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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
咦?是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是艺人?运动选手?还是因为贪污遭逮捕的政治家?
算了,别计较了。
我才刚升上高二,就提什么"一直以来"的,未免太夸张了。不过十四岁的我所经历过的事真是惊天动地。就像惊涛骇浪般,搞得我天翻地覆,才短短一年的时间,竟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此结束了。
因为那一年里,我以谜样的天才美少女作家身分红遍全日本,备受瞩目。
事情是发生在我国三那年的春天。
那年我十四岁,但马上就要迎接十五风了,是个非常平凡的国中生。有朋友,也有喜欢的女生,日子过得很有趣。像是吃错了药一样,我拿生平写的第一本小说投稿参加文艺杂志的新人奖比赛,没想到竟然以最年轻的小说家身份获得大奖。
故事内容是位女孩以第一人称讲述故事,加上我又用了井上美羽的女孩姓名为笔名,结果杂志社就以为——
"史上最年轻!获得大奖的国中三年级十四岁少女!"
"真实的笔触与细腻的感性铺陈,让每位评审赞不绝口!"
这样的字眼大肆宣传。
唉呀,真的觉得很丢脸。
"少女作家比较受欢迎,还是以戴着面具的谜样美少女身分推出吧!"
在编辑部人员的强力劝说下……
(既然戴着面具,怎会知道是美少女?)
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得奖作品出版,最后竟然成为畅销书,销售量很快就突破一百万本。之后还改编成电影、连续剧,甚至是漫画,成为热门的社会现象。
我吓呆了。
家人也觉得茫然。
"什么,我们家的孩子竟然……他只是个平凡的乖小孩。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版税有上亿日圆!哇噻!是爸爸年收入的二十倍!"
他们惶恐地说着。
搭电车时,可以看到以超大字体印着书名的广告看板挂在车内;一走进书店,就看到附着美丽书腰的作品被摆在收银机前,堆积得像坚固的要塞一样。
"这本书的作者美羽还是个国中生呢!是个怎样的女孩呢?应该很可爱吧?"
"听说是贵族的后代,是位千金大小姐,所以才不肯公开真面目。"
"一定是从小就在百般呵护中长大,从没拿过比笔还重的东西吧!"
"应该是吧!总之『文学少女』这个名词给人的感觉就是——她一定是位清纯美少女。啊!美羽真是太萌了~~~~~~~~好想聚她当新娘~~~~~~~~~"
每当听到这些话语,就会觉得羞愧万分,羞到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对不起,请饶了我吧!那只是我一时突发奇想,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那是我上课时在笔记本上乱写的东西,结果却阴错阳差得了奖,真的非常过意不去。什么细腻的感性铺陈,根本是胡说八道。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无聊时的喃喃自语。这一切都是评审老师们的巧心安排罢了。如果让一位十四岁的女孩犹获得文学奖,一定很有趣吧!这么一来就可以制造话题,也可以刺激景气低迷的出版业吧!书籍畅销,出版社也会很高兴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思维罢了。大家都鬼迷心窍了。我根本就没什么才华,请大家饶了我吧,求求您们。
我怀着想在全国各地低头认错的心情,最后还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压力过大导致患上气喘,在学校昏倒被送进医院,还不顾颜面地啜泣哭喊:"再也无法写小说了。"后来还拒绝上学,让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很担心。
那真是羞耻的一年。
因此,戴着面目的谜样天才美少女作家井上美羽只写了一本书,就从此销声匿迹。我就跟一般的国中生一样,接受高中联考,顺利成为高中生,也因为这样让我认识了真正的『文学少女』——天野远子学姐。
可是,为什么我会再度拾笔写作?
因为那一天,在闪闪发亮的白色木莲花下,我邂逅了远子学姐。 |
“葛里克(PaulGalico)的小说充满冬天的气息。就像新雪在舌头上悄悄融化般,那股冰凉与虚幻交错的感觉,将心灵洗涤地澄澈清净,那样的美,又带着一股感伤。”
远子学姐翻阅波尔葛里克的短篇集,发出叹息声。
我们所属的圣条学园文艺社就位于四楼校舍的三楼西侧角落。
每当太阳下山,夕阳就会照射进来,整个教室就像流入了蜂蜜似地,被染成一片金黄。
原本当成置物箱使用的厚纸箱被摆在墙角,堆得很高,正中央有张老旧的榉木桌。另外还有两个铁制书架和一个柜子。这些地方都已摆满书籍,其他放不下的旧书还随处堆叠在每个角落。如果发生地震,用书堆成的塔楼一定会倒,然后把我们埋在书堆里,最后窒息而死吧?
在充满旧书与尘埃气味的狭窄教室里,远子学姐屈膝坐在椅子上。
百褶裙里的春光好像就要外泄,但又看不清楚,不过只要她的双脚一动,好像就会完全曝光,那样的姿势确实不雅。
学姐将白皙的脸颊靠在屈起的膝盖上,双手抱膝,用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页。
乌黑的刘海披垂在雪白额头上,长长的发辫从肩膀垂落到腰间。因为肌肤非常白皙,使头发、睫毛和瞳孔更显黑亮。
远子学姐不说话的时候,感觉非常优雅,美得像洋娃娃。
但是……
远子学姐的纤白手指慢慢撕破书页,接着竟然放进嘴里含着,像山羊般发出呣呣的声音,开始咀嚼起来。
(天啊,她在吃纸……她吃下去了。这副景象看再多次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吞下去了。
喉咙发出细微的吞咽声,当学姐将纸张吞下去后,又再撕下一页来吃,原本冷漠的表情瞬间变得充满幸福的感觉,眼角下垂,露出甜美的微笑。
“还是葛里克最美味~~~~~嗯,葛里克啊!他是纽约出生的作家,电影《海神号》、儿童文学《Mrs.Harris》系列固然有名,但是我认为他最棒的作品是《雪鹅》(TheSonwGoose)!信在沼泽附近灯塔里的孤独作家拉亚达,与抱着一只受伤白雁现身的少女弗莉丝,两人以宁静哀伤的方式进行心灵沟通!彼此都怀抱着无限深情与体贴之心,但是从不交谈!唉,多么清纯的恋情啊!
你知道吗?心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聒噪地说出来,真正重要的想法,到死为止都得保存在心底深处唷。闭口忍耐的时候,才能体会哀伤美丽的气氛吧!每次我看到最后的结局,就会大哭一次。葛里克的小说可以冷却发热的心,就像能疗愈人心,最高级的美味冰果冻般。那种润喉滑顺的口感,让人无法招架。《珍妮》和《一片雪》也一定要看!译者则是推荐矢川澄子小姐!”
我将五十张钉成一垒的原稿用纸摆在凹凸不平的桌子上,使用HB铅笔写下了三个主题的故事。今天的题目是『初恋』、『草莓大福』和『国会议事堂』——总觉得是有些乱七八糟的题目。
我低着头,开始振笔疾书,一边冷静地吐槽了学姐。
“因为远子学姐是妖怪,就算吃了文字以外的食物,也吃不出冰果冻是什么味道,应该无法做比较吧?”
我话才说完,远子学姐便气得鼓动起腮帮子。
“当然可以。我可以用想像力弥补这个缺点。啊!冰果冻的味道,就是那样的滋味。还有,你说我是妖怪,这是歧视用语。我只是个想将这世上的故事或文字全部吞食进去,对文学有着深切且激烈爱意的普通高中生,一个平凡的文学少女。”
“我想一般的女高中生不会突然撕书,然后像享用美食般陶醉地吞下去。至少在我这十六年的生涯中,还未听说过有像远子学姐这般稀奇古怪的女高中生。”
远子学姐更生气了,腮帮子胀得更大,大声吼叫着。
“你太过分了!竟然当着女孩子的面说她稀奇古怪,真的很过分!我好伤心。心叶,你明明有着一张好像会替家里的玫瑰花取名为南茜或贝蒂,然后细心呵护养育的温柔长相,却对学姐说出这样的话。”
远子学姐很不满地说着“啊!什么嘛~~”但是马上又调整情绪,砰地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露出撒娇的神情,朝我走来。
“算了。我的心就像仙女座大星云般宽广,就算傲慢自大的学弟对我说了一两句不礼貌的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对了,『点心』做好了吗?”
她真是一条肠子通过底的人,此刻的声调已经变得十分欢愉。如果她是猫,喉咙应该会发出咕隆的声音吧?
就读高三的天野远子学姐是文艺社社长,也是个喜欢吃故事的妖怪。
她会把书页或写在纸上的文字当成水和面包一般,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一年前,我莫明其妙地被这位扎着麻花辫的文学少女强拉进文艺社。从此以后,只要一放学,她就央求我道:“我肚子饿了,快写些东西吧,写嘛……”于是我就胡乱写了一些诗或文章。
现在我已升上高二,时序也进入五月,但文艺社的成员还是只有社长远子学姐跟我两个人。前几天,远子学姐终于按捺不住,因为一直招不到高一新生入社,她将不合时宜的招生宣传单塞给我,对我说:
“心叶,这是社长命令。这些就拜托你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站在校门口发传单,但还是没有新社员肯加入。
可能是我注定要跟这位学姐一起继续撑起这个文艺社吧……?
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写小说的我,为什么会加入文艺社呢?我明明已经对写作这件事感到厌烦了。
这是因为,帮这个奇特的妖怪学姐撰写点心之类的文章已不再是奇怪的工作,再是变得理所当然……
远子学姐从口袋取出银色码表,凑到我眼前。
“你看,你看,只剩下五分钟。为了尊敬的学姐,请写出超级美味的点心!葛里克的故事内敛沉稳,俐落清爽,所以这一次啊~~~最好是甜美温馨的故事。哀凄的故事固然美丽,不过恋爱小说还是要搭配快乐结局才好。千万不要有主角因白血病或心脏病死亡、搭飞机出事、被草莓大福噎死等情节。”
我想好了。
决定改变路线。
我就来写男主角在国会议室堂前巧遇初恋女友,结果这女子被凭空而降的草莓大福盒子打到头,不幸意外死亡的故事吧!
远子学姐手托着腮帮子,撑在桌上,对着我微笑。
她乍看之下是个沉稳优雅的美女。但是当她等待正餐或点心时,就会完全露出贪吃鬼的本性,看起来就像个孩子。黑色的瞳孔因期待而闪闪发光。
“呵呵,手写的文章是我的最爱。透过书本阅读鸥外或漱石的文章,是种品尝熟透水果的味道。不过外行人的文章也有着新手生涩清纯的味道与特殊魅力。尤其是手写的文字,就好像用手掌舀起清澈小河流水啜饮般,让人有种沁凉的感觉!还有,又好像含着刚摘下来的番茄或黄瓜一般清爽甜美!虽然有点泥土的味道,但还是超、超、超美味!”
我写的文章是番茄或小黄瓜吗……?
如果我现在告诉她,我就是两年前那位获得新人奖的谜样美少女畅销作家,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当然,那件事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提的。
“你看,还剩两分钟。进入最后冲刺期,加油。”
远子学姐出声为我加油。她歪着纤细的脖子,双眼上吊,很高兴地仰望着我。
学姐,你想得太美了,我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就在那个时候。
“对不起!哇啊!”
门打开的同时,听到呯呯的声音,有个人在我眼前跌倒。
跌在地上的女孩,学生服裙子往上掀起,露出印有小熊图案的内裤。
当我还在想,这个人跟我今年才就读小学的妹妹穿同款式的内裤时,她已经边呻吟边站了起来。
可是,她张开的手碰到高处的书堆,所有的书都掉下来,又将她的脸打回地板上。
“啊!”
呯咚!
“呜……啊,啊,鼻子……我的鼻子……”
那女孩用手压着鼻子,身体微微发抖,远子学姐见状,赶紧跑了过去。
“心叶,你不准看!”
学姐说完,迅速将那女孩的裙子拉好,可是我早就看到了。而且我也不是看到小熊内裤就会兴奋的特殊癖好者。
“你还好吧?”
远子学姐扶着她的肩膀,想帮她站起来,那女孩依旧蹲卧在地,似乎觉得很丢脸,满脸通红。
“啊,我没事。对不起。我常常跌倒。我的专长就是会无缘无故地跌倒。我已经习惯了,请你们不要在意。”
我想那应该不叫专长吧!
“对不起,我是一年二班的竹田千爱。今天有一件超级重要的事要拜托你们,所以才来到文艺社。”
她顶着一头及肩的蓬松发型,个子娇小圆润,看起来就像迷你狮子狗或小型卷毛犬。
难道她想加入文艺社?莫非远子学姐叫我发的传单奏效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有新生加入,我就可以叫她负责为远子学姐做点心。
当我这样期待时,竹田同学双手紧握,以坚定的口吻说:
“请你们帮我成就爱情!”
我当场呆住。
“我们可是文艺社耶?”
竹田同学看着我,很用力地点头。
“是的!我看到信箱了。”
“信箱……?”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在中庭角落的树旁,不是有人偷偷在那里摆了一个信箱吗?上面还写着『帮您成就爱情。需要的人请写信来。By文艺社所有成员』,我第一眼看到时简直震撼极了,觉得这是上天在帮我的忙。因为我等不及写信了,所以马上就飞奔过来。”
我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远子学姐!”
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除了学姐之外别无他人。
远子学姐将手搭在竹田同学的肩上,面带笑容。
“嗯,你来得正好。我是社长天野远子。一切就交给我们吧!”
我站起来,在远子学姐身后大叫。
“请等一下,你说我们,是连我也算进去吗?”
“当然,所有文艺社的成员要使出浑身解数,当千爱同学的恋爱顾问。”
“千爱很谢谢你们!”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的天!”
“不过呢,你要先答应一个条件。”
远子学姐伸手遮住我的嘴巴,以意味深远的表情对千爱同学说:
“千爱同学恋情成功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将整个经过仔细叙述下来,写成一个爱情报告给我。”
“什么?要写报告?我最怕写作文了。”
“别担心。只要将发生的事以及你的感受真实地记录下来即可。比起使用各种技巧写成的文章,平常不写文章的人费尽心思所撰写的真实文字,反而更能感动人心!不是像记流水帐般,讲些无聊的经过,而是以写报告的方式记录。还有,不能用电脑打字,一定要用报告用纸或稿纸『亲自手写』。要遵守约定哦!”
远子学姐用她纤细的手指抓着竹田同学的手指,很高兴地打勾勾。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远子学姐光是靠我写的点心还无法满足嘴馋,因此她才摆了那个恋爱咨询信箱,想从咨询者身上榨取爱情报告。
平常如果有奇怪的想法,一般人都是想想就算了。但是远子学姐一定会付诸实现,这就是她的原则。
因此,一定要看紧这位文学少女。
因为脑子里装的都是文学的东西,远远偏离了现实,只要一个不注意,就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还会平白无故地将第三者卷入其中。
“好的,千爱会努力写出很多报告的。”
竹田同学的个性非常率真(如果不是这样,就算看到了那么奇怪的信箱,也不会直接就跑来拜访这个奇怪的文艺社吧),她的双眸闪闪发亮,很热情地抬头望着远子学姐。我想她已经将学姐当成值得信赖的好姐姐了。
远子学姐挺起她那推测应该A罩杯的扁平胸膛,趾高气昂地说:
“没问题,我们一定会服务周到。我们是研究古今中外恋爱小说的爱情专家,还是写文章的专家。为了千爱同学,我们会帮你写出最棒的情书。就由这位井上心叶同学负责。”
“什么!”
因为远子学姐对于文学美食那种永无止尽的欲望早已让我厌烦,我决定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听到她这么说,我又被吓到了。
“『本社王牌心叶』会负责帮你写情书,保证会打动你暗恋对象的心。”
“远子学姐!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从没写过情书啊!”
不过最后我一定还是会被远子学姐捂住嘴,只能一脸不悦地听她安排吧!
“『已经写过好几百封情书,堪称恋爱文学专门作家的心叶』也会说交给他就好。心叶曾参加安达太良恋爱文学巡回赛,他可是一路过关斩将,获得最后优胜的强手!”
又在胡说什么?那是连当地居民都没听说过的二流文学巡回赛吧!
“哇,好厉害哦!有这么棒的作家为我写情书,我真的很高兴。”
都说了我才不是作家!
不过,我的确当过作家……而且还是畅销书作家……可是!现在的我只是位普通高中生,只是负责为远子学姐制作点心的工人,怎么可能当打手帮人家写情书啊!
可是,就在我想东想西的时候,所有的事都敲定了。
“心叶学长,就拜托你了!”
“嗯,绝对没问题。是不是,心叶?”
最后我真的要扮演女生的角色,负责写情书。
备注
竹田同学离开后,远子学姐开始啃食我所写的三个主题故事,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讨厌,怎么会这样!初恋情人竟被掉落的草莓大福盒子砸死了。我不要!好奇怪的口味。好像豆腐味噌汤里浮现红豆馅一样。呜,我想吐,好难吃唷~~~~~” |
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就是对我疼爱有加的奶奶去世时。
记得当时奶奶因为心脏病发而必须卧病在床,但每当我到床畔探望她时,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说:“你真是个乖孩子。”然后露出满意的表情,将眼睛眯成细线。
可是,我并不像奶奶所想的,是个单纯乖巧的孩子。奶奶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一头蓬乱的白发、身上散发出来的药臭味,都让我觉得厌恶至极,感觉非常恐怖。
“你真是个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哑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变僵硬,全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实很讨厌她,一定会马上站起来,白发像母夜叉一样整个竖起来,双眸冒出红色火光,将我吞下去。我很怕发生这样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因此,我更加小心翼翼,不让奶奶看穿我的心,更努力装成乖孩子,每天负责送三餐给奶奶,还帮她擦汗,不辞辛苦地照顾奶奶,甚至会将脸贴在奶奶胸前,向她撒娇说:“我最爱奶奶了”,或者是亲吻奶奶的脸颊。
年迈奶奶的双颊肌肤干得跟枯叶一样,还有一股我最讨厌的药味。我很怕奶奶的病会传染给我,每一次都会马上冲进浴室,拼命地漱口、刷牙,最后还把嘴唇弄破,渗出血来。这时我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很会说谎的坏小孩,喉咙在发抖,整张脸都热起来了。
有一天,奶奶的身体变得冰冷,再也不会动了。
“你真是个心地善良、乖巧的好孩子。”
奶奶一边自言自语,抚摸着我的头发的手突然垂下去,脸色变得像蜡烛般惨白,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只是抛下气绝的奶奶,独自跑到公园去玩。
我直到傍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妈妈就紧紧抱着我,告诉我:“奶奶死了。”但是当时我的心境就像杳无人迹的森林般,异常宁静。
几天后,就是奶奶举办葬礼的日子。在那段期间,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所以大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地说:“一定是因为年纪还小,不晓得自己最爱的奶奶已经离开人世,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当我听到大人这么说时,突然觉得很羞愧,耳朵整个发热,无法抬起脸注视前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奶奶的死让我感到悲伤,而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太恶劣了。
从小,我就是那样的个性。
(真是伤脑筋!情书该怎么写?)
隔天课堂上。
我因为生平第一封情书而陷入苦战,一边在笔记本掩饰着的稿纸上打草稿,一边烦恼苦思。
『片岡愁二学长:
冒昧写这封信给你,深感抱歉。
我想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是在今年春天进入圣条学园就读的新生,一年二班的竹田千爱。
千爱的发音是CHIA。
放学时偶然在弓箭社看到愁二学长射箭的英姿,让我觉得你很棒,爱慕之情也因此油然而生。』
(嗯,不行,语气很僵硬。)
『致愁二学长: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写信~~~~~
我叫竹田千爱。就读一年二班,学号是十一号。巨蟹座B型女孩。
朋友都叫我千爱或小千。
虽然很唐突,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上学长了!
哇,好丢脸哦!』
(……这么写的话好像是我比较丢脸,而且会让人觉得很笨。)
我就这样一直红着脸,不晓得重写了几次。
我到底在干嘛啊?
远子学姐还自以为是地这样对我说:
“你的文章性感度不足。这是个好机会,你就好好练习吧!你就想像千爱的心情,写出充满恋爱少女甜美清涩情怀的情书。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闪闪发亮,幸福到招架不住,就是那样的感觉。这么一来,收到这封信的人,就会觉得这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再想到自己被拥有如此美丽心灵的女孩爱慕着,绝对会感动不已。”
真受不了。既然这样,就由远子学姐代为执笔好了。
“我只负责吃。”她大言不惭地这么说,轻轻地笑了。
黑板上画了DNA的螺旋图,满头白发的生物老师以念经的语调解释染色体和遗传基因怎样怎样的。
圣条学园是所升学学校,大家都很认真地写笔记,教室里都是老师的说话声,以及大家振笔疾书的沙沙声音。不过,也有人没有认真听课,将双手伸在桌子底下玩手机。
(不过,应该不会有人边听课边写情书吧?因为现在已经不流行写情书了,大家不是都传简讯吗?)
我一意识到自己在上课时写情书这件事,脸上就红得像是火烧。
(不对,不是这样。这不是我的情书,这是竹田同学的情书。喜欢愁二学长的又不是我,是竹田同学啊……啧,我这是在跟谁解释啊!)
那么就照远子学姐的建议。我就试着想像千爱的心情写写看吧!
于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因为有心仪对象,满脸喜悦的竹田同学的脸。
——千爱心仪的对象是片岡愁二学长射箭的英姿。愁二学长双手紧拉着弓,以认真的眼神注视着靶心。在那一瞬间,我的视线就跟空气一样,完全冻结了,再也无法移开。我停下脚步,屏息注视着。
其实,在那之前发生了件不好的事,心情非常失落。
可是,就在看到愁二学长侧脸的那一刻,所有忧愁如同烟消云散般,全部消失不见。当愁二学长射出的箭正中红心时,我的心脏好像也一起被射中了。
接着愁二学长就像小孩子般纯真温柔,露出甜美的微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棒的笑容!于是我喜欢上愁二学长了。
因为我是运动白痴,无法加入弓箭社,但会经常到练习场偷看愁二学长。我听到社团的人叫他片岡、阿愁或小愁,于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平常时候的愁二学长感觉非常随和风趣,跟正经八百的外表不一样,总是喜欢搞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过,当他射箭时,就会露出认真稳重的表情。没有射箭的时候,完全是谈笑风生,一旦射起箭,表情便会严肃到让人有点害怕,可是,没有射中靶心时,他就会啊地叫了一声,然后腼腆地笑。如果射中靶心,就会像孩子般高兴地跳跃大叫:“我射中了。”
愁二学长生射箭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整颗心因此塞满了愁二学长,我想知道更多与愁二学长有关的事,也希望愁二学长能知道有我这个人。
只要一聊到书本,远子学姐就会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而竹田同学提到愁二学长时也毫不逊色。
圆鼓鼓的双颊泛着红晕,双眸闪闪发亮,打从心底真正感到喜悦与幸福,兴高采烈地一直谈论着有关愁二学长的事。
大概就是这样吧……竹田同学是多么喜欢愁二学长——我至少也要将这样的感觉确切地表现出来才行。如果我写的情书害竹田同学失恋,我一定会天天作恶梦……
翻开新的稿纸,我尝试着将竹田同学的心情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
『希望愁二学长能够认识我。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愁二学长的事。
所以,我提起勇气,写了这封信。』
……
……
“写好了,这个给你。”
放学后,我将报告用纸折成四折,交给竹田同学。
“我没有打草稿,只是利用午休时间随便写写,不敢保证有多完美就是了……”
“哇,谢谢你!”
竹田同学高兴地跳起来,满脸喜悦地收下我写的情书。
“哇,有三张耶!短短的午休时间就能写这么多?真不愧是文艺社的王牌。”
“你……你过奖了。”
“嘿嘿,我可以念出来吗?”
竹田同学正打算掀开稿纸,我赶紧阻止她。
“哇,不行!不能在这里念!”
“有什么关系,我也很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这可是心叶使尽浑身解数写的情书呢!”
远子学姐恶作剧似地笑着,想要走到竹田同学身边偷看情书内容。
我马上站在她们中间。
“不行!绝对不行!”
“好啦,我知道了。那么我先走了。我要赶快回家,将心叶深长写的情书重滕一次。我已经买好信笺。是谈谈的粉红色,上面印满了樱花花瓣,很可爱呢!”
“嗯,很好!你赶快走吧!”
我拼命地将竹田同学赶回家。
“再见,加油哦!”
“好,真是麻烦你们了!”
“别忘了写报告哦~~~~~~”
“我知道了~~~~~~~”
竹田同学挥舞握着信纸的手,开心地回应着。
途中她又跌倒了,但马上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然后就走了。我则是在一旁胆颤心惊地目送她离去。
“啊,我还是很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那可是心叶花了三天时间酝酿出来的情书呢!”
看到远子学姐抱膝坐在椅子上,眯细眼睛望着我,害我的耳朵顿时开始发热。真糟糕,我又被她看穿了。
“不行。如果交给远子学姐,你一定又会想尝尝是什么味道,整个吃进肚子里。”
我故意以嘲讽的语调说,所以远子学姐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哼,我才没那么贪吃呢!”
然后她将双颊贴在膝盖上,以恍惚的眼神望着前方。
像猫尾巴的细长麻花辫就从她单薄的肩膀轻轻往下垂落。
“不过,还是情书的感觉最好。那一定是甘甜、诱人的幸福滋味。喂,你觉得世界上最美味的故事是怎样的呢,心叶?”
“我也不知道……”
远子学姐微笑着。
“我会认为那是最喜欢的人,用尽心思写给我的情书。因为那可是世界唯一,只属于自己独有的重要宝贝!”
说完,学姐脸上露出有点腼腆的甜美笑容。
“可是这么一来,可能就会因为太珍贵而不敢吞下肚了。嗯,那可真是伤脑筋。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摆在眼前,却不能吃,多痛苦!”
学姐用手指按着额头一脸烦恼的模样实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敢跟你赌一套夏目漱石全集,你一定忍不了一个晚上就会把情书吞下去的。”
“啊,太过分了!你真的很过分。一点都不贴心!”
远子学姐拗着脾气坐在椅子上,转身背对我,直到我后来再写点心文章给她,她的心情才变好。
“气死我了,下次我要在笔记本上写你的名字一千遍,然后将纸撕破,全部吃下肚,我要诅咒你。”
“远子学姐,别再耍孩子脾气了!”
隔天午休时间,竹田同学踏着轻快的脚步,来到班上找我。
“请问心叶学长在吗?”
教室里立刻一片哗然。
我赶紧站起身来。
“啊,心叶学长!”
竹田同学朝我挥手,我顿时成为班上同学的注目焦点。
“竹田同学,你过来这里。”
我快速转到走廊角落,来到没有人的地方,问她有什么事,她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我今天早上在上学途中等候愁二学长,已经将心叶学长帮我写的情书交给他了。”
“啊,真的吗?”
动作未免太快了。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是个很不积极的人,所以像她如此有行动力的人,我真的很佩服。
“当时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我对愁二学长说:『请你一定要看。』然后就交给他,接着拔腿就跑了。后来朋友的声音、老师的声音,我全都听不见。愁二学长应该已经看过了吧,他会怎么想,现在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些问题。”
“后来怎么样?”我忍不住紧握着冒汗的双手。
“觉得胸口很涨,便当也吃不下,就到弓箭社练习场,结果发现愁二学长就在那里……”
“然后呢?”
竹田高兴得满脸通红,比出胜利手势。
“他很高兴地对我说,谢谢我写信给他!他说虽然没办法立刻跟我交往,但是可以先以学长、学妹的身份轻松地相处看看。”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也跟竹田同学一样,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是的!愁二学长说他生平第一次收到这么可爱的信,非常高兴。这一切都要感谢心叶学长。你真不愧是安达太良恋爱文学巡回赛的最后优胜者!”
“哈哈哈,我只是利用午休时间随便写罢了。”
“不,愁二学长看了信以后,整个人变得活力焕发。所以,我答应他,以后每天都会写信给他。”
“什么?”
我忍不住叫出来。
每天写信……?
“心叶学长,这次真的要拜托你了。利用午休时间就可以写出那么棒的情书,我想你绝对没问题的。”
她用充满信赖与尊敬的语气说,同时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
隔天第一节下课时,竹田同学就跑到我的班上。
“心叶学长,早安!昨天的信愁二学长也好喜欢。心叶学长真的很厉害,简直就是天才,你未来绝对会是个大作家。”
“哈、哈哈……你过奖了。来,这是今天的信。”
“哇,谢谢你。下一堂是数学课,我会找时间塍信。希望愁二学长会喜欢。”
“是啊……”
我的笑容有点勉强。
远子学姐嘿嘿地笑着说我是自作自受。
“这么一来,你就得奉陪千爱到最后了吧,大文豪?”
学姐一手拿着文库本,盘坐在椅子上,用她那双澄澈的黑色眼眸斜看着我。
她手上的是美国作家费滋杰罗的《大亨小传》。
“真要算起来,一开始不是学姐你硬把我塞给竹田同学吗?在学校后院非法架设那种奇怪信箱的明明就是你吧?”
“我没有硬把你塞给千爱,我只是向她推荐你。我只是说:『如果是心叶,一定能为你写出很棒的情书,他会亲自跟你讨论的。』还有……”
学姐将瘦弱的身躯往前倾,椅子发出吱吱声响,她鲜红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状。
“说什么利用午休时间随手写写,那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吧?”
“哼!”
我无话可说了。远子学姐表情陶醉地闭上眼睛。
“啊,千爱的恋爱应该很顺利吧!千爱会写出什么样的报告呢?应该是就像涂满了鲜奶油的草莓蛋糕吧?还是加了少许柳橙酒,有点酸酸甜甜的巧克力?在松绵的海绵蛋糕上涂满蛋奶酱的千层糕口味也不错。”
她满脑子又在想甜点的事。可能想着想着肚子饿了吧?学姐又将《大亨小传》撕破,开始吃了起来。
“呖!真好吃。费滋杰罗写的文章味道豪华极了。虚饰、荣光,以及热情舞动的的华尔兹,就好像在派对中品尝光亮的鱼子酱和香槟酒般。放进嘴里,用牙齿一咬,纤细的薄膜就破掉了,洋溢着香气的液体就在舌头上转动。真想以我真诚的心意,为主角盖茨比加油。”
那个男主角盖茨比的旧情人黛西是有夫之妇,他不是被她甩了很多次,最后对爱情感到破灭吗?怎么会是豪华美味?应该是充满哀愁才对吧……算了,每个人的文学感受都不一样……
“啊!”
远子学姐突然大叫,声音听起来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接着她双眉下垂,苦着一张脸。
“怎么办,这本书是向图书馆借来的,我竟然把它吃掉了~~~~”
在我陪着远子学姐到图书馆道歉,说书本“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远子学姐说一个人去很丢脸,硬要我陪她)的隔天。竹田同学也跟往常一样,跑到教室找我。
“你跟愁二学长进展如何?还没谈过要开始交往的话题吗?”
我们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说话。
“哇,想不到你会担心我,真的很谢谢你。心叶学长真的好体贴哦!”
我脸红了,不,不是那样的……因为我不想再写信了,所以希望他们赶快变成男女朋友,就不用再写信了……
“其实,因为有心叶学长帮我写信,我和愁二学长的距离更近了,现在就只差那么一步,我有预感这段恋情会成功。”
“是吗?那你就要主动推他一把啊!”
我鼓励着她。竹田同学也深有同感,点头如捣蒜。
“是的,我会催促他。我也遵守约定,开始在写报告了,你看!”
说完,她很高兴地将抱在胸前的笔记本秀给我看。那本笔记本的尺寸大约只有教科书的一半大小,封面印着一只黄色小鸭。虽然她说自己的文笔不好,但现在却觉得她冲劲十足。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记录喜欢的人所发生的事真的很快乐。不过,如果就这样直接让学长看,你一定会觉得我老是在写些无聊的事。因此我还要重看一次,重新塍稿。”
“对了,照这冲劲看来,说不定以后你可以自己写情书了?”
竹田同学用笔记本遮着脸,直摇头。
“不行,那太丢脸了。可是,你说得也没错,我的确很想亲手写信给愁二学长。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要拜托心叶学长帮忙。”
唉,我还要继续当情书代笔人吗?
就在那时,竹田同学突然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从笔记本边露出的脸蛋好像突然失去了自信。
“嗯……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困扰?”
我暗自一惊。
“怎么会?才没有这种事呢!我可是很乐意为你写情书的唷,哈哈哈。”
最后还是口是心非了。
听到我这么说,竹田同学又露出纯真的笑容。
“太好了!那么,明天也要拜托你哦!”
她又恢复活力,挥舞着双手,好像又要跌倒般,很高兴地离去。
唉,我真是个伪善者。
当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时,男同学纷纷嘲讽我“女朋友天天来看你哦”、“这么快就钓到高一新生,看不出来你这么行耶”。
“什么嘛,事情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
我边笑边试着转移话题。
我不希望行事太过张扬,引起别人反感。因为太突出而要背负多余的风险,这种事我也敬谢不敏。就算是天上掉下了礼物,我也没有洒脱到会理所当然地厚着脸皮收下,我只是个平凡人。
当我回到座位,感觉到有人在瞪我。回头一看,真的有位女同学在瞪我。
她是琴吹七濑。
她的头发染成咖啡色,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五官立体鲜明,长得就像都会区的摩登少女,拥有直言不讳的个性,在班上是个颇为抢眼的女同学。
常听男同学这么形容她——琴吹啊,虽然脾气不太好,不过长得满正的。
她好像不喜欢我。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自从四月跟她同班以来,她总是以冷冷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让她气到瞪我。啊,对了,昨天……
我在发呆的时候,琴吹同学板着脸向我走来。她伸出右手,语气粗鲁地对我说:
“给我四百六十圆。”
“什么?”
“昨天『不小心摔倒所以破了』的那本书的赔偿金。学校不是有规定吗?如果将借来的书本弄丢或破损,必须予以赔偿。”
“可是,昨天你不是说没关系吗?”
昨天我陪远子学姐到图书馆致歉时,坐在柜台的竟然是琴吹同学。
我在心里暗自叫苦,为什么偏偏是琴吹同学当班,这下子事情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决了,虽然琴吹同学当时也是板着脸,态度不太和蔼,但是她说:
“你不是故意弄破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后请小心一点。”
很干脆地就放过学姐一马。
可是现在为什么还要讨这四百六十圆?而且还是跟我要?弄破书的人(不,应该说是把书吃下去的人)是远子学姐啊!
我才说完,琴吹同学就挑起双眉,凶巴巴地对我说:
“我总不能向那位天野学姐要赔偿金吧?她可是图书馆的大户,书摆在哪里,她知道得比馆长老师还清楚。而且很多图书委员都受到她的照顾。我还是高一时,不晓得书摆在哪里,很伤脑筋,多亏天野学姐帮忙。所以,井上,你要帮学姐付钱。”
“嗯——琴吹同学,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会。”(语气斩钉截铁。)
哇,回答得真快。我不喜欢跟人起争执,只好取出皮夹,将五百圆硬币放到琴吹同学的手上,然后对她深深一鞠躬。
“这次我们的社长给你添麻烦了。”
琴吹同学紧握五百圆铜板,嘴巴嘟得很高。
“待会找你钱。如果你将这件事告诉天野学姐,小心我揍你。”
这是什么世界?为什么我一定要帮远子学姐擦屁股,收烂摊子?
我心想应该没事了,但琴吹同学依旧站在原地,瞪着我。
“……喂,最近常有一年级的学妹来找你,你跟她在交往吗?”
“你是说竹田同学吗?我们没有在交往啊!”
“是吗?那个学妹也是图书委员,我认识她。她看起来就像个傻女孩,很像那种有恋童癖的人会喜欢的对象。你们真的没交往?”
恋童癖的人会喜欢的对象……这么说太过分了吧?就算我现在反驳她,也只会让她更生气,所以我笑着对她说:
“我是受远子学姐所托,担任竹田同学的咨询老师。”
说完,琴吹同学的眉毛挑得更高,一脸怒相。
啊,又怎么啦?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琴吹同学吸了一口气,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算了……你跟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不过,既然你们没有交往,就不需要刻意带她到走廊或没人的地方讲话,这样只会题解让人起疑。”
她吐出这番不逊之言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接下来是日本史课。我将黑板上的文字塍抄在笔记本上,但脑子里依旧在想,我一定要赶快凑合竹田同学和愁二学长才行哪……
被琴吹同学用那种带刺的语气说了这些话,真的让我很难受。
啊啊,该怎么办才好呢?要不要干脆帮竹田同学写封超级热情的信呢……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水滴开始布满整片窗户玻璃。
(下雨了……我应该是把伞放在文艺社的柜子里吧……?)
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与他人的想法之间的差异与隔阂也越来越大。其他人觉得高兴越悲伤的事,我却一点感受也没有,连小趾尖都无法产生共鸣。
为什么人会觉得高兴?
为什么人会觉得哀伤?
在运动会或球赛上,大家情绪激动地为队友加油的时候,还有同学要转校了,大家依依不舍送行的时候,我都像是个言路不通的外国人,站在人群当中,浑身觉得很不对劲。瑟缩着身子,下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有一天,班上养的兔子嘴里被塞进点燃的烟火,死得非常凄惨,大家都伤心地放声大哭,我觉得心神极度不安宁,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全身扭捏地缩成一团。
为什么对于兔子的死,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我试着回想兔子生前的可爱模样,以及它柔软的体毛,努力培养悲伤情绪,但是心里依旧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无法挤出一滴眼泪。偷偷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没哭。
那时,我觉得自己整个脖子都变红了,还开始耳鸣,感到极度羞愧与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脸平静,一定会被认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哭。可是脸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来。我的脸颊在发热。如果让人发现我是假哭,该怎么办?我绝对不能把头抬起来。只好低着头,一脸忧郁表情。啊啊,这次大家又笑成一团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跟大家一样,一定会被当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现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应该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啊,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我却办不到。我真是个奇怪的人,真是个怪胎。
因为无法跟大家有相同的感受,我的体内有一股像是胃都要绞起来似的羞耻感与恐惧感油然而生。如果让大家知道这种事,大家一定会对我投注冷冷的眼光吧?
觉得自己就像白羊群中那只最不协调的黑羊。
无法跟同伴一起感到喜悦、一起感受悲伤、吃相同的食物,同伴们内心的感动——爱情、温柔、体贴等等情意都无法理解的悲伤黑羊能做的事,就是对着身上的黑色毛皮撒上白粉,假装自己也是一只白羊。
如果同伴们知道我是只道地的黑羊,会不会用羊角刺我?用羊蹄踩我?希望这件事不会曝光,千万别曝光。
每当雨滴打下来,每当风吹过来,撒在身上的白粉是不是会脱落?会不会有人大叫说“原来它是只黑羊?”我好恐惧,内心无法获得片刻的安宁。但是除了这样做,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
在双亲、老师和同学面前,我拼命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拼命地耍宝,只为了博取大家的欢心。啊啊,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个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伪装成愚蠢笨拙的人,让大家笑着、同情着、原谅着,就这样继续活下去。
所以,现在的我依旧戴着面具、继续扮演小丑这个角色。
“哇,真的下大雨了。”
现在是放学时间,我走在昏暗的走廊。
明明还不是很晚,窗外的天空却是暗的,天空乌云密布。射向地面的尖锐雨箭,发出冷冷的声响。
空气是潮湿的,也有股寒意。
“不是说降雨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吗?”
希望文艺社柜子里的伞还在。
上星期下雨时,我打开柜子,本来应该摆在里面的伞竟然不见了。
“啊,对不起,上星期下雨那一天,我借了你的伞,可是忘记再摆回去了。”
远子学姐若无其事地说着。
然后我们两个只好淋雨回家。
“借了伞请记得放回去啦!”
“好啦!可是,在雨中这样跑着,不是很有青春的感觉吗?”
(学姐那个人,老是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东西还是她自己的……)
难道她是胖虎吗?这也就是我会加入文艺社的原因吧?
(唔……这真是个无解的谜题。)
今天我是值日生。做好导师吩咐的事情后,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远子学姐现在一定敲着椅子,不停地说“肚子好饿”吧?社团教室里有很多旧书,但是保存状态不是很好。
“这些过期的书,可是会吃坏肚子的。”
远子学姐这样说过。
“不过呢,如果是妥善保存的旧书,它的味道一定就跟熟成的法国松露或葡萄酒般一样美味吧?啊,光是想像就要流口水了。还有,在文学纪念馆展示的夏目漱石、森鸥外、武者小路的亲笔手稿!我想世上再也找不到像那样美味的东西了!就算会吃坏肚子也无所谓,不知道能不能尝一口看看呢!”
说那段话时,学姐的表情很严肃。我忍不住担心起,哪天远子学姐说不定真的会潜入文学纪念馆里偷东西。
“啊,糟了,古典文学课本忘记带回家了。”
教古典文学的三枝老师很严格。明天有课,得先在家里预习。
没办法,只好折回教室。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吧?走廊上没半个人影,非常安静。
当我正要推开门的时候,听到教室里面有声音。好像是女同学们还留在里面聊天吧!
因为教室里都是女生,我还在犹豫是否该走进去的时候,就刚好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
“什么?绘里也喜欢芥川?真的吗?”
“哇,小森不是也喜欢芥川吗?那你们是情敌了。”
“等一下。我也喜欢芥川,我觉得他人很好。”
“天啊!连美纪也是?那就有三个人啰?”
她们好像在聊喜欢的男生。
这位芥川并不是大文豪芥川龙之介,而是我们班上一位长得最高、沉默寡言的同学。他看起来很斯文,一副聪明样,光看外形就知道他很有女人缘。
不过,这下问题大了。照这个气氛看来,我越来越难走进去了。
“太好了,我喜欢的是广崎。我没有情敌。”
“什么?铃乃你喜欢广崎?”
“嘿嘿嘿,我对那种小弟弟最无法招架了。其实下周六,我们两人约好要去看海豚表演。”
“耶!”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才刚换班一个月。你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
“我跟芥川的关系顶多只是说『早安』、『再见』而已。真可恶,铃乃!下次大减价时,你要请我吃冰淇淋!”
“我也要!我也要!不是单球,要请双球的唷!”
“哇,我得买约会时要穿的衣服,这个月很穷,只准点五十圆的冰淇淋。”
耳边传来女同学们的笑声,她们好像聊得很起劲。
算了……先去社团,待会再过来拿书好了。
“接下来轮到七濑了。”
“没错,大家都坦白了,你也要对我们坦白。”
七濑?难道是琴吹同学?琴吹同学现在也在教室里。
“莫非七濑喜欢芥川?”
“哇,拜托千万不要。七濑是个大美人,我绝对无法赢你的。”
“我啊……”
从门的那一端,传来琴吹同学的声音。
虽然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好的行为,但是我很想知道那个又毒舌又骄傲的琴吹同学到底喜欢谁。我不禁屏住气息,仔细凝听。
“我没有喜欢的人。可是,却有个讨厌的人……”
“什么?是谁?”
“井上心叶。”
琴吹同学口齿清晰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接着感觉整个头在发热。
“为什么?井上同学人很好,不是那种会让人讨厌的人啊!”
“没错,你不觉得他就像空气一样人畜无害吗?”
“虽然个性呆板,不是很出色,不过,如果仔细瞧的话,长得还满可爱的。”
“没错,说话语气很温柔,总面带微笑。”
突然,琴吹同学以严厉的口吻说:
“就是那样才让我觉得恶心。老是露出那种虚伪的笑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看了就讨厌。”
我的脸颊到耳朵都在发热,连手也发抖,喉咙也开始痛起来。
为什么要那样说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在众人面前,需要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说我吗?
虽然我很想逃离现场,但是因为自尊心作祟,我伸手推开教室的门。当我走进去时,女同学全都回头看着我。
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眼睛瞪得很大。
“啊?你们还没回家啊?对不起,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女同学的双眸露出慌乱的视线。我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桌,取出古典文学课本,放进书包里。
“我忘了带课本回家。明天还有古典文学课呢!”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蹬着我。我故意看着她,拼命地挤出笑容。
“我走了,大家再见。”
女同学赶紧对我说:“再、再见!”
只有琴吹同学一个人鼓着腮帮子,紧闭着嘴,一直瞪着我。
(我觉得好不甘心,好丢脸。)
在潮湿昏暗的走廊上,我怀抱着凄惨的心情往前走。
(老是露出那种虚伪的笑容满面?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看了就讨厌?)
比起那种我行我素,老喜欢跟人吵嘴,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而老是破坏气氛的人,静静笑着配合他人还比较好吧!
有些时候也只能这样做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我很恶心?
(我并不是天生喜欢那样傻笑啊!)
有个灼热的物体从喉咙窜升,让我忍不住大叫。
(我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的我……)
——心叶真的笑得很开心呢!
——而且,心情不好的时候,生气的时候,焦躁不安的时候,也会马上表现出来,你还真容易看穿呢!就像小狗般单纯可爱。
太过分了,我才不是小狗咧!当我这样反驳时,她就发出铃铛般悦耳的声音,掩嘴而笑。
——你看你,又鼓起腮帮子了。你真的是很容易看透。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只要有心叶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
(我念国中的时候,可是有喜欢的女生呢!我也跟大家一样谈过恋爱啊!)
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心跳加速。她对我说的每句话,全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我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中,每晚睡觉前,就会一直取出来凝望。
只要这样,就觉得每天都很幸福,脸上经常挂着笑容。
可是,我的恋情就跟《大亨小传》的盖茨比一样,最后落个悲惨的结局,然后我开始变得会说谎。
我很努力地把『人类』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
周遭的人都说我开朗乐观、和蔼可亲。
别人贬抑我或嘲笑我,我都不在乎,反而感到安心。但是如果有人说我和蔼可亲,我的胃就会开始抽痛,感觉很不舒服。
渴望别人认为我是好人时,我就会耍宝惹大家笑,或是假装喜欢小狗,其实当时我羞愧得像是脸颊有火在烧。
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在伪装。因为我并非如人们所说,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一切都是我使出的诈术罢了。
所以每次有人说我和蔼可亲时,我就有股冲动想要大叫,甚至想要拿刀切腹自杀。
狗并不晓得我的内心是如此纠葛、复杂,只要我摸摸它的头,它就会拼命摇尾巴高兴地靠过来。它一定以为我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类吧?
告诉过我她喜欢我的那个女孩子,也像狗一样单纯。
她是个天真无邪,个性开朗的女孩,总是开心地笑,就像个孩子。
如果我也能像她那样,该有多好。
可是,我也憎恨着那样温驯单纯的她。
远子学姐将穿着短袜的双脚跨在椅子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双手翻阅书本阅读。
今天她的餐点就是有着豪华厚皮封面的《伊利亚特》。这是伟大的盲眼诗人荷马描述特洛伊木马屠城战役的叙事诗。
像猫尾巴般的黑亮麻花辫由肩部垂到腰部,纤长整齐的睫毛淡影落在瞳孔上。瘦削的食指拨弄着嘴唇,这是远子学姐看书时会出现的怪癖。有时她还会将指尖放进嘴里含着。
雨水打湿了满是灰尘污垢的窗户玻璃。今天看不到夕阳的光辉。
我停下正在写文章的手,对学姐问道:
“远子学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你说什么?”
当学姐专心看书时,往往都听不到四周的声音。
“嗯,你的点心写好了吗?”
突然学姐的脸上露出一抹光辉。只有这件事,才会让专心看书的学姐分神,这就是远子学姐的物质。
“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当然有。嗯,像是葛里克、狄更斯、德曼、史坦达尔、查赫夫、莎士比亚、欧克特、蒙哥马利、法颂、林德葛连、马克拉可兰、卡兰德、乔丹、井原西鹤、夏目漱石、森鸥外、宫泽贤治、木村裕一先生都是我喜欢的人,还有还有……”
看学姐说着说着又快流口水的样子,我赶紧打断她的话。
“我不是说你喜欢的食物。还有,卡兰德、乔丹是谁啊?篮球选手吗?”
“讨厌,你不晓得芭芭拉卡兰德、佩妮乔丹吗?她们都是知名的浪漫文学作家。卡兰德的《爱火燎原》这本书你一定要看,内容是位美国石油大王的女儿隐藏自己的身份,跟一位多金帅哥坠入情网的故事。乔丹的《SILVER》也是曾经被改编成漫画的名著,这本书我也大力推荐。一位锷洁拉蒂的纯真少女,遭所爱的人背叛,大受打击,一夜之间黑发变成银发。所以,她决定向那个男人复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找英俊的家庭教师帮她上爱情课,那是充满浓浓爱意的课程。这位家庭教师真的很性感,完美到无可挑剔。”
糟了,离主题越来越远了。
“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是问你那个……远子学姐,你谈过恋爱吗?”
“什么?”
远子学姐歪着脖子,一脸茫然。
“鲤鱼?”(注:日文的“恋”发音和“鲤”一样,都是KOI。)
“不是吃的鲤鱼。是LOVE的恋爱。L、O、V、E。”
“如果你是问我谈恋爱,我随时都在谈恋爱。”
“我不是问你跟哪些食物谈恋爱,我是问你曾经跟人谈过恋爱吗?”
不晓得为什么,觉得好累。就算心情再不好,会想要跟这个人讨论爱情话题的我还真是个大笨蛋。
当我问完,远子学姐突然注视远方,静静地微笑着。
这是怎么回事?现场气氛就像正在播放冷硬派电影主题曲,非常沉重严肃。莫非远子学姐曾有过痛苦的恋爱经验?
“我啊……我是恋爱大凶星。”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到了,忍不住提高嗓门说话。
远子学姐望着被雨水冲湿的窗户,露出虚无飘渺的眼神,以哀伤的语调娓娓道来。
“今年年初,我去找新宿之母占卜恋爱运。结果她说,我一出生就是恋爱大凶的命,就算谈恋爱,百分百会破局。所以她叫我别去想爱情的事,将心思摆在学业与兴趣方面。”
“你说的新宿之母,难道是在伊势丹百货公司角落摆摊,经常有很多人排队等算命的那位占卜师吗?你也去排队啦?”
“是啊,而且那天还下雪,街道上白茫茫一片,冷死了。”
“你为什么刻意挑下雪天去排队?”
“我以为若是下雪天,应该不会有人去排队。不过也幸好是下雪天,我只等半小时就轮到了。”
我又开始头痛了。
“你那么想让新宿之母帮你算命吗?”
“因为我是女孩子嘛!当然很在意恋爱运了。结果竟然是恋爱大凶星……运势超烂。不过,老师说七年后厄运就会结束,就可以邂逅真命天子。”
总是一脸冷漠表情的远子学姐,很难得地变得很开朗,还探出身子对我说:
“老师预言说,七年后的夏天,在嘴里衔着鲑鱼的熊面前,我会跟一位围着白色围巾的男子附入情网,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她说我的爱情线很短,一生只有这次机会,鼓励我要好好把握。不过我还是觉得遗憾,毕竟要等七年才能谈恋爱。”
“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夏天围围巾?还有,如果你们站在熊的面前谈恋爱,搞不好会被熊吃了。”
远子学姐听我这么说,又气得鼓起腮帮子。
“心叶真是没有梦想。”
“是远子学姐太会作梦了吧!”
“所以我是文学少女啊!”
“请不要拿这个当所有事情的借口。好了,不聊了。打断你看书的时间,对不起。”
远子学姐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不对哦……心叶,你是不是有事?”
“没事……”
“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赶紧将脸移开。
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啪哒的声音。
“我没有喜欢的人,什么都没有。这样最好了……”
不会发生任何事。
不会喜欢任何人。
没有痛苦、悲伤与绝望,只是平凡安稳地活下去。
每天我都是这样祈祷着。
我想,我一定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了。
“……”
远子学姐不发一语,只是默默看着我。
一年前,远子学姐硬要拉我进文艺社时,也曾经流露出这样的悲伤表情。我一边想着那样的远子学姐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内心充满了又羞愧又抱歉的感觉。
“对不起,今天我想先回家。”
我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气氛,于是将写好的文章摆在桌上,站了起来。
打开生锈的柜子,应该摆在里面的伞,果然不见踪影。
“给你!”
远子学姐笑着,递给我一把浅紫色的折伞。
“你的伞被我借走了。今天你就撑这把伞吧!”
“为什么呢?远子学姐。”
“没什么,我只是想拿长伞。”
“……是这样吗?那么,我就借用你这把伞了。”
“嗯,明天见,ByeBye!”
学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对我挥手说再见。
走下楼梯,撑开雨伞,啪地一声,一朵紫霞花就在灰蒙蒙的雨中盛开。
紫色是远子学姐喜欢的颜色。我常看她随身携带像这种浅紫色的手帕或自动铅笔。
“雨……好像不会停。”
我撑着伞,一边站在原地不动。
一定是只有一把伞吧!
我知道远子学姐是在对我说谎。
升上高中后,面对班上同学时,我总是戴着面具,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就算对他们笑,也不是真的在笑。当琴吹同学指出我这个痛处时,尽管觉得很可悲,但是面对远子学姐的时候,我却总能表现出真正的我来。
每次看到远子学姐一脸困惑或悲伤的表情,心里就会想,就算是伪装也好,应该要对她露出笑容满面。可是在她面前,我就是无法顺利地转换语气和表情,真是太差劲了。
该怎么办才好?该如何才能提升自己的说谎本领?
说谎本领提升后,就不会再让彼此受伤了吧?
我望着滴下来的冰冷雨水,心想远子学姐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回家?
校舍的另一个有位穿着制服的女生走出来。
(是竹田同学。)
她也看到我了,停下了脚步。
她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很大。
然后以沙哑的声音叫着:“愁二学长……”
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竹田同学蹲下身子,哭了。
“怎么了,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没有回答,而是将她湿答答的身体和脸贴在我身上,将她的手绕过我的背后呜咽地哭泣着。她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双眼紧闭,泪水不断流下。
我手上拿着伞和书包,没办法抱她。而且,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愁二学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当我准备问她时。
“小千!”
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年在叫她。
趴在我胸前的竹田同学身体突然震了一下。
“小千?”
声音是从竹田同学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那声音听起来充满困惑。突然竹田同学抓着我的手。
“竹、竹田同学……等一下。”
竹田同学紧咬着牙,一脸惊吓的表情,抓着我的手往前走。
“竹田同学,『小千』是不是在叫你?那个人是不是在找你?”
“不行,不能让他找到。”
竹田同学语带胆怯地说,就这样把我抓进校舍里。
进去校舍那一刻,我看到一位撑着深蓝色雨伞的男孩四处张望地朝我们走来。可是因为时间太短了,我看不到他的脸,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当我们走到中庭走廊时,竹田同学总算放开我的手,然后又蹲下去,双肩颤抖着,又哭了出来。
我对那个女孩说,可以交往看看。
那个女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纯真的笑容。
那个女孩对我是百分百信赖,将她自己交给了我。
她是只单纯无邪、心地善良、个性开朗,深受神喜爱的白羊。
像这样的女孩,让我嫉妒又讨厌,同时也对她的纯真产生无法抑止的憧憬感觉。
或者、也许,这样的女孩,可以让我有所改变。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改变。
或许这个女孩可以拯救我。
也许从此以后,我可以不再当个没有爱情、没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类。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变成那样。
胸口有股像是快烧焦的热气窜升,我如此热烈地祈求着。
就喜欢那个女孩吧!
就算刚开始是假的,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啊,求求你、求求你,就让那道纯真无垢的光芒解救我吧!
可是,当那个女孩知道我曾杀人,她还会爱我吗?她还会觉得我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吗?
我是,妖怪。
那一天,软绵绵的肉被压碎了,散发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红色鲜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扩散开来,我抱持着一颗空洞的心,眺望着眼前的景象。
我,杀了,人。 |
愁二学长……
那是竹田同学是这样叫我的。
竹田同学并没有告诉我,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我等竹田同学停止哭泣后,才送她回家。在雨中,两人共撑一把浅紫色雨伞,缓缓前进,竹田同学因为哭得太厉害,眼睛变得很红,一路上都低头不语。仔细瞧瞧,竹田同学的嘴唇有点肿,还渗出血丝。有时她偷偷抬头看我,眼神充满不安全的感觉,好像要确认什么东西般,然后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眨眨眼睛。
不久,我们来到一栋有着美丽花坛的两层楼建筑物,于是我们彼此道别。
“谢谢学长送我回家。”
“不客气,你赶快换衣服,取暖一下比较好。”
竹田同学又抬头看我。她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我的脸上写了什么东西般,双眼噙泪,低着头,对我敬了一个礼之后,她转身面对挂着手工制门牌的大门,静静地消失在里面。
今天早上第一堂课休息时间,她也没来找我了。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着教室门口瞧,结果却与正走进教室的琴吹同学四目相交。
(哇,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
对方也是一脸慌张的表情,整个人当场愣在原地,不过嘴唇抿得很紧,迟疑一会儿就朝我走来。
“这是昨天要找你的零钱。”
说完,很粗鲁地将拳头伸向我。
“啊,谢谢……五十圆?”
琴吹同学给我的是五十圆铜板。
“嗯,你是不是多找我十圆?”
“我当然知道,请你再找我十圆。”
“啊嗯……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零钱。”
“那改天再给我好了。”
她一脸不悦地嚅嗫说完,好像想走开,却又在原地磨蹭。
“……今天,竹田千爱没来找你啊!”
“啊……嗯,是啊!她今天没来。”
“喂,昨天放学的时候……井上,你是突然闯进教室的吧?那时候……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她说完,一直盯着我看。
我对她露出温柔和蔼的笑容。
“咦?听到什么事?”
琴吹同学马上脸红。
“没……没听到就好。”
说完,她转身背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只有我的手掌里留了一个五十圆的铜板。
告知第二节课已经开始的铃声轻轻响起。
(啊,竹田同学……果真没有来。)
第二堂课休息时间也不见竹田同学的踪影。
我很担心她是不是感冒请假了,于是我决定去找她。当我在竹田同学教室前徘徊时,看到她跟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哇噻!千代子你真的很厉害耶!好!等他生日那一天,我也亲自做个蛋糕送他吧!啊!”
神情愉快的竹田同学看到我,眼睛瞪得好大,手也放了下来。
“心叶学长……”
“早、早安。”
“哎呀,学长,你怎么突然跑来找我?啊,对不起,千代子,我有事要先离开。心叶学长,请到这边来。”
竹田同学抓着我的手,像在踏步般往前走去。
(咦,奇怪?她好像突然变得很开心?)
她带着一脸疑惑的我来到无人的地方,然后微笑回头看着我。
“想不到心叶学长会自己跑来找我,我真的吓了一跳。”
“昨天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很担心你……”
“啊,你说那件事啊?已经没事了。我只是变得有点神经质吧?也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让人心情很忧郁吧……又或许是心叶学长的表情是那么亲切和善……才让我忍不住想向你撒娇吧……啊,实在太丢脸了,请你忘掉昨天的事吧!”
她满脸通红,一边说话一边挥手的模样跟平常没两样,让我不禁怀疑,昨天她哭泣的脸莫非是我的错觉?
“你跟愁二学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寻找竹田同学的男孩,难道就是愁二学长?他很亲切地称呼竹田同学为“小千”。
竹田同学的表情突然抹上一层乌云。
啊,果然没猜错,他们之间真的出事了。
“……那个……愁二学长好像有烦恼。昨天,我收到了愁二学长的信,内容是……”
信?
“啊!可是!我是真的恢复精神了!”
竹田同学抬头看着我,又在强颜欢笑。
“对了!心叶学长,今天你也会帮我写信吗?”
“嗯,我带来了。”
我将折好的报告用纸交给她,她整个人笑了开来。
“谢谢你!我想愁二学长看了信以后,也会恢复元气的。啊,下一堂课要换教室上课,我先走了。哎呀!”
竹田同学又绊到脚,差点跌倒,我赶紧扶着她。
“嘿嘿嘿,对不起。我真的很迟钝。我先走了!”
她迈出摇晃不稳的脚步,啪哒啪哒地跑开了。我目送她离去,但内心还是无法释怀。
竹田同学说愁二学长有心事。
竹田同学昨天哭得那么伤心,应该跟这件事有关吧?
那个叫片冈愁二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写了很多信给他,但我只是从竹田同学口中了解这个人。
弓箭社三年级学生,有很多朋友,最会搞笑,博取大家的欢心。
平常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只有在射箭的时候,才会露出严肃的表情。
听说平常就很和蔼可亲,实际交谈过后,就会知道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这些全是竹田同学说的。
莫非愁二学长不像竹田同学所想是那么好的人。人一旦坠入情网,就会丧失冷静判断的能力,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这种事是很常见的。
“喂,芥川,你是不是有加入弓箭社?”
那天的打扫时间,我跟同班的芥川聊天。
“是啊。”
芥川正在搬桌子,他以成熟低沉的声音淡淡回答着。
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我从未看过芥川大声笑过。像他这种酷酷的样子,应该很有女人缘吧?我走到他身边,抬头望着他,发现他跟我截然不同,个子很高,手臂和肩膀很壮硕,五官清秀斯文,果然是个大帅哥。
“弓箭社里是不是有位叫做片冈愁二的高三生?”
芥川沉思了一会儿,冷淡地回答:
“没有,我没听过。”
“咦?怎么会这样?难道名字弄错了?没有一位叫愁或愁学长的人吗?”
“好像有个人叫藤村修也,不过他不是三年级,是二年级。还有,我们也不是叫他修。”
“咦,真的吗?没有其他人叫愁吗?”
“在我们社团里没听过这号人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竹田同学搞错了?可是,如果她尚未告白也就算了,明明都告白过,还有书信往来,应该也常常聊天吧!不过,记错名字也是有可能的。
芥川终于搬好桌子,他看着我。
“你说的那位愁学长,到底怎么啦?”
“嗯,这个嘛……我也是听认识的人说的。对了,你可以带我参观弓箭社吗?”
“可以啊!偶尔也会有希望加入社团的人来观摩。”
“那么,今天可以吗?不过,我并没有要加入弓箭社……这样是不是就不能参观?”
“……应该没关系,我会跟顾问老师说的。”
“那就谢谢你了,芥川。”
弓箭社的练习场位在体育馆旁的旧道场。正面摆了五块靶板,其他还有将麦秆弄成稻草包形状的物体插在竿子上,后面再用板子固定,还有好几块旧的榻榻米排列在一起。
社员都穿着白色和服,戴着护胸,下身则穿着黑色裤子,手里拉着弓,练习射箭。旁边有十几名身穿运动服,手里拿着粗壮橡胶弓箭的社员,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踏步!”
“胴造!”(注:弓道礼节,是沿用了古代武士在放箭之前,先按一下腰间刀柄的动作。)
“举弓!”
那些人应该是一年级新生吧!
芥川也换上练习服,朝我走来。
“我已经取得许可。不过这里很危险,你不要到处乱跑。”
“嗯,我知道。”
就在那时,弓箭射中榻榻米的声音直接贯穿我的耳朵。
“哇,声音好大。近看果然很有临场感。”
竹田同学曾经说过,当愁二学长的弓箭射出的那一瞬间,总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被射中了。
“嗯……你说得没错。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可能会吓一跳。”
芥川冷冷地说着,因为他也要练习,所以先离开了。
我就站在后面,观摩大家练习。
在弓箭社是男女一起练习,人数各占一半。社员人数很多,乍看之下差不多有五十人吧?
这些人当中,一定有一位就是让竹田同学一见钟情的“愁二学长”。
(唔……既然是一见钟情,那么那个人的外表应该也很出色。这样的话,就不是那个人。那边那个也不是。对面那个人好像也不太像……)
一边确认着,我忍不住想抱住头。
伤脑筋。候补人选越来越少。
(如果要说弓箭社里谁长得最帅,怎么看都是芥川。可是,竹田同学说,愁二学长跟正经八百的外表不同,很和蔼可亲,人缘很好。如果是芥川,则称不上和蔼可亲……还是说他在班上都酷酷的,但来到社团就会变得很活泼……嗯,不可能……不可能会这样……)
结果,还是无法判断出谁是愁二学长。
趁着练习空档,芥川跑来找我,以低沉的声调淡淡地说:
“我有问社长是否有愁二这个人,但是他也说不认识。”
这个谜越来越深了。
我只好向芥川道谢,离开弓箭社。
一走进文艺社,我就听到“咕咻”的可爱喷嚏声。
“咕咻、咕咕……吱吱……”
远子学姐从面纸盒里抽出面纸,正在擤鼻涕。
“你,你好,心叶。咕咻!”
她又打了个喷嚏,很认真地擤鼻涕。
脚底的垃圾桶塞满了粉红色面纸。
唉,学姐昨天果然是淋雨回家所以感冒了吧!
“嗯……这把伞,谢谢你。”
我递出浅紫色雨伞,远子学姐以红得像驯鹿的鼻子与水汪汪的眼睛,很开心地笑着。
“不客气。我也把你的伞摆回柜子里了。谢谢你借了我这么久。”
“你好像感冒了……还好吧?”
“别担心,昨天我一边泡澡一边看卡兰德的《修道院女神》,看得太着迷了,没注意到水变凉了。你放心,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水变冷了就不要再继续泡澡了。还有,这样书会泡湿,变得湿答答,不是吗?”
“那又是另一道美食。感觉就好像将饼干泡在粉红色的香槟酒里,不是吗?”
“我不觉得香槟会有洗澡水和泡澡剂的味道。”
“你真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哈啾……嘶嘶……不过,心叶啊,你今天也是很晚才来。难道又是值日生?”
“不是……我不是值日生,刚刚我去弓箭社观摩。”
“嘶嘶……咕嘶……去弓箭社观摩?”
远子学姐用面纸盖着脸,歪着脖子看我。像猫尾巴的长发辫缓缓摇动着。
“其实是……”
我将昨天放学后看到竹田同学在哭的事,以及在弓箭社并没有看到片冈愁二这个人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远子学姐。
“怎么会这样……”
远子学姐也呆住了。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
“对了,图书馆的电脑里有全校学生的名册,我们去查看看好了。”
琴吹同学就坐在图书馆的柜台。
“啊……”
她一看到我就瞪着我,好像在问我来这里干嘛。
“琴吹同学,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脑吗?”
“今天用电脑的人很少,现在不是没人用吗?”
“谢谢你!”
“哈啾,打扰了!”
我们穿过柜台前,朝电脑区走去,寻找空着的电脑。
“心叶,拜托你了,我跟机械的契合度很差。”
远子学姐的声音中充满恐惧。
“说什么契合度啊……现在只是要搜寻资料而已吧!”
我操控着滑鼠,打开圣条学园名册,用“片冈愁二”四个字开始搜寻。画面出现沙漏时钟图案,然后显示出找不到这笔资料。
接着,我用“愁二”两个字搜寻。
还是没有搜寻到。
又用“片冈”两个字搜寻,出现七笔资料,不过其中有四位是女生,剩下三个男生也没有人的名字是愁二,也没有发音类似的名字。
我与远子学姐四目相望。
这是怎么一回事?
片冈愁二这个人不仅不存在于弓箭社,也不存在于这所学校。
隔天,在第一堂课休息时间,竹田同学抱着一本画了一只小鸭的笔记本出现。
“早安,心叶学长。我来拿信了。”
我无视于琴吹同学瞪人的目光,把竹田同学拉到走廊角落。
“今天没有信。”
“咦?为什么?”
“因为我们学校根本没有片冈愁二这个人。”
“咦!”
竹田同学眼睛瞪得很大。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好像真的吓到了。然后仿佛觉得很有趣地噗哧笑了出来。
“唉呀,你在胡说什么啊,心叶学长?愁二学长就在我们我们学校啊!”
“可是,我在弓箭社里找不到片冈愁二这个人,找了全校学生名册,也没有这个人。竹田同学,你到底把信交给谁了?”
竹田同学依旧笑着回答。
“交给愁二学长啰!”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阴霾,语气也没有丝毫犹疑,乍看之下好像是我搞错了,让我开始觉得很不安。
“愁二学长确实是在弓箭社啊!”
“可、可是……”
“千爱随时都会把愁二学长写的信带在身上唷!你看!”
竹田同学打开抱在胸前的鸭子笔记本,取出夹在里面的信封给我看。信封是简单的白色纸张,没有收件人姓名,只写着寄件人“片冈愁二”几个字。竹田同学又从信封里取出信笺。
信笺也是一般的白纸,大概有三张折叠在一起。
这么说来,昨天竹田同学也提过收到愁二学长给她的信。她只说了“内容是……”然后就脸色郁闷地沉默不语了。
她还说愁二学长好像有心事。
那封信里写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竹田同学的表情有点犹豫,用她偶尔会有的那种不安眼神看着我。然后好像下定决心般,将信笺凑到我眼前。
“确实有愁二学长这个人。我是说真的,我没有搞错。请你看这封信。愁二学长他现在非常痛苦……可是,我是个笨蛋,我无法了解……所以……所以求求你,帮帮愁二学长。”
她用颤抖的声音,真诚地向我诉苦。虽然外表装得很开朗,但她或许也已经独自忍耐到极限了吧!或许连她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助吧!或许也是因此,她才会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如果看了这封信就会惹上麻烦事。
现在在这里看信这个行为,只是为了跟竹田同学商量,纯粹想帮助她,并没有其他意思。
能够风平浪静地度过每一天,这是我最大的希望。
插手去管别人的麻烦事,那是很愚蠢的行为。对不起我是个无法承担重任的人。我应该对她这么说,然后转身离去。
可是,一切好像都太迟了。片冈愁二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怪事?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接过信,打开来,指尖整个都麻痹了,我还闻到一股甘甜的香味。
『好羞耻。
觉得自己好羞耻。
光是活着都很羞耻。』
只有一个人看穿了愁二的小丑演技。
愁二称那个人为S。在信里,他说那个人最了解自己,但同时也是会让自己毁灭的危险人物。
『只有一个人,只有S,透过他聪明的视线,让我发觉了自己是个小丑。』
『总有一天,我会因S而走向灭亡之路。』
『有一天S喃喃对我说:
『你是打从心底,真心诚意地爱着她吗?』』
信写到这里就没了。
信里说的“她”指的是谁?S又是谁?我完全不知道。
愁二又给了S什么样的答案?
看完信以外,不晓得为什么,觉得胸口很闷,很难受。以前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听了远子学姐的话,我终于释怀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封信的开头引用自《人间失格》。)
国中的时候,我也看过这本太宰治的代表作。第一印象就觉得书名很黑暗,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它是暑假读书感想作业的指定书籍。必须从四本书中选出一本阅读,然后写感想,或许是因为当时正是渴望长大的年纪,所以我刻意挑选最难的一本。
不过当时我还是个国中生,思想不够成熟,实在无法体会主角内心的痛苦。主角一直在对忧郁的生活做告白,但我完全看不懂,所以最后就选另一本书写感想。
虽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脑海深处好像依旧残留着当时读过的文章内容。因此,当我看见片冈愁二的信时,会觉得以前好像曾在哪里看过同样的文字。
“哈啾!”
远子学姐又在打喷嚏了。
“呜……我认为这封信不完全是抄自太宰治的书。我认为他是借《人间失格》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渴望有人了解他,才会那么写的。”
“这么说来,他说杀了人,也可能是真的啰?还有,他说想死,也是真的吗?”
“如果真的杀了人,事情就大条了。”
不管怎么说,片冈愁二绝对不是“只有一点心事”而已。一定要赶快对他伸出援手。虽然杀人云云的事情或许只是妄想,但是会这样妄想的人也已经很危险了,而且,那么讨厌自己,对自己感到绝望的人,还能活下去吗?
“太宰治是在完成《人间失格》后一个月自杀。这样看来,情况很不妙哦?”
我觉得这封信简直就像遗书。片冈愁二一定是有自杀的打算,才会写这种信给竹田同学吧?
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膝,右手食指摆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由《序言》、《第一手札》、《第二手札》、《第三手札》和《后记》所组成。当时在《展望》杂志的六月号、七月号、八月号分三次连载。作为故事序章的《序言》,和记载主角『叶藏』年少时候心情告白的《第一手札》是在五月刊登。再过一个月,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太宰治就跟爱人山崎富荣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杀……”
学姐双眼注视远方,只有嘴唇像机器般,很有规律地动着。
“第二次连载刊登,是在河里搜寻遗体的时期,最后在六月十九日找到两人的遗体。《第三手札》和作为终章的《后记》是在一个月后的七月刊登。《人间失格》简直可以说是太宰治一生的回顾。
出生在乡下旧式名门家庭的男主角,对自己与他人的差异感到恐惧与羞愧,所以扮演着虚伪的小丑,后来还投身于危险的社会运动。可是最后仍然半途而废,变得非常讨厌自己。为了从绝望中逃离,一直过着颓废的生活。
就在那时,他和一位咖啡馆的女侍相约自杀,结果对方死了,自己却苟活于世,因此开始陷入绝望与自我否定的深渊里,结果最后仍是回到充满贫困、内省、颓废的生活。
妻子的天真无邪也被污染了,男主角最后完全沉迷于禁药中,被友人送到脑科医院,形同废人。作者太宰治也是出身自青森的大地主之家,也参加过社会运动,担心自己否一辈子只能当个富家公子,也曾跟咖啡馆女侍一起相约自杀,不过没有成功。
那时太宰治被救活了,但对方死了。后来,他跟从乡下来投靠他的艺妓小山初代结婚。不过知道初代的过去后,他大受打击,再次自杀未遂。后来因药物中毒,被送进武藏野医院。
出院后,他写了《人间失格》的前身作品《HUMANLOST》。没多久,又跟妻子初代服毒自杀,不过这次也是没有成功。
后来的太宰治写了很多很棒的作品,成为知名作家。就这样过了十年岁月,重新完成《人间失格》这部作品。不过完成后立刻又自杀,这次太宰治和那位女性都没有被救活。所以大家就说《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遗书。”
远子学姐以飘渺的眼神看着我,问我:
“心叶,你看过太宰治的作品吗?”
“我看过《人间失格》。还有教科书里不是有《快跑!梅乐斯》和《富岳百景》这两篇文章吗?”
“我的印象中,《快跑!梅乐斯》(注:故事大意是,误闯皇宫而被判死刑的梅乐斯希望能回乡参加妹妹的婚礼,一位原本不信任人心的石匠却自愿替他坐库,梅乐斯为了不失信于石匠,全力奔跑回乡参加婚礼又跑回皇宫,最后两人都被国王释放。)好像是刊登在公民与道德课本里。那确实是篇好文章,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味。哈啾!哈啾!哈啾!”
可能是因为一口气讲太多话,所以她不停打喷嚏。
“你还好吧?”
“嗯,别担心……嘶嘶。那么,你看了太宰治的作品,有何感想?”
“我看不太懂。光看序言就觉得心情很沉重……不过,《快跑!梅乐斯》倒是让我热血沸腾。最后的结局太随便了,我没有被感动,反而有种错愕的感觉。若是《富岳百景》,我只记得照相的情景,不过看过以后,心情觉得很开朗。还有,文章很有节奏感,读起来轻松自在,好像在跟作者对话。”
“没错,那就是太宰治作品的魅力之一!”
学姐用粉红色面纸擤鼻涕,擤完捏成圆形,丢进垃圾桶,又以热烈的语调继续说:“太宰治的作品让人有种好像在跟作者对话的亲切感与临场感。以犹大(注:耶稣门徒,出卖了耶稣。)为题材的《狂烈告白》就像口述笔记,像是连珠炮似的紧凑对话让人几乎跟不上,那样的情节安排也很棒。太宰治最大的魔法,就是让读者能够创造出隐形的第二人称。那就是对读者和作品的『共鸣』。”
“共鸣?”
“太宰治是个拥有两极评价的作家,虽然有人觉得他的作品黑暗、忧郁、沉重,而不喜欢阅读他的作品。但是对于喜欢他的人来说,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作家,会让人忍不住爱上他。为了悼念太宰治,每年都会举办樱桃忌,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参加这个活动。能让书迷如此狂热的太宰治,我想其他文豪都难以望其项背吧?
为什么太宰治会如此受到爱戴?就是因为读者能从太宰治的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烦恼与痛苦啊!
太宰治的作品拥有能引发这种共鸣的魔法。
因为不管是谁,都会希望自己被了解,渴望别人懂自己。
跟别人不同是很可怕的。孤独也是很心酸的。太宰的作品,会在这种时候直接跟读者的内心对话。一面翻着书页,读者就会跟作者合一,悠遨在作品的世界里。啊啊,这就像是我自己的故事啊!这个主角就是我啊……会让人忍不住这样想呢!
听说太宰治还在世时,有好多读者写信或写日记给他,对他阐述自己的烦恼。他还会将读者的故事写在他的书里。就像描述平凡少女一天生活的《女学生》,它的前身就是一位女读者有明淑子的日记。她受到太宰治作品的影响,连文体都模仿得很像,如果要说那就是太宰治的作品,应该也会有人相信。”
“片冈愁二一事实上也是对《人间失格》产生共鸣,才会写出那样的信吧?”
“有可能。他或许把《人间失格》的男主角当成自己的写照了。这就是太宰文学的魅力所在,也是可怕的地方……情绪低落的时候看这本书,真的会让人掉进黑暗的深渊里……”
片冈愁二也是因为被太宰治迷惑,所以才跌入痛苦的境界吧!
“可是,这封信应该还未完吧!会不会像《人间失格》一样,有着第二手札、第三手札呢?”
“哈啾!糟糕,如果真是如此,第二手札出现之前烦恼还没有解决的话,他说不定会自杀呢!”
“请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不过呢,看了他的信就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感觉……我就算肚子再饿也不想吃这封信。吃了这封信搞不好会像吃了毒药一样,连我也会变得好想死。”
远子学姐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信里的S又是谁?还有所谓的『她』……指的是竹田同学吗?更重要的是,片冈愁二到底人在哪里?”
“没错,这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要赶快找到愁二学长,如果他真的想自杀或杀人,一定要阻止他。”
“结果呢……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大概只有竹田吧……”
隔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到了下周的周一,第一堂课休息时间,竹田同学就跟往常一样,踏着轻快步伐,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前。
“心叶学长,我可以拿信了吗?”
我对着比平时还要高兴的她,劈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写信。我想更了解愁二学长,否则我写不出来。”
竹田同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眼神看起来就像被遗弃的可怜小狗。
“你能不能告诉我更多有关愁二学长的事?你所知道的愁二学长,请你全部告诉我,这样我才能继续帮你写信。”
“……”
竹田同学低着头。
她手指交握,不停摆动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说:
“放学后……你能来图书馆吗?我会在地下室的书库等你。”
沿着老旧的螺旋楼梯走下去,不停发出喀喀的声响,走到最下面时,前方有扇灰色的门。
我敲了门。
“请进!”
里面有人回应。
我轻轻将门往后拉开,就闻到了一股甜甜的香味。
那不是鲜奶油或巧克力的气味,而是旧书的气味。
房里满是尘埃,天花板上结满蜘蛛网。房中立着两、三个书柜,地板上也有好多书堆。
简直就像书的坟场。正中间有个拥挤的小空间,摆了一张老旧的书桌和椅子。桌上的台灯亮着,整个房间就只有这个照明设备。
竹田同学坐在桌前,好像在写东西。她啪地一声合上小鸭笔记本,静静看着我。笔记本旁摆了一个马克杯,那个马克杯图案跟笔记本一样,都印了一只小鸭。
“这个房间有蟑螂和老鼠。”
竹田同学笑着对我说。
我怯怯地看着自己的脚底。
“所以,图书委员很讨厌这里,几乎不想来。我则把它当成秘密房间,常常待在这里。”
“……是、是这样啊!”
“心叶学长,你讨厌蟑螂吧?”
“……我想,应该没什么人会喜欢吧!”
“或许吧!的确也没听说有什么蟑螂迷俱乐部啦,或是蟑螂爱好者网站之类的。”
“……如果认真比较,老鼠应该比蟑螂更让我害怕吧!小学的时候住在乡下阿姨家,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旁边有只死老鼠,在我翻身的时候,脸就压到老鼠的尸体了。虽然那都是阿姨养的猫做的好事。呜哇,我又回忆起那种感觉了!”
我想起那只尚有体温,满身是血的老鼠尸骸,不禁全身发抖。
“天啊,那真是场大灾难。不过,老鼠『只是三不五时会出现』,你不用担心。万一老鼠出现了,我会帮你赶走它的。”
竹田同学拍着胸脯说。
“谢谢你,我安心多了。”
“对了,心叶学长,要喝茶吗?”
竹田同学取出橘红色水壶,转开盖子,对着内盖注入琥珀色液体。
“这是焙茶,请用。”
“你的兴趣真是传统呢!”
“嘿嘿嘿,我偶尔会来这里,偷偷泡茶喝。”
水壶的保温效果让焙茶保持在最佳温度,非常好喝。
“谢谢你的招待。”
我将内盖摆在桌上,从口袋里取出昨天竹田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片冈愁二写的信。
“……首先,这个还你。”
“……”
竹田同学默默收过信,夹在小鸭笔记本里,然后将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
“如果我搞错了,先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觉得那封信好像不是写给你的,应该是写给别人的,对不对?”
竹田同学的手指动了一下。
“因为信封没有收件人名字,而且从信的内容来看,我不觉得是愁二学长写给你的信。”
“……你说得没错。”
竹田同学喃喃自语。
“信确实不是愁二学长给我的。信夹在书里,我是在偶然的机会发现的。”
“夹在书里,图书馆的书吗?”
“是的,夹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因为觉得好奇而拿出来读了,看过以后就吓一跳。我一直很在意,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决定去找愁二学长。”
“去弓箭社找他?”
竹田同学犹豫了一下,才用力点头。
“……是的。”
“可是,弓箭社没有片冈愁二这个人……”
“不,愁二学长确实是弓箭社的。”她抬起头,很激动地说。
“我是说真的,确实有愁二学长这个人。”
我不懂。
竹田同学为什么那么坚持有片冈愁二这个人?
竹田同学所说的片冈愁二到底是谁?
还是我看不到片冈愁二,只有竹田同学才看得到?那未免太恐怖了。
竹田同学将笔记本摆回桌上,一直低着头。
地下书库弥漫着凝重的沉默。
感觉好像有听到老鼠吱吱叫的声音,我试着换个话题。
“嗯,那封信的开头是引用太宰治《人间失格》的内容,你知道吗?”
“……我知道。看了信以后,我把《人间失格》借来看了。”
竹田同学无力地微笑着。
“可是,我是个笨蛋,就算看了《人间失格》,也完全看不懂。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痛苦……出生在有钱到可以请佣人的富贵人家,父亲每次去东京都会买礼物送家人,兄弟姐妹、朋友、老师都很喜欢他,头脑聪明,会写有趣的文章,也很有女人缘,还有女生愿意陪他自杀,可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个羞耻到没有存活价值的人呢?这实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么痛苦啊!”
竹田同学露出极度哀伤、寂寞的眼神。她说到一半就低下头,耸着肩颤抖着,嘴唇持续缓缓启动。
“……我的感想就只有如此,真是太没用了。我很笨又普通,我真的非常平凡,头脑又很不好,就算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太宰治或愁二学长那种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间失格》我前后看了五遍,可是还是不懂……最后只好痛哭。”
竹田同学的哀伤静静传染到我的胸口。
想了解喜欢的人。
可是,却无法理解。
无法了解对方内心想法的痛苦,我也曾经体会过。
竹田同学好像将泪水往肚里吞似地,喉咙发出声响,然后她拿出鸭子马克杯。
“……这个杯子,是小静送我的生日礼物。小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跟我不一样,她很聪明能干……她说我就像这只鸭子,呆头呆脑的,老是会在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跌倒,非常平凡……
虽然真的是个平凡的笨蛋,可是我想帮助痛苦的愁二学长。只要我能为他做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做。”
她的语气透出强而有力的决心。
至少在竹田同学心中,愁二学长是存在的。竹田同学也真的很喜欢愁二学长。
面对这样的她,我无法反驳。
“我也看不懂《人间失格》。”
我只是这么说。
竹田同学抬起头,用一种失落,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
嘴唇轻微震动着。
我在想,竹田同学是不是又要跟那个下雨天一样朝我扑过来?
可是,她只是喉咙发出声响,嘴角微扬,对我微笑。
“嘿嘿嘿、嘿嘿嘿……原来是这样。在我们这种平民眼中,出生在富贵人家还会觉得羞耻的人看起来真的很愚蠢吧?嘿嘿嘿。”
她努力挤出笑容,但是一点都没有愉快的感觉,最后她还是哭了。
“心叶学长……我喜欢学长的脸。”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带泪的笑脸一直盯着我,然后喃喃说道:
“心叶学长的脸……非常美丽,感觉很亲切。”
虽然也曾被嘲笑长得像女孩子,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人家称赞我美丽,我真的慌了。
“竹田同学,你好奇怪。”
“我有事想拜托学长。明天放学后,能陪我去弓箭社吗?”
竹田同学的口气强烈到让我吃惊。
“请陪我去弓箭社,我带你去见愁二学长。”
S是危险人物。
S看穿一切。
S会把我毁灭掉吧?
总有一天,我会被S杀死吧?
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那一晚,我在房里反复阅读《人间失格》这本书,陷入沉思中。
(弓箭社应该没有片冈愁二这个人,那么竹田同学到底打算去见谁?还是说,搞错的人是我?)
隔了好几年再看《人间失格》,仍然觉得这是本悲苦得无药可救的故事,但是或许也因为我在这几年间变得成熟了,所以现在也比较能够理解男主角的想法。
我惊觉到自己有了“啊,我也会这样想过”、“我也跟主角一样”的共鸣,不禁感到愕然。
(哎呀,难道我也中了太宰治的魔法?)
“心叶,你的电话。”
妈妈在楼下叫我。
我拿起分机的话筒,是远子学姐打来的。
“哈秋,喂喂,是心叶吗?”
都是因为她勉强撑着上学吧!今天远子学姐的感冒变得更严重,第二节课就先请假回家了。回家前还脚步蹒跚地专程跑来找我。
“千爱的事情就拜托你啰!不要太感情用事。不准欺负千爱唷,如果有幽灵出现,就赶快撤退逃走唷,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给我唷!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说完,用油性签字笔在我的右手写上她的电话号码。
“哈啾、哈啾,太好了。你总算平安回到家了。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幽灵给吃掉呢!哈啾。”
我躺在床上,看着远子学姐写在我手上的电话号码。
就算没有刻意告诉我电话号码,看文艺社名册(虽然只有我和学姐两个社员)就知道了。不过远子学姐还是把我的手抓过去,眼中因为猛打喷嚏而含泪,很认真地在我手上写字。远子学姐的手热得让人吃惊,又满是汗水。
“因为你还卧病在床嘛,我觉得不该打扰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没事了。对了,你跟千爱谈得如何?”
这个人所谓的“没事”,根本就不能信任。我一边回想她过去的荒唐行为,一边告诉她关于竹田同学的事。
当她听到暑天我们两人要去弓箭社时,她吓到了。
“说不定愁二学长的幽灵会现身呢。心叶,你一定要记得带盐巴喔!”
怎么老说会有幽灵出现。你不就是幽灵的朋友?既然有会吃书的妖怪,那么有幽灵存在也不奇怪。
我告诉她,我重读了《人间失格》之后好像有点迷上了。她听了之后打了一个喷嚏,噗哧笑着说:
“我也一样,当我心情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时,也会跟男主角一起掉入痛苦深渊里。太宰治的魔法确实很强烈。”
“远子学姐也会有意志消沉的时候吗/”
“嗯,当老师说我是恋爱大凶星的时候。”
“哈哈哈。”
“还有大家都在吃水果圣代,却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难吃的时候……”
这次我没有笑。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美食,对远子学姐来说,只是淡而无味的无机物。
就跟无法与人产生共鸣,而感到痛苦的《人间失格》男主角一样,别人觉得美味的东西,自己却品尝不出味道来,那一刻确实会让人感到孤单落寞。
远子学姐打了个喷嚏,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只好发挥想像力,想像一本美味的书,然后也跟着说『好好吃哦』。”
“因为你是文学少女嘛。”
“嘿嘿,没错。啊,对了,关于《人间失格》,有个地方我一直看不懂。”
“哪个地方?”
“就是『不晓得什么是空腹的感觉』这一点。我努力的想像,但就是无法体会那种心情……啊啊,跟心叶聊着聊着,肚子又开始饿起来了。哈啾!”
“……”
就算感冒了,就算心情不好,远子学姐还是那副德行。
我告诉她感冒要多吃维他命C,然后就挂掉电话了。
富含维他命C的书。到底是什么样的书呢?
隔天,远子学姐或许是因为保重身体而没有来上课。
放学时,竹田同学来教室接我。
“好了,我们走吧,心叶学长。”
就好像要去游乐园玩一般,竹田同学看起来心情很好。
“怎么了?井上要去约会吗?”
“什么啊,才不是咧!”
同学的调侃,我只是以微笑婉转地否定。
琴吹同学依旧用冷冷的眼神瞪着我。“还说没有跟竹田同学交往呢,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骗子”,她一定是这么想吧?
就在竹田同学的拉扯下,我走出教室。
“那个,愁二学长真的在弓箭社吗?”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啊!一切都妥妥当当了啦!”
妥当?什么事情妥当啊?
怀着不安的心情,我们来到了弓箭社。
“对不起,我们是来参观的~~~~~~~”在练习场出入口,竹田同学朗声说道。
“啊,是千爱啊,好久不见。”
“哇,带男朋友来吗?哥哥我真是惊讶了呢,千爱!”
社团的人全都跑过来,很亲切地打招呼。竹田同学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所以竹田同学真的是常常来弓箭社找愁二学长啊……)
我觉得越来越迷糊了。
团员拿了两张椅子过来,我和竹田同学就坐下来。
每当有人射中红心,竹田同学就会开心地拍手大叫:
“哇,好厉害,做得好。”
途中,换上练习服的芥川看到我,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回了礼。芥川这个人的个性,应该不会多嘴地去告诉班上的人,不过如果被他误认为我们是情侣一起来参观的话,我还是会很不好意思。
我小声地问竹田:
“喂,谁是愁二学长?”
“我正在找他。啊,那个人!”
竹田同学将手指向前方。
我紧张了一下。
顺着她的手势看去,那个人竟然是正在拉弓的芥川。/他背脊挺直,表情严肃,感觉很帅气。
“什么?芥川是愁二学长?”
“咦咦咦?难道心叶学长认识他!”
“他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为什么芥川会是愁二学长?芥川是二年级,而且他是打从出生就没说过一次笑话的正经家伙耶!”
“喔喔,确实有这种感觉呢。就像所谓的禁欲主义者吧?”
竹田同学一直笑。
“不是他啦!我只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是弓箭社最厉害的人。”
啪!
芥川射出的箭正中红心。
“哇!好厉害!正中红心。”
竹田同学跳起来欢呼。
“学长,他真的很厉害吧!”
我不禁有点火大。
“竹田同学,我们可不是来偷窥弓箭社练习情形的外校间谍,也不是为了制造校园新闻,来弓箭社访问帅气社员的新闻社成员吧。”
“我知道。千爱和心叶学长是为了见愁二学长一面,才来这里的。”
“那么,那个愁二学长到底在哪里?”
“这个嘛……”
竹田同学巡视了练习场一圈。
“嗨,各位学弟妹!大家有没有认真练习啊!”
有四、五个大人走了过来。
“啊,真锅学长!”
“各位同学,毕业的学长们来了唷!”
“你好,真锅学长!”
“柏木,后来有没有更进步呢?”
“有,我照学长给的忠告练习,箭真的就笔直射出去了!”
“很好,等一下我就帮你看看。”
“那就拜托你了!”
“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也是好久没来了!”
“嗨,我们又来打扰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好令人怀念哦!”
“理保子学姐,听说预产期是明年。恭喜你啊!”
“谢谢。还早呢!我上星期辞到工作,现在很有空,下个月也会来看你们。”
“唉呀,理保子,你没问题吧?可别太勉强哦!”
“哈哈哈,真锅就是爱瞎操心。”
好像是来看练习情况的毕业校友吧,里面只有一位女性,其他都是男的。
“听说毕业校友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指导大家练习。”
竹田同学向我解释。
“那个嘴角留着胡须,长得很帅的人就是真锅学长。他在十年前校队获得全国比赛亚军的时候还担任了队长喔。现在也还是会召集当时的队员一起来指导这些学弟妹。”
“你很清楚嘛。”
“因为我常来啊!我可以说是弓箭社的最佳啦啦队。”
竹田同学很骄傲地说。唉,她又岔开话题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愁二学长?
就在那时。
“愁二……!”
一个恐怖的叫声传到我的耳朵。
我赶紧环顾四周。
愁二学长终于出现了吧!
可是,不管我怎么看,就是没看到那样的人物。
“说什么愁二!别说傻话了!”
“不可能吧!”
其他人也以恐惧的声调大声叫着。
在哪里?愁二学长到底在哪里?
突然闻到一股汗水和烟草的味道,有人用双手抓着我的脸,让我向上仰。
那个嘴角留着胡须的男人,眼睛瞪得很大,俯视着我。这个人就是毕业校友真锅学长。
“愁二……”
烟草的味道和沙哑的声音一起从真锅学长的口中付出传出。
他一直盯着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吞下去。
我整个人呆住了。
他叫着愁二——难道是在我叫我?
他是指,我就是片冈愁二?
真锅学长的手终于从我已经僵硬的双颊松开。
瞳孔内的狂热消失,他无力地自言自语着。
“没错……愁二已经……对不起。你很像我的朋友。你是新人吗?”
“不是,我是二年级学生。我今天是来观摩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毕业校友全围在我身边,以好像看到鬼的眼神看着我。
在那样的视线包围下,让我深感困惑,不知所措。
这种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他竟然说我长得跟片冈愁二很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位学姐以阴沉的口气喃喃说道:
“真的很像片冈。不过片冈比较高……可是五官真的很像。就好像是片冈的弟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井……井上心叶。”
“心叶……好奇怪的名字。不过也蛮可爱的。心叶,你的亲戚中有人姓片冈吗?”
“喂,别再说了,理保子。”
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聪明的一位毕业校友学长,附上理保子学姐继续说下去。
“可是真的太像了嘛,说不定心叶跟愁二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你说的那么像。可能是太久没有看到愁二,记忆变淡了,才会把有点像的人当作很像的人。”
“是啊……或许就跟添田说的一样吧!”
“真锅……”
理保子学姐露出郁闷的表情。
“对不起。”我突然开口问道,“片冈愁二是个怎样的人?”
毕业的学长姐都一起看着我,然后每个人都是一脸难堪地互望着。
“片冈啊,是个很麻烦的人呢!”
理保子学姐突然冒出这句话。
“个性随便,很爱胡闹,一开口就是在开玩笑。”
“理保子,别再说了。”真锅学长阻止理保子学姐继续说下去。然后他看着我苦笑。
“愁二是弓箭社社员,跟我们同期。”
同期!
这么说来,愁二学长跟真锅学长他们都是弓箭社的毕业校友啰。
确实有片冈愁二这个人。
可是,不是在现在的弓箭社,而是以前的弓箭社!
我无意识地看了竹田同学一眼,发现她睁大眼睛紧盯着那群校友。
奇怪?竹田同学不是知道片冈愁二是毕业生吗?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喜欢上他了?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吧!
“那么,愁二学长现在怎么样了?”
常常觉得“自己的幸福观跟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观不同,感到像是要被蚕食似的不安”,所以就选择扮演小丑这条路的片冈愁二,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我身旁的竹田同学,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真锅学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再也无法见到愁二了。对不起,因为这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所以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吓到你真是不好意思,心叶。”
“好了,大家继续练习吧!”
戴眼镜的校友学长以开朗的声调喊着,大家都不再谈论愁二学长。
那些学长都走开了,要去指导学弟妹练习,只留下我和竹田同学站在原地。
竹田同学表情僵硬,直盯着靶心看。
她的眼神像是看见了憎恨的仇人一样十分锐利。
“竹田同学!”
我叫了她,她才一脸失落地看着我。
“……对不起今天愁二学长好像没有来。” |
聊聊S的事吧!
S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体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惧的聪颖,看透了我的一切。
为了希望世上的人认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俩,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为害怕,所以无法从S身边逃离。
不管是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我都跟S在一起。
我觉得S的视线就好像上天在审判人的眼神,恐惧和羞愧让我不停发抖、冒冷汗。
这个世界是地狱。
而我就是S的奴隶。
隔天的午休时间,我到图书馆,调阅以前的毕业纪念册。
我坐在阅览区的椅子上,开始翻起十年前的纪念册。
里头有一张弓箭社在全国大会获得亚军时拍的照片。当时还没有留胡须的真锅学长、戴着眼镜的那位校友学长、还有理保子学姐等人拿着奖状和奖杯,很高兴地笑着。
照片里好像没有片岡愁二这号人物。
接着,我又看了全班合照。
仔细看每个人的脸,寻找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一班、二班、三班、四班。
每当我翻到下一页,就觉得好像有只冰冷的手在轻碰我的脖子一样紧张得打冷颤。
找到了,三年五班的毕业照。
照片下面列记了学生的名字,上面就写着“片岡愁二”四个字。
可是,这些大头照里并没有他的踪影。在那一页有个像是原先贴了照片的空白处。
那张照片被剪走了,剪得很整齐。
那个空白处应该有照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到底是谁把照片剪掉拿走了?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难道片岡愁二还没毕业就转学了……还是因为生病或受伤住院,无法拍团体照……还是……)
我合上毕业纪念册,走到电脑区,用十年前的年代和片岡愁二的名字、学校名称进行搜寻。
搜寻到一则旧新闻。
我看了那则新闻,顿觉目眩头晕。
十年前的五月——圣条学园三年级学生片岡愁二(十七岁)从顶楼跳楼身亡。
“顶楼”、“跳楼”这几个字揪紧了我的心脏,古老记忆之门剧烈摇晃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喉咙很干渴,脑袋晕眩。
偏偏是顶楼。
偏偏是跳楼。
最糟糕的情况。
报导说,他在跳楼之前,还拿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还说,因为他在家里留了遗书,所以被认定是自杀。
一股无名的悔恨与绝望不断涌上来,让我好想吐。
天啊,为什么“老是这种情形”?
在第二手札还没出现之前,片岡愁二也跟太宰治一样,亲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愁二学长在十年前就已经自杀身亡了……”
放学后我到文艺社。远子学姐听了我的话后,整个人也呆住了。
“千爱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我冷静地回答。
当我从图书馆里的电脑看到片岡愁二的自杀新闻时,头晕与想吐的感觉同时袭来,我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出现那种症状了,不过混乱就像海浪一样来了又去,最后只留下无限的疑问。
“根本不可能见到十年前就过世的人,所以竹田同学是在骗我们。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么做对竹田同学有什么好处?”
“……她说你跟愁二学长长得很像,也许跟这件事有关。对了,心叶,你的亲戚中真的没有人姓片岡吗?”
“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那个下雨天,竹田同学哭着跑来,对我叫着“愁二学长”。所以竹田同学应该早就知道我跟愁二学长长得很像。
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接近我?
远子学姐用双手各抓着两个发辫的尾端,突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说不定愁二学长和心叶是对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表面上愁二学长是自杀身亡,但也行背地里他被卷进一件可怕凶杀的阴谋里,觊觎着遗产的亲戚们,为了杀掉身为财产继承人的心叶而陆续派出杀手。千爱其实就是暗中保护你的保镖,然后,然后……”
“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编的故事未免太烂了。”
被我一叫,远子学姐显得垂头丧气。
“对不起,我忍不住幻想起来。”
“我看你可能是被感冒搞到脑浆都沸腾了吧?”
“真过分!我的感冒早就好了。还有,我的推理也不见得完全不正确。”
“推理?刚才那些根本不是推理,而是妄想吧!”
“唔~~~~~~~”
远子学姐很生气,又鼓着腮帮子。
“我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好好调查。说不定我的推理真的会『多少猜中一些』呢!”
“十年前的事该如何调查呢?”
“去问十年前就在这所学校任教的老师啊,或者去问文艺社的毕业校友,我想总有办法可以查出来。”
“我们文艺社有毕业校友吗?”
远子学姐挺起平坦的胸部,取出一本笔记本。
“嘿嘿!这里有圣条学园文艺社历代成员的名册。嗯,十年前的毕业生……你看!就有三个人呢!”
真少!
“赶快跟他们取得联系吧!”
变得很兴奋的远子学姐,硬把我从文艺社拉出去。一楼有公用电话,远子学姐边看名册边按号码。具有破坏机器之天赋(?)的学姐,当然不会有手机。而我的朋友很少,更不可能随身携带手机。
先打给第一个人。
“这个电话号码暂停使用,请查明后再拨……”
又打给第二个人。
“喂?小林吗?这里是柿本的家。”
再打给第三个人。
“呵呵呵呵呵呵,我们家的雅臣啊,去年春天就到法国巴黎的研究室工作了。呵呵呵呵呵呵。”
“反、反正还有十年前的高二社员和高一社员嘛!”
远子学姐笑着翻阅名册。
打给其中一位高二生。
“你所拨的号码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再打给第二位高二学生。
“什么?文艺社?我现在正忙得昏天暗地,『半年后』再打过来。”喀嚓一声,挂断了。
高一生。
“没有,没有高一生。一片空白。”
看着空白的名册栏,远子学姐露出哭丧的表情。
为什么我们这个社团没有被毁灭,还能继续存在?这个问题比片岡愁二到底是何许人更像个谜。
远子学姐将话筒挂在肩膀上,玩弄发辫尾巴,我很冷静地告诉她。
“我看你还是死心吧!竹田同学和愁二学长的事,我们都不要管了。”
说真的,当我知道愁二学长跳楼自杀以后,我就觉得很害怕。顶楼会让我想起最讨厌的事。
远子学姐转过头,以略带落寞的眼神看着我。
“心叶打算就这样算了吗?”
“这个嘛……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竟然自杀身亡,这让人很不舒服。而且我总觉得竹田同学和弓箭社的前社员学长姐们好像隐瞒了什么事。不过,这也没办法。”
“……”
远子学姐消沉地垂下眉,然后拼命摇头,像猫尾巴的发辫也跟着一起摆动。
“不行,还是不行。说不定愁二学长的灵魂也很想知道真相如何,所以他才从另一个世界把我们叫出来。如果就这样算了,愁二学长将无法成佛升天,我也品尝不到千爱亲手写的美味报告。”
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不就是成佛了吗?所以她最在意的还是食物吧……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以坚定的语气对我说道:
“没错,不能就这样算了。再继续调查一阵子看看吧!我……我……为了这件事,我脱了。”
什么?
隔天,我们来到学校的音乐厅。
这里算是管弦乐社的地盘,并不作为授课用。听说这座音乐厅是管弦乐社的校友和反援会的人一起出资合建的。
管弦乐社成员很多,每年都参加全国大会,而且都赢得很好的成绩。历代校友也有人活跃于世界舞台,听说学园理事长的儿子也是来自这个管弦乐社。
因此,在众多社团中,管弦乐社就显得很特别。跟成员只有两位,把置物间当成社团教室的文艺社相比,简直就像保全设备完善的大豪宅与没有卫浴设备的老旧公寓。
推开有隔音设备的厚重大门,眼前就看到一个可以容纳千人的大会堂。手上拿着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等乐器的社员们,正在外聘专业讲师的指导下认真练习。
各种乐器的声音一齐传到耳朵里,感觉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声音洪水风暴。
“太厉害了……这些全都是管弦乐社的社员啊!”
我本来以为弓箭社的人数很多,没想到管弦乐社人数更多。粗略数来少说也有上百人吧!
“哼……又不是人多就好了。”
在我身旁的远子学姐不服输地说。
除了这个大会堂,还有好几个小房间。我们就在管弦乐社成员的带领下,进到了其中一个房间。
“就是这里。”
“谢谢你,我们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好,那我先告辞了。”
带领我们进来的社员离开后,远子学姐露出坚定的表情,用力地推开门。
“嗨,我来了,麻贵!”
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颜料味道。
(这是什么啊?)
里面很亮,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有一片墙壁贴满了画在画布上的油画、以及画在素描本上的写生。房间中央有张搁在架子上的画布,前面坐着一位女学生,她手握画笔看着我们,露出了微笑。
“啊,太好了,你真的没有爽约。”
棕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色光芒,非常耀眼,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那位女生五官轮廓立体鲜明,个子也男孩子高,看起来英姿焕发。她跟远子学姐不一样,有着前凸后翘的丰满身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魅力。
这个人就是姬仓麻贵。
她是学园理事长的孙女,也是管弦乐社长兼指挥。不凡的身世与容貌,让她成为大家口中的“公主”。
“啊,他就是心叶吗?长得真可爱!我是姬仓麻贵,叫我麻贵就可以了。”
当她用明亮有神的视线看着我时,我觉得很紧张。
“请多多指教麻贵学姐。”
我赶紧打招呼,她看着我一直笑。
虽然被冠上“公主”这样的尊贵称呼,学校也对她特别礼遇,但是她却不会因此感到羞耻或胆怯,而是大方地接受这一切。
或许是因为她是跟我不同的“真正上流阶层”吧!麻贵学姐兴趣盎然地观察过我后,将视线转移到远子学姐身上,很高兴地眯着眼睛。
“嘿……竟然带心叶来,你真是大胆啊,远子?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远子学姐鼓着腮帮子。
“麻贵,我拜托你的事,你有认真地帮我查过了吗?”
“别小看我们唷,本社跟贵社不一样,校友简直多到可以大把丢掉呢!要找人提供情报根本一点都不费事。”
“哼,我们文艺社是少数精锐部队,宁缺勿滥。”
“是是是。还有,我的家族全都是本校的校友。其中也有在警察那边吃得很开的人,我也请人家帮我调查关于片岡愁二的事了。”
“结果呢?结果如何?”
麻贵学姐的嘴角整个往上吊,不怀好意地笑着,直盯着远子学姐。
“情报嘛,要用我说的条件交换。远子,你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我知道了啦!”
“那就脱掉衣服,坐上这张椅子。啊,你随便摆姿势就好。我会自己找角度的。”
“呜~~~~~~~~~”
远子学姐脸颊泛红,纤细的手指停留在胸前的钮扣上。
“请等一下。要脱衣服是怎么回事啊?脱了衣服以后又要干什么咧?”
我完全搞不清状况,一脸羞怯的远子学姐和满脸高兴的麻贵学姐各自回答道:
“当模特儿啊!”
“没错,是裸体模特儿。”
祼、裸体!
“我从刚开学时注意到远子之后,就开始说服她了。希望在毕业之前,能有机会画远子的画像。真正的美少女,保持自然就是最美的。戴首饰、穿衣服,根本就是旁门左道。想不到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实在太LUCKY了!”
远子学姐的脸越来越红。
“呀~~~~~~才、才不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全部脱光。而……而且……也要先看你能给我什么情报。”
“也就是说,只要情报够丰富,你脱到最后一件也无妨啰?”
“那个……那个还在考虑中。”
“好了,总之先开始吧!对了,心叶,你就随意坐在那边的椅子,仔细欣赏远子的裸体吧!”
“我都说了没有全裸嘛!”
我很冷静地说道:
“远子学姐根本没有胸部唷!是名副其实的飞机场喔!让远子学姐当裸体模特儿真的好吗?”
“心叶!”
“哎呀,真是叫人吃惊呢!你看过远子的裸体吗?”
“就算她穿着衣服,我也想像得到。怎么看都扁扁平平的不是吗?我觉得还是找个身材凹凸有致的人来当模特儿比较好吧。”
“太过分了!虽、虽然没有大到那种程度,不过也是有稍微隆起嘛!才不是扁扁平平的呢!”
麻贵学姐发出噗哧一声,然后抱着肚子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少年的个性真有趣。没错,远子确实是扁扁平平的呢……哈哈哈哈哈哈……”
“麻贵,你再笑我就要回去了!”
“呵……嘻嘻……了解。”
远子学姐仍是一脸气愤,就开始解开胸前的钮扣。
最上面的钮扣啪地一声解开了。
雪白的锁骨顿时飞进我的眼帘。
“不过,远子啊。能够画你,我真的很高兴。”
麻贵学姐翘着腿,摊开膝盖上的素描本,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远子学姐。
“其实我并不想参加管弦乐社,我想参加美术社。可是却因为奇怪的惯例,爷爷他们硬把我塞到管弦乐社。这个房间是作为我答应进管弦乐社的交换条件而得来的。放学后我有一半时间都是在这里画画。看着想画的对象,彻底研究她的每一寸皮肤,为了画出这个人真正模样而挑战各种错误尝试的时间,真是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幸福。”
麻贵学姐热情地说着,同时拿起木炭画笔,开始在白纸上描绘远子学姐的模样。
远子学姐手抱单膝,坐在椅子上,脱掉弯曲着的那只脚的鞋子,喀隆一声丢在地上。
接着连袜子也脱了。唰地一声,露出白皙的脚踝和美丽的脚趾头。脚趾甲跟手指甲一样,呈现淡淡粉红色泽。
远子学姐将脸靠在膝盖上,以判若两人的冷静语调喃喃说着:
“麻贵,告诉我吧!愁二学长真的是自杀身亡的吗?他从顶楼跳下去的时候,胸口上不是插着一把刀子吗,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刺进去的?”
“看起来确实是有他杀的可能。不过,那把刀上只有片岡愁二的指纹。而且,片岡愁二有自杀的动机,也在他家里找到了遗书。因此警方认定他是自杀。”
“动机……?”
咻噜。
远子学姐松开一边的发辫,将头发散开。柔亮的黑发像波浪般柔软,披垂在她的身体上,我像是被她吸引过去似地倾出上身。
麻贵学姐吸了一口气。
远子学姐的表情成熟又性感,双唇轻闭,以迷濛的睡眼望着前方。
(太让人意外了。想不到……远子学姐可以如此性感。)
“……当时片岡愁二跟同年级的城岛咲子在交往。听说感情很好。咲子是位乖巧、善解人意的美少女,愁二很珍惜她,也很喜欢跟大家炫耀这位女朋友。愁二本来就很会讨好别人,会为了惹人欢心而说笑,所以如果问他跟咲子的事,他就会把去哪里约会,昨天晚上打电话聊了哪些事,全都说出来。
咲子也很爱慕愁二,愁二的社团活动结束后都会去弓箭社前面等他,然后两人甜蜜融洽地一起回家。”
呯咚。
远子学姐将另一只鞋子丢在地上。
“可是呢……当两人升上高三没多久,某天愁二因为被社团的事拖得很晚,咲子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家,结果却因车祸而身亡。”
“车祸……”
远子学姐仍是双眼迷濛,缓缓地自言自语着。
“明明变红灯了,咲子却冲到马路上,结果被正准备转弯的卡车撞到——好像是当场死亡。”
“……”
远子学姐沉默不语,将另一个发辫也松开了。
波浪卷的黑发就垂落在腰上,包覆着纤瘦的身躯,美得就像司掌艺术的缪思女神。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为什么城岛咲子要闯红灯?”
“嗯……说不定是有争事?或是以为没有车子所以闯红灯……总之,咲子死了,愁二推动了最心爱的人。愁二很后悔,觉得那时如果自己跟她一起回家就好了。结果在咲子死后一个月,他也自杀身亡。”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从顶楼跳下的男学生模样,顿时指尖麻痹,嘴角僵硬。
不可以这样。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跟“那件事”又没关系。
为了不让远子学姐她们发现我的异常反应,我拼命地调整呼吸。
远子学姐听过后,只是淡淡地问:
“愁二学长留在家里的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就写着咲子是因为他而死。没有咲子他也不想活了,所以他要追随她而去。还有……”
麻贵学姐突然停住不说。
啪嚓。
远子学姐又解开了第二颗钮扣。
“又写着,『我活在世上真是太对不起了』。”
就好像是亲耳听到那句话似地,我整个人起鸡皮疙瘩。
远子学姐将脸靠在膝盖上,食指放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我忍着胸口的闷痛,问麻贵学姐。
“片岡愁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平易近人,个性开朗,喜欢说笑。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充满笑声,听说人缘很好。然而,他一个人独处时,表情就会变得很严肃,感觉很落寞的样子。女孩最喜欢这种男生吧,所以他好像很有女人缘,也有很多女性朋友。每个女孩子都说他很『温柔体贴』。都说他是个非常和善的人……还说他偶尔展露的腼腆表情充满了让人无法招架的魅力。
每次练习射箭时,就会有一大堆女生聚集,害得大家都不能练习,所以愁二常被社团经理责骂。尽管如此,他还是微笑面对,结果经理看了更生气。看到这种情况,四周的人都笑了——总之,在愁二身边永远都有热闹无比的感觉。”
跟竹田同学第一次与我聊到愁二学长个性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开朗乐观、和蔼可亲的学长。
平常很搞笑,只有在射箭时才会表情严肃。
可是人缘好,个性开朗的他,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悲哀小丑角色,并不是真正的他。在竹田同学给我看的信当中,他一直反复地说,说他自己是个无法爱人的妖怪。活在这个世界上,让他感到羞耻。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被别人知道,所以一直想死。
那封信就夹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
片岡愁二为什么又准备了另一封遗书?
其实那是想要写给某人的信吧!
是写给最了解他,会毁灭他的S吗?
还是另有他人?
远子学姐解开第三颗钮扣。
从上衣空隙中,可以窥见到一点雪白的肌肤与白色的蕾丝衬衣,这让我心跳加速。
“愁二学长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吗?”
麻贵学姐一边动手画,一边以贪婪的眼神直盯着远子学姐看。
“他有很多『亲近的朋友』,不过想成为『特别的』就很难了。跟他同班,同时也是弓箭社伙伴的真锅茂、添田康之,他似乎跟这两个人在一起。在这三人当中,真锅是领导者,添田是个行事周详的跟随者,愁二则是负责制造麻烦与事件。当时真锅也跟社团经理濑名理保子交往,他们经常会带着女朋友,五个人一起出游。理保子毕业后就跟真锅分手,开始跟添田交往,现在两个人已经结婚了,变成添田理保子。”
真锅茂(ManabeSigeru)。
添田康之(SoedaYasuyuki)。
濑名理保子(SenaRihoko)。
还有女朋友,城岛咲子(KijimaSakiko)。
这些人的姓名或名字都有S。
“对了对了,我还帮你借到片岡愁二的照片。”
麻贵学姐停止画画,将照片翻到背面,递到我们面前。
然后,意有所指地问道:
“想看吗?”
“……麻贵真下流。”
远子学姐完全认输似地喃喃说着,然后解开第四颗钮扣。
麻贵学姐露出笑容,却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远子学姐瞪着麻贵学姐,解开第五颗钮扣——也是最后一颗。
上衣完全敞开,露出穿着衬衣的胸部。白色衬衣下是一件浅紫色胸罩。
这下子,我真的不晓得该将视线往哪摆才好了。
麻贵学姐还是无动于衷。远子学姐低着头红着脸说道:
“喂,我的感冒才刚好,再脱下去又要感冒了。”
“如果又感冒了,我带你到我们家族常光顾的医院看病,会给你安排一间特别病房,让你好好养病的。”
“够了,你再不让我看照片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远子学姐气到鼓着腮帮子。我赶紧打圆场。
“远子学姐的脾气很拗,她真的会跟你绝交。而且就算再脱下去,平胸依旧是平胸。即使只剩下一件衬衣,看起来还是很平。”
突然,我的头被一张裱好的画板敲了一记。
“可恶!心叶是大笨蛋!”
刚才那种又成熟又优雅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远子学姐双手高举画板不断打落,还含泪大骂:
“笨蛋!笨蛋!笨蛋!”(骂得实在是太[哔-]地好了!!这家伙该抽!)
“哎呀,真是的,就饶了他吧,远子。我实在拿你没办法。”
麻贵学姐总算愿意将照片翻面。
远子学姐停止打我,跟我一起探出头看照片。
照片里有三个男学生和两名女学生,穿着改制前的旧制服。面貌精悍的男生是真锅学长,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聪明的是添田学长,气势逼人的美女是理保子学姐。站在正中间,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女孩应该是城岛咲子吧!跟咲子很不好意思地手牵手的那个人,就是片岡愁二。
长长的刘海披垂于额头,长相斯文很像女孩子,露出温和的笑容。
个子比我高,长相也比我成熟。
可是,除此之外……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远子学姐的眼睛也瞪得很大。
“跟心叶好像哦!”
没错,片岡愁二就好像我的哥哥或叔叔,真的跟我长得很像。
为什么会跟S成为好朋友?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奇妙。
刚开始S很讨厌我,老是瞪着我,总对我冷言冷语。
当我扮成小丑取悦大家时,只有S用严苛的眼神看着我。
这家伙,看透了一切。
这个想法让我内心的支撑力完全崩溃,我就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小狗,狼狈不堪。
可是我却主动去接近S,在S的面前表现得愚蠢、无力且卑屈,只为了软化S对我的态度。
S或许是同情我吧,像是觉得拿我没办法一样,开始会对我露出笑容了。我越来越想接近S,拼命地称赞S,并发誓要对S忠诚。就这样,我和S成为主人与奴隶般的好朋友。
可是,S是我的敌人,这件事依旧没有改变。
对于我扮演小丑这件事,S有时会以哀伤的眼神或无法释怀的态度责备我。当他指责我在说谎的时候,我有一种突然踩空,头下脚上地摔落深渊的感觉。
那是我的罪过吗?天生就无法体会别人的想法,这是我的错吗?我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亲切地去爱人,只好继续危险的演技。我会变成这样,错在我吗?啊,一定是那样的。我一诞生就是个罪人,我只是披着银白杨树皮的该隐。就算因为这样被责怪,那也没办法。我什么事都无能为力,只能感到无限痛苦。
S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他会要求我停止扮演小丑吗?
如果我是妖怪的事情曝光了,大家一定会拿石头丢我吧?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天生是只妖怪的人,心中那种有如被火焚身的痛苦与恐惧,你们根本——根本就不会懂!
在那一瞬间,我对于S的“正直”突然觉得很厌恶,厌恶到喉咙发热,全身颤抖。
竹田同学到底有多了解片岡愁二?
隔天,第三堂课休息时间,我坐在自己的位置,思考这个问题。
竹田同学今天还没有出现。
竹田同学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片岡愁二为什么会在女朋友死后就自杀?
看了他的另一封“遗书”,就可以发现他为自己无法真心爱人而感到痛苦。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在女朋友身亡后,自己也走上绝路?
如果女朋友的死不是让他寻死的理由,会让他下定决心自杀的理由又是什么?
信里他还说自己杀了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懂。
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咲子的死与他有关,才会那样写吧?而且看他的信中内容,好像他亲眼看到人死去的样子……
啊,不行了。谜题太多了。说不定就像《人间失格》一样,他也留下了第二手札吧!譬如,可能夹在太宰治的其他书里……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马上就被人发现了吗?奇怪?
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竹田同学曾说,她是在《人间失格》中发现了愁二学长的信。
愁二学长从顶楼跳楼身亡,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这么长的时间,信都不会被发现,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是《人间失格》那本书,应该会有很多人借吧……
感觉有人在看我,我不禁抬起头。
“……”
琴吹就站在我面前,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一直看着我。
“给我零钱。”她冷淡地说着。
“什么?”
“十圆,你还没给我。”
“啊,对不起。”
糟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赶紧拿出皮夹。但很不幸,没有十圆硬币。
“那个、那个……”
“算了,改天再还我好了。”
“对不起……”
哇,真是尴尬。十圆这点小钱就算欠着也无所谓吧……
琴吹同学好像还打算抱怨些什么,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脸颊微红,视线迷惘地左右游移,然后突然开口说道:
“喂,你知道竹田千爱跟高一的男生交往的事吗?听说感情很好,已经陷入热恋中了。”
“什么……”
我呆住了。琴吹同学依旧冷静地说:
“这是真的,我是在图书委员会里听到高一学生说的。他们从四月就开始交往,每天都一起在中庭吃便当。井上,你是不是被劈腿了?啊,不过,你不是说没跟竹田交往吗?那就不关你的事了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琴吹同学好像吓了一跳,一定是因为我当时的表情很吓人吧?
上课铃声响起,琴吹同学丢了一句“要记得还我十圆哦”,然后就逃走了。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了,但是我实在没心情再理她了。
竹田同学跟高一男生交往?怎么会这样?
午休时间,我来到了中庭。
五月的天空有白云浮现,风也是温热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在吃便当的学生。竹田同学和她的男朋友,那位高一学生,也在那里。
两人并坐于草地上,膝盖上面铺了一条餐巾,便当就摆在上面。
两人的餐巾是不一样的颜色,竹田同学是粉红色,她的男友是蓝色。便当盒也不同,男生的便当尺寸足足大了一圈。
竹田同学很高兴地在跟他聊天。
“哪哪,好吃吗?小广?这个虾丸是我的新作品。”
“真厉害!有点辣辣的,实在是太美味了~~~~~”
“嘿嘿嘿,我用辣椒粉调过味了。还有,我也加了一点葱。很下饭吧?”
“是啊!小千真的是位厨世高手~~~~~~~”
“为了小广,我可是很努力呢~~~~~~~”
“小千,周日篮球社不用练习,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哇~~~我要去!万岁,这是我们第四次约会呢!”
坐在竹田旁边,看起来有点害羞的男朋友,好像就是那个下雨天追着找竹田同学的男孩子。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纯朴的运动少年。
两人聊得很高兴,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啊……”
竹田同学发现了我,表情立刻僵住。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但耳朵和脸颊却热了起来。我觉得又羞耻又不甘心,看了竹田同学一眼,马上转身离去,快步走回教室。
(怎么会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学后,我打算到社团,一走出教室就看到竹田同学在走廊等我。
她看起来磨磨蹭蹭,紧闭着嘴,我不理她,默默从她面前走过去。
“啊……”
竹田同学跟在我后面。
就这样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我依旧看着前方,冷冷地说。
“什么事?”
“是要来跟我说明男朋友的事吗?”
“小……小广他是……”
“四月就开始交往的吗?每天午休时间一起在中庭吃你做的便当,已经约会过三次了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口气很不好,但就是忍不住想生气。
我这两星期帮她写情书,还去了弓箭社,又到图书馆调阅以前的毕业纪念册,帮了她不少忙。
看到竹田同学很幸福地在谈论愁二学长的事,我也很希望能将竹田同学的心意传达给学长,竹田同学每天都很高兴地来找我报告愁二学长的事,就算被班上的同学取笑,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当竹田同学哭丧着脸对我说,她想帮助愁二学长时,我也跟她一样觉得很难过。
但是她竟然在四月就已经有男朋友了?到现在也是感情很好,陷入热恋中?
开什么玩笑!
走到楼梯间平台,我停下脚步,回头瞪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缩着身体,低着头。
“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却还装作暗恋弓箭社学长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竹田同学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一直沉默不语。
“回答不出来就算了。反正一直以来你对我说的话,全都是谎言吧?片岡愁二十年前就跳楼身亡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竹田同学震惊地抬头看关餐。虽然我知道,就算再责备她也是于事无补,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片岡愁二只是活在你幻想中的人物罢了。我不想再被人耍得团团转了。就算是十年前的事,但我知道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从顶楼跳楼身亡时,感觉还是很差,我想尽快忘了这些事,所以请你别再来教室找我了。”
我转过身,开始上楼。那时竹田同学拼命地挤出声音对我说道:
“像……像心叶学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回过头,竹田同学一脸落寞地看着我。
那表情跟我认识的那个女孩最后看我的表情很像,让我震住了。
(美羽……!)
竹田同学紧咬着唇,低着头,飞也似地下楼。
我就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
要怎么做才能找出S的弱点呢?
只要让S的心动摇了,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秘密吧!
不管醒着睡着都在想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况下终于得到了让S崩溃的钥匙。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与周日,我过得很忧郁。
在房里玩电玩时,看电影的DVD时,跟念小学的妹妹玩游戏的时候,还有跟家人吃饭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浮现出竹田同学落寞的表情,以及她说的那句话——“像心叶学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而且还有另一个人的表情与声音重叠在一起,害得我一直郁郁寡欢,无法释怀。
晚餐前,我跟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妹妹舞花在客厅玩排七,正忙着端茶的妈妈问道:
“心叶啊,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就跟平常一样。”
“是吗?”
“真的,没有什么事啦!”
妈妈微笑道:
“没事就好。自从上高中后,心叶又变得跟以前一样开朗活泼。我想学校生活一定很快乐,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是啊,每天都很快乐。”
虽然现在暂时感觉不悦,不过明天开始,一定可以恢复普通的生活吧!
没有争吵,没有对立,没有抱持着太大的希望,只想过着安稳平凡的生活——放学后就去文艺社,一直待到夕阳将房间整个染成金黄色,帮远子学姐写点心文章,听远子学姐高谈阔论,然后对远子学姐吐槽……
“好了,可以吃饭了。小舞,叫爸爸来吃饭。”
“好~~~~~~~~”
舞花啪哒啪哒地跑掉,妈妈语气温柔地对我说:
“心叶,我和爸爸都认为只要心叶平平安安、活得幸福,这样就够了。”
“谢谢你,妈妈。”
两年前的我,让家人非常担心。
那个不符合身份的荣光之代价,令我失去了长久以来最珍惜的重要事物。
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那种事了。
吃完晚饭后,我躺在床上,戴上耳机听着喜欢的音乐。那是节奏明快,会让人有好心情的音乐。
突然间,我想起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今天吃了些什么?”
我最近都没有帮远子学姐写点心了。
当我告诉她竹田同学有男朋友的事时,她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为了悼念情报在学弟面前脱衣服,结果却发现自己被骗了,真的会让人感觉悲愤,很想大哭一场。
“求求你,不要哭丧着脸好不好,至少还可以拿到她写的报告吧?我看她跟那个男朋友很恩爱,一定会写出远子学姐最喜欢的甜美恋爱报告唷!”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但是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更哀伤,她摇摇头回答:
“不是的。哭丧着脸的人应该是心叶才对。”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也无法回嘴,只好保持沉默。
妈妈也好,远子学姐也好,她们都很担心我。
一想到此,我就觉得很丢脸,又很愧疚。
“明天就帮远子学姐写些甜美的故事吧……”
就像一点一点逐渐注入毒药似地——S越来越倾向疯狂,我只是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他。
我知道S的态度不像平常那样地从容不迫。
S的眼光不断游移,声音也在颤抖。
S独处时,会不停地叹气,还会抓头发,像受到惊吓般突然回头看。
那一刻就快到了。
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就只要拿起钥匙打开门就好。
我写了信给S。
我在顶楼等你。
我们来聊聊真心话吧!
隔天也是好天气。
从教室窗户往外看的天空很蓝,很澄澈,树的嫩叶也闪闪发光。
午休时间,我正从窗旁探头出去,吸一口初夏清新空气的时候,芥川走了过来。一向惜话如金的芥川竟然会主动找我聊天,真是难得。
“……上星期五校友又来了,他们问了关于你的事。”
“咦?问了什么事?”
“问你是几年几班,是个怎样的人之类的。”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愁二学长,他们才会如此好奇吧?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愁二学长自杀身亡,所以当我询问关于愁二学长的事情时,校友们那种有口难言的态度我也能够理解了。
“……我觉得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嗯,芥川,谢谢你。”
芥川对我点点头,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了。
我突然想起来,要赶快还琴吹同学十圆,就赶紧取出皮夹。
(太好了,今天有十圆硬币。)
“这是要找你的零钱。”
我走到琴吹同学身边,将十圆递给她,她只是转移目光,软弱地咬着嘴唇。
“……嗯。”
“谢谢你帮我垫了书钱。”
“啊,那个……”
“嗯?什么事?”
“……没事。”
她鼓着脸颊喃喃说完之后,又继续保持沉默。
难道她是因为告诉我竹田同学已经有男朋友的事,所以觉得不好意思吗?我很想说些话安慰她,但是又怕说错话反而激怒她,所以我就将十圆放在她手上,然后回到座位。
放学后,我要去文艺社,走在走廊上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
“井上君!”
我回头,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喘着气站在那里。
“怎么了?”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呃……可是……”
“不用花太多时间。求求你,这是急事。”
“……好吧!”
没办法,我只好跟着走。
到底为了什么事来找我?还有,看那紧张恐惧的表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爬上了楼梯。
三楼。
四楼。
脚底传来叩叩的响声,我看着前方,无言地前进。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目的地,不禁感到惊愕。
“那个,我们要去哪里呢?”
“顶楼。”
一阵恐惧感紧紧揪着我的心脏,我感觉指尖和嘴唇都在发抖,而且渐渐麻痹。
脑海中有影像浮现。
像大海一样湛蓝的天空、脚底的水泥地、热得扭曲的空气、我和那个女孩的影子、水塔、生锈的铁栏杆。
在栏杆前面,她缓缓回过头。
“对不起,我『不能去顶楼』。”
指尖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一股强大的不安感不停地扩大着。恐惧让我停下脚步,很想就卧坐在原地,但是对方却用力抓着我的手,把我抓起来。
手臂传来一阵痛感。那种皮肉之痛,将我的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对方俯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死鱼一样混浊,语调也变得很奇怪。意识回归现实的我,当时只觉得更大的危险与恐惧感在瞬间向我袭击过来。
“可是,『顶楼』……”
“你是怎么了?你到底在怕什么?顶楼发生过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音在颤抖,但依旧很用力地抓着我的手。
“来吧,你也有话想跟我说吧?”
“请放开我,『我不想去顶楼!』!”
对方更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推开通往顶楼的门。
风吹在脸上。
那一天也是吹着风。她站在铁栏杆前,回头看着我,裙罢和发尾都因清凉的夏风吹拂而摇摆着。
(不要!)
(我不要!)
(放开我……)
对方把不停抵抗的我硬拉到顶楼,对我大叫道:
“『信』是你写的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说什么信是我写的?是说我帮竹田同学写的那些情书草稿吗?
过去的恐惧与这一刻的恐惧交杂在一起,我的手指麻痹,呼吸困难,头痛得像是被人左一拳右一拳殴打似地。额头开始冒冷汗,眼前变成一片昏黑。
我无法自然呼吸,只能拼命地喘着气。啊,又是那个症状,我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
“信是你寄的吧?是不是,愁二!”
那个人紧紧抓着我的制服领子。扭曲的面孔凑到我眼前。
“你搞错了,『添田学长』,我不是片岡愁二。”
“那么,为什么你一直看着我!为什么老是以一副什么事都知道的表情,冷眼看着我!”添田学长大叫着。
第一次在弓箭练习场见到他时,戴着眼镜的他让我觉得他是个聪颖稳重的人,但现在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面目狰狞,让我感受到无边的恐惧。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毕业校友添田学长吗?
“你一直、一直在看我!自从城岛咲子死了以后,你就一直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一直看着我!你那么做,是想责备我吗?害死咲子的人是你啊!”
我在反复着气喘和停止呼吸之间,以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他。
“咲子学姐、她不是、因为交通意外、身亡的吗?”
双眼通红,布满血丝的添田学长,愤然地吐出这些话。
“别跟我装傻。那一天,不就是你自己说社团有事要晚点才能走,所以叫我送她回家吗?而且还毫无警戒地,跟平常一样笑着对我说『我的女朋友就拜托你了』。
是我先喜欢她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的想法,却还诱拐她,让她爱上你,然后开始交往。竟然还跑来告诉我『因为她泪水盈眶地求我跟她交往,我只好答应她了』。
你老是那个样子!轻率随便、马马虎虎、爱开玩笑,但是却老是抢走我想要的东西。射箭也一样,最后的赢家一定是你,我喜欢的女孩子,也是每个都喜欢上你。
我实在很恨你,无法压抑地憎恨着,我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拼命假装若无其事,而你却面带微笑地看待着这样的我。
你那副和蔼可亲的态度还有那种笑法,都让我深感厌恶!
说什么『我的女朋友就拜托你了』!如果没有你,她应该是要跟我交往才对。可是,你却可以那么大方地对我说『我的女朋友就拜托你了』。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情,却故意试探她会不会被我抢走。你根本就是在愚弄我吧!”
添田学长揪着我衣领的手越抓越紧。
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添田学长的脸、片岡愁二的脸,还有在顶楼时见到最后一面的美羽的脸,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喂,为什么不说话?你无视我的存在吗?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痛苦?
我追到顶楼来,美羽一脸哀伤地对我微笑。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我的痛苦吧!那一天,我向她告白,拜托她跟你分手,和我交往。她就推开我跑走了,为了逃离我的身边,竟然不管还是红灯就硬要穿越马路。结果那辆上车刚好转弯开过来,就把她撞死了。我很害怕,是个当场逃走的胆小鬼。
我……我如果没有向她告白……不,不对。如果没有你,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不会变成害死她的胆小鬼。
后来,你也完全没有问过我关于她的事。你明明就知道,那时候我是跟她在一起的。可是,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就连『你不是有送她回家吗?』都没问我。
这样愚弄我,你觉得很愉快吗?”
我被紧掐的喉咙发出咻咻~~~~~~的喘息声。
我的指尖在发抖,几乎无法呼吸。
(不对……片岡愁二一点都不快乐。他一直都是很孤独、很痛苦的。)
虽然想这么告诉他,但是我无法出声。
添田学长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着,掐着我喉咙的手更用力了。
“那一天,我在顶楼用我准备好的刀刺伤了你。你当时也叫了救命吧?于是你就朝铁栏杆走去,从那里探出身子掉下去了吧!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死了,为何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孩子明年就要出世了!我想忘了你,过着幸福的日子,但为什么你还要来纠缠我!这十年里,你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不去!然后,你又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还以为终于能过着安稳的生活了!如果你不死,不管再多次我都要杀了你!”
添田学长的手指跟衣服的布料一起紧紧掐着我的脖子。添田学长的手指在发抖。
过去的各种情景像走马灯一般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在我的旁边突然出现一张脸,美羽正以戏谑的眼神看着我。我闻到洗发精与汗水交杂在一起的甜香味。
还有照片中静静微笑的片岡愁二。
上课的时候,对着活页笔记本认真写作的美羽,还有以崇拜爱慕的眼光凝视着美羽纤瘦背影的我。
因痛苦而扭曲的添田学长的脸、片岡愁二的脸。美羽的脸。
刺死愁二的添田学长。坠楼的片岡愁二。站在铁栏杆前回头看我的美羽。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的身体就这样慢慢地往后倾倒,掉下去了。
《人间失格》的一段话浮现在我的脑海。
女的死了。
女的死了。
啊,我也应该死去吧?
这时有个人突然介入了我们两人之间。
“放开心叶学长!”
竹田同学瘦小的身躯就挡在我和添田学长之间,她将添田学长推开。
我双脚摇晃,站不稳,整个人跌坐在水泥地上,竹田同学赶快把我扶起来。
“心叶学长,你还好吧!心叶学长!”
我一边急促地呼吸,小声地喊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双眉紧蹙,就快哭出来了,她让我躺在水泥地上,然后转身看着添田学长,以强硬的口吻说:
“你果然就是杀死愁二学长的凶手。你就是那个S吧?添田学长!”
“你是谁?”
“我是高一的竹田千爱。就是我冒出愁二学长的名字写信给你的。今天叫你来顶楼的人也是我。”
“你说什么!”
添田学长整个人呆住了。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我想知道S的真正身份。因为那个人就是最后跟愁二学长在一起的人。”
听到沙沙声响,竹田同学从口袋里取出折好的信,推开给添田学长看。
“愁二学长除了留在家里的那封遗书之外,还留了一封真正的遗书。那填充遗书被夹在地下书库的废弃书本中,这十年来都没有被人发现。是我发现的,然后又看了那封信。
愁二学长知道女朋友咲子学姐的死跟S有关。但是愁二学长之所以什么都没说,是因为他想试探咲子学姐,就刻意拜托你送她回家,结果咲子学姐才会车祸身亡。
在这封信里,愁二学长忏悔地说了『是我杀了她。因为我不怀好意想试探她的忠诚,结果害她就这样死了』。因此,愁二学长认为该死的人是自己,他想让S杀死自己!”
竹田同学以冷风吹枯木般的冰冷语调,朗诵着我们都不晓得的信件内容。
“『S被逼到绝处了。
因为自己的企图而导致她的死亡,S觉得自己的罪一生都无法消弥,也一直担心这件事情会被揭发出来。
我以平常的态度接近S。凝视着S,对S露出笑容。S的精神开始崩溃了,我只是静静凝视着他发狂大叫的样子。
我衷心期望被逼得无处可逃的S能对我产生杀意——我希望S杀了我。
那就是我对她的赎罪。
S是我的敌人、朋友,也是最了解我的人。因此,S应该能解读到我的心意吧?我衷心祈望,S亲手杀了我。』——这封信只写到把S叫到顶楼,然后就没下文了。”
这是第二手札。
那封信果然还有后续。
竹田同学只给我看过信的起头部分。
“我看了这封信后,就找每个老师问,也做了很多调查工作,终于知道片岡愁二是在十年前从顶楼跳楼身亡的学生。愁二学长真的是自杀身亡吗?还是被S杀死的?——这些问题不断在我脑海出现。那一天,愁二学长应该有在顶楼跟S碰面。S应该知道所有的真相。我很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所以,我就以愁二学长的名义,写了信给你——身为S的添田学长。当大家看到跟愁二学长长得像的心叶学长时,就属你的反应最平静。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寻常。后来,你不是一直都没再看心叶学长一眼吗?因为我发现,真锅学长再三地打量心叶学长,而你却是拼命地将视线移开,很不想看到心叶的样子。所以,我就以愁二学长的名义,写下只有S和愁二学长才知道的事寄过去。请你告诉我。那天在顶楼的时候,你到底跟愁二学长说了什么话?”
“说了什么话……”
添田学长全身虚脱地喃喃说道:
“我们没有说什么话。我用刀刺了他,而他默默地让我刺,然后就没了。”
“怎么会那样……”
竹田同学失望地叫关
就在这时候……
“因为他不是S,所以他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拼命地扭转脖子,将脸朝向声音的来处。
我看到一脸瘦削的身躯。白色额头上面有黑亮的刘海披垂。还有像猫尾巴般,随风飘逸的两根长发辫。以及慧颉澄澈的双眸。
在被汗水模糊的景象当中,远子学姐站在顶楼门前的身影,就这样清晰且鲜明地进入我的视线里。
那一瞬间,感觉胸口热浪翻滚,好想大哭。
竹田同学,
还有添田学长,
都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远子学姐。
添田学长的声音在颤抖,远子学姐毅然决然地回答:
“我是『文学少女』。”
天啊,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说什么啊?
我将额头贴在被阳光晒到发烫的水泥地上,整个人虚脱。远子学姐就是远子学姐,不管走到哪里,那种个性都不会改变。
“而且,我也是那个倒卧在地上的男孩,最和蔼可亲、最值得信赖的迷人学姐。”
哪有人这样称赞自己的……添田学长和竹田同学也听得愕然无语。
远子学姐摇曳着发辫,慢慢地朝我们走过来。
“添田学长的太太和朋友来文艺社找我了,问我添田学长有没有来。”
远子学姐的身后,站着真锅学长和理保子学姐。添田学长看到他们,显得非常狼狈,脸色发青地叫着。
“理保子、真锅!你们怎么会来?”
理保子学姐只是轻轻垂下目光。
“因为你最近一直很奇怪……好像害怕着什么似地,整天心神不宁。今天我在打扫你房间的时候,发现一捆信。因为看到寄件人是片岡,所以我惊讶地拆开来看了。后来我打电话到你公司,听说你今天早退就更担心了,所以……”
“理保子学姐打电话给我,她说你可能会来学校找心叶……不,是找愁二。你真的刺杀了愁二吗……添田?”
真锅学长的语气中充满无限痛苦。
“我知道你喜欢城岛咲子。我也略微感觉到你跟愁二有些心结。可是,真的是你杀了愁二吗?如果我知道事情是这样,那么我……”
真锅学长看了理保子学姐一眼,欲言又止地紧咬着嘴唇。
理保子学姐依旧低着头,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肚子。
妻子与友人,将自己的罪孽涉及到身边最亲近的人,添田学长满脸绝望,以发抖的声音说道:
“这也没办法。我只有杀了愁二,才能获得安宁……”
那时候,远子学姐以严肃冷静的语气再度发言。
“不对,杀死愁二学长的人不是添田学长。他并不是S,S还另有其人。”
“怎么可能!添田学长看到心叶学长时,他的反应最奇怪,还有,我写给他的信也让他快发狂了。”
竹田同学反驳着。
“千爱,你看漏了最重要的事。S是愁二学长的敌人,同时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千爱只给我们看愁二学长遗书的前面部分,所以接下来我们只能自己想像,不过愁二学长在信里不断地说,S完全看透了自己,小丑的演技只有在S的面前行不通。
所以,S不是添田学长。
如果了解愁二学长,就不应该对他有心结,也根本不需要羡慕他或嫉妒他。”
竹田同学很慌张地问:
“那么……S到底是谁?”
“我不是贝克待的名侦探,也不是坐在安乐椅上打着毛线就可以解决案件的聪明老奶奶(注:指的是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及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马波小姐)。我只是『文学少女』,所以我不会推理,只是藉着妄想为基础利用想像罢了……片岡愁二很崇拜太宰治,所以把描述了自己真正心声的遗书夹在《人间失格》这本书里。从他的信中感觉得出太宰治对他的影响很大。像开头的『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就是整句照抄。片岡愁二看了《人间失格》,认为那位『我完全无法体会身边人所承受的痛苦』、『我极度恐惧人类,但是又无法舍弃人类』,只能藉由扮演小丑来取得人类爱情的男主角就是他自己的写照,因此感到了共鸣。
在《人间失格》里,有两个人看穿了男主角的小丑演技。他们两位刚好是互补的角色,一个人是男主角的国中同学,名叫竹一的少年。这孩子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功课不好,运动细胞也不佳,是个劣等生。这位让感觉无须提防的少年,有一天却指责男主角,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故意伪装的,让男主角感受到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地狱业火燃烧殆尽一样的强烈冲击。后来,他就跟这个少年成为好朋友,待在这位少年身边,监视着他。
另一个人就是,在国主角自杀未遂而独自活下来时前来调查的检察官,他是个『拥有端正俊秀脸蛋,看起来相当聪颖稳重』的人。男主角说的谎言立刻就被女士们检察官识破,被那冷静的轻蔑表情看着,让男主角饱尝了『赧颜汗下』的羞耻滋味。”
在蓝天之下,地点是学校的顶楼,长长发辫迎风飘舞的远子学姐,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
她的姿态与语调都散发出一股超越平常的魄力,让其他人不敢插嘴打断,只是静静地听远子学姐解释。
“S并不是会崇拜片岡愁二或羡慕片岡愁二的人。他总是以最纯真,不会计较利害得失的纯净眼神看着片岡愁二,偶尔也会以批判的眼神看着片岡愁二。
他应该是经常待在片岡愁二身旁的人。他看着片岡愁二,给予批判,偶尔也会提出建言。理保子学姐,你原本是姓濑名吧?”
添田学长的太太——理保子学姐愣了一下,以僵硬的表情点点关。
“嗯,是的。”
“十年前,你是弓箭社的经理。当时在弓箭社,愁二学长很有女人缘,常有很多女学生跑来看他练习,听说愁二学长常因为这样而被经理骂。只有在你面前,愁二学长才会无法抬起头来。
——你就是S吧?”
理保子学姐吸了一口气。
紧抱着肚子的双手握得更紧。她抬起头,直勾勾看着远子学姐,以坚决的声调说:
“是的。我就是S,咲子和片岡都是我杀的。”
“理保子!”
“你在胡说什么?理保子!”
真锅学长和添田学长同时大叫。
添田学长跑到理保子学姐身边。
“你不要胡说八道!愁二明明是我刺死的!还有咲子也……。是我害咲子被上车撞到,我亲眼看到她血流满地,倒卧在路边!”
“可是,是我不让片岡回家,安排机会让你送咲子回家的。还有,你不记得了吗?也是我利用你找我商量的机会,力劝你跟咲子告白的。”
“什么!”
添田学长的声音哽住了。
“是我对片岡说:『要不要跟我打赌?咲子会爱上添田的。』片岡就跟我打赌,所以才会以社团有事会晚点回家为藉口,要添田——你送咲子回家。那时候,我跟片岡就偷偷跟踪你们。”
“怎么会这样?那么,咲子被车撞的时候,你们两个也在场?”
“是的,『我们全看到了』。咲子的身体被弹到空中,重重摔落在地上,还有你慌慌张张逃跑的样子,我们全看到了。”
添田学长完全说不出话了。
真锅学长就代他问理保子学姐。
“理保子,为什么你要那么做?你不是觉得愁二是个轻浮的人,所以不喜欢他?还有,那时候我们……”
“是的,那时候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你是个很有自信的人,个性率直纯真,很有魅力,我真的很喜欢你。相对地,片岡则是很轻浮,老爱开无聊的玩笔,对任何人都不是诚心交往,让我看了就讨厌。可是,有一天,我真的受不了了,就对他说『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你只是用演技骗了大家吧』,片岡听到很惊讶,就快哭出来了。那个表情看起来非常脆弱、寂寞,让我从此再也无法对他置之不理。”
真锅学长和添田学长全都沉默不语。
远子学姐轻声说道:
“于是,你就成为最了解愁二学长的人,也因此爱上了他吧!”
“是的。自从那次以后,只有在我面前片岡才不会演戏。他只会对我诉说他的痛苦与哀伤。受到片岡那样的人全心全意对待,你觉得会有女人招架得住吗?”
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
“不。”
理保子学姐微笑着。
“……片岡很滑头,个性就像小孩子,但是又很体贴、细心,是个会让人忍不住爱上的人。”
“太巧合了……跟太宰治在玉川自杀的山崎富荣,在自己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太宰老师很狡猾,可是我却爱上了他……太宰老师是个会让人忍不住爱上的人……”
“是的。片岡很喜欢《人间失格》这本书,他不晓得反复看了几次,把书都给看烂了。虽然他对咲子说自己不喜欢看书,只要看到书就会想睡觉。
片岡虽然跟咲子交往,但是咲子根本不了解片岡。这件事让片岡的负担越来越沉重,所以我才唆使添田,叫他把咲子从片岡身边抢走。
不,我想也许我只是单纯在嫉妒咲子罢了。
因为我的愚蠢计划,导致咲子车祸死亡,片岡觉得罪恶感沉重,他本来就是精神失衡的人,这下子完全崩溃了,他变得一心想要寻死。
片岡并没有因为咲子的事而责怪我。如果他骂我,我还会觉得比较释怀,但他只是无言地看着我。每次看到那张像是写着『请杀死我吧』的脸,我就觉得压力很大。
我不能杀片岡。
可是,他却很想死。
他从以前就很想死,现在更是衷心期盼死亡,他坚决地相信,只有死才能从痛苦的深渊中解脱。
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有实现他的心愿,那才是爱他的证明吧?
咲子死后过了一个月,片岡写了一封信给我,摆在我的抽屉里。信里他写着,有真心话要对我说,叫我去顶楼。我知道,不得不做出了断的那一刻终于到了,刹那间我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我不想去。
我想逃课,回到家里。这样的话,等不到我的片岡也许会认为他在做傻事,就断了这个念头。
可是,『如果片岡就这样独自死去了呢』?如果我的爽约让他感到绝望,只好抱着悲惨的心情,从顶楼跳下去的话……
当我想到这里,就再也按捺不住……还是非去不可。”
“理保子学姐到顶楼时,愁二学长应该还活着吧!”
理保子学姐点点头。
“在我前往顶楼的途中,看到添田学长铁青着脸慌张地下楼。当我推开顶楼的门,就发现片岡胸前插着一把刀,倒卧在水泥地上。用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喃喃地说『喂,这样我死不了的……你看伤口这么浅,我的心脏根本不会停止跳动』。”
一直沉默不语的竹田同学,仿佛喘着气似地问着学姐。
“后来……怎么样呢?”
“他说……『杀了我吧』。像是在哀求似的,说着『我已经累了。请你杀了我吧』。”
大家都屏住气息。
理保子学姐的声音和抱着肚子的手都在发抖。
“片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我『可以把你的手帕借给我吗?』我将手帕递给他,然后他擦去刀柄睥指纹,再将手帕还我。接着就脚步踉跄地走向铁栏杆。”
缓缓地、慢慢地,走向铁栏杆的片岡愁二。
然后,就跟美羽的身影重叠合一。
我懂。我也确实曾亲眼见到那种充满绝望的光景。
美羽正慢慢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然后,制服的裙摆在风中飘扬,她回头看我。
“片岡回头看着我,眼神满是悲伤。”
美羽的双眸非常澄澈,看起来很孤单寂寞。
“濑名同学,只有你才能杀了我。即使到现在这种地步,我还是无法了解人的心。为什么添田要羡慕我?为什么他会那么恨我,恨到要刺死我?我完全想不通。当我看到咲子在我眼前身亡,我也没有感到半点悲伤。『我想死,我只想死,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了。不管做什么事,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没用的。只会更让自己蒙羞罢了』,喂……太宰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出那样的文章呢?我觉得自己现在跟他非常接近。我完全了解他的心情。像这样的我,还有存活的价值吗?濑名同学,只有你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吧?请你告诉我答案。”
当时美羽这么说。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已经救不了片岡了。
如果我爱他,就得实现他最后的心愿。
所以,我对他说:
『是的,你就是人间失格。』”(注:意思是“没有当人类的资格”。)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没有出声,双脚也没有移动,美羽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片岡露出温柔的笑。
好像在对我说『谢谢你』一样。
然后就从顶楼跳下去了。
是我和太宰治联手杀了片岡。”
美羽露出寂寞的笑,然后头往后仰,就这样跳了下去。
我束手无策。
我放任着她死去!
“别再说了!”
我听到一个要将空气撕裂的吼声,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
可是,其实那是添田学长的声音。添田学长跪倒在水泥地上,抱着头啜泣。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杀死愁二的人真的是我。你说你爱的人是愁二?那么,我到底算什么?理保子,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理保子学姐冷静地回答。
“因为我和你是共犯。所以……不可能和真锅。”
真锅学长绷着脸,紧咬着嘴唇。
理保子学姐跪在地上,抱着添田学长轻声说道:
“喂!『添田』,到现在你还是很恨片岡,一直想着他吧?一辈子都忘不了片岡吧?我也是……我也是天天都在想他,根本忘不了他。就算是以后,也绝对忘不了他。会一直记着他。所以,添田,你就死心吧!我们都被同一个人束缚着,是犯了相同罪过的共犯。”
“孩子……孩子就要出世了喔……但是这样……以后我该如何跟你生活呢?简直就像活在地狱里。”
从覆盖着脸的手掌之间有大颗泪水落下,沾湿了水泥地。
竹田同学以无力失落的表情看着这样的添田学长。
“是的,我们一辈子都得活在地狱里。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不管到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责怪添田对片岡做了那样的事。我不觉得你是个卑劣的人,也不觉得你丢脸或悲惨。我反而更想疼惜你。这么想的话,你的心情就会比较好吧?
康之,就让我们继续想着片岡,继续被他囚困,然后一起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他。就在地狱中过活吧!这样才能对片岡赎罪。”
添田学长的啜泣声响遍整个顶楼。
远子学姐、竹田同学、真锅学长全都沉默不语。
我——我又该如何补偿?
应该怎么做,才可以获得慰藉?获得救赎呢?
美羽……请你告诉我,美羽。
“心叶!”
远子学姐在叫我。
然后我听到跑步声,有根发辫碰到我的脸,感觉有人紧紧抱着我,还闻到了紫罗兰香味……
那是我最后的感觉。
我因为太痛苦而失去了意识。
第一次遇到远子学姐,是一年前的事。
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空气中开始有温暖的感觉,那是一个四月的午后。
当世人不再关心井上美羽,终于能放下天才美少女作家这个重担的我,因为得到解脱而一时觉得全身无力。加上那个顶楼事件留下的伤痕,也还没有痊愈。
虽然已上了高中,却不想积极交朋友,也不想参加社团活动,午休时候或放学后,就站在校舍中庭,欣赏花草树木发呆,每天都过着相同的无聊生活。
有一天放学后,当我在中庭散步时,在白木莲树下,看到一位发长及腰,绑着发辫的女学生靠在树干上看书。
她的睫毛很长,肤色比木莲花还白皙,觉得在她周遭的空气沉稳澄澈。
(现在很难得能看到有人留着那么长的发辫。好像大正年代的女孩子。不过看起来很成熟。她应该比我大吧……)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直盯着她瞧,就在那个时候……
那位女学生将书撕破。
(咦?)
正当我还在错愕的时候,她就用嘴含住了书页。
(咦咦咦?)
接下来女士们女学生开始咀嚼那张纸,我好像在做梦般,整个人看呆了,突然那位女学生抬头看着我。
(!)
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心脏好像快停了。
女学生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说:
“你看见了吧!”
“那个、那个……对不起!”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班的学生?”
“我叫井上心叶,是一年三班的学生。”
然后她就笑了,接着又突然转变成天真烂漫的表情。
“这样啊,你是一年级生啊!那么,请你加入文艺社。”
“什么?文艺……社?”
我不禁张大眼睛,女士们有着长长发辫、肌肤白皙、瞳孔乌黑澄澈、将书页撕下来咀嚼的奇怪女生这么对我说。
“因为我不能让你泄露我的秘密,所以要把你留在身边监视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文艺社社员了。”
“咦咦咦咦?请,请等一下,叫、叫我进文艺社。可是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远子。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这就是我与学姐邂逅的状况。
在那之后的一个月之间,每到放学时间,远子学姐就来班上找我。
“心叶,社团时间到了。”
好像班长在照顾拒绝上学的同学般,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位于三楼西侧角落的文艺社。
到了社团教室,就交给我钉成一册的五十张稿纸,对我说:
“你听过三题故事这个典故吗?就是落语家会把客人出的三道主题串成一个故事的即兴表演。待会我也会说出三个词语,你就用这些题目写出一篇作品,不管是诗、小品文,或者是童话故事都行。嗯……对了,就是云、抹茶酥饼、亚林可可罗林!”
“亚林可可罗林是什么玩意儿啊!”
“喂,再不写我就诅咒你哦!”
就这样,每天都要写故事。
“我都把故事当作饭或面包来吃。平常都是吃书,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亲手写在纸上的文章。恋爱故事甜蜜又美味,更叫我喜欢。所以呢,你就写些超~~~级甜美的故事吧!”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可以对这种事淡然处之了。
因为学姐总是在我的眼前批评我的文章说“嗯嗯……好像少了一个味道”、“嗯嗯……架构太松散了”,一边将我写的东西全吃进肚子里,所以我也不得不坦然接受一切。
等我察觉到时,发现就算远子学姐没来教室接我,一到放学时间,我也会自己走到文艺社教室了。
“心叶,你最近心情很好呢!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没、没有啦,还是很普通。”
跟一个会撕下书页来吃的学姐混在一起,这样的生活能算是普通吗?尽管心中仍有这样的疑问,但是很不可思议地,每当我待在夕阳西照,有微尘飞舞的文艺社教室里,就会觉得很安心。有时候受不了远子学姐的言行举止而吐槽她,也让我觉得很快乐,只要是在远子学姐面前,我都不用勉强自己摆出笑脸。
每天、每天,我都到文艺社。
“你好,心叶。”
“心叶,我肚子饿了~~~~~~~~”
“哇,今天的文章实在太美味,太甜蜜了~~~~~~~~心叶你真厉害!”
“心叶真是的,一点都不尊重我这个学姐。”
“不要叫我妖怪~~~~~~我只是平凡的『文学少女』。”
每天、每天都跟远子学姐聊天,写点心给她吃,看着远子学姐的笑容,就没有像以前那样老是想起美羽的事了。
所以,我一定会遭受惩罚的。
对不起,美羽,对不起。
我并没有忘了你,只是回忆真的很痛苦。
你写给我看的故事,每一则都非常温馨甜美,而且闪闪发亮,对我阐述梦想的你也是那么耀眼,让我相当爱慕。
可是为什么,那天你会从顶楼跑下去呢?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理由是什么。
我再也不能写故事了。
因为那些全是假的。因为我是个空壳人物。
井上美羽这位作家已经不存在了。
再也不能写故事了。不写了。不想写了。
当我张开眼睛时,有人轻轻握着我的手。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墙壁。
弥漫着药味的床单。
“这里……是医院?”
“不是,是保健室。”
远子学姐回答。
“刚刚你在顶楼昏倒了。真锅学长抱起你,送你来保健室。其实本来是我想抱起你的。可是,当我想要抬起你的肩膀时,却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毕竟我是文科系,需要体力的工作真的做不来……”
远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着我的右手。
从窗帘的缝隙,有一道橘色的光芒射进来。
“我……睡了多久?”
“大概有两小时吧!你流了很多汗……一直作恶梦。”
这两个小时,你都一直握着我的手吧?
“添田学长他们呢?”
“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一起回家了。我想他们以后也是会继续恨着、爱着愁二学长,然后一起生活吧……他们决定自我处罚一辈子。”
添田学长哭着说“这简直就是地狱。”
他们两个人,以后也会是一家人吧?
远子学姐轻轻抚摸我的手背。轻轻地、温柔地……好像在安慰我。
“真锅学长和千爱也回家了。千爱她啊……要我转告你『把你卷进来真是对不起』。”
“竹田同学会带我去弓箭社,目的就是要让毕业校友们看到我吧!因为我跟片岡愁二长得像,所以她才会想接近我。”
“应该是吧……”
远子学姐落寞地说。
有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喉咙震动着。
竹田同学是在利用我。
我写的那些信,根本就是废物。
竹田同学、添田学长、理保子学姐、愁二学长,每个人都在说谎。
他们隐瞒了事实。
既然这样,就应该坚持说谎到最后,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要将事实说出来呢?
残酷的现实狠狠地刺痛了我。
一直以来,我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而层层包裹起来的内心,就像是整个赤裸裸地露了出来,哀伤、痛苦、悲惨、悔恨等等情感,一起向我突袭过来。
如此复杂的感情,我不晓得该如何处理才好,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觉得喉咙很痛,全身发烫,身体里面好像被火烧伤般,异常刺痛——
我抽开被远子学姐轻握着的手,盖住了仰望着天花板的脸。
不这样的话,我的哭脸就会被看见了。
“我受不了了……请不要再让我看到那么肮脏的现实。我只是想当个普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我不想要经历动乱、冒险,或是推理剧。我讨厌痛苦、哀伤、凄苦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会让自己和对方受伤,却还要将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呢?真的那么想说吗?一定要那么赤裸裸地曝露出来吗?真的那么希望大家都陷入哀伤、痛苦、憎恨的感觉中吗?那么渴望杀人?那么渴望死吗?
愁二学长的心情、理保子学姐的心情、添田学长的心情、竹田同学的心情,我完全无法体会。
大家……都不正常。太奇怪了。我也讨厌太宰治。”
眼泪滑落脸颊,衬衫领子、耳朵、床单都湿了。
脖子变得冰冷。
我不懂。
我什么都不懂。
愁二学长和美羽都不想活,都从顶楼跳下去了。
“呜呜……如此残酷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到底哪个才是异常?哪个才是正常?呜呜……我已经搞不清楚了,远子学姐!”
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我不停啜泣着。
远子学姐并没有说出安慰之语。
她只是哀伤地说:
“那个答案,必须由你自己去发现。就算痛苦……就算哀伤……就算难过……你都要靠自己的双脚去寻找答案。”
“那样的话……呜呜,就算不知道答案也没关系……就算不知道答案也能活下去……”
当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远子学姐是何种表情呢?
会询问跟我同样是个普通人的远子学姐,是我太天真了。
远子学姐不是占卜师,也不是心理辅导老师,更不是心理学家。
就算她是个会将写在纸上的故事吃进肚子里的妖怪,其他地方也还是跟我们一般人一样。她只是个女高中生,只是个文学少女罢了。
远子学姐什么话都没说。
太阳下山了,在变暗变冷的保健室里,她默默地陪伴我,直到我停止哭泣为止。 |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
自从发生顶楼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跟竹田同学说过话,也没再看过她。
昨天,琴吹同学问我“你的女朋友最近都没来了,分手了吗?”琴吹同学的脸红通通的,低垂着头,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好像也很担心。
“我们本来就没在交往啊!而且,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找我咨询了,所以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那无所谓啦,只是……我这阵子……好像说得太过分了……嗯……所以……”
她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脸变得更红了。
“没、没什么事了啦!”
她突然转过身去,慢慢走远了。
但是,她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又迅速跑了回来。
“所以……那个……呃,我……还是没事啦!”
她拼命喊出这句话,然后快步跑走了。
她一定是想跟我道歉吧!虽然她总是嘴上不饶人,但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我还是每天去文艺社,心不在焉地听远子学姐说些大道理或是书评,写三个主题的故事给远子学姐当点心。
“今天的题目是『钉书机』、『游乐园』和『羔羊涮涮』。时限是五十分钟。好了,开始吧!”
喀嚓!
远子学姐把手肘靠着椅背挺出上身,按下银色码表。她脱掉鞋子,屈膝坐在椅子上。还是一样坐没坐相。
“『羔羊涮涮』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就是羔羊——也就是小羊的涮涮锅啊!昨天晚间新闻的商家情报单元,介绍了一间位在银座的店家。他们是把切成这么薄的羔羊肉片放进热汤里涮一下就拿来吃唷!一点都没有羊膻味。如果直接拿生肉来吃,就像会在舌头上融化一样柔嫩呢!他们供应的饭后甜点葡萄果子露,看起来也超级好吃的样子。在吃完热呼呼的料理后,来点冰凉的甜点最棒了。请你务必写出像羔羊涮涮一样入口即化,像果子露一样冰凉甜美的文章唷!”
“请不要点这种让人搞不懂的东西好吗?真是的……你也太容易受电视和杂志影响了吧!再说,『钉书机』、『游乐园』和『羔羊涮涮』这些东西到底要怎么连接起来啊?”
“这?才?是?让厨师展现手艺的地方啊!呵呵,我会好好期待的。”
“你偶尔也可以自己写嘛!”
结果远子学姐竖起食指,认真地说:
“心叶君我要以学姐的身份教导你人生的真理。”
“是什么啊?”
“为他人制作的料理,比起为自己制作的料理还要美味十倍。”
“真是胡扯。”
“还有还有,用心做出来的料理还会美味百倍唷!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她像是在说“所以你就用心地写吧”,把下巴撑在椅背上,笑嘻嘻地望着。
决定了。就写成像刺猬一样在背上背满大量钉书机的羊,在游乐园里迷了路,然后被魔女欺骗,最后被做成羔羊涮涮的故事。
我执笔在五十张钉成一册的稿纸上挥洒,远子学姐则是一直盯着看。
“你一直看着我就写不出来了啦,请到旁边去看书吧!”
“好啦,大厨师。”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双脚一边摆动,一边开始读起放在社团教室里的旧书。
一时之间,只有沙沙作响的写字声,和啪嚓啪嚓的翻书声,跟尘埃一起堆积在狭窄的教室里。
过了一会儿,远子学姐还是保持背对我的姿势说道:
“对了,心叶。千爱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但是因为不想让人发现我内心动摇,所以我立刻写了起来。
“谁知道……反正已经跟我无关了。”
“可是她还没把报告交给我呢!”
远子学姐转过头来看着我。
“心叶,你可以去找千爱帮我拿回报告吗?”
我霎时无言以对。
“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要去。”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说好了,契约结束后她要交一份报告给我啊!”
“吃那种东西一定会吃坏肚子喔!我才不去咧!如果非得吃那种脏东西不可,远子学姐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
糟糕,我说得太过火了。
“……心叶,千爱或许真的对你撒了谎,但是在那些话里也有真实的部分不是吗?
千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心叶应该还没问过她吧!你想要就这样结束吗?心叶写情书的时候,不是也很想帮千爱的忙吗?”
“……”
我沉默不语地继续写着三个主题的故事。
“写好了。”
我唰地一声撕下三张原稿用纸,递给远子学姐。
“请吃光吧!”
我写的“背着钉书机的羊被做成涮涮锅”的故事,一定是很诡异的味道吧?远子学姐眼眶含泪,拼命吞下那三张原稿用纸。
“呣……难吃……呣呣……这是我由衷的感想。真、真是复杂的味道,这、这实在……真难吃……呣,呣呣呣……好吃……很好吃……真是的……呣呣……只要想着好吃的话,一定会变好吃的……呣呣……”
受不了,实在是拿这个人没办法。
我胡乱写的诡异故事,也真亏她吞得下去。
好像是去年春天我刚加入文艺社的时候吧!
我故意写得很烂,从头到尾没有标点符号,完全无视行文逻辑的故事,她也是哭丧着脸,硬着头皮吃完了。
“谢谢你的招待啊,这个嘛……句读点是在对话之中,为了喘口气而插进去的符号。虽然句读点太多反而让步调变得很不流畅,不过一开始最好还是可以写出来。而且,在韻文里面或许不要用太多比较好。”
就这样,还很愚蠢地认真给予评论。
不管我多少次胡乱写下文章,远子学姐还是会好好吃完,然后到了隔天,就会面带笑容地前来迎接我:
“社团时间到了,心叶。”
或许她是因为发觉了当时的我把自己封锁在象牙塔里,避免跟别人有任何交流,所以觉得不能丢着我不管吧!
虽然她看起来只是个天性浑厚,总是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文学少女,好像也完全不在意周遭的事,其实远子学姐也是很坚守原则的。
或许我是因为这一年来跟远子学姐朝夕相处,所以受到了感化吧!
隔天放学后,我为了竹田同学,跑了一趟图书馆。
“无论竹田同学为什么欺骗我,都无所谓了。我只是因为远子学姐犯了嘴馋,一直吵着要吃竹田同学的报告,才无可奈何地来催稿。”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下连接地下书库的生锈螺旋阶梯。
喀喀喀……
脚步声逐渐被地下的静默给吞噬掉。
我走下最后一层楼梯,在门上敲了敲,就有一个带着警戒的声音答道:
“是、是的。”
“……我是文艺社的井上。”
“心叶学长!请、请你稍等一下喔!”
里面传出书本崩落移动的声音、老鼠啾啾的叫声,还有“嘘~~~~~快点走开”赶走老鼠的声音,然后在一阵寂静后,竹田终于打开门,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
“那个……请、请进。我已经把老鼠赶走了,已、已经没关系了……”
“……谢谢。”
我顺从地走了进去。
书库就跟我之前来的时候一样,还是充满老旧纸张的气味,既阴暗又满是尘埃。
书桌上的台灯就像深深街道上的街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书桌上摆着橘红色水壶,以及印上鸭子图案的马克杯,旁边还放着一个装饼干的铁盒。
“……远子学姐叫我来问报告的事。”
竹田低下头。
“真的很抱歉。我的确曾试着写写看,但是自己读过之后……觉得完全不行……我好像真的没有写作天分。”
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就继续保持沉默。竹田还是低着头,身子越缩越小地说:
“我对心叶学长和远子学姐说了谎,真的很对不起。其实我……我曾想要当一次侦探。因为每天都过得很平凡、很无聊……我想,如果有喜欢的对象,或许会有所改变,只要跟男生交往,努力去喜欢对方,应该就能过得充实、幸福一点。但是,丑小鸭仍然是丑小鸭……我是没办法成为公主的。虽然一开始挺愉快的,但是渐渐习惯后,还是觉得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我在这里发现了愁二学长的信。
读了之后就觉得胸口好难受,还会边看边哭。
我想要多知道这个人的事。
想要更接近这个人。
这么一来,或许我就可以变得跟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就连这样的我,或许都会有令人心跳加速、兴奋不已的精彩故事吧!
我……我是这样想的。”
“……把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剪下来的也是你吧?”
“是的。我在调查愁二学长的事情时,越来越想要知道愁二学长自杀的原因。
放学后我就会关在这个房间,一个人天马行空地推理,这让我觉得非常快乐,好像真的变成了侦探。
如果不要这么沉迷就好了……
当我在校门口看到正在发招生传单的心叶学长时——因为你实在太像愁二学长了,我讶异得几乎屏息。
因此,当时我立刻想到这个主意。
如果让心叶学长和弓箭社的毕业校友见面,一定可以发现S是谁,也可以追查出愁二学长的死亡真相了。”
因此,竹田同学才会借着远子学姐设置的恋爱咨询信箱为由接近我,达成了她的目的。
愁二学长是存在的!真的!
竹田同学曾经再三地这么强调。
对竹田同学来说,片岡愁二这个人并不是只有看过信件的虚幻的人,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
竹田同学是这样深信着的。
而且,愁二学长在竹田同学的心中也占有重大的地位。
但是,现在的竹田同学却好像很寂寞。
“因为我的冲动,让心叶学长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结果我除了知道真相之后的辛酸无奈外,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竹田同学轻轻拿起鸭子马克杯。
“送我这个杯子的好朋友,两年前因为车祸过世了。她就像咲子一样是被车子给……”
原来是这样啊!
竹田同学之所以对愁二学长如此执着,或许就是因为她跟愁二学长一样,也有亲近的人因为车祸而过世吧!如果这样想,我也可以稍微了解竹田同学的心情,胸口不禁有些发痛。
“……那个女孩真的很坚强,个性积极乐观,头脑也很好,就像班上的领袖。跟我比起来,她过的是更精彩的人生……”竹田同学用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嗫嚅说道。
她凝视着马克杯的眼睛,渗入了悲哀的神情。
“竹田同学……我认为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比较喜欢平凡的人生。”
“说得也是……”
竹田同学寂寞地微笑着。
接着她猛然抬起头来,突然转变成明快的口气说道:
“你知道吗?今天就是愁二学长的十周年忌日。所以……我想要留下最后的回忆。但是,我现在得走了,小广还在等我呢!”
竹田同学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虽然她面带微笑,眼里却浮现泪光。她为了不让泪水流下,还努力地睁大眼睛,所以表情显得非常不自然。
竹田同学抱起随身物品,笑着对我说:
“我先走啰!可以跟心叶学长聊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也很谢谢你来找我。”
“竹田同学……不用勉强自己写报告。因为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我想……”
竹田同学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恍惚,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上方,嘴角浮现一丝笑容。
“说得也是……就算写了……也一定都是悲惨的事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这明明是我自己说的话,听在耳中却刺痛了我的心。
是啊,没有错,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写作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
竹田同学轻轻说着“再见”。
对我展露出最后的笑容。
哒哒哒哒……
我在弥漫着香甜气味的书库里,听着爬上螺旋阶梯的竹田同学的脚步直抒己见渐行渐远。
我突然想起竹田同学在雨中哭着抱住我的模样。
然后,想起竹田同学在中庭跟男朋友一起吃便当时的笑容。
添田学长和理保子学姐选择了永远想着片岡学长而活下去。
而竹田同学应该已经可以放下愁二学长了吧!
在这之后,她应该可以跟小广一起过着平凡而安稳的每一天吧!
希望竹田同学以后可以过得幸福,我心想着。
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太宰治在他的《人间失格》里曾经说过,时间的流逝是平等赋予每个人的疗愈,或许也是救赎。
因为我觉得心情有点郁闷,就在林立的书架间漫步,随意看看其上陈列的书名。
看过的书名、没看过的书名、只是匆忙掠过没仔细看的书名,各式各样的书名在昏暗的光线里从我的视野中流过。
“啊……”
看到这个书名,我突然停下脚步。
“是《人间失格》……”
夹有愁二学长信件的或许就是这本书吧!
我伸出食指,想要把这本书抽出来。书本是放在箱型的封套里,封套已经褪成黄色,还染上茶色斑点。
“唔……还真硬呢!”
我一直无法抽出这本书。
“唔……是被什么黏住了吗……?哇!”
在我的硬拉之下,书本和一本类似笔记本的东西一起飞了出来,掉在地上。
啪沙。
我弯下腰正准备捡起书本时,心中突然一惊。
有张像是用剪刀剪下的小小照片掉在地上,照片上的男生,用那张跟我长得很相似的脸庞仰望着我。
掉在照片旁的,是一本封面印着鸭子的小小笔记本。
不知为何,像是刻意隐藏似地放在这种地方。
还偏偏夹在《人间失格》里。
这简直就像……
我的胸口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我快速读起用细小字体写在上面的文章。
看到最前面一段文字的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头下脚下地摔落深渊的感觉。
我继续看下去,努力按捺着看完最后一页,接着一边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一边合上笔记本,冲了出去。
一直以来,我过着羞耻的生活。
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就是对我疼爱有加的奶奶去世时。
记得当时奶奶因为心脏病发而必须卧病在床,但每当我到床畔探望她时,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说:“你真是个乖孩子。”然后露出满意的表情,将眼睛眯成细线。
可是,我并不像奶奶所想的,是个单纯乖巧的孩子。奶奶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满是皱纹的脸、一头蓬乱的白发、身上散发出来的药臭味,都让我觉得厌恶至极,感觉非常恐怖。
“你真是个乖孩子。”
每次她用沙哑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时,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符咒般,脖子变僵硬,全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奶奶知道我不是乖孩子,知道我其实很讨厌她,一定会马上站起来,白发像母夜叉一样整个竖起来,双眸冒出红色火光,将我吞下去。我很怕发生这样的事,每天晚上都怕到冒冷汗而失眠。
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与他人的想法之间的差异与隔阂也越来越大。其他人觉得高兴越悲伤的事,我却一点感受也没有,连小趾尖都无法产生共鸣。
为什么人会觉得高兴?
为什么人会觉得哀伤?
在运动会或球赛上,大家情绪激动地为队友加油的时候,还有同学要转校了,大家依依不舍送行的时候,我都像是个言路不通的外国人,站在人群当中,浑身觉得很不对劲。瑟缩着身子,下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在说话,我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在哭?啊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可是,大家都在哭,如果只有我一脸平静,一定会被认为很奇怪,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哭。可是脸部僵硬根本就哭不出来。我的脸颊在发热。如果让人发现我是假哭,该怎么办?我绝对不能把头抬起来。只好低着头,一脸忧郁表情。啊啊,这次大家又笑成一团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跟大家一样,一定会被当作怪胎,就交不到朋友了。
现在要笑。笑吧。笑吧。不,哭吧,哭吧。不是,应该要笑,一定要笑才行。
在双亲、老师和同学面前,我拼命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拼命地耍宝,只为了博取大家的欢心。啊啊,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我是个不懂人心的妖怪。希望可以伪装成愚蠢笨拙的人,让大家笑着、同情着、原谅着,就这样继续活下去。
直到升上国中,认识了S之前,我从来不曾发现自己是个小丑。
我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爬上通往屋顶的楼梯。
第三手札并不是出自片岡愁二的手笔,而是竹田同学写的。
为什么我会这么愚蠢呢?
我一直都只是用自己肤浅、单纯的常识去看待竹田千爱这个女孩。
竹田同学为何要找寻S?
为什么又要这么执着于片岡愁二的死?
我实在是太缺乏想像力了。
竹田同学那张圆圆的脸,骨碌碌地灵活转动的眼睛,像孩子一样的举止,开朗的笑容,像小狗般的天真无邪、心思单纯、活泼好动,我看见的都只是这些表面的东西。
我想都没想过,其实这全都是竹田同学的演技!
聊聊S的事吧!
S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体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惧的聪颖,看透了我的一切。
为了希望世上的人认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俩,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为害怕,所以无法从S身边逃离。
不管是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我都跟S在一起。
我觉得S的视线就好像上天在审判人的眼神,恐惧和羞愧让我不停发抖、冒冷汗。
这个世界是地狱。
而我就是S的奴隶。
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S送我一个印有鸭子图案的马克杯。
S说这只鸭子呆头呆脑的,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
我嘿嘿地笑了,S就紧紧盯着我,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我开始觉得害怕。
我只是假扮成一只鸭子的妖怪,这似乎让S感到非常不高兴。
为了让S转换心情,我装出搞笑的表情,连续说了好几个笑话。
但是S没有笑,只是生气地说了“够了,你就永远当一只笨鸭子好了。”然后就走掉了。
我往S追过去。
如果被S舍弃,S一定会告诉大家我其实是妖怪吧!
如果不让S笑……
如果不拉住S……
如果让S就此离去,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想着的我,就在马路上故意跌倒了。
S惊讶地转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头,朝我跑了过来。
当我总算放下心中大石的时候,旁边突然冲来一辆汽车,撞飞了S纤细的身体,然后S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叫做齐藤静的女孩,被这个叫竹田千爱的妖怪害死了。
那一天,软绵绵的肉被压碎了,散发出酸酸甜甜味道的红色鲜血就在黑色柏油路面上扩散开来,我抱持着一颗空洞的心,眺望着眼前的景象。
我,杀了,人。
恐怕连神也不想帮我了吧!
——因为我太平凡了。
——就算看了《人间失格》,也完全看不懂。
——我真的非常平凡,头脑又很不好,就算穷尽一生,也无法了解太宰治或愁二学长那种渴望死亡的想法。《人间失格》我前后看了五遍,可是还是不懂……最后只好痛哭。
竹田同学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说她看不懂《人间失格》的呢?
——只能痛哭。
她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哭泣呢?
——这实在……很奇怪。太自怨自艾了。根本不需要活得那么痛苦啊!
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伤害自己的话?
我对那个男孩说,可以交往看看。
那个男孩就像小狗般,露出纯真的笑容。
那个男孩对我是百分百信赖,将她自己交给了我。
她是只单纯无邪、心地善良、个性开朗,深受神喜爱的白羊。
像这样的男孩,让我嫉妒又讨厌,同时也对她的纯真产生无法抑止的憧憬感觉。
或者、也许,这样的男孩,可以让我有所改变。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改变。
或许这个男孩可以拯救我。
也许从此以后,我可以不再当个没有爱情、没有同情心的妖怪,而是真正的人类。
啊,我真的好希望能变成那样。
胸口有股像是快烧焦的热气窜升,我如此热烈地祈求着。
就喜欢那个男孩吧!
就算刚开始是假的,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竹田同学至今跟我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中一转,变成了完全不同意味的话语。
那个雨天,她在校舍附近扑在我的身上时,还有当我质问竹田同学,愁二学长根本就不存在的时候,竹田同学明明露出了那么悲哀的表情。
那种悲哀到底是因何而来,我彻彻底底地误会了。
我在那个男孩面前装出笑脸,一直撒娇地说喜欢他喜欢他。
那个男孩的确因此越来越喜欢我,但是我却一天比一天悲伤。
就算从外表看来还是一样持续着小丑的演技,但是内心却像濒死的病人一样衰弱疲惫,有时还会感到身体被撕裂的痛苦滋味。
在那个下雨天的校舍里,当那个男孩的嘴唇接触到我的嘴唇时,我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发了。那并不是喜悦,而是让我全身寒毛都倒竖起来的嫌恶感。
讨厌,人家吓了一跳啦!我故作害羞地笑着,然后跑开了。
我觉得天旋地转,觉得喉咙里面好像有炽热的块状物快要随着喘气呕出,好几次用手掩住嘴,在雨中不停地奔跑着。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受不了了,一切都觉得好讨厌。
为什么我在杀了S之后还能活下来?
不是应该反过来吗?
我不是应该被S杀掉吗?
我就是因为如此期望着,才会像奴隶一样趴在S的脚边,追随着S不是吗?
我憎恨S,也害怕S。但是在我的心底深处,其实是非常渴望自己被S毁灭的。
只有S,就是S,才是应该把我杀掉的人啊!
但是,S已经不在了。
无法承受人们的失望、责备和排斥,既卑劣又脆弱的我,只能一辈子继续扮演着小丑,活在这个世上了。
比起跟S在一起的时候,这是更严酷,更无从救赎的地狱。
“我认为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也比较喜欢平凡的人生。”
——说得也是……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么不体贴的话?
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不懂。
当我说了“过着平凡的人生也不坏”时,竹田同学是感受到如何的绝望与伤痛啊!
我读了跟我很相似的人写的信。
简直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觉得胸口滞塞,眼泪不停地从脸颊滚落。
啊,我终于遇见跟我有同样心情的人了。
只有他,一定可以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吧!
这个手札也是模仿他的手笔写的。
我写着写着,也觉得跟他变得越来越亲近。
竹田同学读了片岡愁二的信,受到他强烈吸引,还认真追查他的死因,并不是因为他拥有竹田同学没有的物质。
她并不是因为个性互补而受到吸引。
反而是知道了这个人拥有跟她相同的灵魂,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证明这个人的存在。
他的S到底是谁?
要怎么做才能找出S的弱点?
只要让S的心动摇,一定可以挖出所有的秘密。
没错,只有S知道他的死因。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还是被S杀害的?在他最后的一刻,到底说了什么话,用怎样的表情死去的?
跟我拥有相同灵魂的他,究竟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啊,好想知道。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非知道不可。
不管醒着睡着都在想这件事的我,在想不到的情况下终于得到了让S崩溃的钥匙。
伴随着像是胸口被烙铁灼烧般的激烈痛苦,我终于能够理解了。
竹田同学和片岡愁二是同样类型的人。
同样期望着能够被最理解自己又是敌人的S这么一号人物给毁灭,也同样因为自己的失策而失去最亲近的人。
他们因此强烈地自我遣责,内心渐渐崩坏了。
失去最亲密的朋友齐藤静之后,对于痛苦地持续着对她的愧疚与罪恶感的竹田同学来说,片岡愁二的信就像从痛苦中逃离的指南针。
所以竹田同学采取了行动。
她让长得很像片岡愁二的我接近弓箭社的毕业学长,找出身为S的添田学长,并且写信给他。
就像一点一点逐渐注入毒药似地——S越来越倾向疯狂,我只是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他。
我知道S的态度不像平常那样地从容不迫。
S的眼光不断游移,声音也在颤抖。
S独处时,会不停地叹气,还会抓头发,像受到惊吓般突然回头看。
跟自己想像的片岡愁二临死前到底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是他杀?还是自杀?
是被人杀害的?还是自己选择了死亡?
竹田同学想要知道。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件事。
那一刻就快到了。
已经准备就绪。
接下来就只要拿起钥匙打开门就好。
为了决定自己的未来,竹田同学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些事。
我写了信给S。
我在顶楼等你。
我们来聊聊真心话吧!
写了竹田同学内心剖白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是这样写的。
愁二学长已经给我答案了。
去吧,到屋顶上去吧!
二楼,
三楼,
四楼,
我觉得楼梯好像往上方无限延伸,忍不住冒出一种永远都无法到达竹田同学那里的不安与恐惧。
就算我爬完了这座长长的楼梯,等在前头的还不是无可挽救的悲剧?
就像美羽那时候一样,我还不是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竹田同学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身影?
我觉得心脏快要裂开,头昏目眩,几乎就要倒在地上了。
不行了。
一定会像那时一样赶不上。
还是别去屋顶比较好吧!如果去了,又会看到不想看的事,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不可以去。
我的嘴唇和指尖都麻痹了,像是野兽一样紊乱地喘气,眼前逐渐变成一片白。
升上高中后明明没有再发作过的,被添田学长带到屋顶上的时候,我却变得几乎没办法呼吸。
就跟当时一样,强烈的饥饿感和不安向我袭来,全身变得冰冷,痛苦的喘息从喉咙漏出,身体无力地倾倒,只能靠在楼梯扶手上。
好痛苦。
快要死了。
啊啊,一定赶不上的。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去了屋顶也没用。已经没用了。大家就只能继续不幸下去,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说什么都太迟了。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就在我即将坠入绝望的深渊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的手往上提起。
或许那就是远子学姐的手吧!
拉着我那只有气无力的手,从不放弃地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就是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从来没有舍弃过我。
然后,还会对哭喊着不想再努力的我,对哭喊着已经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温柔地说着一定要自己去找寻答案。
就算痛苦,就算悲伤,就算难受,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脚走下去,找出那个答案。
就像不顾失信于朋友的梅乐斯,我又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继续往楼梯上方跑去。
我已经感觉不到痛苦难过、心脏几乎快要裂开、喘得无法呼吸或是眼前昏黑,只是一个劲地持续朝屋顶上跑去。
原本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楼梯前方,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门扉,我就像全身撞上去一样打开了门。
天空就跟平时一样蔚蓝晴朗。
竹田同学正站在栏杆外的屋檐。
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柔弱无依。
“不行!竹田同学!”
我大叫着跑过去,她也惊讶地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用双手抱着那个鸭子马克杯,啊,她是真的想要寻死,我的胸口都揪起来了。
“不行,竹田同学!绝对不可以死!不要就这样结束一切!你并不是愁二学长!你是竹田千爱啊!你跟愁二学长不一样!没有道理因为愁二学长自杀,你也跟着自杀啊!”
竹田同学露出了哭泣般的表情。
一边用肩膀喘息,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非得找出跟愁二学长不同的答案不可!”
看到被我卷握着的鸭子笔记本后,竹田同学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
“心叶学长……那本笔记本……你已经看过了吧!那应该是……要在十年后才能被发现的啊……那是,为了留给十年后的我的讯息。就像愁二学长也留了信给十年后的自己——也就是我——同样地……”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没有必要选择跟愁二学长相同的路啊!快回到这边吧!”
竹田同学的眼中潸潸落下透明的水珠,就像因为自己的心情永远无法被理解而流的苦涩泪水。
“可是,心叶学长,我已经无法继续忍耐活在这个世上的耻辱和痛苦了。”
这个渗入了悲痛的压抑声音刺进我的胸口,让我无言以对。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啊,跟美羽那次一样的事,又要再度发生在我身上了吗?
“你知道吧,心叶学长,愁二学长并不是因为对咲子的罪恶感才想要寻死,而是因为咲子在他眼前被车撞了,变得一动也不动,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悲伤,才会对这么丑恶的自己感到绝望。
我也一样。
我杀死了小静。
如果我没有故意跌倒,小静就不会因为突然往回跑而被车子撞死。所以,这就跟我亲手杀死小静是一样的。
但是,小静在我面前血流如注地死去之时,我却连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
连在小静的葬礼上也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该怎么办呢,就只是一直在发呆吧!
家人和朋友,还有小静的双亲,都在旁边窃窃私语地说我一定是因为很要好的女孩死在自己面前,所以受到极度的震惊,悲伤地把心灵封闭起来了,真可怜啊,就让她静静地一个人吧!
才不是这样!
我根本一点都不难过!
不管我再怎么回忆,如何在心中搜寻小静的事而逼自己哭,却还是徒劳无功,完全挤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心情。小静已经死掉了,我却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悲伤。
这——这太奇怪了吧!人都已经死了耶!而且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一点都不悲伤呢,这样太异常了吧!”
竹田同学的口气越来越激动,湿润的眼睛也越来越显得绝望。
我完全无法说出“不会的,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种话。
以我的常识来判断,这的确很异常,所以我完全无法否认。
充满于日常生活中的恐惧感,我也非常清楚。但是,反正我只是个活在双亲细心呵护之下的孩子,并没有真的体会过足以让我理解竹田同学心中痛苦的那种强烈绝望感。
“我并不是因为对小静的罪恶感才想要寻死,而是对于小静死了也不悲伤的自己感到太丢脸、太害怕,所以不得不死。
太宰治也说过,就算继续活着,污秽的罪名也会逐渐由浅加深,烦恼也只会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也说过『想要死,非死不可,活着就是罪恶感的种子』吧!我再也无法忍耐抱着这种心情活下去了!心叶学长,这样子我还活得下去吗?你还是要叫我活下去吗?要对我说死是错误的吗?我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吗?”
我抓着竹田同学的手稍微松开了一点。
理保子学姐为了让痛苦的愁二学长获得解脱,所以实现了愁二学长的心愿。
可是……
可是我……
原本松开的手,又握得更用力。
竹田同学睁大了眼睛。
“我不懂——我才不明白咧!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真的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我还是不能让你死。为什么不能,虽然我现在没办法说清楚,但是我一定会帮你找寻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你先别急着死啊!再试着活下去吧!努力地活下去吧!我会陪你一起想的,也会陪你一起烦恼的!这点事我还办得到!”
竹田同学还是继续落泪。
“就算你……跟我这么说……”
“拜托你,竹田同学,快点回到这边吧!”
“不行……我已经……”
竹田同学挥开了我的手。这个个动作让竹田同学的身体失去平衡,脚在屋檐上滑了一下。
“竹田同学!”
鸭子笔记本掉在水泥地面上,强风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
我整个个趴在地上,紧紧拉住竹田同学的一只手。
竹田同学的双脚,还有拿着鸭子马克杯的另一只手,就像挂在电线杆上的风筝危险地摆荡着。
“放开我……让我就这样死了吧……”
竹田同学用虚弱的声音说着。
“……我才不要!”
手臂好像快要断了。啊,如果我不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有更多的体力就好了。
“求求你!心叶学长……”
“不要!”
我绝不放手,怎能放手。美羽在我的面前坠落时,我只是束手无策地呆立原地。
就算不了解美羽的心情,就算说不出有说服力的话语,也应该可以跑过去,紧紧抱住她才对。
我明明可以伸出手来,阻止她的死才对。
所以,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
“绝对不可以死!活着本来就会有很多丢脸的事啊!就连我在两年前都还以女生的身份,还被人家称为谜样美少女,因为太丢脸了所以拒绝上学,把自己关上家里,未来已是一片黑暗,就算这样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竹田同学讶异地睁大眼睛。
“女……女生……?”
就在此时,竹田同学的手因为流汗而滑开了。
“呀——”
竹田同学的手从我的手中离开了。
但是,那只手又被从旁伸出的两只手给抓住了。
“没错,不管是谁都有不愿对人提起的耻辱。我也是,之前还把从图书馆借来的《大亨小传》吃下去了。”
远子学姐把她的扁平胸贴在水泥地面,难过地皱着脸,从栏杆之间伸出的双手紧紧抓着竹田同学的手。
我也急忙用双手抓好竹田同学的手。
“……远子学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唔……我刚才去图书馆,有个担任图书委员的女孩告诉我心叶突然冲出去了……所以我就跑来找你了……”
比我还要居家派的远子学姐,保持这种姿势应该相当辛苦吧!
竹田同学思绪紊乱地说:
“把《大亨小传》……吃掉了……这是……怎么回事?”
远子学姐苍白的额头上滴着汗水,一边辛苦地回答:
“……呜……这个世上,是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唷!找出这些事,也是人生的乐趣之一。”
下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大概是有人发现我们,所以开始慌乱了吧!
竹田同学叹着气望向下方。或许是觉得这样拖拖拉拉地死不了,竹田同学好像就要甩开我们的手了,此时远子学姐大叫:
“竹田同学读过《人间失格》以外的太宰治作品吗?”
“呃?”
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让竹田同学停止挣扎。
远子学姐继续拉着竹田同学的手,激动地说道:
“有些人只读了《人间失格》,就以为太宰治的作品充满阴暗忧郁又不健康的色彩,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光是看过《人间失格》,是无法评论太宰治的作品的。在上公民与道德课时,不是都读过《快跑!梅乐斯》吗?你不觉得为了买给妹妹的结婚礼物而到市场去,因为听了恶政的评价而引发正义感,从大门走进皇宫打算暗杀国一,那样冲动莽撞、那样单纯率真的梅乐斯很令人喜爱吗?你不曾因为他跟石匠之间的诚挚友谊而感到热血沸腾吗?梅乐斯可是全身赤裸,满心热情地奔往石匠的所在啊!”
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远子学姐。
我真想抱着自己的头。
但是,远子学姐一边滴着汗水,还是一脸认真地继续说下去。
“你试着想想吧!就算是不同的时代背景,全裸在街上奔跑一定很丢脸吧!但梅乐斯还是赤裸着跑下去,努力回到朋友身边。就连那个不相信人心,暴虐无道、残酷不仁的国王都因而受到感动!
最后石匠说了『梅乐斯,你没有穿衣服耶』这句台词,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收录在国小的公民与道德教科书上。你去看看原文吧!就算只是为了这句台词,也有阅读的价值唷!
不只是梅乐斯。另外还有很多充满爱与信任的精彩作品!你一定要看看《叶樱与魔笛》!姐姐担心罹患不治之症的妹妹那种心情,是多么令人动容啊!结局也不是只有悲伤,还有着温柔的气氛和希望的光辉啊!在《雪夜的故事》里,为了让哥哥的新娘看见美丽的雪景的妹妹,还有在《皮肤与心》里出现的,就像少女一样恋慕着自己丈夫的太太,大家都非常纯情,非常可爱。《浪漫灯笼》里面的五个兄弟姐妹,还会一起写小说接龙,简直就像温馨家庭剧一样融洽。《女学生》里的女主角不是也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拥抱她吗!
以女性读者写给作家的信为蓝本的《耻》和太宰治遗作的《GoodBye》,还有描写喜欢奢华衣服男子的《时尚童子》这些作品,都是描述了人间百态的幽默故事。随笔的《如是我闻》之中,还可以看到像是对志贺直哉挑衅的人一样滑稽的太宰治。如果喜欢感动人心的故事,就去持《畜犬谈》或是《货币》吧!里面充满了太宰的温柔和对人的信赖唷!不管哪一本,都是震撼人心的杰作!如果没有把这些全部看完就死实在太可惜了!”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说服啊?
天底下会有人对想要自杀的人说这种话吗?
但远子学姐是认真的。
无比的认真,卖力、拼死,甚至是赌上性命。
张口结舌仰望远子学姐的竹田同学,眼中变得越来越湿润,接着就滴下泪水。
一定是觉得太诡异、太白痴了,又被那强悍的发言慑服,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远子学姐不断流汗,眼中都冒出血丝了,还是拼命地说:
“在战后严格控制的出版品管制中,将古代作品做了幽默改编的《伽草纸》也非读不可。《卡奇卡奇山》也是用这种方式改写的,保证会让你看得大吃一惊唷!
我告诉你!太宰治并不是只写了《人间失格》啊!
确实,太宰治或许是在写完《人间失格》之后自杀的。他也写过不少让人看了之后心情黯淡的作品,或许《人间失格》真的是太宰治得到的答案。
但这并不是太宰治的全部啊!
太宰治的作品中,还是有很多善良温和的人。虽然平凡又懦弱,但是却努力变得坚强的角色也很多。
他以恋人太田静子的日记为原型描写没落贵族的名著《斜阳》,女主角和子就算家道中落且无法实现恋情,还是独自生下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在最后的章节里,宁静的黎明景色中,太阳发出灿烂的光辉缓缓升上天空的描写也很激励人心不是吗!就算是沉落地面的太阳,只要过了夜晚,一定会再度升起啊!
太宰治在《黄金风景》里叙述的美丽景色,还有美丽的故事,绝对不能在还没读过之前就死掉啊!至少,在还没把太宰治作品全集从头到尾读过一百遍,还没写过上千篇太宰治作品的心得报告之前,绝对不能死啊!”
竹田同学眼里流出的泪水,落到了她抓着鸭子马克杯的手上。
她的手指松开了。
杯子笔直往下掉落,在地面砸得粉碎。
竹田同学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了远子学姐和我的手。 |
不可以死——他这么对我说。
我一定会帮你找寻活下去的理由!也会陪着你一起烦恼!所以你先别急着死啊!
不可以死——她这么对我说。
她还说只读了《人间失格》就死掉太可惜了。
太宰还写了很多其他的优秀,在看完这些作品之前绝对不能死。
两人都紧紧抓着我的手,拼命说服我。
我哭了。
哭着笑了。
有什么好悲伤的,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难过的,有什么好高兴的,虽然还是不理解,但眼泪却不停流了出来。我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像动物园的猴子,或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丑陋可笑吧!
我松开湿濡的手,小静送给我的马克杯就从我的指尖滑掉了。
那是为了提醒自己对小静犯下的罪行,总是摆在举目可及之处的马克杯。
可是,当它离开我的手,在地上摔得粉碎时,我突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心情变轻松,觉得好像得到了解脱。
这或许是因为我的薄情吧!
说不定我还是没办法以不懂人心的妖怪身份继续活下去吧!
那一天,或许我应该在屋顶上死去。
但是我自己伸出手,抓住了那两人的手。
他们两人都满脸通红地,一边唠叨一边拉住了我。
途中,老师和消防署人员也跑到屋顶上,帮忙把我拉回栏杆的另一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那之后,老师和父母都详细地问过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欺负了?
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好玩爬出栏杆,然后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可怕,我还以为会死掉呢!
我装出发抖害怕的模样回答后,就因为胡闹而被重重地骂了一顿。
谣言一下子就传遍学校,我顿时成了名人。
有人在背地里偷偷说我的闲话,有人直接当着面嘲弄我,也有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眼光。
当然也有人和善待我。
也有人跟平时一样未曾改变态度。
“你真的自杀未遂吗?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也有人担心地这样询问我。
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既然有善良的人,也就会有坏心人,更有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人。
不管是学校或社会,一定都是这样。
这时我就会假装呆呆的,像个天真的少女,笑着回答:“嘿,失败了。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人果真没那么容易改变。
今后我仍会戴着小丑面具,继续欺瞒世人的眼光活下去吧!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觉得丢脸了。
我跟小广分手了。
“我并不是因为觉得跟你在一起太引人注目才提出分手的唷……”他这么说着,一边还转开视线。
我也觉得我们还是拉开一点距离比较好。
我用跟平时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这么说了之后,小广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样,以惊讶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小小声回答“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篮球社的经理花村同学偷偷喜欢着小广。
以前,花村同学也曾经说过我的坏话。所以我想花村同学应该会去安慰他吧!
到如今,要把这些事情写成报告的工作,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辛苦了。
在此之前,当我把自己丑陋肤浅的本质写出来时,好几次都忍不住把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
那些白纸黑字看起来就像污秽的诅咒,让我觉得十分恐惧。
但是,现在我写得越多,就越觉得好像把心中沉积已久的脓水吐了出来,变得越来越干净。就这样写着写着,心情也渐渐变得宁静,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得到遥远的未来。
我还是有点后悔,没有在那一天死去。
但是,对于文艺社的学长姐,我也有一种“没死真是太好了”的感谢的心情。
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以后有人可以看透我的小丑面具,我打算挺起胸膛,笑着说出:“是啊,一点也没错。你的眼睛真够利呢!”
如果可以再次遇见像小静那样的人,我一定不会再对她说谎了吧。
***
自从在屋顶上救起竹田同学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靡靡细雨打湿了青绿的树木,六月某日的放学后,竹田同学带着写完的报告,拜托文艺社。
“请进,我等你很久了。”
远子学姐跑去图书馆了,所以我代她收下竹田同学的报告。
“呜哇,好厚一叠,真是精心力作。”
“嘿,我写了一大堆唷!心叶学长,你曾在地下书库里对我说,就算写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对吧!”
竹田同学以愉快的表情望着我。
“我也是那样想的。但是,自从我写了这份报告之后,反而感觉写作对人确实是有帮助。一定有这种效果吧!”
“嗯,说不定。”
美羽写的故事,总是让我感受到温暖和清澈的心情。
把写好的文章用活页夹钉成一册的美羽,看起来也是很幸福的样子。
那段时间并非全都是谎言。
所以,就如竹田同学所说,或许写作真的拥有治愈和救赎的效果吧!
“对了,心叶学长说过自己以前是女孩吧?”
“呃,那、那是因为……”
“你在屋顶上说着『被称为谜样美少女』对吧?难道学长有性别障碍,或是假性阴阳人之类的问题?还是说,学长其实是人妖?”
“哇啊,那个、这个、这是因为……”
“远子学姐也说过她『把图书馆的书本吃掉了』对吧?那个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哇~~~~~那、那是一时情急不小心说出来的,拜托你!请快点忘了这些事吧!”
竹田同学看着面红耳赤,慌成一团的我,突然转变成知性的表情,露出微笑。
说不定这是竹田同学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显现过的真正表情吧!
“好,我知道了。不管是谁都有想要对人隐瞒的丢脸事情呢!我会好好保守这些秘密的。”
“谢谢你。”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的秘密就算了,如果远子学姐的秘密被公诸于世可就不妙了。电视台和妖怪研究家一定会蜂涌而至吧!
“心叶学长,你帮我帮的那些情书,我可以留下来吗?”
“咦,竹田同学还留着那些东西啊?”
竹田同学像平时那样天真地笑了。
“是的,我把那些信放在一个我很喜欢的饼干盒里,一直很珍惜地保管着。”
呜哇,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因为竹田同学答应帮忙保守秘密,所以我只好答应。
“可是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喔!”
“嘿,我会当做自己的宝物。”
竹田同学拜托我向远子学姐打招呼,说她还会再来玩,然后就离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开始读起竹田同学写的报告。
轻轻洒落的雨声,跟翻纸的声音重叠了。
就好像在母亲肚子里听见的安眠曲,清柔又悦耳地响起。
雨在不知不觉间停了,夕阳把活动室里染成一片金色。
已经过了多久?
埋首于阅读报告的我,突然觉得脖子后面好像被猫的尾巴扫过一样痒痒的,我无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抓。
(嗯?)
在我脖子上的并不是猫尾巴,而是远子学姐的辫子。
我往旁边一看,远子学姐不知何时已经从图书馆回来了,她拿了张椅子坐在我后方,探出上身,越过我的肩膀一起读着报告。
(哇!)
远子学姐可能是太专注于报告了,她将右手食指点在嘴唇上,以出神的表情看着那些文字。就连我正抓着她的辫子都没有发觉。
还不只是这样,远子学姐的身体太过前倾了,她的脸颊几乎要贴在我的脸颊上。低垂的睫毛闪着金色光芒。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好像只要我把头再向后仰一点,就可以亲到远子学姐。
“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子学姐!”
“翻到下一页吧,心叶。”
什么?
远子学姐将视线紧盯在报告上,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
“那个,可是,这……”
“快点啊……”
她完全沉浸其中。既然已经陷入这种状态,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文学少女』的耳朵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
“是、是的。”
我也放弃了,继续读着那篇报告。
我一边感受着远子学姐像是紫罗兰一样芳香的气息,还有她温暖的体温,让那柔顺的辫子在我的脖子上骚呀骚的,跟她一起在这个被黄昏染红的小房间里,继续读着竹田同学的报告。
房间里,当淡金色的夕暮逐渐转为艳红时,我们终于把报告读完了。
远子学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发现我正处于面红耳赤,全身僵硬的状态,急忙从我身边退开。
“啊!呀!对不起!”
她无意识地猛然后退,竟然连人带椅一起往后仰,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
“啊……”
“呜~~屁、屁股撞在地上了……”
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掀起露出大腿的远子学姐痛得流泪。
“你没事吧?”
“屁股好痛喔……”
她一边拉好裙子,坐起身。
跟我眼神交会之后,她的脸瞬间变得红通通的,然后又很快转为温柔的眼神对我微笑。
“不过……千爱好像恢复精神了,真是太好了。”
我的嘴边也浮现笑容。
“是的。”
我拉着远子学姐的手,帮她重新站起来。
然后,我恭敬地对她递出竹田同学的报告。
“请好好享用吧,大小姐。”
在夕阳照耀之下的远子学姐莲步轻移,以比平时更优雅的姿势在椅子上坐好,才接过那份报告。
“我要开动了。”
她面带微笑地望着报告,然后再次读了第一页。
每读完一页,就把那页撕下来,从角落开始咀嚼。
“……好苦。”
她以有点难受的模样喃喃说道,一边还是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纸张,吞了下去。
“真的很苦……”
这份报告恐怕不如远子学姐期待的那样甜美柔软吧!
一份好吃不到哪里去的苦涩报告,远子学姐还是漠然地吃着。
远子学姐白皙的肌肤、制服,还有长长的辫子,都鲜明地染上了似乎有些寂寞的黄昏色彩。
就算是沉落地面的太阳,只要夜晚过了一定会再度升起,远子学姐在屋顶上曾经对竹田同学这样说过。
不管有什么痛苦或难过的事,跟今天截然不同的明天也一定会到来。
就这样,在反复迎接新的一天之间,或许人也会逐渐改变吧!
就连原本觉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或许也会逐渐好转。
那一天从屋顶上跑下去的美羽,如果也能在某处笑着就好了。
就算再也无法见面。如果她可以在这黄昏天空之下的某个地方笑着。
这大概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我摊开一叠钉成笔记本模样的原稿用纸,开始提笔写字。
远子学姐一边吃着报告,一边问我:
“你在写什么啊?”
“这是秘密。”
“哪,心叶……哪天也写篇小说吧!如果写了小说一定要给我看喔。”
远子学姐突然说出这番话,让我觉得心中一震。
抬起头来,就看到远子学姐温和地微笑着。
我那段令人脸红的过去,远子学姐应该还不知道吧!
所以,这一定只是她随口说的。
远子学姐又专心地回去用餐了。
我也继续在原稿用纸上写字。
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再度拾笔写小说,会再想要写些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今天就帮远子学姐写个甜蜜的故事吧!
让她在吃完那篇苦涩的报告之后,当作甜点。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这个新系列是在描述『文学少女』远子学姐,还有前覆面天才美少女作家心叶的故事。
因为跟编辑商量过,下一个系列要写出跟以前完全不同的风格,因此写出了这个故事。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就写个比较严肃的故事吧!远子的初期设定原本也是个非常冷酷,带有杀气的角色,但是执笔之后,就变成了跟预期完全相反的乐观个性,就连广告也打上了“苦涩喜剧”的标题。
喜……喜剧?不,这个……虽然一点都不像喜剧,但是……因为……想要写“严肃”的故事……所以变成这样。在此特别强调一下。
我在想,如果可以成为一个既温馨又悲伤的故事就好了。
好啦,远子在书中长篇大论地描述了太宰治,其实我跟心叶一样,只有在教科书读过他的作品。关于《人间失格》,我记得在高中时代有个朋友对我说过“看了这本书以后一定会很想自杀吧……”所以我一直避之惟恐不及,心想“哇啊,简直像是受到诅咒的书嘛……”但是因为在本书中提到这本名著,我从头看了一遍,结果印象整个扭转过来。现在我已经是太宰迷了唷!我最推荐他的短篇故事,还没看过的朋友们一定要找来看看。
这次的插画是竹岡美穗老师画的。充满透明感又如梦似幻的色调,美得让人不禁叹息。远子也十分符合我想像中的形象,在看到草图时就让我觉得很感动了。竹岡老师,谢谢你画出这么棒的插画!
每次开始一个新系列,我都会非常担心,不知道能不能维持到完结篇。这次我也会好好努力,如果有办法写到最后就太好了。那就再会了! |
杀了她吧!
他因暴风般的疯狂浑身颤抖,下定了决心。
没错,杀吧,杀了她吧!
为了不让倒流的时光回到原本的地方,也为了永远把她綑绑在他的世界里。
抱着刀子的尸首、啜饮血液、啃食皮肉、枕着骨头,睡在同一个棺材里。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皮肤、血肉、骨头,全部——全部都是属于他的。
他的十只手指,紧紧地掐住她白皙似雪、寒冷似冰的脖子,以轻柔的声音呢喃说道:
“……再见了,背叛者夏夜乃。”
这里是厌恶俗世者的天堂。
虽然有些绅士会说着这种话,跑到乡下去隐居。不过只是个国三生的我,却也隐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在大白天就拉起窗帘,窝在床上裹着棉被,一边叨念着「真希望太阳不要升起,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一边紧抓着床单,把脸埋在枕头里,抽抽噎噎地哭泣着。
日本明明有那么多国三的男生,为什么只有我遭遇到这种事?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我并不是厌恶俗世。我只是因为第一次写的小说偶然获得了新人大奖,偶然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得奖者,偶然取了「井上美羽」这个像女生的笔名罢了。
但是那本小说却出乎意料的畅销,宣传活动还说我是什么「谜样的天才美少女作家」——为此,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跟从小就很喜欢的一个特别的女孩,已经再也无法见面了。但是世人却对十四岁的天才少女赞誉有加,擅自猜测着井上美羽的真正身分,出版社的人也不断催促我快点写出下一
本作品。
美羽已经遭遇到那种事了,为什么我还得继续写小说?
拜托你们放过我吧,我不是什么天才作家,更不是适合撑着白色洋伞的大家闺秀。我再也不要写小说了!
我全身冒着冷汗,指尖也变得麻痹,胸口仿佛被万钧之力压迫得喘不过气,因此我关上房门,紧闭双眼,塞住耳朵,阻绝一切外来的资讯,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在门外发生的事全都是梦。门里的世界才是现实,门外的世界全都是谎言。拜托不要有人打开门,不要走进房里。如果打开门,谎言的世界就会变成怒涛般的现实朝我袭来,我会
被那个世界给吞噬而窒息的。
我一边咬着被汗水浸湿的棉被,咬到牙龈几乎出血,一边打从心底深深盼望时间可以回到过去,盼望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就算只有几个月也行,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如果愿望真能实现,我绝对不会再写什么小说,也绝对不会去参加新人奖。
我可以继续保持平凡国中生的身份,继续待在美羽身边,看着美羽的笑脸,听美羽说些像是树叶筛落的阳光一样美丽的故事,为美羽写下的活泼文字而陶醉。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也无须畏惧世界和他人,可以平稳幸福地活下去。
我好想回到过去。好想重新来过。
神啊,我请求你,让我回到写小说之前的时光吧!
但是,无论我这个国三男生在阴暗的房里再怎么认真祈祷,这种投机的心愿也不可能会实现。
漫长严冬结束后,我蹒跚地爬出房间,去参加考试,成了高中生。
然后,到了高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在只有两名成员的文艺社里,勤奋地书写「文学少女」的点心。
(注:家里蹲,原文是指因为社会适应不良而自我封闭,长期把自己关在房里的青少年,又称「隐蔽青年」或「兰居族」。) |
远子学姐以纤细的手指撕下稿纸一角,放入口中,开心地笑了。
「好甜唷!」
接着,又一口……再一口……
她用指尖小心撕开以HB自动铅笔在格子里填满文字的稿纸,送进口里,发出喀沙喀沙的小小声音咀嚼着,然后吞了下去。
「非常清新呢……甜甜的……」远子学姐歪着小巧的脸庞,喃喃地说着,嘴巴却突然瘪成「へ」字形,睁得浑圆的眼中浮现疑惑的神色,表情也越来越紧绷。她的额头渗着汗水,战战兢兢地把最后一小片纸张放到口中的瞬间,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辣死人了啦!」
她甩着像黑猫尾巴一样细细长长的三股辫,流着眼泪攀在折椅的椅背上。
「辣死了——我的舌头都麻了,眼睛好像要喷火,鼻水也快流出来了。这种故事太辣了啦,心叶!」她气愤地抱怨着。
我合起五十页稿纸的封面,把自动铅笔放回铅笔盒里,冷静地说:「你出的题目本来就很不对味啊,‘苹果园’和‘秋千’是还好,但是那个‘全自动洗衣机’,怎么样都搭不上边吧?」
以三个题目写成的故事,是远子学姐最喜欢的点心。
每天放学后,我只要走进社团活动室,远子学姐便已经拿着银色的码表等在那里了。
「来吧,心叶,今天的题目是‘鲱鱼子意大利面’、‘东京巨蛋’和‘处女座的少年’,要写出非~~~常甜的故事唷!限时五十分钟。预备,开始!」远子学姐露出开朗的笑容,按下码表。
然后就会把我写好的文章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送进口中细细咀嚼。
「唔唔……中间的味道比较淡。或许可以试着写短一点,把节奏加快一点可能会比较好。啊,最后一段味道很温和,很好吃呢,就好像芒果布丁。」还会像这样发表评论。
这个远子学姐,是比我大一届的高三生,也是个会吃故事的妖怪。
就像我们喝水或吃面包,她津津有味地吃了写在纸上的文字或印刷的书本,也会一脸幸福地发表感想。
不过,如果当面说她是「妖怪」,她就会气鼓鼓地反驳说:「我才不是妖怪!我是深受着世上所有故事,喜爱到想要将它吃下去的‘文学少女’啦!」
长及腰间的细长辫子、澄澈又富知性的黑色眼眸、白皙的肌肤、没有高低起伏的纤瘦身材——如果光从外表来说,远子学姐的确是个古早时代的淳朴文学少女,也像个跟堇花十分相称的高雅千金小姐。
不过她的内在却是个贪吃鬼,话很多,好奇心又十分旺盛,是个不管看到什么都想插一脚的麻烦学姐。
「呜呜……舌头还是麻麻的……我本来期待的是一个甜到渗入心扉,酸酸甜甜的故事。你竟然写了一个少年跳进全自动洗衣机,到达世界尽头的苹果园,每当他荡起秋千,就有长着人类五官的苹果发出悲鸣,落在地上的故事……呜……我还以为自己吃的是加入清爽鲜奶油的苹果派。吃得正高兴的时候,苹果的味道突然变成色泽鲜红的麻辣担担面,肉桂粉也变得像辣椒粉一样呛鼻啦!」
大概是人面苹果的刺激太强烈了,她还是眼眶含泪地吸着鼻水。
「我都是照着远子学姐的题目写出来的啊!请不要再抱怨了。」
「心叶真是太冷淡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像‘小公子’,其实内心就像‘莎拉公主’里面的名琪院长。」
(注:《小公子》(LittleLordFauntleroy);《小公主》(ALittlePrincess),曾改编成卡通「莎拉公主」。两者都是英国作家法兰西丝?霍森柏纳(FrancesHodgsonBurnett)的作品。名琪院长,主角就读的寄宿学校校长,原先拼命讨好主角,但是一得知主角的父亲的死讯之后,就把她当作女仆压榨。)
「我哪里像她了?我又不是金发碧眼,也没有穿那种缀满荷叶边的衣服。」
「啊,我好想吃艾肯的短篇集来换个口味呢!好想吃《雨滴项链》啊!好想吃《包了一块天空的派》啊!好想吃《三个旅人》啊!好想吃,好想吃喔!」
(注:《雨滴项链》(Anecklaceofraindrops)、《包了一块天空的派》(There’sSomeSkyinThisPie)、《三个旅人》(Thethreetravellers)。三者都是英国童书作家琼?艾肯(JoanAiken)短篇集《雨滴项链》(Anecklaceofraindropsandotherstories)里的故事。)
远子学姐跪坐在折椅上,抱着椅背摇个不停,简直就像在百货公司玩具部门耍赖的幼稚园儿童。
我看得傻眼了,还一边问道:「你说的《三个旅人》,是收录在国语课本里那个吗?是说三个在沙漠里的车站工作的人,轮流放假出去旅行的故事吧?」
远子学姐一听,突然变得容光焕发,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嗯,是啊!琼?艾肯是一九四二年在英国出生的儿童文学作家。《威利山庄的狼群》这个长篇系列很精彩唷!里面出现的小女孩们,就像母亲烤得姜饼一样香脆可口,很值得推荐。不过我更喜欢她的短篇故事!《三个旅人》就像新鲜的水果,好比金黄透亮的柳橙、清香宜人的香橼,或是珠宝般的麝香葡萄,感觉只要在口中嚼碎就会流出冰凉甜美的果汁呢!」她闭起眼睛,垂下长长的睫毛,从喉中溢出了赞美的言语。每当远子学姐提到食物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注:《威利山庄的狼群》(TheWolvesofWilloughbyChase),描述Bonnie和Sylvia这对表姐妹因为父母外出而被家庭教师赶到伦敦的感化院,过着悲剧的童工生活,并且努力夺回家园的故事。)
这间社团活动室孤单地座落于校舍三楼打西侧,因为原本是储藏室,所以墙边堆满一叠叠的旧书。在仅剩的空间里,还摆了一张表面已经变得斑驳的老旧榉木桌。
这间活动室只要到了黄昏,就会被夕阳染成一片蜂蜜色,而我就面对着这张摇摇晃晃的老旧桌子,拿着HB自动铅笔,埋首于稿纸的格子中。
在此期间,远子学姐会很不雅地屈膝坐在折椅上,带着幸福的表情翻着书页。她不时会偷看向我这里,确认一下点心的制作过程顺不顺利,然后又眉开眼笑地继续看她的书。
我在只有两位成员的文艺社里,已经帮远子学姐写了一年以上的点心了。
「唉,我越来越想吃艾肯的作品了……对了!」
已经陷入妄想的远子学姐,突然睁开眼睛,笑嘻嘻地探出上身。
「说不定中庭的信箱已经送来了甜蜜蜜的信呢!」
远子学姐说的信箱是她在中庭非法设置的,上面写着「帮您成就爱情。需要的人请来信。BY文艺社所有成员」的麻烦东西。
远子学姐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亲手书写全世界仅有的故事,其中又以甜美的恋爱故事最吸引她。为了品尝这个滋味,她还会要求前来做恋爱咨询的人写下纯纯爱恋的报告作为酬劳。为了美食,她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但是,如果把我也卷进去,那就敬谢不敏了。
「我绝对不要再帮人写情书了。」虽然我一口拒绝,她还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好好好。」她跳下折椅,心不在焉地回答,就兴致盎然地跑去看信箱了。
真是的……
独自留在活动室的我无奈地叹息着。
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啪搭啪搭地翻动了榉木桌上的稿纸。今年的夏天比去年凉快舒适多了。因为活动室里并没有冷气,所以这非常值得庆幸。我现在只希望远子学姐别再随便揽上什么闲事,把我也拖下水,再过一次那种冷汗淋漓的夏天了。
我眺望着被风吹得鼓起的窗帘外的蓝天白云,一边思考这些事,远子学姐就垮着细瘦的肩膀回来了。
「好惹人厌的东西啊!你看,心叶!」她把焦黄的纸张丢在桌上,忿忿不平地说道。
远子学姐拿回来的,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几张小纸片,形状歪歪扭扭,边缘也毛毛糙糙的,上面还有用铅笔写的文字。
「憎恨」、「救救我」、「幽灵」、「好恐怖」、「好痛苦」、「快消失」……
看到这些跃然于纸片上的诡异文字,我也忍不住屏息,张大眼睛。
其中一些纸片上只写了数字。
『4331』
『424371416411431643』
『3911721471137』
『1441475324214321131643』
(附录1:
『不要!』
『我才不爱他。』
『我是谁?』
『不想去天堂。』)
「这些数字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一问,远子学姐就皱起眉头,斩钉截铁地说:「4就是死亡的死。所以『4331』一定就是『死神(43)降临,杀到一个也不剩(31)』的意思。这是给我们的挑战书。」
我被她的铁口直断吓得呆住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回过神来。
「请等一下,你的思考模式会不会跳得太远啦?说什么挑战书的,未免也太夸张了吧!说不定只是普通的恶作剧?而且,给『我们』又是什么意思?拜托不要把我也扯进去啦!」
「你在说什么啊,心叶。就算只是普通的恶作剧,竟在我最珍贵的点心箱……不,在文艺社神圣的信箱里,丢入这种一点都不好吃……不,卑鄙又无聊的东西,这种人绝对不能轻易放过。这可是跟文艺社的存亡息息相关的战争。就算我们社团只有两个人,也不能让人家给看扁了。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们是重质不重量的精英社团!」
「什么战争……难道你想要去讨伐人家?」
「嗯,就是啊!既然决定要做,就得摇旗呐喊、擂鼓鸣金地盛大开战。」
惨了,她又开始暴走了。现在远子学姐脑中的妄想铁定是逐渐茁壮了。要说到妄想,这位「文学少女」的功力可是不输给任何人。
「期末考就快到了,我要先回家了。」
我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只想逃跑,远子学姐却用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不能走,今天我们要在中庭埋伏。这是学姐的命令,心叶。」
此时我的右手碰到远子学姐的胸部,在那种几乎令我感到同情的平坦曲线,让人怀疑「这真是高三女生的胸部吗」的扁平身材苦苦哀求下,我实在不忍心挥开她的手,这大概是我最大的败笔吧!
因此,期末考前宝贵的几天时间中,我都得跟远子学姐一起待在中庭埋伏。
后来……
「啊!又有信了!」
上午七点,因为昨晚下过雨,所以中庭草地都变得湿漉漉的。
远子学姐一边窥视着耸立在中庭一角的大树旁,半埋在草地点的妖怪信箱……不,恋爱咨询信箱的里面,一边大喊。
「可恶,亏我特地提早一个小时到学校,昨天也是撑到六点学校关门时才离开!」
「说不定是半夜丢进来的?」
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频繁地出现了「憎恨」、「别过来」、「幽灵」等辞藻,而且也都有意义不明的整串数字……
「『1441475324214321131643』,这串数字好像经常出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远子学姐挑起眉毛,一脸认真地回答:「这个啊,就是『一石落下(14)死在一块儿(41)下地狱(475)杀(3)两个都得死(24)两人一起(21)死神(43)两个人(2)嘻嘻(11)杀(3)去啰(16)死神(43)』的意思啊!」
「我还真搞不懂……」
「你的理解能力还有待加强啦,心叶。简单来说,就是『从上面砸下大石头,让你们两人一块儿去见阎王。死神要去啰,嘻嘻!』的意思啦!」
「我越听越模糊……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解读出来的啊?」
「怎么,你不相信学姐吗?我可是『文学少女』唷!不管是阿嘉莎?克莉丝蒂、艾勒里?昆恩,还是赤川次郎的推理小说,我都读得滚瓜烂熟呢!」赤川次郎应该不是本格派推理小说家吧……不,现在就先别管这一点了。
(注:阿嘉莎?克莉丝蒂(DameAgathaMaryClarissaChristie)、艾勒里?昆恩(ElleryQueen),两人都是本格派推理小说家。赤川次郎则被分类为幽默推理小说家。)
「那么,你就慢慢推理出犯人的身份吧!下周就是期末考了,我想要待在家里好好用功。」
「心叶,在学生时代应该有比背诵方程式或化学记号更重要的事吧?」
「别再诡辩了。」
一大清早就用小混混般的姿势蹲在中庭的我们,对话内容逐渐朝荒谬的方向演变下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
午休时间,我拉着拼命抵抗的远子学姐造访了校内的音乐厅。拥有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大厅和几间小教室的这座豪华建筑物,是管弦乐社的地盘。管弦乐社的社员很多,也有实际表演的成绩,跟我们那个只能待在仓库般的小教室里做些细碎活动的文艺社比起来,有如高级松阪牛肉与黑轮的天壤之别。
这个管弦乐社的社长,同时也担任指挥的姬仓麻贵,听了我们说的事之后,就愉快地露出微笑。「呵,竟然有这种事?所以你们才会每天早上和放学后都鬼鬼祟祟地躲在中庭啊?真是辛苦你们了。」
明亮的夏日阳光,从半球型屋顶的天窗洒落下来,让房间看起来像教会的礼拜堂。墙壁上贴了几张素描和水彩画,房间中央还摆了一张搁在架上的画布。
麻贵学姐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手上握着画笔。她那有如雕像一般立体有型的五官司、像是阳光下的金色波浪一样亮丽的长发,还有跟远子学姐截然不同、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全都展现出日本人少有的魄力。事实上,听说她的母亲好像是外国人,所以她应该真的是混血儿吧!
她经常说自己其实想加入美术社,在休息时间和放学后,也一直独自待在音乐厅的画室里面作画。拥有这般特殊待遇的她,因为是学园理事长的孙女,所以也是拥有各种关系和管道的包打听。
「一开始便来找我就好了嘛,我一定会立刻帮你调查出来。你也太见外了,远子。」
远子学姐被她以戏谑的眼神盯着,忿恨不平地咬紧嘴唇。
我抢在远子学姐说话之前,先装出温驯乖巧的模样,礼貌地对她微笑说道:「不愧是麻贵学姐,真是太可靠了!」
远子学姐不满地盯着我瞧,脸上清楚写着:「难道我就不可靠吗?」
麻贵学姐的口气倒是变得更和善了。「哎呀,毕竟我有不少亲戚都是校友,情报来源铁定少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尽快……」
我的话都还没说完,麻贵学姐就暧昧地说:「但是,叫我帮你们调查来信的犯人是有条件的。你应该很清楚吧?远子?」
听到这句话,远子学姐从脸颊到耳根都红了,她甩着张张的辫子大叫:「你又要叫我当裸体模特儿了,对吧?我才不要呢!」
麻贵学姐……看来好像还没放弃。
算了,毕竟她说过一入学就注意到远子学姐了。但是,与其画远子学姐那种平板的胸部,我觉得她看着镜子画自己的裸体还更有意义……或许人都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吧?
远子学姐握紧拳头,露出一脸的愤慨:「讨厌,我就说不要来找麻贵嘛!你看她简直就像在宴会上喝得醉醺醺的色鬼上司,一直叫人家脱啊脱的。我跟麻贵截然不同,我可是纯洁柔弱的文学少女,是含蓄矜持的大和抚子唷!即使都是女生,也不会在人家面前随随便便脱光!」
(注:大和抚子,大和为日本的别称,抚子是粉红色的瞿麦花。借指贤淑端庄,拥有服从之传说美德的女性。)
大和抚子会屈膝坐在椅子上,或是跨坐在椅子上摇晃大西北,或是在别人面前卡滋卡滋地吃着书吗?
「哎呀,是这样吗?那我就没办法帮忙啰!真可惜。」
麻贵学姐无情地回绝了。我笨拙地请求说:「嗯……能不能请你帮帮忙……」
「心叶,不需要这么低声下气!可靠又迷人的学姐就在你身边啊!」
远子学姐说着我们走吧,就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
啊,又要继续埋伏下去吗?下周就是期末考了耶……
「抱歉打扰了。」
远子学姐走到门口,鼓起脸颊说完后,麻贵学姐就露出邪恶的笑容说:「嘿,送来谜样纸张的犯人,那说不定是真正的幽灵唷。我听校友说过,夜晚会有幽灵在校园里徘徊,并且到处写下数字唷!」
「绝对不能相信她的信口胡诌,心叶。世上才没有幽灵这种东西呢!」
放学后——其实已是晚上,满天闪烁着星光。
「好好好。我们也该回家了吧,远子学姐?已经超过九点了耶!」
「不要,在等到犯人出现之前,今天一步都不能离开。」远子学姐躲在校舍屋檐下的洗手台后面,一边盯着信箱,一边强硬地说道:「我们一定要抓到犯人,向麻贵证明这个世上没有幽灵。」
麻贵学姐说过,十年前好像曾有幽灵在生物教室的墙壁和地球科学教室的桌上写了数字。
「不过那些字是用油性笔写的,所以早就被擦掉,已经看不到了。不过这可是我们学校代代相传的有名怪谈,你没听校友说过吗?啊,抱歉,我忘记你们文艺社没有校友。」
或许是麻贵学姐的这翻话刺伤了远子学姐的自尊心吧!所以她一走出音乐厅,就宣布:「心叶!今天我们要通宵埋伏唷!」
看她那种果断的气魄,恐怕真的会叫我待到天亮吧!
「既然有吃故事的妖怪,就算有幽灵也不奇怪吧?我们就把这件事当作幽灵做的,别再继续追查下去好吗?」我一心想要回家,不耐烦地说道。远子学姐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个会吃书本的普通『文学少女』啦!就算我退让一百步,承认自己是妖怪,我也不想被拿来跟幽灵相提并论!拿作梦或幽灵这种理由当作结论实在是太肤浅了,根本就是旁门左道。我才不承认有幽灵呢!」
难道远子学姐跟幽灵有什么过节吗?不过,以前她倒是力劝过我「如果遇见幽灵要撒盐」就是了。
但是,再这样下去,好像更不可能回家了。唉,我的考试……
妈妈还以为我是去同学家读书。因为我放学后打扫完教室,就用校内的公共电话打回家。「我要去同学家进行考前冲刺。什么?是谁……是个叫芥川的人啦!所以我会晚点回家……」
「心叶已经有这么亲密的朋友了啊?真是太好了!」妈妈还很高兴地说。
自从升上高中后,我都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她大概一直都很担心吧!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内疚得发疼。而且我还骗母亲说要读书,其实却是跟这个妖怪学姐一起在玩侦探游戏。
妈妈,对不起。我心想,多少也该看点书吧,就打开数学的问题集,靠着月光和路灯的光线开始解起题目。
「心叶还满认真的嘛!」
「远子学姐不也要考试?」
「我在上课的时候都很专心听讲,所以用不着担心。」她得意洋洋地说完,就把小巧的脸凑了过来,一起看我的问题集。
她长长的辫子披在细瘦的肩上,紫罗兰的香味朝我迎面扑来。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学姐可以教你唷!」她以闪闪发亮的眼睛仰望我,还用大姐姐般的口气毛遂自荐。可是,她一看完问题集里的算式,声音就突然变得滞塞。
「……哎呀,心叶做的都是这么困难的题目啊?难不成你读的是特别升学班?你想要瞒着我偷偷去考东大吗?」
(注:东大,东京大学,是日本第一学府。)
「我们学校才没有那种班级。而且,这些明明就是基本题目,远子学姐去年也学过吧?」
「是、是这样吗?我对数字和机械的敏感度一向很差……」远子学姐眼神游移不定,一副踌躇不安的样子。
「对了,远子学姐吃不吃数字呢?」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试着问问看。
「也不是不能吃啦……不过我一看见文字就觉得心领神会,所以才会想吃。若是数字就只是数字吧?如果看不出什么意义,就算吃下去了,也像在吃没煮过的通心面一样味如嚼腊吧!」
是这样啊!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如果叫她吃我们吃的面包或饭团,也吃不出任何味道。或许是一样的情形吧!
「英文字母也一样吗?」
「嗯,如果不知道单字的意义,就像是在吃有ABC形状的干燥通心面吧!」远子学姐有点悲伤地喃喃说完后,嘴唇就像盛开的紫罗兰一样,绽放出小小的微笑。
「但是,如果是外国的作品,还是会想读一读原文吧?明明是感动人心的美好故事,却只看得懂字母,的确让人有点难过。所以我一定要再努力加强英文,然后,也要好好学习法文、意大利文、德文或是中文。一边翻字典一边慢慢阅读虽然很累,但是把每个字视如珍宝,找寻它的意义,发现它所隐含的光辉,真的会让人忍不住兴奋起来。像这样努力挖掘出来的文字,是会令人回味无穷的极致美味唷!」她以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
洁白的月光照亮了远子学姐白皙的脸庞。此时的她带有一种神秘感,好像比平时增添了三成美丽,让我不禁觉得偶尔放纵她的任性也无所谓。
「数学题也一样,努力到最后而解开答案时,也会有特别的味道。」
「呃,这个嘛……我想,应该不会吧……」看到她红着脸嗫嚅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嘛,心叶也会有比较弱的科目吧?」
「是啊,我有时也对汉文很头痛呢!」
「这就是我的拿手领域。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导你的!好啦好啦,快点把课本拿出来吧!考试范围是哪里啊?」
远子学姐正高兴地摇着我的手时……
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呀!」
远子学姐吓得尖叫,我也吓得抬头四处张望。
离校时间已经过了,应该不会有铃声,但是此时钟声却响起。
我看看手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
「还不到三更半夜,这幽灵起得还真早。」
「你在说什么啊,心叶!呀啊!」远子学姐再度惊叫。
校舍的窗户玻璃突然同时亮了起来,然后开始闪烁。
而且,好像有人在打拍子,传来「啪!啪!」的声响,最后我甚至听见其中混杂着女性啜泣的声音。
「……打开……让我进去……」听到这个凄凉的声音,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感觉也变得很敏锐,四肢和脖子都僵硬了,全身涌起一股寒意,因此空气反而显得暖和又沉重。
「犯人果真是幽灵,远子学姐?」
「才、才不是,不可能,那只是错觉!那个灯光,一定是因为日光灯太老旧了,刚打开日光灯的时候,不也是会闪烁一阵子吗?」
「日光灯只要一亮起来就不会再闪了啊!」
认人眼花缭乱的明灭灯光,还有刺耳的拍击声都还持续着。尤其是那比什么都恐怖的啜泣声,简直把我们拉入了恐惧的深渊。
「世、世上才、才没有什么幽灵呢,才、才没有!」远子学姐的嘴唇不停颤抖,反复念着,她的手也紧紧抓住我的衬衫。
「没错,才没有什么幽灵……」此时,中庭突然浮现一个人影。
远子学姐屏住呼吸。
那个人是?
出现在黑暗中的少女,手上拿着黑色书包,身穿制服。但是,那套制服跟远子学姐身上这套不一样,并非下摆较短的现代风格水手服和百褶裙。那是更朴素的一件式水手服……没错,我在校内挂的老旧照片里看过。那是改制之前的旧制服!而且现在明明是夏天,她穿的却是冬季制服!
那个女生像是腾云驾雾般,踩着轻飘飘的步伐,走到信箱前蹲了下去。然后,她就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文具,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后,就撕下来丢进信箱里。
不知何时,明灭的灯光已经消失,也听不见拍击声了。周围又恢复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但是,她还待在原处。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她默默地继续在笔记本上写字,然后把纸张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因为那副光景实在是太诡异了,令我忍不住目不转睛。
她的手臂细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没有血肉的假人模型。不,不只是手臂,那细细的腰、纤瘦的肩膀、娇小的身材、颜色浅到有些透明的栗色头发,再加上黑暗中特别显眼的病态惨白肤色……她全身上下都瘦弱不堪,像是无机物一样白皙得泛青,怎么看都不像活生生的人类!
我艰难地吞咽口水,觉得喉咙好干,手心也被汗水濡湿了。
那个女孩到底在那里干什么?把纸张放进信箱的就是她吗?
「呜……世上才没有什么幽灵……」
突然间,依然紧抓着我的衬衫不放的远子学姐,就往那女生的方向走走,把我吓得魂不附体。
「干嘛拉我一起去啊!」
「你也是文艺社的一员吧?心叶,你去问问那个女生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是我啊!」
「这是学姐的命令。」
就在此时,那个女生转过头来了。远子学姐吓得停住脚步,我也惊愕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女孩的脸就像洋娃娃一样美丽,但皮肤却像鬼火一样惨白,表情也像人偶一般空洞,完全看不出任何感情……
「你、你到底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仅是一瞬间的事,她恍惚的眼神突然恢复了生气。她的脸颊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辉,嘴角也浮现出骄傲到有些失礼的笑容,让我看得讶异不已。
这女孩是怎么回事啊!
她以甜美可爱的声音自豪地回答:「我叫九条夏夜乃,要在哪里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我只是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
我还在为她的变化感到错愕时,远子学姐就拉着我的衬衫往前走一步。「我是文艺社的社长天野远子。每晚在我们的信箱里放入奇怪纸张的人就是你吗?」
「是啊!我是在写信啊!如果待在屋子里,弘庸叔父就会一直监视我。抱怨东抱怨西的,真是烦死人了。」
「写信?写给我们吗?还是写给别人?」
女孩被这么一问,就不高兴地别开脸。「我才不要告诉你们呢!我要回去了。被你们这么一打搅,我都没心情继续写了。」
她收起笔记本和文具,阖上书包,站起身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屑,转身就要离开。
搞什么啊,真的就这样走了……
「等一下!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远子学姐慌忙地从口袋中掏出纸片,拿给那个女孩看。
女孩转过头,恶作剧似的眯起眼睛。「这是我跟那个人的秘密。」
那妩媚的目光直直地刺进我的胸膛,我全身都震动起来。这个女孩的年纪看起来应该跟我们差不多,为什么会有如此成熟娇艳的眼神。
简直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一直活到现在的不死人……
「等一下!」远子学姐拉住了那个女孩的手。
这一瞬间,远子学姐好像被什么给吓呆了。
「!」远子学姐漆黑眼睛惊愕地餐得浑园,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那、那个……如果你是因为有什么烦恼,所以才做这种事,可以跟我们谈一谈啊……」
「呵呵呵,呵呵,嘻嘻……」女孩出人意料地笑了。那轻柔的笑声显得执拗而病态,就连远子学姐也感到害怕,她放松了原先紧抓着对方的手。
女孩迅速地把手抽开,嘴角可爱地上扬,说道:「呵,说了也没用啊!因为,我已经死了。」
一阵恶寒爬上我的背脊。远子学姐也睁大眼睛,愕然失语。
女孩一边笑着,一边往校门跑去。她披肩的栗色长发轻柔地摇曳,裙摆也飘逸地舞动,白皙的小腿反映着皎洁的月光。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目送她的离去。
直到她那游丝般摇晃不停的纤细轮廓慢慢地融入黑暗,远子学姐才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远子学姐!」我焦急地查看她的情况。她还是抓着我的衬衫,声音颤抖地说着:「那……那个女生……手臂好细……就像超过一百岁的老婆婆的手臂一样又细又硬……几乎是皮包骨……」
「她是幽灵吧?」
「这个世上才没有……」她想要站起来,却又再度瘫了下去。远子学姐蹙起八字眉,用可怜兮兮的表情仰望我,哭诉着:「怎么办,心叶?我站不起来了……」 |
她死了……
他回国后知道这件事,不禁愕然。
怎么了?她为什么不在了?
他对她的复仇之心日益增加,就是为了把背叛他的她拖进地狱作为惩罚,他才会回到这里。
但是,她死了?等同他半个灵魂的她竟然死了?
他的世界粉碎了,魂魄坠入汹涌的海洋,坠入无边的黑暗波涛中。
他握起拳头,几度自残地捶打墙壁,像野兽一样地痛哭了。
「呃……那个……我是怕你误会才特别提一下,我可不是因为害怕幽灵所以脚软站不起来唷!只是因为我腰痛老毛病又犯了。」
在遇到幽灵事件的一个小时后的中庭……
我们紧贴着身体,走向深夜的住宅区。并不是像情侣那样甜蜜地送对方回家,而是因为远子学姐已经吓得脚软,没办法自行走路,我才不得已陪她一起走。
「这真的是腰痛,绝对不是因为幽灵唷!只是我从小就有的腰痛宿疾突然发作而已喔!」她紧紧攀住我的手臂,脚步踉跄地走着,一边面红耳赤地不停说着。
更令人无言的是,远子学姐在这种状态下还敢说出「我们偷偷跟着幽灵去看看吧」,硬是勉强站了起来,结果跌了好大一跤,一脸撞在草地上,所以她的鼻头到现在还是红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这种病呢!」
我左肩挂着自己的书包,左手提着远子学姐的书包,右肩和右手还要支撑着远子学姐,所以光是吐槽也气喘吁吁。远子学姐低着头,似乎也稍作反省了。「对不起,我真是个没用的学姐。」
我是不是对她太冷漠了……不,如果太宠她,她一定会得意忘形。
「如果你有这种自觉,以后就别再做出这种鲁莽的行为了。就算是洗衣板,再怎么说也还是个女孩子……痛!」远子学姐表情迥变,突然用力捏了我的脸。
「太过分了,这可是性骚扰唷!你对学姐太不尊敬了。」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我的脸颊拉扯。
「好痛好痛……远子学姐才过分,老是这样麻烦学弟。」
「我可以自己走了,送到这里就好。」
「你明明就还走不稳。」
「不用担心,走过那个转角后再一、两分钟就到了。」
正当她鼓着脸颊,把脸转开的时候。
「太过分了!」
近处突然传来女孩的尖叫。
「我到底算是流的什么人?」
「就是嘛,我跟这个女人你到底要选哪一个,明确地给个回答吧!」
「喂,你是什么意思啊,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转角附近,好像有人在争吵。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偷看,就发现路灯下有三个女孩围着一个男孩吵闹不休。
女孩们都很激动,互相叫骂着「要跟流交往的人是我!」、「你少来搅局我!」、「你自己才是呢!」之类的话。看来似乎是那个男孩脚踏三条船吧!但是身为元凶的他却毫无制止女孩们争吵的意思,只是悠闲地站在一边,面露笑容地袖手旁观。他长得又高又壮,好像对运动很拿手,发型和服装样式也很随性,浑身上下散发着很受女生欢迎的气质。他是个大学生吗?
「我说啊,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在我家旁边吵架会让我很伤脑筋的。」
男孩正在这么说的时候……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背后突然僵硬起来。我转头朝旁边一看,发现远子学姐不知为何咬牙切齿,全身散发出杀气。
咦?咦?远子学姐干嘛这么生气啊?
远子学姐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然后就从我手上抢走她的书包,气冲冲地走了过去。
她的腰没事了吗?脚也能走了吗?那些小事都已经在她的盛怒之下烟消云散,远子学姐眼中燃烧着怒火,笔直地朝那些争执中的女孩们走去。
然后她突然举起书包大喊:「喂!流人!」
「哇,远子姐!」男孩吓得睁大眼睛眼睛,远子学姐对准他的头砸下!
啪的一声,书包狠狠地打在男孩脸上,围在旁边的女孩们都吓呆了,我也愕然地呆立原地。
「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我们家附近闹啊!被邻居看到就太丢脸了。结果你竟然还三劈!你就那么喜欢拈花惹草吗?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啊?」她一边骂着,一边用双手不断捶打跌坐在地上的男孩的头。
那些女孩都被远子学姐的举动吓得愣住了。我急忙跑过去,拉住远子学姐安抚她。「请快点住手,虽然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使用暴力是不好的。总之你就先冷静下来吧,不然又会腰痛喔!」
「心叶你闭嘴!」远子学姐挥开我的手,转头看着那些女孩凛然说道:「你们也是,与其在这里为了一个三劈的男人吵架,不如去读夏目漱石全集还比较有意义。首先就从短篇集的《梦十夜》开始吧!那种如梦似幻的优美故事,就像充分熟成的葡萄酒一样美味。让香气和热度顺着喉咙落在心里,为那诗歌般的文章感动吧!你们一定会因为身为日本人而感到庆幸!这个读完之后,再接着看他早期的三部作吧,还有更深刻的感动等在后头呢!」
(注:夏目漱石的初期三部作,是《三四郎》、《之后的事》和《门》。)
远子学姐煞有介事地跟那些发愣的女孩们说完后,就揪起男孩的耳朵。「好了,给我回去吧,流人。」
「痛痛痛,好痛耶,远子姐!」
就这样,远子学姐揪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孩,悠悠地走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
「刚……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耶?初期三部作品是什么?」
「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是流的什么人啊!」
我茫然地站在那群继续吵闹的女孩们身旁。
那个男孩,是远子学姐的什么人啊?
隔天早上。
我在一样的时间出门,在上学途中就看到电线杆后面露出了像猫尾巴一样的辫子。
「……还真巧啊!」拿着文库本的远子学姐红着脸、缩着脖子,神情尴尬地走了出来。「早安,心叶。」
看来她是刻意在这里等我吧!她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昨天真是抱歉。心叶好心送我回家,可是我在气头上,就丢着心叶不管走掉了……真是对不起。」
远子学姐好像真的很愧疚吧?看她躲在那本中岛敦的《山月记》后面窥视我的表情,似乎很担心我会生气。看到远子学姐专程跑来道歉,我确实感到比较舒服了,不过还是有些事让我挺在意的。
「那个叫流人的是什么人啊?看你们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远子学姐有点不情愿地回答:「流人是我寄宿家庭的儿子,对我来说就像弟弟一样。」
「寄宿?你的父母都待在妖怪国度吗?」
才一说完,我就挨了她的打。
「讨厌,不要说什么妖怪啦!」
之后远子学姐还是鼓着脸颊,继续抱怨「说人家是妖怪,会伤害少女脆弱的心灵」、「为什么你就是这么不体贴」之类的话。她的双亲也是妖怪吗?他们是跑到哪里去做什么了,才会把女儿丢在别人家里?远子学姐寄宿的家庭,到底知不知道她会吃书?虽然我超想问,不过看情况是开不了口了。
我放弃这个念头,说着「要迟到了」,就先迈出步伐。
「啊,等一下啦!」远子学姐也急忙追了上来。
「……结果昨天那些灵异现象到底是什么情形啊?那个女生怪怪的。」
我们一起走在上学途中,我一问了这个问题,远子学姐就双手环抱,瘪着嘴说:「她一定有什么阴谋,所以我们绝对要阻止她。」
「什么!你还想继续调查下去啊?」
「当然。」她对着呆住的我断然说道。「那就晚点见啰,心叶。」
远子学姐在校舍入口处随便挥挥手,就往三年级的鞋柜走去。
她完全没有反省嘛!
因为这件事,我从一大早就觉得全身虚脱。走进教室后,班上的芥川立刻对我说了句「早安」。
「喔,早啊,芥川。」我也跟他打了招呼。最近在教室里,我跟芥川经常在一起。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他,不只外表成熟,内心也很稳重,既不会说些多余的话惹人烦心,也很少流露感情,精神就像笔直的大树一样安定,跟这样的他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很轻松。虽然不是特别亲密的交情,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还是保持适度的距离比较舒服。
「数学功课做完了吗?要不要对一下答案?」
「喔,好啊!」我们就像这样,各自摊开自己的笔记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此时芥川轻轻点了我的手腕,然后指指后面。
我一转头,就看到班上的琴吹同学正斜视瞪着我。
又来了。琴吹同学似乎对我有敌意,老是这样瞪我。其实我也听过她跟其他女同学说她讨厌我,说我总是露出虚伪的笑容,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人觉得很恶心。
但是,就算她看我不顺眼,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琴吹同学吗?
芥川用眼神示意着「看完了」,就很自然地离开了。
琴吹同学似乎很迷惘地踏了一步又缩回去,一边还玩弄着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指尖,不过她一发现我在看她,就红着脸朝我走近。
「有什么事吗?琴吹同学。」被我一问,她就不愉快地噘起嘴唇。
「我又没有要找你。」她用很不客气的语气回答。
琴吹同学有一头染成茶色的美丽头发,纤细的脚,还有丰满的胸部,所以大受班上男生的好评。就算她嘴上不饶人,男生们好像也都把这点解释成「傲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琴吹同学「娇」的那一面。难道琴吹同学一旦站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就会露出娇羞的笑容?唔……实在无法想像。
(注:傲娇,御宅族之间的新词汇。原文指乍看之下骄傲刻薄,内心却娇羞可爱的性格。)
「如果你没事,我就要开始预习数学了。」
「装什么优等生,感觉真讨厌。」
「……琴吹同学,你是专程来规劝我的吗?」
「才、才不是!胡说什么嘛,我何必特地跑来规劝你……我……我只是……」琴吹同学转移了目光,态度变得柔和一点,欲言又止地说:「你今天是跟天野学姐一起上学吧?」
「啊?」
「少装傻了,你们是一起来学校的吧?」她上身前倾,紧盯着我。
「我并没有打算装傻啊……你还真是清楚呢,琴吹同学。」
「只是碰巧看到罢了,我可不是一直在注意井上同学来了没。只是看到你们两个走在一起,很自然地想着你们是不是约好一起来上学……才不是故意在等你还是怎样,你高兴做什么都跟我无关,只是因为天野学姐曾经帮了图书委员不少忙,是我很尊敬的人。」
我有点吓到了。
「咦!你是尊敬我们那位社长哪一点啊?」
远子学姐有什么地方值得学弟妹尊敬的吗?
琴吹同学红着脸回答:「她读过很多书,而且图书馆什么书放在哪里她都知道,长得很漂亮却一点都不傲娇,又很亲切。」
唔……
「你那种不认同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尊敬天野学姐吗?」
「哈哈哈……也没什么不好的啦!」
不知道事实也是一种幸福吧!难得琴吹同学这么尊敬她,还是不要破坏她的形象比较好。
琴吹同学丝毫不理会我的客套,气鼓鼓地把头转向一旁。「总之,我只是看到天野学姐跟井上这种人一起上学,才有点在意罢了。」
「我们只是在路上巧遇,才一起上学的啦!」
其实才不是「巧遇」,不过若是详细说明就麻烦了,所以我才会这样矇混过去。
琴吹同学斜睨了我一眼。「喔……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然后她就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难道说,琴吹同学之所以会敌视我,就是因为看到我跟远子学姐太亲密,所以吃醋吗?
午休时间,我正在吃妈妈亲手做的便当,远子学姐就突然出现了。
「喂,心叶。」她在教室后门呼唤我,面带笑容地朝我招手。
「怎么了?」
跟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琴吹同学,手上拿着吃到一半的菠萝面包,不悦地瞪着我看。我在她锐利视线的注目下走出教室,远子学姐就神采飞扬地拉住我的手。「我找到昨天那个女孩了,心叶!」
「咦?」
「那个女孩不是幽灵。快来,快来,心叶!」
我在走廊上被她拉着跑。
「昨天那个女孩……是说那个叫九条夏夜乃的女孩吗?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啊,有够丢脸的。」
「好好好。」远子学姐嘻嘻笑着,松开了手。「对了,我是在午休去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她的,后来我就偷偷跟踪她。」
「如果有人只听见这句话,一定会以为你是变态。」
我们来到二年级的教室。圣条学园的学生很多,所以虽然一样是二年级,这里跟我的教室却隔得很远。
「你看,就是她。」
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在教室后门偷看。在午休时间拥挤吵杂的教室里,有个半长发的女生坐在最中间。其他女生都跟比较好的朋友併起桌子,很愉快地一边聊天一边吃饭,只有她没有把便当放在桌上,也没有在读书或写字。她低垂着脸,像是青白色玻璃制成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侧脸和纤细得很不健康的手脚,都跟我们昨晚在中庭看到的女孩一模一样。
「嘿,是她没错吧?」
「可是她的气质跟昨天完全不同。昨天的她感觉比较盛气凌人不是吗?」
「或许是昨天玩了一晚,睡眠不足,所以才在发呆吧!」
「是这样吗?」
周遭都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个女孩一脸空洞的表情站起来,从教室前门走出去了。
「她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我不觉得啦!」
「我们跟过去看看吧,心叶。」
「等一下啦,远子学姐!」
又来了,真是麻烦……我无可奈何地和远子学姐一起跟上去。
那个女孩轻飘飘地经过走廊,然后踏上往下的楼梯。裙子底下的小腿,就像支撑着白色花朵的细茎一样,仿佛用手轻轻一扭就会折断了。
「她要去哪里啊?」
「会不会是去福利社买面包?」
「福利社是反方向吧!」
当她走到楼梯的一半,远子学姐对她叫道「喂,等一下」的时候……正要走完剩下一半楼梯的她突然身体一倾,接着就倒下去了。
我们慌张地跑下楼梯,在她的身边蹲下。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双眼紧闭,全身都变得软弱无力的样子。她肌肤在近处看起来更加苍白透明,从制服的领口中还能看见因为瘦弱而突出的锁骨。
「喂,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不管远子学姐怎么拼命叫她,她还是没有反应,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横卧不动。
「心叶,你抬那一边,我们一起把她送到保健室去吧!小心点喔!」
「好。」
我和远子学姐一起撑着她的两臂,把她扶起来。拉起她手臂的时候,那种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感觉让我大感意外,简直就像保丽龙一样轻。
昨晚我扶着远子学姐回家时,就在想幸好学姐很瘦,扶起来没那么吃力,不过这个女孩根本已经不能形容为纤瘦或娇弱了,而是好像体内少了什么东西,肉体的存在感薄弱到让人害怕。
我们把她扶进一楼的保健室里,保健室老师就叫着「哎呀,又来了。」
「真是的,我已经跟她说过多少次要好好吃饭了,她还是这样没完没了地节食。」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让女孩躺在床上。
女孩睁开眼睛,老师就横眉竖目地开始说教:「雨宫同学,这已经是你第四次因为贫血被送到保健室来了唷!我不是给过你菜单,指导你正常的饮食习惯吗?可是你看你,手脚都变得越来越细。你的体重已经比平均值轻太多了,根本没有必要再减一公克了。就算只是多吃一点点也好,不努力是不行的唷!」
被称为雨宫同学的女孩从床上爬起来坐着,低头默默不语。
「你明白了吗,雨宫同学?」
「……是的,非常抱歉。」她那瑟缩着纤细肢体,小声小说的模样,看起来就像草食性的小动物一样柔弱。
「我给你一些营养剂,你带回去吃吧!」
老师走到隔壁房间去了。雨宫同学从床上爬下来,把孩童般的小脚套进了白色的室内鞋。然后,她转头面对我们,静静地鞠躬。「谢谢你们送我来保健室。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她那虚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的模样,让我不禁怀疑她跟昨天那个女孩真是同一个人吗?远子学姐好像也很困惑。
「那个,雨宫同学?我是三年级的天野远子,这位是二年级的井上心叶。我们昨晚是不是在中庭见过面?」
她这样一问,雨宫同学就一脸恍惚地回答:「没有啊!」
「可是,我们昨天的确跟一位长得跟你很像的女生说过话……那个女孩说自己叫九条夏夜乃。」
雨宫同学听了似乎为之一震。
「你想起来了吗?」远子学姐探出身体问道。
雨宫同学脸色发青,嘴唇颤抖,却一直没有开口回答。
老师拿着营养剂回来了。「这个给你,一定要乖乖地吃。还有,三餐也要正常一点。」
雨宫同学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接过药,就准备走出保健室。
「等一下,我们看见的那个女生真的不是你吗?」
雨宫同学细瘦的肩膀还在颤抖,她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幽灵吧。」
远子学姐倒抽了一口气,我也感觉室温仿佛在瞬间降到了冰点。
——因为,我已经死了。
昨天夏夜乃说的这句话,仍在我的脑海深处回荡着。
所以雨宫同学和夏夜乃其实是同一个人,而夏夜乃只是附在雨宫同学身上的幽灵吗?丢进我们信箱的纸张里也写着「幽灵」一词。另外,还有「憎恨」和「好痛苦」之类的词……
那些谜样的数字,也是附身在雨宫同学身上的幽灵写的吗?
雨宫同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悲伤地咬着嘴唇,低垂着头,就这样走出保健室。
他拿着鹤嘴锄,往她长眠的墓穴挖下去。
蓝色的闪电,在黑暗中照亮了他汗流浃背的身影,雨水像子弹一样激烈地敲击着他的皮肤。他的头发被狂风吹乱了,眼睛充满血丝,疯狂地大叫。
夏夜乃,夏夜乃,回来啊!
为了再见你一面,我一定会让时光倒流!一定会让死者再度复活!
墓地上插了无数的十字架。但是,他渴求的灵魂就只有一个。
雨水和汗水从他的发梢和脸颊滴落,他睁着有如恶鬼附身的饥渴眼睛,持续挖掘着坟墓。
没错,还没有结束。她背叛了她,践踏了那个美丽生活的沙盘模型,把一切三十得体无完肤,残酷地嘲笑了他的理想。但是,他却无法复仇了。灵魂的一半被打击得粉碎的绝望与憎恨,是多么沉重的感觉,她也无法得知了。
我绝对不能容许你丢下我而死!
在他复仇完事之前,绝不能让她安稳地长眠。
给我醒过来,夏夜乃!
你灵魂的另一半在坟墓上呼唤着你啊!打开棺材,从阴暗的地底爬出来吧!
你要献上你的身体、声音、头发、嘴唇、灵魂,还有其他的一切,作为对我的补偿啊!
「喔,是雨宫萤啊!」
放学后,特地跑来中庭探望我们(其实是故事来问「幽灵出现了吗?」故意调侃远子学姐)的麻贵学姐,听远子学姐说完从昨晚到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后,好像很开心地笑着说:「对了,对了,那一定是超自然现象,远子。」
「什么意思?」
还在埋伏的远子学姐,眼中明显露出「赶快滚吧」的神色,仰望着麻贵学姐。而我就在远子学姐身边,一面想着「下周就要举行期末考了耶……」一面打开了物理课本。
「雨宫萤在国中的时候,是我美术社的学妹。因为她平常很温和乖巧,所以很少有机会说上话,不过我倒是听到她的传闻。」
「又是传闻?」远子学姐皱起眉头。
「你知道啊?听说接近她的人,都会遭到诅咒喔!」
「诅……诅咒!」远子学姐愣住了,我也猛然抬头看着麻贵学姐。麻贵学姐以虐待狂的兴趣偷偷观察表情僵硬的远子学姐,然后继续说:「是啊,雨宫萤的身边好像经常发生灵异现象。不少跟她有关的人,都遭到可怕的事,甚至有生命危险唷!所以你们两位最好还是小心一点。不过,你们该不会已经受到诅咒了吧?」
远子学姐把头摇得跟波浪鼓动一样,站了起来。
「不要开玩笑了!什么幽灵跟诅咒,只有小学生才会害怕这种不科学的东西吧!我认为,雨宫同学一定知道九条夏夜乃的事。虽然我们在保健室问她的时候,她说那是幽灵,但是如果我因此却步,可是会让我们文艺社的毕业校友蒙羞的。没错,诅咒算什么,我可是把民俗学的权威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读得滚瓜烂熟的『文学少女』呢!」
麻贵学姐敷衍地一边拍手一边说着:「真了不起。」
我做出绝对不再奉陪的结论,阖上教科书,站起身来。
「你听好了,心叶。今晚我们也要等在这里,逮住九条夏夜乃,逼她说出她的阴谋……等一下,你要去哪啊?心叶?」
「去厕所。」
「那干嘛带着书包?」
「只是想要修个眉毛,补个腮红罢了。」
远子学姐看着我离去的背影,还不放弃地喊着:「骗人,心叶才没有化妆吧?喂,你在笑什么啊,麻贵!才、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才没有被抛下呢!心叶,要记得回来唷!我们约好了唷!喂,你有没有听见啊?心叶!心叶!」
我当然一点都不想再回到中庭。
如果说我完全不在意九条夏夜乃和雨宫萤,那是骗人的。昨晚在中庭发生的事,给了我难以忘怀的极大冲击,雨宫萤那句话也像是别有含义,而我也跟一般人一样有好奇心。
但是,如果要被卷入更麻烦的事那就免了,再怎么说期末考已经迫在眉睫,考试前本来就该停止社团活动。远子学姐可能再过不久也会放弃,然后乖乖回家吧!
当我正在校园里漫步时,「啊!找到了找到了,井上同学!」一年级曾跟我同班的女生,跟其他几个女生一起高兴地朝我跑过来。
咦?怎么了?
「我告诉你唷,井上同学,有个很帅的男生在等你呢!快点快点!」那群大呼小叫的女生包围着我,莫名其妙地把我拖走。我们在命中还跟琴吹同学擦身而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离去。
一到校门口,我就看到昨晚被远子学姐打得跌在地上的男生。
「你好,昨晚真不好意思。」
「你是远子学姐的……」
「我叫樱井流人,请多指教,心叶学长。」
他弯下高大的身体跟我打招呼,还满面笑容地对那些女生说:「谢谢你们帮我找来心叶学长。」
围在旁边的女生也俏皮地对他眨眼,说:「那就再见啦!」
「总之,我们先换个比较方便说话的地方吧?」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走开。
我听着女生们遗憾的叹息声从后方传来,一面慌张地问道:「等、等一下……你……」
「叫我流人就好,因为心叶学长的年纪比较大。」
「我的年纪比较大?」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他昨天穿的是便服,但现在是穿着制服。从校徽可以看出他是就读附近的男校。既然他的年纪比我小,也就是说……
「你是高一的学生吗?」
「是啊,今年春天才刚入学。」
有这种体格的人,竟然在不久前还是个国中生!而且,才刚升上高一就有办法脚踏三条船,还在大马路上吵吵闹闹的,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还有,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远子学姐在家里都会聊你的事啊!说今天心叶学长又帮她写了怎样的文章,有些很甜、有些很辣、有些很苦、有些很酸之类的。」
原来她常常在家里提起我,想想还睦害羞,不过另一件事更是让我惊愕得停止呼吸。
「你知道远子学姐会吃故事的事吗?」
他凝视着我,稍微扬起了嘴角。「那个啊,我知道啊!毕竟我们住在一起嘛!每天早餐时间,她都会拿着《古利和古拉》或是《欢乐村的六个孩子》,一边大发议论,一边笑容满面地吃下去。」
(注:《古利和古拉》(GuriandGura),童话绘本,作者为中川李枝子。《欢乐村的六个孩子》(AllaViBarnIBullerbyn),作者为阿?林格伦(AstridLindgren)。)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胸口突然冒出一种不明所以的不悦感受。就算除了我之外还有人知道远子学姐的秘密,就算这个家伙比我还要了解远子学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但是,为什么我会有胃绞痛的感觉?
我轻轻抽走被他拉住的手。
「你也会吃书吗?」
「这个嘛,你说呢?」
他那极富男子气概的嘴角稍微往上扬。被那像肉食性动物般的锐利眼神正面盯着,我的身心好像都要颤抖起来了。他的气质有点类似麻贵学姐。
「那么,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这么一来,也可以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远子学姐的同类吧?」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间装潢得像西部片里的酒吧一样的简餐店。桌椅全都是焦褐色的木头做的,墙上还挂着射飞镖的靶子。
他点了夹有汉堡肉、培根、莴苣、蘑菇和双层起司,几乎有十五公分厚的大汉堡,还有堆积如山的罗勒风味炸薯条,另外还叫了大杯可乐。
「请用吧,流。」
「谢啦,晴美小姐。」
他好像认识女士们端来汉堡的小姐,撒娇地跟人家道谢后,就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他张大了沾上鲜红番茄酱的嘴巴,津津有味地吃喝着,还不断把像拇指一样粗的炸薯条送进嘴里。
我把自己点的法国吐司和花茶丢在桌上不管,只顾着睁大眼睛看他吃东西的模样。
远子学姐并不是不能吃一般人吃的食物,光是放进嘴里吞下去也没问题。但是她也说过,她在吃那些食物的时候,就像我们一般人吃纸一样,毫无味道可言。
严格说来,远子学姐对于「甜」和「辣」的概念,跟我们认知的那种意义不太相同,因为远子学姐并不理解蛋糕或苹果派的味道。她也曾经很开心地说,她只是把自己从书中品尝出来的味道,用想像的方式替换成一般食物罢了。
——啊,加上鲜奶油的温热苹果派就是那种味道吧!
所以虽然他以无比美味的模样吃着汉堡,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是人类。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
不过……
「你不吃吗?趁热吃比较好吃唷!」
「……我好像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应该是跟我们一样,会吃面包会喝水的普通人类吧!所以我根本是受到他的挑拨,才会跟他一起来吃饭的。
「可别怪我,我只是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果然很像麻贵学姐,尤其是笑里藏刀这一面。
真是的,好不容易从远子学姐那里逃出来,结果又落入她寄宿家庭的儿子手里。唉,我有预感又要卷入什么麻烦事了。
我把叉子刺进切成四等份的法国吐司,一边没好气的问:「所以呢?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跟远子学姐有关吗?」
「不,跟远子学姐没有关系啦……我还要拜托你,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告诉远子学姐唷!」
他以拇指擦去路边沾到的番茄酱,然后直接舔掉。
「我喜欢的女生跟心叶学长读同一间学校,可不可以请你帮我的忙?」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好不容易把碍事者给赶走,都已经快得到她了,但是为什么?
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进行。他为了修复已经毁坏的沙盘模型,宁愿不择手段,不惜让手沾染鲜血,甚至是亵渎神明。
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神明吧!最常待在他身边嗤笑的是恶魔,这也是他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没错,他从来不曾出错。但是,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要眼睁睁看着一切消失破灭。
没有时间了……
非得再次让时光倒流不可……
要让时光倒流到他跟她相遇那一天。
如果愿望可以成真,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都无所谓。
没有时间了……
脑袋昏沉沉的,梗塞的声音从喉咙漏出来。胃痛得好像绞起来,也好想吐。
又要被夺走了吗?又要被背叛了吗?又要嘲笑他的愿望,又要从他用身边逃走了吗?
不可原谅!
他把手朝她那梦幻般飘摇不定的小巧脸庞,像是要捏碎番茄一样用力揉捏。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隔天,第一堂课结束后,远子学姐一脸不高兴地跑到我的教室来。
「你昨天为什么先回去了,心叶?我可是一~~~~直在中庭等你呢!我一边看着从图书馆借来的雷蒙?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一边等你,直到整本书都看完了唷!」
(注:《漫长的告别》(Thelonggoodbye),作者为雷蒙?钱德勒(RaymondChandler)。)
「嗯……可以在中庭悠闲地看书真是太好了。」我面带微笑地说完,远子学姐突然呯的一声敲了我的桌子,直瞪着我看。
哇,班上同学全都在看我了啦!琴吹同学也瞪着我。
「还不只是这样喔!从你昨天跑掉到今天为止,你知道我经历了多么恐怖的体验吗?」
「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远子学姐被我这么一问,竟突然变成泫然欲泣的表情,颤抖着嘴唇说:「因、因为心叶一直不回来,我就跑去社团活动室看了一下,结果竟然看到桌上放了一束黑色的百合花!」
「是你的崇拜者送来的生日礼物吗?」
「我的生日还早得很呢!而且你听见黑百合都没想到任何事吗,心叶?」
「要想到什么?」
「黑百合的花语就是『诅咒』啊!」
「也就是说你受到诅咒了?」
远子学姐立刻用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她长长的辫子也跟着不断跳动。
「讨厌,不要这样说,我绝对不承认!可是,可是……」她又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我。「我怕随便丢掉会受到更严重的诅咒,就想去化学教室借个烧杯当花瓶,没想到又听见女孩的哭声。可是当我打开门后,却看不到任何人在外面。我想可能只是自己的幻听吧,把门关起来后,又听见外面传来啜泣声。后来我试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轻地把门打开,外面还是半个人都没有。因此我想这绝对是我自己的幻听,就决定回家。可是在回家的路上……」
我听得都屏息了。远子学姐继续蹙着八字眉说:「有三只黑猫突然从我面前冲过去啦!」
听完之后,我整个人倒在桌上。
「而且还有整群的乌鸦从我头上飞过去。」
「……因为是黄昏啊,乌鸦也要回家吧!」
「今天早上我发现我的鞋柜里有这个东西。」远子学姐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是情书吗?」
「才不是。」她从里面取出信纸,摊开给我看,原来是幸运信。一周内如果不把同样内容的信件传给五个人,就会遭遇不幸,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这可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幸运信呢!」
「我也是啊,从小学时代那阵流行风潮以来第一次看见。你看看寄信者的名字,心叶。」远子学姐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上面写着「幽灵敬上」。
这种东西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恶作剧……
「而且啊,今天早上信箱里又出现奇怪的纸张了。对方已经火力全开了啦!」
远子学姐让我看看那些所谓「火力全开」的纸张。
「唔……」的确是火力全开了。带有烧焦痕迹的纸张上,用自来水笔写着「恶魔附身的猪群」、「我回来了」、「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之类的可怕词句。
「如果我们不先下手为强,恶魔附身的猪群就会来攻击文艺社了,而且下次送来的说不定不是黑百合,而是扎上缎带的刀子呢!文艺社现在已经面临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心叶。」
「我觉得我们社团早就在生死关头了啊……」毕竟只有两个社员,简直比同好会还不如。
远子学姐凶狠地瞪着我。「认真思考一下吧,心叶。今天放学后,要立刻到社团活动室去,我们得针对这件事讨论出一个对策来。就这样约好了唷!」
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远子学姐不放心地再三叮咛后,才慌慌张张地离去。
在我们谈话时,琴吹同学从头到尾都瞪着我,真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对远子学姐有些过意不去,但是我放学后已经有其他计划了。
课堂中,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想起昨天流人所说的话。
他说:「我喜欢的女生跟心叶学长读同一间学校。」
还说:「跟心叶学长一样都是二年级,名叫雨宫萤的女孩。你认识她吗?心叶学长?」
什么认不认识——不就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送去保健室的那个女生吗?我不禁哑然。
接着流人又说出更令人吃惊的话:「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合得来,好像没办法顺利交往。」
「什么!可是你不是有其他女朋友吗?而且有三个吧?」
「喔,我跟她们也在交往啊!另外还有两、三个……不,应该是四、五个人吧?因为更换的速度太快了,我也不太确定。」流人大言不惭地说完,就哈哈笑了起来,我忍不住赏他一个白眼。
「既然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如果其中一个没办法顺利交往也没什么大不了吧?还是说,你真的很喜欢雨宫同学?」
「唔……正确地说,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将来可能会变得超级喜欢她吧!」
「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愣了一下,流人眼睛发亮地说:「因为她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很合我的胃口。」
「你喜欢危险的人吗?」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但是,就像一提到书本就会开始长篇大论的远子学姐,流人也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没办法跟普通的女生交往。但是如果是会因为独占欲强而杀了自己喜欢的男人,还会亲吻他的人头——就像王尔德在《莎乐美》里描写的那种书生,我却会无法自拔的爱上她。还有会化为蛇身,追逐深受男人的清姬,以及为了跟喜欢的男人两次相见,宁可纵火的蔬菜店阿七,我也好希望有人可以那样深刻而执着地爱着我、恨着我。我或许是我有点受虐倾向吧!每当女孩用爱恨交加的目光凝视或是痛骂我,我几乎都会兴奋得发抖。因为,人类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憎恨吧?就算爱情会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减少,但真正的憎恨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忘记的。而且经过的时间越久,恨意也越强大,不是吗?所以包含了憎恨的爱情,也持续得比较久。因为还有爱,所以会憎恨,因为憎恨着,所以能一直爱下去。我是这样认为的。」
(注:安珍清姬传说,出自《今昔物语集》,清姬因为追求僧人安珍不成,愤而化身为大蛇将他绞死。阿七(八百屋阿七),她在火灾避难时在寺庙认识了吉三郎,为了再见对方一面而蓄意纵火,因此被处死刑。)
这番完全不像高一男生会有的恋爱观,让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虽然我一边听一边还在想,这家伙问题真不小,但是当我听到「人类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憎恨」时,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我仿佛陷入一种错觉,在我面前大发议论的流人似乎变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孩的身影,她锐利的目光朝我直射而来。
美羽!
在美羽自己先回家那一天,我在路上对她大叫「等一下」时,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目光……
就像寒冷削成的刀剑,又冰冷又锐利的眼神……
在那之前,美羽跟我一直都很要好。她总是喜欢跟我开玩笑,或是带着幸福的笑容,以开朗的语气说:「我最喜欢心叶了。」
但是,美羽当时凝视我的眼神,就像要完全抹煞掉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充满了憎恨。为什么美羽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什么她会那么恨我?
每当我想起美羽,心脏就会痛得揪起来,痛苦得几乎无法喘息。
不可以再想美羽了。不可以再想起那个眼神了。
我拼命地说服自己,努力挥开那几乎感觉得到呼吸心跳、活生生的美羽的幻影,集中精神继续听流人说话。
「你之所以会同时跟这么多女生交往,就是因为想被她们憎恨吗?」
我握紧了麻痹的指头,极力忍耐不让声音变得颤抖地询问后,流人喃喃回答:「或许吧!每个女生都是毫无例外地会嫉妒别人,想要束缚我,但是萤跟她们不同。她就算跟我交往,对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执着。她常常发呆,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你是怎么认识雨宫同学的呢?」
「大概是一个月前吧……在一个刮大风下大雨的深夜,我看到她独自在公园里荡秋千。她穿着样式很老旧的水手服,天上不停地打雷闪电,她的头发和衣服也都湿透了,却还是不以为意地继续荡秋千。我一看到这样的她,就觉得她好迷人……」
在狂风暴雨中荡秋千的雨宫同学突然放开手,整个人跌在地上。流人跑过去抱起她,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流人探出上身,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该怎么说呢,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吗?我当时想着,我终于碰到了理想的女性,有一种『她将来一定会成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的预感。像萤这样的女孩,为了得到打从心底渴望的东西,一定会不择手段。就算男人害怕地逃开,她也会不断追上去,甚至是把对方杀死而啃食。如果真的碰上这种女孩,就算以后我的身边只有她一个也无所谓,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流人的话虽然很耸人听闻,但是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天真无邪的欣喜神情。
此时我才初次意识到,他跟我一样,只是个高中男生。
美羽跟其他人不同,是个特别的女孩,我在国中时也是这样想的。
对我而言,美羽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个让我有这种想法的人。
有美羽的地方就有我,我也认为这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问她『跟我交往好吗』,她也回答『嗯』,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是正在跟我交往。但是,她好像完全没有对我着迷嘛!她的眼中好像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但她还是跟我交往,也跟我约会,我亲她的时候她也不躲开。很奇怪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跟我交往?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一直搞不懂。不过,自从我跟萤开始交往后,就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呢!」
「奇怪的事?」
我突然想起麻贵学姐在中庭所说的话,「听说接近她的人都会受到诅咒」。
「好像有个戴墨镜的奇怪男人在跟踪我,年纪大概四十岁吧?穿着西装,头发染成浅色,外表是不难看,可是给人的感觉很阴沉,好像看不出是活人还是死人……大概就像死神那种感觉吧!我跟萤见面的时候,常会发现那个人在不远处监视我们。萤好像也知道这件事,她跟我在一起时,还会发抖地抓住我的手,用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请求我『拜托……不要回头,也不要离开我的身边』。但是当我问她『那个人到底是谁』时,她却不肯回答我。
还不只是这样,我半夜走在路上,还会有像是约翰斯维尔和他的伙伴们之类的壮汉包围住我,叫我跟萤分手,然后就对我拳打脚踢,在夜晚的街道上追着我跑,甚至还想开车撞我……一个月里就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注:约翰斯维尔(JohnSliver)和他的伙伴们,是《金银岛》里的海盗。)
我咽了一口口水。
「真、真亏你还有办法继续跟雨宫同学交往。」
流人稀松平常地回答:「我就是喜欢惊险的生活,这反而让我充满斗志。」
他果然是爱好平凡生活的我无法理解的人种。
此时流人皱起眉头。「无论是被跟踪还是被打,我都无所谓。可是萤本人倒是让我觉得不妙。」
「不妙?是指她的个性吗?」
「不,我并不觉得她的个性有什么问题,重点是,她完全不吃东西。我好几次带她来这家店,但是不管我怎么劝,她都说『不要』。就算我想要喂她,她也一口都不吃,就连水都不喝。有一次我们约会的时候,她就饿得倒下去。后来我送她回家,发现她住在一间很豪华的洋房,但是里面好像没有人,我问她『你的家人呢』她也只是沉默不语。而且,她有时好像会变成另一个人。如果她晚上走到阴暗处,就会突然变得很外向、很不耐烦,还会说自己叫『九条夏夜乃』。」
这让我吓了一跳。
「真的吗?雨宫同学真的说她是『九条夏夜乃』吗?雨宫同学跟九条夏夜乃是同一个人?」
「心叶学长也看过『夏夜乃』吗?」
流人也大吃一惊,我就把至今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了。
从远子学姐设置的恋爱咨询信箱被丢入奇怪的纸张开始说起。还有我跟远子学姐埋伏在信箱旁看到的灵异现象,以及穿着老旧制服的女孩出现,在笔记本上写字,撕下来丢进信箱等等的事。最后说了那个女孩自称「夏夜乃」。
流人面露严肃的表情。
「或许这是我造成的吧!我曾经跟萤说过『你知道文艺社在学校中庭放了一个信箱吗?他们有帮别人做恋爱咨询喔』……」
不知不觉间,我和流人开始认真讨论起雨宫同学的怪异行为。
「如果让远子学姐知道我碰上这样麻烦的局面,她一定会跟我啰嗦的,所以能不能请你对她保密?还有,能不能麻烦你在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帮我调查萤的事?」
看他这样诚恳地请求,虽然我心想又要惹上大麻烦了,但嘴上还是回答他:「虽然我帮不了什么忙,不过至少可以跟雨宫同学的同班同学打听看看。」
「我的座右铭应该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吧……」
(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指自重自爱,不接近危险的地方。)
午休时间,我叹着气走在走廊上。
我叫住了去年跟我同班,现在跟雨宫同学同班的森下,问过之后才知道,靠近雨宫同学就会受到诅咒的事是真的。跟她交往的男生,不是被车撞了,就是从车站的楼梯上摔下来,遍体鳞伤地被送进医院。
「雨宫同学看起来就是很乖巧的模样,没想到跟那么多人交往过啊?」
「虽然我承认她算是个美少女,但是她反应迟钝,个性又不好相处,感觉很阴沉,一看就知道她没有朋友。而且她在午休时间都会一直发呆,不吃饭,从来没有人看过她带便当,或是去福利社买面包耶!那会不会就是所谓的厌食症啊?」
森下也跟我说了雨宫同学几位前男友的事。
「光是我听过的就有五、六个人吧?大概从高一最后那段时间开始,她突然跟好几个人交往。其中有的像花花公子,有的像流氓,好像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人。雨宫还曾经鼻青脸肿地来上学喔,一定是被男人打的吧!」
为什么雨宫同学会在短时间内跟那么多风评恶劣的男生交往?而且,为什么那些人都陆续地遭到意外?
流人说过,曾有戴着墨镜,像是死神一样的男人在跟踪他,还有像《金银岛》里的海盗一样的人威胁他,要他跟雨宫同学分手。跟雨宫同学交往过的男生,也都碰过一样的事吧?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唉,我好像陷得越来越深了。我明明就没有当侦探的能力。没办法了。总之先把今天打听到的事告诉流人吧!
至于远子学姐那边……
「我连续两天放远子学姐鸽子,她一定气炸了吧?」
一想到她再三嘱咐「约好了唷」,还气鼓鼓离去的模样,我不禁把手撑在走廊墙上喃喃自语。
我实在很怕远子学姐又哭丧着脸跟我抱怨什么。但是,跟流人联手应该比较有效率,好像也可以快点解决掉这件事吧!
此外,我也大概猜到是谁制造灵异现象和送黑百合了。如果我猜得没错,远子学姐应该不会遭遇什么危险。再说,如果远子学姐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幽灵身上,对我来说也比较方便。
做出这个结论后,我一放学就前往跟流人相约的地方。
我走进昨天那家店,刚好看到流人被一个女生赏了一巴掌。
「你太差劲了!」
一位像大大学生的女性,拿起杯子把水泼在流人头上,然后大步跨出简餐店。
「你、你没事吧?」
「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这巴掌还真有力,打得我浑身舒畅。」他心平气和地回答,然后很自然地接过服务生小姐递过来的毛巾。
「不好意思,晴美小姐。」
「我早就习惯了。」她耸耸肩膀,苦笑着说。
我这旁观者反而诧异地说不出话来。这种事也可以习以为常吗?
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汉堡、燉豆子和可乐。
「你来得真早。你们学校已经开始期末考了吧?」
「不,我上午就早退了。」
「你是说跷课吗?」
「也可以这样说啦!」
我一边感到头开始隐隐作痛,一边说起在学校打听到的情报。
「喔,她经常跟一些风评不佳的男人交往啊?」
其实你自己也是大有问题的高中生吧?
「我也查过九条夏夜乃的事了。十七年前的学生名册曾出现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二年级的时候在我们学校就读。但是毕业纪念册里并没有这个名字,可能是在二年级的时候辍学吧!」
「是这样啊……」
就在我们谈话时……
「流,我来了。」
「让你久等了,阿流!」一位穿着学校制服和短裙的女孩,以及一位穿着迷你裙,像粉领族的卷发女人一起向流人打招呼。
仔细一看,短裙女孩后面,还有一个穿着相同制服的乖巧女生,踌躇不安地站在那边。
「难道你又脚踏三条船了?」我不禁失声叫道。流人只是苦笑着回应「别老是用这种色眼光看人嘛,心叶学长」,然后就一脸和悦地跟她们聊了起来。
「啊,小岬,谢啦!这位就是濑川园子小姐吧?你好,我是樱井流人。不好意思,突然把你找来。」
「不、不用客气。」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面红耳赤地摇摇头。
「喂,濑川同学可是很纯情唷,不要随便诱惑人家!是因为流拼命拜托我,我才带她来的。」
「好好好,我知道啦!啊,佐枝子小姐,害你上班早退真是抱歉。」
「哎呀,没关系啦,反正公司今天也很闲,来这里还比较有趣呢!」那位粉领族小姐对流人眨眨眼,坐在流人为她拉开的椅子上。
「对了,这位是我的学长井上心叶,是圣条学园二年级的学生。」
「你好,我是宝女二年级的加贺岬。」
「嗯,我是跟加贺同学同班的濑川园子。」
「我叫橘佐枝子,是个上班族。」
众人自我介绍过后,我也很生硬地说「我、我叫井上」,并对大家点了个头。
流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啊?叫来这么多女生,是要办联谊吗?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流人,他又露出肉食动物般的犀利表情,对我笑了笑。
「濑川小姐在国小的时候是萤的同班同学,跟她感情很好唷!」
我惊讶地望向濑川同学,她也客气地跟我点了头。
「我就住在小萤她家附近,也一直跟她同班。」
光城继续对吃惊的我说:「这位佐枝子小姐在萤她姑丈的公司上班。我是在中午的时候跟她搭讪,然后请她过来的。」
搭讪!而且还是今天!
「呵,被搭讪了,阿流真强硬。不过,偶尔由年轻男生主导也挺新鲜的。」
「流也真是的。」
加贺同学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流人一脚,流人喊了一声「好痛」。我不由得对这样的流人感到刮目相看。
短短两天内就可以找来这些跟雨宫同学相关的人,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
加贺同学还在抱怨着「流可要好好弥补我唷」,光城也随口说着「会啦会啦」安抚她,然后又转过来面对大家,以轻松的语气说:「那么,就从濑川小姐开始说起好吗?萤从很久以前就什么都不吃了吗?」
跟雨宫同学很有交情的濑川同学摇摇头。「没有,她在小学的时候吃东西都很正常。每周两天的便当日,她也会带着女管家做的豪华便当来学校,还会分给我一些呢!」
从濑川同学的话中,我得知雨宫同学的母亲在她国小一年级的时候生病去世了,家里的事都是女管家在打点。雨宫同学似乎是跟父亲、姑妈三个人住在那间很大的房子里。
雨宫同学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姑妈因为结婚搬了出去。不久,她父亲因为心脏病发去世,两个星期后,姑妈也因意外身故。
雨宫同学顿时失去所有的家人,她的监护人就变成了姑丈——也就是雨宫同学姑妈的先生。
濑川同学以阴郁的表情继续说:「那个人把女管家和司机全部辞退了,还把房子卖掉了。小萤会变得那么奇怪,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雨宫同学好像是从跟姑丈一起生活后,才开始出现厌食的情况。她一开始只是会剩下一点食物,后来吃不完的份量越来越多,渐渐地就变成什么都不吃了。
「小萤好像很害怕吃饭,吃午餐的时候,她就像在害怕什么一样畏畏缩缩的,还会突然转头,一直盯着窗户看……有时甚至咬了一口面包就突然站起来,脸色发青地冲到厕所去。
可能是吐得太用力吧!她走出厕所时都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我看了也很难过。
我曾问她『是不是跟姑丈处得不好』,但小萤只是绷着脸,沉默不语。之后,她仿佛有心躲着我,常常独自一人。后来她还变本加厉,像个人偶一样,完全不管身边的事,总是露出恍惚的表情,心不知道飞哪去了。」濑川同学像是认真思考着雨宫同学会变得那么奇怪是不是跟她的姑丈有关,一脸凝重地沉默了。
紧接着,粉领族佐枝子小姐也兴致盎然地说了起来:「喔,这么看来,我们的董事长杀害自己的太太和小舅子而奔走公司的这个传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啰?」
她轻描淡写的语气,令我大吃一惊。
雨宫同学的姑丈叫黑崎保,而那间公司,原本是雨宫同学已过世的父亲所掌管。他死了之后,拥有最多股份的黑崎先生就继任了董事长一职。
「他都对外宣称,自己是一直在国外工作的精英分子。不过,他也真的是个手腕高明的人才啦,所以自从他担任董事长后,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而且,他好像很受女性职员的欢迎唷,因为他年纪不算太大,又是单身,长得又英俊,气质好像也很能吸引女性的目光。虽然他把头发染成浅茶色,也不知道是眼睛不好还是怎样,老是戴着浅色的墨镜,但是那样还挺帅的,很适合他喔!比较资深的职员好像都很在意他的发色,不过在我们年轻女职员之间还颇受好评呢!他还没继任董事长前好像一直是黑发,但是在就任那天,却顶着那种头发出现,所以员工们都吓到了。
算了,反正他的工作表现很抢眼,本来就很容易树敌吧!至于他杀害前任董事长的谣言,也是从他就职以来就时有所闻,如果哪天董事长真的遭到警察的逮捕,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吧!说不定还会觉得『喔,果真是这样』呢!」
竟然说成这样。看来雨宫同学的监护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啊,可是啊,最近董事长好像有点反常。」
「反常?怎样反常?」流人探出上身问道。
「我是听秘书课的人说的啦!他这一个月以来的饮食好像都不太正常。不过,他最近好像真的忙到要在公司附近租间公寓来加班,所以可能只是没时间好好吃饭。跟人谈生意时不是常常要吃饭应酬吗?听说他去应酬的时候,只要一吃完东西,就要立刻去厕所吐掉。那个秘书课的人还说,看过董事长的手指上有吐茧呢!」
(注:吐茧,厌食症患者长期将手指伸进喉咙催吐,所以指根部位出现了门长磨出来的茧。)
我跟光城惊愕地面面相觑。
吃了东西会吐出来,不就是厌食症吗?原来不只是雨宫同学,连她的监护人都有相同症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佐枝子小姐蹙起她端秀的细眉。「还有……大概是在今年年初吧?好像是医院打电话给董事长,然后董事长就气得大吼大叫,像是『给我重新检查』啦,或是『不可能的』之类的话……董事长平时都很冷静,也不太会表露感情,但是他当时却非常激动,所以我也吓了一跳。
还有,上个月不是有一天下大雨吗?就是整天都在狂风暴雨,连电车也停驶的那个恐怖日子啊!当天秘书课的人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发现董事长打开全部的窗子,看着外面。风雨都飘了进来,整个办公室变得乱七八糟,董事长也已经全身湿透了,可是他嘴里还不停念着『混帐』、『没时间了』之类的话。听那个秘书课的人说,看当时的气氛,觉得董事长仿佛随时会从窗口跳下去,所以她吓得不敢出声,就悄悄走掉了。
我想,董事长或许是生了什么病吧?而且很可能是不治之症,已经活不了多久。所以或许他会在还没被警察逮捕前,就先吐血身亡吧!」
虽然佐枝子的语气十分戏谑,但是我和流人都笑不出来。
流人向佐枝子小姐她们道谢,送她们走出店外后,就回来坐着,环抱双手,面色凝重地说:「跟踪我的男人,应该就是萤的蜂房人黑崎吧!明亮的发色、浅色的墨镜——还有高大的特征也都相符。我送萤回家时,感觉她家没有人,我就很惊讶地想着,难道她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她跟姑丈住在一起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因为萤很不喜欢说到这个话题……」
「为什么雨宫同学的姑丈要跟踪你?」
是因为担心雨宫同学吗?不,每次约会都跟在后面监视未免也太离谱了。雇用流氓威胁流人,还让雨宫同学的前男友们受伤,也都是他做的好事吗?
跟雨宫同学有过交情的濑川同学,说了「小萤自从跟姑丈一起生活后,就开始出现厌食的情况」,还有雨宫同学的姑妈,在她父亲过世的两星期后意外身亡,这两件事难道都只是纯粹的巧合?
粉领族佐枝子小姐说到「董事长或许得了不治之症」时,我也很在意。黑崎先生所谓的「没时间了」,如果就是字面上这个意思,那他打算在剩下的时间内做什么呢?
另外,雨宫同学的住所也很可疑……黑崎先生把雨宫同学原本住的房子卖掉后,还特地为她准备了新房子,一定有什么意义吧?如果只有两个人住,住在普通的公寓不是比较合理吗?但是从流人的形容听来,她的新家应该是一栋豪宅吧……
我思考得越多,就越觉得胸口仿佛积了泥水一样滞塞,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结果……夏夜乃到底是谁?」我喃喃地说着,正在皱眉沉思的流人就抬起视线。
「啊,我还没告诉你吧?我调查萤的家族成员之后就知道了,九条夏夜乃是萤的母亲,九条是她娘家的旧姓。」
没时间了……
他把脸贴在马桶上,吐出酸苦的胃液,一边喃喃自语。
怎么吐都还是觉得不够。他在想要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的冲动驱使下,把食指伸进口中。
将手指插入喉咙深处,用指甲搔刮着柔软的肉壁催吐。
空荡荡的胃开始痉挛,喉咙发出干呕的声音,掺杂了唾液的黄色液体不断从嘴唇滴落。他看见其中还还混杂绝色的血丝,胸口就像揭起黑暗的波涛,萌生出激烈的愤怒与恨意。
就像沙漏里面缓缓流逝的沙子,结束的时间逐渐逼近。
想要多一点时间。
地位和财富都已经得手了。时间——就只有时间还不够。
呕吐感逐渐上涌,胃部拒绝了一切。这种如同烧灼全身的饥饿和疼痛到底要持续到何时?沙子流逝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去!
门的另一端传来了女秘书叫他的声音。
秘书对他的疯狂感到恐惧,但她还是忠实地执行了自己的职务。秘书以颤抖的声音,向他报告大学医院的坂田医生来访。
他隔着门朝外面大叫。
把他赶走!
然后他抱着头,跪在地上,吐出了诅咒的话语。
混帐,混帐……绝对不能饶恕。混帐……背叛者、妓女、母猪……所有人都去死吧! |
周六,我在家里悠闲地度过。
“哥哥,妈妈炸了地瓜球,要我来叫你去吃。”安详的午后,我在准备期末考之余拿起桌上的书来看,刚读国小的妹妹就跑进我的房间说。
“嗯,我知道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啊?”妹妹从我的手臂下方伸长脖子偷看,发现有很多看不懂的汉字,就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这是舞花不需要看的书。我再借你看其他的书吧!”
我阖上了写着“饮食障碍——厌食症、暴食症——”的书页,把书本放在书架高处。
这本叫做《心理性疾病》的书,是我在国中毕业后,把自己关在房间,裹在棉被里的时候会读的书。不过当时我看的,都是“恐慌症”、“过度换气症候群”、“强迫性精神官能症”之类的项目……
(注:恐慌症(PanicDisorder),焦虑症的一种,会突然感到强烈的恐慌或焦虑,造成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轻微头昏。过度换气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syndrome),日文是“过呼吸”,指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发作时会身体麻痹、头晕胸闷、心跳加快、肢体痉挛,甚至是昏厥。强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disorder),患者会反复出现一种无意义或负面的想法与行为,且无法控制。)
心和身体是息息相关的。心灵变脆弱了,身体也会逐渐虚弱。这种事我自己就很有经验。
雨宫同学既然会对进食这项维持生命最基本的行为产生抗拒,那么她的心灵究竟脆弱到什么地步了?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的心灵重新拥有活力?还有,黑崎先生之所以会把胃中食物全部吐出来,或许不是因为身体生病,而是心理问题吧?
跟我素未谋面的黑崎保这号人物,让我产生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哥哥,人家比较喜欢看有动物的故事。”舞花笑嘻嘻地说着。
“那么吃完点心后,我们一起来找找看吧!”
“嗯!”
我拉着兴高采烈的舞花的手,一起走下楼梯。地瓜球甜美的香气窜入鼻中,我的肚子不禁咕噜噜地叫起,口中也开始分泌唾液。
现在的我,理所当然地感受得到食欲。
我那颗曾经一度毁坏的心,虽然偶尔仍会失控,但是大致上还能正常运作。
这件事常常让我感到痛苦得有如脖子被掐住。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发现美羽的面貌在我心中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吧!
我的心情很矛盾。即使平常我想起那段回忆时会忍不住逼自己快点淡忘,但我还是不想忘了美羽。
吃完晚饭后,我骑着脚踏车到百元商店,去买已经用完的自动铅笔笔芯,也顺便帮母亲采购一些琐碎的食材。回程,我突然觉得心血来潮,就去了一趟学校。
或许是下过雨的缘故,空气很凉爽,湿答答的地面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深沉的黑暗里,校舍白色的轮廓清晰浮现。
远子学姐不会连周六也跑来埋伏吧?
我一边担心地想着,一边跨在脚踏车上眺望校园。
此时有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校门口。车门打开,一位纤瘦的女孩走了出来。
那个女孩!
我吓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那个手上拿着黑色书包,身上穿着旧式的水手服,以轻飘飘的步伐走进校园的女孩,分明就是雨宫同学。
轿车飞也似的从校门前开走了。我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驾驶的长相,但八成是个又高又瘦的男性。
难道那个人就是黑崎先生?可是黑崎先生为什么要载雨宫同学来学校?难道他明知雨宫同学的奇特行为,却任由她继续?
我奋力踩着脚踏车到学校后门,把车放在停车场后,就往中庭走去。
雨宫同学正坐在湿濡的草地上,在笔记本写字后撕下,丢进信箱里。那柔弱的背影,纤细的颈项,都跟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办?我该不该叫她?
我还在犹豫,雨宫同学已经提着书包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并不是往校门的方向,而是继续往穿廊走去,进入了校舍。
咦?校舍的门没有上锁吗?怎么会?
再继续迟疑就会跟丢了,所以我慌忙地往她追去。
深夜的学校走廊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像一条黑暗的运河。运河之上,雨宫同学仿佛乘坐着狭长的平底小船,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地前进。
雨宫同学爬上楼梯,继续在走廊上漫步,来到化学教室前。她转身面对教室的拉门,然后就走了进去。
教室的灯打开来了。
我贴着墙壁,几度吞咽口水,屏息倾听教室里的动静,结果就听见喀喳、喀喳、叩咚的碰撞声。
这……是金属的声音吧?她打开铁柜了吗?她从铁柜里拿出什么?为什么又有水声,还有拉椅子的声音?
奇怪?里面突然静了下来。
我有点好奇,就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往教室里偷看,竟然发现雨宫同学消失了!
我全身都冒出冷汗。
怎么可能!她跑到哪里去了?这里可是三楼耶,难道雨宫同学打开窗子跳下去了?
我拉开拉门走进教室,里面的电灯还是亮着的,窗户和窗帘也都关得好好的。教室里充满了化学药品的刺鼻味道,前面挂了黑板,后面是放置指示器和教学用具的架子,黑色的耐热桌和椅子整齐地排列在中央。
她果然不在教室里!难道真的碰上幽灵了……
我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恐惧,一面走在耐热桌之间。
就在这时,我的脚好像碰到了什么温温软软的物体。
“!”我当场就要吐出惨叫,但是在此同时,我也听见脚边传来女生的一声惊叫。
我低头一看,原来穿着旧式水手服的那个女孩蹲在桌底下。
“啊,雨宫同学!”
我原本以为瞬间消失的雨宫萤,此时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喷嘴式的清洁剂,半个人都塞在桌子底下擦拭后面的墙壁。
“你、你在干嘛啊?雨宫同学?”因为太过震惊,我完全忘记隐藏自己的惊讶就脱口问道。她一听,就鼓着脸颊瞪着我说:“我不是雨宫同学,我是夏夜乃,九条夏夜乃啊!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了吧?”
那不是你母亲的名字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现在这种状况实在不太适合吐槽。
“抱歉。这种时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九条同学?”
“我要把讯息擦掉啊!”
雨宫同学——不,夏夜乃一脸阴沉地转头看着墙壁。桌子底下的墙壁有些才擦到一半的数字。
『42464342437144336』
(附录2:『我爱着苍。』)
“我还以为已经擦干净,一点都不剩了呢……结果竟然还有这些藏在桌底下……这种东西,早就没有必要了……”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继续用后面把数字擦掉。
“为什么没有必要?”
“……因为,我和他都已经死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幽灵啊?”
已经擦完数字的夏夜乃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笑着对我说:“哎呀,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不是吓得脸都绿了吗?你一定以为我是幽灵,所以害怕得两腿发抖吧?”
“那……那是因为……”
夏夜乃看到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就笑嘻嘻地站起来。她现在的笑声跟之前在中庭那种病态的笑法不一样,而是显得天真又开朗。她调侃似的望着我的眼光,跟我心中那个女孩十分神似。
——就算你说谎我也看得出来,所以你就坦白一点吧,心叶?
——心叶不管在想什么,都会立刻显露在脸上。不过,我就是喜欢会认真听我的愿望,又不懂得说谎的心叶。
我沉浸在梦见往事一般的奇妙心情中,胸口甜蜜地揪紧了。
美羽也经常像这样跟我开玩笑。像这样看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美羽。已经无法再见到美羽了。
不过,就算是错觉也无所谓,我只想继续沉溺在这种怀念的气氛中。谎话也好,作梦也罢,如果可以回到当初……
现实世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可以……
“九条同学,你为什么要把纸张放进文艺社的信箱?那些数字有什么含义?『他』又是谁?”
夏夜乃把抹布和水桶收回铁柜里,白皙双手的动作不时发出“喀喳喀喳、叩咚叩咚……”的细碎声音。她一边收拾,一边用听不出感情的冷静语气说:“真想知道的话,明天再来这里一趟吧!只要你来,我就给你提示。”
她的唇边缩放出小小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发出邀请似的直视着我。
我还怀着身在梦中的心情,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她走出化学教室。
轻飘飘的脚步。在膝下摇曳着的制服裙摆。
刚才她对我提出邀约了吗?
隔天星期日,我从一大早就开始想着夏夜乃的事。她今天真的也会去那里吗?
我直到傍晚都在思考这些事,入夜后,我就怀着不安的心情往学校去了。走上了跟昨天一样的走廊,爬上楼梯,走到化学教室。
一打开教室的门,我就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夏夜乃站在窗边。电灯是关着的,窗户和窗帘全都拉开了,冷冽的银色月光充满了整间教室。
夏夜乃看见我来了,就可爱地露出微笑。
“晚安,心叶。”
我发现,她叫着我名字的口气跟美羽很像。
在耳边缭绕的甜美声音……
她并不是美羽。不仅哪些,她根本就是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了,可是我的心中仍然不由自主地猛然一震。
“你答应过要告诉我的,你放进信箱的纸张,上面写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不是说过只会给你提示吗?”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提示吧!”
夏夜乃将裙摆一翻,坐在耐热桌上。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Kayano)唷!”
“我不明白。”
“嘻嘻,你好好想想吧,名侦探。”
“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哪有办法光靠这点提示推理出答案来啊?没有其他提示了吗?”
“那我就把他的事情告诉你吧!”
她以蕴含爱意的目光看着我,轻声地说:“他比谁都更贴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我们不管分隔多远,不管各自在做什么,两颗心都是在一起的……”
从窗口照进来的清朗月光,唤醒了遥远过往的回忆。
时间的碎片化为洁白的羽翼,和月光一起飘落在我身上。
我们也是一样,不管分隔多远,不管各自在做什么,我们的两颗心也是在一起的。美羽也是我灵魂的半身。至少,我是这样看待美羽的。
“我跟他曾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但是……”夏夜乃神情落寞地垂下眼帘。“后来他生我的气,就销声匿迹了。我们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我的胸口感觉到贯穿心脏般的痛楚。
我也一样,再也见不到她了。
美羽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看着我,拒绝了我。虽然是那么喜欢,却无法再次相见。
“嘿,心叶,你知道怎样才能拿回失去的东西吗?”夏夜乃凝视着我,认真地问道。
我紧紧抓住衬衫胸口的部位,以颤抖的声音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失去的东西,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夏夜乃垂下目光,淡淡的说:“不,其实很简单。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这么一来,就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了。”
这句话简直就像恶魔的低语。
如果可以让时光倒流……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那一天……
在那漫长的严冬里,我躲在房间裹着棉被,心里无数次祈祷的就是这件事。
如果可以回到写小说之前的时光,如果可以回到美羽从顶楼跳下去那天……
神啊,我请求你,让我回到过去的时光吧!
如果可以不再失去美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神啊,神啊!
但是,时光仍然没有倒流。而我现在还是独自一人。
“……不可能的,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
夏夜乃看着全身颤抖的我,露出了哀伤的表情轻轻地说:“……是吗……心叶也有……想要让时光倒流的往事吧!”
她从耐热桌上跳下,朝我走了过来。她伸出双手,轻轻抱着我的头,贴在她单薄的胸前。
我不明白,她这个举动是发自怎样的心情。
但是,她似乎非常悲伤,还隐约地颤抖着。纤细的身体像雪一样冰冷,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清洁香味。
我感受着些许的安慰和苦涩的疼痛,依靠在这个如梦似幻的拥抱之中。
就算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无妨,我这么想着。
但是,没过多久,夏夜乃就退开一步,喃喃地说:“我该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看着她走出教室,我才回过神来。我们什么都还没说啊!我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
“等、等一下……呃,那个,要、要不要跟我去吃点什么?”
天啊,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邀请啊!我就不能说得更有技巧一点吗?
夏夜乃回过头来。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给我的东西。”
此时的夏夜乃跟刚才抱住我的时候完全不同,她忿忿地丢出这句话,就从教室里走出去了。
时光是有可能倒流的,她这样说着。
终究还是不可能吧!这可是违逆神之旨意的恶魔行径。但他还是决定去做了,他跟恶魔订下契约,把她从坟墓里带了回来。他把不可能化为可能,可能,她就在这里。
月光照耀的夜晚世界,她疯狂地舞着。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像是歌唱般说着,日复一日,她逐渐变成了另一个她。在她的体内,另一个她日渐茁壮,原本的她却慢慢消失。不是她的那个她,借着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去笑、去歌唱、去爱。
她向他伸出手,对他轻声细诉。
她对着自己体内的她,悲痛地恳求着。
求求你,不要再让他碰触了,不要再对他微笑了。不要再渴求他了。
因为,“我”恨那个男人,憎恨到简直想杀死他。
隔周的星期一,远子学姐一大早就气冲冲地跑来找我。
“我已经叮咛你那么多次了,你星期五竟然还是爽约了!心叶!”
虽然我早就猜到远子学姐一定会来,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一大早就发动攻势,害我根本来不及逃走。
“那个……因为我的宿疾突然发作,打嗝打个不停,所以就去医院了。”
“我才没听说过心叶什么时候有那种宿疾呢!我在等待心叶的期间,跑了三趟图书馆,把欧?亨利的短篇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集,还有星新一的极短篇故事集都看完了唷!”
(注:欧?亨利(O?Henry),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日本的知名文豪。星新一,日本的科幻小说家。)
“为什么都是短篇集啊?”
“为了在心叶来到之后可以立刻停止阅读,我才特地选了短篇集。可是,我却怎么等都等不到你。鲜花邱比特又送来了超大的黑百合花束,而且我从图书馆回来后,还看到社团活动室的墙上贴着好大的纸张,用红色的笔写上了『我回来了』……”远子学姐把今天送来信箱里的纸张拿给我看。“你看,今天的来信又更凶狠了,上面还沾了血迹耶!”
(注:鲜花邱比特,日本一间大型的连锁花店。)
泛黄的纸张上洒了点点血迹,还用自来水笔写了“不祥的鸟”、“在墙壁涂上鲜血”、“巢中的细小骸骨”这些语锯,我看了都觉得有些晕眩。
“而且,还有这些呢!”
撕碎的笔记本纸张上,并列着几串数字。
『516434714』
『42131224431314』
『1441475324214321131643』
(附录3:
『别过来。』
『快走开。』
『不想去天堂。』)
——这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意义?虽然夏夜乃说过,提示是她的名字……
我一边看着纸张,一边回忆周末的事,突然感觉到旁边射来的视线。
一把起头,我就发现肩膀上挂着书包的琴吹同学正瞪着我。因为已经对上目光了,我只好对她笑了笑。结果,她就像受到惊吓似的睁大眼睛,然后就貌似不悦地转开脸。
唉,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我呢?
“心叶,你又是微笑又是叹气的是在干嘛?还有,你在看哪里啊?”
远子学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鼻子。
很幸运的是,拯救我的上课钟声响起了。
“哎呀,真是的,我午休时间再来好了。不可以逃走喔!知道了吗?”远子学姐几次回头叮咛我,就走出去了。
“抱歉了,远子学姐。”午休时间一到,我就小声地道歉,迅速地跑到图书馆避难。
我记得远子学姐说过,“肚子饿的时候到图书馆真是有够痛苦的,眼前明明摆满了美食,却只能看不能吃”,所以逃到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但是我一走进去,却看到琴吹同学坐在柜台,实在很想当场掉头就走。
我的妈呀,今天是我的噩运之日吗?
她也是一注意到我,就立刻噘起嘴,丢给我一个白眼。
室内应该有冷气,但是我却觉得非常闷热,甚至还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冷汗直流。我对她轻轻点了头,从柜台前面走过。
琴吹同学瞬间变得横蛋竖目。在她开口攻击之前,我就加快脚步,朝着阅览区走去。
挑选座位时,我突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坐在窗边。
夏夜乃?不,不对。是雨宫同学……
她拿着一本硬皮封面的书,正翻着书页阅读。她低着头的白皙侧脸,就像冬天的湖面一样平静无波。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雨宫同学身边。
“雨宫同学。”
她听到我的叫唤,猛然抬起头来。此时我无意间朝那本书扫视一眼,看见了封面内侧写了一些细小的数字。
雨宫同学慌张地把书阖上,战战兢兢地缩起身体。从她怯懦的眼神,就看得出她不是夏夜乃,而是雨宫同学。吓到了内向的雨宫同学,让我有些愧疚,所以没有询问她正在做什么事,只是对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这么一问,她就把书本紧抱在胸前,点点头说:“你是……井上同学对吧?那天真是谢谢你了……”
夏夜乃所做的事,雨宫同学都没有记忆吗?还是她其实都知道,只是装作不记得?目前我还无法判断出来,所以决定不动声色的说:“太好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坐。”
“谢谢。”
我坐在她的隔壁。虽然我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时,因为被不平常的情况所迷惑而没有注意到,但是现在仔细一看,雨宫同学比起我们送她去保健室时好像又更瘦了一点。肌肤已经拍板到有些泛青,手臂上的血管清楚浮现,她抱着书本的纤纤细指好像一折就会断掉似的。
“打扰你看书真不好意思。你在读什么什么书?”
“乔治?麦克唐纳的……《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
(注:《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TheDayBoyandtheNightGirl),作者为英国文学家乔治?麦克唐纳(GeorgeMacdonald,1824~1905),收录于《轻轻公主》(TheLightPrincess)的短篇故事。)
“喔,就是那个奇幻儿童文学作家吧?我也看过他的《北风的背后》。”我说谎了。其实我只是在远子学姐一边大发评论一边吃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的书名。
(注:《北风的背后》,原名“AttheBackoftheNorthWind”。)
“那本书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雨宫同学嗫嚅地说:“……婴儿时期就被邪恶的巫婆抓去关在山洞里,只知道夜晚世界的女孩……和只知道白昼世界的男孩……相遇的故事……”
“喔,好像很有趣。我也想读读看。”
不知道能不能借此看看封面内侧的数字。
但是,她细瘦的肩膀不停颤抖,抱着书本的手也抓得更紧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只好打消念头。
我若无其事地退后了一点,像在闲话家常一样话说:“奇幻小说最棒了,你是《纳尼亚传奇》或《说不完的故事》这类在异世界冒险的故事都充满梦想,让人读来兴奋不已。”
(注:《纳尼亚传奇》(TheChroniclesofNarnia),作者为英国著名文学家C?S?路易斯(C?S?Lewis)。《说不完的故事》)(TheNeverendingStory),作者为德国童话作家麦克?安迪(MichaelEnde)。)
“……是啊!”雨宫同学轻启嘴唇。
“我也觉得可以去别的世界很棒……就像这本书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雨宫同学仿佛在跟自己说话,用飘忽、哀伤且绝望的口吻说道。
跟夏夜乃相较之下,现在的雨宫同学显得更脆弱,我忍不住探出上身,注视着雨宫同学白青色的脸庞和低垂的眼睛。“那个……呃……雨宫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说看啊!”
雨宫同学仰起头,凝视着我。
她眼中的神色并不像先前那般飘邈虚幻,而是几乎会把人吸进去似的,充满了深深的哀愁。
“井上同学真是个好人。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
“雨宫同学……”
雨宫同学仍然把书抱在胸前,迅速站起,对我点个头就离开了。
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这句话依然在我的耳边缭绕。
雨宫同学拿的那本书好像已经很旧了,封面也褪色了。写在里面的细小数字——会是什么呢?
周六的晚上,夏夜乃也用抹布擦去墙上的数字。我想那些数字一定包含了某种重要的意义。
——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夏夜乃”唷!
难道不只是夏夜乃,就连雨宫同学也懂那些数字?
雨宫同学又为什么会变成夏夜乃?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怎样的契机?
雨宫同学跟黑崎先生一起住之前,也只是个会在午休时间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吃饭的普通女孩。
那么,她又是为何不再吃东西了?
答案一定跟黑崎先生有关吧?把雨宫同学关在夜晚世界的邪恶巫婆,难道就是他?
——不行唷!我只能吃他给我的东西。
我也很在意夏夜乃说的这句话。
另外,雨宫同学说“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又是什么意思?
“啊,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啊!”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抱头兴叹。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帮助流人的忙,但是如今,“夏夜乃”和“萤”的秘密已经夺走了我全部的心思。
一定是因为夏夜乃在化学教室跟我说过那些话的缘故吧!
——心叶,你知道怎样才能拿回失去的东西吗?
夏夜乃说那其实很简单,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现实之中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夏夜乃也有想要让时光倒流的往事吗?那么,她已经实现心愿了吗?如果真是哪些,为什么夏夜乃每晚还是得在黑夜之中徘徊?
不行了。再怎么想还是陷在僵局里,只是让自己更加苦闷罢了。
午休时间就快结束了,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此时我突然感到一股杀气从柜台的方向飘来,转头一看,原来是琴吹同学板着脸在瞪我。
“我看见了喔!”
听到她责备似的话语,我顿时停下脚步,还差点摔倒了。
什、什么啊?干嘛这样看我?琴吹同学在生什么气啊?
“差劲透顶。”
啊?
我还搞不懂自己哪里差劲,为什么要被人家这样辱骂时,琴吹同学就咬着嘴唇撇过头去,从柜台走掉了。我只觉得丈二金刚摸不差头脑,呆呆地看着她离去。
我真搞不懂琴吹同学。
她在十六岁生日那天,见到了怀念的人。
是当她还活在天堂般的世界时,对她付出毫无保留的爱情,非常温柔的那个人。那个人给了她一本旧书。
写在里面的是秘密文字。
那是会把寄托了“说不定”、“或许有一天”等等希望的未来,从活在黑暗世界里的她身上夺走,甚至让她落入绝望黑夜深渊的诅咒之语。
再也得不到救赎了。不能再抱着期望了。她已是戴罪之身。
她独自待在教室里,眺望着如同黑色颜料绘制而成,融入黑暗中的景色,喃喃地说道:“如果打开门就可以前往另一个世界,不知道该有多好。如果去了另一个世界,说不定我就能过着跟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如果能够遇见日之少年,说不定就可以再次回到令人怀念的地方。
“心叶!”
看到拿着拖把的远子学姐突然出现在窗户另一边,让我吓得差点脚软。
现在是放学后的扫除时间,我正站在走廊上,拿着抹布擦窗子。
“你为什么会在我们的教室啊?而且还拿着拖把……”我胆战心惊地问道。
远子学姐就一手拉开窗户,满脸怒气地说:“因为心叶一直躲着我,所以我特地跷掉打扫工作跑来。听说你午休时间去图书馆搭讪女孩,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啊?”我睁大了眼睛。难道远子学姐指的是我跑去跟雨宫同学说话吗?我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件事。但是,远子学姐怎么会知道?
“不要再装傻了,小七濑都告诉我了。”
“咦?”
此时,噘着嘴唇环抱双手的琴吹同学出现在远子学姐身边。“绝对不会错的,远子学姐。我看得一清二楚,井上副色眯眯的样子跑去找女生说话。”
妈吗,是琴吹同学跑去跟远子学姐打小报告?而且,她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互称“小七濑”和“远子学姐”的关系啊?
“还不只是这样,井上之前也被女孩簇拥着跑去玩了。”
“喔,是这样吗?当我正在为文艺社的未来感到忧虑,一边苦苦等着心叶的时候,原来心叶已经跟女生去约会了?心叶原来是这种孩子?就算文艺社遭到猪群攻击,就算墙上被涂满了血,心叶也觉得不痛不痒吧?”
我急忙出言解释。“请等一下,这也扯得太远了吧?请别再幻想了,一切都是误会啊!我才没有跟女生跑去玩,也没去约会啦!”
“那你都跑到哪去了?”远子学姐好像更生气了,她以不满地眼神瞪着我。
“那、那是……”
“说不出来就是心里有鬼,远子学姐。”
“琴吹同学,我说你啊……”
“嗯,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小七濑。”
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一起对我投以责备的视线,我终于忍不住逃走了。
“抱歉,我还有急事!”我把抹布硬塞给琴吹同学,迅速冲进教室,从座位旁一手抓起书包,就朝着走廊冲出去。
“啊!心叶!”
“太卑鄙了!”
听着两人怒骂的声音,我还是脚底抹油溜走了。
琴吹同学也真多事,不管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也没必要专程去找远子学姐打小报告吧?唉,远子学姐一定气坏了。
我到先前的那家店里,满心忧郁地等着流人。没多久,就看到他带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矮胖老妇人走了进来。看到流人体贴地为老妇人开门,她也一副高兴又害羞的模样,我不禁为之颤栗。
难道这个老婆婆也是他搭讪来的吗?
流人以平常的态度走过来,对着瞠目结舌的我介绍那位女性。“嗨,心叶学长。这位是和田佳枝女士,是在萤家里工作的超级女管家唷!”
再也无法继续压抑。
所以她写了信。
写给他,也写给另一个她,还写给司掌人类命运的某位崇高神神祗。
她把秘密的文字写在笔记本上,撕碎之后丢入信箱。
请明白我的心情。
请倾听我的声音。
请实现我的心愿。
『好恐怖』
『好痛苦』
『幽灵』
『别过来』
『424371416411431643』
『4615446413236714』
『1441475324214321131643』
我打开化学教室的门,看到夏夜乃坐在耐热桌上,对着窗户眺望笼罩在黑暗中的景色。
她低垂的寂寥眼神,又让我想起午休时间在图书馆碰到的雨宫同学。“今天,我跟一个认识你的人见了面唷!”我这么说道,她则是转过头来,静静望着我。
“女管家和田女士,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们』的事。”
流人带来的和田佳枝女士,是在雨宫家待了很多年的女管家。从雨宫同学的父亲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就在那间屋子里工作了。
“是吗……我想她一定不会说我什么好话吧!”夏夜乃淡淡地说:“和田一定是说我什么事都丢给她做,自己整天只会跑出去吧……或是说我又蛮横又任性,只要一发起脾气,就会摔破碗盘,拉开嗓子破口大骂对吧……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会在我背后偷偷地说『太太又在发布台风警报了』。她一定是说高志先生很有绅士风度又很温柔,妹妹玲子小姐也是又优雅又可爱,两个人都很亲切很好相处,房子又大又豪华,每天的伙食也好吃,简直就像住在天堂……明明就没有半点让人感到不满的理由,但是『我』为什么还是非得发脾气不可……”
高志先生是夏夜乃的丈夫,玲子小姐则是高志先生的妹妹。对雨宫同学而言,就是她的父亲和姑妈。
和田女士说过“先生虽然有点懦弱,不过个性很稳重,又很温柔”,还说他深受着自己的太太,爱到简直连她走过的地面都想要崇拜似的,而两人的女儿萤小姐也是非常可爱……
她还说“太太也很疼爱女儿,只有对萤小姐不会发脾气,也常常带着萤小姐回娘家。其实太太的双亲很早就过世了,那个房子也早就没有人住了。所以先生总是对太太说两个女子住在那么大的屋子里很危险,劝她不要经常回去。”
她又说“太太可能是因为太想念自己成长的家庭吧,她在生病过世之前,一直吵着要回家要回家,让先生伤透了脑筋。”
当我问和田女士,那么雨宫太太娘家的房子现在怎么样了,她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吉利的事情,低声告诉我:“萤小姐和黑崎先生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太太的娘家。”
她还说“太太死了之后,那间屋子就重新装潢租给别人。黑崎先生还是特地把那些人赶走才住进去的。那么大的屋子,只有两个人住根本就很不方便吧?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和田女士很不能接受地皱起了眉头。
我也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黑崎先生要把雨宫同学原先住的房子卖掉,特地搬进那么大的豪宅?而且那间屋子还是夏夜乃的老家,难道这只是巧合?
她又说“我一开始就不太相信黑崎先生那个人。从玲子小姐第一次带那个人回家开始,我就不怎么喜欢他。那个人外表看起来虽然好像是个诚实可靠的绅士,但是他的用餐习惯实在有点奇怪。吃猪排的时候,从不加上调味的柠檬,就直接用手抓起来咬,吃完后还会舔自己的手指。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有教养的家庭里成长的绅士。”
“黑崎先生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所以总是戴着浅色的墨镜。但是我有时看见他藏在墨镜下的眼睛,就会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嘴巴明明在笑,眼睛却没有笑意……或是饥饿的猛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的感觉……总之就是不祥的眼神。”
“先生好像很反对玲子小姐跟黑崎先生结婚。但是玲子小姐非常迷恋黑崎先生,还说如果先生不允许,就要跟他私奔,所以先生最后只好答应。没想到后来竟然发生那种事……”
“太可怜了……萤小姐的财产全都被那个人控制住,可以保护她的亲戚也都不在了,就这样独自一人过下去。”
“和田也很疼爱萤。好像把她当作亲生的孙女一样,非常照顾她。『就算在我死后』也一直如此……”夏夜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说着。
“看来真是这样,和田女士也很关心雨宫同学唷!她说去年秋天——雨宫同学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曾跟她见过面。她看到雨宫同学简直瘦到不成人形,担心得不得了。”
“……”
“她说刀子在当时把你托付给她的某样东西交给了雨宫同学。”
“因为封住了,所以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大概是这么大的箱子吧!”和田女士这么说着,就用双手比出笔记本大小的尺寸。
“太太过世前嘱咐过我,要等到萤小姐十六岁的时候才能给她,要我先好好保管。”
“『你』叫和田女士转交给雨宫同学的是什么东西?”
夏夜乃瘦弱的肩膀开始发抖,好像在忍耐什么似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那是秘密。”她的声音很不寻常地颤抖着。“不可以告诉别人。”
她的姿势、表情、纤细的指头、白皙的脚,全部虚幻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因此我不由自主地叫出:“雨宫同学?”
雨宫同学突然仰起脸来,然后就出现了夏夜乃的笑容。
骄傲且志得意满的微笑。
“不,我是夏夜乃。因为,萤对谁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夏夜乃和萤都即将消失……”
“这是什么意思?”
夏夜乃突然转变成哀伤的脸色,她跳下桌子,喃喃地说:“因为我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你想,灵魂的一半已经因为罪过而落入地狱,剩下的另一半还需要继续留着吗?怎么可以只有一半获救而进入天堂呢?”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至今所说过的话,此时全在我的脑海里转个不停,我觉得越来越混乱了。
如今,我应该朝她走去,向她问个清楚才是。
你为什么感到痛苦?你真正的希望是什么?你为什么想要回到过去?雨宫萤又为什么非得变成九条夏夜乃不可?
还有,“他”到底是谁?
但是,我的嘴和双脚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如果现在不问她,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啊!
她摇曳着一头轻柔的栗色长发,从我面前走过去。
我又闻到了那个味道。那是不知曾在哪里闻过,让人感到不安的清洁香味。
就像是目送着幻影经过,我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呆立原地,看着她离去。 |
期末考的第一天,我睡过头了。
考试前一晚,我一直想着在化学教室里发生的事,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读书。
后来想得累了,就直接趴在桌上休息,结果醒来一看时间,都已经是早上了。
「远子学姐有来吗?」我一路狂奔到教室,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芥川问道。
「她只留下那个。」芥川指着我的桌子回答。
我低头一看,自己的桌上放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战战兢兢地翻开书本,我就发现里面夹了一张浅紫色的书签,上面还用签字笔大大地写着「心叶大笨蛋!」这几个字。
此般毫不讲究词汇和文法,完全不像出自文学少女手笔的直率唾骂,让我看得哭笑不得。啊,这人为什么老是做些孩子般的行为?看来远子学姐一定是真的动了肝火吧……
琴吹同学还是一样不时地瞪着我,我的麻烦真是没完没了。
「放心啦!远子学姐是很单纯的,两三天过后,她就好了啦!」惨烈的期末考首日结束后,我又去了那间简餐店。流人喝着可乐,毫不在意地对我说。
「不,远子学姐是很固执的,一定会像跟吉伯特做出绝交宣言的红发安妮一样毫不留情的。」
(注:红发安妮(Anne)、吉伯特(Gilbert),都是《清秀佳人》(AnneofGreenGables)里面的人物。)
「喔,没想到你还挺了解远子姐的嘛,心叶学长。」流人以事不关己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令我一时冒起心头火。
「我一直都很想说,这些事原本就是因你而起的吧?你为什么非得把我卷进来不可?」
「因为心叶学长刚好跟萤读同一间学校啊!」
我紧盯着一脸轻松的流人说:「不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吧?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就有了这种疑惑。你的行动力很强,口才又好,脑袋也很灵光。你跟我不一样,如果是你,一定能够胜任侦探小说主角的工作。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帮忙吧?但是你又刻意拉我进来,到底是为什么?不会是为了保持你身为侦探的神秘色彩,所以才要找一个人来扮演脱线的华生吧?」
(注:华生医生(Dr.Watson),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助手。)
流人耸耸肩膀苦笑着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恶劣啦……我只是很想知道,远子姐的作家是怎样的人罢了。」
我的脸霎时热了起来。我是远子学姐的作家?什么跟什么啊?
「那是什么意思?」我隐藏着内心的激动问道。流人就撑着脸颊,凝神地注视着我。
「就是那个意思。我想要知道心叶学长的事。当远子学姐对你说『心叶你闭嘴』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就是远子姐经常提起的那个『心叶学弟』。因为远子姐跟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所以我对你一直很好奇。自从那次见过面后,我就更在意了……所以后来才会跑去你们学校找你。会拜托你帮忙调查萤的事,其实也只是想要认识心叶学长的借口罢了。」
「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生吧?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泡妞的说辞。」
流人那张很有男子气概的脸上,漾开了孩童般无忧无虑的笑容。
「才没有呢,我最喜欢女孩子了。」
「我只是远子学姐的跑腿,负责帮她写点心而已。当她啪搭啪搭地吃着我写的三题故事时,还会一边肆无忌惮地批评味道平淡啦,咸度不够啦,还是结构太杂乱,口感一点都不柔和,有时还会大喊『好辣』,然后又叫又跳,一直吵着说要吃艾肯的故事来换换口味耶!结果她竟然说我是作家……」
突然间,美羽那种锐利如箭的目光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让我的心揪了起来。
顿时传来的激烈刺痛,令我忍不住咬紧牙关。
不行!我不想再有那种感觉了。我绝对不要再次成为作家。
「算了,无所谓啦……结论就等到将来再说吧!我也还没有看过心叶学长写的作品呢!」
流人以含蓄的口气说完,就咬着吸管喝起可乐。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稳定下来,然后从书包里掏出远子学姐留下的纸张,放在桌上。
「……言归正传,这些就是放进我们信箱的纸张。虽然有些沾了血迹,有些还有烧焦的痕迹,但是我觉得很可能都是雨宫同学写的,所以都拿过来了。」
流人看着那些写了「憎恨」、「幽灵」的纸片,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抓起一张张的纸片仔细看着,当他看见写了「4331」的纸片时,好像有些讶异地眯细了眼睛。
「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远子学姐说是『死神(43)降临,杀到一个也不剩(31)』的意思。」
「这……还真是有趣的猜测呢!」流人露出了苦笑。
「算了,我们直接问她本人吧!」
「啊?」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流人就抬起头来,笑着说:「你来啦,萤。」
我愕然地转过头去,雨宫同学正带着一脸的迷惑站在我后面。
流人站起身来,搂着雨宫同学的肩膀走回座位,然后就硬拉着她坐在自己隔壁的椅子上。
「为什么……井上同学也在这里?」雨宫同学看着我,像是呓语似的小声问道。
我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的事,还有在图书馆跟雨宫同学说话的事,我都没有告诉流人,所以我现在简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她。
流人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以轻松的口气回答:「因为我们交情很好啊!对吧,心叶学长?」
「……我跟流人是最近才认识的。没有事先告诉你真是抱歉,我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还没有机会告诉你。」
雨宫同学听了就低下头去。
「总之你先吃点东西吧,萤。」
「……对不起,我已经饱了。」
「不可能吧?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吃点东西。晴美小姐,我要点鸡肉沙拉、玉米浓汤,还有法国吐司。」流人向服务生小姐点了好几道菜。雨宫同学纤细的手指在裙子上交握,蹙起眉头,一脸哀伤地缩起身子。
「对了,萤,把这个丢进文艺社信箱的人就是你吧?」流人拿起写了「救救我」的纸张给雨宫同学看,她稍微仰起脸庞,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然后又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
「你用那样的表情否认谁会相信啊!这就是你写的吧?你是因为听我说了信箱的事,所以才跑去看,然后就每晚投函吧?我问你,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希望有人听你说话吗?你希望有人能救你吗?既然如此,那就跟我说啊!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你又为什么会穿着老旧的水手服,在雨中荡秋千呢?」流人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难道,这一切都跟你的监护人有关?」
雨宫同学的肩膀剧烈地晃动起来。看到她依旧低垂着脸,紧紧咬着下唇的模样,我也开始难过起来。
「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比较好?」
我这么一问,雨宫同学就摇摇头说:
「不用了……井上同学继续坐吧!我……我要回家了。」
然后,她累积了深邃忧郁的美丽眼睛望向流人。「谢谢你跟我交往到现在,流人。我今天是为了跟你道别而来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流人一听睁大了眼睛,焦急地逼近了雨宫同学。「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是你的监护人说了什么吗?跟踪我的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就是你的姑丈吧?我会被流氓盯上,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吧?是不是这样啊?萤!」
雨宫同学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道:「……流人就跟我以前交往过的男友一样……如果你不愿意分手……以后会更麻烦的……」
「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雨宫同学提着书包站起来的时候,餐点刚好送过来。流人拉着雨宫同学的手,让她坐回座位。
「吃吧!如果你把这些食物吃得一点也不剩,那我就认真考虑分手的事。」
流人流露出愤怒的神情,雨宫同学虽然用哭丧的表情回望他,却还是乖乖地低下头,拿起汤匙。
她戒慎恐惧地望着冒出芳香热气的玉米浓汤,全身变得僵硬,颤抖的手握着汤匙逐渐靠近。
银色汤匙伸入金黄色浓汤的瞬间,雨宫同学拿着汤匙的手顿时握得更用力。如果不这样,汤匙一定会从她的手中滑落吧!
然后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举起汤匙,把浓汤送入口中。
此时突然发生了异状,雨宫同学就像吃了什么即时发作的毒药,她掩住了嘴,从椅子上跌落,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她拿在手上的汤匙也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雨宫同学的手依然捂着嘴,睁开眼睛,接着就全身抽搐。
「喂,萤!」流人也赶紧离座,跪在地上把雨宫同学抱起来。「你要去厕所吗?」
雨宫同学摇摇头,回答:「没关系,不用了。」接着她突然转头看着店里某个方向,眼睛就睁得更大了。
「!」
她的脸上出现了十足的惊恐表情。
雨宫同学突然推开流人,抓起自己的书包。
「对不起,我一定要回去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脸色泛青,不停地道歉,然后就往门口跑去。
流人跟着追过去,我也站了起来,追上他们两人。
雨宫同学还没跑出门,就被流人一把抓住肩膀。「因为我勉强你吃东西,所以你生气了吗?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好像不太好,我送你回家吧!」
「不行!」雨宫同学以虚弱的声音叫道,又伸手推开流人。她的模样焦急不已,就像是恨不得可以早一秒离开这里。
「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再见。」雨宫同学说完,就跑出了店门。
「混帐……」流人回到座位上,双手抱头靠在桌上。
「我好像失败了,心叶学长……我不是故意把她逼得那么紧的……」
他意志消沉地缩着又高又壮的身体。看着这样的流人,让我不由得感到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
我行我素、很受女生欢迎、又果断又有行动力,简直就像侦探小说主角一样坚强的他,还是有做不到的事,也还是会有失落的时候。
「打起精神来吧,流人。你对雨宫同学的关心,她一定会理解的。我明天到学校再帮你跟雨宫同学说说看吧!」
「那就麻烦你了……」流人这么回答着,还是继续把脸靠在桌上好一阵子。
雨宫同学推开流人之前流露出来的惊恐神情,让我非常在意。
雨宫同学到底看见了什么?她当时的确往那方向望了一眼……
我想起了她当时的视线,也随意往那方向看了一下,那边放了一个盆栽,后面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个咖啡杯,但是位子已经空了。
好像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吧……我做出这个结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咖啡杯还冒着热气。里面还有咖啡,而且好像才刚送过去不久。
我再度凝神望着。桌上和椅子上都没有放置任何随身物品。
看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好像完全没喝过那杯温热的咖啡就离开店里了。
来订立规则吧——他这么说。
从今以后,你除了我给的东西,其他食物一律不能吃。
第一天,她吃了学校里面的营养午餐。因为没有被允许吃早餐,所以她饥肠辘辘,不停流口水,实在是撑不下去。而且,如果只有自己不吃午餐也太奇怪了,所以她还是吃了。
他惩罚了她,把她关在地下室并且上了锁,连续三天不给她东西吃。
在紧紧锁上的门内,她抱着空荡荡的肚子,拼命忍受着你昌刮磨胃壁般的饥饿和口渴。她得靠着地下室里冲水马桶箱储存的水,才能维持生命。
第四天早晨,他打开门,为她送来食物。他亲手喂她喝了香甜的蔬菜汤,还有包了栗子的蒸糕。
后来,她在学校喝了三口营养午餐的浓汤,吃了半个奶油餐包那次,他也对她兴师问罪,又将她关在地下室,连续三天没打开门。
她因过度饥饿而意识模糊,在昏暗的房里,她似乎见到了死者的幻影,还听见了怨恨的哭声。
——他要杀掉我们了。
——他是来复仇的。
——他是恶魔。
他发现她虚弱地倒在地上,就把她抱起来,喂她吃了加入白肉鱼和各种蔬菜熬成的粥,还用银色的汤匙喂她用糖煮过的苹果和柳橙。
就算只是偷吃了一小块饼干碎片,他也绝不轻易饶恕。
他以平淡而冷静的口气,指责她吃了朋友递给她的食物。她哭着乞求原谅,他仍然拖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地下室,锁上门。
她在里面过了五天。喉咙渴得几乎像是火在烧灼,胃部好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掌用力揉捏,令她感到难耐的疼痛。她出现耳鸣,出现幻听,仿佛还看见白色的鬼火在四周飞舞。她连哭的哭不出来了。
——对不起,以后除了你给我的食物,我绝对不会再吃其他东西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偷吃了,我发誓。对不起。
对,绝对不能再偷吃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够满足她空虚的胃。
她经常感觉得到他的视线。
走廊上、教室里、中庭、楼梯,他一直都在监视她。
墙壁也似乎会浮现出无数张他的脸,以燃烧着青色火焰的眼睛——充满愤恨的眼睛——责备着她。
绝对不能偷吃。绝对不能偷吃。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阳光灿烂的公园里、在情侣聚集的电影院里,她只要一回头,都会发现他就站在那里。擦身而过的人都变成了他,在公园里面游玩的亲子、坐在长椅上聊天的情侣、在电影院萤幕上出现的演员,全都变成了他的脸。
摘下了浅色墨镜,凝视着她的他。
带着灼热的怒意和冰冷的疯狂,像鬼火一样摇曳着的眼神。
他在看着。他正朝这里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在看这里。他在看着。持续地看着。他在看着。他在看着。他在看着……
隔天早上,我去雨宫同学的教室找她,却发现她请假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走回自己的教室,结果一到教室附近,就看见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站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好,那就放学后见了。」
「谢谢你了,小七濑,我安心多了。」
「不用这么客气啦,可以帮上远子学姐的忙,我也很高兴啊!」
发现了我的琴吹同学又竖起眉毛瞪着我。远子学姐也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计可施,只好对她们露出微笑。如果远子学姐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就好。但是这种投机的期待,比远子学姐硬塞给我、超级甜蜜的禾林出版社系列罗曼史《沙漠新娘》里面女士们阿拉伯王子还要天真。
(注:禾林图书出版公司(Harlequin),加拿大最大的罗曼史小说出版社。)
远子学姐用右手食指按在眼下,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对我扮了个鬼脸。
她只丢下一句「放学后再见啰,小七濑」,然后就甩着两条细长的辫子走掉了。
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竟然还会在走廊上看到女生对我扮鬼脸!我一边压抑着内心的冲击,一边笑着对琴吹同学说:「你放学后要跟远子学姐做什么啊?」
琴吹同学被我一问就别开了脸。
「我才不告诉井上呢!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以无比刻薄的语气回答,然后就丢下我走回教室了。
可恶,我好想知道啊!她们两个放学后到底想要干嘛啊!
打扫工作结束后,我环视教室一周,发现琴吹同学已经不见了。
「请问你知道琴吹同学去哪里了吗?」我问琴吹同学的朋友。
「不知道耶,现在还是考试期间,应该不需要去图书馆值班啊!」
「她急急忙忙跑出去了,或许是去约会吧?因为七濑很受欢迎嘛!」得到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臆测答案。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去了社团活动室,那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有焦褐色的桌上留下了一些散乱的纸片。其中有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张,还有以前收到的奇怪泛黄纸张、有烧焦痕迹的纸张,还有沾了血迹的纸张……
大量的纸张旁边,还有一大束插在大烧杯里的黑百合、以前的学生名册、学生文集、校刊,还有各式各样印了奇怪店名的面纸。
学生名册、学生文集和校刊的年代,都是夏夜乃在本校就读的那两年。她们一定是在调查雨宫同学口中的九条夏夜乃这个人吧!
名册上还放了一张稿纸,上面用签字笔大大写上:「我再也不管心叶了,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调查。By远子」
看到这张纸,我不禁感到愕然。
唉……远子学姐果然气炸了。虽然我有自己的苦衷,不过什么都不告诉她就爽约了那么多次,可能真的太过分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远子学姐昨天留在我桌上的《我是猫》,放在桌上。然后,就在写了「我再也不管心叶了」那张稿纸旁,用自动铅笔写了一行小小的「对不起」。
如果远子学姐看到这些字会息怒就太好了……话说回来,红发安妮到底是漠视了吉伯特几年啊?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去了哪里,所以我只好去找女士们仿佛无所不知的人。
「哎呀,你是第一次自己来找我吧?」正在画室里对着画布作画的麻贵学姐,停下了绘画的手,笑着对我说。
「难道你被远子丢下不管了吗?」
我对这位好像什么都看得透的学姐有些头痛。
她在学校里一向被大家誉为「公主」,这种尊贵的待遇并非只是因为她的血统或是人脉,而是因为她是个难以应付的狠角色。
我拿出营业用的笑容,对着她请求:「既然知道,就请你告诉我吧,麻贵学姐为远子学姐提供了什么情报,对吧?我知道远子学姐正在调查九条夏夜乃的事。我们女士们社长把我班上的同学也扯进去,到底打算做什么?」
麻贵学姐仿佛很开心地对我说:「如果我告诉你,你要给我什么好处?如你所说,我是给了远子一些情报,但是她也乖乖地付了报酬给我唷!」
报、报酬……不会吧!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真的画了吗?远子学姐的裸体照?」
我忍不住往那张画布瞄了一眼,上面画的是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给人一种阴暗印象的风景画。地点应该是在外国吧?夜里荒凉的山丘上,只有晚风吹拂着草木。我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像是远子学姐裸体画的东西。
「呵,你说呢?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你也挺有可看性的嘛!」麻贵学姐以怂恿的语气说着。「那你呢,心叶?你要不要也脱了?如果你肯脱,我一定把你画得十分唯美,就当作青春的纪念如何?」
「如果是裸体就免了。但是,如果麻贵学姐愿意告诉我远子学姐的行踪,我就答应不把麻贵学姐对远子学姐做的事说出去。」
「喔?我做了什么?」麻贵学姐故作轻松地问着,我则是以沉着的口吻回答她:「幽灵出现的骚动,是麻贵学姐搞的吧?我和远子学姐在中庭埋伏的时候,也是麻贵学姐让校舍的灯光一闪一闪,还用音响播放了拍击声和女人的啜泣声吧?还有,送黑百合花束和幸运信给远子学姐,又把沾上血迹的纸张放进我们信箱,这些事不都是麻贵学姐做的吗?」
麻贵学姐放下画笔,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唔……你有证据吗?」
「看到这种大手笔,随便猜就猜得到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恶作剧,特地去买那么大一束黑百合未免太浪费了。至于操作校舍灯光这一点,对于身为理事长孙女的麻贵学姐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戏弄远子学姐能得到好处的,就只有麻贵学姐一个人。」
「我会有什么好处?」
「麻贵学姐光是看到远子学姐那种害怕的模样,就觉得很高兴吧?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心态,才要卯足了劲替纸张加上焦痕或是血迹吧?再说,远子学姐为了找出幽灵的真面目,说不定还会来拜托麻贵学姐提供情报。这么一来,麻贵学姐就可以向远子学姐提出要求,达成自己的心愿。而事实上你也这么做了吧!」
麻贵学姐的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
「然后呢?」
「如果远子学姐知道了,一定会抓狂的。」
「如果我告诉你远子的行踪,你会保密吧?」
「是的。」
「很可惜,看来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我听到麻贵学姐这么说,不禁错愕地发出「咦」的一声。
麻贵学姐就像看着愚蠢猴子的释迦牟尼,表情轻松地说:「就算你对远子掀出这件事也无所谓。」
「什么……远子学姐可是会气得头顶冒烟唷!说不定会记恨一辈子,就此跟你绝交唷!那个人可是会在学校走廊上对人家扮鬼脸,个性就像小孩子一样呢!」
「听起来挺不错的,我也想让远子气鼓鼓地瞪着,或是看她对我扮鬼脸。她生气的模样,也可爱得让人好想拓印下来保存呢!你难道没有欺负过自己喜欢的女生吗,心叶?一想到远子会恨我一辈子,我简直要兴奋得难以自持呢!」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同时也感到无力。
真糟糕,麻贵学姐的嗜好竟然跟流人一样。对付这种人,用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理论是行不能的。
麻贵学姐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笑嘻嘻地说:「你想威胁我还早了一百年呢,心叶学弟。」
「我已经有惨痛的体悟了。」
「不过呢,看在你胆识过人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远子去见艾伦迪恩了。」
艾伦迪恩?这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是外国人吗?
我还一头雾水,麻贵学姐就快活地说:「好了,我还有事要要忙,请你快点离开吧!最近要做的事太多,我都快要胃痛了。我那了不起的爷爷可是非常啰嗦,就连人家的兴趣都要管东管西的,真是拿他没办法。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纤细敏感的。」
艾伦迪恩到底是谁啊?跟九条夏夜乃有关系吗?
远子学姐去见了那个人吗?但是,为什么要带琴吹同学一起去?
我一边思考一边漫步出校门,流人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我等好久都没有看到人,所以干脆跑来学校。心叶学长都不带手机的吗?远子姐也一样,你们都太跟不上时代了吧!」
「吓我一跳……」
「萤现在如何?」流人一脸认真地问着。
「今天雨宫同学请假了,所以我没有看到她。」
「她身体不舒服吗?」
「我问过雨宫同学班上的人,不过大家都不太清楚。」
「……说不定又是饿得太过头而昏倒吧?」
「如果真是如此,她的姑丈应该也会送她去医院吧!」
「天晓得。姑丈原本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啊!」
流人好像非常焦急,他皱紧眉头,焦躁地咬着指甲,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我们去她家看看吧,心叶学长。」
游戏开始啰,他这么说。
在阳光绝对无法照入的凄冷房间,他在烛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扬起嘴角。
「以后,只要在这个房里,你就要叫我——」
他跟她说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男人的名字。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名字。然后他又指示她:「而我要叫你——」
「我不是——」
「不,你就是——」
「不是的,我是——」
「——是不会用那种害怕的眼光看我的,也不会使用那种卑微的词汇,不会像这样恐惧退却,被我碰触时不会像这样畏畏缩缩,声音也不会像在哀求一样发抖。不是这样的——是不会这样笑的。再一次,不对,这样还是跟那个胆小的丫头没两样。不行,如果没办法做出——那样的笑容,我就不给你饭吃。我只会为——准备食物,如果是『你』就没东西吃。来吧,换上这件衣服吧——是不会穿绿色衣服的。」
这是让时光倒流,令死者重生的仪式。
在没有窗户的灰色房里,她每一夜都等待着他的到来。
她会屏息倾听他慢慢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成为他所期望的她,用他期望的表情、他期望的态度、他期望的声音去迎接他。
只有蜡烛摇曳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双手抱住他脖子的她白皙的脸庞。
阳光是到不了这里的,因为这里是冰冷的坟墓,而自己是幽灵,她这么想着。如果不是在夜晚,幽灵就无法存在。所以白天的我是死的,只有在夜晚的世界里,我才是活生生存在着。
灰黑斑驳的墙壁,出现了好几张她的脸。
她看着她笑着。
她握着笔,在她的脸上和墙壁上写下文字。
像是要把在心中兴起滔天巨浪的话语从喉咙里吐出来,无论是早晨、中午、晚上,她都持续写着。
但是,绝对不能告诉他这些话。也绝对不能让他翻开那本旧书。
雨宫同学的家,是盖在高地上的西式建筑。
我们爬上了漫长寂寥的坡道,终于来到门口,从门前往里面望去,可以看见庭内郁郁葱葱的草木。此时天空布满乌云,又开始刮起风,树叶沙沙摇摆的景象就跟恐怖片一样令人害怕。
「我说啊,我们这样突然拜访不会给雨宫同学带来麻烦吗?而且她的家人可能也在……」
「黑崎这种时间都是待在公司啦!而且,他好像也很少回到这个房子,所以用不着担心。我以前曾来过两三次,每次来都感觉里面没有其他人。」
「可是,如果雨宫同学是因为生病而请假,现在说不定还在睡呢?」
老实说,我还真不想奉陪。昨天雨宫同学都已经提出分手了,如果现在冲进她家,不是会把她逼得更紧吗?我认为,某些人在难过的时候是会想要独处的……
「那我先打个电话看看。」流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上面还挂着一个可爱小兔子的手机吊饰,真不知道是谁的喜好。
雨宫同学好像很快就接了,流人看来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说道:「是我啦……我听说你今天请假,所以就来看你……喂?萤?萤?」
怎么了?流人突然脸色大变,不停呼唤雨宫同学。
可能是雨宫同学把电话挂断了,流人焦虑地说:「不太对劲。她的语气很激动,好像还在哭。」
这时,并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流人往门口冲了过去,我也跟在他的身后跑去。庭院外的拱形大门并没有上锁,一下子就打开了。
又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这次比刚才还清晰。
我往庭院的方向一看,一楼房间的窗户已经破了。破裂窗户的后方,有个举着细长棒子的人影一闪而逝。
玄关的门也没有锁上,所以我们直接走进房子。刺耳的玻璃破裂声持续传来,流人鞋子也没脱就冲过去,我也拼命地追着他。
通过长长的走廊后,流人打开房间门。结果,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面对阳台的落地窗已经变得粉碎,置物柜和书柜的玻璃也全都破了,薄地毯上撒满了像沙粒一样的透明碎片。撕裂的窗帘被窗外吹进来的强风高高卷起,像是遇难的船帆一样猛烈飘舞。书架里面看来很昂贵的精装书,也全被扫落在地。
挂在墙上的画框也裂开了,好像随时要掉落似的倾斜着。鹿角的装饰品也折断了,凄惨地滚在地上,被割裂的沙发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摆在边桌上的餐具全都碎了,就连桌子好像也到处都有凹痕。
在这之中,只穿了一件白色睡衣的雨宫同学手上还挥舞着高尔夫球杆,敲打破坏着房里所有的东西。
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几乎流血,仿佛有火焰燃烧着的眼跳滚落了泪滴,像枯木一样的纤细手腕举起球杆,继续敲打着时钟和液晶电视。
雨宫同学?
夏夜乃?
不,应该是雨宫同学吧!
雨宫同学的双手、双脚,还有脸颊上都鲜血淋漓,大概是被飞散的玻璃碎片划伤的吧!但是,她对此毫不在意,还是咬牙切齿地挥着高尔夫球杆,往一尊身穿传统礼服的陶瓷人偶打去。人偶的头顿时断裂飞开!她还像在敲西瓜一样,继续敲打剩下的身体,把陶瓷人偶打得粉碎。
地上已经躺着两根断裂的高尔夫球杆了。
「住手!萤!」流人从雨宫同学身后抱住她,抢过高尔夫球杆丢到一旁。
雨宫同学像猫一样,粗暴地抓着流人的脸。
「放开我!」
「你怎么了,萤!发生什么事了?」
雨宫同学目露凶兆,声嘶力竭地大喊:「给我滚!不要过来!你早就已经死了!别过来!给我滚出去!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的身体早就不在这里了,这是我的身体!给我消失!快走开!不要再出现了!」
流人的胸口贴在雨宫同学背后,紧紧抱住她。
「冷静一点,萤,我是流人啊!你明白吧,萤?」
「萤?没错,是萤,我是萤喔,我才不是夏夜乃!我才不是妈妈!」
「是啊,没错,你是萤。我可以保证,你就是萤!雨宫萤!」
雨宫同学激烈地摇头。「不是,不是的,我是夏夜乃。夏夜乃得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夏夜乃把一切都毁坏了,夏夜乃把那个人的心打碎了……太可怜了……他明明那样深爱着夏夜乃……不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破坏一切的……应该是那个人。是他夺走我的一切,是他让我变成幽灵的!他夺走了我的白天,夺走了我的阳光,把我关在夜晚的世界里。爸爸和玲子姑妈,也都是那个人杀死的!」雨宫同学露出恐惧的表情,开始强烈打颤。「好恐怖……那个人的眼睛好恐怖……他一直在看我……好恐怖……真可恨……都是因为那个人,我才会变成这样。我已经什么都没办法吃了,已经连饿的感觉都没有了。太可恨了……但是,又无法抵抗。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我看到边桌上面摆着碎裂的餐具。
白色的汤碗、面包篮、透明的沙拉碗、蓝色的玻璃杯……
汤碗里还残留着争成薄片的红萝卜,从破裂的沙拉碗里流出来的酱汁,把桌上染出一块褐色的污渍。
餐具已经空了。
有人在这里用过餐。而且,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流人……」雨宫同学终于呼唤流人的名字了,也比较没哭得那么厉害,变得和缓些了。流人抚摸着雨宫同学的头发和背部,温柔地对她说:「没事了,萤。我就在这里,我一定会尽力保护萤的。萤……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愿意依靠我,我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雨宫同学也伸出细细的手臂,抱住了流人的背,小巧的脸庞靠在流人胸前轻轻啜泣着。
「流人……流人……」
我从头到尾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只是呆呆地望着这副光景。
仿佛心里变得越来越空虚,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透明,有一种自己快要像雾一样散去的疏离感,让我的胸口感到阵阵的刺痛。
虽然我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雨宫同学到底怎么了……但是,想必是有很严重的事吧……
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就像我在夜晚的化学教室里只能目送夏夜乃飘然离去一样,对我来说,她们就像幻影,面对她们来说,我只是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像是透明人一样毫不重要的存在。
我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也停止不了胸口的苦闷。因此我悄悄离开了房间。
用完晚餐后,我躺在订小,用耳机听着寂寞的抒情曲。
看着天花板,我又想起抱着雨宫同学纤细身体的流人,还有攀在流人身上哭泣的雨宫同学。
那真是非常美——但是又悲伤得让人心痛欲裂的画面。
因为,我已经无法像流人那样,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了……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那一天,在国中的顶楼上,美羽露出寂寞的微笑喃喃说道。然后,就在呆立原地的我的眼前,后仰着摔了下去。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你一定不懂吧!
我什么都做不到。双脚僵立在原处,连心也僵住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我就连伸出手去拉她都做不到。
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天,就有一种天翻地覆、全世界都陷入黑暗的恐怖感像我袭来。
如果我能像流人他们那样,抱着美羽安慰她,我的人生也会有所改变吧!
但是,要怎样才能安慰痛苦的人?
任何悲伤痛苦都是那个人自身的心情,并不是我的心情。难道就算不了解对方的伤痛,只要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去劝告对方,或是随口说些安慰之辞,就有办法分担对方的痛苦吗?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
不过,或许这些都只是胆小的我说给自己听的借口……
当流人说要去雨宫同学家里看她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并不是因为我体贴雨宫同学,我只是不想再被卷入任何惨事。
每次看到夏夜乃离去,我都无法制止。也是因为担心自己太深入她们的内心会无法自拔,所以才感到害怕,所以没办法踏出一步吧?
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让我回到过去,我能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吗?在美羽坠楼时,我也会依旧呆呆地看着不是吗?
「呜……」我感到喉咙紧缩,忍不住发出呻吟。不经意把头转向旁边,我竟发现自己正紧紧抓住床单。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全身冒汗,呼吸变得紊乱。
别再想这些事了,想想其他事吧!我拼命地在脑中唤出其他影像。吵杂的教室、聊天笑门的同学们、沉默的芥川、噘着嘴瞪我的琴吹同学,此外,还有屈膝坐在折椅上,一脸幸福地翻着书页的远子学姐……
纸张摩擦的声音,以及白皙纤细的手指,引导着我的记忆回到从前。
啊,对了。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那是在我高一的夏天。
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太阳就像要连漫长严冬的份一起为大地加温似的,毫不留情地把热辣光线倾注到人们头上。
那天也是个会让人热昏头的大热天。午休时间,我在挤得水泄不通的福利社前,突然觉得无法呼吸,连午餐的面包都不买了,便脚步踉跄地离开现场。
每次我的病要发作,就会像带着尖爪利喙的大群乌鸦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地来临。手指变得麻痹,喉咙像坏掉的笛子一样发出咻咻的声音,还会无法呼吸。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脑海中噗通作响,身体也变得好沉重。
为什么会突然在这里发作——是因为想起了美羽吗?因为美羽也很喜欢吃奶油面包——怎么办?要去保健室吗?不,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病。升上高中后,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的生活。在同学们面前,我是那样努力着不惹人注目,努力让大家觉得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不想受人注目……
为了找寻一个可以让悲惨的自己躲起来的地方,我死撑着跨出脚步。
我的额头和后颈满是汗水,咬紧牙关来到三楼西侧的文艺社活动室。本来还以为没有人在,结果一开门,就看到远子学姐正坐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之中用餐。
她穿着水手服,规矩很差地把脚踩在椅子上屈膝坐着,一只手翻着一本放在白皙膝盖上的文库本,另一只手撕下书页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然后喉头微微震动,一口吞了下去。
狭小的房里尘埃遍布,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中,细细的灰尘如梦似幻地轻柔飘舞。乌黑的三股辫披散在肩膀上,低垂的纤长睫毛把淡影撒在澄澈的眼睛里。
远子学姐用纤细的指头把撕下的书页磅进口中的模样,不管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奇妙。但是,此时正因痛苦而喘息的我,却觉得远子学姐用餐的模样显得非常和平与神圣。
金色的尘埃里,穿着水手服,绑着辫子的奇怪学姐正在吃「饭」。这个人吃起书来怎么会有那么安详、那么幸福的表情啊?怎么会有那么喜悦、那么深情、那么温柔的表情……
远子学姐抬起头来看着我。
此时我的呼吸已经稍微顺畅了点,但是全身冒出的汗水急速冷却,让我觉得有点寒冷。湿透的制服衬衫都黏在身上,很不郐,想必我的脸也一定惨白得像蜡烛一样吧!
远子学姐担心地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了,心叶?」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从夺去的喉咙里挤出这些话。
现在到底是立刻离开好呢,还是干脆瘫在地上,痛快地大哭一场,让自己轻松一点比较好,我实在无法判断,只是继续颤抖地呆立着。而远子学姐也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她明亮的黑眼睛浮现出悲哀和同情的神色,静静地凝视着我。
最后,她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就把内页撕得破破烂烂的文库本递给我,说:
「……你不嫌弃的话,要吃吗?」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我立即这样回答。
紧绷的心在这一刻顿时舒缓,我好像当场就要瘫下去了。
「是吗?可是这本书真的很好吃耶!」远子学姐有点落寞地喃喃说瞭。但是,她的手还是对着我伸得直直的。
我也朝她走近,问道:「这是什么书啊?」
远子学姐光彩满面地回答:「这是国木田独步的短篇集唷!独步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作家,他非常崇拜英国诗人华滋华斯,也写下很多像女士们诗人的作品一样含韻深远的写景抒情作品。像是他的代表作《武藏野》,就是不可不读的名作。他仿佛在武藏野散步,淡淡地描述沿途所见的风景,是篇比较长的文章。一开始读起来可能比较不容易进入状况,但是,如果仔细咀嚼每个文字,一边阅读一边在服中描绘书里叙述的景色,就会觉得好像连自己也漫步在武藏野的树林里,一边听着风声和鸟鸣声呢!
(注:国木田独步(1871~1908),擅长将新体诗转写为小说,是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威廉!华滋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派诗人。)
这本书不可以读太快,非得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品味不可。就像在沉静的杂木林里,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吃着只加上薄盐的五壳米饭团。不可以匆匆忙忙地塞进嘴里,而是要从旁边一小口一小口咬下,这么一来,质朴得令人怀旧的滋味就会在口中缓缓散开。不知不觉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吃饱了。没错,《武藏野》就是这样的作品。」
远子学姐垂下白皙的眼皮,以轻柔澄净的声音背诵着:「……『在武藏野散步的人,对于迷路并不以为苦。不管是哪一条路,信步所至都一定会有应该看、应该听、应该去感受到的收获。武藏野的美就是从数千条纵横交错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中得到的。』——你看,很精彩吧?这就是最美味的地方唷!这就跟包在饭团里芳香诱人的柴鱼有类似的感觉。」
我接过那本因为被撕得破破烂烂而变得很轻的书,随便翻了几页。
「……『武藏野』已经被远子学姐吃掉了,没得看了。」
「呃,因为那篇是放在最前面嘛!而且我也是个美味食物务必首先吃完主义者!不过,不过……《诗想》还有剩啊!这也是非常浪漫的作品,我个人大大推荐唷!另外还有《初恋》嘛!这一篇也很可爱,是在描写一位生气盎然的十四岁男孩跟住在附近的顽固汉学家爷爷之间的争执,最后一段文章就像酸酸甜甜的樱桃口味。啊,还有《小春》也是啊!这跟《武藏野》一样是随笔风格,也是像华滋华斯作品那样自然优美的佳作唷!」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远子学姐身边,两人各自拿着撕破的书的两端,而我一边听着远子学姐的高谈阔论,一边翻着书页阅读。
这种情形,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跟远子学姐一起坐在和风吹抚的武藏野的杂木林里,两人正啃食同一本书似的。
午休时间结束,我回到教室,虽然什么都没吃,但是我却觉得肚子好像已经被填饱,全身也变得暖烘烘的了。
我持续躺在床上思考。
那个时候,应该是远子学姐安慰了我吗?
远子学姐并没有询问我的烦恼,也没有抱着我,或是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她只是待在我身边。
虽然仅是如此,但是一定就是令我获救的方法。
并不是做了什么特别或困难的事,纯粹只是坐在我身边,翻着书页给我看……
——我只是很想知道,远子姐的作家是怎样的人罢了。
流人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在我的脑海响起,让我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我才没有那么了不起呢!在远子学姐眼中,我应该只是个负责帮她写点心,非桀骜不驯的学弟吧!
对我来说,远子学姐也只是个会卡滋卡滋地吃书,常常给人惹麻烦的学姐罢了。
没错。就是这样……应该吧……
「……远子学姐到底带琴吹同学去哪了……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我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此时母亲突然打开我的房门走进来。「你在听音乐啊!我在楼下叫了你好几次,有你的电话唷,心叶。是你的天野学姐打来的。」
我闻言急忙跳下床。「谢谢你,妈妈。」
母亲看到我摘下耳机,拿起电话分机,就微笑着离开房间。
「喂,我是心叶。」
「是心叶吗?」咦?远子学姐好像很没有精神。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罹患重感冒躺了三天的黑猩猩一样虚弱,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远子学姐接下来竟说出让我更错愕的话。
「我现在在警察局,拜托你来接我好吗?」 |
「我说过了嘛,我跟小七濑好好地走在路上,结果有好几个长得很可怕的大叔叫住我们……我还以为他们是要来找援交的,就把书包砸在其中一人的脸上,然后拔腿就跑……结果,那些大叔们露出更可怕的表情追了过来,我们只好爬上围墙,准备从另一边逃走。小七濑跳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然后就摔倒了……」在警察局的某个房间里,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两手叠放在膝盖上,身体缩得小小的,面红耳赤地解释她之所以被「逮捕」的原由。
「谁知道那些长得像是放高利贷的可怕大叔竟然会是警察,就算是身为文学少女的我也想像不到嘛!」
「我们长得一副像是放高利贷的长相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你用书包砸在我们的脸上,不管是谁都会变得更凶恶吧!」
中年的警察先生不高兴地把脸凑过来说着。嗯……的确是可怕到被叫住时会想逃走的长相。看他这种凶恶长相加上魁梧体格,如果再拿着竹刀,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反派摔角手。
「看到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走在那种可疑的闹区,就警察的职务来说,叫住你们问一下也很正常吧!结果你竟然随便拿书包打人……」
「……对不起。」远子学姐深深地低头道歉,她长长的辫子都快拖地了。
不过,远子学姐为什么会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还有,琴吹同学现在又怎么了?
我一问之下,远子学姐的头就垂得更低了。「……小七濑已经被送进医院了。是脚骨骨折,要一个月才能痊愈……」
哇噻!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警察先生斥责远子学姐:「我明明要你打电话叫监护人过来,你把学弟叫来干什么?快打电话给你的家人啊!」
我也诚恳地劝告她:「是啊,远子学姐,快打电话回家吧!」
远子学姐却只是用力摇头。「不、不行。我不能叫樱井阿姨来警察局接我啦!」
她说的樱井阿姨,应该就是流人的母亲吧?这种事的确很难对寄宿家庭的人开口。
「那要不要我请我妈来一趟?」
「不可以啦,如果你这样做,我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可靠学姐形象就要毁于一旦了,而且以后我也不敢再打电话给你了啦!」
……远子学姐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倒是很虚荣。不过话说回来,我母亲从以前就经常称赞远子学姐是个礼仪端正的好女孩。
「那你到底要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回家。」
「……心叶,你没有认识一些可以在这种时候帮得上忙的大人吗?像是拥有赤子之心的考古学家叔叔之类的。」
「才没有咧!就算真的有,那种叔叔现在也一定在亚马逊某处挖掘古代遗迹,四年后才会回日本吧!」
「那婶婶也行啊,你有那么多亲戚,总会有一个在担任钢琴老师,像圣母玛丽亚一样温柔的婶婶吧?」远子学姐用求助的眼神死命盯着我。
「怎么可能。对了,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拥有各方面的管道,在警界又吃得开,一边在管弦乐社担任指挥,一边还勤于绘画,虽然有点坏心眼,但却是很可靠的学姐唷!」
我一说完,远子学姐立刻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一个小过后,麻贵学姐跟警察局的人说了几句话,远子学姐就被无罪释放了。
「麻贵,你听清楚了,是心叶把你叫来的,可不是我唷!这跟我本人的意志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基于心叶自己的判断唷!如果你要收取酬劳,千万别找我,去找心叶就好了。」在回程的车上,远子学姐再三地对麻贵学姐强调。
「好好好,我就去叫心叶脱光给我画吧!」请司机开礼车过来的麻贵学姐平淡地回答。
「我郑重拒绝。」
真是的,哭丧着脸求人家来警察局接人的明明就是远子学姐,到最后怎么会是要我脱啊?
不对,真要说起来,如果不是麻贵学姐故弄玄虚,捏造假的纸张,还送了黑百合过来,远子学姐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麻贵学姐看着远子学姐那张被屈辱染红的脸,好像还很开心的模样。
唉,我身边的人怎么都那么唯恐天下不乱啊?
「然后呢?远子学姐到底跟琴吹同学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跑到那种会被警察逮捕的可疑场所游荡?」
「那、那是因为……」远子学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麻贵学姐很得意地说:「如果方便的话,待会儿就来我的画室一趟吧?我也很想听听让远子苦恼不已的幽灵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是珍?奥斯汀呢!」远子学姐一踏进麻贵学姐的画室,就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往嵌在墙中的整面书柜冲过去。
(注:珍?奥斯汀(JaneAusten),《傲慢与偏见》(Prideandprejudice)的作者。)
「狄更斯、夏绿蒂?勃朗特、艾蜜莉?勃朗特、玛莉?雪莱、维吉妮雅?吴尔芙、曼斯菲尔德、毛姆——所有知名英国文学家的作品一应俱全,真是太壮观了!我最推荐还是这一本啊!」她一边说着,就从书柜中抽出了珍?奥斯洒的《傲慢与偏见》。
(注:狄更斯(ChariesDickens,1812~1870),代表作为《孤雏泪》、《双城记》、《小气财神》等。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Bronte,1816~1855),代表作为《简爱》。艾蜜莉?勃朗特(EmilyBronte,1818~1848),代表作为《咆哮山庄》。玛莉?雪莱(MaryShelley,1797~1851),代表作为《科学怪人》。维吉妮雅?吴尔芙(VirginiaWoolf,1882~1941),代表作为《欧兰朵》、《灯塔行》、《戴乐威夫人》等。曼斯菲尔德(KatherineMansfield(,代表作为《花园宴会》等。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ne,1874~1965),代表作为《人性枷锁》等。)
「奥斯汀是一七七五年出生的英国女作家,她的风格明朗轻快,就像在蔚蓝的天空下,坐在维多利亚式的庭院里,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吃着水果加干果做的小糕饼和鲑鱼火腿三明治的感觉!真不愧是爱情小说的始祖,伊春市和达西的恋情也让人看得脸红心跳呢!如果要简单说明一下大纲……」
远子学姐满面笑容地正要展开长篇大论,我就冷冷地打断她;「请不要再转移话题了,远子学姐。我又不是专程来听英国文学讲座的。」
「哼……」远子学姐鼓磁卡脸颊,不高兴地瞪着我。
我想,远子学姐八成还在记恨我三番两次放她鸽子,不陪她一起去调查幽灵事件,所以不想这么简单就把她辛苦的成果告诉我吧!
不过麻贵学姐怂恿地说:「就是啊,名侦探,别再让我们焦急下去了,快公布你的调查成果吧!」
远子学姐当下就把《傲慢与偏见》放回书柜,挺起她扁平的胸膛,以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说:「嘿……真拿你们没办法。既然你们这么诚心诚意地拜托,那我就说吧!心叶,在你跷掉社团活动跑去跟女生厮混期间,我一直悄悄地持续调查这次的幽灵事件,也已经快要追查到幽灵的真正身分啰!」
我才不觉得这是「悄悄」呢……明明就是每天都跑来我的教室大吵大闹不是吗……总之,我也只能附和着说「喔,是这样啊」。
「首先,我从学生名册里调查『九条夏夜乃』这个名字,锁定了十七年前在本校就读的学生。深入调查后,发现她在高二的时候休学结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她的结婚对象就姓『雨宫』。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心叶?」
「……也就是说,雨宫同学就是九条夏夜乃的女儿。」因为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连一丝感动的语气也没有,只是回以平淡的语气。远子学姐反而更提高了声音说:「就是啊!小萤的母亲是在小萤还在读国小的时候过世的。所以幽灵的真正身份就是小萤的母亲。也就是说,身为母亲的夏夜乃的幽灵附身在女儿小萤身上唷!」
……远子学姐,你不是说世上才没有幽灵,还一口咬定这是什么阴谋吗?怎么现在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且竟然还亲热地叫起人家「小萤」……远子学姐不顾我的愕然,还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的想像力告诉我,这一定是因为夏夜乃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我就针对夏夜乃再继续展开深入调查,然后我藉由『某种管道』,得知曾在九条夏夜乃的娘家工作,看着夏夜乃从小长大的女管家目前正在经营Cosplay酒吧,所以就跑去找她了。」
这是什么某种管道嘛——麻贵学姐明明就坐在她的眼前,她还真敢说。还有,怎么又是女管家?雨宫同学家里也有和田女士这位管家,难道夏夜乃那边也有这样的人?
可是,无论我有怎样的疑问,都被「Cosplay酒吧」给盖住了。
「Cosplay酒吧!你还真的跑到那种地方去啊?」
对了,我曾在社团活动室桌上看到一些印着奇怪店名的面纸……不过话又说回来,女管家为什么会突然跑去经营Cosplay酒吧啊!这位女管家到底发生了如何戏剧性的转变!
「我也觉得害怕啊!那些店家附近,都不是正经的女生可以独自漫步的危险地方,可是那些店又不会在白天营业,所以只能在晚上过去……」远子学姐愤恨地看着我。
如果心叶也来就好了……她的表情似乎这么说着。什么嘛,我也不想在这种年纪就去Cosplay酒吧厮混啊,再说我也没有那种兴趣。
「可是,小七濑知道后就说她要陪我一起去。」远子学姐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小七濑真是个超级体贴的好孩子唷!当我在图书馆抱怨着:『心叶真是太过分了』的时候,她也拼命点头,回答我『嗯,我能理解』。我们在说心叶坏话的时候,还真是意气相投呢!」
到底是谁比较过分啊……哪有人会跟别人抱怨自己的学弟,还抱怨到意气相投啊?我忍不住认真考虑要退出文艺社了。
先别管这个了,还是先把话题拉回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两人亲亲热热地一起去Cosplay酒吧这件事吧!
「你们为什么要穿着制服去?」
穿着制服去那种地方,当然会被警察叫住盘问。
「去拜托他人的时候,本来就该穿制服吧!这可是学生手册上标明的常识唷,心叶。」
是这样吗……
「而且,穿着便服进去岂不是更像去玩的客人?」
「我倒是觉得穿制服比较容易被认为Cosplay的店员。」
「讨厌,你怎么会知道?就是说啊,竟然还有头上戴着猫耳的奇怪大叔过来问我『你是新来的啊?叫什么名字?来坐我的柜好不好啊?』」
麻贵学姐忍不住噗哧一笑。
远子学姐瞪了麻贵学姐一眼,然后生气地瞥开脸,继续说:「总之,经过这么辛苦的调查,我们终于从九条家以前的管家若林小姐那里问出了夏夜乃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所以你已经知道九条夏夜乃未完的心愿是什么了吗?」
「嗯!夏夜乃从小就有一个互许终身的对象。」
我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此时,我想起坐在黑色耐热桌上,淋浴在月光之中微笑着的夏夜乃的身影。
——我就把他的事告诉你吧!
——他比谁都更贴近我的心,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半身」唷!
远子学姐说的那个人,难道就是……
「那个人叫国枝苍,好像是从小就住在夏夜乃家。夏夜乃的父亲在出国任职时,带回一个完全不会说日语的男孩。那个男孩是个孤儿,父亲好像也是日本人,他在一个很严酷的场所工作。夏夜乃的父亲发现他后,就把他带回自己家来照顾。
国枝这个姓,是依照当时在九条家工作的管家姓氏取的,而苍这个名字则是他来到日本后,夏夜乃亲自帮他取的。
苍的年纪比夏夜乃大一岁,两人就像亲生兄妹般融洽地一起长大。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常常亲密地黏在一起,还会用数字当暗号交换日记。若林小姐有一次问夏夜乃『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夏夜乃就笑着回答『这是我跟苍的秘密唷』。」
——这是我跟那个人的秘密。
「夏夜乃」在中庭说着这句话的甜蜜声音,又在我的耳中复苏。
那些数字原来就是夏夜乃和青梅竹马的男孩之间使用的秘密语言啊!
奇怪?既然如此,雨宫同学又怎么会知道?
我可不觉得真像远子学姐所说的,是雨宫同学被母亲的幽灵附身。就算雨宫同学没有自己在身为夏夜乃时的记忆,夏夜乃和雨宫同学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所以夏夜乃口中说出的话,一定也是雨宫同学知道的事吧。
那么,雨宫同学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得知国枝苍和暗号的事?难道是她母亲生前就告诉过她?
「这两人的命运产生剧变是在夏夜乃国小五年级,苍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夏夜乃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病去世,夏夜乃的母亲不久也过世,从此没有家人可以照顾夏夜乃。因为夏夜乃当时尚未成年,所以需要一个管理财产的监护人。因此,后来夏夜乃父亲的表弟就以监护人身份住进她家。」
这段听起来很隔离的话,从我的心底深处挖出了另一段记忆。
失去保护的女孩。以监护人身份住进家里的男人。
这不是跟雨宫同学一模一样吗?
这是怎么回事啊?原本就紧密连结的亲生母女,竟然连命运都这么相似?
夏夜乃的监护人叫后藤弘庸。他以暴君姿态统治九条家,还把夏夜乃唯一战友的苍赶到地下室去,后来更变本加厉,把他从房里赶出去。夏夜乃为了阻止叔父,还绝食抗议。
她说:「我除了苍煮的东西以外,一口都不吃。如果苍不在这个家里,我也会跟着饿死喔!这么一来,弘庸叔父也会很头痛吧?」
当时,苍都是在厨房里帮忙煮饭,而且从夏夜乃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夏夜乃就常常向苍撒娇「肚子好饿喔」,要苍做蛋包或是烤小蛋糕,然后很开心地吃掉。
她凛然地向大人们宣告,如果不这样,将什么都不吃。后来她也真的信守诺言,如果不是苍煮的东西,就什么也不吃。
不管她肚子有多饿,甚至是饿到昏倒,也顽强地不吃别人拿来的食物。
夏夜乃倒在床上紧抓着床单,还是意识朦胧地呼唤着「我只吃苍煮的东西。苍在哪里?把苍叫过来。让苍把我的食物送过来。」
她的叔父不得不妥协。后来,苍还是以佣人身份一直住在九条家。
「若林小姐说,他们两人的感情好到让旁人看了都会害怕。但是,夏夜乃升上国中后,就认识了当时已是大学生的雨宫高志。好像是因为她去了位于信州的别墅,在散步时不小心受伤,刚好开车经过的高志帮了她。因为有这个契机,后来高志就开始约夏夜乃出去玩。
当时夏夜乃还是个国中生,所以两人一开始只是像兄妹那样的关系。但是当夏夜乃逐渐成长之后,高志也渐渐爱上她。
夏夜乃一定感觉到又有钱又温柔、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管走到哪都会随侍在侧的高志,就像王子一样有魅力吧!而只是个佣人的苍,不可能送她漂亮衣服或是贵重的珠宝,也不可能带她去豪华的派对或是别墅吧……
苍也一定发现夏夜乃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心里想必也是越来越寂寞吧!」远子学姐想像着苍的心情,也跟着寂寞地垂下目光。
「夏夜乃是在高中二年级跟高志订婚的。隔年,夏夜乃就不读高中,跟高志结婚去了,成为雨宫夏夜乃,还生了小萤。」
苍当然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夏夜乃变成别人的妻子。
结婚典礼前夕,他就从房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夏夜乃还是在结婚典礼后才知道这件事。
夏夜乃陷入了半疯狂状态,到处寻找苍的下落。但是还没有找到苍,夏夜乃就染上重病,连生产都有性命之忧。
——后来他生我的气,就销声匿迹了。我们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夏夜乃说这句话时,流露出无比哀伤的神情。既然她这么在乎苍,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结婚?还是她对苍的感觉并不像情侣之间的爱,而是家人之间的亲情?
言归正传,在高志衣不解带的辛苦看护下,夏夜乃总算度过了流产的危机,生下一名可爱的女孩。高志为这个女孩取名为「萤」,足见他令人动容的慈爱。
个性强硬的夏夜乃,虽然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但是夫妻的感情还是很好。高志对于这个任性的年轻妻子,只是以彻底的温柔去包容她。
「但夏夜乃还是忘不了失踪的苍。她经常跑回老家,缅怀他们的过去。也说不定是因为想到现在的幸福生活,就觉得对苍很抱歉吧……」远子学姐的话语深深刺进了我的胸中。
每当我感到现在的生活十分和平安详时,就会感到对美羽的歉意像针一样刺痛了自己的心,想必夏夜乃也体会了跟我一样的痛苦吧!
承受着煎熬的夏夜乃,是在死前不久才收到了苍在国外身亡的通知。
「对于努力跟病魔搏斗的夏夜乃来说,得知苍的死讯,等于受到了足以夺走她生存意志的巨大冲击吧!夏夜乃从这天起就不肯再吃东西了,然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辞世了。」
萧瑟的气氛在画室里静静流动。
远子学姐和麻贵学姐都一脸哀凄地看着墙壁或地板。就连我都重新体认到,夏夜乃已非活在世间的人了。
夏夜乃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就是想要回到和苍一起度过的少年时代吗?
此时,远子学姐突然抬起头来,说话的单调顿时提高:「所以我都知道了,幽灵的真正身份,就是夏夜乃的鬼魂太过思念跟自己分离的苍,所以附身到女儿小萤身上。」
我听得差点跌倒。原本一脸严肃地看着墙壁的麻贵学姐,也像是被远子学姐吓到一样直发愣。
远子学姐握紧拳头,彻底释放出她的妄想说:「附身在小萤身上的夏夜乃,为了追寻苍的影子,就跟很多男生交往。而且每晚还会出现在学校,把要寄给苍的信丢进文艺社的信箱。没错,这是一个跨越时空的壮阔爱情故事啊!」
喂……话题竟然可以在转眼间从怪谈大幅跳跃到奇幻,我真的承受不住了。
雨宫萤的背景,还有她所抱持的烦恼,都是远远超过远子学姐所能想像的深刻及复杂。但是,那又是怎么发生的——雨宫萤为什么会变成她的母亲夏夜乃?我还是搞不清楚,而且也一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所以啊,心叶。为了安抚夏夜乃飘荡不定的灵魂,就写一篇以夏夜乃和苍为主角的喜剧爱情故事,然后在夏夜乃的墓上吧!就交给你啰,心叶。」
「什么,叫我写!」我愕然大叫。远子学姐两手叉腰,板着脸对我说:「这是当然的啊,就当作是你跷掉社团活动的处罚吧!我都已经这么努力调查了,心叶多少也要贡献一点心力嘛!」
然后她的表情迥变,顿时换成了一张有如春天花田般和煦的笑脸。
「你就写一个超~~甜美的故事,以慰夏夜乃在天之灵吧!这么一来,过去的事我也可以一笔勾销喔!」
「唉……」麻贵学姐终于忍俊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
「干嘛啊,有什么好笑的,麻贵。」
「嘻嘻,没什么啦!我只是在想,如果幽灵能成佛就太好了。」
远子学姐对她吐吐舌头,就拉着我的手走出画室。
被扮了鬼脸的麻贵学姐,也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
「我问你唷,心叶。你在跷社团活动时,真的跑去跟女生约会了吗?」一走出音乐厅,远子学姐就担忧地看着我问道。
「才没有。我是去跟流人见面。」
「你说流人?」远子学姐突然放开我的手,诧异地睁大眼睛。
「因为碰巧在学校附近见到,一聊之下发现很合得来……」天哪,说谎还真是痛苦。
但是远子学姐不仅对我的说辞不疑有他,反而像是更在意其他事情,嘴巴一张一合地犹豫说:「是、是这样吗?那么……流人没有跟你说什么奇怪的事吧!」
「像是一大早就一边大发议论,一边吃着《古利和古拉》吗?」
「那、那是无所谓啦……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远子学姐的脸就算在月光下还是清楚地泛红了,然后随口念着「没说什么就好」,一个人漫步在前方。
她想问的难道是那件事?说我是远子学姐的作家那件事……我的脸颊也呼地热了起来。但我还是决定先把这件事埋在心中,然后快步追上远子学姐。
「刚才的事我要先声明,我绝对不写什么爱情故事唷!」
「什么嘛,小气鬼。我本来还想借心叶几本禾林罗曼史作为参考呢!」
「不用了。远子学姐以前拿的那些我已经看得够痛苦了。」
「真是的,心叶如果不试着多了解女孩子,情人节的时候是收不到真命天女送的巧克力的唷!」
「我不需要,跟巧克力相比,我更喜欢吃羊羹。」
「那你也收不到真命天女的羊羹唷!」
「会在情人节磅人家手工羊羹的女孩也挺讨人厌的。」
「心叶实在太任性了。」
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对话,走在夜路上。走到家附近的转角时,远子学姐停下脚步。
「好了,之后我自己走就行了。」
「不用送到家门前吗?」
「别担心,如果有色狼,我会用书包打他的。」远子学姐笑着说完后,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衬衫下摆,有点怯懦地歪着脑袋问道:「心叶……明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探望小七濑吗?」
从懂事起,他就已经待在那个阴暗肮脏且危险的地方了。
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每天都得饿着肚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工厂里辛苦工作,后来有个从东洋岛国来的绅士救出他,还把他带回自己家。
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日本人。他那种不像一般孩子的特质——对世上的一切都抱持怀疑和憎恨的表情,吸引了女士们与众不同的绅士。这就是那位绅士收养他的理由。
那位绅士有个小他一岁,又骄傲又可爱的女儿。
「爸爸,这个脏小孩是谁啊?」
女孩跟他初次见面说了这句话,她蹙起高傲的眉毛,仔细端详他,然后就绽放出鲜花般的笑靥。
「这就是爸爸带回来的土产啊?对了,这个小孩虽然脏,但是仔细一看,他眼睛的颜色很漂亮呢,所以我就收下吧!」
「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弟唷!」
她不顾自己的年纪比他小,就傲慢地宣布了。
彼此之后,两人不管走到哪里都黏在一起。早上、中午、黄昏、晚上,他们都手牵着手,像是连体婴一样亲密地生活。
「苍、苍,我肚子饿了,帮我烤个蛋糕嘛!我要加很多蜂蜜唷!」
「我的手痠了,你喂我吃嘛,苍。」她都会像这样可爱地张开小嘴,让他用银汤匙舀起切成小块的蛋糕喂她。然后她就会幸福地露出微笑。
「好好吃唷,苍真是天才。比起高级商店的豪华餐点,我更喜欢吃苍做的东西唷!」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保护这两人的绅士因为急病过世……
放学后,我和远子学姐带着水果果冻礼盒和绑上缎带的花束,一起去探访琴吹同学。
「真的很对不起,小七濑。」远子学姐双手捧着果冻礼盒,深深地鞠躬。
我也捧着花束,站在一旁跟着向琴吹同学行九十度礼。
「这次我们的社长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琴吹同学身穿水蓝色睡衣,坐在病床上,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别、别这么说……这样道歉我哪担当得起……而且原本就是我自己说要跟去,可是却笨手笨脚的,还从围墙上摔倒,害远子学姐被警察抓了……我才觉得抱歉呢!」
琴吹同学伸出双手,接下果冻礼盒。
「我……我就收下了。」
琴吹同学的脸颊变得更红了,战战兢兢地看着我手上的花束。她一直把果冻礼盒抱在胸前,好像很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红色的蔷薇花蕾、粉红色的香碗豆花,还有旁边点缀的满天星。
「你不喜欢这些花吗?」我抬起头,有点担心地问了,她却噘起嘴摇摇头。
「我又没有这样说,而且『我收下了』和『谢谢』都是对远子学姐说的,又不是对井上说的。」琴吹同学说着,就一把抓过花束,跟果冻礼盒一起轻轻地抱在怀里。
「啊,我也带了花瓶唷!我把花插起来吧!」
远子学姐拿出经过百花商店时买的花瓶,琴吹同学就满脸舍不得的模样,把花束交给她。
「……嗯……那就麻烦你了。」
「好,我去装水啰!」
远子学姐走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跟琴吹同学两个人。
琴吹同学满脸不悦的表情,不时用手梳一梳头发,或是拉一拉睡衣的衣襟。
「……跟你同病房的人都不在。」
「……今天早上有个人出院了,另一个去做检查了。」
「这样啊……」
「喂……那些花是远子学姐挑的吗?」她并没有转过头来面对我,只是满脸不耐烦地问道。
「……哼,我就知道……因为看起来很有品味。就是说啊……怎么可能会是井上挑的呢……」她用低沉的声音喃喃说着。
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她的语气仿佛带点失望的感觉。
「嗯……害你受伤真的很抱歉。这样也没办法去考期末考了。」
「老师已经答应让我补考了,不用担心。」
「可是……」
「井上不需要跟我道歉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
「井上,你为什么要来?」
「……抱歉,我不来会比较好吗?」
琴吹同学的脸颊又红了起来,她含糊地回答:「我又没有这样说……只、只是,如果事先通知我一声……我就可以先把睡衣换掉……也可以梳洗一下……总觉得身上有股汗臭味……」
「我又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啊!」琴吹同学突然对我发出怒吼,但是一下子又脸红地把头转向一边。
「我、我可不是在意井上唷,才不是这样……」
「呃……嗯!」
琴吹同学咬紧嘴唇,再次陷入沉默。病房内一片寂静。
气氛好沉重啊!远子学姐怎么不快点回来?
我不知该看哪里好,就无意识地望向窗外。这间病房在七楼,可以看见进出医院的病人们。天空看起来阴阴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这时,我看到一位穿着本校制服的女孩,被一个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搀扶着走出医院。
咦?那会不会是雨宫同学……
我正想把身体探出窗外,看个仔细,琴吹同学就低声地说:「……你一定觉得我很讨人厌吧!」
「什么!」
我反驳说「我才没有这样想」,一边慌张地把头转向琴吹同学。哇!真是不得了,她还是噘着嘴,低垂的脸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哇!到底怎么了,琴吹同学!
我惊吓得屏住呼吸,琴吹同学则是紧紧地抓住棉被一角,轻轻地说:「不……不需要否认了。我总是瞪着井上,你一定很讨厌我吧……可是……井上还是……还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我啊……在国中的时候……」
国中?琴吹同学就读的国中应该跟我不一样吧?
我还是搞不懂她到底想要说什么,正觉得越来越困惑之际……
「哈啰!我们来看你了,七濑!」班上的女同学突然跑进来。
「我们听说你在车站的楼梯上摔倒骨折了,都吓了一大跳。咦?井上?」
女同学都睁大眼睛看着我。
「哇啊,太意外了!井上同学竟然会来探望七濑!」
「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
「因为七濑明明觉得井上……」
明明觉得井上很讨厌——她应该想要这样说吧!但她还没说出来,就被另一位女生用手肘撞了一下,连忙闭上嘴。
琴吹同学脸色阴沉地说:「请不要想到奇怪的地方去。井上是远子学姐的跟屁虫,所以才黏着她一起来的。」
「喔,原本如此。不过说人家是跟屁虫未免太过分了啦!」
「七濑就算住院了,嘴还是一样坏。井上太可怜了。」女同学们都毫无心机地笑了。
我和琴吹同学不约而同尴尬地转开目光。刚才琴吹同学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我们心想七濑可能很无聊,所以带了好多东西过来。」
病床上逐渐堆起漫画和推理小说。
在那堆小山中,我突然看到某本书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蓝色封面,差点停止呼吸。
琴吹同学也睁大眼睛盯着那本书。
其中一位女生突然兴奋地大喊:「啊!这不是井上美羽的作品吗?好怀念啊!我在国中读过,超感动的。」
「嗯,我也是。可能是因为作者也是国中生吧,感觉里面描写的心境好真实,让人好有共鸣。七濑,你说你没有读过井上美羽的作品对吧?」
琴吹同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惊慌,还犹豫地回答:「是……是啊!」
木村拿起美羽的小说,满脸笑容地递给她。「拿去吧,趁这个机会把它读完。七濑绝对会爱上这本书。不管是对白还是文字的描述,都好像写到自己的心坎里去了,读后感也是超棒的,会让人有种『啊!我真是读了一本好美的作品。』的感觉。」
「我懂我懂,虽然我平时不怎么喜欢看书,但是也超迷美羽的。你们不觉得这就像是青春时代的圣经吗?电影也好好看唷!画面都拍得好有透明感、好罗曼蒂克,跟原作的气氛一模一样,我至少读过三次唷!」
「井上美羽为什么不写第二本小说?明明有这种才能,真是太可惜了。」
我看着自己的鞋尖,颤抖着声音说:「她才没什么才能。」
这句话冰冷得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打颤,就像无情挥打在融洽气氛中的寒冰鞭子。
女同学们都吃了一惊,转头望着我。
我感到喉咙和耳根都热得像是有火在烧,紧握的双手也不停颤动。
「这种书有什么好看?文笔烂,组织杂乱,就跟脑袋不好的国中生写的诗一样可笑。大家只是难得看到十四岁的女生得奖,才会这么大惊小怪吧?这跟猫熊或海豹是一样的。我讨厌死这个井上美羽了。」我吐出的恶毒之言,以十倍的强度反击着我自己的心。
没错,这本书里写的全都是谎言。
什么无限延伸的透明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之中。那只是一心期待梦想实现,从未见识过人间悲苦的幼稚孩子不负责任的玩笑话。
真正的世界是更加狭窄、沉重且阴暗的。
人心也并非像晴朗的天空一样简单明快,而是一踏进去就会越陷越深,终至无法自拔,还充满了令人欲呕的腐味。
全部——全都是假的!井上美羽写的故事都是假的,连她本身也是假的!
病房回归寂静,大家的脸上都冻结了惊愕的表情,只有琴吹同学像是喘气一样微微动着嘴唇。
现在得打个圆场,但是我的表情硬得像石头,喉咙也在颤抖,不管怎么努力就是笑不出来,耳朵好热,呼吸也好痛苦。当我正想从房里走出去时,就看到远子学姐拿着插好花的花瓶站在门口。
她一定是听见我那些丑陋的话语了吧!远子学姐带着悲伤又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在远子学姐还没开口前,我努力地从灼热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对不起……我要先回去了。」
然后我就像没有看到远子学姐似的,从她面前走过,快步地走向医院大厅。
太失败了!
我全身上下都在发抖,沉重的后悔几乎令我的脑袋轰轰作响。
太失败了!
太失败了!
我不是听到什么都只是微笑以对,努力让别人觉得我很平凡吗?
我不是刻意把自己塑造成绝对不会像那样吼叫,也绝不惹人生气的温和形象吗?长久以来死命搭建的高墙,竟会因为一本书就整个崩坏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跑起来的,我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有这个念头在我心中激荡澎湃着。
回到家后,我没有换下制服就钻到床铺里,把毛毯盖在自己头上。
我受不了了。从今以后,每当我看见或听见美羽的名字,就一定得像罪犯一样畏惧地逃跑吗?我非得永无止境地为了自己做过的事而后悔吗?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我又不是真的想得奖!又不是真的想成为作家!
我只希望美羽能待在我身边,对我微笑——就算那只是虚伪的乐园,就算那只是谎言堆砌成的空壳,我也觉得无所谓。我还是可以爱着那个空壳的世界,幸福地生活着。
但是,美羽却用那样充满憎恨的眼神瞪着我,微笑地说着「心叶一定不懂吧」,然后就后仰着从顶楼落下。
为什么人类要吃下智慧果实?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永保愚昧又幸福的赤子之心了。
夏夜乃说,如果想拿回失去的东西,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我回答她,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真的吗?真的不可能吗?时光真的无法倒流吗?
如果神不愿意为我实现愿望,我宁可去找恶魔!
无论要我付出灵魂还是什么都行,让时光倒流吧!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把那满篇谎言的小说撕碎,跟厨余一起丢弃,从此之后再也不写什么小说。
我全神贯注地祈祷着跟两年前一样的心愿,也跟两年前一样紧紧抓住床单,把脸埋在枕头里,咬紧牙关忍耐着身如刀割的痛楚。
母亲在晚餐时间来叫我了,但只是继续蒙在毛毯里,回答「我不想吃饭,我身体不舒服,想再多休息一下」。
然后,就像沉入沼泽似的,缓缓地睡着了。
隔天早上,我因为饥饿和疲劳而脚步蹒跚地走下一楼客厅,妈妈立刻告诉我远子学姐打电话来。
「你觉得怎么样?今天要不要请假在家休息?」
「我要去,期末考还没考完。」
「是吗……不要太勉强唷!」
妈妈忧心的眼神刺进我的胸口。看到妈妈的脸,我更觉得羞耻。
我就只会让家人操心。而且,连远子学姐也……
桌上已经摆了白饭、味噌汤、昨晚吃剩的羊栖菜汉堡肉、番茄和炉荀做的中华沙拉,我默默吃完后就去上学了。
一走进教室,我就发现昨天在医院碰见的女同学们表情都很僵硬。
我调匀呼吸,提起中气,亲切地对她们露出笑容。
「早安。」
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真抱歉。因为……我正在因为其他的事烦恼,所以态度不太好。」
结果她们好像松了一口气,脸色变缓和了,还开朗地回答:「井上同学看起来不像是会发脾气的人嘛,所以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也是。可是,七濑已经告诉我们了。在我们还没来之前,她跟井上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吧?所以井上才会不高兴地回去了,七濑是这样说的唷!」
「……琴吹同学是这样说吗?」我疑惑地问着。
「嗯,七濑好像很消沉,应该是在反省了啦!虽然七濑的嘴巴很坏,但她的心可不坏唷!可能只是突然住院,所以累积了不少压力吧!你可不要跟她计较。」
琴吹同学竟会帮我向大家解释?为什么?
回想过去琴吹同学对我的态度,我就越来越搞不懂,她怎么会宁可让自己扮演坏人也要帮我说话?我满脑子问号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芥川就从后面探出身来悄悄跟我说「你学姐来了」。
远子学姐站在后门外,躲在墙壁后面朝教室里探头探脑。
我站起身来要走出教室,她的肩膀霎时一震,整个人又缩回墙壁后面,像猫尾巴的细长辫子还摇啊摇地从墙边露了出来。
我怀着紧张的心情走到远子学姐面前。
「听我妈说,远子学姐打过电话给我。昨天我先离开了,真是对不起。」
远子学姐只是担心地看着我。
「不会啦,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考试期间还硬拉你陪我出去,对不起唷!还好心叶今天有来学校。」说完后,远子学姐还是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垂下了眉毛。仔细一看,她的眼睛都红肿了。
「怎么了?」
我一问,远子学姐就无精打采地喃喃说道:「……流人从前天就没回家了。如果只有一天也就算了,可是他从来不曾像这样整整两天没跟家里联络。而且,昨天还是流人很期待的DVD寄来的日子。心叶,你最近常跟流人见面吧?有听他说过什么事吗?」
前天……就是我跟流人一起去雨宫同学家拜托那天嘛!
流人后来没有回家?难道……
此时上课钟声响起。
「不好意思,等考完试你再来一趟好吗?」
第一堂课的休息时间,我在人烟稀少的走廊上向远子学姐说明了至今所发生的事。包括流人和雨宫同学正在交往、我们两人一起调查了雨宫同学,还有我们前天一起去过雨宫同学的家……
远子学姐的眼睛睁得浑圆。
「怎么会……流人竟然跟小萤交往……可是,那孩子明明有很多女朋友啊,到底是脚踏几条船啦?真叫人不敢相信。心叶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流人拜托过我,叫我务必对远子学姐保密啊!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远子学姐好像很不能接受,涨起脸颊,气鼓鼓地瞪着我,但好像又想到现在已经不是该责备我的时候,所以又恢复为担心的表情。
「那么,流人和小萤应该在一起吧!不知道小萤今天有没有来学校?」
这时钟声又响起,我们只好先各自回教室。
第二堂课的休息时间,我跟远子学姐去了雨宫同学的教室。
问了她班上的女生后,对方回答:「雨宫同学啊?她从昨天就没有来上课了。对了,我还听说她决定结婚,所以不继续读书了。」
结婚!我跟远子学姐惊恐地面面相觑。
「这是小萤亲口说的吗?」远子学姐用异常高亢的声音问道。
「不是啦!好像是谁在教职员办公室里听到的,说我们班上有很不得了的流言。好像是说雨宫同学跟三年级的姬仓学姐陷入三角关系,被『公主』给盯上了,所以不得不退学。」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麻贵和小萤陷入三角关系,这是怎么回事?」我也跟远子学姐一样愕然地探出身去。三角关系?而且还是跟麻贵学姐?
「这个嘛,因为最近常有个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开车来接雨宫同学,也有人看过姬仓学姐坐在那辆车上,所以雨宫同学和姬仓学姐分明就是跟同一个人交往。」
「远子学姐,麻贵学姐有男朋友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远子学姐摇头否认。
之后,我们去了麻贵学姐的教室,但是到处都找不到麻贵学姐,就连音乐厅也锁上了。
上课钟声响起,我们又慌忙地各自回教室。
我在走廊上跑磁卡,脑袋一边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雨宫同学要结婚了?为什么这么突然?她要跟谁结婚?开车来接雨宫同学的男人就是黑崎先生吗?还是雨宫同学的新男朋友?那个人真的是麻贵学姐的前男友吗?另外,流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穿着沾上血迹的白色睡衣,疯狂挥舞着高尔夫球杆敲打房里所有东西的雨宫同学脸上那种凄凉绝望的表情,背上不禁冒出冷汗。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放学后,远子学姐脸色发青地跑来我的教室。
看来她还是没找到麻贵学姐。
「心叶,我想去雨宫同学家里看看,说不定流人现在还在那里。」 |
她喘着气,望着滴落的鲜血。
不行!不可以再跟我说话!不可以再牵我的手!不可以再接近我了!
他的脸颊、手臂,还有头发,都滴着鲜血。他横陈在她的脚边。
吸收了血液的地毯,逐渐被染成一片红色。
烧灼的喉咙和饥饿得扭曲的胃,都发出了悲鸣。她的视线中充满了整片鲜红。
他的腹部满是伤口。啊,血越流越多,已经止不住了。
他明明是那样温柔,明明是那样体贴,明明就像太阳一样绚烂耀眼。即使看到她沉着脸,也不会不高兴,还是一样朗声对她说着大胆到让人吃惊的话,或是告诉她很多有趣的事。只要跟她在一起,他的脸上永远都是兴高采烈的欣喜表情。跟她走在人群之中,他也会牵着她,对她笑得眯细了眼睛。他牵着她的那双手又大又温暖。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就像永远待在阳光灿烂的白天。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我竟然杀了他!
天气突然变差,天空开始降起雨,也刮起风来。
座落在高地的房子上方覆盖着黑云,越是爬上坡道,风就吹得越猛烈,好像要把伞从我们的手中夺走。
撑着紫色雨伞的远子学姐,还有撑着藏青色雨伞的我,各自握紧了自己的伞柄,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按下门铃。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门铃坏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跟我前天来的时候一样,大门还是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打扰了。」远子学姐小小声说着,就带头走进去,我也跟着踏出步伐。
面对一楼阳台的窗户玻璃全都碎了,被扯下一半的窗帘在狂风中摇摆不定,远子学姐看见这副景象,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我们手上仍撑着伞,稍微探头进去看看屋里的情况。
屋内跟我前天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地上满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电视和书柜上都有丑陋的裂痕。丢置在边桌上的破碎餐具也还是维持原状。不,可能是因为外面正在下雨,看起来似乎更加阴暗凄惨。
远子学姐握着伞柄的手轻轻颤抖着。
此时,头上闪过一道雷电。
「哇!」远子学姐吓得缩起脖子。
狂风夹带着大粒雨滴,像落在热带雨林的暴雨一样倾注在我们头上,雨伞都啪嗤啪嗤地哀嚎起来了。
「啊!」远子学姐又大叫一声。她收起雨伞,就穿着鞋子直接从窗户爬进去,冲进房里。
她蹲在地上,捡起了某样东西。
「怎么了?」我跟着爬进去,对远子学姐问道。她颤抖着嘴唇,把手上的黑色手机拿给我看。
兔子造型的手机吊饰。这是流人的手机啊!
白色的兔子沾上了红色的污渍。我凝神一看,发现地毯上竟然还有血迹。
「这是流人的手机啊……流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说不定是雨宫同学的血吧,因为她四处敲碎玻璃,可能被割伤了。」
我为了让远子学姐安心才这样说,其实我的心中却像笼罩在头上的雨云一样,席卷着不安的漩涡。流人说过黑崎先生会跟踪他,而且还有像流氓的人跑来威胁他,甚至还曾经差点被车子撞到。
难道说,在我离去之后,黑崎先生回来了?
远子学姐把手机放进制服口袋,站起来走出客厅,四处寻找流人。她一边喊着流人的名字,一边漫漫打开一楼房间的门。
「流人!流人!听到的话就回答我啊!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每次雷声响起,远子学姐就吓得缩成一团。
我们依次找过客厅和厨房,却不见半个人影。
「这扇门不知道是通往哪里?」
远子学姐正要走上二楼,突然发现楼梯的后面还有一扇门,就喃喃说道。
「会不会是储藏室啊?」
远子学姐转动门所,打开门。里面是一条往下延伸的楼梯,但是黑得看不见底。
远子学姐吞了一口口水。
「下去看看好了。」
「太危险了吧!」
「那么心叶就在这里等吧!」
「这怎么行?啊,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明明害怕得牙齿打颤,却还是慢慢走下楼梯,我只好赶紧跟上去。
我感觉此时有如在深夜中潜入了无底沼泽,冰凉而浓重的空气紧紧贴着皮肤。仍在外面轰隆作响的雷声,逐渐被我们抛在身后。
因为没有一丝光线,我们只能把手按在墙上,用脚尖一步步摸索,连呼吸都要压低似的缓缓前进。按在冰冷墙上的手指,也不由得紧张地直发抖。
「远子学姐,请打开手机的电源,应该可以拿来代替手电筒。」
前方传来沙啦沙啦的声音,远子学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咦?奇怪?要按哪里啊?我……我对机械实在是一窍不通……」
「让我看看吧!」
一打开电源,手机萤幕的画面和数字霎时从一片漆黑里浮现。
我们靠着这微弱的光线继续往下走,不久就看到一扇好像很沉重的灰色门扉挡在眼前。
远子学姐敲敲门,没有人回应。
「打……打扰了。」她以细如虫鸣的音量通报之后,就拉开那扇门。
房里太黑暗,让人看不太清楚,不过好像还摆了床和书柜。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举高手机试着照亮四周景象,结果,一阵恐怖的感觉就像尖锐的冰箭从我的头顶贯穿到脚底。
毫无装饰的灰色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数字。
『42464313120』
『4246434042437144336』
『47813154313733』
『4543454117231135235』
『312914516434714』
『4331』
『1451314214』
『42437144336』
『21166164313120』
『424643424643424643424643』
(附录5:
『苍。夏夜乃。』
『我爱着苍。』
『永远在一起。』
『永远都是两个人。』
『走开,别过来!』
『不要!』
『回来吧。』
『我爱你。』
『不要离开我,夏夜乃。』
『苍。苍。苍。苍。』)
红色的字、黑色的字、大字、小字、用心书写的柔和的字、写得很激动而潦草的字。
在墙上那一大片带有可怕魄力的数字之中,我仿佛看见无数张雨宫同学滴着鲜红血液的脸,摇曳不定地注视着我。
「呀啊!「远子学姐发出惨叫的瞬间,我们背后的门竟然关上了!
因此远子学姐又惨叫了一声。
我跑回门边,转一转门把,但是门把光是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却转不动了。门被锁了了!
「开门啊!快开门啊!」
没有回答。只听见有个脚步声往楼梯上跑走了。
到底是谁把门锁上的!
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我的呼吸变得沉重紊乱,血液直冲脑门,开始有些晕眩。不行,现在不是该发作的场合!我用力捏着自己的手背,拼死维持着清晰的意识。
我僵硬的手拿起手机对着墙壁,一边试着让快要爆发的心脏镇定下来,一边凝神细看。
墙上除了红色和黑色的大量数字之外,还贴了几十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有雨宫同学,而她的脸部被红色签字笔打上大大的「X」。我刚刚看见的流血脸,原来就是这些照片。
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另一种新生的恐惧跟寒意一起涌上来,让我拿着手机的手变得冰冷。
「奇怪,这些照片……」
我总觉得那些照片里的女孩有点不对劲,想要问问远子学姐的意见而转过头去。
结果我一回头,就看到远子学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把脸埋在膝盖里不停发抖。那看起来不像普通的发抖,简直就像在寒冬的暴风雨中只穿了一件夏季水手服,整个人激烈颤动着。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在远子学姐前方蹲下。
「远子学姐,你没事吧?」
「好讨厌……幽灵……好可怕……我对恐怖片……最害怕了……」远子学姐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哭声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听了忍不住仰天长叹。
「什么嘛!你不是一直意气风发地说要把幽灵揪出来吗!而且还真的每天都去埋伏。而且你也说过什么幽灵啊诅咒啊都是不科学的东西不是吗?还说你绝对不相信呢!」
远子学姐头也不抬,只是摇摇头说:「如、如果心叶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幽灵,一定会故意写恐怖故事给我吧?所以我才要故意装出不怕幽灵的样子嘛!」
「你在说什么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真是搞不懂她……不,我转念一想,说不定我真的会像远子学姐所说的,越来越常写恐怖故事或怪谈吧?
从我刚加入文艺社,就经常故意写些奇怪的故事,让远子学姐发出「好难吃啊」的哀嚎。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她会对我有所警戒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了,我在有奇怪纸张投进信箱那天,写了一个人面苹果纷纷掉落的故事,远子学姐当时的确是哭着哀嚎说好辣好辣。
既然害怕就不要吃嘛!不过我写的东西,远子学姐从来没有一次没吃完。虽然会抱怨说好难吃、好酸、好咸,但她终究还是会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
我想,就算我真的每天都写和幽灵有关的恐怖故事,远子学姐也一定会哭着吃下去吧……
远子学姐一边发抖,一边像是啜泣似的说道:「男、男生都一样……流人也是,小时候都会跟在我后面叫着『远子姐、远子姐』,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但是后来却长得那么大只,脚上还长了腿毛,还变成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个性……每次被我教训之后,还会故意朗读恐怖小说作为报复。心叶一定也是那样,一定会忘记学姐平日百般照顾你的恩情,像恶魔一样拼命写些人头啦,幽灵作祟啦,诅咒啦,像《八墓村》或是《狱门岛》之类的故事给我看。」
(注:《八墓村》和《狱门岛》,皆出自于日本知名推理作家横沟正史笔下的「金田一耕助系列」。)
「……平日百般照顾的恩情……我倒是觉得都是我在照顾远子学姐。」
我只说了这么一话,远子学姐就吸着鼻水哽咽地说:「你看,你现在就说这种话了。」
可是这都是事实啊!
「……我、我正在烦恼要怎么从幽灵的魔掌中守护文艺社时,心叶也是瞒着我跟流人往来,偷偷调查小萤的事……根本就把我……呜呜……当作是外人……呜呜……」
「……我哪有把你当成外人啊?」
低头露出发漩,一直哭个不停的远子学姐,看起来就像个小女孩,令我心中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甜感觉。就像手上捧着小小的难为,虽然有些不安,又令人感到温暖,是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为什么我老是这样,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蹲在远子学姐前面,歪头偷看她的脸,静静地说:「我是不想让远子学姐遭到危险啊!因为远子学姐动不动就暴走,做些很乱来的事……所以我很担心啊!我想流人一定也有着跟我一样的想法吧!毕竟远子学姐是女生。」
说出这番话后,我才真的注意到,我的确不希望远子学姐被卷入危险的事。
「什么暴走嘛,我……」
「可别说你从没做过那种事。」我冷静地吐槽后,远子学姐又哽住声音,继续哭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要我借你手帕吗?」
「我、我自己有。」
「是吗……」
「不过还是跟你借吧!」远子学姐低着头说道。我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烫过的水蓝色手帕,递给远子学姐。
「给你,擦一下脸吧!」
远子学姐白皙的手接过手帕,按在脸上。
「呜……都是心叶害我哭的啦!」
「对不起。」
「你真的好好反省了吗?」
「……是。」
「呜……」
「啊,不要用那个擤鼻涕唷!」
「呜……心叶真是冷漠……」
在这样的对话中,远子学姐终于停止哭泣,有点畏缩地从手帕后面露出脸来。
「哭成这样真是抱歉。手帕我会洗干净再还给你。」
远子学姐细心地把手帕折好放进口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好了,现在应该来思考怎么离开这这里了。」她面带笑容地说完,一转头看见墙上的照片又惨叫一声蹲了回去。
「我、我都忘了,讨厌啦!有好多幽灵!」
「看仔细点,那些不是幽灵,只是照片啦!」
「咦……」远子学姐胆战心惊地望向墙壁,我也拿起手机照着那个方向。
远子学姐松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墙边。
她用手指拂过写在墙上的数字,然后用理性的目光凝神着那些被打上「X」的照片。
「这些照片上的女孩……虽然看起来很像小萤,其实并不是小萤。」
「是啊,表情和发色都有微妙的差异。而且,衣服款式看起来很老旧……这件水手服就跟雨宫同学在中庭的时候穿的那件一样。」
穿着水手服站在校门口,脸上浮现灿烂笑容的少女。
穿着白色连身洋装,拿着水管,正在庭院洒水的少女。
穿着鲜亮和服,坐在皮制沙发上的少女。
虽然跟雨宫同学很像,但又不是雨宫同学。
「这个女孩……应该就是九条夏夜乃。」
恐怕是吧!照片中的夏夜乃,跟我在化学教室碰到的夏夜乃有着相似的神情。我一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夏夜乃,就有种异样的感觉。
但是,为什么这面墙上会贴满夏夜乃的照片?而且,她的脸上还被红色的笔打了大大的「X」。
「这些数字跟写在那些纸上的一样。」
远子学姐看着用红色签字笔写的那些字,喃喃说道。
「夏夜乃和苍既然会用数字当暗号互通讯息,那么这些数字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人写的吧!你看,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夏夜乃的父亲过世后,苍就被夏夜乃的叔父兼监护人赶到地下室去住。说不定这个房间……」远子学姐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我也跟着移动目光。
被灰色墙壁包围的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窗户,家具只有一张书桌、一张桌子、一个书柜、一张床、一个衣柜。除了出口外,还有另一扇门,打开来一发现只是盥洗室。桌上有一个炉台,上面插了三支用过的蜡烛。
「这里会不会是苍的房间?」
「可是,我听说夏夜乃过世后,这间房子为了租给别人重新装潢过。那么当时写在地下室墙上的文字,应该不可能还保留下来吧?」
「是啊……那么,这个房间和墙上的数字,都是黑崎先生和小萤搬进来后,才变成现在这个状态的吧!所以写上这些数字的,也不是夏夜乃或是苍,而是小萤和……」远子学姐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住在这个家里的,就只有雨宫同学和她的监护人黑崎先生,而写在墙上的笔迹有两种,所以能推论出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些字……是小萤和黑崎先生写的。」
「为什么黑崎先生要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黑崎先生为什么要跟踪小萤的男朋友,甚至把人家弄伤……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如此监视小萤,束缚小萤……」
「远子学姐,要跟雨宫同学结婚的会不会就是黑崎先生?现在他虽然拥有监护人身份,得以掌管雨宫同学的财产,但是只要雨宫同学成年了,他的任务也就结束了,黑崎先生说不定是打算跟雨宫同学结婚,把财产全部据为己有。很可能就是这样,他才会在雨宫同学未满法定结婚年龄之前看紧她,不想让其他男人接近她。」
一想到这点,我发现所有状况都很符合这个猜测。
远子学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灰暗。
「如果真是如此……那流人现在一定很危险。」远子学姐的语气充满了流人的担忧。她像是想要挥开这个不祥的念头似的用力甩头,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不会的,流人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解决掉。他从以前就是个麻烦的孩子,常常让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后来都会平安回家。去势强到无法挡呢!」
这么说来他跟远子学姐很像嘛……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逃离这里的方法。心叶,能不能打电话叫人来救我们?」
「不行啦,地下室收不到讯号。」
「那么,我们来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工具吧!像是榔头啦、电锯啦,还是塑胶炸弹之类的……」远子学姐开始翻起桌子的抽屉。
「普通孩子的房间里,应该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这里看起来像普通孩子的房间吗?再说,只要抱着希望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想要的东西。」
「是这样吗?」
「好啦,心叶别光是站在那里看,一起帮忙找啊!」远子学姐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态度,开始对我发号施令了。我看着她摇来晃去的辫子,忍不住叹气,心想「这个人就是这种德性」,然后也只得一起跟在房里翻箱倒柜。
因为找到打火机,所以我们点亮蜡烛,房间变得明亮一点。话虽如此,不过贴在墙上的照片表面反射了烛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也变得更阴森恐怖……
远子学姐站在书柜前,感叹地说道:「哎呀……是麦克唐纳的童话全集。《北风的背后》、《公主与妖精》、《公主与柯迪》、《妖精的酒》、《轻轻公主》、《金钥匙》——哇噻!这套童话早就绝版了耶!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让我碰上。保存状况也非常良好,看起来好好吃唷!」
(注:《公主与妖精》(Theprincessthegoblin)、《公主与柯迪》(ThePrincessandCurdie)、《妖精的酒》(TheCarasoyn)、《金钥匙》(TheGoldenKey)。)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远子学姐对「食物」的热爱还是分毫未减,她几乎要把脸颊贴在书上摩擦似的,热烈地畅谈着:「乔治?麦克唐纳是十九世纪苏格兰的儿童奇幻作家,就连《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路易斯和《魔戒》的作者托尔金都受到他深厚的影响,而且也是他挖掘出的路易斯?凯洛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他对这本书的出版有重大贡献唷!尤其是C?S?路易斯,他对麦克唐纳的喜爱程度已经到了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他,还曾在他的自传里大力赞扬麦克唐纳的《仙绿》呢!在麦克唐纳的作品中,生与死,光和影都是并存的。一翻开他的书本,带有魔力的字句就会像站起来神圣的音乐一样响起,把我们四周的景色染上了破晓前的浅桃色和黄昏时分的褐红色唷!
(注:《仙绿》(Phantastes,AFaerieRomanceforMenandWomen)。)
麦克唐纳的书,简直就像妖精做的面包,在舌上的触感柔滑细致,一入口就芳香四溢,咬起来又有嚼劲,好像是平时就吃惯了的东西,却又别有一番风味。吞下去之后残留在嘴里的味道也很浓醇呢!」
我听着远子学姐慷慨激昂的感想,同时想起在图书馆碰到雨宫同学时她读的那本书。
那本在封面内侧写了细小数字的书,也是麦克唐纳的著作。
此时远子学姐突然讶异地说:「奇怪?少了一本耶!没有《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如果那本也在,就是完整的麦克唐纳全集了。啊……不过这里有《轻轻公主》呢!这是另一间出版社的《轻轻公主》文库本,里面也一并收录了《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这个故事。嗯……真可惜,整套就只差这一本。」
「那本书被雨宫同学拿走了。」
我这么一说,远子学姐就迅速转过头来。
「咦?小萤拿走了?心叶怎么会知道?」
我把在图书馆碰到雨宫同学一事告诉远子学姐,也说出雨宫同学带着极为哀伤的表情,说自己也很希望能像书中的女孩一样走到白天的世界……然后,还说了我跟夏夜乃在化学教室谈过的那些话……
「所以心叶根本不是在搭讪女生嘛!」
「那是琴吹同学误会了啦!」
「是这样啊……误会了你真对不起。」远子学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过,原来小萤说过那样的话……夏夜乃说的话也让我很在意……」远子学姐一边喃喃说着,眉头也皱得更紧了。她开始把麦克唐纳全集一本一本抽出来,仔细检查里面有没有写上什么文字。
「唔……这本也没有,那本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啊、讨厌……我忍不住读起故事内容啊。啊……这边的翻译跟我读过的版本不一样耶……啊,这个部分好像很美味……」
「你可别真的吃下去。」
「呜……我会忍耐的。」
真的忍得住吗?我怀着不安的情绪,开始在衣柜里面搜索。
「对了,远子学姐到底是付了什么酬劳,才从九条家女管家那里得来情报?」
我一时心血来潮,问了这个问题,远子学姐就以非常明显的惊愕声音反问:「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远子学姐从麻贵学姐那里问出情报了对吧?一定不是白白获得的吧?」
「那、那个跟现在的事又没有关系……」
「你脱了衣服吗?」我稍微往后一瞥,继续追问,远子学姐就强烈地否认了。
「才不是啦,我才没有脱衣服呢!只是……只是要穿上女仆的衣服,戴上猫耳的头饰,拿着托盘,跟她说一句『主人,请问您决定好点什么了喵?』这样而已啦!」
远子学姐看到我整个人愣住,脸颊变得越来越红。
「……喵?你真的说了吗?还戴上了猫耳?」
「不、不要再让我想起来了。」
远子学姐转过身去,又继续翻起书。
「呜……这实在可以列入我这辈子最屈辱回忆的前三名。我绝对、绝对不要再拜托麻贵任何事了!」
从她的肩膀和辫子不停颤抖就可以看出,这件事真的让远子学姐非常懊悔。麻贵学姐也一定开始到不行吧……
我一件件翻着挂在衣柜里的老式洋装,一边叹气。
「真是的……远子学姐会答应的确认我不敢置信,不过麻贵学姐也太坏心了。我问她知不知道远子学姐去哪里的时候,她只是笑笑地说『去见艾伦迪恩了』,而且还被传出跟雨宫同学有三角关系,这个人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啊……」
我感觉到远子学姐转过身来了。
「艾伦迪恩?麻贵是这样说的吗?」
我回头一看,发现远子学姐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是啊!」
远子学姐听到我的回答,又垂下眼睛,啪搭啪搭地翻起书本,她的眼睛并没有盯着文字,好像在思考其他的事。
我从衣柜里找到一个又大又扁的箱子,一边试着打开坚固的扣环,一边问道:「对了,艾伦迪恩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应该不是若林小姐的本名吧?」
那个扣环好像很不容易打开。
「不,不是的。艾伦迪恩是……」
「哇!」
扣环突然被我扳下,箱子大大敞开,里面掉出一大堆绘画用具,还有一本素描簿。看来这应该是装画具用的箱子吧!
「呀!你没事吧?」
远子学姐也被我的惊呼吓了一跳。我慌慌张张地收拾好掉落的画具,也捡起素描簿。
「对不起,吓到你了。这好像是雨宫同学的素描簿,里面写着一年B班雨宫萤。我们学校的班级是用数字区分,不是英文字母,所以这应该是她国中时候的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张花朵的素描,是以炭笔画出草图,再用水性颜料着色。雨宫同学的画技挺不错的,画得就像照片一样精确。
「啊……」
「怎么了?」
远子学姐走到我旁边,一起看着素描簿,然后就跟我一样睁大了眼睛。
这一面画的是一位十岁左右的男孩,他有着蓬松的浅茶色头发,还有玻璃珠般的眼睛。那透露出孤独感的双眼,是淡褐色之上又加了一抹青色的神秘色彩。
再翻开下一页,则是画了这个男孩长大一点,大约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再翻开一页,少年又年长了些,这张看起来像是十七、八岁。
「这个男孩……难道就是苍吗?」
「可是,这本素描簿是雨宫同学的,画也是雨宫同学画的,所以雨宫同学在国中的时候就知道苍这个人了吧!」
「唔……或许吧……」远子学姐闭目沉思。
我继续翻到下一页。
然后,我发现里面夹了一张对折的纸。打开一看,上面写了平假名的五十音「あいうえお……」。最前面写了「从夏夜乃的『夏』开始」,而五十音第二行的「かきくけこ」旁边还标上了一到五的数字。
从夏夜乃的「夏」开始
あいうえお
12345
かきくけこ
さしすせそ
~~~~~~~~~~~~~~~~
我突然想起夏夜乃说的「提示就是我的名字唷」,心瞬间加快。
「远子学姐,这会不会就是夏夜乃他们使用的暗号的对照表啊?」
「让我看看。」
从夏夜乃的「夏」开始……远子学姐应该也发现这句话的意义了吧!她拿着刚才找到的红色签字笔,开始在其他的平假名旁边写上数字。
12345
かきくけこ
678910
さしすせそ
1112131415
たちつてと
~~~~~~~~~~~~~~~~~~~~
「か」是1,「き」是2,「く」是3……所以「さ」是6,「し」是7——然后回到最前面,「あ」是42,「い」是43。
然后,写在稍远位置的「〞(浊点)」是47,「°(半浊点)」是48。
全部写完后,我们拿着这张纸走到墙壁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这张表解读出来。
「……『42(あ)46(お)43(い)1(か)31(や)20(の)』……『1(か)45(え)13(っ)14(て)2(き)11(た)33(よ)1(か)31(や)20(の)』……『42(あ)46(お)43(い)40(な)45(え)43(い)45(え)41(ん)17(に)42(あ)43(い)7(し)14(て)43(い)36(る)』……『478(ず)13(っ)15(と)43(い)13(っ)7(し)33(ょ)』……」
「かえってきたよ,かやの」——回来吧,夏夜乃。
我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全身颤抖。
写下这些数字的,就是黑崎先生和雨宫同学……还有,满满贴在墙上的夏夜乃的照片,和素描簿上的图画……我试着在脑中组织起这些事时,突然冒出一种想法。
如果……如果被认为已经死亡的国枝苍其实还活着……如果他为了复仇,还先改名易姓才回来……如果跟夏夜乃非常相似的雨宫同学,被当成了夏夜乃的代替品……
远子学姐脸色发青地凝视墙壁,她颤抖着嘴唇,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说:「心叶,我……我一直在想,我好像曾在哪里读过这个故事……这件事跟我知道的那个又哀伤、又凄凉、又痛苦的故事简直如出一辙……虽然目前还不确定,但是……但是,如果他是苍……而他的目的就是要对嫁给高志的夏夜乃以及周遭所有人复仇,跟那个故事几乎是完全地……」
此时一股灯油的味道冲进牌子,我讶异地转头望向入口。
紧闭的门扉下方,逐渐流进某种液体。
「远子学姐,你看那边!」
「呀!那、那是什么?漏水了吗?还是洪水?」
「不,那是灯油啊!」
「咦!」
门的另一边好像有人,听得见泼水声。
我和远子学姐终于理解对方想要干嘛了,两人都吓得脸色大变。
「不、不要,快住手啊!」远子学姐一边敲门一边叫喊,对方却完全不加理会。这时传来了点头火焰的声音,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好烫!」远子学姐放开了握住门把的手。
「危险啊!快退后,远子学姐!」
我抓着远子学姐的肩膀,将她往后拉的同时,红色的火舌从门扉下方像大量蚯蚓般爬了进来。
她把装了灯油的桶子搬到地下室,在地板和墙上都洒满灯油。
在二楼窗口看见他们走进来时,她的心几乎揪成一团,身体也炽热地颤抖。
那是穿着水手服的少女,还有穿着夏季衬衫和长裤的少年。看起来就像她在老旧照片上看过的他和她。
那两个人来了!
苍和夏夜乃!
他们从宇宙般深邃的黑暗里爬出来了,从遥远的过去变成幽灵在此苏醒了!
苍和夏夜乃打开一楼的门,四处找寻她。如果被找到了,他们就会把她的灵魂从体内拉出去,然后占据她空荡荡的躯体。
雷电交加,狂风几乎要吹断树木,大雨激烈地敲打着窗子。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得躲起来不可,非得逃走不可。
她的胃剧烈地绞着,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交握在一起。
啊,脚步声逐渐走远了,他们往地下室走去了。去到他和她的秘密房间。
天上电光一闪,雷声震耳欲聋。仿佛是那道光芒为她带来天启似的,她从房里飞奔而出,在倾盆大雨中也不撑伞,就直接走到室外的储藏室,抱起装着灯油的桶子。
一切都要结束了。这次她一定要把搅乱自己命运的那两个人斩草除根。
大雨之中,她赤脚踩在泥泞的地上,激动地喘着气,抱起桶子走向地下室。
杀吧,杀吧,杀死那两个人吧!
泼洒灯油时,她的耳中似乎听见了「住手,快住手」的呼喊。就算求饶也没有用。他们已经死过一次,再把他们赶回地狱又有何不可?
她划了一根火柴,丢在流满灯油的地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
「再见了,苍。再见了,夏夜乃。」
「哇啊!」远子学姐抓起床上的棉被,试着扑灭火焰。
但是,黑烟却不断从门缝中冒进来。我也拿起坐垫和远子学姐一起灭火,还一边拼命咳嗽。远子学姐的眼中也浮现出泪水,一样咳个不停。
「再这样下去就死定了,远子学姐!」
「不行啊,这样连珍贵的麦克唐纳全集都会被烧光啊!虽然我已经看过新译的文库版,但是我一直都梦想着可以吃到一整套的精装本啊!我绝对不要眼睁睁地看着美食在我面前化为焦炭啊!」
「与其担心书会变成焦炭,不如先担心自己变成焦炭吧!」啊,都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有心情跟远子学姐抬杠!
狭窄的房里到处弥漫黑烟,眼睛都被刺得流出眼泪来了,剧烈咳嗽也让喉咙变得好痛,快无法呼吸了。
我就要跟远子学姐一起死在这里了吗?
远子学姐还不肯放弃,继续努力灭火,她一边拼死挥舞着棉被,一边大喊着:「不行!不可以烧啊!书烤得太焦就不好吃了!」
当我正在佩服远子学姐对美食竟然可以如此执着时,就听见有人啪搭啪搭跑下楼梯的脚步声、像瀑布猛力冲刷的激烈水声、喷射机起飞的声音,还有喧闹的人语声,有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门被打开来了,我看到身穿制服、抱着灭火器的麻贵学姐出现在眼前,不禁感到震惊。
麻贵学姐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她每天都在跟踪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也露出惊愕的表情。
麻贵学姐拿着灭火器喷往着火的地面,大量的白色泡沫随着「噗咻」的声音激射而出。
麻贵学姐的身后还有两个男人,也跟着一起灭火。其中一个男人的长相我还记得,就是前晚麻贵学姐去警察局接远子学姐时,也一起带去的司机先生。
火势完全扑灭后,麻贵学姐对其中一个男人指示「把医药箱和毛巾拿过来」,然后就看着我们,扬起恬的嘴唇,轻轻地笑了。
「真是千钧一发。好啦,我该跟你们收取什么报酬呢?」 |
夕暮时分,我们坐在位于音乐厅的画室里,终于从紧张感中解放出来。
救了我们的高见泽先生,端来了用细致白瓷杯盛装的红茶。身材颀长、穿着高级资料西装又梳了整齐发型的他,似乎是麻贵学姐祖父的部下。从一楼房间拿来医药箱,帮远子学姐治疗烫伤的也是他。
高见泽先生以一丝不苟的优雅动作行礼后就离开了,画室里只剩下我和远子学姐,还有麻贵学姐三个人。
远子学姐抱着从雨宫同学家里拿来的素描簿,抿紧嘴唇、表情僵硬地低头坐在椅子上,她的右手还绑了绷带。
在回来的车上,远子学姐也是像这样板着脸,从书包里拿出学生手册,不发一语地边翻边看,眉毛越皱越紧。相反地,麻贵学姐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泡的茶可是极品唷!请你们务必尝尝看。怎么了?你们好像很没精神。算了,毕竟你们差点就像圣诞节的火鸡一样被烤焦了,受到惊吓也是在所难免。」
远子学姐低着头说:「麻贵,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小萤家?」
麻贵学姐拿着红茶的杯子走到窗边,浅浅地笑了。
「我在车上不是解释过了吗?因为你们好像为了雨宫萤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把我的兴趣都挑起来了,所以我也试着调查一下。后来到雨宫同学家的时候,就看到窗户都破了,房里一片狼藉,地下室还不断冒出浓烟,让我吓了一大跳。不过幸好赶上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远子学姐把素描簿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小萤班上的同学都说,你的男朋友被小萤抢走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跟小萤有这样的三角关系。」
「难怪你不知道,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麻贵学姐一脸诧异地说:「怎么会有这种谣言啊?」
「麻贵,你说过你只是在国中的时候跟小萤参加同一个社团,并没有特别亲近。但是,小萤的事、夏夜乃的事,还有黑崎先生的『真正身份』——其实你都一清二楚,对吧?」
远子学姐和麻贵学姐的视线互相纠结着。
远子学姐极富知性的澄澈漆黑眼睛,紧盯着麻贵学姐闪烁着尊贵光芒的淡褐色眼睛。
我在一旁屏息看着这两人的对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远子?」麻贵学姐还是面带笑容地回答,她脸上的高傲神情就跟昨天放学后应付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想要从这个人的嘴里套出实话是很困难的,远子学姐会有胜算吗?
远子学姐盯了麻贵学姐好一阵子之后,起身走了出去。
她发出喀嗒喀嗒的脚步声,摇曳着两条辫子,走到书柜前。她站定脚步,细长的手指从上面抽出一本书,然后凛然地读出那个书名。「《咆哮山庄》——这是英国女作家艾蜜莉?勃朗特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十九世纪所出版,充满争议性的著作。原书名是《WutheringHeights》——Wuthering这个词汇是在形容没有天然屏障的高地上吹起的暴风雨,那种骇人的猛烈与强劲。」
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疑惑。这本书跟麻贵学姐有什么关系?
远子学姐拿着书本,仿佛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一八零一年——故事的开头是,住腻了都市,想要与世隔绝的绅士洛克伍德,造访了盖在风势强劲的山丘上的坚固庄园。在那里当女佣的奈莉,对着洛克伍德这位听众诉说了咆哮山庄上的那两位男女,以及他们与周遭人们之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爱恨交加的往事。
一七七一年夏天——收获季刚开始之际,山庄主人恩萧先生去利物浦工作,回来时还带了一位男孩。恩萧先生用他已经死去的长子名字,替这个衣衫褴褛的肮脏小孩命名为希斯克利夫,并且让他住在咆哮山庄里。
恩萧先生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辛德利,以及一个女儿,名叫凯瑟琳。辛德利非常嫉妒受到父亲宠爱的希斯克利夫,暗中对他怀着扭曲的憎恨心情。但是凯瑟琳却很快地跟希斯克利夫要好起来。两人每天都会跑出山庄,在荒野里玩耍。他们两人就像共享了同一个灵魂,一分一秒都不愿分离,强烈地需求着对方。
但是过了六年,恩萧先生死了之后,辛德利就把希斯克利夫的一切都夺走了,彻底地贬低他、羞辱他、虐待他,以使唤奴隶的态度对待他。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两人,从此被千金小姐和佣人之间的巨大鸿沟给隔开了。
在这段期间,凯瑟琳认识了住在山脚下画眉田庄里的林顿家长子埃德加。身份高贵又有优秀教养的埃德加,迷恋着凯瑟琳的美貌,而凯瑟琳也接受了埃德加的求婚,答应嫁给他。知道了这件事的希斯克利夫因为太绝望,就从咆哮山庄里失踪了。」
远子学姐像是在荒野上刮起的暴风一样,劈哩啪啦说了一大篇,我一边听着,就想起夏夜乃和苍的事情。
主人捡回来的少年、经常吹着暴风的高地山庄、住在山庄里的骄傲少女——少年和少女的灵魂相系,很亲密地生活,但是在身为保护者的父亲过世后,情况就有了重大转变。
少年被当作佣人,沦落到无法随便跟身为千金小姐的少女交谈。长大后出落得越来越美丽的少女却背叛了少年,嫁给了有钱的青年。
远子学姐说的这个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故事,简直就是苍和夏夜乃的故事翻版嘛!
「三年后——一七八三年的秋天,希斯克利夫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衣锦荣归咆哮山庄。虽然他变得像真正的绅士一般高贵优雅,但是他却展开复仇。首先对凯瑟琳的哥哥辛德利设下陷阱,把他的财产和咆哮山庄都抢了过来。接着,又诱惑了埃德加的妹妹、凯瑟琳的小姑伊莎贝拉,然后带着她私奔了。
凯瑟琳后来变得疯狂。她开始绝食,又罹患重病,在生下女儿之际就因为难产而过世。希斯克利夫失去形同自己灵魂另一半的凯瑟琳之后,陷入更强烈的孤独和绝望的深渊,终于化为复仇的厉鬼。
辛德利死后,夺取了咆哮山庄的希斯克利夫完全不让辛德利的儿子哈里顿受教育,只把他当作佣人使唤。还企图让自己跟伊莎贝拉生的儿子林登,和凯瑟琳的女儿——也和母亲取了相同名字的凯瑟琳二世结婚。
希斯克利夫又设下奸计,他把凯瑟琳诱骗到咆哮山庄,关在房里,逼她跟林登结婚。在这期间,凯瑟琳的父亲埃德加染病身亡,所以娶了凯瑟琳的林登顺理成章继承了林顿家的所有财产,但是体弱多病的林登不久也死了,所以希斯克利夫得到了林顿和恩萧这两个家族的土地和财产,儿媳妇凯瑟琳也以未亡人的身份,跟希斯克利夫一起住在咆哮山庄里。」
彼此纠缠、彼此束缚、彼此伤害、彼此争夺的人们的故事——远子学姐就像在诉说一个现实世界发生的故事,以令人为之鼻酸的悲痛语气娓娓道来。而且,我在听着这个故事的同时,也像在拼拼图一样,把我知道的那些人物形象拼凑起来。
跟雨宫同学姑妈结婚的黑崎先生。
他在雨宫同学的父亲和姑妈死后,成为雨宫同学的监护人,并且担任公司的董事长。后来,他卖掉了雨宫同学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搬到夏夜乃在高地上的老家,在那里跟雨宫同学一起生活,还不择手段地一一排除掉接近雨宫同学的人们……
黑崎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故事跟小萤被卷入的状况非常相似。我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因为要断定小萤的故事就是《咆哮山庄》的话,还少了希斯克利夫这个角色——那个拥有可怕的意志,像太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恶灵,在咆哮山庄之中兴起暴风、拥有强烈存在感的复仇者……
小萤如果只是跟监护者姑丈一起住,应该还不至于烦恼到罹患厌食症。当我见到女管家若林小姐,知道有苍这个人的存在时,都还无法确认。因为我以为苍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是个已经退场的角色。
但是,如果苍还活着——如果他只是改了名字、换了立场,以复仇者的身份回来……」远子学姐暂时停下话端,喘了口气,又继续说:「心叶从黑崎先生公司的职员口中,听说黑崎先生的视力好像不太好,所以总是戴着浅色墨镜,头发也染成浅茶色。黑崎先生在就任董事长之前好像一直是黑发,但在任职典礼当天却染发现身,让公司职员都大吃一惊。一过我在想,黑崎先生原本的头发真的是黑发吗?说不定茶色才是他原本的发色,后来只是把染黑的头发再恢复原状。他之所以要戴墨镜,或许也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他眼睛的颜色吧!」
远子学姐并不是侦探,而是个只会阅读和幻想的「文学少女」。所以这不是「推理」,而是「想像」。
但是,远子学姐的声音和话语都渗透到我的胸中,抓紧了我的心。
「我听说苍是个混血儿,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比较浅。正是因为他的眼睛会依照观看角度不同而显示出茶色或青色,所以夏夜乃才帮他取了『苍』这个名字。如果黑崎先生就是苍,应该会为了防止被苍的故人认出而染发,戴上墨镜,来改变自己的形象。
然后,如果我猜得没错,黑崎先生真的是苍,那小萤就等于是凯瑟琳?林顿——也就是凯瑟琳?恩萧的女儿,而黑崎先生就是希斯克利夫,这么一来,《咆哮山庄》的主角就到齐了!」
远子学姐明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麻贵学姐。
沉静的国宝响起她的询问的声音:「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事实,麻贵,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去找女管家若林小姐的时候,你就告诉心叶『远子去见艾伦迪恩了』,对吧?艾伦迪恩(EllenDean)就是在《咆哮山庄》中被称为奈莉,在恩萧和林顿两家工作过的女管家吧!
同时,她也是从头到尾看着这个故事上演,并且把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这段爱恨交加的剧情告诉从都市来的洛克伍德的『叙述者』啊!
我听心叶说你把若林小姐称为艾伦迪恩的时候,就知道你已经了解所有内幕了。在中庭的信箱里放入烧焦纸张和染血纸张的人,也是你吧?麻贵?」
远子学姐翻开手上的精装本,像速读一样开始快速翻起书页。
「写在纸张上的文字,都是出版《咆哮山庄》里面的文句。『恶魔附身的猪群』——这是初次造访咆哮山庄的洛克伍德,被养在那里的狗攻击之际,对希斯克利夫大叫的台词——『恶魔附身的猪群,都没有阁下的狗来得凶猛呢!』这是沿用圣经上的叙述。在《咆哮山庄》中,还有不少地方也引用了圣经的词句或文章。
『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这是辛德利醉醺醺地回家,对奈莉口吐恶言时说的台词。『不祥的岛』则是奈莉在苦劝爱上了希斯克利夫的伊莎贝拉时说的台词。『在墙壁涂上鲜血』,是受到辛德利欺压的希斯克利夫对奈莉说出的抱怨之词。『巢中的细小骸骨』,是陷入疯狂的凯瑟琳,把枕头里面的羽毛都抽出来排在床上,一边胡言乱语所说的台词。
然后『我回来了』——这是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凯瑟琳的亡灵用小小的手敲着窗户,拜托洛克伍德让自己进去时说的台词!之后,希斯克利夫还打开窗子,对着刮风下雪的漆黑夜色,热泪盈眶地大喊:『回来吧!回来吧!』」
远子学姐拍地一声阖上书本。
麻贵学姐的嘴边还保持微笑,就像衷心期盼着受到远子学姐的质问,带着一丝窃喜的笑容,她闪亮的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邪恶的愉悦神情。
「……文艺社发生的幽灵骚动事件的幕后主使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很容易地做到吧!话说回来,一开始就把小萤受诅咒这件事告诉我们的,也是麻贵你吧?你之所以告诉我若林小姐的店,也是因为如果把我骗去调查夏夜乃的事,我就不会继续注意小萤了,不是吗?
还有,你在地下室救出我们的时候,对高见泽先生说『把医药箱和毛巾拿过来』,没错吧?你并不是说『找出来』,而是说『拿过来』。如果你是第一次踏进这间房子,做这种指示不是很怪吗?我本来还以为你的车上也备有医药箱,但是高见泽先生很快地就从一楼的房里拿出医药箱的毛巾。看来就像你们对这间房子里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小萤班上的女生说,曾有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开车来接小萤,而且也有人看过麻贵坐在那个人的车子里。
我在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高见泽先生?之所以会有你跟小萤互为情敌的流言传出,就代表你透过高见泽先生和小萤有所交流,不是吗?那间高地上的房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去吧?」
远子学姐毫不放松地继续说:「也有人说过,在《咆哮山庄》中巧妙操纵着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编织出这个悲剧的人其实就是奈莉,一切都是奈莉设下的圈套。如果用这种角度去读《咆哮山庄》,所有事件都会显现出崭新的局面。就连被伊莎贝拉说成『他真的是人吗』、『如果他不是人,那就是恶魔吧?』的希斯克利夫,也不过是被奈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奈莉看着一切,对一切了然于心,甚至可以在没有人识破的情况下,悄悄改变故事的走向。小萤的艾伦迪恩,其实就是你吧?麻贵?」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麻贵学姐依然面带微笑,望着远子学姐。
暴雨皆已停息,夕阳余晖照耀下的画室中,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宁静。站在窗边的麻贵学姐,头发在窗外射入的洁净光芒的辉映之下,变得金光闪闪。
远子学姐稍微皱起眉毛。
「没有用的,我不会相信你。麻贵,你留给我这个『文学少女』太多线索了。」
接着她又恢复了凛然的表情,把书本放回书柜,然后信步走到盖着布幔的画架旁,单手揭开布幔。
长方形的画布上,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幅画。
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感觉像是外国或异世界一般的夜晚的丘陵——天空积满了浓厚的乌云,草木被狂风吹得弯下腰。那是一幅仿佛可以从中听见激狂风声和猛烈雨声,令情绪忍不住澎湃得想要大声喊叫,又阴暗又沉重的狂乱景象……
远子学姐站在画架旁,斩钉截铁地说:「这幅画就是《咆哮山庄》吧!」
麻贵学姐好像终于服输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我本来还以为远子没读过《咆哮山庄》呢……因为那个故事的口味太重了,而且还有你最讨厌的幽灵。」
原本一脸严肃盯着麻贵学姐的远子学姐,突然缩了一下肩膀,惊愕地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弱点?」
麻贵学姐对远子学姐眨眨眼。「因为我爱你啊!」
远子学姐立刻红了脸。她有点生气地鼓着脸颊,流露不满的眼神,但是一下子又恢复原状,一脸认真地说:「我可是深爱着世上所有故事的『文学少女』唷!不管是怎样的书,我都会好好品尝,然后吞下去的。」
这句话并不是比喻,而是完全符合字面上的意义。但是我想这一点就连麻贵学姐也猜不到吧!麻贵学姐听到远子学姐说的话,就露出微笑。这不是她平时那种高傲的笑容,而是更温柔,还带点寂寥的微笑。
「没办法。是我太大意了,『文学少女』小姐。」
远子学姐转为悲伤的表情。她垂下眉毛,眼底笼罩一层阴影,仿佛正在忍耐痛楚,她走向麻贵学姐,问道:「小萤到底做了什么?你应该都知道吧?麻贵?还有,流人现在在哪里?」
麻贵学姐回答:「那位活力太充沛的少爷,现在正在我祖父熟识的医院里疗养。他的腹部有九处刺伤,不过还是活得好好的。」
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拉着她的手到那间盖在高地上的房子。
庭院里的树木终年受到狂风吹袭,都倾斜成奇怪的角度。只要一打开窗户,强风就会高高吹起窗帘,像野生的悍马一样扫过屋中各个角落,桌上书本的书页也会被吹得不停舞动。
「这里的风太强了,我们去楼下的房间吧!」
母亲这么说着,就带她走进地下的灰色房间。
「这里是秘密的房间唷!但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这是母女俩的秘密。这甜美而不道德的约定,以及母亲温柔的微笑,让她的心骚动起来,就像站在无路可逃的悬崖上一样恐惧不安。
「也不可以跟爸爸说吗?」
「嗯,不可以说唷!」
母亲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押在她的嘴唇上。
「妈妈以前会跟一个很要好的男孩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玩耍,有时看书,有时说话,有时还会写信。」
「两人都在同一个房间里也要写信吗?」
「是啊,那是我跟他想出来的秘密暗号。你看,都还留在墙上。」
母亲指着的墙壁,排列着几串数字。
她专注地看着那些咒语般的文字,轻轻地念着:「『42464321131202030203012021424643203020』——『47813154313733』——这是什么意思?」
(附录6:
『苍是属于夏夜乃的,夏夜乃是属于苍的。』
『永远在一起。』)
母亲嗤嗤地笑了。「这是我跟他的秘密,所以不可以告诉你。妈妈在学校也留下了好多暗号,如果那个男孩回来了,或许就会看到妈妈写的这些暗号了。」
「那个男孩离开了吗?」
「是啊……因为妈妈惹他生气了,所以他去了好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母亲很难过地说着,然后就紧紧抱住她。她感到母亲的肩膀轻轻震动,好像在哭,所以不敢再继续追问那个男孩的事。
母亲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摸摸她的头,红着眼对她微笑。「来,这本书给你看。这个故事叫《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我跟他都很喜欢喔!」
让母亲这么伤心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感情这么要好,可是他为什么要离开?
某一天,母亲给她看了一些照片,还小声地跟她说一定要保密。
那是个稍微比她年长的少年,有着浅茶色的头发,还有一双带点青色,像琥珀一样的眼睛——还有看起来稍微年长一点的少年身穿国中制服的照片。
「你看,他的眼睛很漂亮吧?」
她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寂寞。
就好像没有同伴的野猫,有一双哀伤的眼睛。
这个孩子一定很喜欢母亲吧……
她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开始蠢动。就像水鸟的翅膀在水面轻微掠过,是带了一点悲切的奇妙感情。
她的父亲是个温柔又稳重的人,她的姑妈则是个优雅的美女。
这两人对她都很慈祥,对她灌注了像是清冽泉水般的大量爱情。
「——真的很像妈妈。尤其是眼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就是啊,鼻子和嘴也都不输给妈妈唷!长大之后一定会变成像你妈妈那样的大美女。」
「恭喜你成为国中生,你很适合穿这套制服。让我想起跟你妈妈刚认识的时候。」
「因为哥哥是在夏夜乃读国中的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的嘛!」
「我没事。只是很普通的发作,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还没看到——穿新娘礼服的模样之前,爸爸绝对不会死。你妈妈穿上新娘礼服的样子非常美丽唷!爸爸知道可以跟妈妈结婚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了——一定也很适合白色的礼服和头纱。」
「等到那一天,一定要让姑妈代替你妈妈的位置,我们约好了唷?」
「——小姐,餐点已经准备好了,请享用。」
「我要开动了。」
「如何?——小姐?」
「哇,太好吃了!」
「太好了,想要多吃一点就尽管说,还有很多喔!」
她的父亲和姑妈,还有精于厨艺的温柔女管家,总是以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她生活的这个家里,就像天上乐园一样又温暖又清新,院子里还种满了很多她喜欢的花。院子里的和风,从不曾吹落把树上点缀得一片鲜绿的叶子。
而「他」一定是会在这个乐园里引起风暴,摇荡树木,把花吹落土中的人。
所以属于他的事,她务必要瞒住父亲、姑妈,还有温柔的女管家。绝对不能在家里翻开那本素描簿。
流人的腹部捆满绷带,外面再套上T恤、穿着睡衣坐在后座。大概是伤口还在痛吧,他不断痛苦地喘着气。
「呜……」
我和远子学姐、流人、麻贵学姐四个人坐在麻贵学姐的车上,朝雨宫同学家开去。
外面一片漆黑,就连照在车窗上的路灯光芒都消失了。
在学校的画室中,麻贵学姐终于承认就是她给雨宫同学建议之后,我们就一起去流人所在的医院。
远子学姐看见躺在病床上吵着要出院的流人,原本紧张的心情好像也放松下来。她垮下原本绷得死硬的脸,低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然后,她往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流人走去,握起拳头在流人的头上用力一敲。「你这孩子真是的,为什么老是要人家这么担心?你那种好狗运可不是每次都有用的唷!」
「……好痛耶,远子姐!可是,我非得去找萤不可啊!她打算对黑崎复仇。我一定要阻止她才行!」
——流人坐在车中,不时扭曲面孔,痛苦呻吟,但他还是紧咬着牙,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说出来。
那一天,我看到流人抱住雨宫同学的时候就离开了,之后流人开始说服雨宫同学去住他家。
——我觉得你不要再继续住在这里比较好。我会帮萤找到一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在那之前,就先住在我家吧!我家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姐姐,我妈也不太会干涉我。
「可是,她突然变得很害怕,就推开我,还哭喊着不要。她一边发抖一边说这样不行,她不可以擅自离开这个家。她好像很激动、很混乱,一直说着幽灵要来啦、会被吃掉啦、自己就是幽灵啦、一定要遵守跟妈妈的约定才行啦、她并不是她妈妈之类的……其他还有很多,总之就是很慌张地说个没完。」
流人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发出呻吟,好像连呼吸都很不顺畅,不断反复着喘息般的吸气吐气。
远子学姐看到流人这副模样,似乎也很不忍心。
「呜……她还说要对黑崎复仇。她说只要自己满十六岁,就有办法了。还说麻贵学姐会大力协助她……麻贵学姐,就是你建议萤满十六岁后立刻结婚,让黑崎没办法继续当她的监护人吗?」
流人被汗水遮蔽的视线,还是憎恨地瞪着麻贵学姐。麻贵学姐以忧郁的表情看着照后镜中的自己,没有回头直接回答:「是的,我是这样对雨宫同学说的。说她如果愿意,我可以帮她从姬仓一族里面找出适合的对象。像她这样拥有大笔财产的女孩,一定有不少男人想要当她的丈夫。当然黑崎也没办法从中作梗,我赌上姬仓一族的威信,一定会保护雨宫同学和她的对象。」
为什么麻贵学姐要跟雨宫同学说这些话?
更奇怪的是,麻贵学姐为什么要这么帮雨宫同学的忙?她又是从何时开始插手这件事的呢?
我心中的疑问堆积如山,但是一听到关于雨宫同学结婚的话题,我还是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唯恐有半点遗漏。
「啊,萤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就算是黑崎,也没办法对麻贵学姐下手。她想要从黑崎手上获得自由,就只有这个办法,还说这就是对黑崎的复仇。
我用力摇着萤的肩膀,跟她说不要因为这样而结婚,我会好好保护她。但是萤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只想跑出去,在我硬拉住她的时候,萤就捡起地上的瓷器碎片,刺伤我的腹部。
她一边刺我,一边向我道歉,说着『对不起』——还不只是一次,而是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连续刺了我好几次——就算我已经跪下,已经倒在地上了,她还是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继续刺我。」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景象,不由得背脊发冷,全身寒毛直竖。
那样温和乖巧的雨宫同学,竟然会不停哭泣,一边举起破碎的瓷器不断刺向流人血流如注的腹部,这种情景怎能不叫人感到战栗?
「我猜得一点都没错,她的确是个危险的女人。但最令我不甘心的是,她并不是因为爱我才这样伤害我。呜……如果她真的是因为爱我才刺伤我,就算我被杀死了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流人的脸上露出苦笑。远子学姐就揪着他的耳朵大骂:「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被伤成这样还保得住一条命,你已经该感谢祖上积德了!」
「好痛好痛,远子姐,好歹我也是个病人,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吗?」
「真是的,流人大笨蛋!」远子学姐含着泪,鼓起脸颊,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幸亏雨宫同学拿的瓷器碎片还算小,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口,所以后来才能被找上门来的麻贵学姐平安地送进医院。
「是雨宫同学打电话给我的,她很虚弱地说:『我杀了流人……该怎么办?麻贵学姐?』……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非常危险。她说现在就连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但是她从来不曾像这样伤害别人,所以她自己也真的被吓到了……
她说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希望我帮忙盯着她。我本来想要把她安置在我看得到的公寓,但是她说不希望离开那个家……结果就跟我担心的一样,她这次竟然把远子和心叶你们关在地下室,差一点就把你们两人烧死了。」
远子学姐或许已经想像过这种可能性,看起来并不惊讶。而我如今也觉得,如果是雨宫同学,的确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如果我在化学教室碰到的那个既强势又豪放的九条夏夜乃,其实就是雨宫同学的话……
麻贵学姐以淡淡的口气说出事实:「你们猜得没错,黑崎保就是从小住在夏夜乃家的国枝苍。虽然传说他早就死在国外,其实是靠着非法赚来的金钱买到别的名字和户籍,然后回到日本。」
黑崎先生的目的,是要对舍弃自己的夏夜乃复仇。但是夏夜乃已不在人世,所以他复仇的对象就转变成夏夜乃的女儿雨宫同学。
因为失去了又受又恨、如同自己灵魂半身的女性而绝望的他,想必一定会变得越来越疯狂吧!
我想像着黑崎先生的心情,脑袋开始热了起来。
他把灵魂卖给恶魔,让时候回到过去……他获得了自己住过的房子,还把那个地下室整顿得跟从前一样,让他们两人的秘密房间复活,甚至让死去的夏夜乃也复活了。
他让貌似夏夜乃的女儿作为替身,教导她夏夜乃的口气、表情,还有神态,把她塑造成另一个夏夜乃。
在那个地下室里,雨宫同学丝毫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只能被逼着扮演夏夜乃,如果不从就没有饭吃。雨宫同学在那个地方,只能以九条夏夜乃的身份活下去。
在夏夜乃的照片上用红色签字笔打叉的人,一定也是雨宫同学。
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母亲的脸上画下一个又一个的「X」呢?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把那些纸张投入我们的信箱?
『救救我』
『憎恨』
『别过来』
『幽灵』
在绝望中变得越来越疯狂的雨宫同学,也开始会在地下室之外的地方变成九条夏夜乃。对雨宫同学来说,一定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夏夜乃给夺取了一样吧!
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完全变成夏夜乃,而萤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
虽然她这么担心着,却又无能为力。她因为极度的饥饿和苦恼,逐渐变得无法分辨现实和幻想,所以就把我和远子学姐看成了从遥远的过去苏醒的苍和夏夜乃的亡灵。因此,她才会把我们关在地下室,打算烧死我们。
听完麻贵学姐的话,远子学姐抱着自己的身体不停颤抖。我也咬着嘴唇,紧紧闭上眼睛。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快要昏倒了。
黑崎保到底是做了什么事?
他为了回到过去,让一切重新来过——我也是这样期望,期望可以再次找回美羽,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行……
但是,他为了这个目的,夺走了一个女孩的未来,把她的人格都抹杀掉了。
就算做了这种事,真正的「夏夜乃」也不可能回来啊!谁都不会因此获救啊!
远子学姐痛苦地喃喃说道:「我再问你一件事,麻贵。那个地下室书柜里的书,是黑崎先生的收藏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那是九条夏夜乃的遗物。」
「是吗……」远子学姐垂下睫毛,将右手食指贴在唇上,陷入了沉默。这是远子学姐读书时的习惯——是她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时的习惯。
流人依旧像是看见仇人似的,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麻贵学姐。「你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跟萤见面,是有什么企图?麻贵学姐?你到底想要让萤去做什么?」
远子学姐抬起头,不安地看着麻贵学姐。
麻贵学姐傲然回望流人,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不让你出院,是因为不想让你去阻挠她。我只是给她建议,只是照她的期望给予她协助,我从来就没有操纵过她的意志。」
然后麻贵学姐露出忧愁的神情,低声地说:「她跟黑崎之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而黑崎也已经做出决断。所以,她得尽快行动。无论最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她都一定要跟黑崎做个了断。」
不安的情绪爬上我的胸口。
我最后一次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时,她曾那么说过。
——灵魂的一半已经因为罪过而落入地狱,剩下的另一半还需要留着吗?怎么可以只有一半获救而进入天堂?
雨宫同学到底想要干什么?
说他们两人之间没剩多少时间,又是怎么回事?粉领族佐枝子小姐说,黑崎先生用餐后都会去催吐。难道黑崎先生得了重病?雨宫同学会出现在医院,也是因为这样吗?难道雨宫同学也想要刺杀黑崎先生……
流人沉吟着。「……!萤现在在哪里?这辆车要开往哪里?」
麻贵学姐以严肃的神情回答:「现在要去教堂。她下周要在那里举行结婚典礼。」
「我要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唷!我就要跟高志先生结婚了。」
那一天,她带着开朗的笑容,把他的心撕得粉碎。
「哪,你为什么生气?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如果我跟你结婚,就没办法住在有游泳池的白色洋房里,没办法坐高级礼车,也没办法养约克犬了不是吗?」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嫁给其他男人?而且,竟然要我为她高兴?为什么她在笑?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舍弃我?我们两人明明是共享一个灵魂,绝对无法分离的,但是她却亲手把两人的关系给斩断了。她为什么可以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是为了金钱?是为了享乐?还是为了虚荣?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其他男人的所有物!
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他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从那里开始,他就一直憎恨着她。他发誓要对她复仇,为此才从烧着黑色火焰的地狱深处往上爬,爬回地面上。
但是,她却又丢下他而死去。这一次打击她的,是更甚于从前的绝望。
这时,他得知了她有一个女儿,看到那女孩的瞬间,他就想到拿回失去时间的方法。
如同她的翻版的少女——如果可以得到那个女孩……
他布下了周详的计划,进入少女父亲的公司,以毒蛇般的狡猾和豺狼般的凶狠,将少女的父亲逼至死路。原本就有先天性心脏缺陷的那个男人,看到摘下墨镜露出奸笑的他,惊愕地睁大眼睛,揪紧自己的胸口,然后就带着苦闷的表情死在医院的病床上。
那男人的妹妹,同时也是他妻子的女人,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哥哥所做的事,就精神错乱地喊着:「别过来!恶魔!别过来!别过来!」一边不断后退,然后就失足坠海了。
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进行。他要让时光倒流,得到绝对不会背叛他的「夏夜乃」。
藉着控制她的饮食,他夺走了那个女孩的反抗意识,束缚了她的灵魂,将她收归自己的掌握中,让她无法反抗或是背叛他。
他相信,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
但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没有时间了……
他收到一封信。那是她寄给他的,说她一周就要结婚了,所以在那之前想跟他见一次面。
愤怒与绝望就像高地的暴风,吹得他为之震撼,喉咙炽热地紧缩。又要遭到背叛了吗?又要看到她被其他男人抱在怀里了吗?
没有时间了……
他揉皱了那封信。
没有时间了……
虽然胃里像是荒芜的野地一样饥饿,胸中却忍不住翻腾欲呕。
没有时间了……
喉咙渴得疼痛,胃部要绞起来了。吐出的血块把地面染成一片殷红。
他愤恨地用手背擦拭嘴边,脚步踉跄地走出房间。
为了跟她见面——为了最近一次让时间回到过去……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没有时间了……
如果现在逃开,就没办法给予他打击。
充满恶意的手指,搔抓着她空荡荡的胃壁。身体就像抹上毒液一样寒冷难耐,只有脑袋无比灼热。
没有时间了……
要向他复仇。那个毁掉她的乐园,杀害她父亲和姑妈的人,她一定要在他的身上钉下永远无法拔除的钉子。
十二岁的她没办法做到的事,十六岁的她已经有能力了。
没有时间了……
在恢复了寂静冷清的教堂里,她穿上白色的结婚礼服,披着透明的头纱,等待他的到来。
她把即将刺进他体内的利剑藏在心中,细细的手指互相交叠,竖起爪子。
在她满十六岁的时候收到的那本书,在她今天来这里之前,已经用灯油烧成灰烬。写在化学教室里的数字,也都擦干净了。
没有时间了……
喉咙好干,胃也好痛。
『42437144336』
『我爱着他。』
才没有。
『47813158247111311』
『我永远爱他。』
别说了。
『4614264147142116339117402714』
『别看着妈妈,请看着我。』
才不是!才不是!
『1441475324214321131643』
『不想去天堂。』
『39117214246432010472117431143』
『想要留在苍身边。』
拜托,快消失吧!快从我体内消失吧!
『1327471430126391643』
『就算是罪也无所谓。』
『4721134044414304343』
『要惩罚我也无所谓。』
我才没有这样想!
『25743202142464347114』
『我想要的只有苍。』
『1451314214424643』
『回来吧,苍。』
『42464321391173911721424643』
『苍就是我,我就是苍。』
啊,爸爸,爸爸……
『4246434045434541174243836』
『永远都爱着苍。』
我恨他,我恨他!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她体内的亡灵已经失控了。她按着有如烧灼般疼痛的胃,呻吟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此时,她听见了冷冷的脚步声。她挤出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蹒跚地站起身来。
这真的,真的是最后了。
再过不久,他们两人的世界就会完全分离。拼命想要挽留的时间,已经像冲向毁灭的激流,无可避免地流逝了。如果「那个时刻」来临,他们就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接触,就连想要继续憎恨下去都没办法了。
所以,所以现在——
她的视线像疾风般掠过长椅之间被烛光照亮的道路。
正门开启了,戴着浅色墨镜、身穿西装的男人出现了。
那就是把她关在夜晚世界,夺走所有光芒的男人!是杀了她父亲和姑妈的仇敌!
她的眼中有火焰炽热地燃烧着,全身承受着剧烈的痛楚。
再一下,只要再多一点时间。要彻底地向他复仇,还需要一点时间……
「拿下墨镜吧,苍。我下周就要在这个地方,穿着这套礼服结婚了。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唷!」 |
一打开教堂的门,我们就看见身穿白色婚纱的雨宫同学站在祭坛前。雨宫同学的双手还包着绷带,从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月光,像聚光灯一样照亮了她纤弱的身体。
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位穿着西装的高大男性,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
他就是黑崎保吗?从我的位置只看得见他的背影。
「太痛快了。只要我有了丈夫,你就没办法继续当我的监护人,而且还会丧失一切。都是你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你这个夺走我家人的杀人凶手!好好感受一下绝望和痛苦吧!我真希望你下地狱!」
那张弱质纤纤、小巧白皙的脸庞——那张薄唇竟会吐出这种有如暴风一样激烈的话语,我不禁像是受到强风吹袭,呆呆地站在原地。
流人说,第一次见到雨宫同学时,她正在狂风暴雨中,独自荡着秋千。
当雨宫同学在雨中荡秋千时,还有当她握着瓷器碎片刺伤流人时,应该也是这种表情吧!
那是一张因过度饥渴而陷入疯狂的表情。她的肌肤像鬼火一样泛青,眼中闪烁着愤怒、苦恼、憎恨,就像切裂了天空的闪电。因为长期受到压抑、束缚,在她心里深处悄悄兴起的暴风,如今正奋不顾身地攻击着她最憎恨的对象。
暴风雨来临之际,人类因畏惧大自然的威力,只能消极地承受它的肆虐,而此时的我们就像这样。看到雨宫萤这么一位少女展现出如此具破坏性的情感,我们都无法出声,也没办法往前踏出一步。
就连向来掌控着雨宫同学的黑崎先生,也毫无例外。现在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完全逆转了,他依然背对着我们,全身动弹不得。
「……我妈妈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你唷!她只把你当作佣人,打从心底看不起你。什么『我爱你,苍』、『夏夜乃永远都不会离开苍』!你逼我说的话,根本都是谎言!那只是你自己的妄想罢了!就算我嘴里说着『我爱你』,心中还是在对你诅咒着『去死吧』!」
这场可怕的风暴到底会扩大到什么地步、到底要破坏到什么程度,我完全猜不出来。我感到喉咙好干渴,而眼睛就像被针钉住似的眨了不眨。
靠在我肩膀上的流人,颤抖的嘴唇你晨呻吟似的说着:「……够了……别再说了……萤……」
没错。雨宫同学,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放纵憎恨的情绪会很危险的。
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信号灯在一闪一灭,喉咙像被掐住,喘不过气来。
不可以再继续伤害他了!你所说出的话,会把他逼得无路可退!想让时光倒流而取回失去时间的他,如果遭到全盘否定,一定会把一切都毁坏殆尽的。雨宫同学,你现在正在做的事非常危险啊!
难道你打算在这里和他同归于尽?
黑崎先生的背影动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西装里头,拿出某样闪烁着黑色光芒的东西,我看到后全身都变得冰冷了。
流人立刻准备跑到雨宫同学身边,但是麻贵学姐却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他。
为什么呢,麻贵学姐?
枪口对准了雨宫同学,但是她一点都不畏惧。她对着黑崎先生,说出最后的、最关键性的一段话:「没有人会爱你这种男人的!如果我妈妈跟你结婚,下场一定会很凄惨,所以她才抛弃你,跟我爸爸结婚唷!这一点我跟妈妈是相同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的脑中突然响起否定的叫声,这到底是在对谁说呢?
我从流人和拉住他的麻贵学姐身边走过,背对着那惊讶的两个人,直直地走向雨宫同学。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应该只是这个故事的旁观者,也是个不惹事主义者。但是,我现在为什么要介入这个故事之中?或许是再也受不了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或许是受到了让我想起美羽的夏夜乃的吸引、或许是想起雨宫同学在图书馆跟我说话时的寂寞眼神、又或许是看到黑崎先生为了让时光倒流而把灵魂卖给恶魔的罪过,就让我觉得像是我自己的罪过吧……
像暴风一样驱使着我的这份冲动到底因何而来,我也无法解释清楚。
但是,偶尔也会有身体比心更快行动的情况吧?在我的心中,所有的害怕、犹豫、卑怯、算计……这些东西都被一扫而空了。
我怀着这种心情,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的话是……
我整个人扑上去,抓住黑崎先生的手。
「井上同学……」雨宫同学尖声惊叫。
我第一次正面看到黑崎先生的脸。他有着雨宫同学素描簿里那位少年的脸庞,是个又高又瘦的男性。从别人转述的话中,我一直想像这个人一定跟恶魔一样,有着不祥的充沛精力,所以当我看到他毫无霸气的虚弱表情时,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头发是浅茶色,眼睛就像带点青色的玻璃珠。虽然是看起来很有女人缘的端正面孔,但是脸颊都瘦得凹陷了,憔悴得就像年过百岁的老人。他仿佛已经承受不住疲累,只想尽快结束这个故事。
这个人就是黑崎先生?
跟我原先的想像截然不同。个性看起来非常纤细……而且还很哀伤……
这个人,真的就是把雨宫同学关闭在夜晚世界里的恶魔吗?
他对雨宫同学所做的事,实在是不可原谅。但是,他俯视着我的双眼中满满的绝望和苦恼,并没有引起我的怒气,反而让我感受到椎心刺骨的伤痛。
是啊,我也是这样期望啊!我也宁愿付出任何代价,只希望能让时间回到过去啊!
「……雨宫同学,你刚刚说的话是错的。夏夜乃对他并不是这样的。你这么说,是无法拯救任何人的。只是让你自己,还有他,更陷入痛苦而已。」我一边喘息一边说着。
「……没错,小萤说谎了。夏夜乃之所以一定要跟高志先生结婚,是因为其他理由。」
弥漫着紧张和寂静的教堂中,响起像风琴一样清澈的声音。
远子学姐丢下惊讶的麻贵学姐和流人,摇曳着两条辫子,朝我走过来。
黑崎先生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着她。雨宫同学看到远子学姐手上拿的那本素描簿,更是吓得脸色发青。
「我只是个读遍世上所有故事的读者罢了,跟你们的故事毫无关联。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因为我是读者,所以才能看得清楚。故事的主角们,因为不幸的体贴和阴错阳差的状况而分离,因此走上毁灭的道路。原本应该有快乐结局的故事,只因为一点误解和算计,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咆哮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也是一样。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乡村,个性孤僻讨厌人群的牧师女儿,完全没有任何资料或经验,只靠着丰富的想像力,在一生中唯一出版的这本小说——包含了不寻常的渴望、复仇和爱情的这个故事,小萤应该也读过了吧?
这本书刚出版时,被评论家大力批判说不道德、荒谬无稽、文笔差劲、结构破绽百出、粗陋鄙俗等等,还有人诋毁地说书名不该叫做《Wutheringheights》,而该取为《Witheringheights》(毁灭之丘)才对。读者看到主角们激烈到近似暴力的感情都忍不住皱眉,所以销路很差。」
这名「文学少女」挺直腰杆,像是在对谁挑战,继续侃侃而谈。她澄澈的漆黑眼睛里浮现出知性的光辉。
「我越读这本书,越觉得饥饿。心中饥渴不已,喉咙也不由自主地缩起,脑袋也因为近乎疯狂的饥饿感而发热,几乎无法呼吸。但是不知为何,我每次还是会持续读到最后。
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想法,毫不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憎恨、悲伤还是爱,都像野兽一样,毫不隐藏感情地互相谩骂、互相伤害,几乎都是让人不想与之交往的人物。
凯瑟琳会因为耍脾气而绝食、希斯克利夫因为误会而憎恨别人、奈莉总是说些多余的话,把场面搞得更复杂、小凯瑟琳对林登本来是骄傲欺压的态度,到最后也转变成娇羞讨好了唷!看着这些人的行为,我实在很想把头伸进书里对他们大喊,请多为别人着想一点吧!把事情搁着、先冷静一下吧!试着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更辽阔吧!
可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深深爱上这个荒唐无稽的故事——深深爱上这些自我封闭地活着又充满缺点的人们那种毫不虚假的灵魂。我忍不住想着,像他们这样以无比单纯的心灵,趋至极限地彼此渴求,彼此争夺的爱,不也挺好的吗?如果有深受至此的对象,也不需要再管其他人了不是吗?可以碰到这样的对象,已经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不是吗?
这本小说,写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就算被卷进这个暴风般狂乱的世界,就算不安和恐惧受到吸引,所有的缺点反而成了魅力——这个故事的确拥有这种力量。
光靠技巧是绝对写不出来的,这是作者艾蜜莉以灵魂写下的故事。所以这本小说就算过了上百年,还是继续流传下去。」
黑崎先生放下握枪的手,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远子学姐。
这个女孩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会默默地听这女孩说话?
他茫然的脸上就好像写着这些问句。
相反地,雨宫同学却好像痛苦地低着头,全身颤抖。
远子学姐低垂着睫毛,以悲伤的表情说:「……黑崎先生和夏夜乃,就像《咆哮山庄》里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两人是青梅竹马,片刻也不曾分离,觉得彼此共享一个灵魂,但是长大后的凯瑟琳却跟有钱人家的少爷埃德加结婚了。希斯克利夫因为无意听见凯瑟琳对奈莉说,如果她嫁给希斯克利夫,就只会两个人一起变成乞丐,所以就从那个家里消失了。
但是,凯瑟琳真正爱的并不是埃德加,她只爱希斯克利夫。对希斯克利夫来说,凯瑟琳也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性……」
黑崎先生的眼中出现了震惊的色彩,而雨宫同学像是不愿听见这番话似的,紧紧闭上眼睛。
「凯瑟琳对奈莉是这样说的,如果自己结了婚,就可以保护希斯克利夫不受哥哥辛德利的欺压,也能帮助他出人头地——这就是她要跟埃德加结婚的最大理由——当然,一般人很难理解这种想法,只会批评她这种动机太不道德了。但是对凯瑟琳来说,这都是出自她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情。
凯瑟琳认为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的灵魂一样,而她跟埃德加的灵魂却有如月光与闪电、或像冰和火一样迥异。她对埃德加的爱会因时间而改变,但是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却像永恒不变的岩石,虽然愉快的成分不多,但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她自己就是希斯克利夫……」
一直保持沉默的黑崎先生初次展露激动清绪,爆发而出地大吼:「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是想告诉我,夏夜乃的心情跟凯瑟琳一样吗?还是想要说夏夜乃是为了拯救悲惨的我,才会嫁给雨宫?太愚蠢了,那都只是你的妄想。夏夜乃是笑着告诉我她要跟别人结婚的,还说跟我结婚就不能住在有游泳池的豪宅,也没办法养约克夏犬了。」
远子学姐的眼眶湿润了,表情也变得更加哀伤。
「是啊,不管我怎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吧!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夏夜乃深受你的证据吧!你跟夏夜乃之间,会使用数字当作暗号互通讯息对吧?夏夜乃在离开学校前,在教室的桌子和墙壁留下很多要给你的讯息。虽然现在全都被擦掉了,但是当时的校刊和文集里曾提到幽灵留下谜样的数字,也保留了一部分的讯息。」
远子学姐拿出学生手册,翻开内页。
我突然想起来,文艺社的桌上曾经摆了一大堆校刊和文集,顿时恍然大悟。远子学姐已经用她自己的方法彻底调查过了!
远子学姐缓缓念起她抄写在学生手册上的数字。
「『42464321391173911721424643』、『42464340454345411742437144336』」
从夏夜乃的「夏」开始,两个人的暗号……
他深受的少女每晚在校内徘徊写下的讯息,如今终于被公诸于世。
「……『我就是苍,苍就是我』、『我永远爱着苍』……」
黑崎先生目眥欲裂,握着手枪的手指颤动不已。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容易受伤的脆弱青年。
「骗人!既然爱我,为什么又要背叛我!说什么为了让我出人头地?这种理由我才不接受!」
他那颗被憎恨给封闭的心,想必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吧!但是远子学姐却毫不犹豫地回望着他。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夏夜乃深爱你的最有力证据。夏夜乃为了守护你的未来,还有她对你的爱,非得跟高志先生结婚不可。那是因为……」
此时雨宫同学甩着白色头纱放声大喊:「住口!不要说出来!」
雨宫同学的嘴唇像是长时间浸在海里一样泛出青色,瘦弱的肩膀激烈喘息,像是哀求一样地望着远子学姐。
「求求你……别再说了,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说,求求你,求求你千万别说……」
「可是,雨宫同学,黑崎先生是你的……」
「不要!不可以说!」
远子学姐仿佛陷入内心的天人交战,闭上嘴,但是流人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
「这女孩——萤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啊,黑崎!」
雨宫同学猛然转头,愕然地朝流人望去。
「你在说什么傻话……」黑崎先生喃喃问着,而流人只是以闪烁着深邃光芒的眼睛盯着他。流人按着腹部,身体稍微前倾,吃力地拖着脚步往前走去。
「……呜……我已经听萤说过了!你让萤吃饭,然后说再也不跟她见面就走出房子那一天——萤激动得拿着高尔夫球杆把房里的东西全部砸坏了。呜……你的离去,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冲击。当时萤趴在我的胸前,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
「不要——流人!」雨宫同学哀求着。
流人不时靠在长椅上,一边痛苦而紊乱地喘息,一边从中间的通道慢慢往前迈进。然后,他以毫不留情的苛刻态度,对雨宫同学质问道:「是吧,萤?你是这样跟我说的吧?说那个人是你真正的父亲对吧?还说你的母亲为了生下你,才跟现在的父亲结婚。」
「不要说了……」
「……你还说你母亲爱的是黑崎,所以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可怜。」
「闭嘴!流人!不要再说了!」
雨宫同学哭喊出来。流人还是继续叫道:「你这么说过对吧,萤!你说黑崎是你真正的父亲!你——是你亲口对我这么说的!」
「不要啊!」雨宫同学双手遮住耳朵,拼命摇头,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远子学姐也用沉痛的声音对着茫然呆立的黑崎先生说:「……流人说的是真的。夏夜乃留在教室里的暗号中,也有提到这件事的语句。『42464320547153040263036』——『我会保护苍的孩子』……」
黑崎先生的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吟。他还是不能相信——不,应该说是不愿相信吧!对心中出现强烈纠葛的他发出了最终宣告的人,则是麻贵学姐。
一直站在墙边,冷静看着这一切的麻贵学姐以淡淡的口气说:「当时的九条夏夜乃受到了监护人后藤弘庸的控制。如果他知道夏夜乃怀了九条先生从国外捡回来的野孩子的骨肉,一定会逼她去堕胎。夏夜乃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为了守护腹中的胎儿,非得尽快找到拥有财力和地位的丈夫不可。而她所找的对象,就是雨宫高志。
夏夜乃和想法确实太肤浅了,所以我也完全不想为她辩解。把其他男人的孩子当作自己亲生孩子扶养的雨宫先生,也因此遭受了巨大的灾难。不只是受到孩子真正父亲恩将仇报的憎恨,又被夺走公司,还因为心脏疾病恶化死去,我想他一定会怨恨得死不瞑目吧!」麻贵学姐夹枪带棒的这番话语,配上她毫不动摇的冰冷眼神,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黑崎先生脸色发青地睁大眼睛。他感受到的冲击也传到我的身上,让我背上都冒出冷汗。
以为是可恨男人的女儿而加以虐待的少女,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啊!他为了让时光倒流,甚至把灵魂卖给恶魔,结果竟然犯下了玷污亲生女儿的罪过!
雨宫同学的婚纱裙摆拖在地上,她抱紧自己的身体,泣不成声。
远子学姐对雨宫同学轻声说道:「小萤……你早就知道黑崎先生是你的亲生父亲了吧?把你母亲的传言交给你的,就是女管家和田女士吧?你母亲小时候读的乔治?麦克唐纳的《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里面,就写了这件事对吧?
我在那间地下室的书柜上,看到了麦克唐纳全集。里面并没有《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只放了其他出版社的文库本《轻轻公主》。因为麦克唐纳的童话全集已经绝版了,所以没办法再找到同样的书来补齐了吧!
为什么只有《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不见了?我从心叶那里听说,他曾在图书馆看到小萤读这本书,而书本的封面内侧还写了一些数字……那就是你母亲夏夜乃交由女管家和田女士保管,并且要她在你十六岁生日那天交给你的东西吧……」
雨宫同学颤动着细瘦的肩膀,呜咽地说:「……妈妈真是太过分了……竟然一直都在背叛那么温柔的爸爸——说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而是那个人的女儿……那本书上满满地写着妈妈对那个人的感情……满满的『我爱你』……『我爱你』……『就算肉体毁灭了,灵魂也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比起自己,我更重视你』……『所以,就算代价是不能继续享有跟你在一起的喜悦,我也要让你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你真的很聪明,只要再注意一下外表,就会完美得不输给任何人,而且你也有勇气和毅力』……」
雨宫同学一边哭泣,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呜……妈妈为什么要把那本书留给我?还夹着那张写了『从夏夜乃的夏开始』的暗号提示……为什么妈妈要告诉我这些事?
妈妈一定不是因为要我当她的替身,才把暗号告诉我的吧……其实就算没有那些提示,我也可以轻易读出来,读出妈妈写给爸爸以外的男人的情书……打从心底爱着妈妈的爸爸,会摸着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我跟妈妈长得很像的爸爸——笑着说能跟妈妈结婚真是他最大的幸福的爸爸——妈妈竟然背叛他……呜……妈妈真是太差劲了……爸爸太可怜了……」
——我也觉得可以去别的世界很棒……就像这本书的女主角……如果我也能去白昼的世界就好了……
——那是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
在图书馆里,抱着旧书一脸寂寥地喃喃自语的雨宫同学。
还有在化学教室,以朦胧的眼神看着我的夏夜乃。
经过了十七年才显露出来的真实。叫一个女孩独自背负这么大的秘密,实在是太残酷了。
雨宫同学紧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在黑暗中独自咬牙撑了过来。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才能拯救雨宫同学和黑崎先生?
我们只能小心翼翼且束手无策地,看着哭得喘不过气的她。
黑崎先生松开手,落在地上的手枪发出沉重的声音。他像是在忏悔似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你竟然是我的女儿……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们能以父女的身份相遇……」
他已经不是恶魔了。现在的他就跟我们一样,只是个脆弱的人类。
雨宫同学猛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站了起来。
「够了!少在这里痛悔前非了!已经太晚了!我被你搞得一塌糊涂的人生已经回不来了!我绝对不允许你一个人擅自悔过而变得轻松!我要恨你一辈子!」
雨宫同学红红的双眼闪出锐利的光辉,嘶吼地叫道:「我恨你!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我看到你就想吐!」
黑崎先生垂头丧气的模样既弱小又悲惨,充满了苦恼,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枪,好像随时都会自杀。毕竟他犯下了那样的罪过。
但是……
伴随着椎心的痛楚,我突然想起刚才流人所说的话。
雨宫同学早就知道黑崎先生是她真正的父亲。但是,黑崎先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说再也不跟她见面,然后离开那个家?他为什么解放了雨宫同学?
而且,黑崎先生真的住在那间房子里吗?粉领族佐枝子小姐说过,董事长最近经常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流人也说,他去过雨宫同学家好几次了,每次都觉得里面没有人。
雨宫同学是独自住在那个房子里吗?黑崎先生离开雨宫同学身边,应该是发生在更早之前的事吧?
黑崎先生既然已经离开雨宫同学,那么雨宫同学应该没必要再为了从他手中获得自由而结婚啊?
可是,她却故意把他叫到教堂来,还说了这番挑拨的话,这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复仇吗?只是单纯地想要伤害他吗?
不,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我不过是这个故事的读者,但是就像远子学姐所说的,正因为我是读者,所以才能看得清楚。夏夜乃和雨宫同学说过的话,还有她们的眼神,不是都给过我很多提示吗?
没错,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还有尚未被揭发的事实。
在阴暗的地下室里,雨宫同学对黑崎先生萌生的心情只有憎恨吗?或是还有其他情愫?
还有,雨宫同学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
雨宫同学的真正目的是……
啊,可是,这种事实在太……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和耳朵越来越热,然后开口问雨宫同学:「雨宫同学,为什么你要刺伤流人?我曾听说,你跟很多男性交往是从今年才开始的事。那个时候,『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雨宫同学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她吃惊地看着我。我怀着想哭的心情,继续以颤抖的声音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你那么害怕让黑崎先生知道你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不把你母亲的留言告诉黑崎先生?为什么要一直藏着那本写下你母亲心情的书?是因为对你父亲抱持着罪恶感吗?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对你的父亲感到愧疚?」
雨宫同学用力摇头,像是要否定自己心中的声音,拼命地摇头。她泛红的眼眶里还不停流下泪水。雨宫同学好像很难受,脸色也越来越差,额头还不停冒汗,看来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妙了。
黑崎先生也一样脸色发青,一只手紧紧揪着胃部,还咬紧了牙关。
我真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雨宫同学就太悲哀了。
我的太阳穴强烈抽痛,简直是头痛欲裂。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拿起素描簿,对着雨宫同学摊开。上面画的是一位青色眼睛的少年……
「小萤,这幅画是你画的吧?这个少年就是苍吧?」
雨宫同学哭泣着摇头。「不是的……」
我的呼吸越来越滞塞。远子学姐眼角含泪,轻轻地说:「小萤一定听母亲说过很多关于她青梅竹马的男孩的事吧……母亲也一定让你看过他的照片吧……」
「不是……才不是……」
雨宫同学白皙的肌肤变得更加透明,呼吸也越来越混乱。
「这幅画是以很柔和的线条,非常仔细画出来的。所以我想,小萤应该一点都不恨苍才对啊!」
远子学姐说话的声音,跟她的眼睛一样带着深沉的悲伤。
可是,远子学姐……
「把你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吧,小萤。你们就在这里试着重新来过吧!」
可是,远子学姐……我以痛彻心扉的心情默默地大喊着,这绝对不是正确的询问方法啊!
雨宫同学用细微得难以听闻的声音说:「不,不行。时间不够了,没有时间了……」
她纤细的双腿突然一软,瘦弱的身体就像枯萎的花茎一样倒下去。
「萤!」
「小萤!」
流人和远子学姐同时大叫,黑崎先生也迅速站起朝她奔去,带着充血发红的双眼、张嘴喘息,像是连他自己的心脏都要碎裂了……
黑崎先生正要抱起跪坐在地上的雨宫同学时,她就挥开他的手,叫道:「不要碰我!」
黑崎先生的表情僵住了。
雨宫同学汗如雨下,颤抖着肩膀痛苦地喘气。不管是谁都看得出来,雨宫同学的几何学一定发生什么状况了。
苦涩的悔恨冒上我的胸口。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觉?夏夜乃在化学教室里抱着我的时候,身上那种让人不安的清净气味,其实就是药品的味道——是医院的味道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呢?
罹患重病的并非黑崎先生。
夏夜乃曾经说过「我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我也曾在病房的窗口看到雨宫同学。我的眼前明明出现过那么多暗示……
没有时间的,是雨宫同学。
这件事恐怕只有麻贵学姐知道吧!她以严肃的表情看着雨宫同学和黑崎先生。麻贵学姐简直就把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到最后一秒当作自己的义务,是那样冷酷的眼神。
麻贵学姐这个模样,让我忍不住全身打颤。
你到底是在期待怎样的结局啊!
雨宫同学混浊地喘气,很不甘心地喃喃说着:「我明明……每天都有打针……高见泽先生会送我到医院……每天、每天……虽然一直在打针……但是药效已经快过了……再过不久,我也会像妈妈那样死掉吧!」
她虚弱地扬起视线,望着黑崎先生。黑崎先生的脸都青了。
「你……都知道了吧?因为,半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掐着我的脖子,想要把我杀死吧?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因为生病而死。但是,你对我非常生气,连我都感觉得到你的绝望。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杀死我……」
雨宫同学的脸痛苦得扭曲了。
「我的脖子被你掐着……我都还在想,就这样让你杀死也好。因为,如果我没有办法完美地扮演好妈妈,你就会意识到我跟妈妈不同,然后就会开始憎恨我,甚至是抛弃我……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当时让你杀死比较好……但是……」
雨宫同学细眉低垂,眼中浮现深沉的哀伤。但是才一转眼,就转变为烈火般的恨意。
「你掐着我脖子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再见了,背叛者夏夜乃』。」
黑崎先生仿佛心脏被刺了一剑似的面露痛苦。
「你只是不原谅夏夜乃的死——只是不原谅她生了病,丢下你先行死去罢了。你只是因为被夏夜乃抛下而感到绝望,所以宁愿是自己先亲手杀死她。
在你的眼中,就只看得到妈妈!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萤这个人!
所以——当时我哭了,因为自己要以夏夜乃的身份死去而哭——结果你就松开手。当我说了『我不是妈妈』的时候,你露出了醒悟的表情,放开了掐着我的手,走出那个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因为你发现我不是夏夜乃了,所以就觉得我连被你杀死的价值都没有!所以你丢下我,自己逃走了!」
暴风狂野地吹着。激烈的暴风吹倒了树木、削磨了岩石……
「你离开我,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根本什么都没办法吃了。都是你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一个月前,高见泽先生把医生诊断告诉我了,我知道自己就快死去后,终于理解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为了确认这个理由,我去了你的公司,但是你不肯见我。那天夜里,我自己在公园里荡秋千,一边笑着——笑你是个胆小鬼。
你因为害怕看到跟妈妈很像的我死去,所以逃走了。但是,如果我跟别人交往,你还是会想尽办法把那些人从我身边赶走。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敢回去那个家,只要我一靠近就立刻逃走。多么胆小懦弱、多么卑鄙恶劣的男人啊!我在大雨之中忍不住笑了!当时,我就决定一定要向你复仇。在我死去之前,一定要夺走你的一切,在你的胸口钉下永远无法拔除的钉子!」
她哭喊出来的话语,听起来就像爱的告白。
虽然雨宫同学口口声声喊着要复仇,但是她望着黑崎先生的眼中,却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感情。
为什么雨宫同学不把夏夜乃的留言告诉他?
她如此地排斥自己是他女儿的这件事吗?
流人曾经说过,人类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憎恨。憎恨延续得比爱情更长久。因为还有爱,所以能憎恨下去,因为憎恨着,所以能一直爱下去。
在下着暴风雨的夜晚,雨宫同学睥睨着黑暗,独自荡秋千。
而流人爱上了这样的雨宫同学。
看到雨宫同学拼命吐出对其他男人的憎恨,流人只是靠在长椅上,以苦闷的表情凝视着她。
而且,远子学姐也……
——你们就在这里试着重新来过吧!
远子学姐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这句话不过是无法实现的悲愿。
她的想像力,把雨宫同学深藏在心中的暴风都引发出来了。她希望藉着揭开雨宫同学、黑崎先生和夏夜乃三人之间的秘密,试着证明没有人需要承受那种饥渴的痛苦。只要他们以后走回正途,一定能够填满空虚的胃。
如果想要重新来过,只要让时光倒流就好了。这是一个简单俐落的答案。
但是,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这是我在国中毕业后,不管怎么祈祷都无法实现的愿望。
人类根本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到自己走错路的那一刻,回到原本的位置。而且,吃遍所有故事、拥有无限想像力的远子学姐也不是万能的。
远子学姐和我们一样只是个高中生,只不过是个从旁阅读故事的「文学少女」。
不管怎么努力都无能为力的事——不管怎么尝试都填不饱的饥饿,是确实存在于我们生活的世界里。
僵立原地的远子学姐,黑色的眼眸中闪现了哀伤的光芒。
雨宫同学持续吐出名为爱情的憎恨,朝着黑崎先生,伸出她枯木般的瘦弱手臂。她满是泪水的脸上,栖息着绝望的悲哀。「我对你的爱,是妈妈给我的诅咒。这一定是因为……妈妈还活在我的体内。才不是我自己的感情。」
就算矢口否认,她还是对他伸出白皙的手,万般依恋地凝望着他。
雨宫同学仿佛支撑不住了,她攀着黑崎先生的身体,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轻轻地啜泣着。「但是……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存在。不管走到哪里,我的心思还是会回到那个灰色的地下室。」
雨宫同学拒绝饮食,也拒绝现实,只是一心期盼着被囚禁在那个地下室。
只有这样——才是雨宫同学的真实。
为此她才故意对黑崎先生挑衅,把他拉回他们的沙盘模型里。
想要让时光倒流的,不只是黑崎先生。
雨宫同学也一样。
雨宫同学也一定搞不清楚那到底是爱还是恨,但就算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最后剩余的时间可以跟黑崎先生共同度过。不是把她当作她母亲,而是希望黑崎先生能看着真正的她。
她每晚以夏夜乃的身份四处徘徊,只是因为她一直渴求着黑崎先生。
彼此贴近的雨宫同学和黑崎先生非常相似,看来确实像是原本就该在一起的两人一样毫无隔阂。
这是当然的。毕竟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生父女。但是,就是这点让他们两人——尤其是雨宫同学——更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黑崎先生让雨宫同学抱着,好像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也伸手抱住她。他只是痛苦地皱着眉,低声说道:「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就像你说的,我是因为害怕看到你死去才逃出那个家,但是……我始终无法忘记你……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做什么,我都一直想着你……就算吃了东西还是会忍不住吐出来……什么都吃不下去……」
他举起手来想要抚摸雨宫同学的头发,却像刚才一样,犹豫不决地停止动作,握紧手指。
「每次我看见你跟其他男人走在一起,就觉得胃里翻腾,好想吐……头也变得好热……甚至有股冲动想要杀了那些男人。当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要结婚时……我就觉得整个世界好像要在我眼前崩坏了……」他干裂的嘴唇吐露出充满痛苦和后悔的话语。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以父女的身份相遇就好了……」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好像要哭了。
流人也紧握着长椅的椅背,咬紧嘴唇。
我也感到心脏被悬吊起来般的苦楚。
因为,黑崎先生这句话,对雨宫同学来说是最残酷的话语。
因为,这是毫无疑问地表现出,对他而言自始至终最爱的人都是夏夜乃的话语。
或许这确实是他没有一丝虚伪的真心话,但是,雨宫同学赌上自己的命,期盼听到的并不是这么一句话……
雨宫同学举起绑着绷带的手,捶打着黑崎先生的胸口。她以残存的力量,充满了愤恨、懊悔与无奈,不停地捶打——她的脸还是埋在黑崎先生的胸口,无言地捶打着他。
咬紧牙关忍耐着的黑崎先生,忍不住低声呻吟了。
最后,雨宫同学精疲力竭地抱住黑崎先生。
黑崎先生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情。
「……虽然我很恨你……虽然我一点都不爱你……但是,我也曾经梦想过,如果我是活在另一个故事之中,就可以跟你以父女的身份相遇……我也期望过,能够活在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里面有你,也有妈妈……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遭遇不幸……爸爸也是,玲子姑妈也是,我也是……你也是……大家都不需要那么痛苦了……」雨宫同学仰起脸庞。
我忽然心头一惊。
泪流满面、难过地仰望黑崎先生的雨宫同学,看起来已是身心受尽煎熬,就快要支撑不住了。但是,她的视线跟交会后,拥有琥珀色泽的眼睛就悲伤地溢满泪水,然后缓缓地露出微笑。
她一眨眼,泪珠就滚落脸颊。
那是知道自己的爱恋被最爱的人否定,知道了这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恋情,在最后一刻展露出来的释然表情……
黑崎先生惊愕地看着她。
雨宫同学眯细眼睛,温和安详地回望着她又爱又恨的他,然后以轻柔的声音叫道:「爸爸……」
此时,黑崎先生的脸上浮现如痴如狂地冲击……
雨宫同学沉静地望着他的清澈眼神,还有滚落脸颊的泪滴,这一幕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雨宫同学把头靠在黑崎先生怀里,闭上了眼睛。然后,她从此没有再睁开过眼睛,一周后就在医院的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
因为这个故事跟自己的故事太像了,所以没办法读到最后,她淡淡地微笑说着,把书放回原处。
「我觉得凯瑟琳不应该跟埃德加结婚。就算穷苦,也应该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遭遇不幸了。」
她是个不太会说出自己想法的女孩,是个什么秘密都深藏在心中,只是淡淡微笑的温柔女孩。
但是,她在当时却直视我的眼睛,用热烈的口气清楚地表达了她的心情。「如果我是凯瑟琳,一定会永远陪伴着希斯克利夫,绝对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但是,希斯克利夫还是一直深爱着背叛了自己的凯瑟琳呢……就算凯瑟琳已死,他还是会挖开她的坟墓,大叫着要她变成幽灵回到他身边……不管其他女性再怎么倾心于希斯克利夫,对他来说,也只有凯瑟琳才是永远的情人吧……」
当时她早就已经病入膏肓,连医生都诊断出她来日无多了。她迟早会发现这件事吧!
当我知道她不久后既然离开人世时,我决定写她的故事。这是我首次的尝试。老实说,我对写文章一向很不在行。作画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极上的喜悦,但是写作对我而言只是一份苦差事。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始写起她的故事。
这是为了留下她活过的证据呢?还是想要藉着写下她走过的轨迹,让看着他们这段故事的我的心灵能够沉淀下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作画的时候,我是非常自由的,感觉自己好像什么东西都能看透,能够支配一切,但是写作的时候我就非常不安,也猜不透这个故事将会有什么发展。
我是在国中的时候认识她的。当时我是二年级,她是一年级,我们两样加入了校内的美术社。
那时,祖父和父亲都还没开始对我有所警戒,就算我说要画画,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我想,他们八成以为这只是一种兴趣。
我的家系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这点让我的祖父非常自豪。经营这间学校的祖父另外还有好几间公司,人脉遍布各个领域。我不管在哪里,经常都会讶异地发现,原来这里也有仰仗着我祖父鼻息的人啊!
从我小时候开始,祖父就帮我决定好一切。包括兴趣、要学习的技艺、服装、朋友,我只是一味地接受祖父为我准备的东西,从来就没办法拒绝。
我生活的这个圈子,虽然表面上灿烂耀眼、高贵豪华,实际上却非常无趣,母亲也一定很讨厌这种生活吧!她在我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就跟父亲离婚,离家出走了。我的母亲是外国人,出生于英国的爱尔兰。我还真不敢相信,有什么不满都会清楚表达、活泼好胜的母亲竟然愿意嫁到这个死板沉闷的家庭,甚至还忍耐了七年之久。祖父对于又是外国人又是平民、个性还很傲慢的母亲,当然总是没有好脸色,所以父母离婚后,我完全被禁止跟母亲有所往来。
随着年岁增长,我的外表和个性都变得越来越像母亲,这点似乎让我的祖父很不高兴。在国中三年级时,学校出了一项作文功课,题目是「将来的梦」,我就写了将来要一边作画一边游历世界各国。祖父看了那篇文章之后,情绪变得非常激昂,就开始教训我说以后要招赘继承家族,也不准再画图了。祖父一定是想到了我那个抛弃家庭的母亲,所以担心我也会像母亲一样离开这个家吧!
国中毕业后,我进入祖父经营的高中就读。当我说要加入美术社时,也受到了强硬的阻挠。祖父说,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加入管弦乐社,担任指挥的职位,所以要我也遵从这个传统,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逼我就范。
我知道违逆祖父只是徒劳无功,所以就开出了条件。如果要我加入管弦乐社,就要给我一间画室,任凭我自由使用。我在里面的时候可以随自己的高兴作画,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就不画图。
祖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条件,真的给我一间个人专属的画室。
虽然把画室盖在音乐厅这点让我感受到祖父的坏心,不过,那也就罢了。
我拿到好成绩,也乖乖地在管弦乐社舞指挥棒后,祖父就不再像国中时代那么经常对我说教了。或许是担心如果说太多,会适得其反地把我逼得离家出走吧!只要不超出祖父能掌控的范围,我也被准许自由行使各种特权,因为祖父似乎很高兴看到我善于使唤别人的一面。但是,虽然有办法使唤别人,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把话题拉回她身上吧!
因为她非常内向又谨慎,所以我们在国中的美术社里以学姐学妹相称时,也少有交谈的机会。她通常都躲在教室的角落,独自安静地画图,而我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
有一天,我偶尔脱离了那些包围我的人潮,只跟她两个人待在社团活动室里。她没有发现我已经走进来了,还把素描簿放在膝上,正在用水彩笔上色。我看到她那张带着微笑的侧脸,露出惹人怜爱又充满幸福的表情,一时之间看呆了。我忍不住好奇,从她背后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她的素描簿上画了一位跟她年龄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头发是浅茶色,眼睛似乎带着一抹淡淡的青色,是一幅拥有透明感的美丽绘画。虽然如此,少年的表情却有些黯淡,脸上还有着孤独的神情。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我如此问道,她惊吓地回过头来,连耳根都红透了。
「不是……那个……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她踌躇地告诉我,她的母亲让她看过这位少年的照片。她虽然尴尬却还是一直带着微笑,所以我就继续追问,她紧紧抱着素描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总觉得哪天一定能够见到他……如果可以见到就好了……」
不管是谁看到她当时的表情,就会知道她已经爱上了那位只看过照片的少年。充满梦幻般少女情怀的她,看起来好可爱好纯情,让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好感,同时也羡慕得令我胸口有些发疼。我大概连自由恋爱都不被允许吧!而且,我在当时对自己心中冷酷残忍的一面已经有所自觉,所以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能够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因此,我非常羡慕自然而然就能产生这种感情的她。
「嗯……刚才说的那些话,请不要告诉别人唷!」
她不安地望着我,我也答应她要把这件事当作我们两人的秘密。
之后,我就没有再跟她说过话了。
她的父亲和姑妈很快相继死去,她也退出美术社,我们从此断了音讯。
虽然我心中多少有些在意,却也没有真的去找她,或是向她的导师和朋友询问她的状况,因为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我在派对上跟她重逢,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那时我是国中三年级,她是国中二年级。
她跟一个戴着浅色墨镜、一头茶色头发的男人在一起。我向熟人询问,才知道他是她的监护人,而且好像还恶名昭彰。
我总觉得曾在哪里看过这个人,所以一直注意着他。当他为了擦汗而拿下墨镜时,我看见他那双带了一点青色的茶色眼睛,就确定了他是素描簿里那位少年成年后的模样。
那么,她已经跟自己梦想中的少年相遇了吧!
被他牵着手的她变得好瘦,眼神空虚呆滞,简直像个人偶。每当他对她说话时,她的肩膀都会为之一震,看来她似乎很敬畏他。不过,她却没有试着挣脱他的手,就好像离开他就活不下去。她用细细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也是片刻都不离开她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但是,我认为现在的她已经得到幸福了。
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她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
紧密靠在一起的两人,看起来仿佛一对独角兽,既梦幻又飘渺,她虚幻的目光就好像睁着眼在作梦。
不久之后,我在学校的走廊上碰到她。我叫住她,问道:「你已经遇见你的王子了吗?」
她沉默了片刻,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说:「是的。」
她说这句话的模样,充满了坚强的决心和意志。
真是太美了。美得让我的心强烈鼓动,膝盖颤抖。
当时的她,想必是一边忍耐着他的冷酷对待,一边乐观地相信他们两人一定会有幸福的未来吧!当时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所以她一定深深期盼着他有一天不会再把她当作她母亲的替身,而是能看到真正的她。
从此之后,我就一直看着他和她。虽然我没有跟她亲密地聊过,但是我派祖父的部下去调查后,得知他是从小就住在她母亲家里的孤儿,还有他是怎么爬到今天这种地位的,就连他把她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还有他是如何控制她的这些事我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听起来就像我最近读的那本小说。
那本小说的书名,叫做《咆哮山庄》。
我从普通的读者转变为书中角色,是从半年前——今年年初开始的。我看见她瘦得经常会贫血昏倒,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劝她到医院检查。我完全想不到会有那种结果——再过不久,她的生命就要终结了。
医院好像联络了她唯一的家人——他。
他因为过度绝望而打算亲手杀死她,但却下不了手,于是搬出去住了。
被独自丢下的她因为强烈的失落感,变得什么都不肯吃,还会自称是夏夜乃,穿着旧式的水手服,每天夜里四处去徘徊。
从那时开始,我就频繁地去她家拜访,听她说话。
同时我也产生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热情,迫切地想要成为这个故事的作者,为他们创造一个结局。
我不希望他和她的故事就这么结束。我要为他们两人的故事画下句点!
但是,我似乎无休止的没有写小说的才能。首先,女主角开始失控了,然后应该是男主角的他,也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行动。另外,计划之外的人物也一一登场,擅自加入了这个故事。
第一个就是自称为「文学少女」的天野远子,她是我长年的单恋对象。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被她那种清纯、柔和又神秘的气质给吸引住了。从此就不断劝她当我的裸体模特儿,不过我的野心直到现在都还未实现。
我没有猜到远子竟会介入这个故事,就连远子寄宿家庭的儿子樱井流人,也跟萤交往了。
我为了让远子却步,故意制造了幽灵骚动,甚至给了远子无关紧要的情报,让她远离萤。远子一向很怕幽灵,虽然她本人极力隐瞒,但是从她的言行举止就看得出来了。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参加过在临海学校举办的试胆大会,远子虽然说着「会因为幽灵什么的大呼小叫,就表示还是个小孩」,但是她却从头到尾都紧握着盐罐,一秒都没有放下来过。
她因为幽灵骚动事件而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让我获得一种恶作剧的快感。虽然我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总之是达到目的了。
不过在此期间,麻烦制造者樱井流人竟然的产着远子的学弟一起四处调查萤的事情。
她之所以不断换男朋友,就是为了感受他的在乎、他的视线、他的脚步声、他的存在。她的交往对象都不是什么好人,有些不只会骂她,甚至还会拳脚相向,不过她反而觉得对男朋友很过意不去。
偷偷跟踪她、把她的男朋友陆续赶走的他,也跟她一样被逼得很紧,因而罹患了厌食症。
他们明明就是少了对方就活不下去,但是他后来回家一次,在为她准备餐点之后,就告诉她再也不跟她见面了。她陷入疯狂,开始错乱,竟然把当时碰巧去拜访的樱井流人刺伤了,后来还把远子和心叶关在地下室,想要烧死他们。
我只能举双手投降。
身为业余作家的我,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了这个错宗复杂的故事,并且将其修改为正确的样貌。
我虽然苦恼,但或许我其实是期待着暴风的来临吧!期待故事中吹起更激烈的暴风,满载了灿烂意志的崭新暴风……
所以,当远子看穿这个故事就是《咆哮山庄》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说不定还得靠远子把她和他带到对决的场地。如果是这个「文学少女」,或许真的可以把故事引导到本来该有的方向,我如此祈祷着。
后来真如我所想,远子果然引起了暴风,把覆盖在他们心上的沉淀一扫而空。接下来,就只剩下露出来的真实。
但是在此同时,也曝露出他真正爱的只是九条夏夜乃,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只能当母亲的影子。对他而言,只有夏夜乃是他灵魂的半身,是他永远的挚爱。
她听见他说出这么残酷的话语,却在最后的瞬间露出笑容。
「爸爸……」她这么叫着,然后在他的怀里闭上双眼。
天空已经放晴了。
她并不是因为化为复仇恶鬼的希斯克利夫而扭曲了命运、被囚禁在咆哮山庄的凯瑟琳?林顿。而是另一个凯瑟琳?恩萧,同时也是另一个希斯克利夫。
因为,她并不是冰和月光制成的埃德加的女儿,而是火和闪电制成的希斯克利夫的女儿。所以这个故事在中途就从《咆哮山庄》转变为其他故事,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而且,被憎恨擦身的青眼的希斯克利夫,也并非真正的恶魔,他只是一个深爱着夏夜乃而受尽创伤的平凡人类。
这两人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我写下的这个故事,或许也掺杂了我自己的想像和捏造,事实上可能还另有隐情吧。
就像是除了那个古道热肠又多话,也有着冷静一面的艾伦迪恩所诉说的《咆哮山庄》之外,或许也有着另一种《咆哮山庄》吧。这个故事如果由其他人来转述,或许又会变成不同的样貌吧。
《咆哮山庄》作者艾蜜莉?勃朗特的姐姐夏绿蒂,在艾蜜莉死后曾针对批评《咆哮山庄》的人们写了一篇反论的文章,把亲爱的妹妹用灵魂写成的这本书的真正价值,还有真正的光辉宣告世人。
但是,我并不想拥护这两人,也不想当他们的代言者。他做的事和她的感情,不管看起来再怎么异常,不管能够理解的人再少,我也不想加以批评。
因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样,自由地贯彻自己的恋情。就算是错、就算不被谅解、就算违反了世间的道德伦理,还是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去爱。
因为她那毫无拘束的灵魂,正是我最憧憬、最渴望的东西。
她的灵魂,在最后的一瞬间像闪电一样释放出光芒。
花了半年时光写成的这个故事,我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不错吧。
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雨宫同学的葬礼在教堂悄悄举行了。
闭眼微笑的雨宫同学,被埋在白色百合花之中的遗容,看起来非常幸福安详。
她被埋进墓地前,麻贵学姐把一本漂亮的褐红色封面日记薄放进棺材里。虽然她说这是雨宫同学小时候的日记,但是封面看起来明明就还很新。
挺直腰杆、抿紧嘴唇、以凛然表情目送雨宫同学最后一程的麻贵学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问过麻贵学姐为何要帮助雨宫同学,她只回答因为和雨宫结为亲戚对姬仓一族很有益,但是,我想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吧……
我得知雨宫同学在医院过世的消息当天放学后,写了一篇三题故事。远子学姐出的题目一样是『苹果园』、『秋千』和『全自动洗衣机』。
我写的故事是,在充满透明的光芒和酸甜香气的苹果园里,他和她把衬衫和裙子依次放入全自动洗衣机。在喀嗒喀嗒震动的洗衣机旁,两人在树下荡秋千玩耍。他推着她的背,让她高高地荡上蓝天,然后又回到他的身边。就这样反复地荡着。
实际上是父女的雨宫同学和黑崎先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恋人的身份结合。但是,至少可以在想像中实现……
夕阳撒下了金色波浪,在满是尘埃的社团活动室里,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手指点着嘴唇,以沉静的表情读着我的故事。
然后,她撕下了稿纸一角,放入口中。接着她又撕了好几张,仔细咀嚼,然后露出悲怆的表情。
「好像是加入蜂蜜和红酒一起熬煮再冰过的苹果……好甜……好美味……」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稿纸放到桌上。
远子学姐没有继续把那篇文章吃完,而是把稿纸卷成圆筒状,绑上紫色缎带,说道:「这些就送给小萤吧!」
然后,在逐渐染上暗红暮色的活动室里,远子学姐开始吃起雨宫同学投入文艺社信箱的纸张。
她拿起一张又一张的纸片,澄澈的漆黑眼睛仔细读着写在纸上的每个数字,喉咙偶尔会轻轻颤动,很痛苦、很哀伤似的,含着泪水吃得一张都不剩。
——『42437144336』
——『我爱他。』
——『4614264147142116339117402714』
——『别看着妈妈,请看着我。』
——『132747143043472113404441430126391643』
——『就算是罪也无所谓,要处罚我也无所谓。』
——『1451314214424643』
——『回来吧苍。』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写在笔记本碎片上的一串串数字,已经变成述说一位少女思慕之情的故事。
那份心情、那种真实,吞下纸片的远子学姐一定都感受到了。
我和远子学姐并肩站在一起,低头看着躺在白百合之中的雨宫同学的遗容,想起了她最后那句话。
雨宫同学之所以会在最后叫黑崎先生「爸爸……」,或许是为了狠狠刺伤黑崎先生的心,希望,希望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雨宫同学最后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带着微笑轻轻说出的那句话,想必黑崎先生永远都无法忘记吧!
「爸爸」这两个字,是无法以恋人身份赢过夏夜乃的雨宫同学最有力的复仇,同时也是告白,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攻击。
雨宫同学并不是一位受到命运捉弄的可悲少女。而是以自己的意志扭转了故事结局,无比坚强的少女。像暴风那样去爱人的少女。
那些夜晚,我在化学教室遇到的,是渴求着希斯克利夫的凯瑟琳。
然而,失去了九条夏夜乃和雨宫萤——失去了这两位凯瑟琳的希斯克利夫,此后只能一直怀抱着饥渴的心活下去吧!
站在葬礼队伍之中的黑崎先生显得更瘦了,皮肤也变得暗沉干燥,脸颊上布满了胡渣。他的眼睛里交错着苦恼、绝望与伤痛,永无休止地沉痛自责,看起来有如苦恼的罪人。
要到哪一天,他才能获得救赎?
说不定,他根本不希望得到救赎吧?或许他今后会在刮着暴风的荒野上,为了追寻所爱人们的影子,永远地徘徊下去吧!
葬礼完毕后,麻贵学姐把雨宫同学交给她保管的信拿给流人。
流人立刻拆开信读了起来。他一边读着,肩膀和手就一直微微颤抖,表情也变得扭曲,最后,他哭着把信撕得粉碎。
「……什么对不起,什么谢谢……我想听的才不是这种话……萤……我多么希望你可以爱我……如果还有时间,我好想再带你去更多地方……好想再让你吃更多东西,把你养胖一点……」
被撕碎的信纸,就像被风吹散的白色花瓣,飞舞在遍布墓地的十字架之间。流人的脸颊不断滚落泪珠。
——刺伤了你真对不起,流人。
——谢谢你愿意跟这样的我交往。喜欢「萤」的人,就只有流人。
——那个人,还有我的父亲、姑妈,大家都在我的身上找寻妈妈的影子。大家喜欢的都是跟妈妈长得很像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但是,流人一开始就看到了「萤」,还对我说你喜欢我,对我说「你就是雨宫萤」。
——对我而言,流人就是「日之少年」唷!或许我跟流人的相遇,就是神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如果可以跟流人一起活在白天的世界,萤一定可以变得跟那个故事里的女孩一样,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吧!
——但是,我终究没办法离开那个只有夜晚的房间。我就只能活在那个地方。不管是天堂,还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更适合我。
——真的很对不起,流人。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天空飘起细细雨丝,淋湿了低头伫立的流人的头发和肩膀。
远子学姐为他撑起紫色的伞。
流人只是颤抖地说,还想在这里待一下子,希望她先回去。远子学姐露出悲伤的表情,抓起流人的手,让他握着伞柄。
麻贵学姐坐着高见泽先生的车回去了。虽然她问过我们要不要搭便车,远子学姐却说想要走路回去,所以我也婉拒了麻贵学姐。
我们两人撑着一把藏青色的伞,并肩走在被灰色的雨笼罩的道路上。
夏天的雨下得很宁静,也很温暖。
远子学姐虽然没有哭,但是比平常还要安静,低垂睫毛的疏影落在黑色的瞳孔中。就算没有说出口,但是她悲伤的心情仍然不言而喻。
我们一边听着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一边随口闲聊。像是期末考、家里的杂事、最近读过的书、喜欢的音乐等等……还聊到了琴吹同学……
「……小七濑这个星期就要出院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琴吹同学……在当时帮我说话了。我会对大家发脾气,并不是因为琴吹同学……」
远子学姐稍稍把视线转向我。但是,她没有问我当时为何会那么激动,只是淡淡地微笑。
「是吗……小七濑真是个好孩子。」
或许真是如此吧!
在琴吹同学出院前,再去探望她一次吧!如果我不再怕她,跟她好好聊过,我们的关系或许可以变得比以前更好吧……
远子学姐把视线拉回前方,柔声说道:「我只要读了《咆哮山庄》就会觉得好饿……不过我还是喜欢那个故事,我也觉得最后算是快乐的结局。作者艾蜜莉?勃朗特在过世之前,已经开始动笔写下一部作品了……传说中的第二本作品,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故事?」
她仿佛开始想像起那种味道,垂下睫毛,闭上眼睛。
井上美羽也是没有出版第二本作品就消失了。
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但是,如果现在的我又重新提笔,不知道会写出什么味道的故事?
远子学姐仍然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心叶,再写一个爱情故事吧!」
「那我就写一个有幽灵出现的爱情故事吧!」
「呀!不行啦!」她睁开眼睛,慌张地抗议的模样很有趣。「禁止写幽灵的题材,我们约好了唷!」
看到远子学姐鼓着脸颊再三强调的样子,我很自然地笑开来,胸口也觉得好暖和。
「好好好,不过,如果远子学姐以后再乱来,我就写一套幽灵全餐给你。」
我故意说话惹她生气,也更慌张,我就藉此口味着小小的生活乐趣。
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但是,有时受伤、有时哭泣叫喊、有时也能得到治愈,人们就是活在这么一个不确定的故事之中。
我们就这样闹着、笑着、气着、吐槽着,然后又笑着——继续走在夏天的这场雨中。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这是《文学少女》系列的第二弹。这次简直就是难产啊,我写到一半的时候还向编辑哭诉,「能不能换一个故事啊?」最后能够顺利完成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这次的主题《咆哮山庄》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的作品,所以也想在故事中更深入描写作者艾蜜莉?勃朗特的事迹。像是她在孩提时代的想像游戏,还有跟姐姐夏绿蒂的关系,都是美味至极的题材唷!我对她们三姐妹一起出版的诗集也很入迷,也推荐大家去看她们的传记和诗集。
负责插画的竹岡美穗老师,这次也为本作画了这么美丽的插画,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收到的草稿里,萤和流人的形象都塑造得好贴切呢!
黑崎先生的第一版草稿,就像惊悚能量全开的歌德式恐怖风格,真的非常吓人,在我拜托了「可不可以再……往不那么可怕的方向修改一点……」之后,美型度就大幅度提升。但是,恐怖版的黑崎先生也很有味道唷!不同发型的恐怖版黑崎先生五、六个并列在一起的草稿,看起来有够壮观。没办法让各位读者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接下来,关于第一集《文学少女渴望死亡的小丑》,大家给了我很多感想和意见,让我获得不少鼓励。所有的意见回函明信片我都看过了,其中也有人贴上邮票,不过fami通文库的意见回函不用贴邮票也没关系唷!这次的页数增加了一点,所以售价会变得比较高,对还是学生的读者们真是抱歉。非常感谢你们买了这本小说!虽然今后还有很多考验,但是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所以下一本也请大家多指教。那就再会了。
二零零六七月二十四日野村美月 |
她是那样地清纯,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虽然有些蹩脚的剧作家会这样称赞爱慕的女性,但是国中时代的我还犹胜此辈,深深地陷入了恋爱的沼泽。
一早醒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美羽的脸。想起那深褐色的杏眼、丰腴的双唇,还有绑成马尾的茶色秀发。
美羽总是带着恶作剧的眼神,戏谑地盯着我的脸。
——早安,心叶。
——早安,美羽。
我每天早上都一定要跟想像中的美羽打招呼。美羽眯细眼睛对我微笑,我的心就会欣喜地扑通乱跳,因此都会兴奋地跑向洗脸台,恨不得能早一秒到学校去见真正的美羽。
美羽今天会用什么表情对着我笑呢?会用怎样的声音跟我说话呢?美羽写的故事已经进展到哪里了?啊,我好想见美羽,好想快点见到她。我想听美羽的声音,想看见美羽的笑容。
我无法按捺到走进学校,所以都在上学路上的梧桐树下等待美羽。当美羽在灿烂的晨曦中摇着马尾走近,我才会装作刚刚经过的模样向她跑去。
「早安!美羽!」
_上课中,我满脑子也是美羽。美羽换到我后面位置的时候,我一天不知道要回头多少次,看着她贴在额上的刘海、低垂的睫毛,我就忍不住心跳加速;美羽换到我斜前方的位置时,我也会一直盯着她纤细的后颈和含苞待放般的美丽侧脸,即使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
美羽通常会摊着蓝色的透明文件夹,在活页纸上写下故事。
美羽笔下的世界仿佛梦境一般……
那是如光辉般闪耀,又像舞蹈般活泼的美丽字句。
那些故事从美羽口中叙述出来时,还会变得更美丽、更闪亮耀眼,让我越来越为之入迷。
——嘿,这是特别优待。我只让心叶一个人看喔!
美羽对我说的每句话,都像砂糖点心一样甜美。
那时的我真是个恋爱中的笨蛋,成天都呈现飘飘然、笑容满面的状态,是个无药可救的梦想家。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美羽也跟我有着同样的心情,我深信我们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半点怀疑。
就算升上高中、考上大学,甚至出了社会,美羽也一定会在我身边写着故事,经常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呼唤我的名字吧!不只如此,我也相信美羽有朝一日必定会成为真正的作家,所有人都会知道美羽的才华和价值。
但是,在国三那年的春天,我用了井上美羽这个笔名,以十四岁蒙面天才美少女作家的身份堂皇出道,因而失去了美羽。
然后,到了高中二年级的现在……
我成为一个平凡的高中男生,每天很普通地上学,放学后就去文艺社的社团活动室,帮不怎么普通的奇怪学姐书写「点心」。 |
「《野菊之墓》尝起来就像刚摘下的杏果。」远子学姐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全集,以甜腻的声音说着。
「就好比站在夕阳照耀的田梗上,用指尖轻轻捏起染成黄昏颜色的杏果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的感觉吧!咬破果实的薄皮,温和的酸味和充满幸福的甜味就渗透到舌尖,那特有的苦味,还会让人感到心头一紧呢!啊,仿佛是青春时代甜美清纯的初恋回忆啊!
《野菊之墓》的作者伊藤左千夫是正岡子规的学生,他于明治三十九年在《杜鹃》杂志发表的作品,还受到夏目漱石的大力赞赏喔!果然是一篇杰作啊!就像杏树每年都会结出不同味道的果实,不管吃多少次,每次都有一番新鲜滋味呢!」
我在老旧的桦木桌上摊开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写着要给远子学姐当点心的三题故事。
远子学姐最近可能是迷上了日本古典恋爱小说吧!她昨天看的是森鸥外的《舞姬》,前天看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大前天看的是樋口一叶的《比肩》,而且都是一边吃一边兴高采烈地大发议论。
「那本书是公有财产,请别吃下去了。」我拿着自动铅笔写字,同时冷静地提醒。
「我知道啦,真是的。」远子学姐鼓着脸回答。这个人以前就曾「不小心吃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去道歉,还硬拖着身为学弟的我一起去。
「啊,可是看起来好像很好吃耶!」她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那副模样简直就像站在摆满水果蛋糕的橱窗前,贴着玻璃流口水的幼稚园儿童嘛!
「不可以吃喔!」
「我都说我知道了嘛!啊!这个部分最酸甜,最美味了啦!
「真的不可以吃喔!」
「好好好。我会乖乖等到心叶写完点心的啦!」远子学姐露出猫咪晒太阳般的悠闲表情,慢吞吞地回答。
这间位于校舍西侧的教室非常狭窄,旧书堆得到处都是。远子学姐抱膝坐在窗边的铁管椅上,浸淫在由窗口透进的秋季阳光中,用纤细的指头翻着书页。掀起的裙摆下面隐约可以窥见雪白的膝盖,两根如同猫尾巴的乌黑长辫从她的肩膀披垂到腰间。
远子学姐是个吃故事的妖怪。
她会把书页或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撕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吞落肚中。
但是她如果听到别人把她归类成「妖怪」,就会很不满地双手叉腰,疾声宣告:
「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
的确,远子学姐除了异样喜爱书本,以及会把书本啪嗒啪嗒地吃下去之外,从外表怎么看都像是个古典清纯的千金小姐……
圣条学园的文艺社,就只有三年级的远子学姐和二年级的我这两位社员。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其他社团都开始新旧交接了,远子学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引退呢?圣条是一所升学高中,远子学姐应该也会打算考大学吧?可是她看来完全不像有在用功,真的没问题吗?难道她早就打算留级一年,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吗?
当我正在暗自忧心时,远子学姐对我说:「下个月就是文化祭了,我的班上要开咖哩屋。心叶的班级「我们要开泡沫红茶店。只要把桌椅拼好,准备一些即溶咖啡和红茶包,再弄些漫画就好,很轻松的。反正我对文化祭和运动会没什么兴趣,随便做什么都好啦!
「哎呀,别说得这么冷淡嘛!心叶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倒觉得会拼命准备文化祭的高中生比较稀奇。」
「老是摆出无聊表情的话,以后就会变成那副长相喔!」
鼓着脸颊翻书的远子学姐突然大叫一声。
「啊!」
刚好画上最后一个句点的我吓得抬起头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远子学姐双手捧书,瞠目结舌地颤抖着:「这、这本书竟然有缺页!那句经典台词『民子真的仿若野菊』不见了啦!男女主角青涩相片的描写全都被切掉了。这里是最好吃的部分耶!啊,还看得见小刀切割的痕迹,太过分了!」
「远子学姐。」我无奈地叹气,把手背贴在额头上。
「什、什么啊,心叶?你那不耐烦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你以为缺页真是被我吃掉的吗!」
「我已经再三提醒过你不可以吃掉公有财产了……你根本就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嘛!」
「才不是呢,不是我做的啦!我一直跟心叶在一起,应该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吧!」
「你是趁我写故事的时候,偷偷撕下来吃掉的吧?」
「哎呀!你果然在怀疑学姐,真过分!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就算在书店或是图书馆看到多么美味的书本,我在肚子饿的时候也只会看着书脊,忍住口水,不管多么想吃,我都会努力地克制自己啊!」远子学姐挺起扁平的胸膛,斩钉截铁地说着。
「再说,只把最好吃的地方吃掉而留下其他部分,根本是旁门左道嘛!如果我要吃,一定会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是对作者的礼貌啊!」
不知怎的,这段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不管是什么书,远子学姐都会高高兴兴地吃到最后。偶尔我写出不合她口味的三题故事时,就算再难过,再反胃,她也会哭丧着脸,一字不漏地吃完。
「说的也是,远子学姐对食物这么执着,应该不会偏食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就看见远子学姐把嘴抿成「ヘ」字,气愤地看着我。
「从你的话中感觉不到半点对学姐的尊敬呢!」
她阖上书本,俐落地从铁管椅上一跃而起。
「总而言之,只把最美味的部分吃掉是不可饶恕的行为!就像只把茶碗蒸里的银杏吃掉一样啊!或是只偷吃蛋糕上的草莓!或是只偷吃海鲜焗烤里的虾子!这是偷走人家期盼已久的幸福,害人坠落绝望深渊,像恶魔一样的卑劣行为啊!这是所有美食家——不,是所有读者的敌人!是文艺社的敌人!无论如何都得把犯人揪出来,好好责骂他一顿不可。快点进行调查吧,心叶!」远子学姐气愤填膺地大喊。
又来了啊?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每次都陪远子学姐玩这种侦探游戏呢!我把刚写好的三题故事从稿纸上撕下,交给远子学姐。
「点心——已经写完了,要晚点再吃吗?」
远原本已经要冲出社团活动室,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呃……」
今天的题目是「宫本武藏」、「电暖被」以及「盂兰盆舞」——在我开始写之前,远子学姐很高兴地抱着椅背说:「一说到秋天就会想到栗子呢!你就写一篇像栗子蒙布朗那样香甜的故事吧!」
当时的她殊不知故事会变成什么味道。
看到我捏在指尖晃动的三张稿纸,远子学姐就像被红萝卜引诱的马一样,露出嘴馋的表情紧紧盯着。
最后,她还是坐回椅子上,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对我伸出双手。
「我现在就要吃。我开动了。」
编注:
那篇「像蒙布朗」的三题故事,远子学姐是一边哀号一边吃完的。
「讨厌啦!宫本武藏竟然要跟电暖被比赛跑盂兰盆舞,而且还被电暖被卷起来烤成焦炭。啊!讨厌,栗子都变得热呼呼,黏糊糊的了。这根本不是栗子,而是樱岛白萝卜嘛!还挤上了美乃滋!好恶心啊!呜……恶……呜呜……」
最后她捂着嘴,浑身无力地趴在椅背上,所以调查一事只好先喊暂停,我也因此幸免于难。
隔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
昨天远子学姐好像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平安回到家……我一边想着,正要踏进教室时,刚好看见班上的琴吹同学迎面走来。
「啊……」
「井、井上!」
本来要去走廊的琴吹同学顿时后退一步,表情也变得很僵硬。
我露出营业用的爽朗笑容,友善地跟她打招呼。
「早安,琴吹同学。」
结果琴吹同学横眉竖目地瞪着我。
「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井上干嘛对每个人傻笑啊?给我让开。」
然后她就快步离开了。
今年夏天,我在医院听见琴吹同学帮我说话时,还以为她其实不讨厌我。没想到进入第二学期后,她对我的态度还是一样刻薄。虽然她是冰山美人的类型,本来就不会讨好别人,但是我总觉得,她面对我的时候不管是眼神还是言行举止,都会变得特别苛刻。
当时我看见琴吹同学坐在病床上,低着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难道只是错觉吗?我很在意琴吹同学当时原本要说的话,但我怎样都问不出口。
我叹着气把书包挂在桌边,同班的芥川走了过来。
「早安,井上。」
「啊,早安,芥川。」
芥川同学可能也看见琴吹同学的态度了,他还安慰我「不要在意」。
我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谢谢。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现在才开始。」
「是吗?」
「嗯!如果琴吹同学突然对我很体贴,我可能会吓到脚软吧!啊,要不要来对一下数学作业的答案呢?」
我们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在桌上互相比对,顺便交换着简短的对话。芥川的笔记总是整理得有条有理,很容易看懂。他认真又稳重的性别也表现在字里行间。
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很酷又很有男子气概的长相、既冷静又诚实温和——芥川拥有我憧憬的所有物质。虽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称为朋友,不过跟他相处真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时,芥川放在裤子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
他拿出手机看到萤幕,就皱起眉毛。
他看着手机的表情非常阴沉,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氛,让我暗暗一惊。
芥川以粗厚的声音向我道歉,然后就到走廊去了。
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
家人?朋友?还是女朋友?
可是,我从没听芥川谈过女生的事。个性那么稳重的人,竟然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原来芥川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此时,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就是所有麻烦的开端。
午休时间,我在走廊上漫步时,觉得好像有人正在看我。
「你是井上同学吗?」
听见这个细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有个留着一头美丽长发,看起来很成熟的女生站在后面。
啊,这个女生跟我同年级。虽然不知道名字,不过偶尔会见到。我对她的印象就只有「这个女生长得很漂亮」。她找我有什么事呢?
她紧张不已地说:「突然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那个,我是三班的更科。井上同学是一诗的朋友对吧?」
「一诗?」
「啊,对不起。」她白皙的脸颊一下子都红起来了。「我是说井上同学班上的芥川一诗。我跟一诗正在交往。」
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吗?
我吃惊地盯着她的脸,更科同学也以豁出一切的表情凝视着我。她的头发轻柔飘逸,五官清秀又温和,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类型美少女。她跟芥川站在一起一定很登对吧!
可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芥川有女朋友。我早就知道他异性缘很好,还有一次无意间发现他的课本里夹了一个可爱的水蓝色信封,可是当我问他「是情书吗?」他只是一脸困扰地支吾其词……
其实我跟芥川本来就没有熟到那种程度,连彼此的家人都不太清楚,所以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吧!
「呃……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芥川有女朋友呢!」
结果更科同学听到这句话就沉下脸。啊,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一诗没有跟井上同学提过我的事啊……」
「不是啦,其实我跟芥川也并没有那么熟……」
我急忙打起圆场,但是更科同学好像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
「一诗他最近很奇怪,好像若有似无地在躲着我……我想,他或许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吧!」
她说着说着,乌黑的眼睛开始浮现泪光。我最怕人家哭了,无论如何先试着安慰她吧!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我觉得芥川不像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人啊!如果你很在意,要不要直接问问他呢?」
「井上同学可以帮我问吗?」
「咦!」
「如果由我来问,他可能会退缩吧!井上同学跟一诗是朋友,或许他会把真正的心情告诉你。拜托你,井上同学,这是我最重要的请求。」
我真是太软弱了,为什么要答应她呢?
放学后,我苦思着该怎么对芥川开口。
「再见了,井上。」
芥川就要走出教室了。糟糕!我也急忙追在他后面。
没办法了,讨厌的事还是尽快解决吧!我想还是别太严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比较好。
譬如说「芥川,你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啊?是认识的人拜托我来问的。」
不过,我和悠然走在前方的他始终无法拉近距离。芥川是弓箭社的社员,从一年级就活跃在正式选手的阵容当中。我本来以为他要去练习场,没想到他却走进图书馆。
他离柜台越来越远,最后走到房间最角落,在陈列日本文学作品的书柜前驻足,开始选起书本。他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又放回去。
他好像找得很认真,难道有什么要查的东西吗?
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总觉得四周静得出奇,连自己吞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静悄悄地躲在书柜后,正在想要不要开口叫他时,芥川从挂在肩上的书包里拿出美工刀。
咦?
他反刀刃滑出刀身,刀刃闪亮的光芒直躲我的眼中。
奇怪?他想要做什么?
我感觉气氛很不对劲,掌心开始渗出汗水。我继续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观望,然后就看见芥川露出阴沉的神色,把刀贴在书本中心。
不会吧……
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他俐落地把美工刀往下拉动时,我感到刀刃像是直接划在我身上,不由得惊恐万分。
我的脑中顿时闪现昨天远子学姐拿给我看的《野菊之墓》。
从原本所在处消失的书页,以及小刀切割过的痕迹……
芥川就是切掉书页的犯人!
我伸手抓住书架边缘时,不小心碰到一本书,它又撞上隔壁的书,发出小小的声响。
「!」
芥川猛然回过头来,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我则是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回望他。
芥川一脸苦闷地皱起眉头。
我的脑袋像是麻痹了,几乎无法思考,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芥川,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时,有一只裹在女生制服中的手臂突然从旁边伸出来,迅速地抓住芥川握着美工刀的手。
「抓到你了!现行犯!」
摇曳着两条猫尾巴似的长辫子、兴奋不已地跳出来的,正是身穿水手服的文学少女——文艺社社长天野远子学姐。
自从我发现自己有多卑鄙下流以来,我一直努力对周遭人们拿出诚实的一面。
自从那个割裂一切、温暖血液飞溅、事情发展到我伸手不可及之外的罪恶之日以来,我随时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再度做出错误的选择。
对于你的心愿,我自觉已经拿出了最诚恳的态度。
我一开始想像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才写出这封信,就觉得胸中像是有烈火灼烧,我感觉非得尽我所能满足你的要求不可。
然而你的要求实在太严酷了。我已经用我的方式展现诚意,也尽量拿出最大的能力去对待你,但是你依然不满意。
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那是把一切导向毁灭,像恶魔般不忠的行为。
「说吧,为什么要割坏图书馆的书?请好好解释一下吧!」
在堆满旧书的文艺社活动室里,远子学姐摆出一副连续剧里凶狠刑警的架势。表面坑坑洞洞又不平稳的榉木桌上,放着有岛武郎的作品集,还有几张被切下的书页。
芥川沉默地低头坐在椅子上。
昨天因为吃了我写的点心而身体不适,只好暂停调查的远子学姐,今天放学后似乎立刻跑去图书馆埋伏,等着抓破坏书本的犯人。
「我的猜测果然很准,犯人真的会再回到现场。我翘掉扫除工作,在书柜后面饿着肚子蹲了三十分钟的苦心总算得到回报了。」
听到她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我的头都快痛起来了。
远子学姐后来把芥川带到我们的社团活动室。
「你切掉的地方是《一串葡萄》中的经典场面喔!主角少年偷了同学的画具,又在众人面前事迹败露。当他被老师叫出去,正觉得羞耻难当的时候,老师就把一串葡萄放到他的膝上,温柔安慰他,那可是感动人心的名场面耶!是这个故事最美味的场面耶!你有没有想过,爱吃葡萄的人吃到只有皮没有肉的葡萄会有多难过啊!这种行为真是不可饶恕!」
远子学姐气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我想一般高中生应该不会有这种想像吧……」我忍不住吐槽。
「心叶你闭嘴!」远子学姐瞪了我一眼。
「就算你是心叶的朋友,这种冒渎食物……不,这种伤害崇高书本的行为,我这个『文学少女』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你做出这种事到底有什么理由?」
「那是……」
芥川才正要说话,远子学姐就突然提高语调大喊:「我的推理是这样的,你铁定是自然主义的信奉者,而且最喜欢的书一定是田山花袋的《棉被》!」
这句天外飞来的发言让我跟芥川都呆住了,我们哑然无语地看着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倒是颇为自得。
「被你割破的《一串葡萄》的作者有岛武郎,是成立于明治时代晚期的文人集团白桦派的一员,他们向来高声倡导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然后,以田山花袋作为代表的自然主义一派,则是跟白桦派对立,专门客观描写现实情况的文学派系。其实白桦派原本就是为了反对自然主义而发起的组织。如何?我说的一点也没错吧?这一定是由衷支持自然主义的人控制不了年轻的冲动,以及对文学的爱好而使然的暴走吧!」
暴走的分明就是远子学姐的想像力吧!
我满头黑线地默默想着,而身旁的芥川则是冷静地回答:「不,你误会了。」
「咦!不、不对吗?」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是的。」
狭窄的活动室里流窜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那么,你为什么要割破书页?」
远子学姐表现出不敢置信的模样。她歪着脑袋的同时期,细长的辫子也从她的削肩滑落。
芥川可能是已经适应了远子学姐的装傻吧?他挺直身体,诚恳地说:「我因为期中考成绩不太理想,觉得很焦虑。以前我就有想要破坏什么——想要切割某些东西的渴望……所以,我想到切书或许可以抚平情绪,就忍不住做了。」
说什么期中考成绩不理想啊,芥川!你期中考不是拿下全学年第五名吗?在我们学校有参与社团活动的人,还能够拿到这种成绩已经很了不起了吧?还是说,在芥川心中,全学年第五名只能算是让人心情苦闷的烂成绩?
不久之前才自豪(?)地说「我的数学从来没有高于三十分」的远子学姐,也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
「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所以你才切书?」
「是的。」
「只是因为这样?」
「是的。」
「真的跟自然主义无关?」
「完全没有关联。」
远子学姐一脸遗憾地垂下眉毛,辫子尾端也跟着甩动。
芥川挺直身体站起,然后对我们深深地一鞠躬。
「造成你们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我等一下就去图书馆道歉,也会赔偿被我弄坏的书。」
他正要离开,就被远子学姐叫住了。
「等一下!既然你有心反省,我们也没必要把事情搞大。」
芥川转过身来,远子学姐露出了仿佛可以溶化尴尬气氛的温和微笑说:「赔偿当然要啦,不过你很幸运,刚好我跟图书委员颇有交情。只要跟他们就书被虫蛀掉了,请文艺社的毕业校友特地寄来新书替换就好了。这么一来,文艺社的评价也会上涨,可说是一石二鸟的好方法吧?」
我也急忙点头附和:「嗯,这样的确比较好。就这么办吧,芥川。」
原来远子学姐也有管用的时候嘛!我正在想待会要写篇香甜的文章给她当点心时……
「可是!光是这样,你本身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为了让你摆脱所有烦恼,而能过着愉快的校园生活,有件事是必要的。那就是跟同伴们一起挥洒热情,让青春的气息把压力吹到天边!」
为什么话题又转到奇怪的地方去了?芥川也不解地揪起眉头。
远子学姐满脸笑容对他说:「所以呀,芥川,文化祭的时候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演话剧啊?」
「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说文化祭要演话剧啊!」
等到芥川表情纠结地回了一句「请让我考虑一下」而离开后,我才对远子学姐大声质问。
远子学姐抱着铁管椅的椅背,开心地抬头看着我。
「可是,我已经跟执行委员会申请好了,也敲定了演出时间。」
「什么!」
「因为麻贵跟我炫耀说管弦乐社要在他们专用的音乐厅办演奏会,还挑衅地说『文艺社今年也很闲吧?』所以我忍心不下这口气嘛!我们去年也没有做出社刊,只有展示古典作品……而且,根本就没有人要来参观,心叶当时也只是一直玩填字游戏吧!」
她讲到一半,就开始鼓起脸颊瞪着我。我无奈地说:「没有做出社刊,还不都是因为远子学姐把作品吃掉了。」
「是这样吗?总之,今年我们绝对不能输给只有人数占优势的管弦乐社。而且,如果在文化祭上演出话剧,说不定会有人看到文艺社的优点而想要申请入社呢!」
真要说起来,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吧!远子学姐从以前就一直担心社员太少,还说过「心叶没什么魄力,如果我一毕业文艺社就倒社,那该怎么办呢?」为此烦恼不已。
「听好了,心叶,这是学姐的命令。你也要以文艺社一员的身份,在文化祭上推广文艺社的名号。为了增加社员,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远子学姐的「学姐命令」又来了。我明明比谁都渴望着低调且和平的生活啊……
「我们只有两个社员,真的有办法演话剧吗?」
远子学姐露出灿烂的笑容。
「所以我才要拉芥川一起来嘛!我刚决定在文化祭演出时,就看准了他有办法吸引不少女性观众。本来我还打算叫心叶去说服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这都是靠着我的德望啊!」
这么说来,远子学姐邀芥川入伙的动机,根本不是为了他的烦恼,而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嘛!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同情起因为被抓住弱点,不得不加入那种莫名其妙演出的芥川。
「到底要演什么话剧啊?」我不耐烦地问着。
「当然是最适合文艺社,洋溢青春气息、感人肺腑的文艺巨作啊!从服装准备的考量来看,还是明治时代之后的日本作品比较好,所以我这个礼拜都很认真地在选择剧本。
原来她是因为这样才一直看古典爱情小说啊?
远子学姐从椅子上站起身,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高高举起。
「我最后精心选出的剧本,就是武者小路实笃的《爱与死》!」
「武者小路?他也是白桦派成员吧?」
我一边回忆起上课学到的内容一边说着,远子学姐就很开心地点头。
「嗯,就是啊!芥川割破的同样是白桦派有岛武郎的作品集,这点也让我感觉到这是命运的安排呢!」
请不要在这种地方感觉到命运……
远子学姐瞬间变得一脸正经,开始说起:「武者小路实笃是在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五月十二日诞生于子爵家中的老幺。虽然出身豪门,但是他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所以家境不甚宽裕,只能过着俭朴的生活。
进入学习院就读的他,跟在那里认识的志贺直哉一起创办了同人杂志《白桦》,然后以杂志中流砥柱的身份,写下不少描写人类的美与善的精彩作品喔!只要说到青春,就不能不提白桦派!还有大正民主思潮啊!(注1:学习院,一八七七年在东京创办的贵族子弟学校,从幼稚园到大学部都有。
注2:大正民主思潮,大正时代为西元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此时风行的自由民主思潮不只影响政治,也影响了社会、文化的面向。)
尤其是以简洁知性的文笔写出《城崎散记》、《小学徒的神明》等等名作,甚至被誉为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还有以热血沸腾的文章,描写人类命运与情感的有岛武郎!还有擅于丰富心理描写和节奏明快的文体、确立了诚实面对内心渴望之『真心哲学』的里见淳!
志贺直哉的作品,就好像名人打制的滑嫩弹牙极品荞麦面;而有岛武郎的作品则像洒上大量柠檬汁的新鲜生牡蛎;里见淳就像经过慢火燉煮、表面滑溜溜的小芋头。不管哪一种都是让人感动的美味,经常让人不由自主地吃得太撑。有岛的《与生俱来的烦恼》和里见的《极乐蜻蜓》,都是必读佳作唷!
然后,还有一个人绝对不能忘记,那就是武者小路实笃!对我来说,讲到白桦派不可不提的就是武者小路!虽然有人看到他堂皇的姓氏和贵族出身,就误解他写的应该都是格调高又难懂的文章。但如果实际去接触他的作品,一定会为他作品的娱乐性之高、文章之清晰易懂感到惊讶唷!
要说武者小路的特征嘛,就是大量使用对话,还有轻快的笔调吧!有时人物台词甚至会多到写满整页,但是他把节奏控制得很好,所以可以很顺畅地一口气读完呢!如果要比喻,武者小路的作品就像一流厨师做出来的豆腐料理。不只拥有滑嫩又清淡的口感,同时又可以品尝到大豆绝妙的甘甜浓醇风味,还带有画龙点睛的微苦。吃完最后一口的瞬间,真会让人忍不住感叹『太美味了』!」
远子学姐一边说着,就真的闭起眼睛发出感叹,然后又遽然睁开眼睛,兴奋雀跃地把脸凑到我面前。
「他写的《爱与死》里面的女主角夏子,是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纯情女生喔!像白白嫩嫩的豆腐一样清爽,就算不沾任何佐料直接吃也很好吃喔!她跟留学中的男主角只有书信往来,但是信中的语句也清楚展露出她的清纯可人,让人看得胸口都要疼起来了。还有还有,关于她的描写也很可爱唷!例如一群女学生聚集在操场上比赛倒立,夏子则是其中的倒立高手,而且她还会翻筋斗耶!她在哥哥的生日案值上也表演了精彩的翻筋斗,来宾们都拍手叫好唷!」
「等一下!」我忍不住打断了讲得口沫横飞的远子学姐。
「要叫女主角表演翻筋斗,这也太夸张了吧!这种事谁办得到啊!」
「哎呀,只不过是倒立,有什么难的。即使是翻筋斗,只要反复练习就自然学得会,夏子也是这么说的,不用担心啦!」远子学姐乐观地笑着说,我则是义正词严地加以驳斥。
「不可能的。再怎么说,如果是打排球时会被球打到脸、踢足球时会撞上球门网、玩垒球时会挥棒敲到自己的脑袋、上游泳课时耍帅游了蝶式,却因为脚抽筋而溺水的远子学姐,一定是办不到的。」
远子学姐听得脸都红了。
「为什么你讲得好像亲眼目睹了我所有的丢脸事迹啊!」
「那是因为远子学姐成天都在做些丢脸的事啊!请你正视自己是个运动白痴的事实,不管倒立还是翻筋斗,远子学姐都没办法啦!」
这句话好像刺激到远子学姐的自尊心了,她气鼓鼓地说:「才不会呢!只要对文艺社有足够的爱,无论什么事我都办得到。」
「这跟文艺社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只要对故事有爱,什么都是有可能的。管他要倒立几次都没问题啦,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爱的力量吧!」
看她转身面对墙壁,准备开始倒立,我吓得连忙制止。
「请别这样。如果受伤就糟了!而且穿着裙子倒立,什么都会被看光喔!」
「别担心,我里面有穿体育裤啦!你就擦亮眼睛,好~好地看着吧!」
远子学姐高举双手,气势逼人地往墙边踏出一步。
「哇~快停止啊!远子学姐!」
只见她的裙摆随身体翻动而飘起,一双白细的脚伸到半空中。
包覆着小小屁股的黑色体育裤在我的视线中一闪而逝,接着远子学姐翻起的双脚就向前倾,还发出了惨叫。
「呀!」
「啊!危险!」
情急之下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远子学姐的脚踝,但她的右脚还是往前落下,结果就连我也跟她一起撞上了墙边的书堆。
高高叠起的书本像雪崩一样落在我们身上,扬起大片尘埃。而且倒塌的书本还推倒了隔壁的书堆,然后像骨牌一样,又推倒了旁边的书堆,搞得整间活动室满地都是书,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被压在大量书本下面的远子学姐可能是因为吸入了灰尘,她泪眼婆娑地说:「咳咳……我看还是换个剧本好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远子学姐放弃演出话剧呢?
隔天,我面色凝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这个问题时,芥川走进教室。
我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芥川用平时的稳重表情对我说:「昨天给井上和天野学姐添麻烦了,实在很抱歉。」
听到他沉稳的语气,我也松了口气,像平时一样笑着回答:「不用在意啦!虽然我也有点吓到了,不过无论是谁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嘛!」
对了!如果芥川说他不演戏,远子学姐说不定就会放弃了。
我探出上半身。
「关于演话剧的事,那只是远子学姐一头热,如果你拒绝也无所谓。如果要拒绝,我也可以帮你去跟远子学姐说喔!」
然而芥川却一脸认真地回答:「不,我决定接受了。我是个无趣的人,也没什么演戏的天份,或许会扯你们后腿,不过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努力了。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咦咦!怎么会这样!
放学后,当我看见聚集在狭窄活动室中的成员时,再度受到惊吓。
「琴、琴吹同学!而且连竹田同学也在!」
「干嘛啊?我是因为远子学姐的请求才答应参加的,跟井上一点关系都没有。应该这么说,叫我跟井上共同演出简直就是在开玩笑嘛!」
板着脸的琴吹同学身边,那个头发蓬松的娇小女孩则笑嘻嘻说着:「嘿,因为好像很好玩,所以我立刻就说OK唷!」
竹田同学是担任图书委员的一年级学生。以前我曾经当她的打手代写情书,所以从那次之后,她偶尔会跑到文艺社来玩。
竹田同学睁着一只小狗般的大眼睛望着我,可爱地歪着脑袋。
「咦?心叶学长,你好像不太高兴耶!难道你不想跟千爱一起演戏吗?」
「怎么会呢,没有这回事啦!」
我慌张地回应后,发现琴吹同学用更甚以往的尖锐眼神瞪着我。对了,琴吹同学也是图书委员,她应该早就认识竹田同学了吧?仔细想想,琴吹同学以前还说过竹田同学像是「恋童癖者会喜欢的对象」呢!
这样的阵容真的没问题吗?
淌着冷汗的我,身边站着表情认真的芥川。竹田同学看到芥川就大声嚷嚷:「哇,芥川学长也要参加演出吗!太棒了,我的朋友一定会羡慕死的,一年级也有很多学长的粉丝唷!啊,我叫竹田同学,经常去弓箭社观摩。」
芥川露出亲切学长的表情点点头。
「啊,我知道,你以前曾经跟井上一起来参观过。」
「是啊,因为我们感情很好嘛!」
竹田同学勾住我的手腕嘿嘿笑着。本来望着旁边的琴吹同学,突然狠狠地转过头来看我。
「芥川学长和心叶学长,请你们多多指教啰!我,我也希望可以跟七濑学姐好好相处唷!我可以叫你七濑学姐吧?」
「不可以。」琴吹同学生气地眉梢颤抖,迅速回答。
可是竹田同学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好的,那我就叫你七濑学姐啰!」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吗!」-
「呀!七濑学姐好可怕喔!」
琴吹同学看见竹田同学攀在我身上,就凶狠地瞪着我。
「喂!井上,你们是要亲热到什么时候啊!」
「哇,抱歉抱歉。」
看到矛头突然指向我,我连忙把竹田同学的手推开。竹田同学还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声。
「总、总之,这又不是小学生在玩游戏,请不要在这里卿卿我我。」
琴吹同学面红耳赤地说完,又把头转开了。
站在一旁的芥川同直用成熟稳重的态度观望我们的相处模式。
然后,说到身为元凶的远子学姐……
「太好了,大家都已经打成一片了。挑出这些成员的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啊!」
她竟然沾沾自喜地不断点头。我突然好想回家。
我们在桌旁勉强塞下五张椅子,大家一起坐下,终于开始讨论起话剧的事。远子学姐拿起一本老旧的精装本,展现在大家眼前。
「……经过本社内部慎重地再三讨论的结果,已经决定演出的剧本是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
「哇,太棒了,好像很有文艺气质呢!」
什么再三讨论的结果嘛……明明就是因为倒立失败,才不得不放弃武者小路的代表作吧?
远子学姐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友情》是作者在大正八年为了大阪每日新闻的连载而写的作品唷!大家都有读过吗?」
「没有。」
「没看过。」
「我也是。」
芥川、竹田和琴吹同学纷纷回答。
「那么我就简单说明一下大纲吧!主要角色有担任剧作家的野岛,野岛最好的朋友小说家大宫,野岛恋慕的女学生杉子,杉子的朋友兼大宫表妹的武子,还有杉子的哥哥,同时也是野岛朋友的仲田,最后是野岛的情敌早川——大概就这六个人吧!
故事从主角野岛初次见到杉子开始,野岛深信杉子是要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女性,为了见她,还经常跑到仲田家,单恋着她。
野岛只把自己的爱慕之情告诉好朋友大宫,而大宫是个既诚实又有男子气概的男性,他总是认真倾听野岛的话,也一直为野岛的恋情加油。
但是,杉子喜欢的并不是野岛,而是大宫。
处在爱情与友情两难抉择中的大宫,为了贯彻友情,决定到海外留学。但是他还是一直跟杉子保持书信往来,结果他最后终究压抑不住对杉子的感情,把杉子叫来自己身边。」
竹田同学听得双眼圆睁。
「哇!这么说的话,野岛岂不又失恋又失去了好朋友?太可怜了啦!」
「是啊!结局虽然悲伤,不过却强而有力又感动人心喔!而且野岛为了杉子而朝思暮想,时忧时喜的描写,也很有感染力呢!还有还有,这一幕不是很棒吗?野岛在沙滩下写下杉子的名字,祈祷如果波浪起伏十次都没有把字迹冲掉,愿望就会实现,很罗曼蒂克吧!」远子学姐摊开书页说明。
竹田同学和琴吹同学夹在两旁跟着阅读。
然后三人就这样脸贴着脸,一边翻着书本,一边聊着「啊,这个部分最棒了」,或是「咦,可是这里不太好吧」。
一开始只有远子学姐在唱独角戏,她兴高采烈地说:「哪、哪,野岛真的很可爱吧?你们也可以理解只要爱上一个人就会对全世界改观的感觉吧?」
但是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却在半途开始反驳。
「唔……喳我觉得远子学姐太夸张了吧,远子学姐。」
「我也这么觉得唷!如果有人这样纠缠,所有女生都会逃走啦!这个野岛还真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呢!」
「是、是这样吗?一般人谈起恋爱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你看,杉子在写给大宫的信里也提到『我宁死都不想当野岛先生的妻子』、『我实在不想在野岛先生身边待一个小时以上』这样耶!」
「我可以理解,野岛实在是太烦人了,随便把杉子视为自己的妻子,只要看见杉子跟别的男人说话,就会生气地想『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点都不值得我去爱』。这家伙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
「就是说嘛!因为野岛希望杉子只依赖自己,还擅自妄想自己是国王,把杉子想像成女王,所以杉子才会逃走。」
「是啊!是啊!」
面对突然变得意气相投的这两人,远子学姐依然坚持为野岛辩解。
「可是,这就是野岛的魅力所在啊!人只要谈起恋爱,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中编织各种故事,为了所爱的人,心情也会摇摆不定,有时也会失去自信,陷入忧郁苦闷,有时还会像小孩一样无端迁怒。
如果自己最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自己,就会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更棒的人,好像能够支配全世界。有时充满了轻飘飘的幸福心情,有时也会焦虑不安地想要哭泣,夹在这两种复杂心情中认真烦恼的野岛,不是很直率又可爱吗?」
远子学姐笑容满面说出的意见,却被琴吹同学果断推翻。
「就算是远子学姐的意见,我也无法苟同。如果对这种喜欢会错意的男人太好,他反而会纠缠不休吧!」
「是啊!千爱也这么觉得唷!而且大宫比野岛帅多了,他跟杉子打起桌球毫不手下留情的那一幕,真是太帅太萌了。」
「就是嘛!大宫真是个好男人。他要去外国时的离别之言也好感人呢!」
琴吹同学以十分赞赏的表情点着头。
「怎么这样说,你们两人应该好好感受一下野岛的魅力嘛!」
真没想到她们可以为了小说中的人物兴奋成这样,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跟芥川都没有加入女生们的对话,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结果竹田同学转过头来问道:「心叶学长和芥川学长又是怎么想的呢?」
「呃?那个……野岛可能真的不太会看人脸色,不过大宫突然在杂志上刊登他跟杉子的信件,野岛看到后心中会作何感想……」
我还在紧张地思考措辞时,芥川却以强硬的语气说:「我认为,大宫不应该接受杉子的感情。不管有什么理由,他的行为都背叛了依赖自己的朋友,这不是诚实的人该做的事。」
芥川的表情和声音一样严肃,他望着半空的眼睛闪烁出强烈的光芒。
这段突如其来的坚决发言,让竹田同学和琴吹同学都呆住了。
我也慌了起来。你是怎么啦?芥川!
就在气氛变得沉重时,远子学姐将双手撑在桌上,挺身说道:「哎呀,就是因为诚实男性心中有这样的纠葛,所以才会产生文学,以及感动人心的力量啊!如果大宫是个喜好玩弄人心的浪荡子,就不会在写给杉子的信中表现得那么犹豫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段剧情了,要譬喻的话,就像是『再来一块豆腐!不,再来三块!四块!不,店里有的全部拿出来吧!还要放上满满的生姜!』这样吧!」
我又开始头痛了。
「这个譬喻太难懂了,远子学姐。」
不只芥川僵着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连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远子学姐竖起右手食指左右摇晃,以一副欣喜的模样说:「呵,简单地说,就是肚子已经吃得很饱了,却还想再继续吃的感觉啊!」
「我想应该没人听得懂吧!好啦,已经快没时间了,还是继续讨论吧!」
「哎呀,真的耶!」远子学姐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惊讶地说,「那么,我们先来决定角色吧!我看野岛就让心叶来演,大宫就交给芥川啰?」
「不要。我才不想当主角。」我立即回答。光是叫我演戏已经够麻烦了,我才不想那么卖命。
「咦,可是千爱觉得角色这样分配很适合啊!」
「就是啊!男生只有芥川和井上,不要抱怨了,爽快地答应吧!」
「我可以演野岛吗?」芥川也提出要求。
「这样不行啦!因为大宫的形象是高大的美男子。如果野岛比大宫还帅,这样杉子喜欢大宫就很没说服力了。」
竹田同学的发言很中肯。可是,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是很失礼吗?
结果远子学姐朗声说道:「,我知道了!身为文艺社社长的我,在此宣布接下野岛一角。」
「咦,远子学姐要反串吗?」
「哇,这就是所谓的男装丽人吗?还是该说宝塚呢?」
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芥川好像也吓了一跳,我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不过话说回来,她那种贫乏的胸围的确不用费多少功夫就可以扮男装了……
「就交我吧,我这个『文学少女』一定会演出最棒的野岛给你们看。所以芥川也愿意饰演大宫吧?」
「好的,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芥川也点头了。
「太好了!就请多多指教啰,芥川!我一直都想找你来参加演出,所以当你答应的时候,我简直忍不住要欢呼了呢!」
远子学姐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出这种话……虽然她的确很希望找芥川来演话剧,但她只是希望在文化祭上吸引更多女性观众吧?芥川不知是困扰还是腼腆,嘴边浮现了复杂的笑容。
「那么,接下来就是女主角杉子。」
「我要提名七濑学姐。」
「啊,竹田!你在胡说什么啊!」
琴吹同学显得很慌张。
「因为杉子是让野岛一见钟情的美少女呀,所以由七濑学姐来演最适合了。」
「可、可是,那个……我的演技实在……」
「千爱说的没错。如果是小七濑,一定可以演出很精彩的杉子唷!要不要试试看呢?小七濑?」
远子学姐双手按着琴吹同学的肩膀,她红着脸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还往我的方向看了两三眼,才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好、好的。」
「琴吹同学,加油喔!」
我本来想帮她打气,可是原本扭扭捏捏的她却突然抬起头来,还强调地说了一句:「我会接受这个角色,跟井上一点关系都没有。」
「呃……喔!」
接下来,又决定让竹田同学饰演杉子朋友兼大宫表妹的武子,我要饰演的则是野岛的情敌早川。我正在庆幸这么一来戏份就不多了,结果远子学姐又下令要我写剧本。
「麻烦你在下周一交出来唷!我会好好期待的,心叶。」
离下周一不是只剩五天吗?她真的想把学弟操到死吗?
解散之后。
我去图书馆借了《友情》,出来后发现校舍墙壁和校园中的樱花树都已经染上了夕阳的光辉。如浪涛般满溢的朱红与金色光芒中,我一边感受着微冷的秋意,一边走出校门。
然后,就看到芥川的身影出现在不远的前方。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个红色邮筒旁,挺拔地站着,好像正要把信投入邮筒。他染上夕暮余晖的侧脸显得有些凝重,仿佛带着一丝忧郁的色彩,所以我也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
「……」
芥川稍稍皱眉,神情悲伤地看着手上的长方形白色信封。
片刻之后,他才轻轻把信投入邮筒,坐上自行车准备离开。
「芥川。」我一边大喊一边跑过去,芥川转过头来,脸上好像有些尴尬。
「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嗯!我已经去社团露过脸了。」
芥川下了自行车,我们两个并肩走在黄昏的路上。
我试探性地询问了一直很在意的事。
「芥川,你是自愿演话剧的吗?真的不是因为远子学姐的缘故吗?」
芥川端正的脸庞还是看着前方,他用仿佛可以穿透人心的沉静语气说:「让你担心真是不好意思。可是,听到天野学姐邀请我参加演出时,我也想要做做我平常不会做的事。因为最近心情很烦躁,所以有这种机会我反而很感激。」
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我真的可以问这种事吗?最好还是别太超过,要小心别破坏了原来的平衡……我怀着如履薄冰的恐惧,慎重地选择词汇。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烦恼?好比说……恋爱啦?」
话说出口后,我的心脏急遽跳动,还感到有些后悔。
如果他表情出不悦该怎么办……可是,芥川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很有女人缘啊!你有女朋友吗?」
更科同学的脸浮上我的脑海。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还有清秀又成熟的脸庞,柔细的声音。
——求求你,帮我问问一诗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好吗?
我认为芥川不像是个会脚踏两条船的人。可是……
「没有。」他回答的声音有些僵硬。
「是吗,真是意外耶!」
「怎么会。」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更科同学的事吗?是因为害羞?还是有其他难以启齿的理由?
「井上呢?」
「我?我也没有啊!我跟你不一样,就连被女生叫出去的经验都没有。」
「可是你跟天野学姐的感情好像不错,你们不是情侣吗?」
我听得差点跌倒。
「你别闹了,绝对不可能啦!我只不过是负责帮远子学姐做点心……不,是跑腿。她成天都在使唤我,拼命虐待我这个学弟。那个人太蛮横了啦!」
只有这件事我得强烈声明。
「是吗……那么……」芥川好像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改口:「不,没什么。」
我很在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他到底想要问我什么事呢?
「那么,芥川,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啊?」
这次我试着问得迂回一点。芥川低头沉思片刻。
「倒是没什么特定类型,不过……」
他突然闭上嘴,流露出悲切的眼神。
「……如果见到女生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就会忍不住在意起她。譬如平常看来盛气凌人的女生,却在无意间见到她躲起来哭泣的模样。」
虽然这只是譬喻,却让人感觉很写实。芥川一定是看过本来以为绝不会哭的骄傲女孩哭泣,心情因而受到动摇吧……
我也突然想起,放暑假之前去医院探望琴吹同学时,她躺在病床上的脆弱表情。
看到向来好胜的琴吹同学含泪低头的模样,我也感到内心产生动摇。只要想起当时的琴吹同学,就觉得心情有些浮躁。
不过,我应该没有喜欢上琴吹同学吧……
咦?奇怪?芥川的女朋友更科同学,怎么看都不像盛气凌人的类型啊?还是说她外表看来成熟,其实是个像远子学姐那样冲动的家伙?远子学姐光看外表的话,也只是个秀气的文学少女。
「井上呢?你喜欢怎样的类型?」
突然被他这么一问,我也呆住了。
像游丝般浮现在脑海,那个令人怀念的可爱女孩的事,我怎样都无法说出口,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我也不知道……」我强装笑容喃喃说着。
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变冷变暗,街灯在柏油路面上照出两条黑影。我们之后随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各自回家了。
这已经是我写给你的第几封信了呢?
上次写给你的信太过情绪化,还提到不少悲伤的事,让我很后悔。
我没有顾虑到现在的你也正处在漫长的辛苦奋战之中。你一定觉得整个世界都对自己有敌意,就像被冷冽的刀枪包围了吧?因为几度遭人背叛、被人伤害,就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最亲近的人切断了,或许你已经深信,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自己的伙伴了吧?
我现在终于理解,你强韧的意志和烈火般的好强脾气,都是因为拒绝憎恨这个世界而产生的。我也理解了,对现在的你来说,憎恨是你藉以支撑自己所必需的情绪。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承受被你用充满憎恨的眼神注视。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想到胸口都会痛。跟你避不见面的我就算说出这种话,或许你也不会相信。可是,我真的很想成为你的战友。
如果不是你期望我做出那种不诚实的行为,我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到你身边。
所以然,希望你可以冷静,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希望你能打开心扉。
如果我说因为我担心你是不是还在哭泣,担心到睡不着,你一定会气得想要甩我一巴掌吧? |
决定演员名单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社团活动室里专心编写剧本。
「武者小路的小说,主要是以主角内心的独白和对话组成,所以要改编成剧本应该很方便吧!心叶一定做得到,加油。」
虽然远子学姐说得很轻松,可是即使对话再多,也不能原封不动地搬到剧本里啊!而且演员人数不够,所以杉子的哥哥仲田和他的朋友都无法出场,非得用合理的方式补上他们的台词不可,原本他们会出场的场面也必须改写。长台词在小说里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舞台演出的话就会变得很不自然,观众也很容易听腻。
我来回瞪着一本五十张的稿纸以及从图书馆借来的《友情》,苦闷地思索剧本内容,而远子学姐则是在一旁不雅地把脚踏在铁管椅上坐着,开开心心地「点菜」。
「记得把大宫埋藏在心中的思念,还有杉子对大宫的倾慕完整地传达给观众唷!野岛、大宫和杉子——这种酸酸甜甜的三角关系,正是这个故事里最美味的部分。」
「沉浸在爱上某人的喜悦之中的野岛,还有理智上支持朋友的恋情、感情却不由自主受到杉子吸引的大宫——啊,真是太浪漫了!」
「大宫虽然故意冷漠地对待杉子,可是杉子反而越来越喜欢这样的他。野岛、大宫、杉子,还有杉子的朋友武子四人一起玩牌的时候,杉子害羞得面红耳赤,不时发呆和失误的模样比什么都可爱啊!」
「对了,就像沾上柚子醋的汤豆腐,吃完之后嘴里吐里都暖烘烘的。跟野岛的心情一起品味的话,就像淡淡的酸味和柚子清香,让人感到胸口都紧了起来唷!」
「野岛和大宫的友情也要多加描写唷!就像小七濑说过的,大宫出国前在车站里,压抑着他对杉子的感情,而对前来送行的野岛说『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那一幕最感人了。就好像舌头被炽热的豆腐烫伤一样疼痛呢!」
「也有人说,大宫这个角色就是以『白桦派』的成员志贺直哉作为典范。武者小路虽是贵族出身,却不得不过着贫苦生活,志贺则是资产家的儿子,愉快过着学生生活;武者小路对运动很不拿手,志贺却是运动高手。成长背景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这两人,藉着创作成为彼此独一无二的知己。他们还曾经一起徒步旅行,直到变得老爷爷了,感情都一直很好呢!」
就这样,远子学姐一边开心地讲述着武者小路和志贺的友情故事,一边捡起我写坏的原稿,撕成小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唔……台词稍微长了点,味道变得有点平淡。节奏就是对白的生命啊,就像拿菜刀削着整根萝卜,必须节奏明快地削下重要台词。比较有喜剧性质的场面,就要用短促轻快的节奏下刀,像是剁剁剁、剁剁剁这样。」
「啊,这里的感觉很棒,就像冷豆腐从喉咙里轻轻滑过。没错!武者小路就是这种感觉啊!」
「呜……这里太硬了啦!好像豆腐里面加了烧焦的虾子尾巴啦!」
「哇,这里暖暖的好好吃喔!就像要含在口中吹凉才能吞下去的感觉。心叶真是个天才!」
我一丢下稿纸,她立刻捡起来,劈哩啪啦地不断吃下我写的剧本。
「揉过丢掉的东西干嘛还要特地捡回来吃呢?会吃坏肚子喔!」
听我这么一说,远子学姐轻轻扬起被窗口射入的夕阳染成蜂蜜色的长睫毛,绽放出笑容说:「不要紧啦!我已经被心叶的『点心』训练出钢铁般的胃肠,不会因为这么一点东西就吃坏肚子的。而且,这可是非常质朴的美味喔!就像跟面包店讨切掉的吐司边来吃的感觉吧?偶尔会碰见一角沾有一点草莓果酱或蓝莓果酱,那时就会觉得赚到了。」
我不禁愕然,这个人对于『食物』真的很贪心呢!可是,看着她不断捡起揉皱的稿纸,开心地撕碎吃下去的模样,我就觉得胸中兴起一种微妙的骚动。
「对了,芥川后来怎么样了?」远子学姐含着稿纸,口齿不清地问。
「跟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
从我跟他一起回家那天以来,我们几乎没再交谈过。总觉得如果知道对方太多事,自己的事也无法隐瞒下去。无论是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喜欢的人是谁、对方现在怎么了,我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也向更科同学道了歉,说我没办法问出结果。下课时间在无人的走廊上跟别人的女朋友私会,让我有种做坏事的感觉。
更科同学知道芥川要在文化祭演话剧时,好像受到不小的打击。
「一诗要演戏?真的吗?」当时她喃喃问着,眼眶好像还浮现泪光。
远子学姐一边咀嚼写坏的剧本一边说:「因为心叶没什么朋友,所以一定要跟芥川好好相处喔!」
这句话让我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我跟芥川算是朋友吗?
的确,我们会在教室里互相比对作业,没事也会闲聊几句……可是我们并不像野岛和大宫那样,会畅谈彼此的未来,也不会谈论感情话题,也感觉不到让人感动得想哭的友情,更不会为了对方两肋插刀。
野岛和大宫之间的羁绊既美丽又强烈。但是,如果他们不是这么亲密的朋友,大宫就不必因为爱上杉子而承受那样的痛苦,野岛也不会因为大宫的背叛而受到那么深重的创伤。
没错,如果不对他人赋予期待,也不跟别人过分亲暱,就不会失去也不会绝望了……
所以我绝对不要像野岛那样相信他人、依赖他人。
「芥川能够答应参加演出真是太好了……如果话剧成功,社员也能因此增加就更棒了吧?」
在黄昏的光辉中,抱着膝盖坐在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姐眯细眼睛,悠闲地微笑。
「这么一来,远子学姐就不能随兴所欲地吃点心了吧!」
「啊,糟糕,我都忘了。可是我很想要有很多社员……不然文艺社的存亡……可是,我也很想吃『点心』……呜,好烦恼啊!」
看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丧着脸,认真烦恼的样子,我也觉得心情舒缓多了。
这个周末,我也在家持续写剧本。
星期天中午,当我正在自己房里专心填写稿纸的格子时,妈妈敲了房门起家进来。
「心叶,该吃午餐了。咦?」
妈妈看到我桌上摆着一大叠稿纸,好像有点讶异。我急忙解释:「我正在写学校的报告。因为很难写,所以可能会写坏很多张。」
妈妈温柔地微笑了。
「是吗,真是辛苦。可是面条放太久会糊掉,还是早点下来吃唷!」
房门关上,剩下我独自一人后,我忍不住感到自己的脸热起来了。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发现我在说谎?
其实只要坦白跟她说,我是在写文化祭准备演出的话剧剧本就好了……
我的家人都知道我在高中参加了文艺社。
但我是在入社两个月之后才告诉家人,而且也没提到每天都要写三题故事,只是简单说了「因为社员很少,也没什么大活动,只是跟学姐聊聊文学作品」。
因为我不想让家人太过担心……
两年前,当我还是个国三生的时候,我把第一次写的小说拿去投稿新人奖,结果竟然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得奖者。
从此之后,我的生活有了大幅度的转变,不只作品以谜样蒙面美少女作家的身份大肆宣传,得奖小说还成为畅销书,让井上美羽这个名字传遍了日本。
但是,这对我来说反而是把自己推入黑暗深渊的不幸事件。我失去了最喜欢的女孩,还罹患了会突然无法呼吸的疾病,因而无法上学,只能缩在家里,给家人添了不少麻烦。
就算是现在,妈妈也会为了我假日都不跟人出去、也没有朋友打电话来找我而担心,偶尔会用悲伤的眼光望着我。
每当我看到那种眼神,或是突然想起往事,就会觉得自己实在活得太无力、太丢脸了,喉龙还会因此纠结起来。
为什么我会这么脆弱?这种情况到底还要延续到何时?
我再也不要毁坏任何东西,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所以,我决定绝对不再写小说。因为我在国中写了那本小说真是太错特错。
我阖起五十张一叠的稿纸,怀着郁闷的心情走下楼,脑中还浮现野岛的台词。
「何等高贵的女孩啊!
我会成为有资格当她丈夫的男人。
神啊!在那之前请别让她嫁给别人!」
我也有过像野岛那样热恋的经验。但是,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了。
周一早上,我在文艺社的活动室里交出用电脑打字列印出来的原稿时,远子学姐扭曲着面孔,近似哭喊地大叫:「讨厌啦!为什么不是手写的啊!在洁白的稿纸上用铅笔一字一字写出来的东西,才像亲手制作的美味啊!心叶明知我喜欢手写的稿子,竟然还给我这种东西,太过分了!」
「没办法啊,因为手写在稿纸上的剧本很难读。再说,如果剧本被远子学姐吃掉不就完了?」
「我才不会这样呢!呜……心叶应该是使用了文书处理机吧?」
「有必须当然会用啊,这是现代人的常识吧!而且我也会盲打喔!」
「你这个背叛者!」
远子学姐目眶含泪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喊了一句「对了」,然后开心地朝我伸出双手。
「应该有手写的原稿吧!请把原稿交出来。」
「今天是资源回收日,早上我已经把原稿跟漫画捆成一叠拿去回收了。」
「太过分了!你竟然做出这种事!你这欺负学姐的坏蛋!恶魔!」
我毫不留情地对着哭哭啼啼的远子学姐说:「总之影印和装订就麻烦你了。啊,这是文字档的拷贝资料。」
我正要把光碟递给远子学姐,她就抓着我的袖子说:「给我等一下,心叶。这笔帐我一定会跟你算。等一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要交给你,因为我是心胸宽大的学姐,所以你如果达成任务,剧本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真是的,她到底要把人使唤到什么地步才甘愿啊……
午休时间,我抱着未战先败的心情,来到了管弦乐社。
坐落在中庭的广大建筑物中,最主要的是大音乐厅,还有若干个小会馆和小房间,而最高楼层就是管弦乐社社长、同时担任女性指挥的三年级学生姬仓麻贵——通称「公主」——的专属画室。
「打扰了。」
我推开门走进去,就看见光线充足的房间中央,有位卷起水手服袖子,又套上工作用围裙的女子,正对着画板挥动画笔。
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和素描作品,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柜上,摆满了豪华的精装文学全集。
「欢迎光临,心叶。」麻贵学姐牵动她丰厚的嘴唇微笑着说。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像狮子鬃毛一样披散在胸前和背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你今天是来帮远子传话的吗?没关系,先喝杯茶放松一下吧!」
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高大男性,以俐落的动作在铺了桌巾的小桌子摆上三明治、水果,还有盛满红茶的茶杯。
他叫做高见泽,是在麻贵学姐祖父手下做事的人。麻贵学姐的祖父就是这间学校的理事长,麻贵学姐之所以会被称为「公主」,又能在学校里享有各种特权,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坦白说,我一向很畏惧这位学姐。或许是因为我属于草食动物类型,而她可说是肉食动物的类型吧!我总觉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她的尖牙利爪给撕裂。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在麻贵学姐的招待下喝了红茶,然后抓起三明治。薄薄的吐司夹着鲑鱼和小黄瓜制成的三明治咸度适中,相当好吃,但是因为面前有个让我心存畏惧的人,所以只能说是食不知味。
「说到远子啊,她最近只要一看见我,就会生气地跑走耶!她是不是讨厌我呢?」
从麻贵学姐的语气听来,她仿佛还挺享受远子学姐的反应。
「都是因为麻贵学姐逼远子学姐当裸体模特儿吧!」
「可是我对她真的是一见钟情啊!像那样的素材是很珍贵的,我在毕业之前一定要说服她。心叶也想看看远子的裸体画吧?」
「我没什么兴趣。远子学姐那种程度的胸部,我已经在镜子里看习惯了。」
「那么,你想看我的裸体吗?」
我一口喷出红茶。麻贵学姐则是轻轻地笑着。
「开玩笑的啦!」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对心脏不太好。」
「不可以告诉远子唷,要不然她一定会更讨厌我的。」
「麻贵学姐就是因为这种言行才会被讨厌吧,而且还常常讽刺远子学姐文艺社的社员很少、社团活动室很狭窄、没什么存在感。」
「因为远子生气的表情太可爱了,我才忍不住逗她嘛!」
没有用,这个人根本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嘛!赶快把事情处理好然后离开吧,否则好像随时都会被她给吞了。
「都是因为麻贵学姐在旁边搧风点火,害远子学姐又兴致勃勃地惹出一堆麻烦事,所以请你负起责任。」
麻贵学姐笑嘻嘻地说:「你是说文化祭的话剧演出吗?虽然已经找到演员了,但是那种狭小的活动室应该没办法排演吧?而且也必须准备照明和布景吧?」
她大概已经知道我被派来这里的目的了,想要在这个人面前玩小把戏是行不通的。
「是啊,因为我们社团的毕业校友太少了,又没有资源和关系可动用。麻贵学姐可以帮帮忙吗?」
我从制服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排列在桌上。
麻贵学姐眯细眼睛。
「比起你上次威胁我,这一次的手段好像比较高明。」
那些照片拍的是穿着体育服,被排球砸到,倒在地上的远子学姐,还有穿着学校泳装坐在游泳池畔,因为脚抽筋而哭丧着脸的远子学姐。这些照片是从摄影社的男同学那里买来的,本来我是打算在远子学姐失控时拿出来,或许可以让她听话一点,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麻贵学姐摸着照片上远子学姐的身体曲线,她手指的动作有点猥亵。
「不过,还是太天真了。」
「呃?」
「比这些更可爱或更惊人的远子校园生活照,我少说也有几百张吧!」
「几、几百张……」
「若是想跟我谈条件,就一定要拿出更珍贵的照片来。譬如远子的裸照,或是私底下的照片。」
「那是犯罪吧!」
麻贵学姐吃吃笑着。
「算了,随便啦,那么我就收下这些照片吧!如果要排练场地,只要是空着的会馆都可以让你们使用,照明和其他设备我也会帮你们准备好。」
「真的可以吗?」
我疑惑地望着麻贵学姐。因为此人是那样的个性,所以一定还有下文。
「呵,我也很想看看远子演的话剧啊!你们不是要演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吗?让解开辫子穿着古装的远子加入我的照片收藏也不赖。」
看来我还是先别告诉她远子学姐要反串男角一事比较好吧!
「就麻烦你了。远子学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一边暗自盘算,低头敬礼后就离开了画室。
「麻贵答应帮忙了吗?心叶真厉害,真不愧是我的学弟啊!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等在音乐厅外的远子学姐听完我的回答,高兴得赞赏有加。
远子学姐还真会顺水推舟。她明明就是不想自己去拜托麻贵学姐,所以才叫我去吧!
「这么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今天放学后就开始排演吧!」
「哇,这个剧本还暖暖的,七濑学姐你看。」
「不要把剧本贴在我脸上啦,竹田。哇,真的耶,纸还暖烘烘的。
「嘿嘿,因为这是刚出炉的嘛!」
放学后,我们在麻贵学姐拨给我们使用的小会馆集合。在铺上红色椅套的五十张座椅前方,有个跟讲台差不多高度的半圆形小舞台,在这个场地排演可说是绰绰有余。每个成员都已经拿到刚影印装订好的剧本,我们首先对起台词。
「我好像曾在表妹那里看过一次照片。那位女性还算漂亮吧!」
令人惊奇地,芥川演起大宫这个角色十分相称。
他禁欲主义者的气质、诚恳的态度、低沉的声音,原本就很符合这个角色的形象,而他念起古典的台词也是疏淡有致,感觉非常自然。
另一方面,担任主角的远子学姐则是……
「『还算』一词听起来好像不太认同。」
唔……远子学姐的声音太做作了……虽然感觉得出她故意模仿男性的语调,但是听起来就像嘴里会啣着玫瑰,那种恶心家伙扭捏造作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她的动作实在太夸张了。光是讲一句台词,又是敞开双手、又是高举手臂、又是仰天长叹、又是抱头呻吟。跟芥川低调的演技相比,实在太不搭了,整个感觉非常诡谲……
「世上正刮着风暴,那是思想的风暴。我如同一棵大树屹立在这场风暴之中,一步也不退让。能够给予我这份力量的就只有杉子。因为有杉子相信我,我才办得到。」
远子学姐像是狂风中的树林木,激烈地左摇右摆,然后转了一圈,双手交握到胸前,睫毛啪喳啪喳地眨动,故意装出柔媚的声音说:「啊!我心爱的野岛先生们,我相信您。您一定可以获得胜利。请让杉子成为野岛先生的妻子呀!」
「停!暂停一下!」
我终于按捺不住,冲到越演越激动的远子学姐面前。
「干嘛啊,早川。我正在述说对杉子的热情,不要打断我啦!」
「你说谁是早川啊!就算这是野岛的妄想场面,也不需要把语尾拖长成这样吧,实在是太恶心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在剧本里加过波浪号,再说你的动作未免太夸张了。」
「因为我太入戏,嘴和身体就自己动起来了。可以变得这么像另一个人,或许我出乎意料的有女演员的才能呢!」
「刚才那种表现只像个变态吧!」
「咦咦,我可以忠实地表现出热恋青年内心深切的思念呢!」
「也深切得太过头了吧!总之,请不要做出多余的动作,正常表演就好了。」
「这样就没办法把野岛的心情传达给观众了。」
「传达得太过火只会打乱整体气氛吧!」
我跟远子学姐争执的情况,让琴吹同学看得目瞪口呆,芥川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我突然惊觉自己不小心恢复成平时跟远子学姐相处的态度,因而吓了一跳。
「总、总之,请好好地依照剧本演出吧!」
远子学姐不甘愿地回答着「好。」我们又继续排演。真是不妙,我在教室里明明可以扮演好成熟冷静的自己不是吗?
「杉子、杉子,你看那朵云,是不是很像谁的脸?」
「像谁的脸呢?」
竹田同学也演得不错。虽然这角色是个娴静的女性,跟竹田同学平时的个性正好相反,不过她却能演得入木三分。
琴吹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演技感觉很僵硬,念台词的时候也是一脸羞涩的模样。或许她比较害羞吧!此时我们眼神交会,她一下子脸都红了,急忙把头转开。
「心叶,接下来是你的台词唷!」
「啊,好。『啊哈,碰上武子还真是拿她没办法。』
「哎呀,心叶,你只是在照本宣科嘛!」
「井上,你笑得太假了。」
「心叶学长,你可要多加点感情喔!」
「……」
我饰演的早川受尽恶评。
排演结束后,竹田同学笑嘻嘻地跑到远子学姐身边。
「远子学姐,今天车站前有一家文具店新开幕。我看过他们的传单了,除了文具之外,还有好多便宜又可爱的商品,等一下要不要一起来?」
「啊,听起来不错耶!小七濑要不要一起来?」
「我没有特别想去……不过,既然远子学姐要去,那我也去吧!」
「哇!七濑学姐也要一起去啊!」
虽然我一开始曾经担心,不过,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好像处得还不错。三个女孩离开后,我也和芥川一起走出小会馆。
「唉,演戏还真是不容易。」
「别在意。我们又不是职业演员,演得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芥川很厉害耶,声音也融入演技,让我好惊讶。」
「是吗?我只是照着剧本念。」
「你原本的声音就很适合了。芥川果然很适合扮演大宫这个角色。」
「……或许真是如此吧!」
奇怪?芥川的语气怎么有点消沉?我明明是在称赞他啊,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这时,芥川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
逐渐变暗的校庭前方——在黑暗中隐约显现轮廓的校门旁,种了几株树龄很长的樱花树。更科同学仿佛想要隐匿身影似的,躲在伸展着被夜色染黑的叶片和弯曲枝枒的树后。
她带有忧色的眼眸闪现泪光,如同处于严冬风雪中,嘴唇和手足都抖个不停。
更科同学突然跑了过来,扑在芥川脸前,凄切地哭诉着:「一诗……我……我该怎么办才好……请救救我……一诗……」
我的背上爬起一股寒意——我看到了,更科同学抓着芥川衬衫的手指,好像沾了红色的液体。
血?不,是夕阳的颜色吧?
芥川像是要把更科同学藏起来似的紧紧抱住她。他低垂的侧脸,蒙上了痛苦的色彩。
隔天早上,我在上学途中遇到芥川。
芥川把自行车停在路旁,把白色的长方形信封投入邮筒。
看到他严肃眼神的瞬间,让我想起了昨天的事。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叫他,芥川刚好把脸转过来,跟我四目相对。
「早安。」我静静地笑着打招呼,芥川脸上一瞬间露出狼狈的神情,但是很快又转为平常的微笑。
「早安,井上。」
我抑制着胸中的不安,朝他走近。
「你在寄信啊?」
「家人拜托我帮忙寄的,好像是保险之类的俚语书吧!」
我们一起漫步,持续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走进校门时,芥川低声地对我说了一句:「昨天真是抱歉。」
我吓了一跳——在那之后,我就丢下芥川和更科同学,自己先走了,所以不知道后来他们的谈话内容。更科同学可能是说了她为什么哭泣吧!或许也提到她纤细手指上的红色液体……
「那个人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假装不认识更科同学而询问,芥川愁眉深锁,很困难地回答:「……现在不是了。」
「那表示以前交往过啰?」
「是啊!」
奇怪?更科同学说他们现在正在交往……
「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就会提到对方的私事,所以不能再继续谈了。」
芥川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嘴也紧紧闭上,就连我都感到胸口变得郁闷。
「不会啦,我才该道歉呢,我不会再问了。不说这个了,倒是英文作业……」
我以寻常的语气转移了话题。放学后,我们在小会馆进行排演。
虽然我说过不会再问,但我就是忍不住,一直挂念着芥川和更科同学之间的事。
芥川站在舞台上,完美地扮演了大宫。现在正进行到远子学姐饰演的野岛在畅谈恋爱的场景。
「上天赋予人类『爱情』这么特别的东西,但是并没有赋予我们任意糟蹋它的权利。」
我还在胡思乱想。说不定是芥川打算分手,但是更科同学不愿意吧!也可能是芥川有了其他喜欢的对象。
「无论如此,日本人太轻蔑爱情了。但仲田不是这样,他只是不想随便把妹妹交给爱慕她的人,而是要找一个能令自己心安的对象。」
我看见更科同学的指头沾染红色液体,会不会只是眼花看错了?
「不好意思,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竹田同学从观众席间迅速跑走,其他人也先休息片刻。
远子学姐笑着走到芥川身边。
「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我想跟你说一下大宫在安慰作品遭到批评的野岛那一幕。『你只是提前受到报复罢了。我认为没有人像你这么坚强,这么优秀。』这句台词,我觉得先暂停一下比较好,可以给观众留下更深的印象。所谓『提前』,不就是指未来吗?所以『提前受到报复』,就是大宫在祝福野岛『你将来一定会成功,而成功的代价就是现在必须先承担这种不顺遂』。这是非常能够表现大宫的人格,还有他对野岛的友谊的美味场景,所以不要太快带过去,稍微强调一下比较适当吧?我也会全力表现出野岛的感情,对了,好比说……」
看来远子学姐应该是在指导芥川的演技,他也很认真地边听边点头,我就不是这样了。远子学姐说的话,我都只是随便听听。
我坐在舞台下的座位,心不在焉地观望着。不知何时,琴吹同学也坐到我旁边,悄声说道:「喂……芥川该不会是喜欢上远子学姐了吧?」
「啊?是、是吗?」
芥川跟远子学姐?不可能吧!不管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远子学姐对芥川有半点意思啊!不,她怎么想都不重要啦……
琴吹同学探出上身,噘起嘴唇,很不满地说:「可是芥川会答应演戏本来就很奇怪。去年的文化祭,芥川班上决定演话剧时,所有女生都推选芥川出来演男主角喔!可是芥川却说他不会演戏,一口气回绝了。去年跟芥川同班的小森还跟我说她好失望喔!」
「他们演的是哪一出戏啊?」
「是『天鹅湖』,大家想推举芥川演出齐格飞王子。」
「什么嘛,那纯粹只是因为讨厌角色吧?」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没有人会想扮演王子吧!
「可是扮演女主角奥黛特公主的,是他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叫做更科。」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更科同学?他们曾是同班同学吗?更科同学听到芥川要演话剧时,之所以会流露出那么挫败的表情,就是因为这种缘故吗?
琴吹同学小声地继续说:「他拒绝跟非常受男生欢迎的更科演对手戏,却跑来文艺社参加演出,真的太奇怪了。不过,如果是芥川对远子学姐有兴趣,就说得过去了。」
说完之后,琴吹同学窥视着我的表情。
这个嘛……芥川之所以会答应演出,只是因为欠了远子学姐人情……我又不能把这理由说出来。
突然间,琴吹同学换了一副有点失落的表情。
「可是远子学姐已经有男朋友了,那芥川不就没希望了吗……」
我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远子学姐有男朋友!那种人有办法交到男朋友!对方会是个怎样的怪人啊!
琴吹同学咬着嘴唇,移开视线。
「真……真的喔,是远子学姐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她的男朋友很适合白色围巾,因为他目前正在北海道猎熊,没什么机会见面,所以有点寂寞。不过他最近寄来了亲手钓到、亲手制作的盐渍鲑鱼,远子学姐还说非常好吃喔!所以远子学姐的眼中一定容不下学校里的男生吧!」
白色围巾?
猎熊?
鲑鱼?
我把这些词汇仿若三题故事的风格排列在一起,才想起远子学姐很正经地说过,她去给新宿之母算命之后,被说成恋爱大凶星这件事。
好像是说在她厄运结束后的夏天,会在叼着鲑鱼的熊之前,跟一位围着白色围巾的男性陷入情网……
我的脑中忍不住描绘出一位裹着白色围巾的青年,向叼着鲑鳇熊投出长矛的景象,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琴吹同学,远子学姐只是在吹牛啊!
琴吹同学似乎很焦急,她很快地继续说:「所以啊,芥川或许会被甩吧!远子学姐都有男朋友了,就算喜欢也没办法。真可怜啊……我说芥川啦!」
我垮着肩膀,满脸同情地听着她这番话。
我要在文化祭上演出文艺社的话剧。
剧本是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你应该有读过吧?
我扮演的角色,是爱上好朋友喜欢的女性,最后还夺人所好的大宫。一边读着剧本,我就忍不住感到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都跟这个男人的影子重叠了。
因为我也是背叛了别人信任的卑鄙之人。
不管我再怎么后悔,也无法消除那天的过错。
我好几次作恶梦,梦见教室被染成一片血海,有位少女胸前插着雕刻刀倒在血泊里,好几次听见她责备我「为什么不遵守约定」。每次我都会一身冷汗地惊醒,然后又重复着无尽的忏悔。
我肤浅的决定招致了最坏的结果,自从我伤害他人以来,我一直很努力当个诚实的人,结果还是重蹈覆辙了。
虽然我希望自己能更睿智、更小心、选择更好的选项,但我又让信任我的人哀伤痛苦、陷入狂乱
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到底是从何时、从哪里开始错的?
如此愚昧的我,或许没有守护你的资格吧!六年前,我是真的打算守护朋友。虽然那是背叛朋友的行为,但我仍然相信这样可以拯救她。不过,那只是因为我的无知而导致的误解。
我现在也一样,随时随地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又犯错了。我也害怕实现你的心愿,因为没有人能保证那是正确的。
可是,如果我放手不管,你会变成怎样?一想到这点,不管我被你如何唾骂、如何憎恨,还是想到你身边听你诉说心愿,只是我依然担心是否选择错误,依然感到煎熬。
不,不行,那是不诚实的行为。
希望你不会撕破这封信,而是好好地看完。
大概又过了两个星期。
那天之后,芥川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所以我想更科同学的问题一定是解决了吧!
这天放学后,大家依旧去排演话剧。
「真正陷入热恋的,是绝不能接受失恋的。那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芥川的演技依然精湛,淡淡的语气却透出一丝悲切,会不会是因为他也正在谈一场辛苦的恋爱?
另一边,远子学姐扮演的野岛,也依然情绪亢奋得很诡异。她好像已经把台词背起来了,不用看剧本,就像奇怪的外国人一样,用夸张的动作热烈演出。
「我的恋爱观和仲田不同,我不认为恋爱就像在画布上作画,因为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真希望她在念词的时候,不要加入「唔~」或是「姆~」那种用力的语调。
在杉子家打乒乓球的场景里,远子学姐的动作也很怪异。
打乒乓球的场景共有两幕,第一次是野岛去杉子家玩,杉子在跟他对打时故意放水的愉快场面。第二次是杉子哥哥的朋友们聚在她家开乒乓球大会,杉子陆续打败对手,赢得众人喝彩,但是大宫一上场,就毫不留情地痛宰她,因此这两幕是野岛和大宫作为对比的重要场景。
因为不能叫演员真的打球,所以只是挥空球拍做做样子,然后播放打球的音效。
远子学姐一边挥着球拍,还一边「啊哈」地尖声高叫。
「我现在正在跟杉子打乒乓球。杉子的球技比我厉害,不过她并没有给我难看,反而为我费心,特地做球给我。这叫我怎能不感受到杉子的温柔体贴呢!」
远子学姐高举球拍,「喔!」地大叫着。
「世上怎会有如此纯洁、如此窝心、如此可爱的女孩呢!神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最后却不让我得到她,那就太残酷了!」
远子学姐的激动演出,让扮演杉子的琴吹同学有点畏缩。
「您真厉害,野岛先生。」
原本应该是一出充满大正时代浪漫气氛的青春故事,但是只要远子学姐一开口,就变成了喜剧。连有名的场景都弄得像搞笑节目一样,让人不禁担心起正式演出会变成什么德行。
到了休息时间,琴吹同学雀跃不已地打开粉红色的便当盖,递给远子学姐。
「嗯,我烤了一些饼干,请大家一起吃吧!」
铺着可爱花朵图案烘焙纸的便当盒里,放满了以杏仁和蓝莓果酱装饰的可爱小饼干。
「哇,是七濑学姐亲手做的吗?真是厉害,看起来好好吃喔!」
「谢谢你,小七濑。大家就一起吃吧!」
远子学姐除了文字以外的东西都尝不出味道。她以前说过,就像我们一般人吃纸也吃不出味道。那不是糟了吗?
在我心慌意乱的注视下,远子学姐把手伸往前面的便当盒,捏了一块加了杏仁的圆饼干放进嘴里。
远子学姐咀嚼了一阵子,脸上逐渐绽开笑容。
「真好吃。杏仁和香草的味道在嘴里巧妙地融成一体,就像轻快又和谐的演奏喔!」
「真是的,远子学姐说得太夸张啦了!」
琴吹同学的脸红得像是火在烧。
「啊,可是真的很好吃耶!七濑学姐,甜度刚刚好,就算男生吃了,也会觉得很合胃口吧!」
竹田同学也开心地吃着饼干。琴吹同学听到她的称赞,脸变得更红,声音也变尖了。
「因、因为,嗯,我最近正在减肥,所以故意减少砂糖的份量。」
直到此刻为止,我一直在想着远子学姐的事。
「啊,那我也不客气了。」
我慌张地拿起叶子形状的饼干放进口中,手工饼干的坚硬口感,还有意想不到的酸味在嘴里扩散,这是柠檬口味吗?
「嗯,很好吃喔,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移开视线,结巴地回答:「是、是吗?我可没有故意配合井上的喜好喔!」
远子学姐继续把饼干送进嘴里,而且还吱吱喳喳地讲个没完。
「这个是蓝莓口味吧!果酱的衬托也恰到好处,真是美味呢!甜甜的果酱好像在舌上溶化散开!呃,这个咖啡色的是什么?」
「那是可可和坚果。」
「没错!可可!这个味道就是可可!稍微带点苦味,再加上坚果的酥脆和芳香,真是太棒了!」
「远子学姐真像个甜点评论家。」
「嗯!我最喜欢甜食了!」
远子学姐接连吃着饼干,还不断发表感想,害我在旁边都忍不住为她捏把冷汗。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太招摇比较好吧……若是太得意忘形一定会出错的。再说,吃那么多尝不出味道的东西,胃肠不会有事吗?要是让我吃纸,一定会搞坏肚子的,反过来想,这种情形也会发生在远子学姐身上吧?
「哇,这个叶子形状的饼干也好甜、好好吃喔!」
「咦,很甜吗?」琴吹同学露出诧异的表情。「可是那是柠檬饼干,我想应该挺酸的吧?」
啊,果然出事了。
远子学姐慌张地解释:「不、不是啦,有时总会有几块做得特别甜嘛!嗯,的确挺酸的,不过,酸味之后的回甘正是青春的滋味啊!」
看起来好像是蒙混过去了,让我松了一口气。
此时我突然发现,芥川非常严肃地盯着那个装了饼干的便当盒。
他那凄苦的表情,简直像看到了什么不想看的东西……
我心中一惊。
「芥川,怎么了吗?」我这么一问,芥川就像吓了一跳,回答「没有,没什么」,然后露出复杂难解的笑容,抓起可可口味的饼干来吃。
「我一向不太喜欢甜食……不过这些饼干我倒是吃得惯。味道很不错。」
刚才他那苦涩的表情,只是因为不喜欢甜食吗?我觉得事情绝非如此单纯,胸中不由得隐隐骚动。
芥川再次把手伸向饼干。他吃完一个又拿一个,表情平淡地持续吃着。那副模样反而让我更不安,简直像在逼自己吃些不想吃的东西。
另一边,远子学姐也欢欣喜悦地吃着饼干。
芥川和远子学姐……这两人真的觉得饼干好吃吗?
芥川我是不确定,但是远子学姐的舌头本来就尝不出甜味啊!
便当盒里剩下最后一块叶子形状的柠檬饼干,当远子学姐正要伸手时,我从旁边迅速抓住她的手腕。
「远子学姐,你吃得够多了,这块就留给我吧!」
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我抓起最后一块饼干放进嘴里。
芥川和竹田同学也惊讶地望着我。
琴吹同学红着脸,凝视着我吞下饼干的模样。
舞台上一片沉默。
「啊,那个……对了!因为琴吹同学的饼干太好吃了,所以我忍不住想多吃一点啦!」
我慌忙解释后,琴吹同学杏眼圆睁地瞪着我:「在胡、胡说什么啊,就算听井上说些客套话我也不会高兴的。」
「啊!七濑学姐害羞了。」
「你少啰唆啦,竹田!」
琴吹同学红着脸瞪了竹田一眼,竹田同学却笑了起来。
我的脸也热了。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呖,练习啦!我们开始练习吧!」
我话才刚说完,芥川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
芥川吓了一跳,低头看看自己的口袋。他拿出手机看过萤幕之后,表情变得更僵硬了。
「抱歉,我有点事,请容许我早退。」
他说完之后敬了个礼,就拿起书包走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远子学姐和琴吹同学都露出疑惑的脸色。我也很好奇是谁打的电话,难不成是更科同学?
总之,我们还是重新排演,芥川饰演的大宫就暂时由我代替。
演到大宫和杉子对话的场景,琴吹同学还红着脸抱怨了好几次:「讨厌,井上的演技太差了,这样要怎么排演下去啊?」
傍晚时分,排演结束后,远子学姐好像忘了预录新闻节目的美食单元,所以慌慌张张地先跑走了。
竹田同学也说着「明天见啰」,挥挥手就离开了,只剩下我和琴吹同学两人。
我把剧本和笔记本塞进书包,刚收拾好就看见琴吹同学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琴吹同学,你还不回去吗?」
「要回去了啦!」她口气不佳地回答后,突然有点害羞地转开目光。
「那个……饼干真的好吃吗?」
「啊?」
「井上看起来好像没有吃够。」
「嗯,的确是很好吃。不过烤饼干很费工夫吧?琴吹同学真是辛苦呢!」
「没、没有啦!我、我还满喜欢下厨的,虽然功力不太够。而且远子学姐好像也很喜欢吃。」
「呃……」
你看吧,远子学姐。明明尝不出味道,还故意装得好像很喜欢吃,才会沦落到这种下场。这下不妙了,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干脆让自作自受的远子学姐再多吃些没有味道的饼干呢……还是……
当我正在犹豫时,琴吹同学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什么嘛,那果然是客套话。」
「呃,不是这样啦……」
「井上就是这种人。不管对谁都装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其实肚子里在想什么都没人知道。」
我感到胸口像是被一支冰柱,心一下就凉了。
「真是够了,有够差劲。」
琴吹同学背起挂着粉红色兔子吊饰的书包,咬紧嘴唇快步离开。
我又惹她生气了……为什么琴吹同学老是这个样子?
她那句「差劲」不断在我脑中打转,我也只能无奈兴叹。
「哎唷!七濑学姐真是太可怜了,没想到心叶学长这么迟钝。」
应该早就离开的竹田同学突然从门外探出头来,让我吓得差点窒息。
竹田同学若无其事地朝我走来。
「我忘记拿东西了,可是回来之后看到你们的气氛那么好,就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所以你就躲在外面偷看吗?」
「要这样说也可以啦!」
她嘿嘿地笑了笑,在观众席的椅子边蹲下,捡起一本文件夹。
「七濑学姐都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甚至焦急到忍不住表现出欺负人的态度,但是心叶学长为什么就是不懂?难道心叶学长没看见七濑学姐书包上挂着的兔子吊饰?」
我疑惑地歪着头。
「兔子?我是看到了,那又怎样?啊,难道琴吹同学喜欢芥川?」
因为琴吹同学好像很在意远子学姐和芥川,所以我立刻想到这里来了,可是竹田同学却夸张地垮下肩膀叹气。
「心叶学长就是这样,难怪七濑学姐要说你差劲。算了,怎样都好啦!心叶学长以后慢慢想吧,反正这样的心叶学长也挺可爱的。」
「呃?咦?可不可以说清楚一点啊?」
「不行,这是秘密。」
竹田同学抱着文件夹嘻嘻笑着。那个鹅黄色的塑胶文件夹上,印着一对白色的天使羽翼图案。
我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那个文件夹……」
「嘿,很可爱吧?这是上次跟远子学姐一起去逛文具店买的。这叫做天使系列,在女生之间很受欢迎喔!另外还有粉红色、天蓝色和绿色。七濑学姐也买了同系列的笔记本,不过是绿色的。」
我知道。
因为美羽也喜欢这个系列,她还买过天蓝色的笔记本和文件夹。
往事像一阵黑色的波涛,不断拍击着我的心。
喉咙似乎被塞住般难以呼吸,因此我拼命地想要把美羽的容貌赶出脑海。
我强逼自己不动声色,努力挤出一句回应。
「我在想,如果竹田同学开心就好。竹田同学也变了,感觉比以前活泼多了。」
可是,就像面具浮雕落,笑容从竹田同学的脸上敛去。
「我不觉得开心。」竹田同学简直像变了个人,用沉静的眼神看着我,周围的空气也仿佛急速降温。
「我一点都不开心,只是假装开心。因为我不想破坏气氛。」
非常平淡的口吻。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那位像小狗一般天真活泼的竹田同学,而是另一位因为不懂人心而深感孤独的竹田同学。
我想到这里,顿时哑口无言,但是竹田同学又恢复天真的表情,可爱地笑着说:「掩饰内心的演技没什么了不起,大家都办得到。而且跟心叶学长和远子学姐在一起感觉也不坏啊!」
无法喘息的感觉依然延续着,我勉强地笑着说:「是吗,那就太好了。」
这不是虚假的笑容,但也不是真正开心的笑容。
这是对我和竹田同学来说「必要的」笑容。为了不破坏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为了保持表面的和平。
「我们一起走吧,心叶学长!」
「嗯!」
我提起书包,关上电灯,离开了黑暗的小会馆。我们用同样的速度走着,竹田同学仿佛很高兴地开始聊起班上的事和朋友们的事。
我也假装不知道竹田同学的秘密,面带微笑地回应她。只是心情仍像铅块一般冰冷沉重。
不过,或许大家都是这样。
不只是竹田同学,就连芥川、琴吹同学、远子学姐也是……或许大家都只是假装开心,其实内心世界并不是这样。在社会上和学校里,为了保持一种危险的平衡,或许所有人都非得隐藏真心不可。
「差劲」这句话还留在我的耳中,令胸口隐隐作痛。
不管对谁我都是笑嘻嘻的,不会太接近,也不会太疏远,保持着适当距离——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因为我受不了再度失去任何重要的东西,我也讨厌伤害别人或是被伤害。
我现在的生活过得非常平稳,我实在不想失去这种既温馨又悲伤、既无趣又和平的生活用品。
所以,我和竹田同学都一定会继续说谎下去吧!
建筑物外,就像世界末日似的变成一片昏黄。
我们正要走过校舍。
竹田同学突然拉拉我的袖子。
「那个不是芥川学长吗?」
校舍后方的墙边,伫立着三条细长的黑影。
人影淋浴在昏黄的夕暮中摇曳着,其中一人举起手,另外两人颤抖着靠在一起。
那是芥川和更科同学——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男学生,三人像是在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
更科同学哭丧着脸不停发抖,芥川同学仿佛要保护她,挡在她的前方。另一位体格壮硕的男学生以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似乎还用激烈的口气在责骂他们。芥川很痛苦地皱紧眉头,看着对方,紧抿的嘴唇偶尔有小小的动作。
「怎么回事啊?气氛看起来很糟。」
竹田同学吐出细微的话声时,男学生突然握拳,往芥川的腹部揍了下去。
芥川整个上身弯曲,脚也颤抖起来。
更科同学双手掩口,发出细细的惊呼。
我和竹田同学也都吓到了。
那个男学生不断对芥川拳打脚踢,而芥川只是忍耐着站稳脚步。更科同学想要冲过去制止,却被芥川伸手挡住。然后他又继续挨打,忍耐着站直身子。
该怎么办?该不该去叫老师来?可是,我的脚完全无法移动。我无法把目光从芥川身上移开。
更科同学攀在芥川背后。芥川轻轻推开更科同学,在草地上缓缓跪坐,然后低下头。
在昏黄的夕阳下,额头贴地跪在地上的芥川,看起来简直就像耶稣基督。
傍晚残照中,身穿黑色制服的少年,承受着痛苦的殉道者……
我的掌心渗出汗水,口中变得好干。
意识到看见了不该看的事,让我的脑袋微微刺痛。
男学生的面孔悔恨似的扭曲着。他用力踹了芥川的肩膀一脚,叫喊了几句,就离开了。
更科同学崩溃似的跪下,贴在芥川的背后啜泣着。
太阳已经下山,冷冷的薄暗夜色遮蔽两人,而芥川仍然动也不动地跪在原处。
我们只是屏住呼吸,震撼地看着这幕戏剧般的光景。 |
我收到你的信了。
才开始读起信,我就感到胸口疼痛欲裂,脑中一阵昏眩。
你完全不理解我跟你保持距离的用意。整封信中充满了对我胆小行径的唾骂、你独断地命令我去做什么事的话语、对过去的诅咒,还有威胁我的语句。
希望你能明白,会轻易写出要割腕、跳楼、服毒这些事,只是降低自己价值的愚蠢行为。
你应该是个更高傲的人吧?
我明白,在你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玻璃般易碎的心。我也明白,正是这种脆弱伤害着你、逼迫着你,也知道你受到过往束缚,因此想要复仇。你所有的痛苦、绝望、奋斗和泪水,我都一直看在眼里。
我打从心底希望你能幸福。正因如此,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满怀恶意而不诚实的行为,只会更甚地撕裂你的心。如果你能得到幸福,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赎罪,所以如果你的心愿是正确的,我也会高高兴兴地为你尽上一份尽力。
但是,我并不是你的奴隶。
我不会因为你的威胁而恐惧,或是受到驱动。
你污蔑了我。而我并不为此感到愤怒、难过或是悲叹。
如果要说出我心中如今最期望的事,你恐怕会害怕得停不住颤抖吧!就连我自己都不敢在此写下这个期望。
我的忍耐已经快达极限。我快要忍不下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虽然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预料不到的后果越来越多,让我几乎每晚失眠。
从那个事件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非诚实不可。但是我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要对谁诚实。
对父亲?
对母亲?
对朋友?
对过去?
对未来?
还是对你?
隔天早上,我在教室里看到的芥川好像非常疲惫。我试着叫他一声,他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早安,井上。」
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我觉得胸口像被揪紧一样郁闷,也生硬地回了他一句:「早安,芥川。」
昨天竹田同学冷冷地说:「心叶学长最好还是当做没看见吧!也请当我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这才是正确答案。既然不是朋友,就没必要那么关心别人的事,我还是像平常一样对他就好。
但是,每当我看到芥川的脸,都会想起昨天的事,所以就连闲聊时也无法静下心来聊。
另一边,琴吹同学好像还在生气,她一看到我就生气地别开脸,跑到小森身边。这种情形让我更觉苦闷。
这天的第五堂课是班会,刚好用来准备文化祭要推出的泡沫红茶店。大家一起忙着装饰招牌、制作展示用的动画图片和放漫画用的书架。
我负责制作书架,因此要用美工刀切割纸箱。
芥川则是负责帮展示图片的底板上色。
几位女生跑到芥川身边,好像在拜托他做什么。芥川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木板走到招牌旁,把钉在招牌背后脚架上的钉子拔掉,然后重新漂亮地钉好。
「谢谢你,芥川同学。」女生们高兴地向他道谢。芥川一脸温和地回答几句,又回到木板那边去了。女生们还继续看着芥川,开心地骚动不已。
「啊!芥川还是一样很受欢迎呢!」
在后面工作的男同学也发表了类似的评论。
「可是,芥川好像没有女朋友。」
「一年级的时候,不是传过他跟班上女生交往吗?你知道吗,就是更科那个美女啊!」
一听到更科同学的名字,我的手就滑了一下。此时我正拿着美工刀往下割,结果拉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划上按着纸箱的左手手背。
「好痛!」
「哇!井上!你在搞什么啊!」
「喂,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同学们惊吓地转了过来。女生们看到我的手背流出的血染红了纸箱,都害怕地发出尖叫。
有个人说了一声「没事」,便走过来用灰色手帕按住我的手背,拉起我的臂膀扶我站起来。
这个人就是芥川。
「我们去一下保健室。」
他跟班长报备了一声,又低声问我:「还好吧?」
「呃……嗯!」我点点头。
「要好好压紧。」
芥川抓着我的右手盖在左手上,然后抱着我的肩膀一起走出教室。
离开教室时,我看见琴吹同学脸色发青,愣愣站着的身影。
老师好像出去了,保健室里没有半个人。
芥川让我躺在床上,他则是坐在椅子上,用沾了消毒水的脱脂棉,小心地帮我擦拭伤口。
「不好意思……我已经是高中生了,竟然还会割伤自己,真丢脸。」
「你是不是有心事?」芥川帮我消毒伤口,盖上纱布,再拿医疗用胶布固定,然后低声问道。
我说不出是因为在思考他的事,所以只是沉默不语,没想到低着头的芥川竟然继续问:「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我感到心脏好像被人一把捏住。
他温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左手。
「你从早上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的态度有这么明显吗?想到自己的演技如此差劲,我不禁连耳根都羞红了。
我紧张地喘息,闻到了保健室里充满药味的空气。好一阵子,我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昨天,我在无意间看见你在校舍后面被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揍了。更科同学也在。」
芥川正贴着胶布的手指停住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井上当时也在啊?」
「抱歉。我本来想当做没看到……而且,更科同学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是芥川的女朋友吧?」
低着头的芥川,表情变得更灰暗。他眼中的阴翳,还有眉头深深的皱痛都让我感到心惊。
「……更科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也这样说过……那么,更科同学为什么要跟我说,她跟你现在正在交往?昨天打你的人又是谁?为什么你明明挨打了,还要跟对方下跪?」
我一开口就停不了。芥川像是喉咙被堵住一样,艰难地回答:「全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做了本来就该挨揍的事。对更科……还有对五十岚学长都是……我是个卑鄙的人,所以遭到两个人的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芥川自责的模样,让我难过地不忍卒睹。
我一边迷惑着该把事情问清楚,还是该装做事不关己比较好,一边笨拙地安慰他:「真正卑鄙的人,应该不会说自己卑鄙吧……芥川会不会是自我要求太高了?你是个既认真又诚实,也很体贴的好人,不过老是这样也太辛苦了。偶尔放松一点会不会比较好?」
芥川抬起头来的瞬间,我吓呆了。
那对闪烁着深邃光芒的眼睛正怒视着我。他向来沉静的表情,如今竟变得怒不可遏。
「我没有井上想像的那么了不起!」
他的怒吼响彻整间保健室。他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紧紧握住我刚包扎好的左手,贯穿脑髓的痛让我差点忍不住大叫。
芥川继续叫喊:「什么认真又诚实又体贴的好人!才不是!我才不是那种人!井上什么都不明白!」
他以毫不留情的国务部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还渐渐把脸贴近。透露出怒意的眼神、嘴里吐出的痛苦喘息、苍白而不住颤抖的嘴唇,都让我感到一股狂乱的杀气,我害怕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要退后逃开。
「我在很久以前就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就像大宫那样,表面上伪装得很诚实,其实却是最卑鄙最下流的人,甚至背叛了信任自己的人们!」
好恐怖,手也好痛。我被他的激情震住了,全身动弹不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漆黑的浊流,渐渐注入我心中。
「我不能有丝毫的纵情享乐,非得严格地自我戒持不可,但是我抑制不了自己的冲动。现在我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吗?井上?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是怎样吗?知道我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吗?知道我正在想的事有多卑鄙吗?你不知道吧?我是多么污秽的人类——井上,你……你根本一点都不懂吧!」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杀气腾腾地瞪着我。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芥川……
芥川终于放开我的手,转变成悲伤痛苦的表情。
「我一定伤害了你吧!希望你能忘了这件事,不要再管我了。」他沙哑地说完,就站起身来。
「对不起。」
难过地道歉后,芥川离开了保健室。
被独自留下的我,感到脚底窜上了一阵寒意,全身喀嗒喀嗒地颤抖,我忍不住以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
只有刚才被他抓紧的左手伤口火辣辣地发热着。纱布被染红的色块渐渐扩张。
——井上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一点都不懂!
他这几句话贯穿了我的胸口,我感到呼吸困难、皮肤痛得像火在烧,同时脑中封闭的记忆也鲜明地重现了。
心叶、心叶,这个愉快呼唤我的声音。用戏谑的表情仰望我的甜蜜眼神。摇晃不已的马尾。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在屋顶栏杆旁回过神来,寂寞地对着我微笑,喃喃说完这句话就后仰倒下的美羽。
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美羽的脸却重叠上芥川的脸,让我感到一阵茫然。
刺骨的寒意依然无法停止,抑制不住的恐惧逐渐麻痹了我的脑袋。
不行……
我受够了。
不可以再接近芥川了!
一天之中,我的体内会几度涌起野兽般的暴躁情绪。
我一想到自己迟早会放纵情感伤害某人,眼前就变得一片黑暗,全身都会冒出冷汗。
要怎么做才能压抑这种焦躁的情绪?
请不要再逼我了,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在图书馆割书时的触感,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
离柜台远远的,也听不见人声,处在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翻书声的寂静中。我感觉好像独自待在世界的角落,既孤独又恐怖。也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愧疚得浑身发抖。
那时,我从书包里拿出美工刀,对准书本中心往下划开。把书页从书上切离时,我感觉自己的心不可思议地得到解脱,整个人都变轻松了。
想要切开。
书本……不,是更柔软、更温暖、更纯净的东西……
这么一来,积聚在我胸口的焦虑痛苦一定可以获得解放吧!
或许也可以不再听见每晚责备我的声音。
请你一定要谅解,这样的我真的没办法见你。现在的我正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危险场所。
我在第六堂课开始前回到教室。跟担心我的同学们敷衍几句之后,就回到座位上。
芥川正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着笔记。我悄悄看他一眼,心里猛然一惊,很快又转型视线,把课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是跟他共处一室,我就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扫除时间,我拿着拖把走到走廊,琴吹同学也跟了过来,鼓着脸颊对我伸出手来。
「借用一下。」
「呃……」
「那样的手没办法用力,拖了也是白拖。」
她从疑惑的我手中抢走拖把,开始拖起地。
「竟然会割到自己的手,井上真是有够拙,笨死了。」
「呃……嗯,谢谢你。」
「我又不是想帮你,只是想要快点打扫完。」
琴吹同学噘嘴说完,就转身背对我。
「井上……你跟芥川吵架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芥川先回来了,你们后来也没有再说过话。」
「是你多心了吧!」
我以软弱的声音回答后,琴吹同学猛然转头,生气地瞪着我。
「算了,反正跟我又没有关系。」
对了,芥川现在好像不在教室。他去了哪里?不,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我不该再跟芥川牵扯太深。
「井上,你今天会去排演话剧吧?」
「呃,嗯!」
我犹豫地回答着。芥川在保健室里叫我忘记这件事,但是我真的能保持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吗?我现在只要一看到他的脸,就会怕得全身颤抖。
琴吹同学拖完地之后,我们走进教室。
她瞥见自己挂在桌旁的书包,突然睁大眼睛。
「奇怪?」
她专注地盯着书包的背带部分。
「怎么了?」
「兔子不见了。」
「啊?」
「那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她垂下视线,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要不要我帮忙找?」
「不用了,你先去排演吧!」
「可是……」
「你快去啦!」
琴吹同学坚持地说着,我只好先走了。
我怀着凝重的心情,往会馆慢慢走去。途中,我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往校舍后方,结果竟然发现芥川的背影,我顿时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
芥川挺拔地背对着我。
他的右手好像拿着什么蓬松的白色物体。
仔细一看,那是一只兔子。
并不是吊饰,而是真正的兔子。
兔子覆盖着柔软毛皮的颈部滴下鲜红的血液,连芥川抓着兔子耳朵的手都被染红了。
我突然很想吐,急忙逃离那个场所。
那只兔子怎么了?芥川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脑中盘旋着诸如此类的疑问时,全身也涌上一股寒彻心扉的恐惧,恨不得能早一刻离开他。
好可怕!
芥川好可怕!
我没有去小会馆,而是跑出校门直接冲回家。
我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抱着头。
心悸还是停不下来,脑中不断浮现芥川在保健室中目露凶光的模样,跟美羽憎恨地望着我的眼神互相交错,我忍不住大叫:「快停止!」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本来只是会闲聊几句,偶尔互相对对作业答案的和谐关系啊!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的激情?为什么对我发怒?
美羽……美羽也是一样。
就像野岛深爱着杉子,我也为美羽痴迷不已,我一直深信美羽也喜欢我。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每天都在欢笑中度过。但是,国三那一天,美羽却在我面前从校舍顶楼坠落,只留下谜一般的这句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的世界,在那个夏天崩毁殆尽。
为什么美羽会做出那种事,我直到今天还是不了解。美羽会跳楼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对美羽做过什么吗?
胸口突然一紧,仿佛被她白细的手指捏住心脏似的,我痛苦难耐地按住胸口。喉咙好干,视线如游丝般晃动,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我脚步蹒跚地往床铺倒下,重复着短促的呼气吸气,拼命抑制发出悲鸣的身体。
回过神之后,我发现自己闭着眼睛,肩膀颤动不停喘息。汗水把我的头发和衬衫都浸湿了,我感觉很不舒服。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怀美羽。
我再也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跟一个人心灵交会、相信着两人的未来,而这份关系却突然被切断的情况。
美羽已经让我受够了。
我微睁的眼睛,看见了那本《友情》躺在地上。可能是我从椅子上爬起来时,不小心弄掉的吧!
我怀着痛苦的情绪,被汗水遮蔽的视线凝视着那本书。
用充满绝望的阴暗眼神看着我、责备我的芥川,也一定像大宫那样,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独自受苦吧……
不过,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因为我们并非朋友。我不可以再想芥川在保健室时情绪为什么那么激昂,更不可以在意那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
这天我没什么食欲,晚餐剩下了一半以上。
我对担心的妈妈解释:「我……好像有点不舒服。没事的,明天一定会恢复的。」
当妹妹撒娇地缠着我说「哥哥,再继续玩游戏嘛」,我只是摸摸她的头,向她道歉说「明天再跟你一起玩,对不起唷,舞花」,然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里。
我关上电灯,躺在床上,用耳机听着柔和的抒情曲。此时妈妈打开房门走进来。
「心叶……你睡了吗?天野学姐打电话来了。」
我拔下耳机,坐直身体。
「谢谢,我现在就接。」
妈妈走出房间后,我拿起电话分机。
「喂。」
我的声音软弱无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丢脸。
远子学姐一定是因为我翘掉排演,所以专程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吧!
果不其然,话筒另一端传来了响亮的声音。
「喂,心叶,怎么可以背着学姐偷偷翘掉社团活动!小七濑也很担心你喔!」
「对不起,我离开教室之后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真的吗?」
远子学姐沉稳询问的声音,就像我刚才在听的抒情曲,轻柔而温和地响起。
「就算你说谎也骗不了学姐。你是因为不想看见芥川吧?」
我吃惊地问道:「芥川跟远子学姐说了什么吗?」
远子学姐噗哧一笑。
「果然是因为这个啊!今天的排演芥川也迟到了,他一听见心叶还没来,就表现出很难过的模样,说了一句『是这样啊』。看来他好像知道心叶没来练习的原因。所以,我试着『想像』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竟然设计我说出来,远子学姐太过分了。」
「你可别小看我这个『文学少女』。」
听到远子学姐得意洋洋的声音,我整个人都虚脱了。啊,为什么我老是败在这个人的手上?真不甘心,太没道理了。
「呵,你就觉悟吧,对学姐从实招来。」
在她开朗的催促下,我只好把我跟芥川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远子学姐一边听我传述,一边也不时轻声应对。等我全部说完后,她就以神秘的语气说:「那个啊,我今天在图书馆听见又有人割破了书。包括珍?尤兰的作品集、北原白秋诗集,还有椋鸠十的童话集和小松左京的短篇集……而且,更早之前我还听生物社的人说,他们养的兔子少了一只。」
我握着话筒的手霎时变冷。
图书馆的书又被切了?而且,还有兔子失踪……
「可是,我认为破坏书本的并不是芥川。这次和上次都不是。」
远子学姐突然语气果断地这么说,我不禁为之哑然。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实的真相』,心叶?」
母亲,为什么我会如此愚蠢地重蹈覆辙?
我觉得自己最近写的信件内容都很不正常。但是如果停止写信,就好像无法继续抑制我体内那种狂暴的冲动。
今天我对井上怒吼了。我明知他没有恶意,也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但是,他脆弱而易受伤的个性却让我莫名焦躁起来,所以我还是忍不住伤害了他。
井上放学后没有来排演话剧。我本来一直在烦恼要用怎样的面貌对待他,所以老实说,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另外,那个女孩的精神状况好像越来越糟,我已经快要无法掌握了。我把被割断咽喉而死去的兔子埋在校园的樱花树下。就算洗了再洗,我还是觉得手上的血腥残留不去,自己都很想吐。
母亲,我最近写的信一定让你担心了吧?一定让你觉得不知所措吧?可是,这些事我只能告诉母亲一个人。
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太过操劳,才会把身体搞坏。
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不会增加母亲负担的独立孩子。为了不让你担心,为了不让亲戚看不起生下了我的你,也为了不让你因为生了我而感到悲伤。
但是,六年前的那天,我做出不在这之前的行为以致毁了别人的人生,那件事的惩罚就是让我失去你。
然而,我如今又要做出不诚实的行为了。
母亲,母亲,你的儿子到底要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甘心呢?
隔天的白日做梦时间,我拿着妈妈做的便当走到文艺社活动室,发现远子学姐已经先到了,她把脚踏在铁管椅上坐着吃「饭」。
她把莎岡《你喜欢布拉姆斯吗?》的文库本放在膝上,翻着书页,不时撕下一小块,发出小小的声音咀嚼吞下,然后露出吉祥的笑容。
(注:莎岡(Franc'oiseSagan),法国女作家。《你喜欢布拉姆斯吗?》(Aimez-vousBrahms?)。布拉姆斯(JohannesBrahms,1833~1897),德国古典乐作曲家。)
「莎岡的作品拥有明快的都市风味,就像法国料理的鸭肉派开胃菜一样美妙、清凉又优雅的味道呢!
一位女性夹在热情爱慕自己的年轻美男子和喜欢拈花惹草的年长恋人之间,那种心情游移不定的微妙心理描写,真是太了不起了!
一边品味法国派纤细的口感,一边享受鸭肉的丰富味道,再加上旁边配的琥珀色汤冻,在口中速成深奥的美味,就像味道直接渗入心胸啊!莎岡虽然在十八岁时,以一本描写十七岁少女心情的《日安忧郁》出道,但是她写下这个三十九岁中年女性的故事时,才二十四岁。」
我就这样听着远子学姐的议论,一边低头默默吃着妈妈帮我准备的便当。
「昨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小声地问了之后,她就开朗地回答:「你是说『要不要跟我一起找出事实的真相』吗?」
「不是啦!」
我抬起头出言否定。
因为看见远子学姐温柔的微笑,我不由得面红耳赤,再度低下头,尴尬地小声说:「我说的是『破坏书本的并不是芥川』那一句。远子学姐不也跟我一样,都亲眼看到芥川用美工刀割书吗?」
我今天在教室里也没办法跟芥川好好说话。当他问我「手还好吗?」的时候,我光是要平静回答,就得费尽全身精力,而他看来也同样很勉强。我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多管他的事,为什么又接受远子学姐的邀约来到这里?
远子学姐把吃到一半的书本阖起。
「我们确实都看到芥川割破有岛武郎的作品集,但是心叶,你看这个。」
远子学姐拿起那本书翻给我看。
她大大敞开书页被切掉的地方,然后继续翻页,又出现了被割破的地方。就这样重复两次、三次……
「看到了吧?被切掉的地方不只一处。当时芥川切下来的只有一页吧?可是,你看这个地方。」
远子学姐指着缺页处的下一页,我仔细一看,发现距离书本中心五公厘处还有一条凹痕。
「每一个切掉的地方,都是沿着书本中心割断的,这些切痕也都会印在下一页。但是,这个位置也留下一条痕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远子学姐指着两条平行凹痕,以神秘的口吻说道:「我在想,这可能不是美工刀,而是用其他工具切的吧?而这本书也一定在芥川下手之前就切过了。但是,芥川被带到我们社团活动室时,却什么都没说。从他的口气听来,仿佛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切书凶手应该另有其人。其他被切的书很可能也不是芥川,而是那个人做的吧!」
「也可能全都是芥川做的,因为没有证据。」
「是啊!可是,芥川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做出这种事来吧?」
「那只是远子学姐自己的『想像』吧!真正的芥川,或许跟我们平时看到的模样完全不同。」
我一想起他在保健室里那种憎恨扭曲的面孔,身体就冷得直打颤。
「而且,芥川在我们眼前割破书本,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芥川如果不是真正的犯人,那他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事?相较之下,他说切割书本是因压力太大,这个理由我还更能接受。」
远子学姐低声说:「说不定他想要包庇谁吧!」
然后,她有点悲伤地望着我。
「我从参加弓箭社的同学那里听到一些有关芥川的事。芥川在一年级的时候,好像遭到二年级学长的排挤。他被迫一个人打扫,还被安排除了劳累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的练习项目,譬如打赤脚跑操场几十圈……听说他当时真的很可怜……」
「哪个学长啊?」
「就是心叶在校舍后面看到的,叫做五十岚的三年级学生。」
我回忆起那位比芥川更魁梧,全身都是肌肉的男学生。芥川在校舍后面忍受他的殴打,还对他下跪。
「五十岚一开始好像对芥川很好,经常找芥川说话,也很照顾他。芥川似乎也很尊敬五十岚。」
「那么五十岚学长后来为什么会排挤芥川?」
我的脑中一时闪过了更科同学的脸。在校舍后方,更科同学曾经趴在芥川的背后哭泣,所以她跟这件事一定脱不了关系。
远子学姐的回答确实不出我所料。
「弓箭社的人告诉我,五十岚的女朋友好像被芥川抢走了。就是二年级的更科同学——去年跟芥川同班的女生。」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果然是因为更科同学。
仔细回想,芥川似乎很讨厌背叛朋友跟杉子交往的大宫。当我称赞他很适合扮演大宫的时候,他曾经流露苦闷的表情,尤其是远子学姐她们在热烈讨论大宫和野岛时,他还严厉地批评了大宫。
当时芥川一定是在想着五十岚学长和更科同学的事吧?他一定是因为把大宫跟自己重叠在一起而感到痛苦吧?
「听说把更科同学介绍给五十岚的就是芥川。去年夏天他们三人的感情还很融洽,都会一起出去玩。可是秋天结束后,五十岚对芥川的态度突然迥变。因为五十岚做得太过火了,看不下去的三年级同学问他理由,结果五十岚就回答『芥川抢走了我的女朋友』……而芥川也没有否认,只说了『五十岚学长说的没错,全都是我不好』。后来五十岚就退出弓箭社了。」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不过就是一段三角关系。喜欢上学长心仪的对象,或是瞒着朋友跟他的女朋友约会,这种事不是常有吗?小说和连续剧也充满了这种题材吧!
大正时代也有这种三角关系,甚至在更久以前——从神话时代开始,人类就不断上演着抢夺与被抢夺、热恋然后分手,诸如此类的愚蠢爱情故事。
但是对当事者来说,这种感情无法轻易割舍。
就像大宫对野岛感到愧疚,芥川也在拼命责备自己吧?芥川在保健室里说过,全都是因为他不好。
——我是个卑鄙的人,所以遭到两个人的憎恨也是无可奈何。
奇怪?更科同学为什么要憎恨芥川?五十岚学长是因为女朋友被抢走,这还说得过去,可是更科同学呢?从更科同学紧攀着芥川那一幕来看,我不觉得她憎恨芥川啊!
怎么想都不对。难道芥川和更科同学还有更深的纠葛……
心生疑惑的同时,我也感到心底涌出一股不安。不行!我不是已经决定再也不要管他了吗!
我开始呼吸不顺,小声地说:「远子学姐,刚才你不是说过芥川可能在包庇谁吗?从刚才的话听来,芥川打算包庇的对象——他觉得愧对的人,应该就是更科同学和五十岚学长这两个人吧!」
「嗯!」远子学姐点点头。
「远子学姐认为哪一个才是芥川包庇的人呢?」
「我觉得啊……」
远子学姐樱花色的嘴唇犹豫地动起来时,她的口袋突然发出哔哔声。
她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不是手机,而是她爱的银色码表,似乎也有普通的报时功能。
「哎呀,再过五分钟就要上课了。」
她一看码表就吓了一跳。
我们慌张地起身离开活动室。走在走廊上的时候,远子学姐很快地说着:「我还不知道切书的真正犯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在我们分手前,远子学姐在楼顶口停下脚步。
「我想心叶可能会害怕,所以有件事一直没有说。其实今天早上生物社养的兔子又少了一只,他们都很担心。」
我回想起那只被揪住耳朵,滴着鲜血的兔子,不禁愕然屏息。远子学姐用力拉着我的手臂,像是要鼓励我似的,在我耳边说:「心叶,今天大家要试穿戏服,所以你绝对不可以翘掉排演。一定喔!约好了喔!」
温暖的气息吹进耳里,柔软的嘴唇瞬间碰触我的耳朵又离开了。
「那就放学见啦!如果你敢偷溜,我可要去你家抓人喔!」
远子学姐笑着说完后,就三步併作两步跑上楼梯了。
我看见了……远子学姐的裙底。里面穿着体育裤……不,不是体育裤。
是白色的。
我脸红得连耳根都发烫了,赶紧也跑回自己的教室。
就在此时。
我突然看见芥川在走廊上。
我本来火烫的脸颊像被泼了冷水,瞬间变得冰冷。
第五堂课就快开始了,这时他要去哪里?难道芥川想要翘课?
不,不可以,还是假装没看到吧!绝对不能跟去,不能再跟他牵扯太深了!
我在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但是我的脚却背叛了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走向他离去的那个转角。
走过转角,我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我一边屏息倾听,我一边追了上去。这时响起了第五堂课的上课钟声。我心里焦急地想着一定要回教室,但是脚却无法停止,还是不断前进,我紧张得脖子渗出冷汗。
最后到达的地方,是并列着鞋柜的校舍入口。我隐身在铝制鞋柜后,一边找寻着芥川的踪影。
然后,我终于发现他站在我们班的鞋柜前。
芥川表情凝重地低头望着手上的信封。那是他刚从鞋柜里拿出来的吗?
那并非我之前看过的长方形白色信封,而是印着一对白色天使羽翼的蓝色信封——跟竹田同学的文件夹是同一个系列,也是美羽爱用的那种。寄来这封信的应该是个女生吧?
我感觉芥川眼中似乎燃烧着怒火,忍不住浑身颤抖。
我上次看见芥川站在邮筒前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既悲伤又痛苦。
然而,如今芥川的眼神却带有烈火般的愤怒。
芥川把信撕碎了。
沙啦一声,让我的心跳停了半晌。
他把撕成两半的信叠在一起,再从中间撕开,然后往鞋柜旁的垃圾桶走去,就要把信丢进去。
可是,此时他停下动作。
「唔……」
芥川沉吟片刻,颇为迷惘地眯起眼睛。他咬紧牙关,粗鲁地把撕碎的信揉成一团,塞进裤子口袋。
我只看到这里,因为我无法压抑胸口的鼓动,所以逃回教室了。
回到教室时,老师还没进来。
过了十分钟左右,芥川才在上课途中打开后门走进来。
「对不起,我在图书馆找资料花了太多时间,所以迟到了。」
他向老师道歉后回到座位上。我的目光飘往他的裤子口袋,但是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封信会是谁寄来的……
这样的疑问,以及不愿继续深究的想法,在我的心中兴起了激烈的交战。
——你喜欢我对吧?
你直截了当地在信里写下这句话。
自从那个事件以来,我一向避免跟异性太亲近,也下定决定不再谈感情。
但是,当我在那个冬天看见你的时候——你像是看着世上最污秽、最卑贱和东西,对我露出轻蔑愤恨的眼神。当你痛骂我的时候,我有种痛彻心扉的感受。
你怒骂着我的模样非常美丽。你脸颊上的红晕、既闪亮又锐利的眼神,让我一看就再也转不开视线。
我比谁都清楚,你完全不想接受我的感情。你唯一想要的,只有满足你内心阴暗残酷的渴望。
我并不是有资格获得你芳心的好男人。
可是我仍旧忍不住想接近你,想见到你,想被你那冷冷的眼神凝视,也想听你怒骂我的声音。
或许,我根本在期待受到你的责备。
身边的人经常称赞我诚实可靠,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或许我想让大家知道,其实我是个理当受到唾骂的卑劣之人。
你常会问我学校的事。
每天在学校都是怎么度过的?有朋友吗?有女朋友吗?
你会隐藏话中的敌意这样询问我,表情僵硬地听我回答,而最后一定会脸色不悦地说:「你走吧!」
对照过去发生的事,我越来越忍不住要说出丑陋的话语,我总有一天会被迫做出决断。溺在过去的记忆里,一边承受着痛苦煎熬,一边持续奋战。
我想要实现你的心愿。
因为那也是对我自己的救赎。
可是,如果我拯救了你,我就会成为卑劣的背叛者。
_你的心愿是污秽的!是不正确的!是会伤害别人的!
所以你依然希望我这么做吗?你还是想命令我做出这种不诚实的行为吗?
请你不要再寄信给我,也不要再写下试探我心意的话了。
你的轻忽和傲慢,都让我愤怒得几乎颤抖。
我确实受到你的吸引,这点我承认。但是,我绝不能因此变成更愚蠢的人。
「哇,小七濑和千爱都好可爱喔!」
远子学姐看着换上振袖和裤裙的琴吹同学与竹田同学,兴奋地又叫又跳。
(注:振袖,袖子下摆长至腰间的和服,是未婚女性的传统礼服。裤裙,原名「袴」(HAKAMA),是穿在和服外的褶裙,多为重要场合穿着的服装。)
绑了两束马尾,并且系上红色蝴蝶结的琴吹同学显得扭扭捏捏,好像很害臊。
放学后,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回家时,琴吹同学双手环抱,横眉竖目地站在我面前说:「今天要试戏服,绝对不能偷跑。」
「芥川也一样,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快去排演吧!」
我跟芥川就这样被她赶鸭子上架地带去了小会馆。
穿上杉子服装的琴吹同学简直变了个人,她面红耳赤地低着脖子。衣服是跟茶道社的三年级学生借来的。我正在感叹女生换了衣服竟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时,琴吹同学就噘起嘴瞪着我看。
「怎、怎么啊……干嘛一直盯着我,你想批评我什么吗?」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很适合这种打扮。」
我老实说出来后,她的脸又变得更红。
「少来了!井上就只会信口胡诌。反正只是客套话。笨蛋!笨蛋!笨蛋!」
「呃,我是说真的啊!」
「咦!」
琴吹同学哑然无语。我微笑着说:「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都很适合这种服装。」
「哇!谢谢你的赞美,心叶学长。」
头上绑着深蓝色大蝴蝶结的竹田同学甩起长长的袖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相反地,琴吹同学却不高兴地咕哝:「井上最差劲了!」然后把脸撇开。
呃?为、为什么生气啊?
我觉得满头雾水,而远子学姐则是开心地跳上跳下。
「呀!我本来还很烦恼,要是穿千金小姐风格的长袖和服好呢,还是穿仿西式的裤裙好,看来我是选对了!大正浪漫果然得绑蝴蝶结、穿裤裙!」
远子学姐穿着立领的魄衬衫,外面披上和服男外套,我跟芥川也换上了相同的服饰。
「嘿嘿,远子学姐的男装扮相也很棒喔!」
「呀,真的吗?千爱!」
「是啊!我都快迷上学姐了。」
「太棒了。说不定会收到很多女生寄来的情书呢!」
远子学姐似乎开始想像她设置在中庭的恋爱咨询信箱塞满了甜美的手写情书,眼神都迷蒙起来了。她包覆在衬衫和和服外套下的胸部非常平坦,跟我预料的一样适合男装,不过她还挂着两条不断摇来晃去的长辫子,所以怎么看都不像古代的日本男子。当我正如此心想时,她就戴上一顶深褐色的软呢鸭舌帽,把两辫子缠起来塞进贴里。
「怎样,这么一来就更像个美少年了吧?」
「是啊!是啊!让人真想称呼一声远子先生呢!」
「叫吧!叫吧!」
「远子先生~」
「千爱!」
她们两人作态抱在一块,还开心地叫着。
「竹田同学未免太激动了吧!」
琴吹同学苦着一张脸,结果竹田同学也扑过去抱她。
「真是的,人家也爱七濑学姐啦!姐姐。」
「呀!别这样!快放开我啦!」
被抱住的琴吹同学吓得大叫。
在这片欢乐的气氛中,我悄悄看了芥川一眼。
芥川满脸忧郁的神情,好像正在思考什么。他高大的身材跟暗色系的和服外套很搭,那种男性魅力又带有一种禁欲味道的吸引力。女性观众们一定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吧!但是,他低垂的目光里笼罩着一片阴影。
我的胸口好疼。若是一直看着芥川,仿佛就连他心中的痛苦都会传递给我,我连忙移开视线。
「我们开始排演吧!」
在远子学姐的喝令下,大家身着戏服开始排演。
这一幕是杉子和大宫的乒乓球对决,杉子陆续打败了哥哥的朋友们,因而受到众人的赞赏。
「接下来该野岛上场了吧?」
野岛受到情敌早川怂恿,只是闭口不答,因为他的乒乓球实在打得不好。当周围人们开始鼓躁,非得叫野岛跟杉子分出胜负时,大宫走了出来。
「我来代替野岛上场吧!」
芥川穿着和服的胸口突然发出震动。
他的表情僵硬无比,我也惊吓得屏息看着他。
「对不起。」
芥川小声道歉,然后从胸前掏出手机,看着萤幕。
下一秒钟,他就惊愕地睁大眼睛。
「我要离开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真的很抱歉。」
他迅速说完,就咬住嘴唇走下舞台。
「啊!芥川!」
他不顾远子学姐在后面呼唤,继续从观众席中穿梭而过,走出了会馆。
被抛下的我们不安地面面相觑。
「芥川也曾经看过手机后就跑掉吧?」
「他到底有什么事?」_
竹田同学偷偷向我抛来一个眼神。我想起芥川在校舍后面对人下跪的事。当时芥川毫无抵抗地挨五十岚学长痛打。
如果,传简讯的是五十岚学长……
不,这跟我没有关系,怎样都无所谓。不可以再想了。
我的眼前突然有个东西飘过。
当我发现那是远子学姐的和服袖子时,她已经从舞台上冲下来了。她的鸭舌帽掉落,飞出两条辫子。
「心叶!我们走吧!」
「去哪?」
我愕然地问着,远子学姐拉起和服下摆,在大腿部位绑了一个结,一边回答:「去追芥川啊!」
她以这副露腿的打扮,从观众席间的走道跑出去。
我也急忙跳下舞台,追在远子学姐后面。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看到我们的行动,也直接穿着振袖和裤跟上来。
经过小会馆外的走廊、经过大厅、狂奔到建筑物外的远子学姐,已经不像男装丽人,也不像温柔婉约的文学少女了。现在的她简直就像古装片里带着秤杆的鱼贩,或是冲到火灾现场的女消防员。
我已经决定不再跟芥川牵扯更深了,为什么还要特地跳进这个大坑里头?我该不该就此停止?我一边跑,一边想着。
但是,只要看到甩着两条辫子的远子学姐继续跑,我就没办法停下来。如果我不盯着远子学姐,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啊!
擦身而过的学生们都诧异地望着我们一行人。
「等一下!请等一下啦!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仿佛没听见我的声音,还是继续迈足狂奔。虽然我不是很在乎,不过远子学姐真的知道芥川去哪里了吗?她只是随便挑个方向跑吧?
但是,远子学姐好像看穿了一切,跑到校舍附近就直接绕到后面。她想去的就是这个地方吗?
此时,远方传来撕裂空气般的惨叫声。
「呀啊!」
是女生的声音!难道是更科同学?
绕过建筑物转角后,远子学姐终于停下脚步,仿佛脚底生根一般呆立不动。
当我看到这贴恶梦般的光景,也感到心脏仿佛被刺了一刀。
我也听到身后传来琴吹同学惊悚的吸气声。
芥川手拿雕刻刀站在那边。V字形的刀刃滴着鲜血,他面前有位身材壮硕的男学生倒在地上。芥川以恍惚的目光低头看着地上的血泊逐渐蔓延。
在芥川身边,制服前面溅上鲜血的更科同学跪在草地上,抱头哭叫着:「呀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那个女人吧!都是那个女人害的!是那个女人刺杀学长的啊!」
我的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是琴吹同学。
看到琴吹同学睁大眼睛不住发抖,脚步踉跄得像是随时都会跌倒,我赶紧扶住她。
竹田同学只是冷静地望着这副景象。远子学姐还是背对着我伫立不动。
很多人因为听到更科同学的哭喊而聚集过来。后面不时听得见女生的惊呼,不久老师们也拨开人群跑了过来。
众人看到这副惨状,都吓得说不出话来。芥川还是站得笔直,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口吻说:「是我刺伤了五十岚学长。」
我快要受不了。我整晚都睡不着,就算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就算身体已经疲累不堪,脑袋还是异常清晰,像是心里有只凶暴的生物到处肆虐。
我今天又收到了你的信。要写出这封信,一定耗费了你不少时间吧?即使如此,你还是心怀怨恨地写了吗?真的这么生气吗?真的不能谅解吗?拜托你,不要再责备我了。我很脆弱,我真的无法再承受更多责难了。
我试着用美工刀割了房间的榻榻米、床铺、笔记本、课本和兔子。试着把英语课本切成碎片,把纸花从头上撒下,在床铺上切出十字,也切断了兔子的手脚。
但是,那片浓雾还是挥之不去,我胸口的咆哮怒吼还是停不下来,胸前插了雕刻刀的少女也还是继续责备着我。
想要切割、想要切割、想要破坏一切,所有的一切,想要把你把世界把过去把未来把谎言把真实全部切碎、全部切碎、全部切碎……
母亲,我已经陷入疯狂了。 |
芥川的家位于从学校搭乘巴士三十分钟,再步行十分钟才会到达的宁静住宅区,是一栋日式建筑。
隔天,我和远子学姐一起去他家拜托。
喉咙和胸口都被雕刻刀刺伤的五十岚学长,在医院接受治疗后,已经回家疗养。听说他的伤势虽然不算严重,但是他后来都绝口不提这件事。
更科同学可能受到极大的惊吓,隔天并没有上学。导师要告诉芥川,要他暂时待在家里反省。
班上同时都听说这件事,教室里从一大早就骚动不已。
竹田同学和远子学姐专程跑来我们的教室探视,再加上前一天曾发抖靠在我身上的琴吹同学,三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
「是吗,芥川今天没有来啊?」
「我还是不相信芥川会刺伤别人。」
「芥川学长……因为更科同学的事而被五十岚学长叫出去,然后就刺伤了学长,他是这么说的吧?」
「嗯!可是芥川为什么会有雕刻刀?」
「就是说嘛,这太奇怪了。我明明记得芥川学长从会馆跑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啊!」
「欸……芥川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话剧要怎么办……」
远子学姐像是要安慰低潮的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拍着胸脯说:「放学后,我跟心叶一起去芥川家里看看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跟远子学姐并肩仰望一旁挂有「芥川」墨书门牌的大门。
「好气派的房子啊!」
「是啊!」
老实说,我真的很想立刻掉头回家。
就算见到芥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我觉得胃快要痛起来了。
讨厌……我不想再前进一步了。
但是远子学姐却果断地走进大门,踏着半埋入地面的石板,走到玄关前按下门铃。
「来了,请问是哪一位?」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回应着。远子学姐表明要探望芥川,玄关的门就打开来了。一位留着茶色半长头发、身穿牛仔裤、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性走了出来。
我跟远子学姐向她打招呼,她也自我介绍说:「我是一诗的二姐,叫做绫女。」然后笑着对我们说:「谢谢你们这么关心一诗。」芥川的家人想必也为了这件事感到心痛吧!
「请稍等一下,我立刻叫一诗过来。」
她说完就走上楼梯。
「一诗,有你的客人喔!你听见了吗?」
楼上传来纸门开启的声音,接着绫女小姐的尖叫刺入我的耳中。
「你在做什么啊!一诗!」
远子学姐立刻脱掉鞋子冲进去,跑上楼梯,我也急忙跟了过去。
绫女小姐脸色苍白地站在打开的纸门前。
这间四坪大的和室,简直变得惨不忍睹。
贴在墙上的几张奖状、床铺、铺纸的木格子窗,到处都有切割的痕迹。掉在榻榻米上的书本、笔记本和课本,封面以及内页也都被刀割得乱七八糟。
而且,还有一些像是手制的饼干和小蛋糕装在皱巴巴的袋子里,外面系着可爱的粉红色缎带,蛋糕表面活现犹如尸斑,一块块紫色的菌。
我好想吐,忍不住捂住了嘴。
芥川身穿衬衫和家居裤坐在房间中央。
他的眼睛像死鱼般毫无生气,半开的嘴唇显得很干燥,右手还握着美工刀。刀尖正在滴血。他卷起袖子的左手手腕有好几道伤口,鲜红血液汩汩流出。神情恍惚的他身边还滚落了头和四肢都被切断的粉红色兔子吊饰,手上滴落的血液逐渐沾湿兔子。
「一诗,你……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的手怎么受伤了……」绫女小姐声音颤抖地说着。
芥川双眼无神,冷淡地回应:「我只是……试着割割看。人类的皮肤……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割开。」
绫女小姐露出恐惧的表情。
「要、要赶紧包扎才行……」
她战战兢兢伸出的手,却被芥川挥开了。他死气沉沉的脸庞可怕地扭曲,苍白的唇中吐出了沙哑的声音。
「不行!这是我的赎罪。鹿又还没有原谅我!鹿又的伤还没有痊愈!」
绫女小姐肩膀震动了一下,她一动也不动地呆呆站着。远子学姐从她身旁走过,一把抓住芥川握着美工刀的手。
这是转瞬间发生的事,我连想阻止都来不及。芥川以困惑的表情仰望着远子学姐。
「天野学姐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让学姐和朋友担心了啊!」
远子学姐趁芥川因惊讶而松懈时拿走美工刀,然后递给我。
「心叶,这个先让你保管。」
我连忙接过那把美工刀。
「绫女小姐,麻烦你去拿一盆水和几条毛巾!还有,心叶,你快去叫计程车!」
为什么我们要相遇?
孩提时代,在那小小的教室。
我真正想切开的,是跟过去的我相同的你。
责备着我、命令我做出不在这之前行为的你……
从不对我敞开心胸的你……
总是拒绝我的你……
我想用刀子切开这样的你。
想要切开你,直到你苍白的脸上沾染鲜血,皮肤划上无数伤痕,连底下的肌肉也割得七零八落。
想要切下你的脚、你的手、你的指头,连皮肤也一併削落。
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安宁。
母亲,我可以去看你吗?
芥川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我和远子学姐还有绫女小姐一起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待。
「谢谢,幸亏有你们。」绫女小姐余悸犹存地说。
我只是叫了计程车,用毛巾绑住芥川手腕帮他止血,以及把他硬推上计程车的都是远子学姐。
「一诗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绫女小姐伤心地说。「这孩子以前就是个优等生,比我们这些姐姐还要懂事,从来没有反抗过父母,也从来没跟我们这些姐姐吵过架。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轻声问道:「芥川同学好像有什么烦恼。绫女小姐你们知道缘故吗?」
绫女小姐皱起那张神似芥川的漂亮脸蛋,仿佛快要哭了。
「……一诗他……从来不会把心事告诉我们,有事也不会找我们帮忙……」
她的声音十分悲哀。远子学姐也难过地垂下眉毛。
「嗯……芥川说的『鹿又』是谁?绫女小姐认识吗?」
绫女小姐听到这句话,肩膀震动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出现动摇的神情。
「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好吗?」
在远子学姐追问下,绫女小姐才轻声说:「鹿又是一诗国小五年级时的女同学。但是,她在第二学期就因为某些缘故转学了。」
「某些缘故?」
绫女小姐欲言又止地说:「好像是被班上同学欺负得太过分了。她的课本和体育服都被切得破破烂烂……后来,她就在美劳课时用雕刻刀攻击欺负她的同学。」
雕刻刀!
我惊讶地屏息,远子学姐也瞪大了眼睛。
绫女小姐低下头,用力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
「没多久,鹿又就转学了……可是他们当时的导师,好像在全班同学面前对一诗说『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一诗当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家人,我们是在很久之后才从别人那里得知,都吓坏了。那个人也是因为弟弟跟一诗同班才知道的。」
「说是芥川同学害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绫女小姐摇摇头。
「我只听说是因为一诗对老师说谎,鹿又才会被欺负……我们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发生半年了,所以也不好再去追问一诗。而且,事情发生后我们的母亲就住院了。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总是在医院进进出出,但是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她越说越小声。
「一诗或许觉得母亲会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吧!因为母亲自从生下一诗之后,身体就变差了……所以那个孩子一向不让母亲担心,自己的事都做得好好的,从来不把心里的烦恼说出来……」
我觉得胸口好郁闷。
我认识的芥川既认真又优秀,总是很稳重,又受到大家信赖。这些表现都是为了他母亲才努力做出来的吗?
「所以……一诗在学校听到老师说了那种话,以致母亲长期住院,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吧!可是,我们光是为了母亲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及一诗。虽然一诗很成熟懂事,但是当时的他也只是个还在就读国小五年级的十一岁男孩啊……」
我从绫女小姐低垂脸庞上的表情,充分体会到她对弟弟的愧疚,因此胸口揪得越来越紧,喉咙也几乎无法呼吸。
不能再听下去了。
不安的情绪在我心中逐渐扩张。
再听下去就无法回头了。
「听到一诗拿雕刻刀刺伤人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他在国小发生的事。之前听到他说出鹿又这个名字,我更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我想……一诗可能一直被那件往事纠缠着吧!」
远子学姐愁眉苦脸地听着绫女小姐的话。
此时,手腕包着绷带的芥川回来了。
「一诗!」绫女小姐跑到芥川身边。
芥川的表情平静得很不自然。
「让你担心真是抱歉。不是什么重伤,很快就会痊愈了。」
可能是因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绫女小姐开始啜泣。
「你这孩子,真是的……明明是优等生模样,却做出这种傻事,说什么抱歉嘛!你真是,真是……」
芥川用一只手轻轻抱着哭泣的绫女小姐。虽然引发骚动而被送到医院来的是芥川,但是目前他们的立场倒像是倒过来了。芥川抱着绫女小姐的肩膀,对我们低头致歉。
「我也给天野学姐你们添麻烦了。虽然学校还没决定对我如何处分,但我现在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有机会再好好谈一谈吧!」
他淡淡的语气透露出委婉的拒绝之意。
令人意外地,远子学姐也很干脆地决定收手。
她面带微笑,抬头看着芥川。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一定要说出来喔!我跟心叶都很想帮你的忙。」
我连一句「是啊」都说不出口,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睛。
离开医院后,天色已经变暗,还刮着刺骨寒风。
我们在站牌旁等待巴士。
持续沉默一、两分钟之后,远子学姐开口了:「我想还是调查一下鹿又的事情吧!为何芥川会对那件事如此介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所苦……我总觉得,他破坏图书馆的书,还有拿雕刻刀刺伤五十岚学长,全都跟那件事有关。」
「我反对,这太多管闲事了。我们没有权利这样探人隐私吧!」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
「心叶老是这样。芥川又不是别人,他是心叶的朋友吧!」
我简直就想冲口大叫。
——那只是远子学姐你擅自想像的吧!我跟芥川才不是朋友!我永远都不想交朋友!
可是,如果我真的说出这种话,远子学姐一定会用更悲伤的表情看着我吧!在我一年级刚加入文艺社时,她就经常用那种表情看我,让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远子学姐看我沉默不语,就转为坚毅的表情说道:「等到发生无法挽救的事情,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心叶不想去,那我就自己去芥川就读的国小。」
这封信是给你的警告。
请你快点逃走吧!
每当你那带有甜美毒药的手摇撼我的心脏,我都激动得难以自持。我体内那股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恐怕无法再抑制多久了。
我想要切开你,渴望得全身颤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浮现在我眼皮底下的都是你。
我想细细切碎你那充满憎恨的眼睛、凛然地望着我的白皙脸庞,还有那傲慢的纤细咽喉。我想割下你的耳朵、鼻子,挖出你的眼睛。我的心在叫喊,想要在你的胸前刻出无数个十字架,让暖热的血液喷洒在你全身。
快点逃走吧!
我迟早会把你切开来的。轻小
周五放学后,我还是跟着远子学姐一起造访了芥川的国小母校。
远子学姐那句「我就自己去」根本是在威胁嘛!这么胡作非为的人,叫我怎能丢着不管?
在收发室,远子学姐亲切地笑着说:「我是这里的毕业生,请让我进去参观。」接着就换上室内鞋走进去。
学校好像正在举办秋季绘画比赛的展览,墙上挂满学生的画作,得奖作品还另外贴上金色的纸。
「首先去教职员办公室看看吧!或许还有知道那件事的老师。」
「就算知道,他们会随便告诉不相关的人吗?」
「只要拿出诚意拜托,一定没问题的。」
远子学姐握紧拳头。
她往墙上望了一眼,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可是,真令人怀念耶!我也好想去自己就读的国小看看。嘿,心叶,你以前是怎样的小学生呢?」
「很普通啊!上美劳课的时候就认真地捏黏土、切图画纸,担任饲育委员的时候,也会定时喂金鱼。」
我突然想到,我跟美羽也是在国小认识的。
小学三年级的夏天,美羽转进我的班级。
——我不喜欢人家叫我朝仓,也不喜欢被叫小美羽。你叫我美羽就好了,我也要直接叫你心叶。
——可是,这样会被大家笑吧?
——你会怕吗?真是个胆小鬼。不想叫就随便你。
——不,我答应,我就叫你美羽喔!
我的眼中浮现出幼年的美羽和我牵手跑过走廊的幻影,不禁感到一阵目眩。
我一边隐藏内心动摇,一边反问:「远子学姐呢?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常让老师和父母觉得头大吧?」
没想到远子学姐却正经八百地回答:「在国小三年级以前,我都是个内向乖巧的小孩。真的喔!只是每到午餐时间就很忧郁。我一想到去学校就得吃营养午餐,有时还会烦恼到肚子痛呢!」
本来正等着吐槽的我,默默地闭上嘴。
对我们来说很平常的味觉,远子学姐都感受不到。
当她兴高采烈发表书本感想,并且换成我们熟悉的味道来比喻时,也只是藉着她自己的想像。
这种事,一个国小女生真的能接受吗……
大家都很爱吃的浓汤和布丁,却只有自己尝不出味道。远子学姐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作何感想呢?
远子学姐轻柔地微笑着。
「但是,一回到家,妈妈就会等在玄关对我说『营养午餐有吃完吗?真乖,你很努力,很了不起喔』,然后摸摸我的头,还会写好甜的点心给我吃。妈妈的『点心』真的很好吃……我跟爸爸最喜欢的就是妈妈写的东西了。」
远子学姐现在寄宿在别人家里。她的父母去哪了呢?从刚刚的话听来,远子学姐的父亲难道也跟她一样会吃纸?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家庭啊!
远子学姐突然眼睛发亮,跑进了二年级的教室。
我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线索,结果是因为看到书柜上摆着儿童书籍而兴奋不已。
「你看,你看,心叶,是班级书柜耶!好怀念啊!这里还有雨果的《悲惨世界》简约版呢!这个版本的故事只说到尚万强和柯塞特幸福地一起生活。后来读了完整片,我还很惊讶尚万强竟然会发生那种事。啊,这里也有《小妇人》,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们在圣诞节送食物到贫苦人家那一段,还重复看过好多次喔!啊,这是《艾莫的冒险》和《魔奇魔奇树》耶!好怀念,好想吃啊!」
我赶紧喝止她:「你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吗?」
远子学姐抱着那本《魔奇魔奇树》,遮住自己半张脸。
「对不起嘛……」她难为情地道歉,然后突然睁大眼睛,低头看着书大叫:「对了,我知道了!心叶!」
「怎么了?」
「至今被切过的书啊!不都是课本收录的作品吗?」
远子学姐滔滔不绝地说。
「珍?尤兰被收录在课本里的是《月下看猫头鹰》对吧?国小的国语课本里收录了椋鸠十的《大造爷爷和野雁》、小松左京的《外星人的课题》、还有北原白秋的《海雀》。另外,有岛武郎的《一串葡萄》和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则是暑假的读书心得指定读物。没错,的确是国小五年级的书目。」
听到远子学姐说出这一长串书名,我也觉得有些印象。《月下看猫头鹰》就是那个小女孩和父亲在冬夜里去找猫头鹰的故事吧?
「也就是说,图书馆里的书并不是随便被挑出来割破的啰?」
「应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割这些书呢……」
远子学姐把手指点在唇上,陷入了沉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我吓了一跳。
有位抱着一叠文件的五十几岁女性疑惑地看着我们。
「对、对不起,嗯,我们是……」
我还在吞吞吐吐地解释,远子学姐就往前走去。
她以认真诚恳的表情走向惊讶的教职员,然后流畅地说起:「我们是贵校毕业生芥川一诗的学姐和同班同学。因为我们很想知道有关一诗的某些事,所以才来打扰。拜托你!现在事态非常紧急,能不能请你帮我们这个忙?」
该说是那番热诚的说辞打动了对方,还是远子学姐的优等生外表带来的加成效果……
那位女性带我们到以木板隔成小房间的咨询室,请我们坐在白色沙发上。
答应远子学姐请求的山村老师,曾有两年的时间担任芥川的导师,所以她对那件事印象很深。
「当时芥川同学的导师是桃木由佳老师,她是既年轻又热心的老师,不过她也因此对学生寄予过高的期望。我想,她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班上有学生受到欺负,或是学生在上课时拿出雕刻刀攻击同学吧!不管桃木老师有什么理由,她在那个时候对芥川同学说的话,对身为教师的人来说都不可原谅。桃木老师应该也是这么想,所以非常后悔……虽然她后来也向芥川同学道歉了,但是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她大概是认为自己没资格继续当老师,所以不久就向学校请辞了。」
远子学姐问道:「为什么桃木老师要责备芥川?芥川到底做了什么?」
山村老师脸色凝重地说:「他向桃木老师报告,班上有同学被欺负……其实担任班长的芥川同学会报告这种事也很合理,他没有理由遭受任何责难。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人受到欺负。那位被怀疑欺负人的孩子因为忿恨难平,后来就真的开始欺负起同学。因为有那个孩子带头,班上半数的学生都联合起来漠视一个女生,有时把她的东西藏起来,有时还故意绊倒她。」
山村老师述说的这些往事,让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并不是芥川的错。
但是,如果我也跟他站在相同立场——因为自己的发言而导致欺负事件,而且还因此受到导师责备——我一定会感觉心好像被冰冷的利刃切开,一定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创伤吧!
远子学姐也露出悲伤的表情。
山村老师叹了口气。
「受到欺负的鹿又同学跟芥川同学的感情很好,两人常常一起去图书馆读书。鹿又同学常常一个人独处,我记得只看过她跟芥川同学笑着说话。所以芥川一定更难过吧……」
——鹿又还没有原谅我!
我又想起芥川手上淌血,五官扭曲激动大叫的模样,顿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知道的事只有这些,如果可以多少帮上芥川同学的忙就好了。」
「非常感谢你。还有,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当时的班级合照吗?」
山村老师似乎有点犹豫。
「……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说完就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捆报纸又走回来。
那是校内每个月发行的报纸,版面只有普通报纸的一半。她翻了一下子就停下动作。
「这是五年三班的照片。」
这张照片很像远足的合照,有很多背着背包的孩子并排在摩天轮前。当时应该是现在这个季节吧?大家都穿了长袖上衣和背心,外面还披了一件羊毛衫。
「这个孩子就是芥川同学。」
山村老师指着站在照片最左边,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少年。
然后她的手指移向旁边那个人。
「这位就是鹿又同学。」
看到这位好像很乖巧的长发女孩,我突然愣了一下。
我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像更科同学,是因为发型呢,还是因为整体感……
还不只这样,那个女孩提着的包包还挂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兔子吊饰。
淡粉红色的兔子……
这跟掉在芥川房间地上、头脚都被切断的兔子吊饰很像。不,我好像更早以前就看过同样的东西……
——兔子不见了。
——啊?
——那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
对了!是挂在琴吹同学书包上的兔子吊饰!
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中就因疑惑而急速冷却。难道芥川房里的兔子,就是琴吹同学的兔子?
不,就算真的是同一只,或许只是芥川在无意间捡到,不知道那是琴吹同学的东西,所以才带回家吧!
远子学姐看着照片,伸出白皙手指指着站在照片最右边的女孩。
「这个女生是谁啊?」
我又差点脱口惊呼了。
那是一位表情冷淡的短发女孩。这位不高兴地抿着嘴唇的女孩,挂在肩上的书包也吊着一只跟鹿又同学相同的粉红色兔子。
冷汗从我背上滴落。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山村老师听到远子学姐的问题,表情突然变得很僵硬。
她状似为难地说出短发少女的名字。
「……这位是小西同学。她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看见她有一只跟鹿又同学一样的兔子吊饰,所以我想她们或许感情很好吧!」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鹿又同学应该没有芥川同学以外的朋友了。可能只是因为当时的女生很流行这种兔子吊饰吧!」
山村老师用不太可信的理由结束了这个话题。
「心叶,你怎么想呢?」我们走向校门时,远子学姐问道。
「鹿又同学跟小西同学拥有相同的兔子吊饰,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有,我觉得山村老师的样子有点奇怪,她好像不想告诉我们小西同学的事耶!」
「……我也这么觉得。」
远子学姐停下步伐,以澄澈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小西同学很可能就是欺负鹿又同学的人。」
最先说出「我们两人不该相遇」这句话的人是你吗?还是我呢?
至少我们在这件事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也同样感到后悔和痛苦吧!
跟你四目交接、心灵相通的体验,让我感觉幼年时代在那间教室里立下的约定之事只是虚渺的幻影,这也是我愚蠢的错觉吧!
我们都同样只注视着自己,不管对象是谁——不管对方内心有什么秘密,都完全不理解。
而且,也不理解潜伏在自己体内的怪物。
现在的我们,拥有同样的痛苦。
我们只是因此才互相靠近。
但是,你黑暗的欲望却不断逼迫着我。
母亲,我好想得到解脱。
星期日,我在家里陪舞花玩耍。
「哥哥,再玩一次嘛!」
我央不过妹妹的要求,只好陪她一起在电视机前玩格斗电玩游戏。看到舞花没有丁点混浊的大眼睛灵活转动,又是欢呼又是大笑的模样,我就有种很特殊的感觉。我在孩提时代也是这般天真吗?
如果不是因为美羽那件事,我就不会变得怀疑他人、畏惧他人,而能维持纯洁又坚强的心吗?
每一次失败好像都会让人变得胆小,也变得卑鄙。
小学时代的芥川也经历过惨痛的失败,如今的他仍然为当时的记忆所苦。
只要想起美羽就会难过得无法呼吸的我,以及对鹿又同学持续抱着自责心情的他其实非常相似,我满心苦楚地这么想着。
「我出门了。」
隔天是星期一,因为跟远子学姐约好在社团活动室见面,所以我很早就出门了。
周末去拜托芥川母校的归途中,远子学姐执着地对鹿又同学和小西同学挂在书包上的兔子吊饰念念不忘。
当我说出琴吹同学掉了兔子一事,远子学姐有点讶异地喃喃着:「是吗……小七濑的兔子不见了?」
「芥川房里,也有一只四肢被切断的兔子。」
「是啊……」
远子学姐沉默片刻之后,把手指点在嘴唇,一边思考一边说:「那种兔子是一直热卖的人气商品,不同的颜色还有不同的意义喔!」
「意义?」
「红色代表读书运、黄色代表财运、蓝色代表交友运。」
「粉红色呢?」
「是恋爱运。听说只要把粉红色兔子吊饰带在身边,就可以跟喜欢的人两情相悦。所以卖得最好的就是粉红色。」
发现琴吹同学这么在意恋爱运,还真让我吓了一跳。她平时不都是对男生不理不睬吗?
另一方面,鹿又同学和小西同学都有祈愿吊饰这件事,也在我的心中延伸出更大的谜团。
远子学姐说,欺负鹿又同学的人很可能就是小西同学。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芥川和鹿又同学、小西同学三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更复杂吧?
小西同学为什么要欺负鹿又同学?最关键的理由到底是……
「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破坏图书馆的书、刺伤五十岚学长的不是芥川。但是这么说的话……」
远子学姐说到这里就陷入沉默。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更感到坠入黑暗深渊般的不安。
离别之际,远子学姐说:「周一早上班会课开始之前,先来文艺社一趟吧!在这之前我会先进行调查。」
我承受着晚秋的刺骨寒风和透明阳光,走在平常的上学途中,突然看见站在邮筒前的芥川。
出其不意的相遇,让我吓得心跳差点停止。
芥川穿着学校制服。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站得笔直,低头看着手上的长方形白色信封。
他那富有男子气概的侧脸满布忧容,而凝视着信封的眼神更是哀伤凄切,让我看了都觉得难受。
不可以靠近。
不可以出声叫他。
我表情僵硬,咬紧嘴唇,拼命地对自己说。
但是我的脚却像受到吸引,自动往他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一定是受到绫女小姐和山村老师说的话影响。
「芥川。」我发出细如蚊鸣的呼唤,拿着信封的芥川惊讶地转头看我。
「……井上。」
我无法装出笑容,而是以凝重的表情说:「你今天要上学了吗?」
芥川的表情也很僵硬。
「嗯……总之先去上学。」
「那太好了。」
沉默在我们之间流窜。过了一会儿,芥川才踌躇地说:「……先前烦劳你和天野学姐来探望我,真是对不起。」
「不会啦!你的伤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只要把手举高还是可以洗澡。」
「是吗……」
我们再度沉默。
这次换我先开口了。
「那个……」
芥川表情凄苦地看着我。
「信……」我硬把塞在喉咙的声音挤出来。「我经常看见你在寄信……是寄给谁的?」
芥川的视线似乎开始游移。
「……」
持续的沉默几乎让我紧张得胃痛。
「还是家人拜托你寄的吗?」
我口气软弱地又问了一次之后……
芥川叹了一口气。
「不,这是我的信。之前的也都是。」
他以宽广的背对着我,把信封投入邮筒。
然后他转过身来,以带着悲切的沉静表情说:「井上,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
我们来到了琴吹同学夏天住过的综合医院。
芥川带我走进充满药水味的白色走廊。
至此,他完全没再开口,我也持续保持缄默。
「……」
「……」
我们走进个人病房,床上躺着一位大概三十五、六岁的瘦弱女性。
她的口鼻和身体插了好几根管子,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芥川低头看着那个人,像是叹息般地说:「……这是我母亲。从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就一直以这个模样躺在医院里。」
我的胸口受到强烈的冲击。
一直是这样?从芥川十一岁开始?从来没有清醒过?
我想起绫女小姐很难过地讲出来的话。
——事件发生后我们的母亲就住院了。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总是在医院进进出出,但是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
那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原来是这个意思……
床边的桌上,摆着满满一篮橘子和葡萄柚,酸甜的香味飘送而来。
水果篮旁还有一叠未拆封的长方形白色信封,大致数来至少有十封以上。
收信地址是医院,收信者栏位写着「芥川淑子」。看到这里,我终于知道芥川寄出的信是写给谁了,顿时感到鼻酸。
芥川拿起一个信封,低垂的眼神寂寥地望着收信者姓名。
「我知道不管我写多少封信,母亲都不可能会看……可是,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觉得每当情绪无法抑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写信给母亲。只要寄信过来,我就觉得母亲倾听了我的心声,心情也会变得比较轻松。」
他叙述的话语听起来虽然平静,却让人感到一股哀伤。
「母亲是在生下我的时候把身体搞坏的,但是她从来不曾埋怨我,总是温柔地对我微笑。」
绫女小姐也说过,芥川从小就将任何事情做得好好的。
为了不让母亲操心。
芥川把信封放回桌上,再度望向他的母亲。
平静而悲伤的眼神,充满哀凄的侧脸。
「不管我心中有多么丑陋的情感,只有母亲会原谅我吧!所以我也不会对母亲说谎,每一封信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们光是为了母亲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一诗。
——虽然一诗很成熟懂事,但是当时的他也只是个还在读国小五年级的十一岁男孩啊…
芥川也把六年前那件事写在信里了吧!
而且,应该也写了这次的事……
芥川从水果篮里拿起几颗橘子递给我。
「我们去中庭吧!」
「嗯!」
我接过橘子,僵硬地点点头。
我们坐在医院中庭的长椅上,吃着有点苦涩的橘子,我也坦承了我跟远子学姐去过他国小母校的事。
「对不起……你已经叫我不要再管你了,我还这样……」
芥川似乎不怎么惊讶。他含着橘瓣静静地说:「……不用介意。我在割腕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抑制不了想要切割什么来解决一切的冲动。」
「当时你为什么说『鹿又还没有原谅我』呢?」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开始剥起第二颗橘子的芥川神情灰暗地回答:「那件事啊……其实事件发生后,小学生模样的鹿又还一直住在我的心里,不时会跟我说话。她说『为什么不遵守约定?』、『如果你没有背叛我,事情就不会闹得这么大,也没有人会遭受痛苦了。我的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
鹿又同学跟我素未谋面,我却感觉像是亲耳听过这番话一样,背上不由得兴起一阵冷颤。
「是什么约定呢?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以为鹿又同学受到欺负呢?」
「因为我看见鹿又的课本和笔记本被割得一塌糊涂,而且次数很频繁。」
芥川停下剥橘子的动作,开始说起六年前的事。
第二学期换了座位,他坐到鹿又同学隔壁。上国语课时,他无意往旁边望去,就看到被割得满目疮痍的课本,还有鹿又同学愁眉苦脸低头看着课本的模样。
鹿又同学发现芥川正看向这边,就惊慌地阖起课本。下课时间,她偷偷拜托芥川「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也请对老师保密」。
但是,后来鹿又同学的物品还是持续被割破。
遍布着美工刀切割痕迹的铅笔盒、名牌被割碎的体育服、印上可爱卡通图案的垫板、水蓝色的毛巾——每次鹿又同学看到这种情况,就会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后觉得很丢脸地把东西藏起来。
然后她又会向芥川恳求「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就这样约好了喔」。
芥川陷入了难解的纠葛,他不知道是应该遵守跟鹿又同学的约定,还是向老师求助。但是鹿又同学那样恳切地拜托,所以芥川一直无法违背约定。之后,芥川想了其他方法照顾她,他提议让鹿又同学把东西放在他的柜子,而且还把姐姐用过的旧课本送给她。
鹿又同学也很依赖芥川,两人后来就成了好朋友。
「鹿又好像跟父母处得不太好。她经常跟我说,她的父亲像是一板一眼的公务员,只要她成绩下滑就斥骂她。她还说讨厌『笑『这个名字。」——父亲说过,我出生的时候山峦笑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我讨厌「笑」这个名字,因为我在父母面前总是笑不出来。
——我一直在跟他们奋战。
偶尔会发表激烈言论的鹿又同学,其实在乖巧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坚强的心。放学后,他们经常一起去图书馆写功课或是读书。
——在所有课文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芥川龙之介写的《橘子》。因为作者是芥川。
——芥川,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吧?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吧?
「如今回想起来,我跟鹿又也曾经像这样一起吃橘子……好像是远足的时候吧……」
芥川遥望着远方。
「鹿又虽然是个女生,却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跟山村老师说的一样,芥川一直烦恼着该不该遵守跟朋友之间的约定。
某一天,芥川无意间看见班上的小西同学在骂鹿又同学,而鹿又同学只是哭丧着脸默默承受。因为小西同学以前就经常瞪着芥川,所以芥川开始怀疑,小西同学可能就是带头排挤鹿又同学的人。
他问鹿又同学:「你是不是跟小西吵架了?」鹿又同学只是露出尴尬的表情沉默不语,所以他对小西同学的疑惑更深了。
那段期间,鹿又同学都把课本和笔记放在芥川的桌子里。但是有一天,芥川送给她的旧课本封面又被割得乱七八糟,她似乎无法再忍耐了。
鹿又同学抱着课本,边哭边说「对不起……芥川特地送我课本,却发生这种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芥川看到这种情况,终于忍不住向班任导师桃木老师报告鹿又同学受到欺负。
后来桃木老师好像把小西同学叫过去盘问。听老师的描述,小西同学很懊恼地沉默以对,当老师说「你可以跟鹿又同学好好相处吧」的时候,她颤抖地点头回答「……是的」,所以老师告诉芥川「事情已经解决了」。
「其实小西并没有欺负鹿又。不只是小西,全班同学都没有欺负她。」
芥川很难过地说:「割破课本和笔记的,其实就是鹿又自己。」
我吃惊地倒吸一口气。
「为什么鹿又同学要割破自己的课本?」
「我也只是猜测,大概是鹿又对父母的反抗,也可能是她对父母的沉默求救讯号。要不然,也有可能像我一样,是因为压抑不了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
的确,是因为我破坏了跟鹿又的约定,鹿又才会真的受到欺负,也是因此,那天她才会拿雕刻刀攻击小西。事情爆发后,鹿又的父亲没办法继续在原来的地方工作,鹿又也因此转学,桃也辞职了。都是因为我轻率的举动,才害大家的生活都毁了。」
——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我一想到他当众遭老师责骂的心情,就觉得心痛欲裂。芥川只是不忍心丢着哭泣的鹿又同学不管,没想到反而把鹿又同学逼到绝境……
鹿又同学如今还以小学生的姿态活在芥川心中,持续责备他。
我对停下剥橘子的动作、沉着脸咬住嘴唇的芥川小声问道:「我想问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房里有个粉红色的兔子吊饰,是哪来的?」
芥川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那只兔子……是生日礼物……我不好意思去逛都是女生的店,就找鹿又一起去选。鹿又说『就这个好了』所以我才买的……但是鹿又转学后,把那只兔子跟《橘子》一起送还给我了。」
「橘子?」
我反问之后,芥川抬起脸来,露出落寞的笑容。
「就是国小课本里面芥川龙之介写的《橘子》。只有这个部分被切下来,跟断头的兔子一起送到我家。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看到芥川这个名字吧!」
「怎么这么说……」我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出不来了。
这太过分了,那件事又不是芥川的错。
芥川又垂下目光。
「事件发生后,我母亲就变成这样,所以我觉得那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从那时开始,为了不再伤害他人,我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努力当个睿智而诚实的人……没想到我却陷入三角关系,还伤害了学长……我果真是最差劲的人。」
才不是这样,你一点都不差劲。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想这么告诉他。
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很害怕……
只是因为害怕。
如果我在这种时候说出安慰的话语,一定会让他更自责吧!我很害怕这种情况,怕得几乎全身颤抖……
「远子学姐,刺伤五十岚学长的应该另有他人。她还说芥川是在包庇那个人。」
我真是太卑鄙了,因为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情,只好转述远子学姐的话。但是这样也已经让我费尽心力。
芥川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很快又转变成凄苦的表情。他像是要抑制颤抖般握紧双手,说:「的确是我刺伤了五十岚学长。那把雕刻刀也是我的,不管是什么事,都是我做的。」
他究竟想要包庇谁,我也已经看出来了。因为可能的人选太少,我打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芥川为什么要如此牺牲?是因为对过去的罪恶感?或是……
「芥川,更科同学难道就是跟你同班的……」
芥川咬紧牙关站起身来,像是要阻止我再问下去,严厉地对我说:「我被过去紧紧束缚着,我没办法切断过去。我也打算承担自己的责任直到最后。」
然后他把剥到一半的橘子交给我。
「不好意思,这也请你帮忙解决吧!我先回学校去了。」
说完,芥川转身就要离去。
我赶紧问道:「芥川,我想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因为喜欢更科同学才跟她交往的吧?你现在还是喜欢她吗?」
芥川回过头来,流露出清澈而哀伤的眼神。
「我是喜欢过她。但我现在有想见的人,那个人并不是更科。」
芥川离开后,我独自坐在长椅上吃着剩下的橘子。
我剥开硬皮,掰下橘瓣放进嘴里。
带着苦涩的酸味冲进了鼻腔深处。
「哈啾!」我听到后方传来的喷嚏声,一回头看到远子学姐屈膝坐在树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错愕地问着,远子学姐红着脸,拍拍裙子上的草屑站起,她有点抱歉又有点害羞地说:「我在上学途中看见心叶和芥川……所以就跟过来了。」
「然后就一直躲在那里偷听吗?」:
「……对不起。」
她在我身边坐下,将两手放在膝上。
「你生气了吗?」
「现在生气也没用,我早就放弃了。」我平静地回答,一边剥着橘子。老实说,看到远子学姐使我觉得心情稍微恢复了点。
「嗯……我也可以吃吗?」
「你应该尝不出味道吧!」
「没关系,给我吧!」
我把橘子皮剥干净,再把橘子分成两半,其中一半给了远子学姐。
「谢谢。」
远子学姐掰下一片橘瓣放进口中,默默吞下。
我也吃着自己这份橘子。
「芥川龙之介的《橘子》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这是在描写故事叙述者的『我』从汽车里看到了美丽、温柔又鲜明的瞬间景象。在国小课本上,『橘子』不是写成汉字,而是写成平假名吧!
这个『我』跟一位穿着破旧,看起来很愚蠢的乡下女孩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她让主角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这个女孩在车子进入隧道前打开窗户,让煤烟飘进车里,让他的愤怒达到最高点。但是,车子出了隧道,一群小男孩来帮这位离家工作的姐姐送行,女孩就从窗口把橘子丢出去给弟弟们。
在温暖的黄昏阳光中,橘子在空中鲜艳地舞动。主角看到这一幕,心情突然变得豁然开朗。那是会让人胸口揪紧,酸酸甜甜的幸福滋味,跟橘子的味道很像,虽然很酸……却会深深渗入心中。」
「橘子不是很甜吗?」
「不……很酸。」
远子学姐又小声地补充一句「大概吧」,然后红着脸再吃了一片橘子。
我也喃喃回应:「是啊……的确很酸。」
远子学姐一面吃着酸涩的橘子,一面说:「嗯……我曾经说过要调查更科同学吧!更科同学在国小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父母离婚而转学。更科同学这个姓,其实是妈妈那边的旧姓。」
我停下吃橘子的动作,仔细倾听,远子学姐继续悲伤地说出:「更科同学以前的姓是……」
我会开始喜欢她,是因为看见她哭泣。
傍晚时分,我看见一位少女站在种了桂花树的庭院里跟母亲争吵。母亲后来不理少女,自己走进屋内,被独自丢下的少女缩紧身体,抱着膝盖蹲在院子里,肩膀还隐隐颤抖。
她压抑哭声的脆弱身影,跟我平时见到她的模样差太多了。我一时又震惊又心痛,在桂花的甜香中感到晕眩。
我的第二次恋情,或许也是从我看见你哭泣的瞬间开始的吧!
你觉得这是你的耻辱,因此憎恨我、唾骂我,但是我反而被你吸引。
这样的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再喜欢别人。
可是我想见你。
非常想见你。
好想见你,想到快要控制不住。
不管我多么努力告诫自己,我的脚还是会自动走到你身边。我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你,想要实现你的心愿,让自己染上黑暗,想要坠落到无尽的深渊。
我希望至少能够感觉你的存在。
就算只是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好想见你。
好想见你。
但是,现在的我却不能见你。
回到学校后,已是午休时间。
我一踏进吵闹教室的后门,背后就传来尖锐的语气。
「出公差啊?还真悠闲呢!」
我转头一看,发现环抱双手的琴吹同学正瞪着我。
「哇!」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没有啦,因为你突然出声所以我吓一跳。早啊,琴吹同学。」
「现在该说午安吧!」
她顶了我一句之后,就小声地说:「芥川来了喔!虽然是第三堂课才进教室。」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假装毫不知情地说着。
「他现在被老师叫到教职员室去了,不过他今天看来心情很稳定,还很有精神地跟大家打招呼呢!」
虽然琴吹同学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但是想必她也很担心芥川吧!
本来望向旁边的琴吹同学,突然不安地转头看着我。
「……更科今天也来了。她刚才还到班上来,因为芥川不在,她就回去了。她说芥川忘了东西,所以帮忙送过来,就把什么东西放在他的抽屉里……」
此时芥川回来了。
他从另一个门进入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女同学跟他说话时,他也静静地笑着回答一两句。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做下一堂课的准备,正要从抽屉拿出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
芥川的表情突然僵住。
他睁大眼睛,看着伸向抽屉的手。他看见了什么?我忍不住朝他走去。
当我走到他身边,看见让他惊愕的东西时,我也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股寒意贯穿全身。
那是国小五年级的国语课本。
芥川用颤抖的手把封面布满割痕的课本翻到背面。最下方用签字笔写了芥川绫女的名字,而旁边又贴了一张贴纸,上面写着另一个名字。
「鹿又笑」。
芥川愕然地注视着课本。
那本一定是他送给鹿又,芥川姐姐用过的旧课本吧!也是在那件事后,送到他家的芥川龙之介《橘子》被切剩的部分……
琴吹同学说,更科同学是帮芥川送东西来的。
芥川送给「鹿又同学」的课本,如今竟被「更科同学」拿来放在他的抽屉里!
他一动也不动,持续俯视那本被割破的课本,好像已经忘记自己还在教室。
我立刻快步走出教室。
听到琴吹同学发出「啊」的叫声时,我已经在走廊上了。
我不是芥川的朋友。
我也很明白,不要太在意他的事比较好。我已经跨过好几道界线,绝对不能继续往前!
但是,芥川被伤害得那么深,他是那样痛苦。
已经够了吧!
也该放过他了吧!
我来到三班的教室,但是更科同学不在里面。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昂,因此没有回教室,而是跑下楼梯,经过中庭,跑到关着兔子的饲育小屋。更科同学也不在这里。
我下一个找寻的地方是图书馆。因为午休快结束了,柜台前排满了要借书的学生,一位担任图书委员的女孩正忙个不停。
我朝着人潮的反方向前进,跑到图书馆最里侧。
当我到达日本文学作品区时,总算在芥川以前割书的书柜前看到了更科同学。
她低着头,好像正在打简讯。地上掉了两张割破的书页,还有一本精装本的芥川龙之介作品集。她也不捡起书本,只是专心地继续打简讯。
更科同学神情狂乱地盯着手机萤幕,一边喘息一边拨打按钮的模样,简直像被什么鬼怪符了身,我看得不禁害怕地冒出冷汗。
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周遭传来学生急着离开的声音,众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但是更科同学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还是继续打简讯。
不觉之间,四周都静了下来。
我以发抖的语调问道:「你在发简讯给芥川吗?」
更科同学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又想叫芥川来帮你顶罪吗?」
更科同学显得有些迷惘,紧接着就露出完全不适合这个场合的可爱笑容。
「因为一诗总是站在我这边啊!只要我有困难,他就会立刻飞奔到我身边。他是我专属的骑士喔!我跟一诗之间可是有红线联系的唷!」
她轻柔的口吻,幸福的微笑,让我战栗得起鸡皮疙瘩。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偷走生物社的兔子、用雕刻刀刺伤五十岚学长的,就是你吧?」
更科同学不悦地皱起眉头。
「是啊,因为我最讨厌兔子了。而且五十岚学长太烦了,竟然对一诗动粗……我绝不原谅他,所以就刺伤他了。用这个。」
她把手机放进裙子口袋,然后掏出一样细长的东西。我发现那是一把刀口呈V字形的雕刻刀,惊讶得为之屏息。
「『唰』地一下……」
更科同学的嘴角微微扬起,斜斜地挥了一下雕刻刀。
「五十岚学长吓坏了,倒下之前他还满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快哭了,真是太爽快了。」
我害怕得浑身打颤。更科同学为什么可以用如此开心的表情,说出那么可怕的事呢?当时她不是也害怕地哭喊吗?难道那都是演出来的?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站在我眼前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不安定,猜不透会做出什么事的危险生物。
图书馆变得鸦雀无声,其他人应该都离开了吧!
「你……跟五十岚学长……有在交往吧?」
我断断续续问着,更科同学的表情顿时转为激怒。
「这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笑得跟笨蛋一样!吵吵闹闹的!要去看哪部电影、要去哪间餐厅吃饭、要叫什么餐点,他都擅自帮我决定好了,一定是早就预谋要做什么下流事吧!每当他假装不经意地搭我的肩膀,我就想要像切高丽菜那样把他切得粉碎!光是跟那个男人呼吸相同的空气我都想吐!」
她接连口出恶言,激烈地批评她讨厌的那个人。我被她闪闪发亮的眼神,还有她用力握紧的雕刻刀吓得僵直不动。
「讨厌!讨厌!我最讨厌他了!我根本不想再看到那个家伙!他竟然还欺负一诗!对一诗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结果他竟然叫我继续跟他交往,我吓都吓死了!什么叫做『继续』啊!我从来没有跟他交往过!他连这个都不懂吗?笨蛋!早点死死算了!」
憎恨、悲伤、痛苦、愤怒——更科同学的脸上交织着各种情感,她的身体也不停颤抖。
此时,后面传来芥川的声音。
「够了!不要再批评五十岚学长了!不要这样污辱学长!」
「你果然来了,一诗。」
更科同学就像等到男朋友一样开心微笑,而站在她面前的芥川,则痛苦地扭曲着面孔,他硬挤出声音说:「……五十岚学长很了不起。他又开朗、又会照顾人,深受社团成员们的爱戴。当我获选为一年级里的唯一正式选手其他学长都不怎么愉快的时候,只有五十岚学长打从心底为我感到高兴,还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好好加油。」
芥川的声音紧绷。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所以,学长叫我把更科介绍给他时,我才会接受。如果是学长,一定没问题。更科跟学长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一直很开心吗?」
笑容从更科同学的脸上敛去。
芥川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继续说:「我……我以为你们处得很好,还感到安心,可是你却骗我学长对你使用暴力,还说学长在跟踪、骚扰你……竟然这样骗我……」
「先骗人的不是一诗你吗!」更科同学流露出受伤的眼神大叫着。「当一诗说希望我去看你们比赛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啊!我去看了好几次比赛,一诗每次都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聊天——虽然一诗的身边总是跟着五十岚学长,但是我关心的只有一诗,所以从来没注意过他。
可以跟一诗变得这么亲近,让我觉得好开心。当一诗约我去游乐园玩的时候,我开心得简直要飞上天!虽然五十岚学长也去了,但是我只要假日也能跟一诗在一起,就已经觉得是最大的幸福了。
所以一诗每次约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欢喜雀跃地提早到达集合地点。可是,后来一诗却动不动就说突然有急事,或是得了感冒,经常放我鸽子。结果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就变成五十岚学长的女朋友了!」
芥川无法回答。他抿着嘴唇,皱紧眉毛,静静聆听更科同学诉苦。
我的胸口像是有火在烧。芥川并非存心欺瞒,他只是受到最尊敬的学长请托,才设法把学长跟女同学拉在一起啊!
就像大宫支持好朋友野岛和杉子一样……
但是正如同杉子喜欢的是大宫,更科同学倾心的对象也不是五十岚学长,而是芥川。
「我知道一诗跟五十岚学长的关系很好,所以为了不让一诗讨厌,我一直努力地忍耐着。但是,你知道我跟学长去吃饭看电影有多痛苦吗?渐渐地,我只要听见学长的笑声就会起鸡皮疙瘩,后来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才跟一诗说了那种话。学长确实没有对我暴力相向,但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更科同学双手握住雕刻刀,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一边退后,一边露出哀伤欲绝的表情说:「我好不容易甩掉五十岚学长,一诗也答应当我的男朋友,我们终于可以得到幸福了,为什么一诗突然说要分手?是因为我刺伤了学长吗?那是『鹿又逼我做的』,是鹿又威胁我,如果我不做她就要抢走一诗。我不想被一诗讨厌,可是,可是,我好讨厌学长,而且鹿又——那个时候的鹿又——胸口喷出的血溅到我身上的瞬间,鹿又还笑着说这是复仇——她笑着说如果你也受伤就好了,所以——所以这不是我的错!」
更科同学把刀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芥川脸色发青地说:「把雕刻刀给我。」
「不要!」更科同学凄厉地大喊,「回答我!为什么要跟我分手?我的生日都快到了!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芥川往更科同学慢慢走近,痛苦地开口:「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了。因为你无法跟五十岚学长继续交往下去,所以我才答应假扮你的男朋友。看你害怕成那样,我才答应扮演你的男朋友一年。而约定的这一年,已经在上个月结束了。」
更科同学疯狂的神情霎时转变成带泪的笑脸。
「嗯,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但是为了不让这段关系在一年之后宣告结束,我在这段时间一直努力地搏取一诗的欢心啊!我烤了饼干,也织了围巾,又留长了头发,我是那样拼命地努力过来的啊!」
我回想起散乱在芥川房间、长满霉菌的小蛋糕和饼干,就觉得胸口像是被开了一个洞。因为我试着想像,更科同学那样的努力对芥川来说会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这一年间,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一直是相处融洽的情侣,对吧?在这一年里,一诗应该开始喜欢我了吧?」
芥川没有回答,而是把脸皱得更紧,把嘴唇咬得更用力。
这样的反应,让更科同学原本哀伤的表情再度转为狂乱。她朦胧的泪眼闪现出憎恨的光辉。
「我知道了。一定是又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吧?就像那个女人!」
下一瞬间,更科同学的视线捕获了我。
「!」
她高举雕刻刀。
「井上同学,是你对一诗说我的坏话吗?是你怂恿他跟我分手吗?」
「不,我没有……」
「别这样!更科!这跟井上没有关系!」
「回答我!快回答啊,一诗!『鹿又是不是又说了我的坏话』?」
我耳中听着她轰轰作响的尖叫,眼跳看着雕刻刀尖的锋芒。眼看那把刀就要往我挥下来了。
「快住手!『小西同学』!」
一道凛然的声音,喝止了更科同学的动作。
寂静的图书馆里响起喀嗒喀嗒的脚步声。
甩着猫尾巴般长长辫子的远子学姐,从我身边经过,然后在更科同学面前站定。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震惊地发问,远子学姐的目光还是锁在更科同学身上,头也不回地说:「千爱告诉我更科同学来到图书馆了。」
此时竹田同学从我身后探出头来。
「我今天在图书馆值班的时候,因为看到更科同学的模样很奇怪,所以我把远子学姐找来了。」
这么说来,平常应该有两位图书委员一起值班,而今天确实只剩一人,所以柜台前的队伍才会排得那么长。
远子学姐问道:「更科同学,你就是国小五年级时跟芥川同班的小西茧里吧?」
「你为什么知道?」
更科同学沉着脸问,远子学姐右手叉腰,断言说出:「因为我是『文学少女』啊!」
更科同学呆住了。
难怪她有这种反应。在这种紧张的场合,突然有个人跑来胡说八道,任谁都会觉得好像受到愚弄,茫然得不知该做何反应吧!
芥川也露出困惑的表情望着远子学姐。
唉,为什么这个人每次都这么乱来呢?
更科同学把高举的手收到胸前。
远子学姐毫不畏惧地开始说明:「最近在图书馆发生多起书本被割破的事件,由衷深爱书本的我看不过去,所以开始搜索犯人。虽然芥川说是他估的,但是他割破的书只有一本——就是有岛武郎作品集的其中一页。当然,这对我来说也已经是不能原谅的罪行了……可是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因为他想要包庇真正割书的犯人。割破其他书本的人就是你吧,更科同学?」
更科同学还是一脸惊愕的神情。大概是因为话题跳跃得太快,所以她跟不上吧!相反地,远子学姐的话匣子才正要打开。
「就算你不回答,我从掉在你脚边的芥川龙之介作品集,还有你手上拿的雕刻刀就看得一清二楚。
被割破的书,全都是国小五年级的国语课教过的文章。
我曾经听说,芥川国小五年级时,班上有个受欺负的女同学在教室里挥舞雕刻刀,引发一阵大骚动。而被割破的书本留下的痕迹又不太像美工刀切割过的迹象,那是两条平行的凹痕,只有用雕刻刀才会留下这种痕迹吧?
我也实际试过用雕刻刀切纸了,虽然有些费力,但是只要熟练了,就能整齐地切开纸张,而下面的纸张也会留下两条凹痕。也就是说,书本是用雕刻刀割破的。
如果把这些都解释成偶然,也说不通吧?
所以我开始『想像』,芥川想要包庇的就是跟国小那起事件相关的人,也是现在跟芥川走得很近的人。
芥川会想要包庇的除了五十岚学长之外,就只剩下你了吧,更科同学?
五十岚学长被锐利物品割伤喉咙,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之后,留在现场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怀着郁闷难耐的心情听着远子学姐说的话。
没错,「芥川用雕刻刀攻击五十岚学长」那天,他看起来摆明就是想要包庇某人。
那一天芥川因为手机简讯而出去,匆忙得连戏服都来不及换下,怎么可能有那种闲工夫准备雕刻刀,或是跟学长起口角?而且五十岚学长也知道是更科同学刺伤自己,所以后来震惊得闭口不谈这件事吧!
犯人就是更科同学,这件事我和远子学姐早就心里有数。
但是芥川跟更科同学明明没在交往,为什么要这么包庇她?
然后,更科同学为什么会有那种举动?我对这点浑然不知,远子学姐应该也很难判断吧?因此,远子学姐才会带我去那间国小,调查可能是所有事情起因的那樁事件。
脸色发青的更科同学凝视着远子学姐。
「不好我事先调查过你的名字。你叫更科茧里,被欺负的那个女孩叫做鹿又笑。然后,那位欺负鹿又的同学,我已经请芥川的姐姐找过以前你们班上的通讯录。那个孩子就叫小西『茧里』,跟你恰巧同名呢,更科同学。」
这年事,我在医院中庭吃橘子的时候已经听远子学姐说过了。
当我看见那张远足合照时,本来猜测更科同学或许就是鹿又同学。因为现在的更科同学和照片上的鹿又同学,不管是发型还是气质都很像。
但更科同学并不是站在芥川身边的鹿又同学,而是站在另一角,眼神冷漠的短发少女——小西同学。
「说什么我欺负鹿又,那都是鹿又的漫天大谎!」
更科同学表情狰狞地叫喊:「鹿又是自己割破课本和笔记本的,其实她只是假装被欺负来搏取一诗的同情啊!我看到鹿又自己割破课本,才会把她叫出来,骂她是个骗子,而鹿又当时也心虚得不敢说话。但是,她后来竟然还是继续欺骗一诗,像个公主一样接受一诗的保护!
我也很喜欢一诗啊!跟鹿又比起来,我从更早以前就一直看着一诗了!可是……我就连想跟一诗说话都没办法,因为鹿又跟一诗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会一起去图书馆……」
更科同学的语调越来越高亢,握着雕刻刀的手也持续颤抖着。
「就连我一直都很想要的兔子吊饰,她都叫一诗买给她了!在远足的时候,她还故意拿来向我炫耀,说『这是芥川送我的』!所以我就把自己用零用钱买的兔子丢到游乐园的垃圾桶里。那时,我对鹿又的憎恨简直是升到最高点。但是,最不可原谅的,就是鹿又竟然骗一诗说她被我欺负!」
「不是的!你误会了,更科!」芥川叫道。「是我主动怀疑你的,跟老师打小报告的也是我!」
但是,芥川的解释反而让更科同学更加激动。
「你想包庇鹿又吗?一定是她跟一诗说我的坏话吧!因为那家伙知道我喜欢一诗,她却摆出一副自己才是一诗喜欢对象的模样、自信满满地说『芥川是站在我这边的』——她一定是在背地里嘲笑我吧!就是这样我才会欺负鹿又!我也跟大家说了鹿又的坏话,说她喜欢一个满口谎话的男生!后来鹿又那家伙变得越来越奇怪,我在美劳课的时候小声对她说『我要把事情真相告诉芥川』,她竟然拿起雕刻刀要刺我。」
更科同学得意地笑着。我觉得更科同学自己才越来越奇怪,不由得浑身战栗。更科同学眼睛充血,高声尖笑,又继续说:「所以啊!我也抓起自己的雕刻刀,对鹿又挥过去!我割伤了鹿又的右手,然后继续刺她,把雕刻刀插进她的胸口。即使到了今天,鹿又的胸前一定还留磁卡那道伤痕吧!」
在六年前那个事件里受伤的,不是小西同学吗?难道事情刚好相反,其实是小西同学——不,其实是这位更科同学刺伤了鹿又同学?啊,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芥川说过『鹿又的伤还没有痊愈』,他还会听见鹿又在梦里对他说『我的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在脑中描绘那樁发生在小学教室里的血腥悲剧,因而感到被深沉黑暗给吞噬的阴郁心情。
远子学姐同样僵立不动,好像也说不出话了。
更科同学继续说着。
她的父母感情本来就很差,事件发生后,更是互相推卸女儿教育失败的责任,后来就离婚了。所以在鹿又同学转学后,她也不得不转学了。
鹿又同学搬家前曾去她家跟她道歉,还把国语课本和兔子吊饰交给她,对她说:「请帮我还给芥川。」
「竟然专程跑来跟刺伤自己的人道歉,鹿又这家伙还真不愧是个优等生呢!还是该说她太迟钝了?」
更科同学的眼中浮现寒冰般冷冽的恨意。
「我把兔子吊饰的头切下来,也把《橘子》从课本里割下。因为我以前在图书馆听鹿又说过『课本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橘子》,因为作者是芥川』,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后来我就用鹿又的名义,把割下来的《橘子》和兔子一起送到一诗家。剩下的课本……我舍不得丢掉,就一直留着了。」
她只有最后一句话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把割下的《橘子》和切断的兔子送去给芥川的,并不是鹿又同学。但就算对象不同,对芥川而言还是同样伤痛。
不,如果是鹿又同学以拒绝的态度送还这些东西,或许还没那么令人难过。
芥川眉头紧蹙,咬紧牙关,看着更科同学。
更科同学的表情再度恢复平静。她像是在哀求,看着芥川说:「我最讨厌像鹿又那样假装软弱的优等生了……可是,如果一诗喜欢的是鹿又那种女生,那我宁愿变成鹿又。
鹿又一直都在阻挠我和一诗。国小的时候,她就不断纠缠一诗,还对我炫耀她跟一诗的交情。直到现在,她还是会不怀好意地对我说『芥川是站在我这边的』、『这就是你刺伤我的惩罚』……不对的人明明是鹿又!可是为什么我怎样都没办法把鹿又赶出脑海?刺伤鹿又时的触感,至今还残留在我手上……所以我要成为鹿又,如果我是鹿又,就没有必要害怕鹿又了。
如果我像鹿又那样割破书本,一诗就会飞奔到我身边吧?我好高兴啊,我每次割书,一诗真的都会来找我。我割开兔子的喉咙时,一诗脸色发青地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然后从我手中把兔子抢走。一诗真的很担心我吧?我也对五十岚学长说了:『我很讨厌你,不要再接近我了。』所以今后一定没问题的。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挠我和一诗了。但是这样还是不行吗?还是要跟我分手吗?我下个礼拜的生日非得一个人过吗?」
芥川难过地保持沉默。这位女孩因为他受到伤害,他如今怎么狠得下心弃她于不顾?这样迷惘的心情也清晰传达给我,让我觉得好难受。远子学姐同样以悲伤的表情看着芥川。
更科同学的眼中渗出绝望之情。
「难道人有其他喜欢的人?就是拥有这只兔子的人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粉红色兔子吊饰拿到芥川面前。
远子学姐讶异地倒吸一口气,我也睁大眼睛。
那个,该不会是……
「你以前拒绝跟我一起演出话剧,为什么现在答应参加文艺社的话剧?为什么?是因为琴吹同学吗?是因为琴吹同学长得很漂亮,也很受男生欢迎吧?」
她的语气越来越激烈,眼神也出现一丝狂乱。
那是琴吹同学的兔子吊饰!原来是更科同学偷走的!
「你说啊!你喜欢琴吹同学吗?你在跟琴吹同学交往吗?这只兔子是一诗送给琴吹同学的吗?」
更科同学把兔子放在书柜上,举起雕刻刀狠狠地刺下去。
兔子的腹部被戳出一个洞,然后她横向拉动雕刻刀,把兔子切成两截。
「既然如此,我也要把琴吹七濑大卸八块!」
更科同学恶狠狠地咆哮,她手中的雕刻刀还插在兔子身上。
「只要是一诗喜欢的女生,每一个!每一个!我都要把她们割开!」
芥川的肩膀不住颤抖。他低垂的脸猛然抬起,放声大吼:「你够了吧!不要再这样了!」
更科同学露出惊吓的表情。
芥川皱紧眉毛,痛苦地喘息着说:「我对你并没有恋爱的感觉。我以后不会再包庇你了,你再叫我出来,我也不会理你了。」
然后他呼吸急促,痛苦万分地说出:「以后不要再接近我了,我会很困扰的。」
更科同学惊讶的表情渐渐变成悲伤。雕刻刀的刀尖从兔子身上落下,图书馆中充满了难堪的沉默。
「你终于……回答我了。」她悄声说着,仿佛为此感到安心。
看到她嘴边浮现寂寞的微笑,让我顿时大惊失色。
我以前也看过这种微笑。
那是在某个夏日,刮着风的顶楼上,甩着马尾转过头来的美羽静静地笑着。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坠楼的美羽。
尖叫的我。
一道炽热而锐利的刺激贯穿我的脑袋。
「不要啊!更科同学!」
我往前冲去,而更科同学面带微笑,在我的眼前握紧雕刻刀,往自己的脖子刺去。
「!」
时间静止了。
芥川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远子学姐双手掩口呆立原地。竹田同学冷冷地凝视着这幅光景。
从白皙脖子喷出的鲜血,染红了更科同学的身体。
接着她倒在地上。
「不要动她!」远子学姐制止了正要冲过去的我。竹田同学迅速从口袋掏出手机,打电话叫救护车。远子学姐说着「我先去找老师」,就冲出图书馆了。
「更科同学……更科同学……」
我试着呼唤更科同学,她稍微睁开眼睛,颤抖着被血沾湿的喉咙,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因为我很笨……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
更科同学好像喃喃说出了这句话。
愕然伫立的芥川,此时才显露出受到冲击的表情。他跪在血泊中,双手抱头大喊:「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在做错事!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再犯错,绝对不再像这样伤害别人了!既然更科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我就得负起全部责任,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我错了——是我把更科逼到这种地步的——我又做错了!我就跟国小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快救她——快救她——快救救她啊!」
看着心神俱裂地叫喊的芥川,我仿佛看见美羽从顶楼坠落时的自己。
「不会……不会有事的……」
我感到天旋地转,喉咙发热,嘴里干渴,呼吸也变得困难。现在绝对不能发作啊!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芥川!」
我抱住了芥川比我宽阔的肩膀,像是只记得「不会有事的」这句话似的不停重复,事实上我一点都不觉得不会有事,我跟他一样浑身颤抖,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更科同学平安无事,祈祷这段恶梦般的时间早点过去。
我们伏在血流满地的更科同学身旁一起颤抖,竹田同学则是以飘忽的目光观望着这一切。
母亲,请帮助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的儿子又伤害了别人,又把别人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了。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愚蠢?
更科全身占满鲜血,倒在图书馆的地上。
她对我露出清澈的微笑,说着「你终于回答我了」,然后割了自己的喉咙。如果我早点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不,应该要更早,早在五十岚学长叫我带她来看比赛的时候,我就该拒绝了。
当时我也很烦恼。我真的有办法帮别人牵红线吗?而且更科就是那个小西啊!
国小的时候,我就害她蒙上无辜的罪过,把她逼得几近发狂。
我还听说因为那次事件,害她的父母吵架离婚。所以,这等于是我亲手破坏了小西的家庭。
升上高中再度见到她时,我吓得几乎停止呼吸。她没有提过往事,我也同样保持沉默。但是,光是跟她坐在同一间教室,我就觉得像是在接受惩罚一样痛苦。
所以,我应该拒绝学长的要求。但是学长再三拜托,让我感受到学长的真心,而且我也一向尊敬学长的人品,所以答应约她来看比赛,还把她介绍给学长。在那之后,当她跑来向我倾诉被学长跟踪时,我答应假扮她的男朋友,也是错误的决定。是我害五十岚学长退出社团,也是我害她变得越来越奇怪。
结果,我还是被过去的罪孽紧紧束缚,无论如何都逃不开,非得持续地偿还不可。我觉得不管是小西还是鹿又,都不肯原谅我以前犯下的过错。
我一直努力当个不会再犯错的聪明人,努力弥补过去的罪过。但是,已经不行了。我的行动、我选择的道路,不管是哪一步,全都错了。
我对鹿又、对小西、对桃木老师、对五十岚学长,还有对更科,到底该如何赔罪才好?
我就像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迷宫里四处乱撞。耳鸣不已,头痛欲裂,身体如烧灼般火热,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母亲,如果你不能帮助我,就请你惩罚我吧!请你帮我决定吧!就算你的决定是「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遵从!
求求你,母亲,请回答我。母亲!母亲! |
三天前,更科同学被救护车载到最近的医院接受治疗。
据说伤口只要再深一点就没救了,所幸救护得早,伤口也比想像中来得浅,所以没有生命危险,只要一个礼拜就能出院。告诉我们这些事的是麻贵学姐。
那天,远子学姐一起跟着去了医院。我们在咨询室里接受老师询问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医院通知。
当时麻贵学姐突然现身,告诉我们「远子跟我联络过了,她说更科同学没有大碍」。
「真是的,不久前才发生学生被刺伤的事件呢!我们学校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地出这种纰漏啊?为了压下消息不让太多学生知道,可要花上不少工夫呢!算了,我祖父他们应该有办法吧!你们可以回家了,我想你们应该没心情再上课或参加社团活动了吧?我叫司机送你们回去好了。尤其是旁边那位,如果不送你回家,让你在回家途中跳下陆桥可就麻烦了。」
她还看着芥川如此说笑,但我们实在笑不出来。
这时的芥川已经身心俱疲,憔悴不堪了。在图书馆陷入一阵混乱后,芥川一直像尊石雕一样沉默不语,不管老师怎么问话都不回答。我想芥川一定是不停地在心中责备自己吧!看他面色凄苦、呼吸困难的模样,我也不禁担心得胸口都揪紧了。如果更科同学有个三长两短,他或许真的会精神崩溃。
那天晚上,远子学姐打电话给我。她说更科同学可以说点话,情绪也大致稳定下来了。
就算听到这些事,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
经过这三天,文化祭已经迫在一周之后了。
话剧排演一直呈现何止状态。竹田同学和远子学姐在这段期间好像都忙着准备班级活动,昨天我看到远子学姐的时候,她正甩着两条毛躁不齐的辫子在走廊上奔跑。
琴吹同学问过我,我跟芥川在三天前的午休时间离开教室后就没有回来,而是直接早退的理由,我只回答身体不舒服,并没有详细说出事情经过。
「既然如此,那我去问芥川。」
琴吹同学不悦地丢下这句话。但是当芥川到校时,她看见芥川疲惫的模样,好像颇为惊讶,后来也没真的去问那天的事。
芥川可能因为自我谴责,故意不让自己有一刻的心安,所以没有请假也没有迟到,一样认真地天天坐在教室里听课。
自从美羽自顶楼坠落后,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芥川虽然照样出席,但他看起来就像把自己锁在心中的房间。
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也都会回答,不过他总像在思考什么事,一直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
午休时间,远子学姐跑来我们教室。
「我想话剧该重新开始排演了,你觉得呢?」她很担心似的小声问着芥川。
「……我知道了。放学后在小会馆集合吧?」芥川淡淡地回答。
久违的排演,在奇妙的气氛中展开了。
每个人似乎都很在意芥川,因此显得心不在焉,台词也读得平淡无味。
芥川板着脸孔念起大宫的台词。我不由得感到他的声音比以前生硬,也听不出任何抑扬顿挫。但是,他就像努力背负着自己的义务,还是继续念台词。
念到大宫和杉子书信往来最高潮那幕,芥川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这是杉子写信给出国留学的大宫,说「请接受我」,表达自己的倾慕。而原本总是回答「请不要爱我,去爱野岛吧」的大宫,也终于吐露真心,接受杉子感情的最精彩情节。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不管重来几次都一样。就像跳针的唱片,只要讲到这句台词,芥川的声音就会停止。
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我只能心痛地看着芥川皱紧眉头、眯细眼睛,努力地试着挤出声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文化祭前一天。
我走进小会馆,看见琴吹同学站在舞台上,独自练习念台词。
「大宫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
她望着观众席如泣如诉的模样,跟以往的琴吹同学截然不同,看起来非常脆弱无助。
「苦苦等候着您的回音,却音讯杳然,所以我开始担心。就算您生气了,也请您怜悯我,给我个回音吧!」
这时琴吹同学发现我了,她吓了一跳,脸也红了起来。
「讨、讨厌,来了干嘛不出声啊!」
「抱歉,因为看你很认真,不好意思打断。大家都还没来吗?」
琴吹同学转开视线,僵硬地回答:「好像都在忙班上的事吧……明天就要正式上场了,芥川真的没问题吗?」
她的表情很快地黯淡下来,慢慢将视线转回我身上。
我也沉着脸回答:「他曾说过会站上舞台啦……」
我很清楚他为什么念不出台词。大宫的情况,就像他和五十岚学长、更科同学的三角关系,就算只是演戏,叫芥川背叛好朋友野岛,而接受野岛爱慕的杉子,他还是会感到畏惧。因为芥川背叛五十岚学长,接受了更科同学的请求,结果不只伤害了五十岚学长,甚至把更科同学逼到绝境。
这样的选择正确吗?没有错吗?因为芥川心中充满这些疑问,所以才不安地念不出台词。
芥川真有办法在这种状态下站上舞台吗?如果正式演出的时候,他也这样呆呆地晾在台上,那不是徒增伤心。
「……」
琴吹同学也一定很担心吧?她又转开视线,低下头去。
我也默默地把书包放在观众席上。
「……喂!」
琴吹同学依然看着旁边,对我说:「在其他人到齐之前先练习一下吧!井上可以帮我念大宫的台词吗?我想体验一下最后一幕的感觉。」
我点点头,也走上舞台。
「好的,就从书信往来那幕开始吧!」
「……嗯!啊,剧本给你。」
「不用了,台词我大概都记住了。」
「……是喔!」
我们站在舞台的两端。
琴吹同学开始用脆弱的表情望着我。
「大宫先生,请不要生气。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
这是演技吗?琴吹同学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低头往上窥视的目光,还有交握在胸前的手,完全是个努力向爱慕之人表达心意的纯情少女,让我产生一股异样的情绪。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难道我对琴吹同学动了心?
不可能吧?一股不安又带着甜蜜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涌出。
「苦苦等候着您的回音,却音讯杳然,所以我开始担心。就算您生气了,也请您怜悯我,给我回音吧!」
琴吹同学不只是声音颤抖,就连她交握的手指、嘴唇、睫毛都轻微抖个不停。
「我是您的,是专属于您的。」
琴吹同学以痴迷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的一生、名誉、幸福、骄傲,都是属于您的,都是您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热烈,眼眶也湿润了。
「只有成为您的妻子之后,我才能成为真正的我。」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想起和琴吹同学在医院里的对话。
——井上……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我啊……在国中的时候……
当时琴吹同学也像这般,眼中带泪地诉说着吧?
琴吹同学突然低下头。
台词也停止了。
奇怪?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从琴吹同学的脸颊滑落。
她、她该不会真的哭了吧!
「你怎么了?琴吹同学?」我慌张地向她跑去。
「是不是太入戏了?还是在担心芥川……」
「不是的。」
琴吹同学摇头,哽咽地说:「我并不是在担心芥川。我很自私,芥川这么痛苦,大家都在为他担心……我却只在意其他事……」
她双手掩面,肩膀颤抖。
我满心困惑,小心翼翼地问着:「你在意的是什么事?」
琴吹同学像个孩子般啜泣着,好一阵子才放下双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井、井上最近……又是迟到,又是早退,午休时间还突然跑出学校……还会跟远子学姐和竹田窃窃私语……一定是在说芥川的事,又不想让旁人知道吧……我是这样猜测的……从大家的态度,我就看出来了。我……我并非一直都像这样……我给你的印象好像很干脆,其实并非如此……虽、虽然……竹田好像已经看出来了……可是,我却被井上讨厌……井上也不会认真跟我说话……」
我感到整颗心紧紧揪起。
琴吹同学一定是觉得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所以很不安吧?就算她外表故作坚强,内心一定受到伤害了。
「对不起,我都没有顾虑到琴吹同学的心情。可是,我并不讨厌琴吹同学啊!」
「笨……笨蛋……」
琴吹同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看她哭着连声唾骂,我真的搞不懂她是在逞强还是在示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伤心还是生气
「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但很对不起。」
「既然不懂就不要道歉。我最讨厌井上这样,不管是对谁都那么温柔、那么讨好,让我看得都忍不住焦虑起来……也感到难过。井上在国中的时候……明明不是这种人……那时的井上还会笑得很开心……」
我震惊地问道:「琴吹同学,你在国中的时候就认识我了吗?你上次在医院里也这么说过吧?」
琴吹同学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她仿佛天真孩童般毫无防备的表情,紧紧抓住了我的心,令我几乎停止心跳。
小会馆里一片沉静。
「我……」她用细微的声音说着,脸颊也泛红了。「我在国中的时候看过井上。」
「不好意思,请问是在哪里看到的?」
琴吹同学轻轻咬住嘴唇,垂下眼帘。
「井上一定不记得了吧!可是,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所以在那之后,我也去找过井上,一次又一次,整个冬天里的每一天都……」
我不懂。居然还是每天?到底在哪里啊?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琴吹同学?
「那个时候的井上总是一副开心的模样。经常挂着笑容,看起来好像很幸福。井上的身边也总是有一个女孩。」
我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一拳。琴吹同学抬起头来。
「井上随时随地都跟那个女孩在一起,只看着那个女孩,笑得很开心。但是,升上高中再次见面时,井上却变得很不快乐,也没有认真对待过哪个人,只有表面装得笑嘻嘻的,表现出一副很愉快的样子。所以,我好不甘心……因为,好不容易重逢,井上却已经不是从前的井上了。」
怎么办?我的呼吸变得很不顺畅。
这些话仿佛变为一层层枷锁,锁住我的喉头。我的脉搏加速,指尖开始痉挛,脑袋昏沉沉的。
「那个」又来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
琴吹同学皱着脸,好像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五十岚学长在校舍后面血流如注倒下,更科在旁边大喊『都是那个女人害的!』的时候,我惊觉好像看到了自己,因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着那个改变井上的女孩。都是因为那个女孩——都是因为井上美羽,井上才会变得无法开怀大笑!是吧,是这样对吧?那个女孩——总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对吧!」
锁在我喉头上的枷锁束得更紧了!它紧紧束起,伴随着铁圈深陷皮肤般的痛楚,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转为无声。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还要跟我提起美羽!
琴吹同学似乎终于发现我的身体起了异状。
「井、井上?」
我呼吸困难,站都站不稳了,眼前一片朦胧,不禁跪在舞台上。
「对不起,我迟到了。」
「心叶学长,七濑学姐你们好啊!」
芥川和竹田同学一起走进小会馆。
「嘿,我在路上碰到芥川学长,所以就一起过来了。咦?心叶学长,你怎么满头大汗?脸色也好差喔!」
我按着胸口,大口地深呼吸,勉强回答:「……因为室内有点热。我已经没事了。」
虽然我感觉脉搏还是跳得一样快,但是周遭的声音又重新传入我的耳中,好像也有办法站起来了。不过,我的头依然像被揍过一样阵阵作痛,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再度发作。
琴吹同学似乎对她吐露情感一事感到很后悔。她咬紧嘴唇,一直不看向我这边。
「不好意思,我被班上咖喱喔的准备拖住太久了。」
远子学姐此时也甩着长长的辫子出现了。
全员到齐,最后一次排演正式开始。
「好美的声音。」
「这一定是她的声音没错!」
「这么说来你还真幸运。」
野岛和大宫演着对手戏。
而琴吹同学刚刚说的那些话,还在我的脑中徘徊不去。
——因为我也在心中偷偷地憎恨着那个改变井上的女孩。
——是吧,是这样对吧?那个女孩——总是跟井上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就是作家井上美羽对吧!
不知怎地,琴吹同学好像误以为美羽就是井上美羽。但是,琴吹同学确实知道我和美羽的事。
她认识过去那个只要有美羽在身边就会很开心、像个傻瓜一样觉得自己幸福无比、总是以恋慕的眼神望着美羽的我。
我只要回想起国中往事,就一定会有美羽。
早上的教室、午休时候的走廊、夕阳照耀的上学跳上、回家途中绕道而去的便利商店、章鱼烧店、飘落着银杏叶片的公园、老旧的图书馆、硬被带去的小饰品专卖店……每个地方都充满了美羽的身影。绑着马尾的美羽总是带着恶作剧般的微笑望着我。
——心叶,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所以我只告诉你我的梦想。
——我想要成为作家,想要让很多人看我写的书。如果可以让那些人都感到幸福就好了。
——我正在写小说喔,就快写完了。我会让心叶第一个读喔!
——嘻嘻,心叶,你脸红了耶!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坦白说出来吧,我绝对不会生气的。好嘛,告诉我嘛!心叶,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全部告诉我嘛!把你的心事全部告诉我吧!
然而,那一天,美羽突然用锐利如刺的目光看着我。
她无视于我,回避我,最后还微笑着说「心叶一定不会懂的」,就在我面前从顶楼跳下去。
当时美羽的姿态,跟更科同学在图书馆里自残之前露出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充斥于我的脑海。
——你终于……回答我了。
喷出的鲜血。
愕然睁大眼睛的芥川。
——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因为我很笨……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
我胸口紧缩,喉咙发热。
我想挥开那些景象,却怎么都挥之不去。美羽的脸、更科同学的脸、芥川的脸一一浮现。大家都露出哀伤、绝望的表情。
我们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错了吧?
芥川并不想伤害更科同学,他只是想偿还过去的罪过。更科同学也只是一直爱慕着芥川罢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我是不是也在无意间伤害了美羽?我一定是在某个时候,做错了某些事吧?
所以美羽才会讨厌我,因而从顶楼跳下去吧?——当一诗说希望我去看你们比赛的时候,我是那么地高兴啊!
——一诗每次约我出去,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欢喜雀跃地提早到达集合地点。
芥川一直想着非得变得更睿智不可、非得更诚实不可。他介于尊敬的学长和曾经伤害过的女孩之间,经过深重的纠葛,才选择了这种行动。
当他明白这种行动才是导致更大的不幸时所体会到的痛苦绝望,也贯穿了我的胸口。
舞台上,芥川和琴吹同学正在演出最高潮的书信往来那一幕。我站在舞台角落,心痛地看着他们。
「大宫先生,请将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把我当成独立的女性来看待。」
「请不要以所谓友情的石头敲碎我这个愿望。」
芥川显得很难受。他面孔扭曲、咬紧牙关、额头渗出汗水。
如果回应了、如果接受了,就会演变成最糟糕的事态。
因为经过苦思而获得的答案,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解答。
——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在做错事!我明明发过誓绝对不再犯错,绝对不再像这样伤害别人了!
——我又做错了!我就跟国小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愚蠢!快救她!快救更科啊!
大宫内心的纠葛,跟芥川的痛苦重叠,也跟我自己的痛苦重叠了。
为何会伤害别人?
为何关系会遭到破坏?
——为什么一诗突然说要分手?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是那样拼命地努力过来的啊!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台词中断了。
芥川的脸颊上滴落汗水。他干燥的嘴唇只是不停颤抖,一句话都不出来。他僵立在舞台上,一动也不动。
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他还要继续演?
他仿佛非得把自己折磨到底不可。
这样的决定如果又错了,那该怎么办?
说不定又会伤害什么!
说不定又会破坏什么!
我的喉咙紧缩,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像要从中裂开似的疼痛不已,我再也忍无可忍,因此握紧双拳大叫:「够了,别再这样了!已经够了不是吗!为什么非得这么痛苦啊!」
芥川、琴吹同学,还有站在舞台另一角的远子学姐和竹田同学,每个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小会馆里充满了寂静和紧张的气氛。我继续颤抖地喊着:「只不过是小小的文化祭,我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已经够了,我明天不会上台演出的。」
我的脑袋如同火烧般疼痛,喉咙像是有炽热的物体快要呕出。我跳下舞台,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就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心叶学长,你怎么啦?你明天真的不来吗?」
竹田同学跑过来拉住我。
我轻轻挥开她的手,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小会馆。
回到家后,我躲在棉被里,颤抖着喉咙,持续着短促的呼吸。指尖还在痉挛,像坏掉笛子般的咻咻声从喉咙深处冒出。仿佛有人拿着沉重的铁块,从左右夹住我的头,脑袋持续隐隐作痛。
为什么我会这么脆弱、这么没用、这么愚蠢呢?
每次碰上什么事,我的身体就会失去正常机能,然后说出小孩子似的台词,逃离现场。
芥川他们会怎么想?还有远子学姐……
好痛苦,快要无法呼吸了。真差劲,我太差劲了。我真是个差劲的大笨蛋。
我到底要到何时才能痊愈?难道一辈子都得持续这种状况?
美羽!
美羽!
美羽!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无法忘记你?
在我紧闭的眼中,野岛、大宫、杉子的台词逐一浮现。这些血一般的鲜红文字,纷纷落于被锁在永无止尽黑暗之中的我头上。
「真正陷入热恋的人,是绝不能接受失恋的。」
「那样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得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就连梦见那个女孩都会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失恋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神啊,我会尽可能小心谨慎地做好每件事,请务必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求求你,请将杉子赐给我吧!请不要将杉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
「我实在不想在野岛先生身边待一个小时以上。」
「我无法横刀夺取好朋友恋慕的女性。」
太多的文字。
太多的话语。
悲伤的话语。
苦涩的话语。
让人心痛欲裂的话语。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如果没有喜欢过你。
如果不曾跟你相遇。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不需要承受这种仿佛被独自留在黑暗之中的悲伤、恐惧和寂寞了。
我不想再跟任何人牵扯太深了。
不想再有这种思慕。
妹妹舞花叫着「吃晚餐啰」,跑进房里来。
「哥哥身体不舒服吗?」
我对哭丧着脸的妹妹说「帮我跟妈妈说,我已经吃过了,现在不饿」,然后把棉被拉到头顶,躲在床上不出来。
我一定又让妈妈他们担心了吧?
我对自己的幼稚觉得丢脸到想要叹息,虽然讨厌,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迳自头痛、呼吸困难,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大概在床上躺了四个小时。
当呼吸总算变得顺畅时,房里已是一片漆黑,外面也下起雨了。
听得见外面冷冽的雨声。
躺在床上看着窗户,我发现被雨淋湿的地方正闪闪发光。
我想关上窗帘,就蹒跚地起身,缓缓走到窗边。低头看向窗外,可以看见邻居的窗户玄关照出的灯光,淡淡地散布在建筑物和道路上。
在这片景色中,绽放着一朵大大的红花。
有个人站在路边,仰望我家的方向。
那位撑着红色雨伞、身穿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
「……琴吹同学?」
我吓了一跳,赶紧冲出房间。为了不让家人察觉,我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玄关大门走出去。
琴吹同学看到我出现,肩膀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抓着伞柄的双手握得更紧,战战兢兢地垂下目光。
「……对不起。」
那细微到难以听闻的声音,几乎溶化在雨声中。
「井上会生气地跑出去,都是因为我吧……因为我说了那个女孩的事……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是琴吹同学害的。」我僵硬地说着。因为我已精疲力竭,身体一点都使不出力了,实在没有心力去选择温和的用词。
「可是……」
琴吹同学缩紧身体。
「真的……跟琴吹同学没有关系。所以请你回去好吗?」
琴吹同学仰天起脸来。她的眼神非常悲伤,就像受到伤害,让我的胸口也跟着痛了起来。
对不起……
琴吹同学嚅嗫着说出这句话,就快步离去。从她制服的肩膀和背后都因雨水淋湿而变色的情况来看,我知道她已经在雨中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胸口好难受,呼吸快要不顺畅了……所以我禁止自己再继续想,走回家中。
我轻轻关上玄关大门,正要走上楼时,妈妈从客厅走了出来。
「心叶……你的身体还好吧?」她担心地问。
「不用担心,妈妈。」
「我有留下你的晚餐,还是要洗澡?水还是热的。」
我原本想回答不想吃饭,但是琴吹同学悲伤的眼神又在脑海浮现,令我胸口疼痛难耐,因此我顿了一下,说:「谢谢。我洗过澡就去吃。」
我像是喉咙堵塞地吃着迟来的晚餐,总觉得食不知味。即使如此,我还是全部吃完,在流理台洗过餐具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即使关上电灯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我持续听着外头冷冷的雨声。
我已经不想再伤害别人,也不想再受到伤害了,然而我还是伤害了琴吹同学……那些伤害也同样回到我自己身上。
或许人类这种生物就是要伤害别人才有办法活下去吧?人类就是这么愚蠢的生物吧?
我对琴吹同学说了很过分的话……
今后我要用何种面貌对待芥川、竹田同学,还有远子学姐呢?
文化祭的话剧,又该怎么办才好?
对了……远子学姐没有打电话来呢……一想到这里,我的意识就像泥土融入了黑暗中。
更科已经出院了。
母亲,我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她。
到底去探望才正确,还是不去探望才正确;该去道歉才好,还是默不吭声才好,我已经无法判断了。
我深深地伤害了她,不只是身体,就连心灵也是……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我便一直一直在伤害她。但是,我真的想要当一个诚实的人。
母亲,我已经无法了解诚实这个词汇的意义了。诚实到底是什么?怎样才叫诚实?对某人诚实,同时却会对另一个人不诚实,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吗?
我不懂。到底什么才正确?到底该做什么?到底该选择谁?
今天,我又收到她的来信了,我没有办法读那封信。
为何我曾那么傲慢地想过,这样的我或许也能给她帮助呢?
母亲,我真是个愚蠢的人。
补述
文化祭的话剧可能要中止了。我一定也伤害了井上吧! |
醒来之后,我的头沉重得像铅块一样。
我转头看看枕边的闹钟。
不起床不行……
可是,我不想去学校,也不想演出话剧。
我就像国中的时候一样,虽然啜泣着想要躲在家里,但是一想到妈妈他们担忧的模样,还是无可奈何地爬出棉被。
「早安,心叶。要不要吃早餐?」
「……嗯!」
培根煎蛋、涂上苹果果酱的吐司、玉米汤和果菜汗,吃起来就跟昨天的晚餐一样毫无味道。
「我要出门了。」
我背起书包,走出玄关。
干脆随便找个地方去吧,像是看电影之类……或是去网咖……
我一边思考,一边走往上学道路时。
「早安,心叶。」
刚下过雨、寒冷晴朗的天空洒下透亮的光芒。
远子学姐拿着罗伯特?布朗宁的诗集,站在残留着雨水味道的街道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我。
「我来接你了,一起去上学吧!」
此时的远子学姐,就跟她把刚升上高中的我硬拉进文艺社后,为了不让我翘掉社团活动,每天到教室来接我的时候是同样的表情。
那是开始又明亮的温柔表情。
——社团时间到啰,心叶。
远子学姐阖起诗集,轻快地走到我面前。像猫尾巴一样的长辫子也跟着大幅跳动。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远子学姐俏皮地歪头仰望我,让我感觉喉咙热了起来,胸口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真是多事。」
我一边压抑着热气涌上喉咙的感觉,颤抖着声音说:「你总是这么多事。我再也不想管了,我也不想演出话剧。对芥川来说,这样也比较好吧!」
我像个拗起性子的小孩,远子学姐则像母亲一般,脸色温和地问我:「心叶不想演出话剧,是因为不忍心看见芥川那么痛苦吗?还是,心叶不想看见的是自己的痛苦?」
「都有。」
远子学姐的眉梢稍微垂下。
「是吗……可是,如果持续这种状况,心叶和芥川会一直痛苦下去喔!」
「无所谓……这样就好了。决比做些多余的事而失败,承受更大的痛苦来得好一点。」
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更落寞。
那是我最无法应付,又担心又悲伤的表情。
「昨天心叶回家后,芥川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看起来也很难受。芥川现在不是正需要别人帮助吗?」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了。」
远子学姐用清澈得像流水般的声音,对低头颤抖的我说:「我啊……看到升上二年级的心叶跟芥川在教室聊天时,觉得很高兴喔!我心想,啊,心叶也交到朋友了,我真的很为你感到开心喔!因为心叶在一年级的时候,跟谁都不亲近,总是跟别人保持距离,好像只是在应酬。
如果心叶能交到朋友就好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我担心的是,明年我就要毕业了,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这么一来,文艺社岂不是只剩下心叶一个人?」
远子学姐之所以想要增加社员,并不是因为担心文艺社的存亡,而是担心被独自抛下的我吗?
她硬把芥川拉来演话剧,也是因为自己总有一天要退社,所以不想丢下我独自一人……
远子学姐声音中包含的温柔,让我几乎忍不住感动落泪,我只得不断眨眼拼命忍住。
「你真的太爱多管闲事了。你总是这样把我耍得团团转,任性地做你想做的事……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建立交情。永远维持的关系只会出现在天真的童话里,如果轻易相信这种东西又遭到背叛,只会让人受到伤害。
如果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毁坏,还不如不要开始。芥川也一样……我只想跟他像从前一样,保持那种舒服的相处方式。就是因为远子学姐做了多余的事,又叫芥川参与话剧演出,又四处调查芥川的事,才害我知道那么多不想知道的事……」
啊,我这样根本就像推卸责任给芥川的桃木老师。再继续说下去,就会把远子学姐伤害得更深。我实在受不了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法抑制的脾气。再也受不了了。
「……我明明什么都不想知道……明明就不想接近任何人……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美羽也是,芥川也是,如果不曾相遇就好了。
远子学姐垂下眉毛,哀伤地看着我。
不能再多说了。
我住嘴之后,远子学姐问我:「那么,心叶也觉得没有遇见过我比较好吗?」
我抬起头来,发现远子学姐澄澈漆黑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我。
「……」
我心中一痛,眼眶发热,喉咙颤抖。
「太狡猾了。」
没错。太狡猾了。
这种问题太卑鄙,太狡猾了。
远子学姐至今在我面前展露过的各种笑容、温柔、言语一一浮现,我的心底深处似乎有个炽热的东西冒出来。
漫长的冬天结束后——在春天的校园里,纯白的木莲树下,我和远子学姐相遇了。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远子。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来吧,心叶,今天的题目是「西瓜」、「新干线」和「瓦斯桶」。限时五十分钟,要写个甜蜜蜜的故事喔!好,开始!
——呜,这个故事太辣了啦,心叶!
——我才不是妖怪,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啦!
那个随性所致、乐观天真,还会啪嗒啪嗒吃起纸张,毫无常识的学姐——动不动就使唤别人,还逼迫我帮她写点心——我明明就不想再写什么小说,却每天逼我写三题故事,然后一边嚷嚷着好酸好苦,还是一点都不剩地吃光。
明明那么任性妄为,却不时流露出担心我的表情,还会对我说些温暖又柔和的话语。
就像芥川只有无法对母亲说谎,我也只有无法对远子学姐说谎。
因为,远子学姐一直看着脆弱又可悲的我。
我的胆小、愚昧,远子学姐全看在眼里。
所以我无法对远子学姐说谎。
但是,她却问我「没有遇见过她比较好吗」这么狡猾的问题。
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狡猾!太狡猾了!
远子学姐真是狡猾!
「呜……这种问题太狡猾了。根本是明知故问……太狡猾了……」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哽咽地反复说着「太狡猾了、太狡猾了」。远子学姐走过来,伸出白皙的双手贴在我的脸上,带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我放松下来,低头不停垂泪。远子学姐则是以温和清澈的声音,轻轻念起话剧的台词。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获得胜利。你的诚实、对事情的认真,在你身上到处可见。寂寞时,我将追随你左右,请坚强地走在自信的道路上,你的路途还很遥远,现在,你只是还没找到你的伯乐罢了。但是,现在你还是必须负起自己的使命。」
我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又不是杉子真正说过的话,只不过是野岛的妄想吧!」
「是啊,可是我并不是心叶的妄想。」
远子学姐的手离开我的脸颊,抓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脏上。
「我就真实地站在这里。」
那知性的眼眸笔直凝视着我。
远子学姐的心脏,在制服上衣和衫衣中持续跳动着。一阵阵律动从我的掌心传来。
远子学姐的胸口又平又薄,但是很温暖,我在远子学姐胸前的肌肤强烈感受到她的存在。
扑通……扑通……
泪水止不住了。
喉咙、胸口仿佛快要迸裂,就像漏水的水龙头,滚烫的泪水不停流出。
我从掌心感觉远子学姐的心跳时,也发觉到一件事。
经过美羽的事之后,我原本抱定主意,再也不要跟人牵连太深,但我其实已经跟远子学姐建立了深刻的关系。
我也发觉,只要像这样在远子学姐面前哭泣,吐露真心,感觉远子学姐手上的温暖,我就能够再次站起来。
没有遇见远子学姐比较好这个想法,是绝不存在的。
「好了,不要再哭了。我借你手帕吧!」
远子学姐放开我的手,掏出一条水蓝色的手帕。我接过手帕按在脸上说:「……这条手帕是我借给远子学姐的。」
「咦!」
「……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是、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远子学姐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地说。
「把脸擦干净后,一起上学吧?」
「好。」
我先在校内的洗手台把脸洗干净,才走进教室。
教室已经在昨天改装成泡沫红茶店了,里面摆着椅子,还有併起课桌做成的大桌子。同学们提供的漫画也都排上书架,展示用的动画人物图片也挂上墙壁了。
「芥川来了吗?」
我问着同学,然后得到「他正在弓箭社晨练」的回答。
我去了射箭场,看见换上箭装的芥川独自对着箭靶练习。
他持弓拉弦,伸直腰杆,用严肃僵硬的表情凝视靶心,射出箭矢。
箭从靶旁掠过,插在竖于靶后的榻榻米。芥川看着那支箭,皱起眉头。
「芥川。」我一叫他,他就惊讶地转头。
「井上……」
「昨天真是对不起。我也一直在烦恼某件事,所以太过焦虑,才会想要逃走。但是,我已经不再逃避了。所以你也愿意跟我一起演出话剧吗?我们一起站上舞台,面对自己害怕的事物吧!」
芥川的表情越来越惊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也抬起脸来,笔直地回望着他。
无畏地、堂堂正正地,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芥川眼中浮现的惊讶神色,也逐渐变成积极的决心。
「好的。」他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这一瞬间我仿佛感到,我们之间的爽朗气氛,与早晨清新的空气一起流进体内。
换回制服的芥川回到教室后,似乎变得比较开朗了。
他不是还有问题没解决吗?
这时,跟琴吹同学交情一向不错的小森朝我走来。
「啊,井上同学,大事不妙了!七濑刚刚晕倒,被送到保健室去了!说是得了感冒!现在发烧得好严重耶!」
「什么!琴吹同学?
我跟芥川一起冲进保健室,看见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地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喘息。
「对……对不起,井上。我……」她哭丧着脸看着我。
「……我会上台演出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种拼命逞强的模样,让我的心都痛起来了。
「别硬撑了,你还是联络家人,早点回去休息比较好吧!」
「可是,这样就会给大家添麻烦。」
「这又不是琴吹同学的错。琴吹同学会感冒,都是我害的。」
没错,琴吹同学会感冒都是因为长时间站在雨中,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负责。
「没问题的。话剧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我以百分之百的真诚笑脸这么说着,琴吹同学的眼眶又湿润了。
「……嗯!」
「咦!小七濑发烧晕倒了?」在班级的咖喱屋里女仆打扮,担任女服务生的远子学姐眼睛圆睁地大喊。
「远子学姐,你可以代替琴吹同学饰演杉子吧?如果是远子学姐,一定早就把全部的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吧?」
「那野岛的角色怎么办?」
「就让我来演吧!」
我立刻回答后,远子学姐先是讶异地看着我,然后立刻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了。」
芥川也问道:「井上若是去演野岛,那早川要叫谁演?」
「反正早川的台词很少,我们视情况用即兴演出带过就好了。」
「是啊,就这么办吧!距离演出没多少时间了,得尽快跟千爱说一声才行。」
此时抱着素描本的麻贵学姐出现了。
「哈啰!远子,我来欣赏你穿女仆装的模样了。真不愧是货真价实的美少女,不管穿什么都很合适。」
「啊,你来这里干嘛啦!我不是跟你说我下午才开始值班吗?」
「那种三流谎言怎么可能骗过我呢?来吧,别再挣扎了,让我画你的素描吧!」
远子学姐脱下围裙,硬塞给麻贵学姐。
「我们发生了紧急状况,现在非走不可。」
「啊,远子同学!轮班的时间还没到啊……」
跟远子学姐同班的其他女服务生慌忙地想要阻止她。远子学姐却指着麻贵学姐说:「让这个人来代班,尽管使唤她吧!」
「呃,咦!远子同学!」
我们在校园里的摊位找到穿着短袖外套,正在卖章鱼烧的竹田同学,谈过变更表演方式,换好戏服冲进体育馆时,已经是演出前五分钟了。
我和竹田同学站在舞台一角,一边喘息一边调整呼吸。
站在舞台另一端的远子学姐和芥川,应该也准备好了吧!
「总算赶上了。」
「呃,是啊!」
「心叶学长今天没有丢下话剧真是太好了。因为,是心叶学长叫我『活下去』的。」
我悄悄望向竹田同学,她脸上并没有笑容。她的表情,还有细微的声音,同样显得平静淡然。
「我跟竹田同学一样,我一直戴着面具,避免跟任何人产生太深的关联。但是,我总觉得如果可以成功演完这出话剧,就有办法跨越自己的障碍。不只是我,芥川也……」
「那么,就让我见识见识吧!这么一来,或许我也能拥有希望。」
舞台就像黑夜一般黑暗,完全看不见对面的情况。
现在芥川在想什么?
我想跟他一起跨越障碍。
我在心中深深期盼。
期盼愿望可以成真。
开幕铃声响起,我们同时走向昏暗的舞台。
在月光般的聚光灯下,我由右而左、芥川由左而右,缓缓走到紧密盖住的布幕前。
「这是我和好朋友大宫,以及我所爱女性的故事。」我的声音经由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静静地流洩到体育馆中。
然后,芥川低沉稳重的声音也……
「这是我和好朋友野岛,以及他所爱的女性的故事。」
布幕慢慢升起,舞台中央亮起第三个聚光灯,照亮了远子学姐纤细的背影。
她的乌黑长发披散到腰间,后脑绑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身穿艳丽樱花色的振袖与胭脂色的裤裙。
「我第一次见到杉子,是在帝国剧院二楼的正面走廊。」
我们不是职业演员,演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我只是在脑中想像野岛这个人物,试着把他的心情和自己的心情重叠,努力把台词念得响亮清晰。
芥川现在的声音也很平稳。
远子学姐摇曳着长发转过身来,爆满的观众席上扬起一阵惊叹。
那是因为解开发辫的远子学姐太美丽了,她怎么看都像个无懈可击的美少女,全身还散发出古早淳朴时代的文学少女气质,仿佛一朵报春的堇花。
「仲田先生在做什么?」
「哥哥正在练习插花。」
远子学姐饰演野岛时,情绪总是很亢奋,换成饰演杉子却能抑制得恰到好处。她念起台词的声音,还有对野岛低头行礼的婉约动作,实在显得清纯而楚楚动人。
野岛以爱慕的心情目送杉子优雅离去。
啊,她就像大自然里绽放得最美的一朵花。
既温柔又娇贵,仿佛梦一般的存在。
「何等高贵的女孩啊!我会成为有资格当她丈夫的男人。神啊!在那之前请别让她嫁给别人!」
这种虔诚祈祷的心情,我也曾经体会过。
只要看着喜欢的人,就会感到幸福喜悦。一旦爱上那个人,就会毫不厌倦地幻想各种美妙的情节,愚蠢的单方面爱慕对方。
我对美羽的情感,逐渐重叠上野岛对杉子的情感。
看在旁人眼中,或许只觉得这是愚昧的妄想,是一厢情愿的过分幻想吧?
或许我从来不曾理解美羽的心思。
但是,喜欢她的这种心情,是绝对假不了的。
我握着球拍,和杉子隔着乒乓球桌对打。
野岛爱慕对象的嘴唇浮现愉快的微笑,每当她挥动球拍,那长长的袖子就像蝴蝶翅膀一样翩翩飞舞。
如果此时此刻能永远停留就好了,野岛一定也这么想吧?
「世上怎会有如此纯洁、如此窝心、如此可爱的女孩呢?神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最后却不让我得到她就太残酷了。」
「这种喜悦究竟来自何处?难道是凭空而来?若是凭空而来,应该不会如此深刻。」
「我无法不去爱她,无法想像失去她、拒绝她。神啊!请怜悯我吧!赐给我们两人幸福吧!」
虽然野岛如此深爱杉子,杉子爱的却是他的好朋友大宫。
大宫不断意识到杉子对自己的好感,所以他故意对杉子表现得很冷漠。很讽刺地,这种态度却使杉子的心越来越靠向大宫。
「我来代替野岛上场吧!」
大宫走到球桌前,面对杉子。芥川演起对杉子毫不留情发动攻势的大宫,表情十分刻板严肃,清楚而沉痛地表达出大宫内心的纠葛。
芥川能够展现这种演技,想必也是深受自身的纠葛所苦吧!
自从六年前的事件后,芥川立誓变得更诚实、更睿智。
升上高中以后,当五十岚学长要求他帮忙介绍更科同学,还有更科同学想跟五十岚学长分手而找他商量的时候,他必定经过一番天人交战。
在他清楚感受到更科同学的爱慕时,一定也着实品尝了无法接受对方心意的苦楚,还有对五十岚学长的强烈罪恶感,因而受尽煎熬。
他用平静的表情隐藏这种痛苦整整一年,不曾对谁吐露半点怨言,只会写信给一直躺在医院里的母亲,藉以纾解心情。
他这种笨拙,这种不容转圜的诚实,我实在不愿予以否定。
无论他的做法再愚蠢、再不正确,我也不愿否定。
因为芥川是想尽办法,才选择了这条道路。
剧情渐渐迈向高潮。
大宫为了斩断自己对杉子的情丝,毅然决定留学海外。
「我会祈祷你得到幸福的。」
他带着沉静的微笑,对前来送行的野岛这么说。
站在一旁的杉子,则是以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大宫。
心情逐渐重叠了……
野岛、大宫,以及杉子……
当我看着这个故事,仿佛可以从剧中人物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翻着书页时,自己好像也跟着他们一起开心、欢笑、悲伤、苦恼、呐喊、流泪。
野岛对杉子求婚,而杉子拒绝了。
野岛把大宫从国外寄来的贝多芬面具戴在脸上,瘫坐在舞台中央。我以野岛的心情低声啜泣。
真正陷入热恋的人,是绝不能接受失恋的。
所有希望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整个世界笼罩着黑暗,心脏像被切成碎片一般痛苦难耐,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神啊!为什么要把唯一重要的事物从我身上夺走?
美羽,我至今仍然无法忘记你。每当想起你,我就无法呼吸、心痛欲裂。为何你要拒绝我,离我而去呢?
台上转为黑暗,大宫神情凄苦地站在舞台右方。柔和的灯光照在他头上。
「最敬爱的朋友,我是来向你请罪的。你只要看了某同人杂志刊登的小说就会明白。那是我的自白,请你惩罚我们吧!」
一盏聚光灯从蹲踞舞台中央的我的头顶打落。我焦急翻着手制道具杂志,低头阅读。
杉子出现在舞台左侧,以思慕的神情遥望着站在右侧的大宫。
接着,在柔和的灯光下,大宫和杉子交互读出刊登在同人杂志上的信件内容。
「大宫先生们,请不要生气。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
远子学姐清澈悲切的语气,述说着杉子对大宫的思慕。
相反地,大宫却坚定地拒绝,杉子,还要求她试着接受好友野岛。
「你还没真正了解野岛的优点。我希望你能看到野岛的心灵深处。」
「大宫先生,请将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性来看待。忘了野岛先生吧!我就是我!」
「你一直把我理想化了。假如你和我在一起,那也绝非你的幸福。」
「我觉得您在说谎,真的在说谎!」
你来我往的台词充满紧张感。
远子学姐的声音包含无比的热情,她被聚光灯照亮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神热切地湿润了。
相较之下,芥川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阴沉僵硬。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信才好,我迷惘了。我很想和野岛谈谈,可是没有勇气。这对野岛太残忍了。」
每说一句台词,芥川的眉头就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他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芥川的心痛、苦楚,也刺进了我的胸口。
他规范自己非得诚实不可,因此对决断感到畏惧。
过去发生的事,将芥川的心层层捆绑,牢牢束缚。
请你千万不能认输!斩断那道束缚吧!
你没有错!
你是诚实的!
所以,请你继续向前迈进吧!
「我在考虑这封信究竟要寄出去,还是不寄的好?我真的不想寄,然而——」
台词中断了。
芥川表情扭曲,愕然地睁大眼睛,仿佛受到巨大冲击似地望着观众席。
观众席从前面数来第三排的正中央,坐的是喉咙上扎着绷带的更科茧里。
我也惊愕地吸了一口气。
更科同学神情悲切地仰望芥川。
芥川微微张开的嘴唇颤抖着,全身僵硬。然后他紧闭双眼,双手抱头,呼吸也变得急促。
那个模样简直就跟我发作起来的我一模一样。
整间体育馆静得出奇。
芥川原本就一直说不出大宫的这句台词,更雪上加霜的是更科同学还出现在他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他更不可能说得出来了。
即使我想要冲过去,在舞台上也无计可施。正当我心急如焚时,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
「大宫先生,请听我说一个故事好吗?」
是杉子……
不,远子学姐走到舞台正中央。
你又想要干嘛啊!远子学姐!
因为这是无从预料的行动,灯光延迟片刻才追上远子学姐。
「这个故事包含了您至今藉以决断事情的重要『真实』。请您不要捂上耳朵,务必仔细聆听。」
炫目的光辉中,远子学姐摇曳着乌黑的长发,眼神闪闪发亮地开始诉说:「主角是一位礼仪端正,允文允武的优秀少年。
另外还有两个角色,都是少年的同学。其中一位跟少年类似,是个认真乖巧的长发少女,另一位则是不善交际,眼神冷漠的短发少女。
两位少女都同样爱慕着这位少年。」
芥川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远子学姐。
更科同学也睁大眼睛,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观众或许以为这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吧?虽然有人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过大部分的观众还是被远子学姐的声音和动作吸引,认真地观赏舞台表演。
站在舞台角落的我,也紧张地看着远子学姐。
这位「文学少女」打算怎么解读芥川那段充满辛酸悲叹的故事?
远子学姐能够引出芥川的台词吗?
「第二学期开始后,少年和长发少女换到邻近的座位,两人因此成为朋友。长发少女和父母感情不睦,时常为此感到苦恼。少年会认真倾听她的烦恼,还为了鼓励她,把自己姐姐的旧书送给她。
而短发少女总是站在远处,不甘心地看着这两人。所以少年误会了,以为短发少女讨厌自己。
其实短发少女也很喜欢这位少年,只是当她看见长发少女和少年在一起,就像一对郎才女貌的优等生情侣时,无法坦率面对自己的心情。」
观众都竖耳倾听着似乎跟剧本主线毫无关联的故事。
体育馆中就像夜晚的森林一样沉静,只有远子学姐清澈的声音缓缓流动。
「短发少女很想要一样东西,那就是兔子娃娃。据说把这兔子娃娃当成恋爱护身符带在身边,就可以跟喜欢的对象两情相悦。短发少女或许是在贩卖兔子娃娃的商店前,央求母亲买下吧?就这样,她终于得到了兔子娃娃。
如此一来,少年或许会注意到自己吧?短发少女忍不住感到喜悦。但是,长发少女也有一模一样的兔子娃娃。
而且,那是少年送给她的礼物。
短发少女又伤心又生气,因此怀着愤恨的把长发少女推下池塘。」
很明显地,故事主角就是芥川,而长发少女是鹿又同学,短发少女则是更科同学。
故事说到一半,更科同学的双手在膝上紧紧握起,难受地低着头。
远子学姐继续说:「但是,少年心中挂念的并不是跟他交往密切的长发少女,而是那位短发少女。」
「!」
更科同学惊讶地抬起头。
我也为之愕然。
少年喜欢短发少女?这不就等于芥川在国小时喜欢的是更科同学吗?
芥川讶异地望着远子学姐,我也无法判断那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的表情。
远子学姐微笑着说:「您不相信吗?大宫先生?您想取笑我的故事只不过是『文学少女』的妄想吗?我所说的故事,并非毫无根据。
重点就是那只兔子娃娃。
少年向其他朋友说过,那只兔子娃娃是生日礼物,因为他不好意思自己走进女孩聚集的商店,才找长发少女一起去选购。
光是听到这里,或许您会认为少年是要将兔子娃娃送给长发少女当生日礼物吧?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远子学姐凛然望向观众席,断言说道。体育馆里越来越安静,所有观众都吞着口水等待远子学姐继续说下去。
更科同学则是僵硬得像石块一样。
「我先在此透露一点提示吧!长发少女的名字叫做『笑』,她父亲说过,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出生时『山峦笑了』。
大宫先生,如果您对俳句有些许心得,应该明白『山峦笑』是指怎样的景象吧?没错,『山峦笑』就是形容草木新生,山峦开始变得青绿的春天景象。也就是说,长发少女是在春天出生的。长发少女和少年变得亲近是在暑假过后,少年把兔子娃娃送给她则是在秋季结束时,离她的生日还很久。
但是,少年为何对朋友说『那只兔子娃娃是生日礼物』呢?
少年说谎了吗?
不是的,您应该会想到,那只兔子娃娃原本是要送给其他人当生日礼物吧?少年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去那间店,才请长发少女跟他一起去选购『某人』的生日礼物。
事实上,短发少女的生日就在秋天,而她一直很想要那只兔子娃娃。」
凝视着舞台的更科同学受到强烈震撼。
这点芥川也是一样。
身着振袖和裤裙的远子学姐以轻快的口吻侃侃而谈。
原本沉重苦涩的故事,因此染上了温柔淡雅的色彩。
「您知道吗,大宫先生?即使您对待我始终冷淡,我却因此更加仰慕您。每当我受您忽视,感到悲伤时,对您却也越来越倾心。
这位少年或许也跟我一样吧?或许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对那位只能远观而无法接近的少女动了心吧?
因此,当他偶然看见少女显露出少有的温柔和脆弱,一定也忍不住爱上她了吧?这就是我的想像。」
我回忆起,在某个黄昏的通学路上,芥川对我说过的话。
——如果见到女生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就会忍不住在意起她。譬如平常看来盛气凌人的女生,却在无意间见到她躲起来哭泣的模样。
芥川或许是曾经看过更科同学这种模样,因而受到她的吸引吧!
面露惊色看着远子学姐的芥川,轻轻垂下视线,露出悲切的神色。或许是因为想起了更科同学吧!
远子学姐的口气也渗入了淡淡的哀伤。
「兔子娃娃是要送给短发少女的生日礼物,但是,因为短发少女已经有相同的东西了,少年当然没办法再送出这样东西给她吧?后来,变得毫无用武之地的兔子娃娃就被转送给长发少女。说不定,是长发少女自己要求说『那干脆送给我吧『。不,说不定长发少女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短发少女拥有一只兔子娃娃了……
因为,对长发少女来说,短发少女就是情敌。
所以,她或许也对短发少女炫耀过成为自己囊中物的兔子娃娃,声称那是少年赠送的吧!虽然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女人不管年纪多小也还是女人,会做出这种事情也很合理。」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表情悲伤地继续说:「长发少女后来转学了,临走前她去见了短发少女,请对方帮忙送还少年赠送的旧书和兔子娃娃,还向短发少女道歉。
为何长发少女不直接把东西还给少年?为何要特地交给短发少女?从这一点也可以推测出,长发少女早就知道少年喜欢的是谁,因此把兔子娃娃据为己有这件事让她感到相当愧疚吧!」
不知何时,更科同学望着远子学姐的表情已经转为哀伤。
六年前,还是小学生的更科同学切断了兔子娃娃的头、割下《橘子》,送给芥川。
但是这不能怪她,因为她也同样受尽痛苦与折磨。
远子学姐的袖子轻轻飘动,她再次转向芥川。
「大宫先生,或许您会觉得疑惑,不知刚才那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的故事中却隐藏着能让您以自己的力量开创崭新未来的重要『真实』。
大宫先生,您害怕接受我。
您也害怕未来可能变得天翻地覆。
您更打从心底畏惧,自己的决定会不会破坏一切,让整个世界陷入失控吧!
没错,就像那位少年虽然想要诚实,最后却伤害了两位少女,您也畏惧着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愚昧,而挑了『错误的』选项吧!
可是,大宫先生!他们虽然彼此伤害而分离,但是没有人说他们的未来就非得过得凄惨痛苦啊!说不定他们还能开创出一片光明的未来呢!」
芥川的脸上显现出冲击。
这位「文学少女」笔直地看着他,以强而有力的语调说:「阖上书本,故事就会因此终结吗?不是的!这种阅读方式太肤浅了。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我们的想像之中无限延伸,而那些角色们也会继续活下去。
我们可以把结束的故事想像得充满光明和希望,也可以把它想像得黑暗而绝望。所以,身为『文学少女』的我,也可以为他们想像出一个崭新美好的未来!
转学之后的长发少女,在新的环境里跨越悲伤,和父母获得和解,她一定可以藉这脱胎换骨的心情重新振作!
而短发少女虽然又遭遇了难过的事,失去重要的人,也伤害了自己。但是,那一定只是因为未来的成功而提前受到考验。将来她必定会体验到种种想像不到的幸福!她将会愉快地度过每一天,努力变得乐观积极,得到众人的爱,也可以发自心底爱那些人吧!」
仿佛从云层缝隙投下的一线光芒,远子学姐以坚决而温柔的声音凛然喊出:「大宫先生!我们同样被各式各样的事情束缚着。被家人、朋友、情人,被愤怒、喜悦、哀伤所束缚!
您或许会想,这些对人来说都是必须的,若是切断了这些事物就无法继续生存。但是,人就是切断了母亲和自己的联系,才能诞生在这个世上。如果不试着斩断过去,就无法迈向未来。
有时必须破坏原有的一切、受尽伤害,才有办法了解某些事、见到某些风景、体会到某些心情。
我之前说的故事,除了叙述人们的愚昧和悲哀,也是一个『重生的故事』,更是『开拓的故事』!这个故事真正要述说的,是要鼓励人们开拓美好的未来啊!而且,我们之间的这个故事也是!」
远子学姐双颊泛红,眼中像是有无数星辰闪烁。
她的声音充满了澄净的希望。
远子学姐叙述的未来风貌,芥川一直用惊讶的表情聆听。而坐在观众席上的更科同学,已经全身颤抖地开始啜泣了。
「您知道在白桦派某位知名文人的小说中,写过一位了不起的真理先生吗?穷究着真与美的他曾经这么说过:『如果不去亲自体验,就无法理解真正的人生!当无法忍耐的时候,就尽情地哭吧!光是忍耐,并不能让我们获得重生的力量。人生就是因为有无法忍耐的事,所以人们才能获得重生!』
把真理先生呈现在世人面前的这位文人,也写不少故事来歌颂人类拥有的坚强和善良。他相信人类、深爱人类,不断以毫无赘饰的率真词语描写着重生的故事!
当然他有时也会不相信他人,甚至不相信自己,有时也会感到痛苦挫折而驻足不前。不管是谁,只要是人就会碰到烦恼痛苦,不可能有人毫无烦恼,也不可能有人不曾伤心难过。在这个世上,不会有人不曾遭受过任何失败!
因为,只要是人,大家都是愚者!
我和您,还有所有故事中的人物,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们,每个人都有各自愚昧的部分。
如果人不愚昧,就不会有艺术和文学了!没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愚者!
学校和社会都是由愚者聚集而成。您应该要有这种理解啊!」
芥川眼中的阴影渐渐消失,仿佛漫漫长夜退去,从恶梦中缓缓醒来。
他原本僵硬的表情变得柔和,浮现出所有苦痛被洗刷一空的清爽神情。
远子学姐至此已经用上全身力量在说话了。
聚光灯的光线,在昏暗的舞台上把远子学姐的身影照得鲜明耀眼。
她乌黑亮丽的长发、汗水沾湿的额头、脸颊和颈项,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樱花色的嘴唇没有片刻停止,源源不绝地吐出强韧的字句。
「请不要再忧心不能变得更明智了!也不要再用层层枷锁束缚自己了!
请试着想像未来有多么光辉灿烂、多么值得称庆吧!有时或许会因过度的想像而招致失败,或是会有悲惨或令人羞耻的想像,因为错误的想像而伤害别人当然是错的。但是即使犯错,即使跌倒,只要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就好了!
当您觉得痛苦难耐,只要想着那是因为未来的成功而提前受到磨难就好,也别因此颓靡丧志。既然我们都是愚昧的,那我们就永远当个心系崇高理想的愚者,当个无畏失败勇于前进的愚者吧!
就算愚昧也好,您只要依照您的方式、您的声音、您的言语、您的想法、您的真实来行动就好!请让您自己的心来决定您的道路吧!」
我的脑海浮现出染上温暖暮色的天空。
晴朗的、柔和的橙色天空……
色彩鲜艳的橘子,一颗,两颗,被抛上半空。
远子学姐白皙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抛起橘子。
三颗,四颗,五颗。
一边带着充满朝气的笑容、温柔的眼神、摇曳的长辫子,以及清澈的笑声……
累积在我心中的郁闷,全都溶化在那酸甜的香气里。
芥川抿紧嘴唇,眼中浮现出坚决的光芒。
「我还是把信寄出了。野岛啊,请原谅我!」
这句话说得虽然低沉,却十分清晰。
这是芥川对过去的诀别。
我明白,更科同学也明白。
更科同学已经不再颤抖。她的脸上虽然泪痕未干,但她依然仰起脸庞,祈祷般地望着舞台。
芥川挺拔站着,朝远子学姐伸出右手,以燃烧着热情的眼神叫喊:「我所爱的天使啊!随着武子一同到巴黎来吧!把你从婴儿时代开始的所有照片都给我吧!我即使失去全世界,也不愿意失去你。但是,如果能和你一起获得全世界,我会开心得高呼万岁!」
远子学姐牵动嘴唇,迷人的微笑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她一头乌黑长发像羽翼般展开,朝芥川奔去。
聚光灯追着远子学姐。
然后,照着芥川的灯光,跟照着远子学姐的灯光两两重叠,合而为一。远子学姐带着喜不自胜的表情敞开双手,热情地飞奔到芥川的怀里拥有他。
「谢谢您,谢谢!大宫先生!谢谢!」
其实杉子在这时应该带着微笑慢慢走向大宫,而大宫也要走向杉子,然后杉子把手放在大宫的掌心,两人相视微笑才对。
但是,远子学姐真的太高兴了。
芥川被猛然抱住时还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恢复成开朗的表情,他也轻轻地搂住远子学姐。
就整体演出来说,这是无可挑剔的精彩场景,角色的演技也完美无缺。但是老实说,当我看着这一幕时真的有点嫉妒。
远子学姐也未免太亢奋了吧!
我会感觉心乱如麻,既懊恼又悲伤,或许是因为太投入野岛这个角色了吧?
舞台转为阴暗,幸福的情侣消失在黑暗中。
我坐在舞台中央,愕然低头望着那本同人杂志,聚光灯打出我孤单的身影。
大宫以友情换取了最爱的女性,然而野岛却同时失去了好友和最爱的女性。这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绝望啊!
但是,就像远子学姐所说的,如果不试着斩断过去,就无法迈向未来。
有时必须破坏原有的一切、受尽伤害,才有办法了解某些事、见到某些风景、体会到某些心情。
现在的我也想要相信这句话。
我想要相信,在黑暗的尽头一定可以开创崭新的世界。
我也想要相信,有些交情就算失之交臂、互相仇视、彼此伤害、背道而驰,仍然可以再度握手言和。
所以,我不再害怕下决定了。
我撕裂同人杂志,站起身来,把大宫赠送的面具摔在舞台上。
石膏面具发出碎裂声,白色的碎片四处飞散。
我对着观众席大叫,就像要尽数摆脱过去的束缚与枷锁。
「我会独自承受一切,孤独寂寞将为我带来新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在山上和你们握手,但是在那之前,先让我们分道扬镳吧!」
我两腿发软,再次跪倒在舞台上。
慢慢转暗的灯光中,我颓丧抱头,低声嗫嚅说:「我终于耐得住寂寞了。今后我更必须独自忍受。神啊!请帮助我!」
是的,将来我恐怕还是必须躲在床上独自哭泣吧!
恐怕还是会感到后悔和绝望吧!
也一定会有「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想法吧!
然而,哭泣过后,还是要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真正的故事才会因此展开。
跪在黑暗中的我,听见了几乎撼动体育馆的热烈鼓掌和欢呼。 |
演出结束后,更科同学来到演员休息室。她的眼睛还红通通的,但是整个人却显得焕然一新。
「我让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我一直很怕独处,因为我的父母总是在吵架,我从小到大的生日都是自己度过,所以我才会希望有个人可以陪我过生日。但是,我现在已经可以承受了。看过你们的话剧之后,我是这么想的。」
「我才想跟你道歉。」
芥川对更科同学深深鞠躬。
更科同学和芥川……果然还是显得很落寞。
「不好意思,我有东西要给你们两人看。」
远子学姐开朗地说着,然后拿出一本国中校刊。
「我本来想在演出前就让芥川看的,可是小七濑突然晕倒,我一时手忙脚乱,所以没时间拿给你。请看夹着书签的地方。」
芥川讶异地接过校刊,翻开夹着淡紫色书签那一页。
我们也围在旁边一起看。
然后,手写的标题和名字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采橘记」二年一班鹿又笑
「这篇难道是鹿又同学的作文?」
远子学姐笑而不答。
芥川和更科同学都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上星期日,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附近的果园采橘子。」
由这句话开始的作文,描写着一家大小和乐融融的采橘光景。而且还提到了另一件事。
「我跟父母一起吃着橘子的时候,就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橘子》。以前我曾经跟朋友一起读这篇故事,当我刚转学,觉得很寂寞时,常常读这篇故事来鼓励自己。这是我最喜欢、最珍惜的故事。」
读着这篇作文的芥川和更科同学,脸上都浮现出混杂着悲伤的笑容。
远子学姐温柔地说:「我在舞台上述说的未来,其实也掺杂了一些『真实』喔!」
跟父母感情不睦,不得不割破课本来舒解心中郁闷的鹿又同学,在新环境里跟父母改善了关系,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鹿又同学已经脱离不幸,也不再憎恨别人了。过去的事,都被她当成温馨的回忆收藏在心里。
芥川和更科同学知道这些事之后,心情一定会变得开朗安详吧!
没错,就像看见飞舞在黄昏天空的橘子……
他们两人都流露出释然的表情。
更科同学喃喃说道:「我一直很讨厌芥川龙之介的《橘子》。但是,我会试着再读读看。因为我感觉现在的我,一定可以用全新的心情去读……」
更科同学正要离去,就被芥川叫住。
「『小西』,那个兔子吊饰的确是打算送你当生日礼物,所以才请鹿又帮我挑的。那些剑术也是『真实』的。当我经过你家,看到你独自在院子里哭泣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芥川说的并不是『更科』,而是『小西』。
我在医院问芥川是不是喜欢更科同学的时候,芥川确实流露哀伤的目光说「我是喜欢过她」。
那是毫无隐瞒的真实。不只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对方是自己小时候喜欢过的女孩,所以芥川才无法丢下更科同学不管吧!
更科同学眼眶湿润地微笑着。
「谢谢你。再见了,一诗。」
更科同学前脚刚走,麻贵学姐就踏进教室。
「大家辛苦啦!你们的话剧真是太棒了!远子!看在你们演出如此感人的份上,叫我穿着女仆装在咖喱屋当女侍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女侍!你真的做了吗?还穿着女仆装?」
我忍不住大叫,麻贵学姐则是豪气干云地回答:「我哪次拒绝过远子的请求啦?对了对了,远子,你寄宿家庭的浪荡子也来参观咖喱屋了喔!」
「你是说流人吗?」
「是啊,身边还跟着一大群女孩。那位少爷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我要去帮他点餐时,他竟然说『我看到全世界最恐怖的东西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所以我就踢了他坐的椅子脚,让他跌了个四脚朝天。」
她说完之后就嫣然一笑。
我一想到这位学姐穿着女仆打扮,说出「欢迎光临」的模样,就对流人的发言感到深切的认同。不过这种想法如果说出口,就不定也会当场被她踹翻吧!
「谢谢你,麻贵。不管是话剧还是其他的事……有麻贵在真是太好了。」
平常视麻贵学姐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远子学姐,很难得地坦率道谢。
看来那本校刊很可能也是麻贵学姐藉由某种管道获得,再交给远子学姐的吧!
但是,这次的「报酬」会是什么呢?
麻贵学姐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很满足。
「我的爱终于传达到你心里了吗?那我如果现在拜托你,你愿意脱吗?」
「我才不脱!」
远子学姐红着脸大叫,麻贵学姐就笑嘻嘻地说:「真可惜。算了,也好啦!反正我也拿到『报酬』了。」
远子学姐哑口无言。
麻贵学姐向我贴近,轻声地说:「等一下音乐厅要举行管弦乐社的演奏会,心叶一定要来喔!有很精彩的东西要让你看看。」
「啊!你在胡说些什么啦!」
麻贵学姐朝着焦急挥舞和服袖子的远子学姐抛去一个充满爱意的秋波,然后就走了。
「唔?精彩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在后面听见我们对话的竹田同学歪着头问。
「无、无所谓啦,千爱,不要在意这种事了!心叶也是,绝对不可以去看管弦乐社的演奏会喔!」
后来,我匆忙换下戏服,跟必须回自己班级的竹田同学和芥川道别,就跑向举行演奏会的音乐厅。
同样换回制服,拖着两条纷乱辫子的远子学姐也追在我身后。
「你真的要去吗,心叶?真的那么想去吗?古典乐听了会想睡觉啦!与其去听那种东西,还不如跟我一起去吃蜜豆甜点吧?」
「远子学姐,你没办法吃那种东西吧?」
「那就回社团活动室,帮尊敬的学姐写一篇蜜豆甜点口味的爱情故事也好啊!」
「我不想连文化祭期间都要帮学姐写点心。」
「为什么那么想去看管弦乐社的演奏会呢?」
「远子学姐才奇怪吧,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地跟在我后面呢?」
「因为……因为……」
远子学姐一边跑一边双手握拳,脸和手肘左右摆动,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到达位在中庭的音乐厅。
「不行啦,不可以进去啦!」
远子学姐抓着我的制服袖子,拼命地想要制止我,而我还是买了票,走进音乐厅。
一走进大厅,就看到头上钉着一面巨大的看板。
那是用远子学姐的照片放大制成的。
穿着无袖上衣和迷你裙,打扮成拉拉队员的远子学姐,两手拿着彩球,笑容满面地跳跃,除了双马尾发型之外,不知是麻贵学姐的个人兴趣,还是远子学姐自己的要求,她还戴了一副大大的眼镜。
被轻薄上衣包住的胸部,还是平坦如昔,迷你裙下尚可窥见白嫩的肌肤。这角度把她的肚脐拍得若隐若现。而翻飞的裙摆,也停留在内裤若隐若现的位置。那双白皙的腿还弯曲着浮在半空中。
看板旁边附上一行「圣条学园管弦乐社,为您的未来加油」的文字。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次的「报酬」啊!
我想起来了,以前曾经看到远子学姐甩着不整齐的辫子在走廊上飞奔,大概是因为刚拍完照吧!
看到我若有所悟地仰望上方,远子学姐脖子红到耳根辩解:「不、不是啦……那个不是我啦!应该是别人吧!拜托你,别再看了……不要看啦,心叶!」
我不禁噗哧一笑。
「真是太好了,还有人的胸部跟远子学姐一样平呢!」
结果我的头上立刻挨了一拳。
「太过分了!真是个不体贴的学弟,亏我还把手帕借给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手帕吧!好啦,演奏会快开始了,继续站在这里会更引人注目喔!」
远子学姐也发现大厅里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着「你看,她就是看板上的……」,赶紧低头贴在我的背后。
「快、快点入座吧,心叶!」
这样只会更惹人注意……
远子学姐双手揪住我的衣服,把脸埋进去,我有些困窘地感觉背后传来的温度,无可奈何地走着。
「呜,我绝对,绝对不要再拜托麻贵了啦!」
远子学姐入座后还是念个不停。
「对了,你那位在猎熊的男朋友最近还好吧?」
我心血来潮随口一问,远子学姐霎时红透了脸,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你在说什么?」
「北海道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该准备白色围巾了吧!」
「呃……」
「举行婚礼时请记得寄张喜帖给我,要附上来回机票喔!」
远子学姐依然满脸通红,气势软弱地瞪着我。
「心、心叶真是坏透了!」
布幕终于拉起,圣条学园引以为豪的管弦乐社正式展开了演奏会。
身穿燕尾服,挥着指挥棒的麻贵学姐,看起来生气蓬勃,似乎指挥得很愉快。
令人感动的演奏会结束后,我们走出会场,看见校园覆盖着柔和的夕阳余晖。
「闭幕典礼即将举行,请所有学生到体育馆集合。」
橙色的天空飘送着执行委员的广播声。
我和远子学姐各自分别。我回到教室后,发现芥川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芥川。」
「井上……」
芥川转头看我。我走到他的身旁。
「你不去参加闭幕典礼吗?」
「文化祭要结束了,总觉得有点寂寞,所以想待在这里。」
「没想到芥川也会说这种话。」
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清风。
教室里也染上了夕阳的色调。
「但是,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一个洞……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啦……虽然从一大早就手忙脚乱,但是很愉快。」
芥川露出微笑。
「是啊!」
这种互相体谅的气氛让我觉得很舒适,真想一直沉浸其中。
「我啊……自从上了高中,从来没有像这样积极参与过学校的活动。我一直觉得这些事很麻烦,只要应付过去就好了。可是……跟你一起参加演出真是太好了。」
「我的想法也跟井上一样。不管是文化祭或班际球赛,我都是当做学校生活的义务来做。像这样跟同伴们一起努力的愉快经验的确从来不曾有过。多亏有天野学姐和井上,我才能体验这种感觉。」
「帮你引出台词的是远子学姐啊!我什么都没做。」
「不,如果井上没有对我说『一起面对吧』,我可能在上台之前就先逃走了。」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一定不会逃避……不过,如果真的帮上你的忙,我会很高兴的。」
芥川神清气爽地笑了。那是只有跨越痛苦的人才能由衷流露出的笑容。他亲手斩断过去的枷锁,开始朝未来迈进了。
而且我也……
「芥川,我想跟你做朋友。」
芥川的眼睛睁大了些,似乎有点惊讶。
「我一直在逃避跟别人有过多牵扯。因为我以前有过伤心事,所以不想再跟人牵扯太深以致受伤。说起来我跟你还挺像的。可是,我现在真的想跟你建立更深的交情。我们可以交朋友吗,芥川?」
他轻轻垂下视线,流露出犹豫的表情。
「可是,我还有话没告诉井上。或许我有一天会伤害井上。」
他的自白让我感到讶异。
芥川的心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是母亲的事吗?还是……
虽然脑海中的疑问陆续浮现,我还是笑着说:「没关系啦!如果你不想说,就保留这个秘密好了。」
芥川抬起头来。
那张富有男子气概的端整脸庞,再度蒙上惊讶。
我伸出右手。
「我们当朋友吧!就算哪天会吵架绝交,现在我还是想跟你当朋友。」
芥川一直惊讶地望着我。
我也认真地接受他的目光。
就算挫折、就算受伤,也一定可以获得重生。因为我们之间已经产生羁绊了。
我如此深信着……
芥川温和地眯细眼睛。
然后他也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也紧握他温暖的右手。
不需要再出言确认。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很久没寄信给你了。
请原谅我在这两个月里收到好几封你的来信,却一次都没回信。
你在信里再三要求跟我见面,我也非常清楚你心中的焦虑,但我却有不能跟你见面的理由。
坦白说,我害怕见你。
跟你相遇是在去年冬天,一年级的第三学期。
我去探望母亲,因而认识了住在同一间医院的你。
当时你在走廊上独自练习走路。
不管跌倒多少次,你还是继续站起,摇摇晃晃地踏出脚步,然后再度跌倒,又再度迈步。你似乎为了不受控制的身体感到焦躁,经常不甘心地自言自语,偶尔也会哭泣。
我在无意间看见你哭泣的模样,忍不住感到在意,从此我几乎每天都会躲在走廊转角,看着你练习走路的身影,却一直无法开口跟你说话。
但是,某次你在走廊上如常跌倒时,你趴在地上很生气地说:「你干嘛老是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偷看,我又不是展示品!」
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惊讶?
你可知道,当我发现你瞪着我的眼跳带着盛怒和憎恨时,胸口感觉像是被利刃贯穿?还有我在那时就已被你完全掳获的事实?
我向你道歉,你只是回以冷言冷语,对我保持距离。
后来我每次去见你,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也总是面露不悦地离开。
如果我想帮助你,你就会火冒三丈地说自己什么都做得来,不需要我的同情,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虽然知道你会生气,我还是说出实情。
打从一开始,我就在你的身上看见被我伤害过的少女的影子。
那位少女是我的国小同学,叫做小西茧里。关于她的事,我以前也曾向你提起。
每次我受你责怪,就觉得像是被她责骂。我也因此感到欣慰。
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理当受罚。
后来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在高中跟小西重逢,并开始交往。
但是小西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西了,我怎样都无法把现在的小西当成普通的异性去喜欢。另外,我背叛喜欢小西的学长一事,或许也是我不容许自己喜欢小西的理由之一吧!
小西对不肯卸下心防的我从没说过一句怨言,也不曾追问,仿佛只要跟我在一起,什么都好,她总是依恋地看着我、依赖我、信任我。
但我真是太卑鄙了,竟然觉得这样的小西让我产生很大的心理负担。我因此又体会到更深一层的罪恶感。
所以,会令我想起以前的小西的你对我流露出厌恶神情时,我虽然会难过得胸口隐隐作痛,却又感觉好像得到惩罚,而觉得宽慰。
就这样,我越来越受到你的吸引。
虽然你一开始把我当毛毛虫一样讨厌,但是当你知道我是圣条学园的高一生之后,好像开始期待我的到来。然后,你经常会问我在学校发生的事。这都是为了从我这里探听出,跟强烈痛楚一起栖息在你心中的那人的事。
你以愤恨的眼神对我说,他把你伤得很深,他夺走了你的未来。
我升上二年级,跟他成为同班同学后,我跟你的关系变得比从前更加密切,同时也发生了令我难以忍受的变化。
很不幸地,你在医院看见了他。
暑假开始之前,我到你的病房探望你,你脸色铁青地说出他来到医院的事。
你说他好像是来探望班上同学,还执意地追问,跟他在一起的女学生是谁?他来探望的好像也是女生,跟他很亲近吗?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从那时开始,你的情况越来越变本加厉。
有时会恍惚地眺望窗外,有时会突然发怒,有时焦躁不已,有时又哭又叫,还会动手打我。
某天我去见你,发现你的床上有撕碎的信纸。
那是你说想要写信,叫我去你常去的店帮忙买来的。
我想,你大概是想用你喜欢的的信纸写信给他吧!
你恐怕也是因为心中的重重纠葛,所以又把信撕碎了吧!
撕碎了信纸的你,表情充满抑制不了的焦虑和憎恨,用力咬过的嘴唇渗出鲜血,脸颊上还留有泪痕。
然后,你要求我协助对他的复仇行动。
那并非恳求,而是近似胁迫,你应该也有自觉吧!
_你为了逼我答应,几乎不择手段。你恐吓过我如果不听从就要割腕,也试图诱惑过我,听到我不愿遵从就骂我是胆小鬼,或是拿东西砸我。
后来我不再去医院看你,你就每天寄信给我。
我很清楚,你光是写这些信就要耗费多少劳力和毅力,所以用文书处理机打满整张信纸的文字、还有信封上歪歪扭扭的手写字迹,都逼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应该看也不看就收起来,然而最令人绝望的人,我已不再把你当成小西的替身,而是喜欢上真正的你了。
我开始担心,你是不是真的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光是这么想像就让我痛苦万分。事实上我也觉得你很有可能做出那种事,因此更加痛苦煎熬。
我总是想像你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独自哭泣、是不是想向我求助,所以最后还是会忍不住拆信。
不知不觉间,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我实现了你的愿望,是不是可以当成我对昔日过错的弥补?
如果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只听你的命令行事,只为你而活,那该有多轻松啊!
其实,我曾有一次把你寄来的信放进他的鞋柜。我想,这么一来或许就可以断绝后患了。
但是,我屹立不摇的理性一直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做,所以我最近还是把信撕碎丢掉了。
我必须当个诚实的人。
从过去的那件事以来,我一直秉持这个原则过活,我应该也这么对你说过,不管碰上任何状况,我都必须当个诚实的人,绝对不能再次伤害他人。
但是,你却那样要求我。
要求我背叛我的同学。
:我不能答应这个请求,这是不诚实的。但是,你寄来的信件内容越来越焦躁愤恨,正好在这段期间,小西也因为我的态度而变得异常,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想救小西,都是白费力气。小西的行动已经超乎常轨,到达疯狂的地步了。
我没有把写给你的信寄给你,而是寄给母亲,藉此艰辛地支撑下去。
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无法拯救陷入疯狂的小西,而且我面临了这种状况,竟然还在思念你,我觉得自己真是差劲透顶,因此绝望得像是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样的我,是没有资格去见你的。我去探望母亲时,也无法去你的病房。
这两个月之间,我也过得很痛苦。绝对不是丢下你不管。虽然这听起来很像推托之词,但是只有这点请你务必明察。这两个月对我而言,是绝对必要的时间。
现在我已经把小西的事解决好,终于从过去解脱了,所以才能够写信给你。
我不会对他设下陷阱,也不会伤害他。
因为我跟他已经是朋友了。就像我珍惜你,我也非常重视他。
或许总有一天,我跟你之间的事会伤害到他。但是,我还是想要尽可能地诚实对待我的朋友,所以我不愿做出那种设计人的卑鄙行为。
我在此明确地向你宣示。
这么简单的回答,我在这两个月里却都说不出口,只是用美工刀割碎你的信,或是割伤自己,重复着愚蠢的行为,也持续把我对你的回复寄给母亲。
现在的我大概还是愚昧如昔吧!
但是,有个人这么告诉我:
所有人都是愚昧的。
既然如此,至少我还能当个坚持心中理想的愚者吧!
所以我终于能够接受自己的愚昧,我也将秉持这个信念,朝你跟他踏出步伐。
文化祭之后过了一星期。
我们的话剧似乎大受好评,设置在中庭的妖怪信箱,不,是恋爱咨询信箱里塞满了「话剧非常精彩,让我深受感动」、「让人好想去看武者小路实笃的书」之类的回响信函,远子学姐的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她把从信箱里拿回来的纸条撕碎,送进口中,然后眉开眼笑地说:「真好吃,辛苦耕耘的收获,就像刚摘取的甜美桃子或葡萄的味道!心里肚里都感觉到一派清爽喔!」
另外,信箱里也混杂着「希望能看见护士服的cosplay」、「下次请演出野岛和大宫先生的热爱故事」之类的信件,远子学姐也同样仔细品尝,结果就皱成一张苦瓜脸说:「呜,好奇怪的味道。好像包着栗馅的日式点心挤上美奶滋,或是烤乌贼淋上炼乳一样的味道。」
「芥川后来怎么了?」
放学后我去社团活动室,把脚踩在椅子上、正在读契诃夫《樱桃园》的远子学姐如此问道。
「他很有精神啊!他还说五十岚学长昨天到弓箭社跟他道歉。啊,听说下周弓箭社有比赛,我答应要去帮他加油。后来聊到电影,我发现我们的喜好还挺接近的,所以也说好有机会要一起去看了。」
我一边把五十张一叠的稿纸和铅笔盒放在桌上,一边热烈说着。
「这样啊!」
远子学姐的眼神变得柔和,唇边绽放出堇花般的欣喜笑容。
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时,琴吹同学也来了。
「嗯……非常抱歉,我在文化祭的时候让大家操心了。这个……为了表示歉意,我又烤了一些饼干,请用吧!」
她对远子学姐道歉时,偷偷往我这里瞟了一眼,然后就脸红了。
「哇!谢谢你喔,小七濑。那我跟心叶就收下啰!小七濑也要一起吃吗?」
「呃,嗯,我今天要去图书馆值班,现在就得走了。」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希望下次有机会喔,琴吹同学。」我笑着这么说,结果琴吹同学睁大眼睛,脸变得更红,说着「那我告辞了」,就迅速离开。
琴吹同学这样的感觉挺可爱的。
远子学姐抱着那袋包得漂漂亮亮的饼干,带着戏谑的目光短浅,由下斜睨着我问道:「嘿,心叶,你跟小七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是秘密。」
「啊!你们果然有事!」
她提高声调,不满地涨起脸颊。
看来我该找个时间,跟琴吹同学好好谈一谈吧……我想问她国中时到底是在哪里认识我的。
「好嘛,心叶,你就告诉学姐嘛!」
「这种私人问题恕不回答。」
「啊,心叶真下流。」
「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啦?」
远子学姐吵着「瞒着我太过分了」,拗了好一阵子,突然神情寂寥地低头看着那包饼干说:「我……对小七濑,对其他人都说谎了。」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有些难过。
远子学姐解开缎带,摊开包装。花瓣形状的烘焙纸上盛满了星星和鸡心形状的饼干,狭窄的活动室中飘散着吵糖和奶油的香气。
虽然美味,对远子学姐来说却毫无味道的饼干……
她以纤细的指头拈起一片星形饼干,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笑着说:「这一定像是特拉佛斯《随风而来的玛丽阿姨》的味道吧!又甜美又松脆,上面的杏仁也好香!」
她一边不停赞美,还陆续把饼干送进嘴里,有节奏地嚼碎,笑容满面地吞下去。
「这片就像韦伯斯特《长腿叔叔》的味道!柠檬的芳香在舌上散开了!这片的味道就像法兰西丝霍森柏纳的《秘密花园》呢!玫瑰色的果酱又甜又酸,让人觉得好罗曼蒂克啊!这片加入红茶叶的饼干应该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吧?用淡淡的苦涩提味,真是太好吃了!」
试着想像饼干味道的远子学姐显得非常乐观积极。
每个人都有无法向人倾吐的秘密。
远子学姐把自己「异于常人」的阴暗念头藏在心中,一边想像着饼干香甜的滋味,幸福地笑着。
这位「文学少女」也和我们一样,会开怀大笑、会耍脾气、会伤心流泪、会在尝试倒立时跌倒、会穿上啦啦队服跳跃、会鼓励别人、会陷入忧郁,也会再次重新站起。
我坐在铁管椅上,翻开放在桌面的五十张稿纸的封面。
然后,开始写起远子学姐能够品尝出甜美味道的「点心」。
对了,今天的题目是「朋友」、「朋友」和「朋友」。
等这封寄到你那里之后,我就会去探望你了。
然后,这次我要把无法写在信上的心情,还有我跟仍然占据你心房的井上心叶已经成为朋友的事,用自己的话语明确地传达给你。
芥川一诗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文学少女」系列已经进展到第三集了。说起来也算是进行到一半了,每回都哭哭啼啼的心叶,也成为了些。
这次的主题是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武者小路作品的主角都好热血啊!真是经典台词的藏宝库呢!随时随地都看得到精彩的发言喔!这次的设定,比从前引用了更多原著的词句,不过为了配合话剧演出,有若干地方做过修改,这点还请大家见谅。在遣词用语和转换汉字时,我也尽量偏向原著的笔法。还有很多经典台词不及备战,希望大家也能一併阅读《友情》和武者小路的其他作品,一定会看到让人感到共鸣的佳句喔!
然后,这次琴吹同学的惨痛遭遇也让我觉得「好可怜喔!」她在每集里的戏份都不多,而且每次都跟故事主角擦身而过,就某种意义来说,她可能是本系列里最不幸的角色吧!下一集希望能够多照顾她。
接下来是致谢与报告。
插画家竹岡美穗老师,谢谢你一直为本系列画出这么棒的插画。第二集封面的用色真是太精彩了!事实上,在宝岛社发行的「这本轻小说最厉害!2007」的封面年度票选中,本系列第一集《渴望死亡的小丑》还获得了第一名喔!托大家的福,本系列也很荣幸地在综合票选和角色票选挤进前十名。编辑开心得不得了,我也非常高兴。把票投给《文学少女》的读者们,真的很谢谢你们。
这系列的每一集都让我绞尽脑汁,写得非常辛苦,但是也让我得到不少鼓励,获得极大乐趣。在完结篇尚未完成之前,我都会努力写下去,请大家继续支持。那就再会了。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日野村美月 |
作了许多道门,还设置了陷阱,所以谁也无法来到这里,天使这样说道。
这里是只属于天使和我的,黑暗之城。
只有在这柔和的黑暗之中,我才能叹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才能被容许去蔑视、怜悯在阳光下假装纯洁地微笑着的自己所附着的那份丑陋和污秽。
然后,也能继续作七濑的好友——
序言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我和天使在一起的时光
他是活在天与地之间的人——歌女如此说道。
对我来说,美羽正是这样的存在。
在众多的同班同学中,只有美羽的身影看起来像是被洁白的光芒围绕着。只有美羽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的清爽乐曲一样悦耳。每当心脏被她的话语紧紧握住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异常特殊的女孩。
美羽一定是天使,背后隐藏着透明的翅膀。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创作出如此轻快﹑自由﹑美好的故事呢。
美羽就在我的身旁。
用小猫一般有些调皮的眼神注视着我,用甜美清澈的声音『心叶』『心叶』地这样呼唤着我,还会非常自然地拉着我的手——这对我来说,就有如被神明赐予了像是奇迹一般的恩宠,是应该就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
但是,我对美羽的事,又知道多少呢。
真正的美羽,是个怎样的女孩呢。
美羽和我的平静生活,在中学三年级,那个平静且晴朗的夏日午后,以最坏的形式被打破了。
美羽从学校的楼顶跳了下来,而我却只是不知所措地目送着她离去。
从这以后就此闭门不出的我,一直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才走出了被窗帘封得严严实实的地窖一样的房间,参加了考试,升学进了高中,又在那里,遇见了天野远子学姐。
喜爱这个世上所有的书,自称文学少女的她,也是凭着想像这对闪闪发光的翅膀,自由地穿梭于天地之间的人。 |
「啊,是砂糖口味的塔鲁特嘛!」
(注:taart,荷兰的某种糖果)
将稿纸的边缘撕成小块放入口中,远子学姐开心地笑了。
「在哗啦哗啦地嚼碎的塔鲁特材料中,有味道浓郁的红砂糖和黑砂糖,还有大粒的核桃,嘴里传来有节奏的感觉……」
一边伴随着叹息声喃喃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稿纸撕成小而圆的形状往嘴里送去。
「每当咬碎的时候就有一种纯朴的甜味扩散开去……非常甜,却又不会腻,保持着绝妙的平衡。」
劈啪。咔嚓咔嚓。嘎吱。
几乎被书的坟墓所埋没的狭小房间里,奇怪的声音悄悄地响了起来。
远子学姐是吃故事的妖怪。
「我可不是什么妖怪,只是一个文学少女而已!」
本人虽然是这么主张的,但是她那将写着文字的纸津津有味地吃下去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一个正经的女高中生。
「说到那个、砂糖的塔鲁特、塔鲁特=sucre喔。sucre是法语,在法语中就是砂糖的意思。表面虽然有点焦,味道有点苦,却是难以形容的好吃。今天合格了,干得不错喔,心叶同学。」
『篝火』﹑『驯鹿』﹑『速食比赛』,用这三个题目写成的点心,看样子远子学姐还是挺满意的。
在速食比赛中落败,孤独地在夜晚的森林中彷徨的驯鹿,和一直等候着他的恋人的少女,在篝火前再度相会了——
写下这样乱七八糟的故事的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应该再多用点心思写得更好吧……
每次都写下一个奇怪的结局搞得远子学姐抽抽搭搭地说「好难吃~」,所以偶尔也想写点她喜欢的,甜美的故事,不过……
「塔鲁特=sucre什么的,我可没听过喔。会变成这样的味道只是偶然而已。本来是打算写女孩用燃着火的木柴打了驯鹿,把它做成驯鹿汁的。可是刚写到再会的时候限定时间就到了。」
我一边整理着稿纸,将自动铅笔放进箱子里,一边索然无味地说道。
说完,正屈膝坐在窗边折椅上吃着点心的远子学姐,一边衔着稿纸的碎片,一边突然脸色发青地说道。
「怎么这样,明明是难得的砂糖口味塔鲁塔。那种就如同在加了芥末的土豆上再淋上西式调料的举动,只会是多此一举……」
远子学姐耸了耸细细的肩膀,摇曳着长及腰间的三股辫,在表示了些许的不满之后,就马上将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好像是在阳光下的猫一样。
「太好了。故事能在驯鹿先生得到幸福的时候结束,真是又甜蜜又美味啊。」
看着远子学姐这样的表情,心里有些闷闷的,感觉很不舒服。
决定了,下次一定要写恐怖小说。
「啊啊,太美味了!谢谢你的美餐!」
还不知道我的企图的远子学姐,把稿纸的最后一张碎片一脸幸福地吞了下去。
「那太好了。(……不过,下次可是恐怖和血腥暴力的故事喔)」
就在我一边露出爽朗的笑容,一边在心中这样嘀咕着的时候——
「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地退出文学部了。」
远子学姐干脆利落地说道。
「哎?」
「你看,我也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差不多该把心思放到考试中去了。」
「你才开始专心准备考试啊!」
我感觉无话可说。现在都十二月了!离考试不是只剩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了吗。平时看她总是在社团活动室里高谈阔论,要不就是狼吞虎咽地吃书,我还以为肯定会被保送呢——
「你真的要参加吗!?考试!」
「当然了。我可是个斗志高昂的应试生喔。」
远子学姐用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啊啊,我可没想到远子学姐会是个这么漫不经心的人。
远子学姐放松了肩膀,看着我,用仿佛年长姐姐一般的口吻说道。
「别那么失望嘛,心叶。不能和尊敬的学姐见面的那种寂寞心情,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对我来说,不能再吃到喜欢的点心——还要离开这个亲切得就像家一样的文学部活动室,心里也很难过。
可是,人可不能只读一些美好的书喔。有时仔细地阅读一下石川啄木先生的《悲哀的玩具》和《一握之沙》(注:两本诗集)这两本书也是很有必要的。
对了……把萝卜和胡萝卜切成小块然后拌在一起,在盖浇饭上堆得满满的,就像可以吃很长时间那样——然后一边借醋腌萝卜那种酸楚和胡萝卜那种坚硬的口感来感受人生的辛酸,一边被其中混杂的仅有的那一点砂糖的甜味激起干劲,细心地咀嚼,细心地咀嚼,然后吞下。醋拌萝卜丝可是对身体很好的喔。心叶也试试看吧」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为了迎接幸福的春天,就要在冬天边吃醋拌萝卜丝边努力喔!」
「就算我吃了醋拌萝卜丝,远子学姐的学习成绩也不会提高吧。说到石川啄木,他不是因为贫穷而死去的吗。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就去世了。」
「咿呀呀呀呀呀呀,不要对敏感的应试生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远子学姐双手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缩成了一团。
「啊啊,好了好了。请快点回家去学习吧。」
我只是随口说说,她立刻用长辈似的眼神盯着我,然后扑哧地笑了。
「是是,谢谢了,我会这么做的」
远子学姐把穿着学校短袜的小脚伸入扔在一边的拖鞋中,站了起来。
然后,把三张演讲稿纸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
「慰劳品的清单喔。心叶也想为尊敬的学姐做些什么对吧?」
『蜡笔』『消防署』『灵宝舞』——火热的糖果软馅巧克力风味。
(注:灵宝舞,limbodance,西印度群岛的一种舞蹈,舞者向后弯腰钻过逐次降低到离地面很近的横杆)
『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松软治愈的蛋奶酥风味。
(注:恐山,青森县东北部的火山)
『手电筒』『莱佛士花』『英检』——豪华的水果冷糕风味。
(注:莱佛士花,砂劳越森林中的「王者之花」,也是全世界最大的花,直径最长可达1米。英检,实用英语技能检定)
纸上连贯地写着这样的词语!
不是说要吃醋萝卜丝修身养性吗!
「记得每天写一个故事喔。拜托你使劲~~~~地写出美味的点心。我很期待呢。啊,对了,我在毕业之前都不会隐退的,所以你就放心好了。」
轻轻挥着手,笑嘻嘻地走出房间的三股辫妖怪,我只是茫然地目送着她离去。
「真是个自作主张的人!」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里,我向芥川同学倾吐着心里的愤怒。
「你说的是谁?」
「当然是远子学姐喽!本来我就没打算参加任何社团。可是,却被远子学姐强行拉进了文艺部这种奇怪的社团里,每天都让我写作文,自己却一边看着书,一边悠闲地发表对文学作品的看法,这次却突然说什么要退部,还说这期间自己想看就让我写作文什么的!」
「你不满意吗?」
「相当不满意呢!」
「但是,你还是要写吧?」
芥川的视线落到了平摊在桌上的五十张一册的稿纸上。
我偷偷摸摸地用双手遮住写了一半的三题故事。
「没办法啊。不写的话,那个人一定会说我对学姐的尊敬不够,因为心叶的缘故考试不能集中精神啊什么的,肯定会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芥川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可疑的微笑。
「井上平时是个冷静的人,但是跟天野学姐待在一起后,就变得孩子气了。」
「什么嘛。像小孩子的应该是远子学姐才对。我可是一直在照顾着她。」
「是吗?」
「是啊!」
「唔,就当是这样吧。比起这个,我的邮件收到了吗?」
「啊!」
我慌慌张张地从校服的口袋中拿出手机。
这款夜蓝手机,是前几天刚买的新款手机。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说派不上用场所以不需要手机,可是考虑到也交到了芥川这样的朋友,果然还是有手机更方便吧,并且顺便还办了家庭套餐。
「抱歉,我还没养成查看邮件的习惯。昨天,我将『邮件地址确定了』这条邮件发到你手机上来了喔。」
在确认邮件之后,发现除了芥川同学的邮件以外,不知为何还有妹妹舞花发来的邮件。为了方便接送在游泳学校上学的妹妹,也给她买了手机,她一定是很高兴,所以试着给我发了邮件吧。今天早上,她一边把嘴里塞满涂了蜜橘酱的土司,一边鼓起两腮看着我,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呜哇,如果不快点给她回信的话,她等会儿闹起别扭来就麻烦了。
「芥川同学的邮件我收到了,哦,芥川同学还用了颜文字啊,真是意外。」
芥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两个姐姐说我发的邮件太生硬了,所以试着稍微改善了一下。这个真的很方便。」
「是吗。那么,我也让我的妹妹教教我好了,找个更罕见的发给你。」
「啊啊,我很期待。」
这时,班上的女生们成群结队地向这边走来。
「喂,井上同学,你买手机了啊!哇,还是最新的机种,好酷耶!」
「井上同学,和我交换邮件地址怎么样?」
「我也是!好吗,井上?」
突然被人包围住,我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是芥川同学的话还好理解,但是为什么是我呢?我明明至今为止从没受女孩子欢迎过。
「喂,七濑也来嘛!」
站在后方的琴吹同学,被森同学拉了出来。琴吹同学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就不用了。井上的邮件地址,要了也没什么用。」
「哎——大家都交换了,七濑也来嘛~~」
「是啊,那样也方便用联络网功能啊。好了,七濑,手机给我。」
「不,不用了啦!」
「真是的,真让人着急啊。哎,是这里吗!」
「呀,不行!小森,快还给我!」
森同学把手突然伸进琴吹同学的口袋中,把手机取了出来。
呐……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琴吹同学看起来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正在这时。
「七濑同学,有客人来找你!」
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位穿着轻便西装的优雅男性,琴吹同学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然后有些焦躁不安地瞪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边,之后又转回向我这边,然后又转向那边,最后又转回我这边。
「琴吹同学,有人在等你呢。」
「不用井上说我也知道!」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紧咬着嘴唇,向走廊跑去。
「啊,是小毯啊!」
「呜哇!他找七濑有什么事啊?」
从去年春天开始教我们音乐的毬谷敬一老师长得风度翩翩,在女生中很有人气。虽然也有传言说他是个怪人……
「小毯一定是看上七濑了吧!」
「嗯嗯。还直接叫她的名字,上课的时候也经常朝七濑看。经常过分地关心七濑。怎么办?井上同学?」
「哎,什么怎么办……?」
「七濑她在男生中可是很有人气的喔~~怎么说也是个美女啊,虽然因为警戒心过高,显得一点也不可爱。但是有一个不留神的话,也会变得很麻烦的喔!」
麻烦是指什么?
「啊,真是的,小毯和七濑在说些什么呢。好想知道啊~~」
森同学她们的情绪似乎异常的高涨。我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站在一旁的芥川同学则是耸了耸肩膀。
毬谷老师把双手合在一起,好像正在拜托琴吹同学什么事。但是,琴吹同学似乎没在认真地听,时不时地向我这边看过来。正觉得她那鼓着脸,撅着嘴的样子,和早上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的妹妹很像时,毬谷老师突然向我这边看来。
他露出「哎呀?」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来回挥舞着戴着价格不菲的手表的手,招呼我过去。
是在叫我吗?我以眼神这么问道。他以一脸招人喜欢的温和的笑容朝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疑惑向走廊走去。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这样问道。于是,他用能让耳朵发痒的轻快甜美的声音说道。
「井上同学,你放学后能来帮我的忙吗?我想把音乐教室的资料整理一下。」
「等……!为什么要拜托井上!」
琴吹同学一脸吃惊地嚷道。
「可是七濑同学不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向井上同学使眼色吗?就好像在说『一个人太辛苦了,来帮忙吧』。」
「才没有呢!况且我根本就没答应你!」
「哎呀?那又为什么一直看着井上同学呢?」
「那,那是因为……!」
「井上同学,肯定会来帮忙的吧?」
「诶,啊?是的。」
在那轻柔的声音和亲切的笑容影响下,我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他,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哎?刚才我说了是的?糟了!琴吹同学撅着嘴瞪着我。
「哦,谢谢你。那么今天放学后就拜托你了。工作的量可是很大的,所以两位加油吧!」
毬谷老师心满意足地拍着我们的肩膀。
「都是井上的错啦!」
放学后,琴吹同学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对我说道。
这里是位于二楼东南面的音乐准备室,这儿堆放着大量的纸板箱。将里面塞得满满的资料分类并归档就是我们的工作。
「对、对不起……可是,是琴吹同学先被老师拜托的。」
「要是井上不接受的话,我也会拒绝的。啊,我可不是想和井上一起工作喔!」
毬谷老师用华美且爽朗的声音对着正怒气冲冲地打开纸板箱、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把资料整齐地叠放在地板上的琴吹同学说道。
「呀,好高兴啊。七濑同学能来帮忙。我比较喜欢坦白地说话呢,七濑同学。你生气的样子更让人着迷喔!」
「我对大叔一点兴趣也没有!还有,不要叫我七濑!」
「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姓是七濑,无意识地就这样记住了。」
「名册里不是写着全名吗!」
「是这样吗?」
「~~~~!」
琴吹同学焦急地低吟着,一下子转过身去。老师将身体向我这边靠过来,很高兴地在我耳边低声私语。
「生气的时候蛮可爱的嘛。被那样的孩子责备,真是激动地想抱紧她了。」
「老师……那种话好像不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
「老师一旦走出了教室也就是一个成年男子喔,井上同学。」
「至少也请走出校园再说。」
我和老师贴近着脸,悄悄地说着话时,琴吹同学瞧瞧地转了过来。
老师立即高兴地大声说道。
「哎呀?七濑同学。我和井上同学在说什么你很在意吗?我们在称赞七濑同学好可爱喔。对吧?井上同学。」
「诶,呃啊,那……」我不知如何是好。
「才、才没有呢!我才没在意呢!」
琴吹同学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
「啊,七濑同学的大腿上有蚯蚓啊。」
「呀!」
琴吹同学一下子跳了起来,啪嗒啪嗒地掸着裙子下面。急得快要流出眼泪来。
「呵呵,果然你害怕蚯蚓吗?我想也是。我可是很擅长猜女孩子的兴趣和爱好的。顺便提一下,我想蚯蚓十二月是要冬眠而停止活动的,所以请放心吧。」
「~~~~,你,你这,变态老师!」
琴吹同学说着就把资料揉成圆形扔了过来,老师纵身一跳避开了。然后,纸团不偏不倚地命中了我的脸。
「好痛啊。」
「呀……!井、井上,真是迟钝啊。给我躲开嘛!」
琴吹同学红着脸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边喃喃地抱怨着,一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
她刚转过头去,突然又像担心什么似地转了回来,然后又慌慌张张地向前看去。
「呐,很可爱吧?」
老师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我眨眼示意。
琴吹同学……被戏弄了。
我有些同情她。可是——又愤怒又慌张的琴吹同学,就像老师说的一样看上去很可爱。琴吹同学就是这样的人吧。我好像理解为什么班里的男生经常极力称赞琴吹同学了……
「差不多该休息一下吧。」
已经工作了大约一个小时,毬谷老师用纸杯给我们倒了茶。
看上去有些像奶茶,颜色浓郁且味道香甜。茶水飘散着淡淡的桂皮香。啊,是放了生姜吧。
「这叫チャイ(注:源自印度语,茶的意思)。印度人经常喝,是一种煮得很甜的奶茶。味道怎么样?」
「嗯,很好喝。」
这像是远子学姐喜欢的味道。甜甜的,暖暖的,可以消除疲劳,使人放松……
老师的脸上浮出了笑容。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可是最喜欢请客人喝印度奶茶了。七濑同学,也觉得合口味吗?」
「……真好喝。」
「如果和我结婚的话,每天都能喝到喔。」
「我才不要呢!更何况,这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事!」
琴吹同学大声地嚷道,就像是把全身的毛竖起来的猫一样。面对她这样的反应,老师也不服输地说道。
「哦哦,对了。我朋友送给我两张歌剧院的入场券。虽然只是学生的发表会,但是主角的男高音是专业的歌唱家来客串的。要一起去吗,七濑同学?」
老师用手指夹着入场券引诱她。琴吹同学似乎也有点兴趣,抬头瞄了一眼。
「……那个,我也有。」
毬谷老师显得很意外。
「哎呀?真是巧合啊?你也喜欢听歌剧吗?我们真是兴趣相投呢。大概是命运的安排吧。」
琴吹同学听了,慌忙地否定道。
「不是啦……有个朋友会出演,我自己买的票!」
「什么,你朋友是白藤音大附属学校的学生吗。那样的话,就是我的后辈了喔!顺便问一下,是美女吗?」
「是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想一定要找个机会三人聚在一起吃尼泊尔料理。你朋友是单身吧?」
「夕歌已经有男朋友了!就算没有,也不会把好朋友介绍给在音乐鉴赏的时候还带着耳机打瞌睡的那种靠不住的老师!」
「因为我是个佛教徒嘛,要是听了赞美歌,就会从肚脐上长出豆子的藤蔓。」
「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喔。」
「因为是骗你的啦。」
「~~~!」
「老,老师!就别再说这种话了。琴吹同学也是,放下拳头。好吗?」
我感到气氛有些紧张,急忙介入其中调解。琴吹同学听了,一下子脸涨得通红,用放下的手啪嗒啪嗒掸了掸裙子,匆匆忙忙地回去工作了。
毬谷老师眯起眼,透过甜美的茶水所冒出的雾气望着琴吹同学。
「小毯曾经学过声乐喔。大学的时代曾在巴黎留学,还在那里的音乐比赛上得过奖呢。」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在我和芥川同学一起吃便当的时候,森同学她们特地跑过来,说起了毬谷老师的故事。
「父母都是被称为天才的音乐家,都有着让人心荡神驰的、甜美的声音。小毯的话,要是经过专业包装的话,一定也会成为很有人气的偶像吧。干什么要去当老师啊。太浪费了~~~~」
「啊,但是,要选男朋友的话,比起有过去的年长帅青年,还是同年龄的普通~的男孩子好吧?加油,井上!」
「是啊。七濑可不是注重品牌的人喔,所以放心地去吧。」
「啊,七濑回来了!那就这样喽,七濑就拜托你了,井上同学。」
我呆呆地目送着快步离去的森同学她们。
「……刚才的是什么意思,芥川?」
「我大致明白,但是说了会得罪琴吹,所以不能说。」
芥川很遗憾地放下了筷子。
原来如此。
我手里抓着莴苣和煎鸡蛋卷做成的三明治,陷入了沉思。
原来毬谷老师也是被称为天才的人。
放学后,我往远子学姐非法设置在中庭的恋爱咨询信箱里投递了慰劳她用的三题故事后,正准备去音乐准备室时,突然发现门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学生。
身材和我差不多高吧。有着一头颜色有些褪去的明亮头发,身体修长,戴着一副眼镜,身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学生。
他低着头,就像空气一样轻快地从我身边穿过。
哎?那个人,刚才应该是正想进准备室吧……?
一打开门就看到毬谷老师正坐在折椅上,喝着茶。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吗,他把手指放在嘴边,没有丝毫防备地发着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某个梳着三股辫的文学少女,只得苦笑了一下。毬谷老师的手腕上,看似很重的手表闪烁着光芒。
「哎呀?井上同学,你一个人吗?七濑同学呢?」
「她好像有事,会晚到一点。」
「啊,那就好。我还正在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我昨天玩笑开过头了,今天吓得不敢来了。」
「……要是你有自觉的话,就请自重点吧。」
「呀啊,但是,实在是很期待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不由得……」
老师一副仿佛在说这些话还请保密喔的样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从昨天开始,老师就一直是这样,向我投来像是关系很好的亲戚家的大哥哥一样亲切的视线。被这么看着,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听说老师在国外的比赛中得奖,还被称为天才呢。」
「哈哈,的确有这样的事呢。」
毬谷老师轻快地笑了。
他笑得太自然了,于是我忍不住向他问道。
「为什么,没有去从事那个职业呢?」
刚一开口,就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我等待着回答,摒住呼吸,一脸严肃的表情。
「……」
因为我也曾经被称为天才。
曾经是个平凡的中学生的我,在中学三年级的那个春天被卷入巨大的波浪中。
偶然去参加小说杂志新人奖的比赛,十四岁的我成为了历来最年轻的得奖人,由于笔名是井上美羽这么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所以得到了『谜样的天才美少女作家』这种夸张的称号,成为了全国闻名的大名人。
如今,经过了两年多岁月的洗礼,我终于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不但交到了朋友,性格也变得开朗起来。
然而,毬谷老师——又是怎样的呢?
被周围的人称为天才,将来也被期予了厚望,为什么偏偏要来当老师呢?
对于这件事,现在的他会是怎么想的呢?
老师在甜美雾气的另一边放松了嘴角。
「我想珍惜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的舒适的时间。华丽的舞台也好,尤如胃抽搐般痛苦的修炼也好,紧张的日程安排也好,这些东西,不太适合我。」
那是没有一丝浑浊的澄澈声音。
眼睛轻轻地眯成一条线,露出犹如金色蜜糖融化般的笑容,就像要干杯一样地举起纸杯。
「所以,我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敢断言,只要有一杯印度奶茶,人生就会很精彩,平凡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这些话语,声音,就像光一样直射入我的心中,仿佛飘散着桂皮香味的茶一样,一边残留着刺激,一边将暖意缓缓地渗透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我无法将视线从老师的笑脸上移开。
啊啊,真好啊。
我也好想有一天能像这样肯定自己的人生。
好想能这样珍惜着简简单单的日常生活,平静而自然地过着每一天。
原本只以为是个怪人的毬谷老师,现在却看起来如此高大。
终于,琴吹同学气喘吁吁地出现了。
「你来啦,七濑同学。这么急急忙忙地跑来,看来是很期待和我见面啊。」
「不,不是……」
「哎呀,有蚯蚓。」
「呀!」
「琴吹同学,蚯蚓还在冬眠呢。」
「吵吵、吵死人了,井上!」
和昨天一样,毬谷老师又在捉弄琴吹同学了。
琴吹同学又气得满脸通红,我又出面调解……
像这样普普通通的争吵,让人感到很愉快,很温暖,很畅快。
『你好,心叶。
邮箱里的点心,我收下了。
『校门』﹑『鲸鱼』﹑『蹦极』为题的新鲜薄荷果冻风味。
果冻甜甜的,与其说是薄荷,更像是浓郁的奶茶口味,快速地融化在口中,一股桂皮和生姜的香气实在是太美味了~对了,就像印度奶茶的味道呢。最后一段,就像受热溶成粘糊糊的果冻一样,温暖地落入腹中。这种感觉真是太幸福了。谢谢你的款待。
业者考试的结果是E,虽然有些失落,可是吃了心叶写的故事后,又变得有精神了呢。以后,还要再给我写好吃的点心喔。
远子。』
呜哇。被看穿了。
放学后,看了放在邮箱里的远子学姐给我的留言,脸颊就渐渐地红了起来。印度奶茶的味道……的确如此。虽然并不是下意识地去写成这种味道。
话说回来,E……远子学姐,不要紧吗?
考试前要是吃坏肚子就麻烦了,所以原来决定的幽灵大餐就作罢了。
把上课时新写好的点心投到邮箱中后,我便向着音乐准备室走去。
◇◇◇
天使把冷杉树搬了过来。
昨晚,我因为打工的事心情非常低落,一定是打算以此来鼓励我吧。天使对我的事无所不知。我也只对天使无话不说。
对七濑也不能开诚布公的事,丑陋的事,肮脏的事,全部。
虽然离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我却已经和天使两人把土挖开种下了冷杉树。这是对我和天使来说非常重要的圣诞树。
我们约好了明天要装点上天使的羽毛﹑水晶的教堂﹑金色的鈡和星星。另外,还得点上彩灯。
天使不信仰上帝,也说过不喜欢圣诞节和赞美歌。要是我唱赞美歌的话,他就会把耳朵捂住,大叫着让我住手。虽然我也不喜欢上帝,但很喜欢圣诞节,甚至能整整一个晚上盯着圣诞树上装饰着的灯彩看。这么做的话,就算不相信上帝,心情也会变得非常神圣、纯洁。有一种整颗心被吸入灯光中的感觉。
要是能住在树里的话那该多好啊。如果能那样做的话,我的丑陋也一定能融化在这白色的光芒中而消失殆尽。
今年的圣诞节前夜,和他一起过。
圣诞节和七濑一起过。
七濑和井上同学进展的顺利吗?七濑昨天在电话里说自己又瞪了井上同学,还对他说了苛刻的话,心情好像很低落。
七濑是个非常可爱乖巧的孩子,要是能再积极一点的话,井上同学也一定会被她迷倒的。
如果有一天,七濑﹑井上同学﹑我还有他能四人约会就好了,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感觉像是在说一个很过分的谎言,胸口痛了起来,甚至有想哭的冲动。
◇◇◇
「琴吹同学,和毬谷老师关系很好嘛。」
「笨,笨蛋……!你在说什么啊。这明显不可能嘛!」
一小时后——
在充满阳光的温暖的准备室里,我和琴吹同学一起工作着。
毬谷老师因为有事要去教员室,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我和琴吹同学两个人了。琴吹同学在我旁边,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着纸,一边喃喃地说道。
「井上,眼神有些奇怪啊。」
「是吗。琴吹同学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比平时更能说了呢。」
「……那,那是因为……」
琴吹同学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结果只扔下一句「没什么」便把头扭向一边去。
我们两人就这样,干劲十足地继续着工作。
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有些事想问琴吹同学的吧。该怎么办好呢?下定决心,趁现在问吗?
「呐,琴吹同学。」
「什,什么?」
「中学的时候,琴吹同学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呢?虽然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啊啊,终于说出口了。
但是趁这次一定要说清楚。文化节排演话剧的时候,琴吹同学哭着说出的话——
『井上一定不记得了。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很特别的事。』
『一直和井上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作家井上美羽吧!』
为什么,琴吹同学会把井上美羽这个名字误认为是美羽呢?
为什么,我会忘记和琴吹同学第一次见面的事呢?
琴吹同学那种不自然的顽固态度,大概也有那方面的原因吧……
琴吹同学低垂着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紧咬着嘴唇,脸色有些苍白。
看来还是不该问的吧……
正在我后悔的时候,她勉强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校徽……」
「诶?」
「说是校徽的话……你能明白吗?」
「那个,是戴在校服上的徽章吧?」
琴吹同学的肩膀突然晃了一下。
「等等,我马上就想起来。校徽……那个、那个……」
我们中学时的校徽是枫叶形状的。根据年级的不同,颜色也不同,琴吹同学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二年级的冬天?这么说来的话校徽是青色的……
「够了!」
激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琴吹同学握紧拳头,身体颤抖着。
「……想不起来的话就不要勉强了!」
空气冰冷的似乎快要冻结住了,我也已经束手无策了。
就在这时,毬谷老师回来了。
「真抱歉啊。我从教员室骗来了些咸大福饼,一起喝茶吧。哎?七濑同学,怎么了?」
老师的脸,已经接近到似乎快吻到琴吹同学,琴吹慌忙地躲开了。
「什、什么事也没有!」
「啊,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很寂寞吧」
面对隐约笑着的老师,
「笨蛋!变态!不是!」
满脸通红的琴吹同学这样嚷道。
虽然看似恢复了些精神,可是在这之后,琴吹同学没有再朝我看一眼。
在校舍被染成暗红色的时候,我们三人走出了音乐准备室。
「明天和后天有事要办,所以我要出去一下。下次是星期四,就拜托你们了」
「好的。再见了,老师﹑琴吹同学。」
「……再见。」
与准备回教员室的老师和准备去图书馆的琴吹同学告别、正迈出步子准备回去的时候。
突然感觉到了某个视线——
仿佛会刺穿身体一般的黑暗视线正望着这边。
可是,四周却没有人的身影。
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站在台阶前面向周围环视的时候,我听到从头上传来的就像风的呼啸声一样低沉的呢喃声,并伴随着砸嘴的声音。
「……真是天真啊。」
一阵恶寒爬上背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视线朝上方移动,屏住呼息一段一段地仔细审视通往四楼的台阶。可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刚才的声音?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我?老师?还是琴吹同学?
虽然仔细地用耳朵倾听,可是已经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
老师因为客人的事给我打了电话,也非常关心我的事。
老师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很久没有和我约会的他,显得有些不高兴。就算用手碰他,也不愿松开紧握的五指。不要去打工了,他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为了消遣,在城堡的大厅里挂上了很多照片。
七濑和我的照片。天使和我的照片。不管是哪张照片,当我开心地笑着,远远地望去时,都会觉得,啊啊,照片里的女孩真的很幸福啊,然后心情也会感到愉悦。
可是,只有他的照片,会让我心如刀绞,因此不想挂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在大厅里挂上的蓝玫瑰照片。
那是把白色的玫瑰染成蓝色做成的照片,虽然颜色是人工做出来的,但却很美。
蓝玫瑰这个词在过去是专门用来表示『不会有的事』、『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利用遗传因子的重组已经成功地培育出了蓝玫瑰,花语也已然变为『奇迹』、『神的祝福』之类的。
不过,网上的图片中所看到的玫瑰,略带一点紫色,看上去并不是纯粹的蓝色……
所以,蓝色的蔷薇的意思或许仍然是『不可能的事』。
我试着念了一遍克里斯蒂娜对拉乌尔说过的台词。
『我们的爱在这个世上太过悲伤了。让我们去天上漫步吧!……在那里的话,我想这份爱会更容易实现吧!』
至少,七濑同学的恋爱能顺利的话就好了。
◇◇◇
该怎么做,才能和琴吹同学和好呢。
第二天放学后。我一边烦恼着这件事,一边在走廊里走着。
琴吹同学好像还在介意昨天的事,在教室里也尽量躲着我。
森同学担心地来问我「井上同学,和七濑吵架了吗?」,我却无法给出一个很好的回答。于是,森同学也有些为难地拜托我,「七濑她一紧张就会变得很僵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喔。」
就在这时,我的脖子突然被捅了一下,让我吓得跳了起来。
「哇!」
转过身来,看见一个抱着蒲公英色的纸夹、头发软绵绵的娇小女孩,正面带微笑地抬头看着我。是一年级的竹田同学啊。
「你好~~心叶学长。嘿嘿——我听说了喔,七濑学姐的事。」
「竹田同学……!什、什么,那是?你听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和七濑学姐在音乐准备室里进行密室约会吧。终于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还是说已经,哦咯哦咯了?」
她用手肘推推我的侧腹。
「别说了,大家都看着呢竹田同学。说什么密室约会,那只是给教音乐的毬谷老师帮忙而已。老师他也和我们在一起的。而且哦咯哦咯是什么啊?」
就在这时,胸前的口袋里放着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和竹田同学说了声抱歉后,看了看收到的邮件,然后就大吃一惊。
诶!?邮件?竟然琴吹同学发来的!?
接着就慌忙确认了一下内容。
『我是七濑。
今天好像有点无视井上同学,对不起了(/_:)
我,其实对井上同学……(>_<)
今天,能来下图书馆吗(^_-)
有些话,不管怎样都想对井上同学说(*^_^*)』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邮件的文字在我脑中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竹田同学指着大脑一片混乱的我说道。
「哦……真是哦咯哦咯啊!」
琴吹同学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甩下正在和我说话的竹田同学,心怀不安地来到图书室,发现琴吹同学正在柜台工作着。
「井,井上……」
琴吹同学一脸非常吃惊的样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她那表情,我也紧张地似乎全身都像心脏一般怦怦地跳动着,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部。
「什、什么?还书吗?」
「那个……因为收到你发给我邮件,说有话想和我说。」
「哎?谁发的?」
「谁发的,当然是琴吹同学你发的……还问我能不能来图书馆呢。」
「哎哎哎哎哎——」
她大叫一声后,慌忙地用双手捂住嘴巴,压低声音说道。
「我,没发过那样的邮件啊!」
「可是,刚才的确是琴吹同学的地址发来的……」
我也不禁混乱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骗人,肯定搞错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要给井上发邮件——」
就在琴吹同学生气地瞪着我时,森同学她们突然一起涌到了柜台的前面。
「哎呀!井上同学,你来了啊!真巧啊」
「哇——太好了呀,七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井上同学说吧?」
「这里就交给我们了,到对面去说吧。好吗!」
琴吹同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用我的手机给井上发邮件的是,小森?」
听见那冰冷的声音,森同学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嗯……」
「刚才,小森说手机忘带了,想借用一下吧」
「对,对不起。因为七濑总是不能对井上开口说话,所以……」
琴吹同学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激烈的声音劈开了空气。
「别多管闲事!因为我最讨厌井上了!」
听到这样刺耳的话语,我的脑袋就像烧燃了一样滚烫。
柜台的周围变得鸦雀无声,琴吹同学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又立刻皱起眉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紧咬着嘴唇冲出了柜台,就这样径直跑出了图书室。
「七濑!等等!」
森同学她们慌忙地追了上去。怎么办,我也应该一起去吗?但是——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真差劲……呢.」
我惊讶地朝那边望去,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用冰冷刺骨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吓得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在音乐准备室前见过的学生吗?
而且,这个声音!和昨天在台阶那里听到的声音非常相似!
他急躁地看着身体僵硬的我切地砸了下嘴,然后走进了柜台。接着表情冷淡地把脸转过去,开始图书委员的工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恶脸相向,只能一边忍着凉嗖嗖的感觉一边看着他。
◇◇◇
突然有工作上门。
每次见到新客人的时候,总是有些害怕。因为可能又会被拉扯头发,被揍到脸都肿起来,被光着脚扔到漆黑的草丛中。
「付你三倍工钱总行了吧」
也可能会有三张脸,像这样朝我发出恶心的笑声。
被活生生地剥去皮肤,剁碎手脚,最后被吃掉,我想就是这种感觉吧。要是叫的话,喉咙就会被捏碎。所以,只好用力地咬住臼齿,紧闭着双唇,要是哭的话,会扫了他们的兴,就会遭受更多的毒打。对他们来说,我并不是人,只是头没有名字的猪罢了。不对,对其他人来说一定也是这样的……
七濑发来了邮件并且给我电话留言了。因为井上同学的事,现在非常混乱,听她的声音就像就快哭出来一样。好像是被班上的同学说了什么,说想见我。
我也很想马上冲到她那里去,想听她哭诉一直到早上,想抚摸她的脑袋安慰她。
不能让七濑哭泣,那样的话,就连我也会难受得无法呼吸。
可是,现在还不行。再不出发的话,就要迟到了。
给七濑发了邮件说待会儿会打电话过去。
也得给他发邮件。
我配不上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那种高贵和纯粹,会被附着在我身上的泥土弄脏。每当他那美丽的手指温柔地碰触我的时候,我就会感到自己没有被爱的资格,绝望就会冲上心头,让我很想去死。
不想贬低他的名字。不想玷污他。讨厌那样!绝对讨厌那样!
正因为我太喜欢他了,为了他,就算比死更痛苦的事也能忍耐下去,所以,我总有一天要和他分手。
我的爱,在这个世上太过悲伤。只有让他漫步于空中,他才能变的纯洁。
但是,对不起。一会儿——只要再一会儿,让我在你身边。让我用这双手再触碰一下。至少,等到发表会结束。
真的快来不及了。
我走了,七濑。 |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地走出了家门。
昨天回到家后,脑海中就尽是琴吹同学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我感觉非常困扰。比起我这个在大家面前被说很讨厌的人来,好像琴吹同学自己受的伤更深,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感觉就好像是我让她说这些话似的……为了给远子学姐写点心而坐在书桌前,即使苦恼地沉思了半天,手上的故事还是没有一点进展。一边呻吟一边完成的『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松软治愈的蛋奶酥风味,实在是和『松软治愈』差了很远。
离开始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就在社团活动室重新写吧。
正当我一边感受着冰冷到足以刺痛皮肤的空气,一边通过校门的时候,琴吹同学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哎?
在那阴沉沉的厚云下,琴吹同学朝着校舍的入口,迈着让人不放心的蹒跚脚步前进着。总觉得样子有些古怪。
这让我感到很不安,追赶她的脚步也很自然地加快了速度。
琴吹同学在鞋箱前站住了,眼神看上去很空虚,侧脸也有些苍白,而且没有什么精神。
「琴吹同学。」
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琴吹同学惊讶地抬起了头。
「……井上。」
她以嘶哑的声音低语道,倔强的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我不禁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要是还在意昨天的事的话……」
「……不是的。夕歌她……」
夕歌?
下一个瞬间,琴吹同学双手掩面,一下子哭了出来。
「夕歌不见了。怎么办,我——我——」
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别哭了,好吗?和我说说看吧?
为了让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的琴吹同学平静下来,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文艺部的社团活动室,让她坐在了折椅上。
琴吹同学缩成一团的身体颤抖着,外套的袖口和制服的裙子都被泪水濡湿了。她抽噎了半天,终于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琴吹同学就读其它一所学校的朋友——水户夕歌现在下落不明。
昨天在跑出图书馆之后,琴吹同学拜访了水户同学的家。
可是,那里的窗户玻璃被打破了,房子也空空荡荡的,里面完全没有有人住着的气息。她感到很惊讶,于是便询问了住在附近的人,结果得知水户一家因为无法偿还借款,早在两个月前就连夜逃走了。
「……咳,我,每天都和夕歌发邮件的,而且也经常通电话的。上个月两人还一起去买了东西呢。搬家什么的,从来都没听她提过。呜咕……夕歌的家……竟然变成那样了……昨天晚上虽然给夕歌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可全都是电话录音。发邮件也没有回音。换了平时的话,肯定马上就会给我回信的。夕歌到底上哪儿去了啊……」
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哭泣的琴吹同学已经相当混乱了。似乎再没有谁去帮助她的话就会崩溃一般,变得娇小又脆弱。晶莹的眼泪都落到了露在裙子外面的膝盖上。
预备铃早就响过了,别说是早晨的班会了,连第一节课都过了一半了。
跷了课,还和一个女孩子单独在一起,对以前的我来说,真的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可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着这个因为受到好友失踪的打击而变得不知所措地哽咽着的琴吹同学不管。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图书馆里时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才更让我产生这种感觉。
「琴吹同学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去试着调查一下水户同学的事吧。去水户同学的学校,向水户同学的朋友打听一下怎么样?呐,我也会协助你的。」
琴吹同学一边抽泣着,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我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脑,试着搜索了起来。
水户同学就读的白藤音乐大学附属高中是培养出大量职业音乐家的名门高校。课程也是以音乐为核心,去海外留学的学生也很多。在网页上登载的校舍的照片有着西洋式的豪华外观,平常只有在连续剧中才能见到。
据说水户同学的目标是成为职业的歌剧院歌手。而且不久之后她还要去参加由学生们办的在校园内的会堂里举行的歌剧音乐会,并且饰演女主角。最近由于排练和打工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也常常打不通,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邮件联系的。
我漫不经心地点击着入学金和授课费用的项目,眼睛盯着屏幕。大约是公立学校的三倍,与私立学校的普通科相比也是将近两倍的金额!水户一家是四人家族,父亲据说是个普通的工薪阶层。水户同学开始打工好像也是为了赚取学费所需的钱。
「学音乐,还满花钱的……」
这么说来,圣条学院也有个宽敞的音乐会堂。那种规模的建筑物,还只不过是管弦乐部的校友捐赠建造的,真的是不得了。不过本来管弦乐部就和学园的经营者姫仓一族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是无法以常识来计算的。
正在继续着检索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看来打电话来的是我盼望的人。把手机贴在耳边后,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心叶学长。真少见啊,你会主动联系我。」
樱井流人是寄宿在远子学姐家的亲戚的儿子。今年夏天时他正和一群女生闹在一起时,远子学姐突然挥着书包闯入其中,于是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流人君在电话的那一边,嗤笑着说道。
「远子姐正生气地抱怨着『没有点心吗~~~~』,『人家一直很期待的,心叶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不尊敬学姐』。」
流人试着模仿远子学姐的口气说道。
糟了!点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原本应该投到邮箱去的修改过的原稿现在还放在包里呢。
「现在正忙着,没有多余的时间写喔。」
「啊~要是让远子姐听到这些话,她的脸一定会气得炸掉。『就是靠心叶的点心作精神支撑我才能拼命准备考试的,现在人生已经没有一点乐趣了,考试肯定失败,全是心叶的错喔~~~~』她一定会这么说。」
「那只是你瞎编的吧!」
「才不是呢,这可是远子姐发自内心的呐喊喔。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嘛。」
流人君厚着脸皮这样说道。
『远子姐的作家』。
以前也被这样说过,听到这些话后,我的脸就红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在乱写,以后也绝对不想成为作家。
把痛苦的回忆强行抛于脑后,我将至今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流人君。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在白藤音大附属高中有熟人的话,希望能介绍给我。」
「真是意外呢。心叶学长,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是……嘛……」
「说到心叶学长,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不太喜欢和别人扯上关系的人呢。」
脸又烫了起来。确实,目前为止的我都还是打着事不关己主义。但自从和芥川同学成为朋友的那次文化节开始,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某些地方确确实实起了些变化。
流人君发出了试探性的声音。
「难道说,你对那个同班的叫琴吹的女孩子有意思吗?」
我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不是这样的啦,只是那时的状况,不能放任她不管而已,而不是想对琴吹同学怎么样……」
「算了,好吧。既然是心叶学长拜托的事,我接受。白藤的话还是有朋友的,待会去联络一下看。」
不愧是能够若无其事地脚踏几条船、一年到头泡在女人堆里的流人。
流人君在女孩子之中非常吃得开,行动能力也很强,这一点以前就让我很吃惊。没有熟人的话,就快速进攻、穷追不舍,马上和对方成为朋友。能如此悠然自得地做这种事的人,真的年纪比我小吗?
「谢谢你。流人君果然很靠得住啊。」
流人君很干脆地回避了我的口头感谢。
「只是,有一个条件。」
他说了句麻贵学姐经常说的话。
「什么?帮你做作业什么的话还是可以的。」
「不是,会帮我做习题的女孩子有很多。我说的不是这个,心叶学长,平安夜有安排吗?」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问题,我顿时感觉不知所措。
「平安夜?没有啊。」
「太好了!那么就请保持这样。」
「如果你说的是平安夜和几个男生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手牵着手看灯饰游行的话,还是饶了我吧。」
「哈哈,好的。嗯,总之平安夜请一定要空着。就算有比远子姐胸部更丰满的女孩邀请,也请干脆的拒绝喔!」
「那也就是说,十岁以上的所有女该子都是喽?」
「哦,心叶学长好苛刻。不过话说回来,远子姐可是超在意呢,每天早上都练『能够丰胸的体操』,所以请不要欺负她呀!」
「能够丰胸的体操……什么样的体操啊?」
「这样,把双手合在胸前,往左边往右边,摇摇晃晃地移动。当我偷看她的房间时,她可是表情非常认真地在练喔。」
我想像了一下,感到轻微的头晕,那不是瑜伽吗?
「随便啦,白藤那件事,一和对方取得联系就立刻给你发邮件。所以,也请不要忘记给远子姐写点心喔。她是真的很期待呢。就算是弟弟的请求吧!」
以开玩笑般的口气说完,流人便挂了电话。收到他发来的邮件是在五十分钟之后——那时刚好写完作为远子学姐点心的三题故事。
『明天四点,请在白藤附属高中的正门口等着。有个美貌出众的女生会来接你的。』
于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和琴吹同学站在了气派的石筑门前紧张地等待着流人君的朋友出现。
进入十二月以后日落时间越来越早了,校舍被夕阳染成了红黑色。刺骨的北风呼啸着,琴吹同学哆嗦着肩膀。
「冷吗?」
「没、没事……」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了一场而感到有些害羞吧,她的视线飘忽不定,用生硬的声音回答道。今天也没收到水户同学发来的邮件,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这肯定也让她担心得不得了吧。
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分钟。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大小姐模样的穿着连衣裙制服和大衣的女孩子从我们面前经过,可是我们要等的人却还没出现。流人君的邮件上虽然写着是个美貌出众的女生,不过,如果那时再问一下名字该多好啊,正当我开始后悔的时候——
「你是,井上君吗?」
突然背后传来让人背脊发痒的妖媚的细语声,我慌忙转过身去。
「好像猜对了呢。真抱歉,我迟到了。我是流君的朋友镜粧子。」
她微笑着说道,鲜红的嘴角微微上扬。细长的衬衫配上短裤,再加上长外套,是个气质成熟的美女。
「抽烟,可以吗?」
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刚在沙发上坐下就被问道。
「嗯……」
我向琴吹同学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便。」
粧子看了,温柔地把眼睛眯成了细线。
「谢了。我知道这对喉咙不好,可就是戒不掉。」
她衔着细细的香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举止就像模特儿一样固定。她确实是个大美人。流人君是在哪里认识她的啊。
粧子小姐是个声乐老师,也知道水户同学的事。水户一直都请假没有来学校,粧子小姐皱着眉头说着。
「差不多有十天了吧。好像也没回宿舍的样子。我也很担心喔。」
「夕歌她是住宿舍的吗?」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地询问道。
「是的。因为秋天父母搬家的缘故。」
水户同学的父亲做了朋友的连带保证人,所以欠款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追债的人一直追到他工作的地方,害他连工作都没法继续下去了。粧子小姐难过地说着。
在她说话的时候,琴吹同学脸色苍白地睁大着眼睛。
「这个月的发表会已经决定要演杜兰朵公主(注:Turandot,意大利歌剧巨作,全剧以中国宫廷为故事背景),而且主演正是水户。看来是遇到了个好老师,从今年夏天开始,水户的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之前都在用会弄坏喉咙的乱来唱法,唱歌水平也一直停滞不前。是哪个录音室的讲师,还是哪个职业歌手,我也曾好奇地问过她,可是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诉我。可能是玩笑吧,她跟我说『我的老师,是音乐的天使』。」
琴吹同学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像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一样,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
「怎么了?琴吹同学。」
「没、没什么。」
琴吹同学紧紧地抓着裙子的一角,痛苦地挤出声音来。这一点也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都被选上当主角了,真的是前途一片光明。而且那孩子明明拥有成为职业歌手的天赋。」
粧子小姐像是说不下去了,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上。
「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学校去了。井上君,手机借用下。」
「啊,好的。」
我伸手把手机给她后,她熟练地按着按钮,然后又还给了我。
「我把电话号码和地址都输在里面了。关于水户同学的事,要是知道了什么的话就请联系我。当然,我也一样。」
「谢谢您了。那个,可以的话,也想听一下水户同班同学的话。」
「我知道了。明天还来这个咖啡店,可以吗?」
拿着账单站了起来,粧子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呐,井上同学你们是圣条的吧。小毯,他还好吗?」
「您认识毬谷老师吗?」
粧子小姐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是我大学的后辈喔。小毯是我们的希望之星,拥有轻快澄澈的男高音。还被人说成是可以成为代表日本的歌剧歌手呢。」
「毬谷老师很好,而且很开心。前几天还说了『只要有一杯印度奶茶,人生就完美了』这样的话呢。」
「他还是老样子呢。在巴黎留学的时候突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结果一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被阳光晒得黝黑。结果他说是到处旅行了一圈,然后笑着说『我回来了』,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啊。」
粧子小姐露出一脸温柔的表情,安详地说道。
「水户同学要是也能这样笑着回来的话就好了。」
外面,北风依然呼啸着。
街边的橱窗里陈列着用红色和金色的丝带或是用白色的棉花装饰着的商品。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琴吹同学,『音乐的天使』是什么,你知道吗?」
为了不让迎面刮来的冷风把围巾吹走,我一边用手紧紧按住一边问道。和我一样身体前倾走着的琴吹同学,在踌躇了一会儿后,用犹豫不决的语气回答道。
「……我想是『歌剧魅影』吧。」
「『歌剧魅影』,是那音乐剧吗?」
脑海中浮现出了在电视广告中见到过的,戴着假面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
琴吹同学仿佛有些痛苦似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夕歌是那个音乐剧的爱好者,原作也反复读了很多遍,还借给我看过。那里面就有个给女主人公歌女上课的『音乐的天使』。夕歌以前就说过,如果自己也能遇到音乐的天使的话,就太好了。」
琴吹同学用围巾把半边脸遮住,哆嗦着身子。
「而且——」
琴吹同学压低声音说话的样子,好像非常害怕音乐的天使。
「今年暑假,从夕歌那儿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她说『七濑,我遇到了音乐的天使喔』。」
耳边吹过刺骨的寒风。那宛如野兽在远方嚎叫般的声音,把琴吹同学的声音撕得粉碎。
「在这之后也是,每次说到天使的事,夕歌就会情绪高涨,还会说『天使教我像乐器一样的歌唱』,『天使带我去了天空的彼岸』什么的……就像喝得酩酊大醉一样,感觉不太正常。」
「你有从水户同学那里听说那人的名字吗?」
琴吹同学摇了摇头——
「没有。」
然后咬紧嘴唇,突然用愤怒的眼神厉声说道。
「……但是,我想夕歌可能是和天使在一起。」
◇◇◇
天使让我像最顶级的名乐器般歌唱。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在那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坏掉的乐器。一个就算用尽全力去吹奏,也只能发出嘶哑声音的废品。
可是,现在不同了。
就像把一块透明的玉徐徐转动的花腔女高音,无论多高多远都能到达的耀眼美声,富有弹性的声音,高亢的声音,辉耀的声音。如风一般,如光一般的声音。
所有的歌我都能够轻快自然地放声高唱,让声音和天空融为一体。
天使将囚禁在我体内,蜷缩在我体内的歌都解放了出来。
越是歌唱,心和灵魂就变得越加透明,大脑变得混沌,身体也变得更轻了。不管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纯白的光芒照着我,就像唱着抒情小曲一样心醉神迷,一样幸福,却又很害怕。
如果,这全都是梦,醒来后一切都会像雾一般消失的话,那我一定无法活下去。
◇◇◇
水户同学为什么离开了家人而选择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呢?
真的如此想继续唱歌吗?
那又为何都已经被选为发表会的主角了还失踪呢——
在回家路上我考虑着这些问题,路过书店时买了一本『歌剧魅影』的文库本,回到家后就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书有点厚,细小的文字布满了每一页。看来想在一个晚上看完有点困难呢……
故事在神秘的气氛中开始了。
时间是十九世纪末。四处流传着巴黎的歌剧院里住着幽灵的谣言。
幽灵自称是『歌剧魅影』,对管理者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
比如,每年要支付给幽灵二十四万法郎。
五号的二楼包厢座位在公演的时候要交给幽灵。
要让克里斯蒂娜·达阿埃取代歌女卡洛塔上台演出——
之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合唱队员的克里斯蒂娜,在这次舞台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观众都陶醉在这奇迹般的歌声中,不住地拍手喝彩。
其实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一直在秘密地给克里斯蒂娜指导,他自称是音乐的天使。
克里斯蒂娜的青梅竹马,一直喜欢着她的纯情青年,拉乌尔·德·夏尼子爵偷听到了音乐的天使和她的谈话。
看着她对名为『音乐的天使』的老师如此仰慕,拉乌尔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之心。
克里斯蒂娜是不是爱上了『音乐的天使』?『音乐的天使』会不会诱惑克里斯蒂娜,把她带走呢?
心中燃起了火焰,无法抑制高涨的冲动,坐立不安的拉乌尔的那种心情被描写得淋漓尽致,读着读着便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故事之中,手心冒出汗水,进入到了故事中和拉乌尔一起体味着这种仿佛心被压碎一般的不安。
另一个克里斯蒂娜——水户夕歌,现在是否平安呢?
水户同学也接受了『音乐的天使』的指导。天使会将自己带往高处,她曾像喝醉了一样说过这样的话。另外,水户同学的声音也像克里斯蒂娜一样完成了惊人的转变。只是水户同学没告诉过任何人天使的名字和来历,连自己的好友琴吹同学也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是天使不让水户同学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还是,水户同学自己也不知道天使的真实身份?
水户同学的天使究竟是谁?水户同学的拉乌尔究竟是谁?
我不禁想起了回家路上,琴吹同学和我说过的话。
『我想夕歌会不会是和天使在一起呢。因为自从遇见天使后,夕歌很多次拒绝我的邀约,仿佛每天哪怕增加一秒也好,她也想多和天使在一起唱歌。我说她是不是迷上了什么奇怪的宗教,她听了后很生气,连续三天都没有给我发邮件。夕歌她……似乎只要是天使说的事全部都会相信,只要是天使下的命令,什么她都会去做……』
宗教——这个词让我有些震惊。对水户同学来说天使便是处在绝对地位的教主一般的存在,这种过分的崇拜令琴吹同学很担心。或许,其中也参杂着好友被来路不明的人夺走而产生的嫉妒吧。
『水户同学说她有男朋友了吧?天使和他,是同一个人吗?』
被毬谷老师邀请去音乐会的时候,我记得她说过夕歌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夕歌和他交往是在去年的秋天,所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她的男朋友是和我们同一所学校的,是在文化节上认识的,夕歌这么说过。可是……』
声音间断了一下。
『夕歌,她没有告诉过我自己男朋友的名字。要是七濑交到男朋友的话就告诉你喔,她总是这样笑着蒙混过去……在我纠缠不休的追问下,她终于给了我点提示,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是个怎样的提示?』
『有三个……他身在一个九个人的家庭里,考虑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在桌边来回踱步,而且他很喜欢喝咖啡。』
确实很难明白。喜欢咖啡——这样的人像山一样多啊。还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要不是自己身边的人的话就真的很难察觉。九个人的家庭在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很少见,但要是在学校范围内调查的话也会很困难的。
琴吹同学也是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露出一瞬间恍惚的表情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么说来……最后一次和夕歌通电话的时候,她说男朋友就在她旁边。』
『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天前吧……』
『那就是水户同学开始无故缺席的时候吧?』
『……嗯。那天,有无论如何都要和夕歌商量的事,于是我在电话里留了言。后来她说必须要去打工了,所以发来了邮件说是晚上再通电话。然而过了十二点也没有打来,我只好放弃,去睡觉了。过去的这种时候,夕歌一定会发邮件来说自己不能打电话来了。因此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然后,半夜两点多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夕歌发来的邮件。我惊讶地接起电话,听到夕歌很兴奋地对我说,「现在,正和他在一起呢」——』
寒风将琴吹同学的刘海吹了起来,她冷得缩起了脖子。
『——因为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起来的,所以不是记得很清楚……她不停地说着「圣诞树很漂亮」、「他紧紧地抱着我,很暖和」什么的。那时的夕歌也是异常的兴奋,感觉很古怪。』
拉乌尔就在我们的学校里。
水户同学的男朋友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已经失踪了吗?
根据琴吹同学的话,在水户同学失踪前他们两个人还是在一起的。
这么说的话,知道水户同学去处的就不是天使而是他了。
还有一个令我很在意的地方,那就是为什么水户同学在失踪后还会不断地给琴吹同学发送邮件。
水户同学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是在十天前。从那天起水户同学就没有再去学校了,可是尽管这样,那之后两人也一如往常地互发着邮件。水户同学是否有不想让琴吹同学知道自己失踪的理由呢?
然后,从三天前开始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水户同学的邮件——现在,水户同学究竟怎样了?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耳鸣声也响了起来,于是我只好仰着身子躺在床上,把打开的文库小说放在胸口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要是,远子学姐在的话——
要是那个爱管闲事、轻率、吊儿郎当、总是对奇怪的地方特别敏感、眼神温柔的『文学少女』的话,会怎样解读这个故事呢?
「该给她……打个电话吗……」
我把脸转向旁边,眼睛盯着桌上的手机,心里感到阵阵刺痛。
「……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都还没告诉过我呢。」
远子学姐没有手机。她是个无药可救的机械白痴,即使给她个邮件地址,她也一定不会用的……
不过这也只是个借口,其实现在非常想听到那温暖的、无忧无虑的声音。
不,不行。远子学姐就快参加考试了,不能把她卷进来。凭远子学姐的性格,只要和她说了,她一定会深入调查的。
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转向别处,紧紧抓住床单。
对,到了春天,远子学姐就毕业了,再也见不到了……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吓得我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难道是,远子学姐!?
慌慌张张地跑到桌前,确认了来信。是芥川发来的。
「喂,井上?」
「芥川……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
「那个,听说琴吹同学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我有点担心。有什么麻烦的事吗?」
这还真是芥川风格的担心呢。
我紧张的心情仿佛消失不见,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的自然、柔和,忍不住感叹和他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琴吹同学和森同学她们好像也和好了。」
「是吗。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话,无论什么都请告诉我。无论多小的事都没关系。请不要客气。」
「嗯,谢谢。」
第二天,在教室和芥川见面时我大吃了一惊。
「怎么了!?这个伤口!」
芥川从右脸颊到脖子,有一个就像是被爪子纵向抓伤的痕迹。脖子上的三根线看上去非常深,肿得发紫的伤痕也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啊……是被猫。」
芥川苦笑着,稍微别开视线。
「看起来很疼的,不要紧吗?」
「嗯……没什么。」
再一次别开视线。
「真是只凶暴的猫啊。哎?那个,你家有养猫吗?」
虽然去过他家很多次了,院子里有鲤鱼倒是见过,猫,好像没见到过……
「不……是别处的猫。很难对付,我似乎得罪了它。」
他视线飘忽不定,用臼齿咬着什么东西似的口气说着。
然后又突然变成非常认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道。
「比起这些,井上身上有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昨天不是还见过面的吗?还通了电话。啊,谢谢你打电话来。」
「不,不是说的那个……在那之后,有没收到奇怪的电话或邮件什么的?那个……最近这样的邮件好像很多的样子。」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收到骚扰短信和留号电话。」
芥川把脸朝我靠过来。
「有没有换掉邮件地址和号码的打算?」
「那倒没有……怎么了啊?芥川?」
听见我的质问后他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把身子靠回去、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没什么,没有什么麻烦事就好。别在意。」
好奇怪啊?到底怎么了?虽然感到很诧异,但现在处理琴吹同学的事已经忙不过来了,没有余力再揽上别的事了。
放学后,在昨天的咖啡店和水户的同班同学见了面。
她们也对水户同学的唱歌水平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感到非常惊讶。
「被选为主角也是被提拔的。杜兰朵是个傲慢冷酷的大小姐,和水户同学的形象完全不符。」
「扮演对手卡拉富的是排名第一的青年职业歌手荻原先生,那时还有人在背后说坏话,说什么在第二幕问答的场景里,水户同学肯定会败给荻原先生,会输得很惨。」
然而排练一开始,水户同学的声音就以惊人的气势压倒了客串出演的职业歌手。
「虽然水户同学一直不告诉别人,但是肯定有个非常有名的老师在给她上课。要不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的。就连现在,也有人说水户同学不来上学是不是在进行秘密特训啊。」
「嗯,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水户同学不会被淘汰了。水户同学背后有个不得了的人物这样的传言在以前就有了。有传言说,推荐水户同学演主角的也是那个人。」
「那个不得了的人物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啊……」水户的同学歪着脑袋,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啊,不过!我见过水户同学和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一辆国外产的汽车里。肩膀被搂着,气氛很古怪,水户同学被那个人叫做『椿』……」
出了店之后,我和琴吹同学并肩走在被圣诞节用的白色和金色的灯饰照亮的街道上。
两个人慢慢地聊着天。
「椿,是水户同学的小名吗?琴吹同学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记得有人称呼夕歌为椿过。比起这个……夕歌果然应该是在天使的身边吧。在夕歌没去上学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给我的邮件中也一直写着在天使身边上课之类的事……称呼夕歌为椿的人,或许就是天使。」
琴吹同学的表情有些可怕。看来琴吹同学似乎对天使抱有敌意,完全认定了好友的失踪就是因为天使的关系。
因为『歌剧魅影』中也是如此,把克里斯蒂娜拐到地下帝国的,也是那个用假面隐藏着丑陋的面孔、假装成天使的幽灵,所以她的心情我还是能理解的……
不过就像琴吹同学所说的,水户同学真的在幽灵的身边吗?
失踪前一夜还和男朋友在一起的这点,我们也无法断定。
水户同学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宿舍去呢?
之后也没有给琴吹同学发过任何邮件。
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皮肤。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只有人工的灯饰照亮了街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热闹的圣诞节歌曲,却和我们此时的心境截然相反。
琴吹同学以柔弱的目光看着我。
「我好像感觉自己变成了拉乌尔一样,嫉妒着克里斯蒂娜和幽灵,心中充满了不安,即使去救被幽灵拐走的克里斯蒂娜也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样的主人公有很多喔。」
「『歌剧魅影』的主人公难道不是幽灵吗?」
「虽然才看了一半,但因为是从拉乌尔的视点出发的,所以大概是拉乌尔吧。」
「可是后半部分就变成了神秘波斯人的独白了。」
「哎,是这样吗!?」
「拉乌尔简简单单地就中了幽灵的圈套,真是毫无优点呢。」
「嗯……」
琴吹同学撅着嘴,有些懊悔地,又有些悲哀地,自言自语道。
「果然拉乌尔是个没用的人。」
「但是,我会帮助拉乌尔的喔。我会一边期待着拉乌尔能救出克里斯蒂娜得到一个好结局,一边继续往下读。」
我笑着这样说道,琴吹同学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马上又像是害羞似地用围巾遮住脸,小声说道。
「哼,哼——是这样啊!」
看到她把脸转向一边时那羞涩可爱的样子,我的嘴角不经意地浮出微笑。
琴吹同学就这样唧唧咕咕地继续说着。
「那、那个……昨天我调查了以前的信,结果找到了一张夕歌在暑假期间从母亲的娘家寄来的明信片。住所也写在上面了。我想,要是写信到那个地址去的话,说不定就能和夕歌的家人取得联系了。」
我微笑着。
「嗯,这可是个好主意。要是能快点知道水户同学在哪里就好了啊。」
◇◇◇
天使总是一个人在唱歌。
站在月亮底下那沙沙摇曳着的草丛中,让悲伤的声音回响在蓝色的天空中。
天使讨厌赞美歌,但是他的歌声中却满怀着悲痛,充满了悼念和祈祷。天使一定是在为某个不在这里的人而歌唱,为了抚慰某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灵魂。
据说,天使曾经杀过人。仿佛磨碎的草莓般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蓝色的床单,滴答滴答地滴落到地板上。
后来,为了天使,又有很多人死去。
天使的名字被污染成黑色,翅膀被鲜血染红,已经不能待在白天的世界里了。
可怜。
天使太可怜了。
我总是在天使的面前哭泣,天使却从来都不哭,而是紧紧抱着我的肩膀,抚摸着我的头发,对着我微笑。
虽然我有时也会和天使说,哭吧,没事的,但是天使却说,因为没有悲伤的事,所以没有眼泪。自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哭过。
虽然他不会唱赞美歌,但却会唱摇篮曲给我听,让我不做恶梦,把痛苦的事和难过的事全部忘记,让我睡得更香甜。
这样,第二天就能在太阳下,隐藏起自己的罪孽,像普通的少女一样露出纯洁无垢的微笑。
我能做他的恋人,能做七濑的好友,都是因为天使在唱歌给我听。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为自己的肮脏和丑陋而感到羞耻,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从此失去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勇气。
虽然我得到了天使的原谅和救赎,可是,不被允许出现在阳光下,而且失去了名字,只能隐藏在黑暗世界中的天使,要由谁来拯救呢?
◇◇◇
为了告诉毬谷老师资料整理的工作想暂时请假一段时间,我便来到了音乐准备室,然而却发现老师却正置身于一副恋爱场景中。
正与老师嘴挨着嘴的一名娇小的女学生,「啊」地叫着,急急忙忙地躲开。
然后,用可爱的声音说了句「我先告辞了」,便低着头,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老师,刚才那到底是……」
对于碰见这个决定性的瞬间而感到茫然的我,毬谷佯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笑了。
「哈哈哈……进入房间前,我想还是先敲下门比较好喔,井上同学。」
「我敲了。老师也是,在学校里做这种事的时候,我想还是多留心下周围的情况比较好。」
「呀,说得很对。下次我会注意的。因为是个热情主动的孩子,就忍不住……」
老师用手帕拭去了汗水。
「啊,七濑同学呢?今天是轮到她在图书馆值班吗?」
「其实……可能无法再帮老师的忙了。」
我把琴吹同学的好友失踪的事简短地向老师描述了一下。
「……是吗。那真是不得了了。」
毬谷老师皱着眉头,充满同情地嘟哝了一声后,说了些让人吃惊的事。
「七濑同学的朋友就是那个要在发表会上出演杜兰朵的水户夕歌同学吧。我去给白藤的后辈指导时见过她几次。虽然是个未经雕琢的木材,但确实有发光的地方。要是有个好的指导老师的话她必定会有长足的进步。到底会让我们听到个怎样的杜兰朵,我可是很期待呢。结果水户同学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太遗憾了。」
「给水户同学个人辅导的老师,您大致能猜到吗?水户同学好像把他叫做音乐的天使。」
毬谷老师一下子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双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左手上看似沉沉的手表反射着光芒。
「……音乐的天使?」
「是的,您知道吗?」
他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松开了手指,有些过意不去地注视着我。
「不知道。毕竟,我和水户同学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可是我会去问一下内行的音乐人。」
「那谢谢你了。」
我鞠了个躬。
「对了,白藤的镜粧子老师问我毬谷老师现在好不好。」
老师立刻笑了起来。
「哦,你见到她了啊。她是个美女吧,我身边的男学生都很憧憬她呢。拥有着那种刚强有力的声音,卡门什么的角色,太适合她了!」
「是啊。长得真的很美呢。粧子老师还说,毬谷老师是希望之星喔!」
「哈哈哈,太夸张了。我可没这么了不起。在这里悠闲地当老师更符合我的性格。」
用充满希望的轻快的声音,简简单单地否定了。
他那清爽纯洁的笑容让人感觉心情舒畅。
「要是事情平息了,再让她来帮忙。」
「嗯,我会等她的。」
约定好之后,我离开了房间。
之前已经说好了等会要和琴吹同学在图书馆碰面。
我关好了准备室的门,在走廊上走着。到了转弯处后,突然有只手伸了出来抓着我的肩膀——
「!」
手指隔着制服的布料紧紧勒进皮肤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身高、戴着眼镜并且头发有些脱色的男学生,正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就是之前,在图书馆说我真差劲的少年!
周围的景色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就像看到了拿着刀的杀人魔一样,身体动弹不得。
「喂,和毬谷说了些什么?」
「你是……谁?」
「快回答我的问题。和那家伙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令我很恼火,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可没有回答不认识的人问题的义务!」
我转过身去,正想快步离去的时候,从背后传来冰冷刺骨的声音。
「真是天真啊。」
在台阶上听到的,仿佛是风在呼啸一般的低沉声音,和那时感觉到的寒冷彻骨的黑暗视线,再次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回过头去,他正用漆黑的眼睛憎恶地盯着我。
「和毬谷这么亲近……不愧是伪善者的同伴,很合得来啊!」
「什么……意思?」
「在说你和毬谷喽。每个都是住在这美丽的世界里,都只会面带笑容地说些漂亮话。不会伤害自己,只会伤害别人。」
陷入了被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单方面地指责的不自然的状况,大脑变得混乱,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他的视线像是蛇一样缠绕在我脸上。
「你总是这样。琴吹学姐的事也是,假装很迟钝,其实只是在故意无视对自己不利的事吧。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知道。因为不想把自己也玷污了,明明没有那种意思却还温柔地让别人期待着,这种就叫伪善者!」
为什么,非得这样怨恨我不可——他喜欢琴吹同学吗?是误会了我和琴吹同学的事,所以看我不顺眼吗?
虽然脑海里也浮现出这种想法,但是,他说的话就像是利刃一般,将我的心脏切开,让我无法平静。
我是伪善者?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知道?
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却还假装温柔,折腾着琴吹同学?
他的话,就像漆黑狂暴的镰鼬,张开血盆大口将我撕咬成肉块。
脑袋后面就像是在被火烤一样越来越热,喉咙里也好几次有东西从胃里涌上来。但是,那却是无法用言语所能表达的混沌,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恶意——是该愤怒吗?还是该逃走?又或是一笑了之?我无法做出判断。
他向我投来锐利的视线,用阴郁的声音对无法动弹的我说道。
「不许再接近毬谷。」
当他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身体终于能动了,汗水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他是谁啊!
而且还说不许再接近毬谷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想回音乐准备室找老师问清楚,但是他现在还在这附近。只要一想到他那漆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就感到很害怕。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向图书馆走去。
琴吹同学正在柜台忙着。
「抱歉。今天,其他的值班的人都请假了。稍等一会儿。」
「……那,我在阅览角等你吧。」
「井上,你好像有点神色恍惚?」
「才没这回事。」
脑海中还残留着他的声音和眼神。不能告诉琴吹同学,说什么我在折腾琴吹同学。
这时,就在不远处,刚才听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琴吹学姐,之后的事就让我来干吧,请先走吧。」
琴吹同学的旁边那个戴着眼镜让人感觉阴沉的学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今天又不是臣值班。」
「剩下的工作也不多了,让我来替你干吧。还有人在等你吧?」
琴吹同学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脸色发青地站在那儿。
「嗯……那好,钥匙,交给你了喔。谢谢你,臣。」
「嗯,再见。」
他一脸冷淡地把我们送了出去。
「那家伙,一年级吗?叫什么名字?」
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拼命地隐藏着心中的动摇,我向琴吹同学问道。
「是说臣志朗吗?嗯,他是一年级喔!」
「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在图书馆见过。他也是图书委员吗?」
「因为体质很差,第一学期时整个学期都在休息吧。」
「……和琴吹同学关系好吗?」
「什么意思,才没有呢。臣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就算在值班时也很少说话。」
琴吹同学红着脸拼命地否定着。看着她这样子,不禁想起了臣说过的话,胸口就像被什么压住一样,感觉非常难受。
『只会面带笑容地说些漂亮话。不会伤害自己,只会伤害别人。』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知道。』
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我所看到的琴吹同学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以及,在排练话剧时的眼泪——
『井上可能完全……不记得了……可是我,我在……中学的时候……』
『我……因为我被井上讨厌了……所以井上他,不会认真地跟我说的……』
『对我来说可是很特别的事。所以在那之后,我也有去井上那里。好多次,冬天的时候,每天都去。』
那些话,那些眼泪,那种柔弱的眼神,是想表达什么呢——
如此拼命着,琴吹同学是想传达什么呢——我可能的确是一直在逃避这些问题。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孩,那就是美羽——像那样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倾注在对方身上的恋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只会对美羽一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爱慕之心。
但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和琴吹同学在一起,不是很残酷吗?
想要帮助因为不知道好友的去向而感到悲伤的琴吹同学的那份心情,不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令人讨厌的人而用来自我满足的伪善吗?如果变成最坏结果的时候,我有承受琴吹同学那份痛苦的觉悟吗?
脑海中不停思考着这些问题的同时,心就有如刀绞般的剧痛,感觉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我无法忍受地绷紧了脸,紧咬着牙。虽然感觉到琴吹同学时而难过地看向我,可是我却无能为力。顶多用生硬的声音说「今天也好冷啊」,这样也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加不融洽了。
等走到水户同学的家里时,两人都已经沉默不语了。
水户的家,门牌被剥落了,里面也没有任何灯光,完全变成了一间荒废的旧房。
要是来这里的话,也许会有什么新发现,琴吹同学一定是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吧。可是映入眼帘的凄凉景象把这仅有的一点微小的希望也无情地粉碎了。从邮箱里满出来的邮件,经过日晒雨淋变得破烂不堪,面向院子的窗户玻璃也全碎了。在平凡的住宅区中,只有这间房子像坟地一样。
琴吹同学以蹒跚的脚步穿过大门,按下了玄关的门铃。
没有回答。
接着,用拳头敲着门。
一次又一次地敲着。琴吹同学紧咬着牙齿,眼眶中满溢着泪水。
即使是这样,门的另一边仍然没有传来期望中的人的声音。
「算了吧,这样琴吹同学的手会很痛的。」
我满怀悲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
同时,『伪善者』这个词却又再次在脑海中转来转去,害我差点晕倒。
琴吹同学背对着我,低着头抽泣着。
在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发。
最后我们在一座三层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我到家了」琴吹同学小声地说道。一楼的地方挂着洗衣店的招牌。
「琴吹同学的家是开洗衣店的啊?」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我奶奶在干这个」。虽然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眼睛还是红红的,不停地抽着鼻涕。
「这么晚了,没关系吗?」
「没事。那个……今天,真是对不起。」
用嘶哑的声音说完后,登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然后,转过头用非常哀伤的表情俯视着我。
「……」
看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敛首低眉,然后消失在了门的另一边。
目光交汇的瞬间,我仿佛在琴吹同学的表情中看见了我的罪恶感。
那种感觉在我体内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让我难以呼吸。
——伪善者。
——明明没有个意思,却还温柔地让别人期待着。
走在像是被冻结住的夜路上,我正准备回家去的时候,突然看到路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影。人影似乎正注视着琴吹同学走进的那扇门。
笼罩在天空中的乌云散开了,一缕月光倏地照在那人影的侧脸上。
臣……!?
当我正想去确认的时候,那个人影背过身去,准备走开。
我猛地追了上去。他果然是臣。可是为什么他会在这种地方?难道说,他一直都跟着我们?
这么一想,背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人影越走越远。
我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呼出气体的量也在增加。白色混浊的温热气体,抚摸着冻僵的脸颊。
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街灯无法照射到的一个漆黑的小巷里站住了。
人影与周围的黑暗同化,无法看清臣的身影。
怎么这样,确实是转进这里来的啊!到底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正处于混乱中的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歌声。
那是有如啜泣般轻微的声音。
充满怨恨和悲伤的、亡灵般的声音。
什么!?是从哪里传来的,这声音?前面?不对,后面?不,是那边吗?也不对,是从对面传来的吗?也不对!
只能认为声音是从所有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的,在这股突然袭来的恐惧感中,我吓得一动不动地站着。
『歌剧魅影』里不是也有这个场面吗?
为了救出克里斯蒂娜,拉乌尔前往歌剧院地下的黑暗帝国,结果被幽灵所制造出来的幻想玩弄,陷入了疯狂中。
这种声音,并不是人的声音。
天使的声音!怪物的声音!是穿梭于天地之间的面具男——幽灵所创作的送葬曲!
在这纠缠着灵魂、一点一点勒紧的带有魔性的歌声中,我完全丧失了应有的平静,喉咙越来越烫,无法呼吸,手指也开始感觉到麻痹。
糟了,发作了。
自从美羽从屋顶上跳下去之后就一直频繁地侵扰着我的那个,仿佛是被幽灵的声音唤醒了一样,身上的汗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脑袋里天旋地转,从喉咙里传出仿佛嘶哑笛声一般的喘息。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匍匐在寒冷的小巷中。
歌声渐渐转变成了嗤嗤的笑声。那声音,时而像男性的声音,时而像女性的声音,时而像少年的声音,时而像少女的声音。
眼睑里面,浮现出穿着中学校服,扎着马尾辫的美羽的身姿,她露出虚幻的笑容看着我,接着,头朝下地落了下去。
这副景象就像万花筒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不是没注意到。
——而是不想知道。
恶狠狠的声音责备着我。
你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你伤害了她,还把她逼向死亡。你是个杀了人的伪善者。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全身不停地颤抖着,每次呼吸的间距变得越来越短。
美羽掉了下去。
掉了下去——
似乎在一段时间内暂时失去了意识。
当手机收到的邮件把我唤醒时,我已经张开了手脚,脸朝下地倒在了散发着一股有如变质剩饭般恶臭味的阴暗小巷里。
我非常中意的那首轻快的西洋音乐声,从外套的口袋中飘扬而出。
拖着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取出手机,看着邮件。
流人君发来的……
「啊,心叶学长。现在你的身边有电脑开着吗?」
流人君似乎很着急的样子,突然这么说道。
「抱歉,我在外面。大约还要一小时才能回到家。」
用手扶着小巷的墙壁,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回答道。
皮肤上的感觉,心里的感觉,又慢慢地回来了。那个歌声,难道只是个噩梦吗?感觉就像是站在幻想和现实的分界线上,脑袋还感觉得到有一点昏昏沉沉的。
「是吗。那么,我先把数据发去,回到家之后请马上看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是水户同学的事,我也稍微调查了一下喔。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不过如果平安夜前不能解决那个问题,我会很麻烦的。」
流人这么说着的同时,投下了一颗炸弹,把萦绕在我脑海中的迷雾一口气地吹散了。
「夕歌从今年夏天开始,就用『椿』这个名字,在网上的会员制网站里登入了。好像是在那里联系客人,进行援助交际的活动。」
一打开自己家的门,连衣服都没换就跑到了电脑前,打开了流人君发送来的附件。然后,可疑网站的主页,会员规章,女孩子的个人介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我眼前。
流人君说,因为非法登陆暴露了,中途连接被切断,结果没全部读完,不过——
『那个名单中的第十六号椿,就是夕歌。』
我一边感受着涌上心头的不安,一边压抑着呼吸,把画面往下滚动。
NO.16「姓名」椿。
当那些文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喉咙就像被紧紧地勒住一般,脑袋里感到一阵头晕。
水户同学的同班同学所说的话伴随着足以令人麻痹的疼痛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见过水户同学和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一辆外国产的汽车里。肩膀被搂着,气氛很古怪,水户同学被那个人叫做「椿」。』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偶然!
不管否定多少次,都无法抹去心中的不安,心脏激烈地搏动甚至让我可以感觉到一丝的疼痛。
不到一眨眼的时间就看完了个人介绍,在职业栏里写着F音乐大学附属高中的在读女高中生,内容栏里写着目标是成为歌剧院的歌手。还写着正在募集能温柔地抱紧自己的温柔大叔的字样。
握着鼠标的手,被渗出的汗水濡湿。果然,这是水户同学吗?
这里,怎么看都是不合法的交友网站。水户同学在这里募集援助交际的对象吗?和不特定的许多男性见面而获得收入吗?
我就像要咬住电脑一样,继续往下看着文字。
兴趣『古典音乐鉴赏,购物』
喜欢的食物『草莓』
约会想去的地方『游乐园』
喜欢看的书『井上美羽』
井上美羽!?
感觉就像当头一棒。
心脏最大限度地紧绷着,这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的名字,以比普通情况下强数倍的威力冲击着我。
全身就像被熊熊燃烧的大火包围一样炙热,思考完全停止了。
喜欢看的书是,井上美羽。
名字是,椿。
仍然没有完。我还倒在阴暗的小巷里没有醒来。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噩梦啊。
◇◇◇
骗人!这种事!
爸爸!妈妈!聪史!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喂,是骗人的吧?不是说好正月的时候,要去那边的吗?大家一起悠闲的渡过,不是在电话上说好了吗?爸爸和妈妈会努力地工作的,夕歌不要太勉强,因为就快到发表会了,打工也要适可而止,要小心地保护喉咙,不要感冒。还说给夕歌寄来了喜欢吃的干柿子。真想早点见面,要是一家人能再次生活在一起就好了。没关系的,总有一天会实现的。爸爸,妈妈也都微笑着!聪史也说在新学校交到了朋友很开心。姐姐也要加油唱歌。
明明一切都很美好,为什么!聪史还只是个中学生呀!
为了大家能一起生活,我做了那么多工作。
第一次见客人的时候,说什么只是吃个饭,稍微聊些天,可是却在宾馆被迫做那样的事,我很难为情,很害怕,又很痛,讨厌死了。
仿佛自己被黑色污染了一样,已经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目光了,就这样继续埋藏着秘密,一边怀着恐惧的心情,一边想着必须要活下去的时候,头就会感到晕眩,真想死了算了。
在厕所吐了好几次,用毛巾和肥皂,用把皮肤搓破般的力气擦拭身体,但是,我做了那种事的记忆却无法消去。
尽管如此,为了赚钱。只要有了那钱,爸爸就不用被追债的人殴打到跪在地上了,聪史的学费也能交了。
我只能做到这些。大家如果能像以前一样的普通地、幸福地生活的话,就算我会变得不普通也没关系。
这之后也是,遇到很多讨厌的客人,真的觉得很惨很恶心,就像每天从边上一点点被切碎一样,散发着讨厌气味的黑泥在身上越积越厚,就像快要被埋在里面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暴露,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当电视上播出参加援交的警察官被逮捕的新闻时,听到七濑说,『对方的女孩也真是难以置信,才十六岁吧。要是我的话,和不喜欢的人是绝对无法做那种事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被他紧紧抱着的时候,非常痛苦,感到很对不起他,忍不住把他推开,害他流露出了哀伤的表情。
但是,一想到这是为了爸爸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忍受。
而且,对我来说还有天使在身边。因为,我遇到了天使。
所以不管有多辛苦都没有关系,都能忍耐下来。
我也已经不能再唱赞美歌了!
也不能再相信上帝什么的了!
就算祈祷至少让心灵保持纯洁,也已经没用了。上帝,不会再对被玷污的我微笑了。我已经被流放到了黑暗的世界。
总有一天,我也会失去他和七濑吧。
天使也曾体味过这种绝望吗?
我必须要歌唱。对我来说,只有唱歌了。为了在他和七濑而离去的时候,我不至于选择死亡,而是会继续想要活下去。
不可以哭!要歌唱!继续歌唱!
不是赞美上帝的歌,而是发起挑战的歌。 |
第二天早上,我在教室见到了琴吹同学,她生硬地和我打了招呼。
「早上好。」
琴吹同学的双眼还有点红,态度也很生硬。不过或许我在琴吹同学的眼里也是同样的不自然。
「早上好……琴吹同学。」
水户夕歌在进行援助交际。
这件事,该不该告诉琴吹同学呢?
喉咙里有苦涩的东西涌了上来,还没等我说出第二句话,琴吹同学就有些犹豫地把一叠复印纸递了过来。
「……这个是,夕歌发来邮件的复印件。昨天,你不是说想看吗?」
「谢,谢谢。」
「只有最近的了,其中太私人的事……我把它删除了……」
琴吹同学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说道。
「先给你再说,就算你不想看也没关系。」
「不,我会看的。」
在收下复印纸的时候,手指稍微有点触碰到琴吹同学,她猛地哆嗦了一下。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就这样在琴吹同学的身边好吗?明明这个问题的答案都还不知道。
新出现在面前的事实毫不留情地把我逼向绝路,紧紧地勒着我的脖子。
我在拼命地调整着被打乱的呼吸同时向她问道。
「那个,水户同学打工的事,有问过她是在干什么吗?」
「是家庭餐厅喔。因为是晚上的工作,她抱怨过偶尔会有讨厌的客人来。」
「……是吗。知道是哪里的店吗?」
「不知道,夕歌说怕难为情,所以让我不要去。早知会变成这样,那时仔细地问一下就好了。」
琴吹同学咬着嘴唇。
「那么——」
喉咙口好像被痰黏住,说话变得很困难。我现在的言行很镇静吧?表情没有僵硬吧?
「那水户同学,平时都读些什么书啊?」
「哎?」
琴吹同学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并没有特别的意思,我是说除了『歌剧魅影』以外,她有没有别的喜欢看的书了……?」
一定觉得这是个很怪的问题吧,琴吹同学显得有些犹豫。
「外国的儿童文学什么的……倒是经常在读……『草原小屋』(注:美国女作家劳拉·英格尔斯·怀尔德“小屋”丛书中的一本,故事描写19世纪70年代英格尔斯一家在俄克拉何马州草原上纯朴而快乐的生活。)和『小妇人』(注:美国人路易莎·奥尔科特的代表作,以家庭生活为描写对象,以家庭成员的感情纠葛为线索,描写了马奇一家的天伦之爱。)什么的……啊,『又丑又高的莎拉』(注:美国儿童文学作家佩特莉霞·麦拉克伦女士所写)也很喜欢。」
井上美羽呢?
这句话刚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
昨天晚上,在电脑上看到的名字叫椿的女孩,喜欢的作者那一栏写着井上美羽。这几个字就像诅咒一样,深深地铭刻在我大脑的最深处。
美羽的书,读者主要集中在十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不仅成了破纪录的最高销量书,连电影和连续剧也大受欢迎。所以就算水户同学读了美羽的书也并不奇怪。肯定只是偶然而已。
尽管如此,我对于这个夺走我的一切的不详名字,却无法做到没有任何反应。
我拼命故作镇静地说道。
「和『歌剧魅影』中的气氛不大一样呢。话说,由于没有时间,我还没能把它全部读完呢。现在正看到拉乌尔为了救出克里斯蒂娜而潜入歌剧院的地下这里。」
「……是嘛。」
琴吹同学无精打采地回答道。然后,一脸迷茫地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
「我……觉得,也许根本就没有拉乌尔的存在。男朋友的事也许只是夕歌的想像。」
我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焦急地在膝盖上拨弄了一会儿手指后,琴吹同学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觉得有些不自然……当然,不肯告诉别人男朋友的名字也是其中一点。另外,有几次她正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恋爱故事时突然变得很难过,然后就不想再说什么了。特别是最近变得更明显了……就好像不想被问到男朋友的事一样。还有,就在最近这两个月,当我和夕歌通电话时,经常会有插入电话进来……」
「那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吗?」
「嗯。」
琴吹同学皱起来眉头。
「然后,夕歌就会说『是他打来的,抱歉。待会儿发邮件给你』,说完就挂了。以前明明不大有这种插入电话进来的。对于夕歌在夜间的家庭餐厅打工的事,他好像说太危险了,很反对夕歌去。所以才会非常担心,经常打电话过来,夕歌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感觉这就像跟踪狂一样……」
仿佛有某种乌黑的东西,在胸口慢慢地堆积了起来。
也许,他已经感觉到水户同学的秘密了。
所以,好几次打电话过去,因为必须确认水户同学在做什么……
又或是,就像琴吹同学所说的,如果他只是水户同学空想出来的话,那个插入电话就是『打工的地方』的呼叫吧………
「……可是,最后一次你和水户同学通电话的时候,她说了『和他在一起,看圣诞树』,对吧?」
琴吹同学的瞳孔中多了一层阴影,口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是的……那时候也是这样,喧闹过头了,让我觉得她就像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
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电话另一头的水户同学是一个人在和琴吹同学聊天吗?
现在,和他在一起——
想像一下那个场景,就会有种仿佛脖子被刷子刷过一样、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或许真的存在也说不定。可是,会不会因为交往不顺利就分手了呢……她会不会是不好意思告诉我,所以才瞒着我说还在交往呢……回想到目前为止和夕歌的交谈,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像……琴吹同学面露难色地呢喃着。
是啊,全部只是假设罢了。
水户同学有男朋友吗?还是没有?天使的事也好,秘密授课的事也好。
她用椿这个名字从事援助交际的事也好,都还没有得到确认。
尽管我知道那是逃避,但是仍然对自己说,暂时不要告诉琴吹同学。
——你只不过是不想知道。
拼命地反驳着脑海中回荡着的声音。
不对!只是不想伤害琴吹同学而已。而且,就非得让琴吹同学知道『事情的真相』吗?说不定那样反而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如果能在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解决问题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预备铃响了,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芥川紧皱着眉头,有些担心似地望着我。
◇◇◇
『电话留言我听过了,七濑
抱歉。那一天,打工完了还要去上课。下个星期六可以吗?』
『呜哇~七濑!一不小心重了两千克喔~虽然天使说为了提高音量,再胖一点比较好,可是对我来说果然是个打击~从今天开始,中午就吃苹果和豆腐渣饼干了!』
『今天,在大家面前演唱了「魔笛」(注:莫扎特创作的一部多元化歌剧)中夜之女王咏叹调中的一段。声音竟然到达了连自己都吃惊的高度,老师们也吓了一跳。到底是接受了哪个大歌手的指导,被班里的同学这样追问道。我回答说,是「音乐的天使」,结果他们都张大嘴呆住了,样子很搞笑。明明就是真的嘛!』
『打工时被人说了难听的话。啊啊~那个客人真是差劲!
不过,为了赚学费必须要忍耐。啊啊~学音乐,为什么会这么费钱呢?入场券定额什么的,真是头痛啊!』
『听我说,七濑!这次的发表会,我被选为主角了!好高兴啊!七濑一定要来看喔!』
『因为发表会的练习,很难挤出时间来约会,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不过,他可是个温柔的人,还说让我加油。要是能早点把他介绍给七濑认识就好了。七濑也要快点!(※以下删除)』
『知道了,圣诞节,为了我的好朋友七濑,我会抽出空来的。
平安夜,当然是和他在一起。
嘿嘿,七濑也趁这次,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怎么样?
没问题的!七濑这么可爱肯定(※以下删除)』
『手机铃声,我用了圣诞歌。
「圣诞老人来城里」
太心急了吗?』
『他的名字,在七濑恋爱成功之前都会保密喔。
恋爱故事的话,要多少都可以写给你。
去年的平安夜,我们交换了同一款式的戒指。
虽然约好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戴在身上,可是他说在学校戴着的话会被人取笑的,就把戒指摘掉,藏了起来。
到了约会之前,他就会急急忙忙地拿出来,戴到手指上。我很喜欢在远处偷偷地看他这么做。
还有啊,当他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时,在他紧紧握着手忍耐着的时候,我就会抚摸他的手,然后轻轻地把他的手打开……这种时候就会有一种非常温柔,崇高的感觉,啊啊,我想我一定是深爱着他吧。
当我的戒指和他的戒指接触到一起时,就会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比任何精彩的音乐都要美丽动听,久久萦绕在耳边。
怎么样,七濑,很羡慕吧~
七濑也快找个男朋友吧。有男朋友,可是很好的喔~
七濑要是交到了男朋友的话,我们就来个四人约会吧!』
『呐,七濑,我现在太幸福了,能歌唱让我很高兴。只要天使在我身边,我就会越唱越好,而且越来越喜欢唱歌喔!』
『七濑好像有点讨厌天使呢。
我一说到天使,你的声音就变得有些不高兴。
虽然知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什么形迹可疑啊,我是不是被人骗了啊,要是你这样说的话,我也会不高兴的。
因为天使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恩人呢!』
『突然有工作来了。
抱歉了,等会儿电话再聊。
别太钻牛角尖了。森同学她们也会(※以下删除)
那么,我走了,七濑。』
因为第四节课是古文,我把课题的资料早早地收拾好之后便开始读水户同学的邮件。
可是就算读完最后一行,也仍然不知道水户同学失踪的理由。男友和天使的事也没有被过多地提到。
只要是读了这些邮件的人,都会觉得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开朗的女孩子……
铃声响了,到了午休时间。
「我去下小卖部,买个面包就回来,你先吃吧。」
「真少见呢,井上平时都是吃便当的。」
「妈妈忘了按下电饭煲的开关了。」
我和芥川这样说完,刚来到走廊里——
口袋中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收到一封邮件,对方是陌生的号码。
我确认了内容的同时,感觉大吃一惊。
『那家伙是Lucifer』
这是,什么?
骚扰邮件?
我用手机接通了互联网,调查了一下这个单词,结果令我感到十分愕然。
Lucifer——因背叛了神而被坠入地域的天使,所谓的——地狱君主。
突然,呼吸变得困难。
音乐的天使和堕天使Lucifer——这……是偶然吗?还是说有什么意图,才发给我的呢?
到底是谁?
那家伙到底指的是谁?谁又是Lucifer?
脑海中,浮现出戴着眼镜目光冰冷的少年。难道说,是他想骚扰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邮件地址的,但一时之间也只能做出这样的联想。而且昨天的事也是一样,关于他,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怎么办?去问臣吗?可是,要是再被说什么的话,要是再被他那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盯着的话——
我一边犹豫着一边向着图书馆走去。
在前台工作着的是其他学生。看到这幕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想回教室的时候,却看见了坐在阅览角的桌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的臣。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仿佛会将胃都撕裂般的回忆,让我只能压抑着呼吸,向他身边靠近。
从他身后窥视到那本打开着的书的瞬间,一阵寒意爬上脊梁。
就像冰冷彻骨的水从头上淋下来一样,全身一下子被冻住了。
那是——精装本的井上美羽的书!
椿的个人介绍鲜明地浮现在眼前。难道说,关于水户同学的事臣知道些什么吗?不,不对,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我咽下了一口唾液问道。
「那是,井上美羽吧?」
臣转过身来看着我的脸,就像在说讨厌的家伙来了一样,镜框后的眼睛一下子眯成了一道细缝。
虽然表面上只是个普通的少年,但他的视线却充满了迫力,我的胃部紧紧地收缩着,手心里的汗水不断往外冒。要冷静啊。要说体格的话,他和我相差无几,只是个年纪比我小的普通男孩而已嘛。
「你喜欢这种书吗?」
臣用冰冷的声音回答道。
「不,我很讨厌。这本书也好,井上美羽也好。」
他的话像一把利刃刺穿我的心脏。
他用恶毒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无法动弹的我,充满厌恶地继续说道。
「就像小学生的作文一样低能的文章,只不过是部流畅地写着些令人作呕的甜蜜词语的,毫无价值的作品。主人公简单的头脑和他的伪善,真是和某人一模一样,真是恶心。」
像野狗般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及充满污蔑的话语——
就如同以前我在班上的女生面前倾吐的话一样。
『这样的书,到底哪里有意思了?文章写得又差,结构又杂乱,就像在看头脑很差的中学生写的诗一样可笑。』
『大家不就是因为得奖的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觉得很稀奇,所以才大力吹捧的嘛?』
『我最讨厌井上美羽了!』
是啊,我也确实和你有着同样的想法。
这样的书,太差劲了,完全没有任何价值。我这样的人被大家追捧,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个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井上美羽了。
「连每个角落都如此的透明,如此充满着善意的美丽世界,真亏作者能毫无羞耻地写出来呢。写在这本书里的东西全都是骗人的。像这样只看到人的心灵和事物的表面、同时沐浴在阳光下单纯地相信自己是堂堂正正地走在道路中央的家伙,只会天真地伤害别人,把别人逼上绝路而已。你和毬谷,都和井上美羽很像呢!」
听别人当面批评井上美羽,这还是第一次呢。我从没想过这竟会如此地刺痛心坎,会如此地让人动摇——
腿晃晃悠悠地,仿佛快要摔倒一样,我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抱歉,打扰了」,随后,就像逃一样地跑出了图书室。
丢脸也好,悲惨也好,我已经无法再忍受继续被他那充满恶意的视线瞪视着,被他那漆黑语言的刀刃宰割着。
美羽的书,全部都是在胡说八道,这点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现实中并没有如此的温柔、美丽,也没有祈愿和约定,都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幻的梦罢了。
平稳的普通生活简简单单地就崩坏了,勾着手指互相微笑的两人从此天各一方,而回忆则变成了惑乱人心的毒物。
贯穿全身的疼痛和灼热,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讨厌井上美羽!那本书也好,井上美羽也好,其实全都肮脏无比,又充满了谎言!
这种事,我知道!明明知道的!
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我用手扶着墙壁,一遍又一遍地急促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从身体里涌出,就和患了重感冒一样,时不时地有寒气窜上来。
就这样快要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的时候,突然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
「怎么了?井上同学?」
抬头一看是毬谷老师,从背后支撑着我。
「……老师。」
「脸色很难看啊。要去保健室吗?」
老师眉头紧锁,担心地问道。我一脸虚弱地摇了摇头。
「没事。马上,就好了……」
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事的表情呢。如果不想去保健室的话,就去准备室吧。这是老师的命令,请跟我来。」
「请吧。」
「谢谢。」
桂皮的香味,伴随着白色的热气向四周飘散着。
老师安详地微笑着的同时把热乎乎的茶递给我,我用双手接了过来,在把茶吹凉了以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在安静、温暖的准备室里显得格外耀眼和明亮。
呼吸渐渐恢复了正常,汗也收回去了。可是,心里的痛觉还残留着。
毬谷老师,一边自己喝着印度奶茶,一边用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
「……」
「如果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老师,曾经讨厌过自己吗?」
「……和七濑君吵架了吗?」
手指用力地握着纸杯,毬谷老师低下头静静地说道。
「有过喔,讨厌自己。」
他抬起头,神情有些忧伤地向窗外望去。
「……因为我的父母都是音乐家,所以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就被期待着能成为职业歌唱家。对于这件事,我也从没有感到有任何疑问。可是,当周围的声音渐渐和自己的音乐变得不合拍……无法互相达成妥协时,我就开始讨厌一切。我的存在也好,名字也好,全都想让它们消失掉。那个时候,每天都这么想着。」
我注视着老师的侧脸,倾听着他那有些寂寞的声音。
老师轻轻地把手放到了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看似价格不菲的手表上,喃喃地说道。脸上浮现出温和的——似乎还带有些伤感的笑容。
「所以我才会当了老师,现在坐在这里。为了让自己不再讨厌自己……」
被称为天才,受到特别的对待,老师应该很痛苦吧……就像每次井上美羽在电视和书评上被人称赞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不舒服是一样的。
「话说回来,找到水户同学了吗?」
老师抬起头问道。
「不……只知道了音乐的天使的事。」
「是吗……」
老师露出悲伤的眼神,用掺杂着忧郁的声音,喃喃地说道。
「或许……不要再继续寻找水户同学会比较好。」
我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
「如果……水户同学是以自己的意志藏了起来,那她可能并不希望有人去找她。」
学生时代,毬谷老师曾突然有一天从大家的面前消失,粧子小姐这么说过。
或许是回忆起了那时的事吧,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真相未必一定会带来救赎。也有不知道才幸福的情况。
特别是对于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来说……大家都很怯懦,缺乏自信,容易动摇。一边被人称赞很有才华,一边不停地碰壁,难过着,痛苦着,变得不知所措……就算是这样,因无法放弃而让心灵开始变得扭曲的人我见到过很多了。究竟因为什么才会必须被逼到这种地步啊……要明确地测量出才能这种模糊概念的方法,明明是不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有的……才能这种幻想,有时会是一种害人的凶器。
动听的音乐对听众来说是平等的,但是对创作出它们的人来说,却不是这样的。那份才能,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即使曾经被称作『天使』,饱受了赞赏的当红歌手,现在也都已经被遗忘了……已经,不会再唱歌了。」
说到『天使』这个词的时候,毬谷老师眼神中流露出了强烈的痛苦。
「天使为什么,不再唱歌了?」
老师略带伤感地低声说道。
「因为有人……死了。有个高龄的音乐家,在听天使的赞美歌时,割腕自杀了。」
对于如此冲击性的内容,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老师更难过地说道。
「天使使人变得不幸,给人带来灭亡……天使的歌声把很多人逼向了死亡,充满着污秽。所以,天使不会再歌唱了。不能再歌唱了。」
老师紧握住手腕这样说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在责备自己一样。
老师所说的天使,是不是和水户同学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和老师也……不,说不定毬谷老师自己就是——
『小毬是我们的希望之星喔!』
『还被人说成是可以成为代表日本的歌剧歌手呢!』
虽然老师样子看似非常疲劳,但他像是挣脱了什么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放在桌上的纸杯举了起来。
然后,向我这边看过来,淡淡地,有些难过地,微笑着。
「呐,井上同学。作为艺术家的成功只是个虚幻的梦而已。比起那种东西,我宁可选择这杯印度奶茶。」
◇◇◇
井上美羽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啊……
一边翻阅着书,一边在脑海里不时地想像着。
周刊杂志上虽然写着会不会是有钱的大小姐什么的,然而,我觉得美羽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是个有家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一个幸福且平凡的女孩子吧。
一定是个温柔、单纯、总是面带着微笑的,绝妙的女孩子吧……
美羽的书里,加入了很多美丽的照片来代替插画,我很喜欢。
蔚蓝的天空、草丛、雨、游泳池、体育馆、饮水处、单杠……理所当然地,尽是些令人怀念的东西。
从那以后,喜欢的心情,深信的心,重要的约定——
心里充满了这种清澈美丽的东西。
七濑要是也能看一下美羽的书就好了。
我想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之前,当我说「井上美羽,和我们还是同年龄的啊。她会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的时候,她还说「连脸也不肯露一下,肯定是个丑女吧。」什么的,有些生气呢。
七濑虽然有时说话很难听,但心眼却一点也不坏。而且她也不是总将那种话经常挂在嘴边的人。
我又在大厅里挂了一张七濑的照片。她那微微地撅着嘴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墙壁的一面上,挂有天使的照片、七濑的照片和我的照片。还有,蓝色的蔷薇。
注视着那些照片,已经失去了纯洁的我祈祷着。
希望七濑能够安稳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已经不再被允许回到那个能在温暖的阳光下,被家人和朋友包围,发自内心地微笑的从前了。
但至少,要让七濑的恋爱能够实现。
要是七濑能像井上美羽的小说里面,树和羽鸟一样地恋爱就好了。
◇◇◇
毬谷老师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我一边带着这个模糊的想法一边往班上走,恰好赶在铃声响起之前进入了教室。
「抱歉。突然身体有些不舒服,在毬谷老师那里休息了一会儿。」
芥川紧绷着脸。
「没事儿吧?」
「嗯,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我还以为……」
芥川同学刚要说什么,但又憋了回去。犹豫了半天后,刚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
「七濑!」
突然听到森同学的声音,我惊讶地转过身去,看见琴吹同学脸色铁青地拿着手机,全身颤抖着。
「身体不舒服吗!?七濑?」
我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脚尖突然碰到了什么。一只眼熟的手机掉在地板上。
哎?这不是琴吹同学的吗?
我弯下腰把手机捡了起来,正想把打开的盖子合上的时候,琴吹同学猛地从我手上把手机抢了回去。
「!」
琴吹同学吊起眉梢剧烈地喘息着,眼里泛着泪光,一边颤抖着一边瞪着我看。她的样子让我感到很吃惊,就在这时,老师走进了教室。
「对不起了,琴吹同学貌似身体不舒服,我带她去保健室。」
森同学扶着琴吹同学向外走去。琴吹同学用手紧紧握着胸前的手机,就像对什么感到害怕一样,表情僵硬地低着头。
琴吹同学到底是怎么了。偷偷瞄到一眼手机的画面,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信息,这令我有些在意。
难道说,琴吹同学也收到了奇怪的邮件!?
刚到休息时间,我便来到了森同学的位子上,询问琴吹同学的情况。
森同学一副为难的表情回答道。
「那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七濑好像有些混乱,还说『幽灵……』什么的。」
宛如冰冷的黑暗降临头顶般的错觉让我手心冒汗。
「琴吹同学说了幽灵……吗?」
「虽然可能是我听错了……不过,最好还是乖乖在教室等七濑自己回来比较好。」
呼吸变得困难,胸口传来阵阵不安。
那封邮件,果然和我收到的邮件有着某种关联?能让手机从七濑同学的手中掉落到地上,一定是很令人震惊的内容。
琴吹同学回来时,已经是清扫时间结束后了。
森同学她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很担心你呢」之类的话,而我则是怀着焦急的心情在一旁看着。琴吹同学勉强地露出僵硬的笑容,叽叽咕咕地回答道。终于,等到琴吹同学拿着包走出教室后,我立刻追了上去,在走廊上叫住了她。
「琴吹同学!」
她纤细的身子吓了一跳似地哆嗦着。不过她并未就此停下脚步,反而像逃跑似地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等等,琴吹同学!」
手腕被抓住的时候,她哭丧着脸回过头来。
「放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幽灵怎么了?」
「!」
从她睁大的眼睛中可以看到明显的恐惧感。苍白的脸上,复杂的表情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恐怖,迷惘,痛苦,渴望,哀伤。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害怕?而且,为什么这么哀伤呢……
琴吹同学紧皱着眉,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对陷入混乱的我说道。
「没什么……别管我了。夕歌我一个人会找的,井上可以不用再跟来了……」
「可是……」
透明的眼泪在琴吹同学的眼里打转,这让我越来越不知失措了。
琴吹同学声音颤抖着,拼命地强忍着眼泪说道。
「因、因为……昨天,去夕歌家的时候,井上,非常……痛苦的样子……我讨厌看到那样的井上,我受不了那样。我又不是井上的女朋友,却尽给你添麻烦……真对不起。这几天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拜托你,别再管我了……」
仿佛被狠狠地打了一下似地,我的大脑顿时变得一片空白,抓着她的手也逐渐松开。
在我的身边看着迷茫的我,琴吹同学也因此受到了伤害——
「琴吹学姐。」
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图书管理员的老师找你有事,可以来下图书馆吗?」
「……我知道了。」
琴吹同学用嘶哑的声音嘟哝着,低着头和臣一起走了。
途中,臣转过身,向我投来极其轻蔑的冰冷的视线。
——伪善者。
我两腿发软,喉咙僵硬,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我希望能帮助琴吹同学的心情,并不是假的。看到她柔弱地抽抽搭搭的样子,胸口就会感觉很痛,想要用尽办法帮助她。
可是,就因为我以那种不明朗的态度待在她身边,才会让琴吹同学露出如此难过的表情。
呼吸困难,喉咙快要裂开了,好想让自己消失。真的,真的,完全没有想让琴吹同学受伤害的意思。这不就和在图书馆的时候一样吗?就像臣所说的,我是最烂的伪善者。
我带着仿佛被世间的人用白眼看着、被责难一般悲惨的心情在走廊上蹒跚地走着。被挖空的心一阵一阵地刺痛着,痛苦和苦闷使我眼眶注满了泪水。
不行,不能哭。我没有那资格。是我害得琴吹同学说出那种话。琴吹同学都快哭出来了。
我眨着眼睛拼命地忍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琴吹同学说了,以后会一个人寻找水户同学,希望我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可是,那种状态的琴吹同学,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就算会使她受伤也应该陪在她身边吗?还是说,为了琴吹同学我应该离开她?
不知什么时候,我习惯性地向熟悉的三楼西边尽头的文学部走去。
远子学姐明明不会在那里。
就算是幻觉也好。
好想见到她。
好想见到远子学姐。
正当我转动着冰冷的把手,把社团活动室的门打开的时候——
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好啊,心叶。」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屈膝坐在窗边的折椅上,翻阅着文库小说,垂着细长及腰的三股辫的,紫罗兰花一般的文学少女。 |
「狄更斯写的『圣诞欢歌』(注:故事讲的是一个原来很势力,很吝啬的老板在圣诞节做了一个梦,从此他改变了看法,知道了别人幸福自己才会幸福这个道理,后来帮助了一个残疾的小孩,让自己助手一家和自己一起过了个快乐的圣诞节!),味道就像刚做好的肉糕一样呢。口感很好,连小孩子也会大口大口地吃,即使长大后,回味起来也会觉得很温暖,很怀念,很美味的。
贪得无厌,不信任他人的有钱人斯克罗吉在平安夜梦见了很久以前去世的友人,那个友人劝告他改变现在生活方式。友人赠与斯克罗吉机会和希望。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圣诞精灵依次出现在斯克罗吉的面前,把他所忘却的东西和所忽视的东西再次呈现出来。
圣诞节热闹的景致、即使贫穷却仍然相依为命生活着的家庭、希望,还有——信赖。
那就像把芹菜、胡萝卜、洋葱还有整个的鸡蛋和橄榄的果实都混合在一起,用烤箱烤制出松软的肉糕,用刀切开,再用银色的叉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点一点地品味着的感觉。
平时不爱吃的芹菜和胡萝卜,沾上温和柔软的肉汁送入口中的话,心里一定会充满些许的幸福感喔。还有橄榄那微微的咸味,很有特色的风味,真的是美味极了。」
远子学姐一边露出温柔亲切的表情发表着感想,一边从纸的边上撕下一个角,放入口中。
口中发出微弱的沙沙声,轻轻地震动了一下白皙的喉咙,将纸片吞了下去,然后一脸幸福地笑了。
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透明阳光洒在她那猫尾巴似的细长三股辫上,连同那娇小白皙的脸以及纤细的手脚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颜色。
我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呆呆地站在桌子旁边。
应该是货真价实的远子学姐……吧。
一边大口地吃着书页一边发表着感想的古怪女高中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了。
「……你在干嘛?」
我好不才容易发出声音问道。远子学姐慢慢地把脸转向我这边,一脸天真地笑了。
「想看看心叶在做什么,所以就跑来歇口气了。」
「明明只有E等的成绩,还这么有闲工夫啊?」
「吃了心叶的点心的我现在很努力呢,至少应该能得个C等的成绩了吧。」
面对我的吐槽远子学姐丝毫没有动摇,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反倒是我被她搞得精疲力竭,鼻子里面感到一阵酸意。
远子学姐把两手搭在椅子的背上,用安详且温柔的眼神仰视着我。
「呐,心叶。到今天为止,你放在邮箱里的点心,真的都很美味喔。加了芝麻烤制成的松脆的饼干,微微带有些酒味的干葡萄饼干……薄荷味的果冻,甜甜的印度奶茶……啊啊,就算我不在,心叶也一定是很有精神地度过每一天啊……一定,有什么好事吧——我一边这样想像着,一边品尝着你给我的点心喔!」
远子学姐澄澈的声音使我胸口震颤,只好慌忙移开了视线。
「总不能给考生吃奇怪的东西吧。因为远子学姐嘴很馋,不管是什么都会全部吃完的。」
「是啊。因为是心叶写的点心嘛,怎么能剩下呢。」
骗人。就算不是我写的,被投到邮箱里的奇怪的信,远子学姐也会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光。
「不过,最近心叶的点心,味道有点苦喔……」
远子学姐的眼神显得忧郁不安。
是因为担心才来看我的吧?我的三题故事有这么苦吗?
感觉感情越来越脆弱,喉咙越来越热,似乎有一种想要向远子学姐倾吐一切的冲动。
我不要。这么孩子气的事我才不想干呢!远子学姐她,考试也已经很辛苦了。
当我紧咬着牙齿忍耐着的时候,远子学姐突然微微一笑。
「说到点心的话,有些想吃甜的东西了。喂,心叶,今天的慰劳品呢?」
她喀哒喀哒地摇晃着折椅催促着我。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写些什么给你。」
说完,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写的三题故事,还一直放在包里呢。被琴吹同学说『最讨厌你了』的那天,因为心里很乱,只是随便写了几句,然后就搁置起来的『松软治愈的香草蛋奶酥风味』的点心——
于是我从书包里把那个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然后,在旁边一张淡蓝色的书签上,用圆珠笔写下了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
远子学姐一边说着「快点快点~」,一边满心期待地看向我这边。
我右手拿着稿纸,左手拿着书签,向远子学姐这边转过来,问道。
「大的和小的,要哪一个?」
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满脸笑容地伸出双手。
「大的那个。」
吃着『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的松软治愈的香草蛋奶酥风味点心的远子学姐,手按着胸部,露出苦闷的表情。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满身肌肉的冲浪远动员,穿着一条游泳短裤从恐山上滑下来~~~~灵魂变成了蝴蝶,离开了身体,回到了恐山~~~~冲浪远动员变成了骸骨~这是,恐怖故事?是恐怖故事吗?这不是香草,而是加了腌萝卜的鱼糕的味道~~~~一点都不松软。像是带着刺~~~~啊呜呜呜,连搅拌过的芥末都放进去了~~~~」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正在啜泣的远子学姐把书签插到了笔记本里。
结果,还是没能给她。
「呜呜……啊呜……喂,心叶,和流人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转过身去,只见远子学姐紧紧抓着椅子的背部,似乎在拼命地忍耐着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一边这么做,一边慢慢地呢喃着。
「难道说有什么为难的事吗?要是和学姐商量的话,说不定会想出什么好主意的喔!」
我没能立刻回答她,而是用有些僵硬的声音问道。
「……流人君,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只是我听到他在隔壁房间说『心叶学长』。」
「你偷听了吗?」
一听到这句话,她马上坐起身子,开始以惊人的气势反驳。
「才,才没呢!我可没用玻璃杯偷听!就算流人心眼坏不肯告诉我,就算房间的墙壁就像画纸一样单薄,就算流人给心叶打电话像是在说什么错综复杂的事让我很在意,偷听这种没礼貌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喔!」
「耳朵上还留着玻璃杯的痕迹呢。」
「哎!」
看到我用手指向她,远子学姐马上捂着右侧的耳朵。
「骗你的。」
「呜……」
「你偷听了吧?」
在我的追问下,这次远子学姐突然改变了态度,开始了小孩子撒娇一样的辩解。
「那是因为因为因为!心叶找流人像在商量什么似的,把我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完全没心思学习。这样下去的话,考试就会失败,最后变成一个无业游民。如果真的变成这样的话,那都是心叶的错喔!对,都是拜托流人的心叶不对喔。所以为了让尊敬的学姐能安心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考试上,你就把发生了什么事毫无保留地坦白交代出来吧!」
啊啊……果然,远子学姐就是远子学姐。
面对远子学姐的个人主张,我完全失去了气力。
在这种人面前硬装面子也没意思。和我相比,远子学姐要孩子气一千倍。
「我知道了啦,请不要再喀哒喀哒摇椅子了。像上次那样摔倒的话可是会撞到脸的喔。」
我叹了一口气后坐到了桌边,开始谈起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
远子学姐把椅子拉到了桌子前面。在我说话的时候,她时而皱着眉头流露出哀伤的表情,时而摒住呼吸摆出一脸认真的样子,途中还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说完之后,远子学姐喃喃地说道。
「心叶,水户同学给七濑的关于自己男朋友的提示,请详细地给我讲一下。」
「嗯……确实是。提示有三个,九个人的家庭,考虑事情的时候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很喜欢喝咖啡,好像是这些吧。」
「是吗……」
食指放在嘴唇上,再次陷入了沉思。
「真少见呢,九个人的家庭。」
「或许,我想水户同学的他,并不是九个人的家庭。」
「哎?」
「这个提示,会不会是指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东西?」
于是远子学姐皱着眉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对不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远子学姐有些内疚地低语。
「不过,『椿』这个名字是不是取自仲马的《茶花女》(注:日文译名为《椿姫》。《茶花女》的意大利名称为Traviata,原意为『一个堕落的女人』或『失足者』。法国作家亚历山大·仲马的代表作小说,后来被改编为意大利文四幕歌剧。玛格丽特原来是个贫苦的乡下姑娘,来到巴黎后,开始了卖笑生涯。由于生得花容月貌,巴黎的贵族公子争相追逐,成了红极一时的『社交明星』。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人称『茶花女』。)这本书呢!」
「《茶花女》?啊,的确有这个,是歌剧吧?」
远子学姐开始说起了《茶花女》。
「嗯。《茶花女》原来的题目是『LaDameauxcamelias』——在法语里就是『茶花的淑女』的意思。作者是仲马·菲尔斯的父亲,也是创作出《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等书的著名人气作家亚历山大·仲马。一般来说,父亲被称为大仲马,儿子被称为小仲马。
年轻的时候,仲马·菲尔斯爱上了巴黎社交界非常有名的高级娼妇玛丽·杜普莱西,就是以她为原型写下了《椿姫》这本书。
主人公是个纯情的青年阿尔芒——和《歌剧魅影》中的拉乌尔有点相似呢。千里迢迢来到巴黎的阿尔芒和被称为茶花女的高级娼妇玛格丽特坠入了爱河。玛格丽特也深爱着对她投入满腔热情的阿尔芒,可是她肺部患有重病,阿尔芒的父亲也劝她,希望她能和自己的儿子分手,所以最后她哭着选择了离开。就像是在高级的苦味巧克力中加入了纯度很高的威士忌做成的酒心巧克力,甘甜且华贵,还有点苦涩、悲伤的味道。」
目标是成为歌剧院歌手的水户同学,当然是知道《茶花女》的吧。
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是个娼妇的事当然也知道。
即使这样,还硬要取椿这个名字,水户同学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远子学姐继续说道。
「在威尔地(注:意大利伟大的歌剧作曲家)的歌剧中,阿尔芒变成了阿尔弗雷德,玛格丽特则是变成了比奥蕾特这个名字。最后的场景也稍有些不同,标题是『Latraviata』。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就是『误入歧途的女人』——」
贯穿胸口的疼痛,使我的表情变得扭曲。
误入歧途的女人。
水户同学也像茶花女一样,误入了那样的歧途吧。
结果,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吧。
还是说,就像茶花女为了阿尔芒而离开一样,她也为了某个人而藏了起来吗?
水户同学的拉乌尔和阿尔芒,现在到底在那里呢?或者就像琴吹同学所说的,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呢?
远子学姐用充满智慧的眼神看着我。
「水户同学的故事,确实和《歌剧魅影》很像。『歌剧院』中也有『浮士德』啊,『唐·璜』啊,这类真实的歌剧出现喔。
可是,如果把这起失踪事件看成是《歌剧魅影》的话,心叶你们可是遗漏了一个很大的线索喔!」
「是怎么回事?」
我用手按着桌子,探出身子。
「为什么水户同学没有被取消发表会的主角资格?明明有十多天无故缺席排练了,你不觉得奇怪吗?虽然有传言说什么,在秘密的特训中啊,有个了不起的人做后盾等等,但是我想肯定是因为有某个方面在施加压力。
那个人,可能是确信水户同学在正式演出那天一定会出现吧?《歌剧魅影》中也是这样,幽灵威胁剧场的管理人员,让心爱的克里斯蒂娜代替歌姫卡洛塔登上舞台。为此,幽灵将卡洛塔的声音变得像蟾蜍一样,甚至还做了些妨碍舞台的事喔。」
「水户同学的支持者,幽灵——也就是水户同学的天使吗?」
远子学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那种可能性喔。站在可以干预分配角色的立场上的人,也就只有那几个。学校的老师,又或是经营者——不管是谁,那个人或许知道水户同学的下落。」
远子学姐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我问道。
「怎么办?心叶?要调查一下吗?」
要在平时的话,肯定会说「马上去调查吧,心叶!」,然后完全不顾我的想法就冲出去。
可是这次她却紧闭着嘴唇,用澄澈的眼神望着我,就像是望着不争气的弟弟的姐姐一样,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她的双眼仿佛在说,心叶,由你来决定。
我的心情变得很激动。不安、迷惑以及想要向前进的愿望,交替着涌上喉咙。
究竟,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连水户同学可能在从事援助交际的事也还没有对琴吹同学说的我……
可是——
被远子学姐如此的凝视着,让我变得不想逃避了。如果仍然那样的话,就和之前一样了。
我调整了下呼吸,回答道。
「是的。」
刚说完,远子学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能把光都融化一般甜美的、温柔的微笑浮现在远子学姐的嘴边。
远子学姐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额头,然后用明朗的声音说道。
「好,那么,快紧去调查吧,心叶。」
「远子学姐请回去吧。」
「哎,为什么!」
我走在去往校内的音乐会场的路上,远子学姐摇着头,追了上来。
「你是要去麻贵那里吧?那样的话,我和你一起去肯定会更好喔!」
「怎么能让考生做裸体模特呢,如果感冒了怎么办。请回去学习吧。」
「那、心叶要脱吗?做裸体模特?」
「不,那个……」
「怎么能让我重要的点心负责人——不,是学弟,遭受麻贵的毒手呢?」
「哎,远子学姐以前不是因为自己不想见她,就把我派到麻贵学姐那里去的吗,是我记错了吗?」
「那个时候是有偶然的紧急事件,不能脱身嘛。」
我们各执己见地争论着,来到了中庭的会堂。
在会堂的顶层拥有一间个人画室的姬仓麻贵学姐——俗称『公主』,她听了我们的话,露出诡异的笑容。
「那么?哪一边会脱呢?远子?还是心叶?」
她制服上系着工作用的围裙,手上拿着画笔向我们问道。
波浪形的长长的茶色头发,就像鬃毛一样垂挂在脸边,一直垂落到背上。身材高挑且丰满,有着和公主这个称呼相符的华贵容貌的麻贵学姐,是学校理事长的孙女,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只是,她在给予情报的同时会要求支付代价。
麻贵学姐最大的野心就是能画一幅远子学姐的裸体像。据说已经持续劝说远子学姐三年了。为此,远子学姐时刻对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话虽如此,麻贵学姐却是那种会说出『能被远子怨恨,真是让我激动』这种话的人,因此即使被远子学姐瞪着或是被她躲着都会毫不在乎吧。
「这次的事,和远子学姐没有关系。就由我来支付代价吧。」
「不行,学弟的大事,对身为学姐又身为文学少女的我来说,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和文学少女没有关系吧?」
「学弟就该乖乖地买学姐的面子。」
「哎呀,那么,远子会脱吧?」
「哎!」
看到麻贵学姐缠人的笑容,远子学姐马上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那……那个,就是现在开始交涉嘛……那个,最近我点心吃得多了点,有些变胖了……要做那种事的话,必须要给我点准备时间。你看,麻贵最近为了考试也很忙吧!不可能有画画的空闲时间……」
「哎呀?我早就被保送了喔!」
「但、但是,我的成绩只有E等,不抓紧学习的话……所以那个,那个……就先记在账上好了!」
看着紧紧握着拳头,竭尽全力地叫着的远子学姐,麻贵学姐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啊——够了,好可爱!受不了了!好吧。现在正好在画别的,你的事就先记在账上。毕业前可要十倍地还给我喔!」
「呜……」
麻贵学姐的眼睛闪着奇怪的光芒,注视着哑口无言的远子学姐。
「这次就当是我提早给你圣诞礼物。对了对了,别忘了给我礼物做利息喔!」
虽然我深深地同情远子学姐,但是却在心中偷偷地自言自语。
(所以叫她别来了。怎么可能敌得过麻贵学姐呢,真是自作自受……)
『公主』的效率非常高。
星期六的晚上,我已经和远子学姐一起呆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了。
远子学姐解开了三股辫,毫不讲究地用粉红色的橡皮筋把头发扎在耳朵下方,并且把制服的裙子腰间的部分往里折,让裙子变短,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
我穿着针织外衣和牛仔裤的便服,把手放在头上,露出沉痛的神色。
「哇!这套桌子好漂亮啊!是骨董式的呢!床也是,弹簧的弹力很好啊!你看你看!」
远子学姐坐在豪华的双人床上,上上下下地蹦着。在我的人生中,和女孩子两个人来宾馆还是第一次呢。而且,还是和远子学姐两个人。
向上高高弹起的远子学姐突然失去平衡,一下子翻倒了。
「啊——够了,远子学姐请回去吧。」
「不行哦。这次的作战,如果我不在的话就没法成功了。」
远子学姐把裙子的下摆抚平后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
说什么作战……只是远子学姐擅自决定的事吧……
「真的要做吗?」
「嗯!」
「快要考试的人就该坐在桌前好好学习。」
「昨天晚上解出了很多数学问题,所以没关系喔!」
我责问道。
「?为什么现在还在做数学啊?」
「当然是因为中心测验里会考到啊!」
「中心测试?难道说你打算去考国立大学!?那是纪念测验吗?」
由于过于吃惊,我忘了身处的场所和状况,继续追问着。
「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以私立大学的文科为目标——国立大学!就凭那个毁灭性的数学分数,为什么你会想去考国立大学!没有自知之明也要有个限度啊!」
远子学姐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挺起扁平的胸部。
「嗯,我要考上国立一本喔。」
「请打消这个念头吧。那就像把考试费用扔在臭水沟里一样。而且还是一本!太乱来了!你应该从现在开始把目标换成私立大学!」
啊啊,而且还是E等的成绩!怪不得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了。远子学姐的话,应该能得到相当多的文科科目分数的。
蹲在床上的远子学姐鼓着脸颊探出身子,盯着一脸惊讶的我。
「好过~~~~分,太不顾及考生的感受了!」
「远子学姐才是,也该有点考生的自觉了吧。还是回去吧。」
「讨厌。好不容易连妆都化了。」
「只是把三股辫解开了而已嘛。」
「裙子也弄短了七公分喔。对女孩子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事了。」
「总之这样的作战也太乱来了。假装援助交际,来打听水户同学的事什么的。」
「放心吧。我可是把罗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梦野久作的『瓶装地狱』、还有莱斯的『睡美人』三部曲『官能的启程』『欢喜的灵魂』『无上的爱』都读完的文学少女喔。就算没有经验也有知识喔(译者乱入:突然蹦出一个『睡美人』,A网上查了查,瞄了一眼介绍,内容如下『魔女に呪いをかけられ、お城で百年のあいだ眠りについていた「眠れる森の美女」。彼女を寝覚めさせたのは、王子さまの甘いキスではなく、硬くたくましい○○だった!?』猛然醒悟,此睡美人非彼睡美人,狂汗,远子学姐居然看官能小说——|||)」
「那些全都不能拿来作参考嘛!话说回来,也请不要拿这些来作参考。」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门打开了。
「心叶快躲起来!」
远子学姐把我推到一旁,我慌慌张张把身子藏在窗帘的后面。
之后,一个穿着西装的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一边摸着胡子,一边走进房间。
是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白藤音大的副理事长堤健吾。绝对没错。
堤是椿出入的会员制援交网站的常客,是椿的『客人』。也是强行让水户同学当上发表会主角的人物。
看起来只是个满身赘肉的中年男人,难道他就是水户同学的天使吗?
远子学姐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低垂着头。
「呀,让你久等了啊。」
堤自己也在床边坐下,一脸猥亵的表情窥视着远子学姐的脸。
「紧张吗?难道说,还是第一次?」
远子学姐小声地回答道。
「……因为听说了,会给很多钱。」
「那是当然啦。如果合我心意的话,不光是给你钱,你要什么都会买给你喔!」
……远子学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啊啊。你想要什么?」
下一瞬间,远子学姐突然朝堤扑过去,眼睛里像是星星似的闪闪发光。
「我想把森鸥外全集的初版一口气吃完!然后还有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室生犀星,啊,还有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的初回版也很想要啊!还有已经绝版的契诃夫的作品集!啊啊,还要把Harlequin社发行的Harlequin·历史系列的即刊号全部收集起来,堆满整个房间,然后大吃特吃,这也是我的梦想!要是中了彩票的话,我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想!
那一定就像在塞了很多朗姆酒味牛奶蛋糊的泡芙,味道浓厚的萨赫蛋糕,或是香气扑鼻的香槟果冻的海中溺水一样的感觉!」
远子学姐说到一半,用力过猛把堤推倒了,嘴里却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堤像是被吓到了,翻着白眼仰视着她。
我一边忍受着头痛一边冲了过去,把手机对着堤拍了照片。
「你想干什么!」
我把刚拍到的画面给慌慌张张地从远子学姐身下爬出来的堤看,冷静地对他说道。
「堤健吾先生。如果不想我把这张图送到你的义父——白藤音大理事长还有其他职员那里去的话,就请告诉我你平时经常指名的『椿』的事吧。」
「你说椿……!」
堤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在那之后,他心神不定地摇晃着身子告诉我们以下的事。
水户夕歌失踪后,他收到了放在红色信封里的发表会请帖,信封上写着椿的名字。
信上有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字,内容是说水户夕歌正在某个地方接受指导,因为发表会那天一定会登上舞台,所以绝对不要撤掉夕歌主角的资格。如果不照做的话,您就会失去现在的地位。
「夕歌是个温顺乖巧的女孩,我很喜欢她。可是她却突然威胁我说,如果不让她做发表会的主角,就要把和我的事曝光。
那时的夕歌用菜刀拍打着我的脸,说『要我在这里割腕自杀也行。那样的话,肯定会成为一个爆炸性丑闻吧』,眼神也好,口气也好,一点都不正常。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哭了起来,还像野兽一般猛地扑了上来,有时又用空虚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空中,反正就是乱七八糟。
听说她失踪了,我以为终于能松口气了,想不到竟然发邮件,还寄信给我。真是个厚脸皮的女人!那女人是个戴着天使面具的恶魔!我是受害者啊!」
堤倾吐着对夕歌的憎恨,我们在一旁受不了地看着他。
椿就是水户夕歌。
而且,水户同学为了出演发表会的主角还威胁了堤。就连现在也一直在幕后操纵着堤。
我和远子学姐在连空气都冻结了一样冰冷昏暗的夜路上走着,两人都一言不发。虽然远子学姐的裙子回到了原来的长度,可是我们都无法把听到的事从脑中抹去。
痛苦在心中蔓延。从堤那里听到的水户夕歌和琴吹同学提到的重要的好友水户同学,实在是相去甚远。
幽灵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克里斯蒂娜自己——这样的事,怎么能开得了口对琴吹同学说呢。
到底,水户同学想要做什么呢。
我完全无法摸透克里斯蒂娜的真心。
在搭建得无比华丽的舞台布景前,克里斯蒂娜对拉乌尔说。
『看吧,拉乌尔。这面围墙,这片森林,这条树林的隧洞,还有这块被涂成彩色的画布上的画,它们全都看到了一场无比崇高的恋爱。因为创作出这些画的是比普通人更富有诗情的人。』
『我们的爱和这里很相配吧,拉乌尔。因为我们的爱也是人工制品,啊啊!这一切只是幻想罢了!』
这些天真无邪的话,刺痛着我和拉乌尔的心。
我曾经相信的爱,希望、梦想或许全都只是幻想罢了。
琴吹同学此刻也一定正在挂念着自己的好友吧。一定是在祈祷水户同学能平安地回去,然后过着和以前一样的平静的生活吧。
空气像针一样刺痛着皮肤。远子学姐时不时有些担心地向我这边看过来。
告别的时候,远子学姐突然开口说道。
「呐,心叶。《歌剧魅影》全都看完了吗?」
「还没呢。」
我无力地回答着。
「是吗……可以的话,请把它看完。故事的内容和水户同学的事很相似,虽然看的时候或许有些痛苦……但是,我想那个故事的真相在最后。」
远子学姐静静地说着,然后又有些担心似地看着我。
让远子学姐露出了这种表情,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差劲了,心中隐隐作痛。
「……远子学姐。」
「嗯?」
「学习……请努力一点。」
远子学姐露出淡淡的笑,看着假装没有受伤的我。
「嗯。」
远子学姐那解开的长发悠然地飘逸着,我一脸窝囊地目送着她消失在住宅区内。
孤身一人的我忽然感觉像是上了年纪一样精疲力尽,紧锁心门,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拿出来确认了一下,是个未知的电话。
我不禁想起了以前某个陌生人发来的邮件,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我按下通话键,把手机贴在耳边。
「井上同学吗?」
电话另一端的人叫着我的名字,是个没有听到过的女孩子的声音。
是个冰冷美丽且清朗的声音。
是谁?好像认识我一样。
「初次见面。我是水户夕歌。」
一阵凛冽的风刮在脸上。
是水户夕歌!
心脏疼得快要爆裂了,头脑越来越热。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我用满是汗水的手重新握紧手机,谨慎地问道。
「你是,琴吹同学的朋友,水户同学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
「井上同学的话,我大概知道一点。因为七濑经常和我提起。电话,或是邮件,七濑从以前开始就净说些井上同学的事。」
并不像是在戏弄我的语气,而是更加平静温和的语气。她的声音刺穿了我的心,同时也让我更加混乱了。
「电话号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是秘密。不过,大多数东西只要你想弄到手,就都能弄到喔。当然,人的心除外。」
「真是令人不快的回答啊。」
「抱歉。」
夕歌同学很爽快地道了歉。让人觉得她很冷静,完全不像是失踪中的人。
『夕歌是恶魔』,堤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上次的邮件也是你发来的吗?就是那个,『那家伙是Lucifer』。」
「是的。」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那家伙指的是谁?」
「那家伙,就在你们的身边喔。因傲慢之罪而坠入地狱,成为恶魔撒旦的堕天使。可别接近那家伙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让你别做多余的事。」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今天和堤见面了吧?像那样的事就会让我很为难。」
恐惧使我皮肤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我们在宾馆和堤见面的事都知道吗?难道是看到了?在哪里?还是说,是堤告诉她的?
我拼命地竖起耳朵倾听着,想听到一些她所在的地方的声音。
汽车引擎的声音。
微弱的汽车喇叭声。
周围飘扬着铃儿响叮当的旋律……
「不要妨碍我。也不要把七濑卷进来。」
「如果你能回来的话,琴吹同学和我就不会再去找你了。你现在在哪!」
「在圣诞树里,那里是我的家。」
铃儿响叮当进入了高潮,把圣诞节的欢乐以明快的节奏表现出来。
「……在网站上,看到了你的个人介绍。」
「那种东西,我是随便写的。」
「喜欢的作者那一栏写着井上美羽,那也是随便写的?」
「那是真的。」
「琴吹同学可没说过你是井上美羽的书迷。」
「七濑她,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讨厌井上美羽。不过,我很喜欢她。井上美羽……我甚至都能把文章背下来了,反复读了好几遍呢……但是,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
水户同学冷淡地说道。
「琴吹同学可是一直担心着你的事。一直等着你回去啊。你不是和琴吹同学约好了吗?圣诞节那天会为了琴吹同学空出来。」
她的声音如水般澄澈美丽,掺杂着些许哀伤。
「……是啊。和七濑……和他……都约好了的。平安夜要和他在一起,圣诞节要和七濑在一起。」
「那么,不仅是琴吹同学,他也应该也在等着你吧。」
「不行!」
声音变得比之前都严厉、激动。汽车的排气声盖过了圣诞歌的声音。
「因为克里斯蒂娜和天使在一起。已经不能再见拉乌尔了。克里斯蒂娜早就把戒指摘下来了。」
我并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只想让她快点回到这里来,于是大声地喊道。
「天使的真正身份不就是幽灵嘛!不能和那样的家伙在一起啊!」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宛如能够刺穿胸膛的冰剑一样冰冷的声音。
「你也和拉乌尔一样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感到恐惧,想要排除它们。那个愚蠢的拉乌尔到底能干什么?克里斯蒂娜是一边听着赞美歌一边死去的喔。」
「从刚才开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总之,不要把七濑牵扯进来。井上同学,你只要看着七濑一个人就好了。」
「等等!别挂!」
嘟嘟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中断了。身上的热量迅速退去,从脚底窜上来的寒气让我冷得瑟瑟发抖,我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水户同学说过的话。
克里斯蒂娜是一边听着赞美歌一边死去的喔。
水户同学不就是克里斯蒂娜吗?一边听着赞美歌一边死去是什么意思!?
◇◇◇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拉乌尔没能赶上。
我的手被天使砍了下来!因为我顽固地紧紧握着戒指不让它离开身边,所以天使就像紫黑色的烈火般大发雷霆,用锯子嘎吱嘎吱地把我的左手切下来,用小刀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削掉。
温暖的血液从我的手腕上如水般流淌下来,慢慢渗入土中,四周飘散着令人恶心的腥臭味。然后,天使捡起了沾满鲜血的戒指,用冰冷的舌头舔拭掉粘在上面的鲜血。
那是,为了我和天使能结合得更加紧密而举行的仪式。
我已经无法再回到七濑或是他的身边去了。被引诱到这夜晚的黑暗之中,囚禁了起来。不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成了连在阳光下漫步都不被允许的幽灵了。
天使毁了我!清纯的声音诱惑我,温柔的语言迷惑我,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放松警惕,得到我的信任,最后却欺骗了我!我的身体、声音、心都被玷污了,把我重塑成可怕的怪物,让我变成他的同伴!
天使是戴着假面的丑陋幽灵。
为什么,我会相信那个背负着污名的可怕怪物呢。为什么我会完全信赖他,每到夜晚就去见他,在月亮下歌唱呢。
那是卑鄙的圈套!
幽灵切断了我的手腕,夺走了作为我和他之间爱的见证的重要的戒指。然后把我从日常生活中分割出来。
如果没有遇到幽灵的话,或许我还能回到他和七濑所在的温暖美好的地方。
然后,或许可以重新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生活下去。
作为得到这虚伪荣耀的代价,我得到的是可怕的毁灭,冰冷的假面和幽灵所建造的灵庙般的,漆黑的城堡。
克里斯蒂娜已经死了!
克里斯蒂娜已经死了!
克里斯蒂娜已经死了!
最后的赞美歌虚无地溶解在黑暗中。我在绝望的时候,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停止了。
这里只剩下一个凄惨地匍匐在草地上,瞪着身处白昼世界的人们,发誓要向他们复仇的幽灵。
要是知道了这些事情,七濑会有多悲伤,多受伤啊。看了下手机,七濑发来了邮件。语音信箱里也有留言。她一定是在等着我的回信,在为我担心吧。
一定要给七濑发邮件。无论如何,至少要保护七濑。七濑必须要开开心心的。
但是,为什么!?克里斯蒂娜的尸骸会在地底深处,而我变成了肮脏的幽灵——
◇◇◇
到了第二周。
星期一的午休时间,我来到了职员办公室,得知了毬谷老师辞职的消息,这令我感到十分惊愕。
「怎么回事!才第二个学期都没结束呢。为什么!」
那个老师紧绷着脸告诉了我这件事,『听说好像是亲友过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还叮嘱我说先不要告诉其他的老师。
沉重如铅的不安在心中渐渐下沉。
休息日,当我考虑着和水户同学在电话上谈话的内容时,忽然想起了毬谷老师说过的,一边听着赞美歌、一边把手腕切断的音乐家的事。
克里斯蒂娜是一边听着赞美歌一边死去的那句话,是不是和这件事有着什么联系呢?这令我有些在意,本来还打算更详细地询问他的,没想到老师竟然辞职了!
我为了搞清楚真相,趁午休时间去了趟麻贵学姐的教室。但是,却被告知麻贵学姐从早上开始就不在。
怎么办……
我漫无目的地向音乐准备室走去。要说和老师有联系的地方,只能想到那里了。
不仅是水户同学,连毬谷老师都失踪了。最后和他说话的时候,老师单手举着一个盛有凉掉的印度奶茶的纸杯,淡淡地微笑着。
——呐,井上同学。作为艺术家的成功只是个虚幻的梦而已。比起那种东西,我宁可选择这杯印度奶茶。
比起其它任何东西,老师他更喜欢这种平静的生活,然而,这次他竟然那样简简单单地就把它抛弃了,真是太难以置信了。那个曾经说过为了喜欢自己,才会在这里的毬谷老师——
和琴吹同学,毬谷老师三人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中,老师留给了我这些珍贵的话。
当我说下次请再让我来帮忙这句话的时候,老师明明还笑着说「我会等你的」。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对我来说真是个打击。就像是胸口突然裂开一个大洞的感觉。
我来到准备室的门前,正想用手转动把手的时候,从里面传出了轻微的声音。于是,我停止了动作,竖起耳朵听着。
我悄悄地通过门缝朝里面窥视,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正蹲坐在地上哭泣着。
那个女孩面前散乱着被撕碎的细小红纸片,我感到很吃惊,猛地把门推开。
女孩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用被眼泪濡湿的双眼抬头看向我。她是个有着孩子般容貌的身材娇小的女孩子。
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对了!是上次在这个房间和毬谷老师接吻的那个女孩!
「你也听说了老师辞职的事了吗?」
我试着问道。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始大哭起来。
我走到女孩身前,「呐,别哭了」,我安慰着她,等待着她平静下来。
她的名字叫杉野,是一年级。并没有和毬谷老师交往,那只是杉野同学的单相思。
我一边倾听着她说话,一边若无其事地扫视着周围散落的红色纸片。和我想的一样,这是信封。
『装着发表会入场券的红色信封,是名叫椿的人送来的……』
我想起了堤说过的话,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是你撕破的吗?为什么?」
「呜……因为自从这封信寄来这里,小毬就变得很古怪……突然开始整理资料,就算我说想要帮忙,他也拒绝我……一直都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明明从来都没把我当回事的,却突然把我带去宾馆……然后,又什么都没做就回来了……」
她还说,毬谷老师从走进宾馆开始,样子就很奇怪了。就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一副踌躇不安的样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杉野同学冲完澡回来时,他用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床边的桌子,喃喃地说道。
「他说了什么?」
「虽然没有听得很清楚……大概是『没赶上』、『被天使夺走了』什么的……」
天使!
「然后就突然跑出了房间。」
她说,我所看到的准备室里的接吻场面,是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好像是对在宾馆被抛下不管而感到愤慨的杉野同学的赔罪。
老师的行动,光是听着就让我觉得很不自然了。而且,还提到了天使……
「因为小毬看到信封的时候,好像很痛苦,所以我很在意里面写了什么……就从小毬的桌子上偷偷地拿来了。可是,里面只是塞了张歌剧院的入场券,并没有信。」
这之后,因为没有机会还给他,所以一直都拿在手上,杉野同学小声地告诉我。
「看到寄信人的名字了吗?」
「嗯……写着是椿。」
冲击贯穿了大脑。
和寄给堤的信封是一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毬谷老师也认识椿吗!?他也和水户同学的失踪有关联吗!?
仿佛脚边的地面正在崩塌般的不安侵袭着我,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老师明明说和水户同学的关系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
好不容易让哭个不停的杉野同学平静下来,回到教室的时候,午休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
在教学楼出入口的地方,和琴吹同学差点撞在一起。
「!」
彼此都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对,对不起!」
「没,没关系。」
琴吹同学紧咬着嘴唇,用怯弱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
我也一边犹豫着是否应该告诉琴吹同学,水户同学给我打了电话,还有毬谷老师的事,一边盯着她看。
就在那时,收到邮件的提示音自琴吹同学的裙子里急切地响起来了。
「!」
琴吹同学一下子脸色苍白,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迅速转过身去,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发邮件来的到底是谁?内容,又是什么呢?
虽然很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可是,老师终于来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地凝视着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机。
放学后,琴吹同学被森同学她们簇拥着一起回去了。等会儿好像还要去绉纱衬衣的商店。因为琴吹同学没什么精神,森同学她们一定是想让她转换下心情吧。
芥川去参加社团活动了,我也急着走出了教室。
我深深地感受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正在一天天地瓦解,崩溃,这种感觉就像心脏快被压碎一样。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毬谷老师为什么要带杉野同学去宾馆?老师的行动的意义是什么?
剩下的线索就只有臣了。臣,好像很讨厌毬谷老师,还警告我不能接近毬谷老师。我们所不了解的老师的另一面,或许他会知道。还有,天使的事,水户同学的事……
现在和他说话也还是会感到很害怕,虽然也知道就算去问他,他也不见得会正经地回答我,但是现在也只好去试试了。总之先去图书馆吧,如果不在那里,就去向图书委员打听一下他的班级……
这时,看到通往图书馆的道路的窗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少年,两腿顿时发软。
臣——
针扎似的冰冷的眼神向我投来的那一刻,感觉就像心脏被爪子抓了一下,我猛地哆嗦了一下。
臣威胁般地低声说道。
「别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会受伤的喔。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琴吹七濑也是。」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太阳穴附近一下子热起来。
「你想对琴吹同学做什么!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给琴吹同学发奇怪邮件的人吧?」
他听了我的话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是的话又怎么样?」
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我一把抓住了他。
对平时的自己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想像的行为。不仅是因为想起了脸色苍白地看着邮件的琴吹同学,也是因为为了挥去我现在感受到的仿佛身体内部都在颤抖的恐惧吧。
我双手紧紧揪住他制服的领子,「你对琴吹同学做了什么!你知道些什么!」,我叫喊着摇晃着他,臣咂了下嘴,两人开始互相推挤。
这时,一条银色的链子从他的领口滑落。
在链子的前端挂着一个细小的银色戒指,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克里斯蒂娜早就把戒指摘下来了。』
在他胸前闪着光的是随处可以买到的流行戒指。戴着饰品的男高中生,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少见了。
不过,难道说——
臣一只手紧紧握着掉下来的戒指,用深邃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别吼了。反正,你什么都做不到。和那个愚蠢的拉乌尔一样。」
然后,他用充满憎恶的冰冷声音对因为惊愕而一动不动地站着的我这么说道。
「呐,小美羽?」
「!」
冲击再一次贯穿心脏。一瞬间,感觉四周那熟悉的风景绵软无力地扭曲了。
犹如被囚禁在某人所控制的异空间中一样的混乱和恐惧,就像黑色的波浪席卷而来。
为什么他连美羽的事都——!
我是井上美羽的事他也知道吗!?
这不可能。但是,刚才,他确实说了!
我一直隐藏着的,那个被诅咒的名字,井上美羽——!
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在我看来就像个稀奇古怪的令人毛骨悚然地的生物,一股寒气游走全身,脚也开始颤抖。
他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对着陷入混乱与恐惧的我,对我说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
「小美羽好像没有拿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吧?」
我一边踉踉跄跄地后退着,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去,跑了起来。
别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会受伤的喔。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琴吹七濑也是。
呐,小美羽。
他的声音,话语,在脑中回响。
小美羽﹑小美羽﹑小美羽﹑小美羽﹑小美羽——
快点,得快点逃到这个声音到不了的地方去。
被露出獠牙的天使,紧紧地咬住了!
即使回到了家,锁住了房间的门,心中的悸动依然无法平息。
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整理思绪。为什么,臣会对我说那样的事?就算是中学的朋友,我也没告诉过他们我就是井上美羽。知道井上美羽真实身份的,应该只有家人、出版社的人和美羽而已。
就连现在,也还能听到那个声音。我戴上耳机,开响音量,就这样躺倒在床上,抱着头闭上眼睛。
他到底是什么人。那个戒指,是水户同学的吗?
水户同学在他那里吗?还有,毬谷老师呢——琴吹同学呢——
为了不想起美羽的名字,拼命地想着别的事情。失踪事件的事,昨晚看《歌剧魅影》的事——然而,思绪却总是在一个地方打转,脑海中持续播放着同样的场景。
拉乌尔和波斯人,被摘下天使面具的幽灵残忍地逼上绝路。
幽灵向克里斯蒂娜炫耀着自己的力量,对她表现出疯狂的执着,逼迫她爱上自己。
——我作了一个面具,让我有了一张与普通人一样的脸。大家已经不会再回头看我了吧。你将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妻子喔。然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歌唱到死。
——别哭!这样会让我害怕!
——我其实并不是坏人!如果你爱上我的话,你也一定会明白的吧!
——只要能得到爱,我就能成为好人了。
——你并不爱我!你并不爱我!你并不爱我!
当幽灵知道克里斯蒂娜的心并不在自己这里时,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情敌拉乌尔身上。虽然克里斯蒂娜想保护拉乌尔,可是在幽灵建造的广阔的地下迷宫中,拉乌尔被玩弄着,一点点地被逼上绝路。对拉乌尔来说,幽灵的存在过于强大,压倒性的力量令人无法反击。
『反正,你什么也做不到。和那个愚蠢的拉乌尔一样。』
充满侮蔑的冰冷的声音,伴随着少女的窃笑声,悄悄地潜入脑中。
——我会把你从他的魔掌中救出来的,克里斯蒂娜。我发誓!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再考虑他的事了。
只是凭着诚意和热情,就想打倒幽灵,怎么可能办得到呢?
不过,克里斯蒂娜一定很希望自己能被救出来吧?如果,克里斯蒂娜选择和幽灵在一起,作为地下帝国的女王统治地下帝国的话,拉乌尔就无法得救。
不知什么时候,我变成了拉乌尔。
哧哧的窃笑声追赶着在地下的黑暗世界中四处逃窜的我。
不要过来。到别处去。别让我听见这个声音。
前方,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只要能到那里的话!
可是,拼了命好不容易到达的地方却站着一个身上包着长长的黑色披风,脸上戴着白色面具的幽灵。
突然,笑声停了下来。
在被冻结如冰的寂静所笼罩着的黑暗之中,幽灵终于在胆怯的我面前慢慢地摘下了假面。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却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女孩。
美羽!
惨叫般不和谐的声音轰鸣着,黑暗开始碎裂。
你就是幽灵吗!
美羽指着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的我,眼神冰冷地告诉我。
不,幽灵是你喔。
手机振动着碰到了脸,让我从梦中醒来。
全身都被汗水打湿,刘海和额头粘在了一起。来不及确认对方是谁我就接起了电话,一阵急促的声音传入耳中。
「井上同学!我已经给你的电话留了两次言了喔!」
「森同学……?抱歉。刚才在睡觉所以没听到。发生什么事了?」
森同学急忙叫了起来。
「七濑不见了。七濑的母亲告诉我们,她好像是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家出走了,给她手机打电话也没人接!」
◇◇◇
啊,但愿拉乌尔不要来!
拉乌尔要是来的话,幽灵会把他杀了的!
拜托了,请不要对拉乌尔出手。请不要伤害拉乌尔!
拉乌尔和我们不同。他是个适合生活在温暖的视线下,温柔而单纯的人。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总是隐藏着哀伤微笑着——他是那么悲伤,那么惹人怜爱,是我最喜欢的,最重要的人,我爱他!
我知道,和他一起白头到老这种事,就像要培育出蓝玫瑰一样,是不可能实现的。
蓝玫瑰只是把白玫瑰染成蓝色的假冒玫瑰而已,真正的蓝玫瑰上是看不到那种纯粹的蓝色的。
蓝玫瑰的花语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的爱也是像虚伪的蓝玫瑰那样的东西吧。可是,就算是幻想也好,我深爱着拉乌尔。
无论如何都请不要来。不要来,拉乌尔。你会中幽灵的陷阱,然后被拖入黑暗中,我不想看到你全身被血染红的样子。
不要来。不要来,拉乌尔。
不要来!
七濑发来了邮件,也给我电话留言了。
来电提示的圣诞歌铃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七濑非常混乱,不停地哭着。嘴里说着,好想见你,你快回来吧。还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怎么样都行,只是不能没有夕歌在身边,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
这个世上唯独不想让七濑受到伤害。希望她能幸福地微笑着。我的恋爱,梦想和名字已经都被玷污了。
但是,只要想到七濑的事,心就会渐渐地变得清澈。现在我所希望的,就只有七濑的幸福而已。
但是,七濑明明正在哭泣,我却无法去安慰她。我最最重要的七濑明明正在哭泣着,我却无法紧紧抱住她。既不能抚摸她,也不能和她说话。她明明在哭泣着。她明明这么害怕,明明受了伤,一个人孤零零地哭泣着。
——我的心脏快要裂开了。 |
清澈的月光照在夜间的小路上,我喘着气一个劲地往前走着。
手机的电话录音中,除了来自森同学的两通留言外,还有一通来自琴吹同学的留言。
她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在寻求救助一样。
『井上……夕歌的奶奶给我打了电话,说她看了我的信……早在一个多月前,夕歌和她的家人所乘坐的汽车发生了事故,翻到湖里去了……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全都死了……后来找到了遗书,原来他们全都是自杀的……井上……井上,我,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我没能接电话呢?
一想到得知水户同学的家人发生这样的事后琴吹同学的心情,我就感到无法原谅我自己。
森同学说了,琴吹同学没有去学校的朋友那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她会在那里。
好不容易来到水户同学家的时侯,已经过了半夜。
或许是因为周围人家的灯光基本上都已熄灭了的缘故,这间此处唯一荒废着的屋子与上次来时相比,显得更加阴森了。
推开吱吱嘎嘎地摇晃着的门,我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向玄关走去。
然后,我注意到有微弱的光亮从朝向庭院的窗户里透出来。
于是我绕到那边,透过碎裂的玻璃向里面望去,发现穿着外套的琴吹同学正在房间的角落里弓背蹲坐着,把脸埋在膝盖间。
周围那些成星星﹑天使﹑树的形状的蜡烛就如同生日蜡烛般的并排着,以微弱的光,照亮黑暗的房间。
我为了不吓到她,轻轻地敲了敲窗户。
「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缓缓地抬起头来。
「井上……」
看到她皱着眉头,噙着泪喃喃自语的样子,我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你是怎么进到里面去的?」
「……窗户……手从破掉的地方伸进去,打开了门锁……」
「是吗……你妈妈说你一言不发地就走掉了,她很担心呢。而且,森同学她们也很担心你」
琴吹同学垂下眉梢,怯弱地低下头去,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膝盖。她似乎并不打算站起来,也许是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吧。听到了那样的话也难怪……
我打开玻璃窗,穿着鞋子走了进去。琴吹同学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看着我。
「坐在旁边了喔。」
「……」
我没有等待她回答就在满是灰尘的木质地板上坐了下来。
琴吹同学还是稍稍地低垂着眉梢,弓着背,把脸贴在膝盖上。
没有家具的房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可以闻到一股烟和发霉的味道。
照亮四周的微小的火苗一边闪耀着橙色的光芒,一边摇曳着。
「这些蜡烛是哪里来的?」
「……打算圣诞节那天……送给夕歌的……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因为夕歌很喜欢树,还有灯饰之类的东西……」
听到她那微细的嗓音,我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
平安夜和他在一起,圣诞节和七濑在一起。这本该是可以实现的约定……
「夕歌她常说……要是能住在圣诞树里就好了……闪闪发光的圣诞树,一定很漂亮吧……一定每天都会像开聚会一样吧……」
琴吹同学说了一半停下来,又把脸埋到两膝之间。
看到她这样,我心里越来越难受了。
我不禁想起了和水户同学通电话时的事,当我问道你在哪里的时候,水户同学像哼着歌一样回答道,『圣诞树里喔,那里是我的家』。
闪闪发光的,梦幻般异常的世界。
水户同学一直憧憬着那样梦幻般的地方吧。
她很想去那里吧。
琴吹同学肩膀颤抖着,抽噎了起来。
「夕歌,家人……全都死了……夕歌知道这件事吗……已经没有可以回的家了……这样的事,太过分了。夕歌太可怜了。夕歌会失踪,是因为她变得孤身一人的缘故吗……」
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呢。我心如刀割地如此想着。
一边从事着援助交际赚取学费,一边表面上开朗地生活着、单纯地追逐着成为职业歌剧歌手这个梦想的水户同学,或许正是因为家人死亡这件事,完全从日常生活中被抛了出来。
对于失去归所、陷入绝望的水户同学来说,或许剩下的也只有幽灵所建造的幻影的王国了。
所以她才会威胁堤,把主角抢到手吧。
作为歌女取得成功,或许支撑着水户同学的就只剩这个梦想了。
堤也说了,有时水户同学会突然哭起来,有时会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空中,行为乱七八糟的……一定是……一直持续着过于痛苦的生活,逐渐地无法保持心理平衡了吧。
琴吹同学把脸埋在膝间,继续哭着。
「……夕歌,现在,在哪里啊……她正在想些什么呢……」
已经无法再故作坚强,只能蜷缩着身体哭泣的琴吹同学实在太可怜了。明明很想想办法安慰她的,可是却找不到好的办法。我的喉咙越来越难受,心脏就像快要裂开一样。
「……夕歌她那么漂亮……开朗,还有着这么厉害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努力着,一直是我的骄傲。夕歌一定会马上成为有名的歌剧歌手的,我经常会这么想着,然后变得很兴奋。可、可是……」
琴吹同学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自责般的自白道。
「其实,我一直都很不安。就怕夕歌会只身一人渐渐离我远去……所、所以我,讨厌听夕歌谈论『音乐的天使』的事。因为……一说到天使的事,夕歌就会非常开心地欢闹起来,似乎把我的事全都忘了一样。
我……一直嫉妒天使,还说过天使的坏话——夕歌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不吭一声地去了天使的地方吧!」
看到抽泣着的琴吹同学,就像看到过去的我一样。
在这淡淡地黑暗中,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回溯到了过去。
我也曾和琴吹同学有过同样的感受。
担心自己喜欢的人是不是会离自己远去。
——我要成为作家。让许多的人都来读我的书。
——美羽的话,一定能成为作家喔。我支持你。
向着梦想振翅高飞的美羽是耀眼的,我最喜欢这样的美羽。美羽的话,一定会到达比任何人都高的地方,我怀着自豪的心情如此深信着。
可是,与此同时,强烈的不安感侵袭着我。美羽要是成了真正的作家,到了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去,那该怎么办。
当我正要慢慢地陷入悔恨的泥沼中去时,琴吹同学那孱弱的抽泣声把我拉了回来。
琴吹同学在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像小狗一样抽泣着。
对啊,现在可不是回忆陈年往事的时候,我必须把琴吹同学送回家去。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她会感冒的。
可是,该怎么办呢……
「琴吹同学。」
抽泣的鼻音仍然没有间断,她的脸也还是埋在膝间。
「膝盖上,有只蚯蚓!」
「啊!」
琴吹同学发出可爱的尖叫声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脚下一滑,砰地摔了一跤。
「哇!对不起!」
屁股狠狠地撞在地板上的琴吹同学用含着泪水的眼睛瞪着我。
「呜呜呜。」
糟了。生气了。
就在四周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的时候,我看到琴吹同学的侧脸上有一只长着触须的黑色生物正快速地爬动着。
「啊……蟑螂!」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琴吹同学爆发出比刚才更响的惨叫声,紧紧地搂住了我。
她身上的汗水和洗发剂的气味飘进我的鼻子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缠着我的肩膀。
琴吹同学把她那娇小的脸庞埋在我的怀里,全身不停地颤抖着。
「琴吹同学也很害怕蟑螂啊……」
「没有人会喜欢蟑螂吧……」
「嗯,那个……」
我为难地对她说道。
「琴吹同学。」
「呀,什么?」
琴吹同学有些害怕的,把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
怎么办才好。还是告诉她比较好吧。
「内裤,看到了。」
「!」
琴吹同学猛地抬起头,回头看向身后。
在确认了裙子翻到腰间,臀部和带有条纹的内裤都露了出来之后,她开始大声地叫起来,用双手猛地把我推开。
「~~~~~~~~!」
然后露出一脸快要哭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把裙子放下去,接着就这样慢慢地向房间另一边的角落走去,背对着我,抱着脑袋缩起了身子。
「讨、讨厌!讨厌死了!笨蛋笨蛋!太差劲了!」
「对、对不起!」
还是偷偷帮她翻下来更好吗……可是,要是被她发现的话肯定会被误会成色狼的……
话说回来,全都被我看见了,白色和粉红色的条纹……
(啊……)
在这摇曳的烛光中,一个场景忽然浮现在我脑海里。
寒风凛冽的某一天。
银杏的树叶纷纷飘落在人行道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
难道说……
我喘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校徽……难道说是……」
对了,漫天飞舞的金色树叶,熟悉的通往图书馆的小路……。
「是那个,裙子被弄破的时候吗?」
弓着背呻吟着的琴吹同学,涨红着脸转向我这边。
她撅着嘴,一副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很生气地盯着我。
「真,真是差劲……」
气愤地喊了一声后又转向墙壁那边,缩起了身子。
「为什么……看到内裤才想起来?真差劲……真差劲!」
啊,果然。
琴吹同学是那时候的那个女孩子啊。
中学二年级的冬天。
那个孩子在制服外批着一件尺寸很小的外套,好像正在为了什么事而生气一样大步地走在我前面。
那个时候,我因为学校的事情拖延了些时间,正担心着约会会不会迟到。
美羽在图书馆等着呢,得快点去啊。
然而,我的视线却被一个女孩吸引住了,因为她的裙子纵向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白色和粉红色的条纹内裤。每当她迈步向前的时候,内裤就会在灰色百褶裙的缝隙间时隐时现。
怎么办,告诉她比较好吗。
但是,要是被男孩子说了这样的事,肯定会感到很害羞吧……
正当我犹豫着的时候,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把单手按在裙子上来回摸了摸,然后吓了一跳似地快步走进道路的角落中。
她迅速地转动了一下裙子,把裂开的部分往里塞了塞,拉了拉,发现都没有用后就一筹莫展了。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美羽的裙子下摆绽开的时候,是用别针来应急处理的,于是我从制服上摘下校徽,向女孩的方向走去,把校徽递给了她。
『那个……可能是我多管闲事,用这个把破了的地方连上就好了。别担心,只是一小会儿的话,可以蒙混过去喔。』
那个孩子的容貌我已经不记得了。
发生了这种事情,一直盯着她看的话也不太好,而且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肯定没有仔细朝她看吧。
女孩似乎也很紧张,一直低着头,只是『嗯』,『啊』这样的回答着。
我把枫叶形状的蓝色校徽放到她的手上,然后说了声『那,再见了』,就离去了。
「说道校徽时都没想起来……偏偏,看到内裤……内裤,就想起来了……」
琴吹同学僵硬地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
她貌似完全不想听我的解释,让人感觉她会一个晚上都喃喃地发牢骚。
这可真是难办啊……
我烦恼了半天,最后打开了手机,开始拨通琴吹同学的电话。
琴吹同学外套的口袋中飘扬出女偶像可爱的爱情歌曲。
琴吹同学停止了低吟,喘了口气。
接着,从口袋中取出手机,贴在耳朵上
「……」
我可以听见话筒另一边琴吹同学那迷惘的、嘶哑的喘息声。
「喂,我是井上。有话想对琴吹七濑说。现在,可以吗?」
「……什、什么?」
又是喘气的声音,她抽噎着回答我。
我对着手机开始说道。
「首先,抱歉。连提示都给我了,我却一直没注意到。绝对不是把琴吹同学的事忘了,而是因为那个时候很难为情,几乎没有看你的脸。」
「没、没什么啦……算了,我猜也是这样的……」
「不过那之后,每天都来见我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只见过一次面吗?」
琴吹同学的脊背上紧张感在游走着。手机里传来了踌躇般的喘气声音和吱吱唔唔的说话声。
「井上……那个时候,连名字也没说,就匆匆地跑开了。因为看到井上走进了图书馆,我想……向你道谢……把裙子连起来之后……就去了图书馆……然后,看到井上和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很开心地说着话……」
放学后,在城里的图书馆中和美羽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在那里做作业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
琴吹同学一边哽咽着,一边继续说道。
「因为看到你们肩并肩坐在桌子旁,气氛很好……我、我想打扰你们可能不大好,就没能和你说话……可是,后来想想还是应该跟你道谢吧,回到家之后,一直很后悔。
然后,第二天也去了图书馆。虽然不知道井上在不在那里……但是,还是想着先去看一看。
然而,井上又是和那个女孩在桌边肩并肩坐着,非常高兴地笑着……这之后也是,井上总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总是很开心的样子,眼中只有那个女孩,结果我找不到和你说话的机会……」
我惊讶地问道。
「每天,都来图书馆吗?就为了跟我道谢?」
「我就像笨蛋一样。简直就像个跟踪狂嘛」
琴吹同学用好像在生自己气一样的口气说着,然后又突然变为怯懦的声音。
「然、然后,对不起……我并不打算要听的……却擅自地听见了你们之间的谈话……井上的名字,还有,井上称呼那个女孩为『美羽』之类的……」
我感到非常惊讶。
「然后,你以为美羽就是『井上美羽』吧?」
琴吹同学哆嗦了一下。
然后,就这样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脸慢慢地向我这边转了过来,就像是等待着老师训斥的小孩子一样,以孱弱的眼神仰视着我。
「那个女孩……总是在活页纸上写些什么,再把写好的东西让井上读吧?还说要参加下次的薰风社的新人奖比赛,这些我也听到了……井上还说『要是美羽的话,一定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得奖人』——
所以,当看到十四岁的中学生得奖在新闻上成为热门话题的时候,我的心脏仿佛快要停止了一样,心里想着一定是那个女孩得奖了。因为在那之后,井上和那女孩都突然开始不来图书馆了。我想,果然是那么回事吧……」
琴吹同学的眼神和话语勾起了我对过去的记忆,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用自动铅笔轻轻戳着我的手背,恶作剧般地朝我使着眼神的美羽,摇曳着马尾辫,身上散发出一股清爽的肥皂香味。
就是如此简单朴素的,幸福的日常生活。
——心叶,你喜欢我吗?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喜欢我吗?喂?我很喜欢心叶喔。心叶,有多喜欢我呢?
美羽总是这样开心地戏弄我。『心叶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喔,我只把我的梦想告诉心叶一个人』,她轻轻地把嘴唇贴到我的耳朵上,低声细语地这么说道。
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仿佛沸腾了一般,心脏如同裂开了一般,身体就像溶化了一般。
——我想要参加薰风社新人奖的比赛。要是能得到大奖的话,我的原稿就能出书了喔。历代最年轻的得奖人是十七岁。我想比他更早得奖呢。
——要是美羽的话,一定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得奖人喔。我很期待着美羽的小说能出版呢。第一个签名要给我喔。约好了喔。
美羽扑哧地笑了,说我想得太远了。
琴吹同学那个时候就和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啊。
一直注视着我和美羽啊。
那段天真的,幸福的时间——
激烈的疼痛涌上了喉咙。
琴吹同学会误解也是很正常的。
最初开始写小说的人是美羽。我一直是美羽的读者,我只是依葫芦画瓢地开始写一些类似小说一样的东西,而且这是对美羽保密的。
完全没有打算成为什么十四岁的天才美少女作家,我做梦都没想到那种幸福的生活会如此简单的崩溃。
被认识那个时候的我的琴吹同学用虚无的眼神注视着,让我感到越发的痛苦,我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误会了喔。美羽,并不是井上美羽。井上美羽不是美羽——……」
琴吹同学似乎在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就这样把手机紧贴在耳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美羽是……井上美羽是……」
话似乎卡在了喉咙口,呼吸变得越来越辛苦。拿着手机的手被冻僵了。
琴吹同学喘气般地小声地问道。
「那个女孩不是井上美羽的话……现在,她怎么样了?」
这一瞬间,心脏就像要被捏碎一般剧烈地疼痛,暴风雨般漆黑的幻影向我袭来。
初夏的屋顶上,摇曳着的裙摆和马尾辫,美羽一脸寂寞的表情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一头栽下去的美羽。大声叫喊着的我。
如同拼图的碎片变得七零八落一样,我的世界渐渐崩坏。
沉重坚固的记忆的大门,吱吱嘎嘎地慢慢打开了,充满恶意的声音残酷地在耳边回响着。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不想知道。
——像你和井上美羽这样的家伙,只会天真地把人逼上绝路,伤害别人。
不是的!别说了!把美羽逼上绝路的不是我!
啊啊,不过——
一只无形的手仿佛要把我的心脏捏碎,喉咙也像被勒紧一样,渐渐无法呼吸了。
我是不是把什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心里就像被加了好几道锁故意不让我回想起来一样。
「井上!」
琴吹同学站起身,向我跑来。
我跪倒在地板上,一边颤抖着一边不停地急促喘吸着。
「你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咕,没关系的……谢谢你。」
「抱歉,都怪我问了奇怪的问题……」
为了让快要哭出来的琴吹同学放心,我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已经再也不能和美羽见面了。她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能和她取得联系了……」
琴吹同学低垂着眉头,吸了口气。
虽然我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但是在这之后,仿佛心脏被撕裂般的后悔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两年前的某一天,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美羽保住了一条命。
幸好下面是树丛,途中还被竹竿挡了一下降低了坠落的速度,美羽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是,一段时间内美羽的情况暂时还不是很稳定,医院也谢绝了家人以外的人来探访。
后来美羽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但是即便经过了治疗仍然会留有一些后遗症。当我得知美羽不能像以前一样正常地行走、自由地活动手脚时,仿佛再次被推入黑暗的深渊中。
美羽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为什么要从楼顶跳下来,为什么和我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
美羽会从楼顶跳下去是我的错吗——?
虽然我很想见到美羽向她问清楚,可美羽却不肯见我。而且,对我来说,从美羽口中听到真相会令我害怕到全身发抖。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噩梦,梦见美羽从楼上跳下来,接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厕所呕吐,再回到床上时也睡不着,一边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些场景,一边揪住床单等待早晨的到来。
好想见美羽。
可是,又很害怕。
不想见她。
每一天,每一天都怀着极度痛苦的心情来到医院的接待处,每当被告知不能和美羽见面,心就会像被刀切开一样变得破碎不堪。
后来,美羽就搬家了,只留下了一个让人无法解开问题。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美羽什么也没告诉我就消失了。
在那之后,我经常会有突发性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在学校因症状发作而倒下,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最后成了家里蹲。
面对急着等我写出第二部作品的出版社的人,我哭着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写了,已经无法再写小说了,最讨厌小说和井上美羽了,我是井上心叶,不是美羽。于是我再也不和他们联系,名为井上美羽的作家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这期间,我一次也没收到美羽的信,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美羽的消息。
美羽本来就不太与班里的女生来往,除了我以外就没有亲密的朋友了……
一定不会再见面了。
美羽到最后也没有原谅我,一个人去了远方。
琴吹同学用满怀悲伤的表情注视着我。
她或许是认为自己伤害了我感到很后悔吧。手紧紧捏着头发,拼命地,痛苦地说道。
「对……对不起……我为什么总是,说一些多余的话呢……我总是很粗心又不会说话,中学的时候,因为性格不好而被男生讨厌……老师们也以为我是在反抗他们。真是的……完全没有改变嘛。自己真是太丢人了……其实呢,我明明很想成为像夕歌一样擅长社交的人……」
这么说着,琴吹同学失落地低下了头。
「琴吹同学的性格一点也不坏啊,在班里不是也有很多好朋友吗。」
琴吹同学低着头,声音哽咽地低声说道。
「那是……那都是托夕歌的福……从中学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帮助我,鼓励我。她对我说,七赖能更多地微笑就好了……这样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七赖并不是在生气了……她一直向这样给我许多建议。可是,我只是一直依赖夕歌,到了夕歌有困难的时候,我却完全不能帮到她……」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琴吹同学哀伤的侧脸。白色的脸颊上,橙色的火焰来回摇摆着。
和我一样,琴吹同学也失去了重要的人。
突然的失去,改变了以往的日常生活。
面对这种事的时候,那种身体像是被四分五裂般地疼痛和绝望,我也体验过。
为什么。
为什么。
在这之前,你明明还幸福地微笑着的。
我明明坚信着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度过的那平静的、理所当然的普通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永远的——
无法解答的疑问在内心深处来回打转。永不结束的后悔。无法治愈的伤痛。
现在抱着膝盖低着头的琴吹同学,就和两年前的我一样。
不过,有一点是不同的。
琴吹同学还没有完全失去水户同学。
就像琴吹同学一直思念着水户同学一样,水户同学也一定担心着琴吹同学。就算失踪了之后也持续给琴吹同学发邮件,并给我打电话,这些,一定是为了不伤害琴吹同学吧。
不仅仅是琴吹同学单方面想着水户同学,水户同学也挂念着琴吹同学。
拉乌尔是个善良、有教养的少爷,他没有能够对抗幽灵的力量。
可是,就像他勇敢地踏入地下的帝国一样,现在要是采取行动的话,或许能从幽灵手中把克里斯蒂娜拯救出来。
虽然我不知道帮助拉乌尔的波斯人这个角色是否该由我来担任。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啊啊,但是——一旦前往地下帝国,就等于把水户同学所隐藏的真相给暴露出来。
到目前为止水户同学到底做了些什么,以及今后打算怎么办,这些都会被琴吹同学知道。最喜欢的引以为傲的朋友竟然从事着援助交际,为了得到主角还不惜威胁别人,这些事实琴吹同学能接受得了吗。
无论水户同学正真的样子有多么黑暗或凄惨——就算她完全不是琴吹同学所熟知的那个人——琴吹同学也能依然把水户同学当作好朋友吗?
如果,是我的话——
剧烈的疼痛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会想知道美羽的一切吗?
我会想知道美羽的『真相』吗?
那个时候美羽为什么会跳下去?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冷淡,不和我说话了?为什么开始一个人回家了?有时甚至会用尖锐的目光瞪向我?
还有那个寂寞的微笑的理由。
我会想知道吗?
即使那是令人痛苦的真相,即使我会面临比之前更为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即使我会被彻底击倒、无法再次站起来也无所谓吗?
即使我因忍受不了痛苦而发狂也无所谓吗?
况且,得到真相也不见得是绝对正确的——
巨大的敲打声在脑海中轰响着。
你只是不想知道。你是个胆小的伪善者。装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不敢正视真相,只是一味地逃避现实。
就像被烧红的铁棒插入伤口来回搅动般的剧痛向我袭来。我感到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仿佛快要昏过去。
不要说了!不要再责备我了!
好不容易能回到平静的生活,我只想把井上美羽什么的全都忘记,然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毬谷老师不是也说过吗,真相不一定能带来救赎,有时候不知道真相反而会更加幸福。
是的,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现实是这么痛苦——我只能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蹲在地上忍耐着,害怕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
我非常害怕知道美羽的心情。要是知道自己被美羽怨恨的话,我肯定会无法活下去了。
我内心激烈斗争着,身旁的琴吹同学把脸埋在膝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琴吹同学呢——?如果是琴吹同学的话会怎么做呢?她会不顾揪心的疼痛想要知道朋友的真相吗?
如果是有着和我同样的立场的琴吹同学的话,也许会理解那种如同被深邃的黑暗压垮般的恐惧和不安感吧。我们承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无法再忍受任何背叛与憎恨了——
我轻声地问道。
「琴吹同学……如果……如果……水户同学并不是琴吹同学所想像的那种人的话……你会想知道真正的她吗?」
琴吹同学抬起头看着我,显得很吃惊。
「如果……水户同学是罪犯,又或者她背叛了琴吹同学……即使这样你也想知道吗?」
琴吹同学肯定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突然说这种话吧。
不过,从我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颤抖着的嘴唇,以及哀求般的眼神中,她一定能感受到沉淀在我心底的阴暗吧。琴吹同学一副紧张不安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火苗来回地摇摆着,烟味刺入鼻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皮肤。
琴吹同学神情低迷地低垂着眉头,喃喃地说道。
「……我,想知道,也想帮助夕歌。」
这一刻——我感动得说不出话,甚至想放声大哭。
我因为害怕而不敢说出来的答案,琴吹同学却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明明是个没有对抗幽灵的力量的、柔弱温柔的、倔强爱哭的极其普通的女孩,却说她想要知道真相,想要帮助夕歌。
那些既单纯又坚强的话,让我不禁心为之一震——爱怜﹑勇气﹑愿望﹑想要守护的心情等诸多情感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我紧紧地抱住了琴吹同学。
已经冻僵了的那娇小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惊讶地颤抖着。
「井、井上……」
我不会再为臣的话而动摇了。
琴吹同学向我展示的勇气,震撼了我,使我找回了勇气。
是你教会了我。
我就像是要紧紧抓住眼前的温暖、实在的东西一般用力抱住了琴吹同学。
「我们……一起去找水户同学吧。让我再帮你一次。拜托了,让我在你身边,直到最后。」
琴吹同学犹豫着伸出了纤细柔弱的手,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背脊。
琴吹同学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嗯』地点了点头。
弥漫着霉味和烟味的空荡荡的房间被微弱的烛光照亮着。
眼中含着泪水,紧紧抱在一起的我们两人,虽然彼此都很脆弱,可是,如果两个人的话,说不定会变得更坚强呢。我忍不住这样想到。
要是将来琴吹同学知道了真相受到打击的话,那个时候就轮到我来支撑琴吹同学了。
和琴吹同学一起直到最后都不转移视线,勇敢地直面水户同学的真相。
「到了圣诞节,水户同学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遵守和琴吹同学的约定。现在,就让我们这样坚信吧。」
「嗯……嗯……」
扑簌扑簌地落下来的热泪濡湿了我的脖子,琴吹同学一次又一次地点着头。
「谢谢……给我……校徽的事也是……谢谢……一直都很想跟你道谢……一直很想跟你说谢谢……我一直都看着井上……」
她就这样一边哭着,一边小声对我说道。
「井上是……我的初恋喔。」
◇◇◇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误入歧途的啊。
回响于天际的歌声也好,听众的喝彩也好,都没能让我变得幸福,只是给我带来灾难而已。
如果我不曾贪恋这些如同泡沫般虚幻的东西的话,幽灵也就不会有可趁之机了。
才能什么的,对我来说并不是不可或缺的。
在翻阅井上美羽的书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澄净优雅的感觉,那种温暖、安稳的生活。
普普通通地去学校上课,和朋友聊天,努力地学习,吃便当。放学后,约好一起回家,两个人在图书馆做课外作业……一起欢笑。
在平安夜互换礼物,说好永远在一起……勾手指许下约定……
明明想要的只是那么普通的生活……
当被他的手抚摸时涌上心头的阳光般的爱和看到七濑的笑容时高兴得快要跳起来的喜悦,明明只要有这些我就很幸福了。
七濑,七濑。
现在在干什么?在想些什么?
我一直在想着七濑。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就只剩下七濑了。
只要七濑能幸福就好了。只要七濑的愿望能全都实现就好了。
其实我很讨厌井上美羽。一直都很讨厌。不,不对,不是那样的。只是看到了过于美丽的世界而感到无比心酸,没有办法再看下去。
我摘下了戒指。
已经回不去了。
阳光对我来说太过刺眼了。
我忍不住要憎恨那些玷污了我,把我推入黑暗中的家伙们。
我要向他们复仇。
我要戴上面具变成幽灵,追赶他们,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把他们封锁至幻想的迷宫中,慢慢地折磨着他们,最后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就算想祈求原谅也已经太晚了。你们就等着从这个满是屈辱,满是污秽,不在是人类的我为你们高唱吊丧的歌吧。
欺骗我的天使,把我像动物般对待的男人们,是你们把我变成了幽灵。
我诅咒你们所有人。 |
那晚,我牵着琴吹同学的手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们慢慢地走在漆黑的路上。当我谈起水户同学的事时,她一直低着头,一副拼命地忍耐着的样子。
她那紧握着的手偶尔会抖动一下。每次她的手抖动,我就会像要给她鼓劲一般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指,然后,她也会畏畏缩缩地回握住我的手。
在家门口告别的时候,琴吹同学红着双眼说道。
「我相信今年也会和夕歌一起度过圣诞节的。因为,夕歌今后也是我的好朋友。」
还是无法和毬谷老师取得联系。
「不用担心喔。以小毬的性格,一定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来的。」
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店见面的粧子小姐曾经这样苦笑着说过。
「常识啊,金钱啊,荣誉啊,小毬可不会被这样的东西给束缚住喔。学生时代也是如此,当大家都在拼命地争取进步时,他总是什么都不做就悠然自得地名列第一。而且还随随便便地就把它给抛弃了。」
粧子小姐放下了拿着烟的手,露出羡慕的眼神。
「我……也想能像小毬一样的活着啊。」
教师可是很辛苦的,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这样对我说道,然后告诉了我一些学校的情况。
「现在找了个代替她的人在排练。水户同学虽然还是主角……不过,那天她如果不出现的话,那个人就会代替她登上舞台喔。」
后来又从麻贵学姐那里看到了毬谷老师在外国比赛得奖时的录像。舞台上,穿着一身黑色的无尾晚礼服的老师一脸轻松的表情。洪亮的歌声萦绕在整个会场。
麻贵学姐把手放在膝盖上面,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
「高音部分的伸展很精彩吧。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圣歌队里唱过歌。被称为是天使的歌声……我听过他那时候的CD,声音就像摇晃铃铛一般清澈,是非常优美的女高音啊。」
当我听到天使这个词时不禁吓了一跳。
麻贵学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娇艳的笑容。
「在艺术的世界里有时会有不得了的怪物诞生呢。所以我不太感兴趣。另外,因为西洋人看东方人会觉得难以分辨年龄,所以他才会有不长岁数的无性天使这样的绰号吧。」
无性……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确实,毬谷老师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水户同学的天使也是个老师吗?
「不管怎么样,既然水户同学是被『音乐的天使』选上的,那天使就一定会出现在发表会上。」
麻贵学姐或许知道些什么。不过以她的性格估计不大会说出来吧。
臣一直没来学校。虽然琴吹同学说「臣原来体质就很弱」,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了。
至少他和毬谷老师之间应该有着某种联系。而且为什么他连我是井上美羽的事都知道,这点令我非常在意。
「话说回来,琴吹同学有收到什么奇怪的邮件吗?之前,在保健室里我听到你对森同学说了『幽灵』什么的。」
琴吹同学顿时脸颊通红,变得坐立不安。
「那、那是……因为有条类似诅咒信一样的连环邮件发过来,让我很害怕,不小心就和幽灵混淆了起来。明明是经常会有的恶作剧邮件,我好像太胆小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虽然我不认为她如此地害怕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不过……看到她撅着嘴逞强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我只想守护她到最后。
水户同学真地会在发表会上出现吗——
圣诞节也已经迫在眼前了。
远子学姐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一脸认真的表情听完我的叙述后气愤地说道。
「星期天是业者考试喔。」
「你还准备考国立吗?」
「当然了!」
「那好,就请忘了发表会的事拼死地学习吧。」
「啊~你干嘛叹气~气死我了,下次一定要拿到C等。」
「那也完全没到安全区域呢。」
就这样,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街上清一色圣诞节的景致,路上飘扬着圣诞歌,路上的行人也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音乐会是十一点开始。我们提早三十分钟就到达了位于大学校园内的会堂。明明只是个学生的发表会,宽广的大厅里却装饰着许许多多的带着姓名卡的花束,连接待处也堆了不少鲜花。
琴吹同学把纯蓝的玫瑰花束紧紧抱在胸前。
「这种玫瑰花好蓝啊,从没见过这种颜色。」
琴吹同学有些羞涩地回答道。
「这是夕歌最喜欢的花。我是在网上订购的。虽然外表是蓝色的,但其实并不是真的蓝色,而是用白色的玫瑰染成蓝色的。这种蓝玫瑰的花语是神的祝福喔!」
琴吹同学今天穿了一件挂着丝带的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外套。可能是由于衣服衬托的缘故吧,琴吹同学显得比平时更加端庄和可爱。
「神的祝福……这意义很不错呢。」
「嗯,夕歌说在她十七岁的生日时她男朋友就送给她这种玫瑰花。夕歌高兴极了,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玫瑰花的照片,还用邮件发给我了呢。」
「这次水户同学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在接待处和粧子小姐打了招呼,她看上去样子非常憔悴。
「水户同学还没来呢。」,她很难过地这样告诉我们,眼睛下面连黑眼圈都有了,皮肤也没有光泽,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一定是因为她一直在后台焦急地等待水户同学出现的缘故吧。
我们告诉粧子小姐等演出开始后再过来,然后便离开了。
「发表会结束后去后台一定能见到水户同学的。到时候再把花给她吧。」
「……嗯。」
琴吹同学一定很失望吧,她无精打采地点着头。紧紧抱着的蓝玫瑰微微地摇摆着。
我们的座位在二楼的最前面。
毬谷老师会来吗?还有臣……
虽然我向观众群扫视了一圈,但是由于人太多无法确认他们是否到场。
终于,场内的广播里传来『请关闭手机的电源』的声音,会堂开始变暗,开演的铃声响了起来。
歌剧『杜兰朵公主』开始了。
中国的皇帝的女儿——杜兰朵公主生性残忍,她对向自己求婚的男子们出三个谜题,如果不能回答出来的话就会把他的头砍下来。因为战争而被驱逐出国的流浪王子卡拉富正好见到了波斯王子被处刑的一幕,对于这冰一样的公主的行为他感到非常愤怒。
但是不久后,当他看到出现在高楼上的美丽的公主后心就立刻就被夺走了,于是他不顾周围的劝阻,希望向公主求婚并解开谜题。
客串演出卡拉富的男人听说是活跃的职业歌剧歌手。以沐浴在夕阳下的皇城为背景,华丽的男高音就像小号般充满朝气地回响着。
『我全身都是热情,全身都是渴望!
我的身心受尽煎熬!
心中的琴弦奏响了同一句话,
杜兰朵!杜兰朵!杜兰朵!』
厉害。
虽然也有麦克风的效果,但没想到人的声音竟然能这么高亢地回响,真的就像乐器一样啊!
虽然歌是意大利语的,但因为事前已经把内容记在脑子里了,所以在演哪个场景大致都明白。人物的喜怒哀乐鲜明地传达了出来,登场人物的感情乘着歌声,以压倒性的气势侵入我的心中。
离杜兰朵公主登场还有一会儿。水户同学会出现在舞台上吗?
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刺痛,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抱着蓝玫瑰的琴吹同学,用祈祷般的眼神注视着舞台。
第一幕结束,开始进入第二幕。背景换成了皇城中。
被任性的公主折腾来折腾去的大臣们的叹息声,聚集在城内广场上的众人,皇帝和卡拉富之间的争论。
皇帝忠告卡拉富最好尽快离开这里,然而卡拉富却毅然地放声高歌起来。
『天子!我向您请愿,
请准许我接受这个考验!』
啊,快要来了。
手心被冷汗浸湿了,呼吸变得困难。
很快,杜兰朵公主就要出现了。
安置在舞台中央的那段高高的台阶。
灯光照在那顶上,大家齐声唱道。
『公主殿下,请从这里出来!
在众人面前展现你的光辉吧!』
琴吹同学探出了身子。我也忘了眨眼,凝视着台阶。
所有人原本以为杜兰朵公主一定会乘着升降梯从那里升上来。
可是,杜兰朵公主并没有出现。
其他的观众也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骚动就像波浪般扩散开来。
水户同学,还是没能赶上吗——!
然而此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清澈的高音——
就在观众席一楼的后方。
然后,有个少女通过中央的通路,慢慢向舞台走去。
这个四周飘散着仿佛连空气都会被冻结般的威严,拖着长长的裙摆,身上缠着红色和金色的光彩夺目的薄衣,头上戴着硕大的金色王冠,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的少女——
是杀戮的公主,杜兰朵!
观众席沸腾了。
杜兰朵公主脸的上半部被白色的面具盖住了。
可是,我的困惑瞬间就在支配着整个会堂的女神的歌声中消失殆尽。
那充满张力的歌声仿佛透明的翅膀一般闪闪发光,向天空中那遥远的彼岸飞去!
那丰满有力的高音仿佛毫不畏惧任何威吓,以要穿透会堂墙壁和通往大厅的门一样的气势轰鸣着——!
『距离今几千年的过去,
绝望的呼喊声曾在这个宫殿里回响。』
『然后,这个呼喊声经过了世世代代,
寄宿到了我的灵魂中!』
这是真正超越了人类智慧的歌声,由天上的乐器所奏响的至高无上的幸福的歌声!
浑身是血的公主,呼唤死亡的公主,冰一般冷酷的公主——然而,那声音却如同洒落的光芒一般透明闪亮,有着钢铁般的强韧,让名为杜兰朵的少女看起来像是洁白的没有污秽的至高的存在,而不是散发着血腥味的杀戮者。
人类的男人无法触及到的,冷酷纯洁的美少女。
当她一站到舞台的中央,灯光全都汇集在她身上,发狂般清澈高亢的声音响彻会堂的每个角落。
为了给以前被异国的国王带走,最后被凌辱至死的祖先的公主报仇,她发誓这个身体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我要向你们报仇,
为了那个清纯无垢的人,为了她的呼喊,
还有她的死!』
『谁都别想得到我!
害死那人的凶手,
我对他的憎恨丝毫没有减退。』
『我拒绝,我拒绝!谁都别想得到我!』
这个声音是伸展得如此高远!
越是到了高音部分力量就越强,歌声仿佛要向着天空自由地展翅。
我并不是学音乐的,对歌剧也不是很了解。但是,这个声音确实已经把整个会场卷入到了一个炙热的幻想的漩涡中去。
杜兰朵的声音和卡拉富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女高音和男高音,两个高音为了想让对方屈服而互相碰撞,激烈地冲上蓝天。
就算卡拉富的声音一度中断了,杜兰朵的声音似乎想要显示两人力量的差距一般,依然向更高的地方延伸着。
第二幕马上就要结束了。
对于杜兰朵公主提出的三个问题,卡拉富做出了精彩的回答。
虽然如此,杜兰朵公主还是拒绝了卡拉富的爱。对于她的反应,卡拉富翻过来让她在天亮之前试着猜自己的名字。
如果公主猜中那个名字的话,自己就会去死。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请告诉我我的名字,
在天亮之前!
如果猜中的话,天亮的时候我就去死!』
杜兰朵公主点了点头。
幕布降了下来,会堂被雷鸣般的掌声和赞赏声所包围。
观众如痴如醉地一起站了起来。
当广播里告知接下来二十分钟是休息时间时,暴风雨般的掌声渐渐停了下来,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鼓掌。
琴吹同学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我……要去下后台!我已经等不到演出结束了」
忍受着痛苦和不安,我和琴吹同学一起向后台走去。
就算不让我们进去,至少,能看到水户同学的样子也好——
可是当我们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变得一片混乱。
工作人员慌忙地从那扇开着的门里进进出出,互相大声地叫喊着。
「水户同学还没找到吗!」
「没有,厕所和大厅都没!」
「什么?主角消失了!?」
「渡边先生,为了以防万一请先做好准备!」
「好、好的。」
我们吃惊地面面相觑。
水户同学竟然又失踪了!
下一个瞬间,我们跑了起来。
必须找到水户同学!或许还在这附近。
哪里?到底去哪里了?
我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在会场的走廊上奔跑着。
「琴吹同学,给水户同学的手机打电话试试看!」
抱着花束的琴吹同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快速地按着号码。
犹如大海般纯蓝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
「不行,没人接!」,琴吹同学喊道。
就在此时——
耳熟能详的圣诞歌声掠过耳边。
这是,『圣诞老人来到了城里』。
琴吹同学吓了一跳。
我们向着发出声音的源头全速跑去。
花瓣一片一片飘落在地毯上。轻快的旋律一直持续着。
是从正面的那扇门里传出来的!
我转动把手冲了进去。里面是个仓库,左右两边的架子上堆积着瓦楞纸板箱。
架子的中间站着一个身上缠着华丽的薄衣,脸上带着面具的少女,她正用双手试图把缠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解开,身体拼命扭动着。
看到那个从背后把少女的脖子吊起来的人,我们愕然了。
为什么,她!
戴着假面的少女用脚在地上滑动,单手抓住架子的一角。王冠上的垂缨发出了声响,血色的衣服被翻了起来,朴素的黑色围巾紧紧勒住了她那纤细的脖子。少女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住手!」
琴吹同学扔下玫瑰的花束,向勒住水户同学脖子的人冲去。我也抓住她另一侧的手,试图阻止她。
「别碍事!」
就像发了疯一样扭曲着表情转过身来的是镜粧子小姐。
「我明明这么疼爱你,你说你家现在很困难,所以给你介绍不错的客人。为什么你还要背叛我!」
粧子小姐非常激动,眼中似乎完全没有我们的存在。
愤怒和憎恨在她那细长而清秀的眼中翻滚。她拉紧围巾的一端,涨红了脸,紧咬着牙齿。
为什么,为什么粧子小姐会对水户同学抱有如此强烈的憎恨?
介绍客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
我以仿佛撕裂喉咙般声音喊道。
「给水户同学介绍援助交际工作的人是你吗!粧子小姐!」
粧子小姐一瞬间把手从围巾上松开,往后方摔到了。
琴吹同学「啊」地惨叫了起来,我们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粧子小姐背部重重地撞在了架子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然后靠在架子上激烈地喘息着低声说道。
「嗯……是啊。可是,我不也是这样,靠着自己的力量来赚钱,然后才能继续学习音乐的吗?」
「!」
琴吹同学倒吸了一口气。
粧子小姐不顾散乱的头发,眼中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继续说道。
「要干音乐这方面的事,钱是必须的。不仅仅是上课的费用,买衣服的钱、教材费、音乐会入场券的定额,还要在外面接受个人的授课,还要留学,花钱就像流水一样,有多少都不够!
所以我就会给那些为钱犯难的女孩子们介绍不错的工作,还建了网站,募集能信得过的客人。」
网站的管理人也是粧子小姐吗!
我不禁颤抖了起来。琴吹同学也睁大了眼睛,紧绷着脸。
「可是,就算像这样出卖自己继续学习,结果能够真正成为音乐家的一个都没有。大家都在途中遇到挫折,绝望了,哭泣了,渐渐开始放弃梦想……就像我一样。」
粧子小姐有些痛苦地咬着嘴唇,扭曲了表情。在这之后,她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像那样歌唱?
当你在大家面前演唱『夜之女王的咏叹调』这首歌的时候,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精彩了。我真是惊呆了。这孩子和我以及到目前为止的其他孩子不同,也许她能成功——每当我这么想着,就会感到很害怕、很愤恨!」
闪烁着光辉的黑暗的视线投射到了蹲坐在墙边的水户同学身上。她干涸的嘴唇中吐出了憎恨的话语。
「所有的『椿』都必须绝望!就像身为第一个『椿』的我一样!我绝不不允许你一个人成为特殊的『椿』。那样太不公平了!」
粧子小姐紧握住放在架子上的大裁缝剪刀,向水户同学冲了过去。
「夕歌!危险!」
琴吹同学大叫道。
剪刀刺中了水户同学脸边的墙壁,迸出了火花。
粧子小姐充满怨恨地呻吟着,再次举起了剪刀。
「你没有资格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站在舞台的中央!」
「住手!」
跑到她跟前的琴吹同学被用手肘推开。
「琴吹同学!」
水户同学的一束头发被剪刀剪了下来。
漆黑的头发就像蛇一样弯曲着飘落到地上。被粧子小姐用力拉扯的衣袖裂开,白皙的手臂和肩膀露了出来。
「你——背叛了我们所有的『椿』!」
粧子小姐的气势非常可怕,让人难以接近。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粧子小姐背后的那扇门旁。
毬谷老师!
在那个位置的话,或许能从后方按住粧子小姐也说不定。
就算那样不行,也可以叫人来!
可是,毬谷老师却一动也不动。
他只是以仿佛被冻结般冷酷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悲剧的场面。
就像脸上戴着面具一样冷冷地没有任何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一动也不动呢!
粧子小姐把水户同学推倒在地并骑在她身上,发疯般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你不需要这种衣服!无论你怎么掩饰,『椿』只是个肮脏的娼妇而已!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早已经被黑暗玷污了!」
薄薄的衣服伴随着哧哧的声音被撕裂,肌肤裸露在外。
白皙的喉咙——胸部——然后是腰部!
我们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水户同学。
隐藏在衣服下面的并不是什么柔软的少女的身体,而是肌肉紧绷的少年的身体!
「怎么会……」
粧子小姐的手无力地放下了。因憎恨而扭曲的脸上充满了混乱。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调包了?水户同学去哪儿了?」
这时,门的那边传来了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的声音。
「那就要问幽灵了。」
从目瞪口呆的毬谷老师身边经过,摇晃着细长的三股辫,昂首挺胸的走进房间的,是在制服外披着藏青色外套的远子学姐。 |
「你怎么会在的?业者考试呢?」
面对有些惊惶失措的我,远子学姐脸颊微微泛红,支支吾吾地辩解起来。
「抱歉。有些担心……所以途中又偷偷跑了出来。」
我感到一阵头晕。明明快要考试了而且还只有E等的成绩,现在居然还跑来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松开了右手,蓝色的花瓣纷纷飘落下来。
「沿着这种花瓣找过来,就看到心叶你们了。」
毬谷老师和琴吹同学也都惊呆了。
粧子小姐站起身来,打量着远子学姐。
「……!你是谁啊?」
远子学姐挺起扁平的胸部,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如你所见,我就是『文学少女』喔!」
那种自我介绍估计超出了粧子小姐的理解范围吧。只见她睁大双眼,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冰冷的空气。
呆站着的粧子小姐终于回过神来,皱起眉头,像喘息般地勉强挤出一丝声音。
「你刚才说幽灵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是谁?」
衣衫褴褛的面具少年并没有遮挡裸露的胸部,而是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蹲坐在地上。
对啊,他到底是什么人。
正当我们困惑着的时候,远子学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
「要说明这件事,还真有些麻烦呢。这个围绕着名叫水户夕歌的女孩子所展开的故事,纠结了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想法,变得让人难以看清主要情节了。
不过,那边似乎已经找到人代替他登上舞台了,所以,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回到那里去了。时间非常充裕,我就像个文学少女的样子慢慢解读整个故事的经过吧。」
似乎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所在的空间。
远子学姐开始用流水一般清澈的声音说道。粧子小姐、毬谷老师以及琴吹同学全都屏住呼吸盯着她。
「这次的事件,是以容易让人联想到盖斯东·勒鲁的《歌剧魅影》的状况开始的。勒鲁一八六八年出生在法国,在以法律家和新闻记者的身份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之后,三十岁时转职成了作家,陆续发表了被称为密室推理名作的《黄色房间之谜》等作品。和他同一时期的法国人气作家还有《绅士大盗》系列的作者勒布朗。
有着如此辉煌成就的勒鲁,在一九一零年发表了描写居住在歌剧院地下的面具男以及被卷入到他黑暗的热情中去的人们的故事《LeFantomedel'Opera》——《歌剧魅影》。
水户同学很喜欢这个故事,从以前就一直想要见到『音乐的天使』。
然后,就像女主人公克里斯蒂娜一样,秘密地接受某个人的指导,展现出作为歌女的才能。
另一方面,水户同学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他和作为克里斯蒂娜恋人的拉乌尔有着相同的立场。
身处圣条学园中的这个人的名字和来历,水户同学甚至没有告诉过自己的好朋友七濑,只是给出了和他相关的三个提示。」
远子学姐慢慢地竖起手指。
「一﹑他家是九人的大家族。
二﹑他很喜欢喝咖啡。
三﹑他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
你们一定认为九人的家族是个决定性的重要线索吧?
不过,这个提示实际上并不是指水户同学的恋人喔。」
之前她也这么说过,说什么水户同学的男朋友并不是九人家族——
远子学姐对聚精会神地听着的我们说道。
「有一本名为《爱的一家》的儿童文学小说,书有些旧了,因为在日本现在已经绝版了,所以年轻人或许并不知道这本书。书是在一九零六年出版的。作者是阿格奈斯·扎巴,一名德国的女作家。身为五个孩子的母亲的扎巴,以身为人母的经验写下了佩夫林格一家的故事,故事讲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五个孩子过着幸福生活的故事。
这里登场的父亲,虽然性格有点急躁,却是个开朗诚实、令人敬爱的人。他虽然很喜欢喝咖啡,可是因为家里很贫穷,所以他只在过节的时候才喝。而且,他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总喜欢在桌边来回走动,所以经常被寄宿在他家的妇人警告——」
远子学姐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九人的家族,喜欢喝咖啡,踱步的习惯——这些全都和水户同学给出的提示不谋而合。因为水户同学好像经常阅读外国的家庭小说,所以她一定也知道这本书。那么,水户同学想通过这些提示传达什么呢?佩夫林格一家的父亲可是音乐老师喔。」
远子学姐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注视着毬谷老师。
「水户同学之所以隐瞒着男朋友的名字,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并不是学生,而是老师。就算男朋友是在别的学校,要是师生恋被传开的话,一定会对他造成困扰的。而圣条学园的男音乐老师就只有毬谷老师一人而已。也就是说,你就是水户同学的拉乌尔。」
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毬谷老师并不是水户同学的天使,而是她的恋人!
粧子小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琴吹同学则是脸色铁青地颤抖着。
毬谷老师急躁地瞪大了眼睛,用粗鲁的口气说道,声音失去了平时那温柔的感觉。
「确实,正如你所说的,我和水户夕歌交往过。可是最近我也没有见到她,她也没有和我联系。会不会是和其他男孩子好上了?比如说给夕歌指导的『天使』。就算我们偶尔见面,夕歌也尽说些那家伙的事。」
漆黑的不安一点一点地在心中扩散。
为什么老师在谈论自己的恋人时,眼神会如此冰冷。就好像在谈论令人憎恶的,令人唾弃的东西一样。
和在音乐准备室里对我们投以温柔笑意的老师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远子学姐追问道。
「所以老师就很嫉妒天使吧?拉乌尔对于克里斯蒂娜和音乐的天使的亲密关系感到极为不安,每次想到他们的事就变得很焦躁……
七濑的话证实了水户同学一直为恋人要求自己辞去晚上工作的事而烦恼着,而且她的男朋友也频繁地打电话给她。
老师对水户同学渐渐被天使吸引住的事担心得不得了,还不允许她在自己的面前谈论别人的事,我说得没错吧?」
「请你适可而止吧!不要尽说些毫无根据的话!」
听到这种仿佛能撕裂空气般的尖锐的怒吼声,我不禁颤抖了。
毬谷老师用满怀杀气的眼神瞪着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和老师正面对视着,以不输给老师的强而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没错,我只是个『文学少女』喔!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这些事全部都只是我的『想象』罢了。不过,水户同学失踪以后,老师的举动很不自然。如此执着地追求着的恋人突然失踪了,为什么没有马上去找她?为什么要拜托七濑整理资料?为什么要故意让她看到发表会的入场券?
还有,和一年级的女孩子去了宾馆,却把她扔下自己先回来了,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还一直盯着桌子。」
当远子学姐说到杉野同学的事时,我看到老师脸上流露出了仿佛受到巨大冲击一般惊讶的表情。
远子学姐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继续追问道。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一直盯着桌子看?是不是看着它的时候回忆起了什么?」
某种可能性突然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让我不禁颤抖了起来。
黑暗从我背后渐渐地逼近。
「老师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去那个房间,是不是有什么必须要确认的东西?失踪的那天,水户同学给七濑发了邮件,好像是说突然有工作来了,必须要出去一下。这个工作,就是靠陪男人来赚钱的——援助交际。
老师怀疑水户同学有外遇,于是就开始监视她,从而知道了水户同学的秘密,不是吗?然后,那天在宾馆,你以客人的身份见到水户同学,身为水户同学的拉乌尔的你,因为嫉妒和愤怒而变成幽灵,把水户同学的头撞在桌子上。」
「不是的!」
毬谷老师的声音打断了远子学姐的话。老师的脸扭曲着,手脚不停地震颤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混乱和激动纷乱交错着。
黑暗——黑暗慢慢地改变了空气的颜色。
「那是夕歌自己摔倒的!我劝她不要再唱歌了,她也不听!有必要不惜做那么下流的事都要继续音乐之路吗?
可是,夕歌只是哭着回答我说自己除了唱歌已经一无所有了,还说天使在等着她,必须要去上课了,然后就背对着我,想要跑出房间!」
我惊呆了。
老师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喊什么,像失去了理智一般继续叫嚷着。
「我勃然大怒,猛地掐住夕歌的脖子。就在我们互相推挤的时候,夕歌脚下一滑头撞到了桌角上,流血了。然后她倒在了床上,一动也不动,我又惊又怕,就留下了夕歌独自一人跑出了宾馆。」
锵的一声,粧子小姐手上的剪刀掉了下来。粧子小姐似乎是为了忍住不大叫出来,两手捂住嘴。
琴吹同学也脸色铁青地紧紧抓着架子的一端。
我也没办法相信这一切,也不想相信。毬谷老师竟然对水户同学做出这样的事!在感到不知所措的我们面前,毬谷老师继续崩坏着。面具下面露出了那因嫉妒和疯狂而丑陋地扭曲着的真面目,他那甜美轻快的声音变得像蟾蜍的叫声一样难听。
「到了第二天也没有传出在宾馆发现尸体的消息。因为夕歌的手机打不通,我就假装成夕歌的家人试着向学校打听,得知夕歌一直无故缺席,也没有回过宿舍。我开始觉得很可疑。夕歌到底去了哪里?她还活着吗?还是说已经死了?」
就是在这种时候,有人以『椿』的名字给他寄了发表会的入场券。
我可以从他那断断续续痛苦的声音中清楚地感受到老师当时的惊讶。
老师之所以以整理资料为名把琴吹同学叫到自己的身边来,是因为琴吹同学是水户同学的好友,他怀疑水户同学是否联络过琴吹同学,所以想监视琴吹同学。让琴吹同学看发表会的入场券也是想看看琴吹同学会作何反应。
老师在那安详的表情下,焦急着,痛苦着,苦恼着,他仔细地观察着我们的一言一行。
毬谷老师是拉乌尔,同时也是幽灵!
老师用混乱的,颤抖着的声音继续说道。
「手机和电脑里都有署名『椿』的人发来很多封邮件,上面写着『杀人犯』、『堕天使』。可是,本人却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感觉就像是在被慢慢地折磨、玩弄着。一定是天使在操纵着夕歌。天使将夕歌从那个地方带走了。
没错,全部——全部都是天使的错!
如果夕歌没有被天使所引诱——如果没有背叛我的话——
我很想从天使手中救出夕歌!但是,还是没能赶上。夕歌被天使带入到地下王国中去了!」
看着老师瞪大了眼睛怒吼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被撕裂般疼痛。
毬谷老师一定没有打算伤害水户同学吧。
老师所憎恨的并不是水户同学,而是把水户同学的心夺走的天使。
连水户同学的父母自杀的事,他也一定不知道吧。或许连欠债的事也没有听说吧。
所以,老师并不能理解水户同学的心情。
他无法理解不惜从事援助交际也要延续音乐之路的水户同学,而是把水户同学的变化归咎于天使,憎恨着天使。
就连和衫野同学去宾馆也只是因为对抛下水户同学不管,独自逃走感到后悔,想去确认一下水户同学的生死而已吧。
老师也是竭尽自己所能想拯救水户同学吧。所以他才会当盯着桌子,用可怕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着。
来不及了——
是的,老师并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堕天使。老师是——老师是——
这时,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背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吧?敬一先生。」
高亢澄澈的少女声音。
缠着一身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墙边发出如冰一般美丽的声音。
「夕歌……」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地低声说道。粧子小姐也用仿佛看到怪物一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角。
远子学姐紧闭双唇,直直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似乎正被一双冰冷的手抚摸着。
这个声音和之前在手机里听到的水户同学的声音一摸一样。
这根本不可能是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这是高亢澄澈的少女声音——
「!」
毬谷老师就像是要爆发出恐惧的呐喊声一样,夸张地扭曲着脸。
仿佛先代的公主在嗜好杀戮的杜兰朵公主体内苏醒了一般,在这个瞬间,水户同学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他以水户同学的声音对毬谷老师说道。
「是你把我杀了喔,我的身体正在冰冷泥土中腐烂着。」
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到底发生什么了?这是现实吗?
「骗人的!」
汗如雨下的毬谷老师继续叫喊着。
「尸体不在宾馆里!夕歌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而且在天使的身边!」
如同削尖的冰柱般的少女的声音冰冷地回荡在房间里。
「敬一先生,你总是这样呢。总是这样把自己所做的事正当化,让自己保持干净。那个时候也是,你责骂我是个污秽的女人,想要把我杀死。」
「不是的……」
「一点都没错喔。」,她冷冷地说着。「掐住我脖子时你的眼神,充满了因为自尊受到伤害而产生的杀意和憎恨,如同利刃般闪着光芒。对,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
「在你扔下倒在床上的我,独自一人逃走以后,醒过来的我是用怎样的心情擦掉滴落在地板上的鲜血的……只知道顾着自己的你,一定不会明白吧。
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偷偷地从宾馆出来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顶着寒风,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路上,你也一定不会明白吧。
当然,第二天的早上,我又是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的,你同样不会明白。
我的死因是头部受到撞击。
说到这里,你还要坚持说没有杀害我吗?」
毬谷老师哆嗦着嘴唇,勉强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可是,没法顺利说完一句话。
琴吹同学用充满恐惧和混乱的眼神注视着那个用好友的声音道出水户同学死因的少年。
他说的事,是真的吗?
在宾馆和毬谷老师见面的第二天早上,水户同学真的死了吗?
我的喉咙颤抖着,大脑快要麻痹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琴吹同学会怎么样呢?她还一直相信并且等待着水户同学在圣诞节那天回来呢!
戴着面具的少年慢慢举起纤细的手,指向毬谷老师。
就像那因无法原谅男人的罪孽而歌唱的杜兰朵公主一样,他用高亢澄澈的声音,冷酷地说道。
「你就是傲慢的路西法(注:撒旦,圣经中的恶魔,反叛耶和华的天使,希伯来文的原义是反对者,在有些宗教信仰中都曾提及,另一种说法是堕落天使路西法)。你的罪孽,并不只是把我杀了。
敬一先生,你教了我错误的唱歌方法,想毁了我的嗓子对吧?」
毬谷老师像是受到了至今为止最强烈的冲击,露出了异常惊讶的表情。
我们也吓得屏住了呼吸。
老师竟然想毁了水户同学的嗓子!竟然,竟然会有这种事……!
「不是——我——」
害怕到极点的老师不禁后退了几步,利刃般锐利的视线贯穿白色的面具落在老师的身上。面具少年开始毫不留情地痛斥他,声音中可以感受到那种难以抑制的愤怒。
「你不仅仅嫉妒天使和我的关系!你还嫉妒我的才能!你打从心底憎恨我,还有让我的才能开花的天使,所以才把我杀了!」
老师抬起了头。
「不是的!我只是讨厌夕歌沉溺于唱歌中!
夕歌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可是,这样的人,在那个世界里就像被人随手丢弃的垃圾一样多,就算运气好能取得成功,大多也只是昙花一现。肯定马上又会失去一切,再次体验到痛苦绝望的感觉。就像我一样!」
老师大声喊着,仿佛口中要喷出血来。
一边颤抖一边说话的老师,表情中浮现出强烈的痛苦和苦恼。
「我小的时候被人称为天才,被捧上天。然而,到了变声期,刚一变成大人的声音,就被别人随意地评价说,歌唱技巧虽然非常好,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年轻时的光辉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算如此,我也还在呕心沥血地努力着!一直坚信着总有一天能得到比曾经失去的声音更加动人的声音——
就在那个时候,在留学地的巴黎,我听到了真正的天使的歌声。」
这是怎么回事?除老师以外还有被称为天使的歌手吗?而且还是真正的天使?
老师的脸部夸张地扭曲着。
「那种声音……那是迎来变声期后的男性绝对无法拥有的声音,就像是珍珠落玉盘般清澈的声音——我所失去的那高亢澄澈的声音。
当听到那声音——那歌曲时,我察觉到了——我想要的是已经失去了的女高音,男高音对我来说只是赝品而已。」
粧子小姐以惨叫般的声音朝毬谷老师喊道。
「怎么会这样!你的男高音是如此甜美透明,如此精彩动人!你不但在比赛上得了奖,而且在职业歌手中也非常活跃。大家都一直很羡慕你!」
对于靠着出卖身体来赚取学费,即使这样仍然没有获得成功,还转而让自己的学生堕落来复仇的粧子小姐来说,毬谷老师的话可以算是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打击吧。
对粧子小姐来说,毬谷老师才是拥有着自己望尘莫及的才能的象征。
「那种无聊的男高音,无论要多少都没用,根本没有一点价值!最多在比赛中拿个奖而已!如果我还有过去的那种女高音的话!如果还能像那时一样歌唱的话,不——」
毬谷老师有些痛苦地紧皱着眉头,困难挤出一丝声音。
「即使……我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没能像那样地歌唱。赝品不只是我的男高音,我本身就是个赝品。在那种声音面前,我只是个假冒的天使,成年后,我也没能再一次超越那个声音。我已经彻底地输了。
当我明白了这些的时候,那感觉就像被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一样。
然而,我却无法停止追求那种美妙的声音!于是我不断地去听音乐会,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那种声音,然而,每次等待我的都是绝望!我好想放弃,好想将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最深爱的永远的痛中解放出来!
那个时候——在天使的音乐会上,一位年迈的音乐家切断自己的手腕自杀了。」
那位音乐家为什么在那个地方选择了死亡?
他也是因为真正的才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感到绝望了吗?又或是,他希望在最后的瞬间能被美好的事物所包围着?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但是,以这件事为开端,陆续出现了一边用CD听着天使的赞美歌一边自杀的人。于是,天使的音乐会被中止了,CD的销售也受到了限制。
然后,天使就在人们的面前消失了,老师颤抖着说道。
忍耐着心里的阵阵刺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
『对于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来说……大家都很怯懦,缺乏自信,容易动摇喔。』
『一边被人称赞很有才华,一边不停地碰壁,难过着,痛苦着,变得不知所措……就算是这样,因无法放弃而让心灵开始变得扭曲的人我见到过很多了。』
那是在说老师自己吗?
毬谷老师晃了晃手腕,把手表摘下来,那里有一条被利刃割伤的痕迹。
老师也尝试过听着天使的赞美歌自杀,可是却没有成功。然后就将抛开一切,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开始了旅行。
「……我一直很想忘了天使。然而,不论离开巴黎多远,那种令人陶醉的歌声总是挥之不去,总是在我的耳边回响。无论我到哪里,那种声音都会追着我。一定是在第一次听到那歌声的时候就受到了诅咒吧。那并不是天使。那是会把人带向毁灭的幽灵的歌声。我原以为回到日本后就不会再听到那歌声了。」
老师抱着头,失魂落魄地嘟哝道。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夕歌是个开朗温柔的平凡少女。虽然以成为歌剧院的歌手为目标,却没有任何进步,总是迷茫地歌唱着。就和我一样,不是什么天才,单纯的普通人的夕歌才是最可爱的。
然而,夕歌却遇见了天使,她变了。比起我说的话,她更相信天使,歌唱的方法也改变了。
听见那歌,我都想吐了。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天使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是要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吗?我想拆散夕歌和天使,可是,却没能赶上——」
突然,『水户同学』激动地喊道。
「这些都是借口!你把我掐死,然后一个人逃走的事实是不会变的!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老师用手捂着耳朵,猛烈地摇着头。那冻结般的声音,如同永久的诅咒一样一遍遍地回响着。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
此刻我不禁产生了错觉,美羽出现在这里,用手指指着我责备道。
是你杀了我喔,心叶!
心里感到一阵激烈的疼痛,仿佛被漆黑的漩涡所吞没,慢慢地被挤碎般的恐惧让我不禁大叫起来。
「不要说了!毬谷老师并没打算杀水户同学。只是想和水户同学一起平静地生活罢了。老师不是坏人。他和我们一样,只是懦弱平凡的普通人而已——」
无论如何,请你们原谅老师吧。
请不要再为责备老师了。
这哀求般的话语,并不是为老师辩护,而是在为我自己辩解。
就算是我,也完全没想过要伤害美羽。让美羽讨厌的事,我一件也不想做。
被美羽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瞪着,被她无视,还被说了「心叶一定不懂吧」这样的话,这就如同被人用力推开一样——我可并不想受到这种等同于把活生生的人的手脚拧下来般的惩罚!
对于自己的软弱和狡猾,我感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在痛苦的绝望中,我只能尽全力地保持冷静。
琴吹同学明明就在我身边!
明明一直脸色苍白地颤抖着!
为了给丑陋的自己辩护而袒护对好友下手的人!我真是太差劲了,太差劲了。
这时,毬谷老师低声地呻吟道。
「别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
就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我沉默了。
毬谷老师就像受了屈辱一样脸颊微红,因为憎恨而燃烧的双眼瞪着我。
「平凡安稳的生活什么的,我可从来没希望过。平凡的生活比什么都好,这种话,只是平凡人不服输才说的话……即使这样,也只好这么对自己说,那种遗憾,那种悲惨,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会懂吗!」
我和琴吹同学,还有老师——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温暖的日子——
那在舒适安逸的空间——
那珍贵的时间和记忆,伴随着轰鸣声慢慢地崩塌了。
在飘散着桂皮香味的热气旁,老师满足地眯着眼睛微笑着。
如同浓郁的印度奶茶一样甘甜的话语。
『我想珍惜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的舒适的时间。』
『所以,我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敢断言,只要有一杯印度奶茶,人生就会很精彩,平凡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我的内心一下子变得空虚起来,身体渐渐失去了气力。
对我所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吗?老师口中的那些丑陋的言语才是他的真面目吗?
他那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和温柔的微笑,我曾经是如此地憧憬着……
「我可不想成为像拉乌尔那样的有钱、善良的配角!就算被人骂为怪物,我也想成为才华横溢的幽灵!如果只要靠伤害别人,杀人这样的事就能成为幽灵,那不管多少我都会去干的吧!然而,就算杀了夕歌,我也只是戴着幽灵假面的拉乌尔罢了!」
这就是真相吗?
这就是真相吗?
多么痛苦,多么丑陋,多么自作主张!
爱和信赖显得多么脆弱!
远子学姐用有些哀伤的眼神反驳道。
「拉乌尔并不是配角,他真心诚意地挂念着克里斯蒂娜并拯救了她,他才是故事的主人公啊!『歌剧院的幽灵』要是没了拉乌尔就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了。只有有了拉乌尔这样的光明,才能突显出幽灵的黑暗啊!」
「这种话只是诡辩!有谁会去留意那个只不过是有点教养的愚蠢的拉乌尔啊!拉乌尔只不过是个外表漂亮,和道具没什么两样的凡人。在真正的天才面前,他只是个不会被任何人理睬的可怜的赝品罢了!」
绝望和疯狂从老师的全身上下倾泄出来。他激烈地怒吼着,呻吟着,咆哮着,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眼睛宛如野兽般发着光。
「你们不会懂的!我的心情你们不会懂的!谁都不会懂的!」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直到刚才都一直责备我的美羽的幻影和毬谷老师的身影重合了,对我吐出带刺的话。
「你们什么都不懂!如果夕歌不那样歌唱——如果不回想起那种歌声,或许我就能欺骗着自己继续活下去。
是天使,是幽灵破坏了这一切!夺走了一切!我憎恨幽灵!我无法原谅幽灵!」
老师来已经无法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了。
就连『文学少女』的声音也无法传达到他的耳朵里。
老师用手指着戴面具的少年,大声喊道。
「你,还有爱着你的夕歌,都去死吧!你们才应该受到诅咒!」
充满怨恨的话语将世界染成了黑色。
宛如黑色漩涡般的绝望将我的内心扰乱,猛烈地敲打着我的脑袋。
没错,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是老师的心情还是美羽的心情,我都不知道!不了解!不明白!
老师曾对我说的那些话,明明是很珍贵的,我明明就想变得像老师那样。
果然还是不清楚真相好嘛!
假面少年轻轻地将被撕破的衣服的袖子卷起来,以熟练的动作将插在带子上的刀拔了出来,我呆呆地注视着他。
不管是谁都好。只要能早一秒将这个充满绝望的故事了结的话……
这时,琴吹同学从我身边穿过,向着毬谷老师走去。
琴吹同学将掉落在地上的蓝玫瑰花束紧紧地抱在怀里。
吊起眉梢,紧咬着双唇,一脸愤怒地举起了花束,然后重重地打在毬谷老师的脸上。
「——!」
像大海一般深蓝的花瓣纷纷飘落下来,花束掉落在了地上。
脸颊上沾着花瓣,睁开眼睛的毬谷老师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琴吹同学紧握双手,一边叉开双脚使劲站着,一边颤抖着。
眼眶的边缘已经囤积了大量泪水,直直地瞪着老师,然后,转瞬间她的表情就崩溃了,悲伤和泪水一起涌了出来。
「!」
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
「夕、夕歌,她可是非常……喜欢老师的。她还说,这些玫瑰花是老师在她生日那天送的,所以……她很喜欢。还特意拍了照片,用邮件发给了我,还说那是老师送的玫瑰花……发了好多好多张……难道老师就不喜欢夕歌吗!?」
那并不是憎恨,也不是愤怒,更不是诅咒,而是表达对好友思念的纯粹的呐喊而已。
一定是蓝玫瑰唤起了老师曾经的那段幸福记忆吧……
对水户同学的感情并不单单只有憎恨,在那之前,确实有过爱吧。
老师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哀伤。
想要趁着疯狂杀死拉乌尔他们的幽灵,当看到克里斯蒂娜为自己而流泪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治愈了,第一次被感动了。
被无私的爱情所支撑着的歌女眼泪,流到了隐藏在冰冷面具之下的幽灵眼中,和他的眼泪混杂在一起,就连可怕怪物化作的幽灵的灵魂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可怜的、不幸的埃里克。
只能自称为幽灵的一个可怜的男人,被歌女的话所拯救了。
与此相同,或许是琴吹同学的眼泪触动了老师心中温柔的那一部分。
毬谷老师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叮的一声……银色的戒指滚落到了地上。
老师似乎有些吃惊,凝视着在地上滚动的戒指。
面具少年似乎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淡淡地轻声说道。
「……夕歌一直到最后都把它紧紧握在手里,没有放开过……」
老师指尖不停地颤抖着,捡起了戒指。
然后从西装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枚同样款式的戒指。
平安夜那天和他交换了同样款式的戒指,水户同学曾经心情愉快地在邮件中这样写到。
水户同学曾说过,虽然约好要一直把戒指戴在手上,可是他说在学校戴着的话会被人取笑的,就把戒指摘掉,藏了起来。
到了约会之前,他就会急急忙忙地拿出来,戴到手指上。我很喜欢在远处偷偷的看他这么做。
这些都是水户同学曾经说过的话。
『还有啊,当他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时,在他紧紧握着手忍耐着的时候。』
『我就会抚摸他的手,然后轻轻地把他的手打开……这种时候就会有一种非常温柔,崇高的感觉,啊啊,我想我一定是深爱着他吧。』
老师用快要哭出来似的孱弱眼神注视着手掌上的两枚戒指。
然后,紧紧握住了双手。
可是,会将俯首呜咽着的老师的手温柔地解开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象征着神的祝福的蓝色玫瑰花瓣,在老师周围散落了一地。
老师所犯下的罪孽是无法被原谅的。
所说过的话,也已经无法收回了。
然而,看到那颤抖着肩膀,眼泪不断滴落下来的老师,我似乎感到埋藏在心中的块状的黑暗阴影也悄悄地溶解了。
远子学姐和粧子小姐脸上都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琴吹同学一边用手背拭去眼泪,一边像小狗一般抽噎着。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资格,心就像撕裂般地疼痛着——尽管如此,我还是伸出了手,紧紧抱住了琴吹同学。
天使不知何时消失了。
◇◇◇
让你如此伤心难过,真的很抱歉,七濑。
还有,没能遵守圣诞节的约定……
我想这一定是发给七濑的最后一封邮件了。
虽然七濑说尽是受到我的帮助,可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才是经常得到七濑的鼓励呢。
七濑从以前开始就是个笨手笨脚却又诚实坦率、从不撒谎的孩子。经常被班上的女生硬推去向男孩子抱怨,虽然老是抽到下下签,但是我就是最喜欢这样的七濑了。
那时,七濑好像很讨厌男孩子,虽然嘴上说男孩子也都很讨厌自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懂得欣赏七濑的男生出现的。
所以,中学二年级的冬天,当七濑扭扭捏捏地来找我,红着脸跟我说『画眉毛的方法,可以告诉我吗』的时候,我就像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
七濑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想变得更像女孩子一点,为了七濑能变得更加漂亮我也可以出一份力了,这让我很高兴。
七濑一直为自己的恋爱而努力着。为了井上同学的事,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时而惊惶失措,时而自我反省。能为这样的七濑加油,真的是件很快乐的事。
七濑怎么会那么可爱啊,我经常会这么想。七濑好可爱,真的很可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七濑的心情要是能早点传达到井上同学那里就好了啊,我一直这样祈祷着。
我和我的男朋友,以及七濑和井上,要是能四人一起约会就好了,我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每当我这样说时,七濑就会露出羞涩可爱的样子。虽然没能实现四人约会有点可惜,但是七濑的恋爱一定会实现的,我会一直坚信着,祈祷着。
没能把夕歌还给你,真的很抱歉。但是,夕歌现在正怀着平静幸福的心情,尽情地唱着自己喜欢的歌,所以不用为她担心了。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把七濑当作好朋友。
我发自内心地祈祷着七濑能幸福。
要是,七濑遇到什么伤心的事,就回想一下我送给七濑的魔法的咒文吧。
七濑好可爱。真的很可爱。是世界上最最最可爱的人。 |
星期一,我和远子学姐两人来到了图书室。
现在已经过了开放时间。整个房间被夕阳染成了寂寞的暗黄色。
柜台里没有人,阅览桌那边也没有一个人影。我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阵微弱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们试着往房间角落里的电脑桌走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夕阳的照射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的臣的身影。
他的眼睛反射着光线,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臣……」
我轻轻地向他打招呼。他听到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向我们看过来。
他的表情显得很冷静,似乎预测到我们会来了。
「水户同学到底在哪里?你知道的吧?」
「等三分钟。」
臣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又开始敲击键盘,最后按下了回车键。
随后,他关掉电源,站起身来并摘掉了眼镜。
「稍微有点远,可以跟我来吗?」
一下电车,我就写了封邮件。在那之后又走了很久,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建在荒芜草丛中的工厂。这间工厂已经关门了。臣背对着我们,淡淡地解释道。这时,我又拿出手机来写邮件。
在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有一颗和我们差不多高的圣诞树在月光下挺立着。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圣诞树中。那里就是我的家。
我想起了那天手机上的对话,痛苦在心中翻腾。
臣在树前停下脚步,蜷着身子趴在杂草上,咔嚓一声打开电源。接着,装饰在圣诞树上的星星、教堂、天使的羽毛都闪耀出光芒。
「水户同学就睡在这下面吧?」
远子学姐用哀伤的声音说道。
「夕歌最喜欢圣诞树了,当我把树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也非常兴奋。这些装饰品全是夕歌挂上去的。」
臣低着头,以干涸的声音回答。
他让水户同学想要住在圣诞树里的这个最后的愿望实现了。
他那淡淡的说话声,和在学校时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在音乐会上压倒性的高音以及电话里听到的严厉声音都截然不同,是一种接近女低音的、中性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到底有几种声音啊。
昨晚,我用家里的电脑调查了下过去在巴黎被人称作『天使』的少年。
年龄、出生地、履历全都不明,这位东方人的少年是几年前在教会的合唱团唱歌时被挖掘的,之后马上就成了大人气的歌手。
以闪耀的声音唱响的赞美歌充满了神圣的回响声,宛若邀请人们去天堂的天使一般让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赞不绝口。
尽管过了变声期却仍然高亢透明的声音让听众惊叹不已,甚至有传言说天使是女扮男装的少女。
无性的天使——
不知何时起他就被别人这样称呼了。
麻贵学姐所说的并不是毯谷老师,而是臣。她一定是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的吧。艺术的世界偶尔会出现不得了的怪物,麻贵学姐曾经这样说过,而天使正是这样的存在。
身为男性却天生拥有女性的音域的人被称为sopranista,用假声唱出女性音域的男性歌手被称为countertenor,为了保持少年期的女高音而实行阉割的男性歌手称为castrato。
天使究竟是哪一种,我们并不知道。
但是,他确实在我们面前唱出了那奇迹般的歌声,甚至成功模仿了水户同学的声音。
琴吹同学在那之后也说了,仔细听的话那声音的确和水户同学的有些不一样。
琴吹同学说,可能是因为他巧妙地掌握了夕歌说话的速度和一些癖好,另外,那周围的气氛让我们产生了一种是水户同学自己在说话的错觉。
我在小巷里听到的好几个人的笑声肯定也是他的恶作剧吧。
一年轰轰烈烈的活动之后,演唱会上有人自杀,然后,天使就忽然从人们的面前消失了。
天使的歌是将人引至死亡的破灭之歌——这样的流言传了出来,天使的名字被玷污了。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要听到天使的歌声,不过,天使再没有回到舞台。有人说天使果然是少女,有人说是被狂热的歌迷劫走了,也有人说是迟来的变声期将那澄澈的歌声夺走了。
几年后的今天真相仍然不明。
现在在我们面前用孤独的眼神盯着圣诞树的男生散发着某种幻想的气味,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平时那个用眼镜遮住面孔的高中生。
他究竟几岁了啊……低垂着头的他的侧脸意外地清秀,看上去既像是少年也像是少女,既像是大人也像是小孩。
超越时空,既无性又无垢的人——对,就好像天使一样。
「我经常在这里给夕歌上课。」
臣抑制住感情厉声说道。
「一开始,我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
他像是在生自己的气一样,轻轻地咂着嘴。
我们初遇的那晚,水户同学穿着双单脚鞋跟折断了的凉鞋,衣服破破烂烂的,右脸红肿着。她在这里边哭边唱着歌。
似乎是遇见了非常过分的客人,被从车上推下来了。
她为了不被悲伤的情绪吞没,勉强自己开朗地唱着歌,因为极力地忍着不哭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少女好几次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开始我只是躲在一旁偷看,但是,少女一直不停地唱着,我忍不住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这种唱法是不对的。这样子会弄坏喉咙的。」
弥漫着青草香气的盛夏。
水户同学一脸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月光下的他。
当他接着把唱到一半的那首歌唱下去时,水户同学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不久之后,自己也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他时不时会给水户同学几个建议,就这样,两人的合唱持续了很长时间。水户同学的声音就像是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渐渐地伸展开来,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
他也非常高兴。
曾经决定了不再在别人面前唱歌的臣已经好久没和人一起歌唱了。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重叠并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实在是太愉快了,好想一直这样唱下去。
到了早上,他给水户同学准备了件衣服,然后连名字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并不想和他人交流,也不想期待什么。
然而,水户同学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都来到他这里,请求他教自己唱歌。
他不肯透露姓名,夕歌就笑着说『那就叫你「天使」吧。《歌剧魅影》中的音乐的天使喔。不喜欢的话就告诉我名字』。
他固执地不肯说出姓名,结果『天使』就变成了他的名字。
尽管这个名字只会让他感到痛苦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户同学那清澈的声音喊着『天使』,心里真的很舒服。
『天使』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水户同学在他的指导下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起技术上的原因,可能心灵上的解放起到了更大的作用吧。
唱歌的时候,水户同学总是显得精神奕奕而且非常开心。
水户同学和他说了很多事。
好友琴吹的事,恋人毯谷的事,喜欢的书,将来的梦想——不光是开心的事,辛酸的事也都跟他说。
『我是不是和茶花女一样误入歧途了啊。总有一天会像维奥莉塔一样失去一切吧?』
她寂寞地这样说道。
『但是没有办法啊。讨债的人每天都会来家里,父亲也不能再待在公司里了,我想让弟弟能继续读高中啊。因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了。嗯,没办法的,现在只要能唱歌我就很幸福了。』
说完,她笑了。
『虽然瞒着敬一先生和七濑很痛苦,但是我一直认为白天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夜里发生的事全都只是恶梦,醒来后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但是,最近我偶尔会这么想,会不会晚上的我才是真的我而白天的我只是幻想呢?』
「虽然我是放弃了唱歌的人……但是夕歌她是真的喜欢唱歌。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又有很出众的才能,我不想她和自己一样把自己隐藏在暗处生活,我要她在阳光下获得成功。」
臣注视着圣诞树上微弱的光亮,静静地讲述着和水户同学之间的回忆。从他的声音和侧脸上透出一股失去重要东西的人所独有的悲伤和孤独。
对于长久以来一直孤身一人的臣来说,水户同学大概就是给他带来光明和温暖的人吧。
对,正如这一颗在黑暗中发出微弱亮光的圣诞树一样。
水户同学不正是臣的希望吗?
他们两人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时间,他们说了些什么话。我只要一想到这些,胸口就剧烈地颤抖,眼睑跟喉咙变得滚烫,一阵阵地刺痛着。
远子学姐一定也是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她的双眼都湿润了,悲伤地紧闭着双唇。
让水户同学变得如此沉迷于歌唱的契机就是家人的死。她为了忘掉这残酷的现实,开始了歌唱,并且强烈地渴求着成功。
她甚至不惜威胁副理事长堤来夺取发表会主演的机会,并且埋头于排练。看到水户同学在扮演为了给祖先公主报仇雪恨的杜兰朵时,就像是在对让自己陷入痛苦的世界大声呼喊,臣感到非常不安。
就这样,悲剧发生了。
「……那天晚上,夕歌遍体鳞伤地出现在这里。她脖子上有被勒过的痕迹,头上也被撞破了。她只是敷衍着说是和客人发生了点纠纷,一开始看上去还很有精神,但是她的样子越来越古怪……第二天早上断了气。」
远子学姐用充满忧郁的眼神看着臣,喃喃地说道。
「所以你就以椿的名字给水户同学的客人们寄去了入场券吧?为了把犯人引到那里去?」
「……即使不这么做,我从夕歌的态度……也大致猜到了。」
臣的声音变得嘶哑。他强忍着痛苦,紧握着拳头。
「夕歌如果是在包庇谁的话,那人就非他莫属了……」
看到臣紧咬着嘴唇,盯住空中的样子,我的胸口又像要裂开一样。
臣在把水户同学的尸体安葬在这颗圣诞树下后,开始慢慢调查毯谷老师。他一定是一边盯着老师的动向,然后好几次否定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一定是一直拼命地祈祷着犯人不是老师吧。
为了水户同学,他一定不愿相信犯人是毯谷老师吧。
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
水户同学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然后,就这样包庇着恋人离开了人间。
「因为夕歌连死后都没有松开握着戒指的手,所以我切断了她的手腕,硬是把戒指夺了过来,立誓报仇……」
为了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臣拼命地忍耐着。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向他问道。
「你之所以继续用水户同学的手机给七濑发邮件,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吧。」
臣转过脸去,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一样。
「如果突然失去联络,七濑跑到夕歌家来找她就麻烦了……」
身后传来了踩到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
大概是琴吹同学,她一定是读了我发的邮件吧。因为离车站很远,我让她乘计程车来。
今天琴吹同学发烧没来学校。午休时我打电话给她,她跟我道歉,说发烧了,明天会好好地来上学的。
我悄悄地转过身去,看到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琴吹同学哭丧着脸站在建筑物的背光处。
臣并没有注意到她,继续着刚才的话。
「那个时候,要是七濑没有朝毯谷走过去——毯谷没有看着夕歌的戒指流下眼泪的话——我一定已经切开他的喉咙杀死他了。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夕歌希望看到的,但是我还是会那样做吧。是七濑阻止了我。」
伴随着烧伤一般的疼痛,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漆黑的绝望感和那束手无策的闭塞感。
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永远的平行线。
仿佛只是为了彼此伤害而存在的言辞。
推翻了那种令人绝望的状况的,正是琴吹同学那真挚的情感。
『不要把七濑牵扯进来。』
『井上同学,你只要看着七濑一个人就好了。』
臣紧咬着双唇,低下了头。
他一定是想保护对水户同学来说非常重要的好友吧。
他装成水户同学给我打电话,厉声训斥我,这些都是因为他担心琴吹同学……肯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靠不住,所以他很着急吧。
臣用僵硬的视线看着我。
「……那时候说你是伪善者,对不起……全靠你一直支持着七濑,谢谢。」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不禁微微颤抖。
「被支持的人是我才对。」
他那紧张的瞳孔稍微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了一丝寂寞。
我突然注意到刚才那个原来是在和我道别,于是惊讶地向他问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臣的表情又变得很严肃,别开了视线。
「去别的地方。至今为止我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到处旅行着。」
「学校呢?」
「不读了。我会在那里是因为某个『契约』,而那个『契约』现在也已经完成了。」
远子学姐问道。
「是和麻贵的契约?」
「这我不能回答。」
他的断然回答就像在告诉我他已经对许多事感到绝望,打算放弃了。他的样子实在让人揪心,我不由地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走?呆在这里不好吗?你是自由的吧?你完全可以和以前一样在这里生活嘛。」
「不行……做我经纪人的养父母现在也仍然拼命地在找我。他们一定认为我还有商品价值吧。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那么,你打算一直这样躲躲藏藏地生活吗?你打算永远不在大家面前歌唱了吗?」
我悲伤地注视着他那被淡淡的灯光照亮的侧脸。
他和我很像。
受到大家的赞誉,却又突然从人们眼前消失的拥有少女嗓音的少年。
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却又突然放弃写作的拥有少女名字的小说家。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一样,心里非常难受。
臣抬起头,用阴郁悲伤的眼神望向我。
「井上同学打算写第二本吗?」
心脏仿佛被贯穿了。
我不会再写小说了。
我绝对不会去当作家。
两年前,我曾哭着这样发誓。
为什么臣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实在想不明白。难道他调查过我?
但是,你也一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吧?
我们很像。
所以他才会反问我是否打算写第二本了吧?
他一定也知道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是想告诉我,这同样也是他的答案吧。
天使不会再歌唱了。
「歌唱没有让我变得幸福。」
他那寂寞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刺入我的心脏。
小说给我带来的只有灾祸而已。我为虚构的自己感到痛苦,我失去了美羽。井上美羽明明应该是个很美的名字——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丑陋污秽的名字,一个给我带来痛苦和后悔的名字。
悲伤就如湖面上波纹,在我的心中扩散开来。
臣嘴边浮现出自我嘲笑般的笑容说道。
「毯谷就算是个魔鬼,他也至少说想成为幽灵。可是,我却一直想成为拉乌尔。」
这大概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吧。
在《歌剧魅影》中,幽灵也这么说过,自己已经疲倦了,不想再做一个不正常的人。
——今后我也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像正常人一样娶个妻子,星期天和她一起去散步。
——我做了个面具,大家应该不会再回头看我了吧。
丑陋的幽灵在豪华的歌剧院地下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在那里面唱歌、弹钢琴、作曲,他做梦都想要在光明的世界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就只能生活在没有人会喊他名字的,孤身一人的黑暗中……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这个故事必须读到最后。
如果不读完就无法了解这个故事的真意。
就在这时,一脸悲伤的表情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远子学姐开口说道。
「是呢。我也认为能够以拉乌尔的身份活在世上是非常幸福的。」
臣注视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则是用那对清澈的双眼正视着臣,她那细长的三股辫被风微微吹动。
「《歌剧魅影》是一个残酷的故事。用面具遮住自己丑陋脸庞的男人,爱上了境遇悲惨的少女,少女借着他的魔法变身成为公主。然而少女所爱之人是年轻貌美的王子。
克里斯蒂娜绝对不会选择幽灵。
如果他没有一张丑陋的脸——那他一定是『能成为人类中最高贵』的人物了吧,即使他是个拥有优秀才能,应该被人同情的人物,克里斯蒂娜也只会选择拉乌尔。」
让人心情难受的声音消散在寒风中。
臣一脸痛苦的听着远子学姐的话。
「《歌剧魅影》就是这样的故事喔。
但是,正因为充满了悲伤,这个故事才会显得如此美丽的啊。
被灰暗颓废的美所点缀的哥特小说,在故事的最后因为幽灵所展示的真相而变成了一个令人震撼的透明故事——
就好像粘稠浓厚的酱鹅肝,被装在精致的玻璃杯中的冰冷的巴黎水(注:一种天然有气矿泉水)一瞬间冲洗干净,故事升华到另一个高度。」
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远子学姐苗条的身体和娇小的脸庞。
远子学姐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悲伤呢?
她就像是在跟飘忽不定的幻影说话一样,低垂着眉毛,流露出坚定的眼神。
「《歌剧魅影》并没能得到和勒鲁的另外一部作品,被称为密室推理名作的《黄色房间之谜》一样的好评,还被批评说,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太荒诞无稽,漏洞也很多,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又太大众化。
但是,勒鲁通过这本书创造出了幽灵这个让人难以忘记的人物。
读完整本书后,许多人都被幽灵的悲惨命运所震撼,忍不住根据故事中的线索开始想像他到底是怎样一路走过来的。然后,不管怎么样都希望他能得到救赎。读完整个故事后,感觉幽灵就像是真实存在的人一样。
克里斯蒂娜不会选择幽灵。
但是,读者们不会忘记幽灵。
不会忘记幽灵的叹息,幽灵的生命,幽灵的爱。
摘下面具的丑陋幽灵才会得到大家的爱。」
湿润着双眼继续说着的远子学姐大概是想给失去了一切,正准备飘然远去的臣送去一些话吧。
——在将来的日子里,当他感到寂寞时能够让他的心温暖起来的微弱光亮般的话语。
远子学姐真情洋溢地说道。
「真的有很多人读了《歌剧魅影》后都爱上了幽灵喔!至今为止,这本书的题材已经被无数次地创作成电影和话剧。人们针对幽灵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研究,甚至还出现了不带面具的金发美少年幽灵。
凭借《豺狼的日子》一举成名的英国人气作家弗雷德里克·弗赛斯就曾经在《曼哈顿的幽灵》中写了幽灵去到美国后的故事,女作家苏珊·凯凭借着对作品的爱和丰富的想象力将原作中只提到一点点的幽灵成长史和他开始住在歌剧院的原委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她的这本《幽灵》可是必读的杰作喔。
一册书中诞生的幽灵这个人物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在世界中扩散开来,然后又产生新的读者,接着读者又展开想像,新的故事又诞生出来。正是大家的想象力让幽灵得以复活。
幽灵就是这样被大家深爱着,今后也将继续。幽灵也好,这个故事也好,就是有如此的魅力。但是——」
远子学姐紧握双手,低垂着眉毛,鼓足力气大声喊道。
「但是不把《歌剧魅影》这本书读完是不会明白的!」
远子学姐惊人的气势让臣不由地睁大了眼。
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远子学姐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般泫然欲泣的表情,用清澈的声音说道。
「我最喜欢读书了,通过读书,我的心灵被治愈了,还得到了很多幸福和安慰。
不管是什么故事我都会读到最后,细心地品尝它的味道。但是,偶尔我也会这么想,如果这个故事突然在这里中断了会怎样。
比如作者放弃写下去了。
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的悲伤和痛苦。
如果盖斯东·勒鲁让《歌剧魅影》中途完结的话,幽灵就只是个丑恶的怪物。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也不会得救。」
远子学姐抬起头用漆黑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疑惑的臣,然后像是祈祷般地说道。
「你也要继续写你的故事。
把它给等着听你歌唱的人们读。」
「!」
臣屏住了呼吸。
远子学姐用充满了热情的声音认真地说道。
「尽管歌唱可能并没有给你带来幸福,但是有许多人因为听了你的歌而变得幸福。要不然,你也不会被称为『天使』。就像天使被许多读者深爱着一样,你也被你的听众深爱着。只是你没有注意到而已——不,只是你捂住耳朵不想注意到罢了。」
臣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只是不想知道。』
那句话现在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你的歌声蕴含着让人幸福的力量。水户同学也一定是被你的歌声所拯救了。」
「不对!」
呆站在那里的臣忽然扭曲着表情大声喊道。
「夕歌才没有被拯救呢!她没见到我的话——我要是没有教她唱歌的话——夕歌就不会被毯谷憎恨,就不会被杀了!」
至今为止所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发疯似的握紧了拳头,涨红了脸,颤抖着嘴唇。
「毯谷竟然在巴黎听过『天使』的声音,他竟然那么恨『天使』——甚至被逼得要割腕——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居然把我的——把天使的声音重叠到夕歌的声音上去——是我毁了夕歌啊!」
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和后悔也深深地刺入我的胸口。
多么悲痛的呼喊啊。对么哀伤的声音啊。
当毯谷老师倾吐憎恨的话语时,他居然在面具下如此受伤,如此绝望!
远子学姐用严厉的声音说道。
「水户同学的死你感到自己有责任的心情我很了解。但是,请不要弄错了。见到你的时候,水户同学是作为椿忍着痛苦工作着。水户同学的死并不是你的错,她正是因为遇到了你,才能在痛苦的每一天中得以安心的啊。」
臣猛烈地摇着头。
「不是的,不是的!我要是没做多余的事,夕歌就不会死得这么惨!毯谷说的没错,是我迷惑了夕歌,是我将她带到了地下的黑暗中去。夕歌一定也在心里怨恨着我!」
「真的吗?」远子学姐一脸严肃的表情问道。「水户同学真的恨你吗?难道不是你因为自责的情绪而单方面这样认为的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就说说看水户同学死时的情况!水户同学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
臣咬紧了嘴唇,痛苦地沉默了。大概是光回想起来就难受得不得了吧。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我的胸口也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不已。
在建筑物的背光处,琴吹同学抑制着呼吸,盯着臣看,她的表情也因为紧张而僵住了。
「……拜托了,请你说出来吧。」
远子学姐用让对方无处可逃的语气静静地说道。
臣吃了一惊,像是忍耐着疼痛般微微地睁开眼。好几次犹豫地咬住嘴唇,盯着自己的脚边,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那天晚上,夕歌异常地兴奋……即使我说受伤了应该好好休息她也不听,反而开朗地对我说发表会已经接近了,得快点给她上课。
还说这一定会是一次精彩的演出……
夕歌的声音比平常伸展得更高而且很安定。她自己也笑着说,今天想要唱到天亮……也许和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晚上一样,夕歌想借唱歌来忘掉一切……
如果放着她不管,像是真的会永远唱下去,所以我硬是让她去休息了。她坐在草丛中,一边看着树一边对我说道『我们的树真是太可爱,太棒了啊!』,然后突然靠在我肩膀上,像是撒娇一样地说道,『呐,敬一先生。今年的平安夜也能像去年一样开心就好了呢。』」
臣的声音颤抖着中断了。
「夕歌她——把我当成毯谷了。」
听见他那充满绝望的声音,我感到快要窒息了。
「后来呢?」
远子学姐用冷静地眼神问道。
「……即使注意到了夕歌的样子很古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因为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
「然后你就这样扮演毯谷继续着谈话吗?」
「……基本上都是夕歌一个人在说。平安夜要在敬一先生的房间开聚会,料理就交给我了,你想吃什么之类的。还说经常不能见面对不起了,戒指我一直带在身上喔什么的……」
听到这里,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水户同学说这些话的啊。
无可奈何的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
他告诉我们,在那之后水户同学用手机给七濑家里打了个电话。琴吹同学最后一次和水户同学说话时,把水户同学抱在怀里的不是毯谷老师,而是臣。
——现在我和他在一起。圣诞树很漂亮,他紧紧地抱着我,很暖和。呐,七濑也要快点找个男朋友啊。到时候我们来四人约会吧。肯定会很开心的。
琴吹同学像是强忍着呜咽般细着眼睛,紧咬着嘴唇。
臣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而转过脸去。
「后来呢?」
远子学姐温柔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挂断电话后,她说七濑真是可爱啊……七濑的恋爱能顺利就好了啊……七濑……咳,七濑……能像井上美羽的小说一样幸福就好了啊……」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能像井上美羽的小说一样幸福——!
这些都是水户同学说的吗?
臣接二连三的说到美羽。他告诉我们水户同学曾经推荐敬一先生去读。水户同学说美羽的小说温柔、纯粹,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却又非常珍贵,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树和羽鸟都很可爱,他最喜欢了。
——呐,说好了喔。你要去看美羽的书喔。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读美羽的书时,一切不开心的事都能忘掉。
我至今为止完全没想过会有人从我的书中感受到什么。
素不相识的人竟然会喜欢上我的小说。
我头脑发热,一股无以言喻的情感袭上心头。
琴吹同学用双手掩面,蹲在草地上,肩膀颤抖着。
远子学姐用如月光般清澈的声音问道。
「后来怎么样?」
臣也颤抖着,低着头,咬着嘴唇,拼命挤出一句话来。
「夕歌说,唱首赞美歌吧,我现在很想听……拜托了,唱一首吧……她的目光非常清澈……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唱给她听了,是吧?」
远子学姐温柔地低语道。
「你真是做了件非常棒的事呢。」
臣的脸扭曲着,他慌忙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明明发誓不会再唱的,因为很多人因为听了我的赞美歌而死去。所以,我下定了决心不再唱的——但是,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夕歌了,这是她最后的请求了——我就忍不住唱了!夕歌就这样闭上了眼,再也没动过。第二天早上,心脏停止了跳动!不论我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再醒来!因为我唱了那歌,所以夕歌才会死的!」
「不对!」远子学姐大声喊道。「好好回想一下吧!水户同学听着你的歌时是怎样的表情!」
臣摇着头。
「回想起来吧!水户同学的眼神、嘴唇、呼吸——最后的瞬间她想要传达给你什么!」
远子学姐不停地发问。在捂住耳朵的臣面前,远子学姐的三股辫摇摆着,全身被月光照亮——宛如平安夜里出现在放债人斯克罗吉面前的『圣诞欢歌』的精灵一样,猛烈地敲打着他心灵的铠甲,唤出他的真心。
「呐,把你所看到的水户同学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要玷污你和水户同学的回忆!」
臣低着头,把双手紧握在一起。他所看到的真相……现在将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夕歌她……她依偎在我的胸口,手上握着戒指……闭上眼……微笑了。我在唱歌的时候,她一直都……然后说,啊啊,好美啊……敬一先生,就和真的天使在歌唱一样……然后——」
声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抽噎声。
他用窃窃私语般的声音道出了水户同学最后的一句话。
「她说,我真是幸福呢……」
这一瞬间,硕大的泪珠从臣的眼里滑落了下来。他用手按住嘴,低着头,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
——我真是幸福呢。
水户同学说完这句话后,微笑着离开了人间。
她被天使的歌声包围着,闭上眼睛,幸福安详地离我们远去。
「那就是水户同学的『真相』喔。」
『文学少女』送上了最后的一句话,让这漫长痛苦的故事在最后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满纯洁、温柔光芒的祝福的故事。
这时,琴吹同学站起身来,冲了出来。
她一把抓住臣的手,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臣惊讶地抬起头来。
「!」
琴吹同学红着眼睛正视着将噙满泪水的眼睛睁开了的臣。
接着,她亲吻了他的手,就像克里斯蒂娜在幽灵的额头上亲吻一样。
「谢谢你对夕歌的温柔。」
看着明明哭得一塌糊涂却又拼命微笑着的琴吹同学,臣再一次流下了眼泪。他用孱弱的眼神看着琴吹同学,随后把脸凑到琴吹同学的耳边。
臣像是在低声细语着什么。
琴吹同学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又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臣说完后一下子退开,用手粗暴地擦掉眼泪,然后像是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似的坚定无畏地迈步向前走去。
与我擦肩而过时,他对正要叫住他的我喃喃地说道。
「七濑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留下了满脸泪水的琴吹同学,心如刀绞的我,还有用祈祷般清澈的眼神目送他离去的远子学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这便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天使了。 |
我最后还是没能告诉他我并不讨厌井上美羽。
可能是因为我嫉妒着他。
夕歌死的那天,七濑曾经给夕歌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留言里,七濑用焦急的声音说道:「小森她们好像知道我喜欢井上了,怎么办啊?」。听到她的留言时,我正在树下,刚把夕歌的遗体埋葬好。
我不想让七濑知道夕歌已经死了,不能破坏她的日常生活。所以,我代替夕歌给她回了邮件。
我是从什么开始意识到夕歌所津津乐道的七濑的呢。
七濑喜欢上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井上心叶,经常来找夕歌商量。
一站在井上面前就会紧张,忍不住瞪着他;肯定被他讨厌了,完蛋了,我该怎么办啊;今天稍微和井上说了几句好开心啊;我想烤饼干,不知道男孩子喜欢什么味道啊;总之先减少砂糖的量吧……经常为了这样的小事就坐立不安的七濑,夕歌总是很开心地跟我说着她的事情。
她还跟我说了读中学时七濑为了见井上而去图书馆的事,一直讨厌男生的七濑突然变得像个女孩子,拼命地练习画眉毛的事……
「呐,七濑真的好可爱啊。七濑的恋爱能成功就好了啊!」
最后她都会这样畅想。
那个时候我是圣条学院的学生,和七濑同为图书管理员,能在近处看到七濑。
真人的七濑比照片还漂亮,不过她撅着嘴鼓着脸的样子往往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强气女。
但是,我知道那只是虚张声势,当我看到她面红耳赤、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原来如此,夕歌的确没说错,没有比七濑更坦率的人了。
我也去班上偷看了下井上心叶。长得像个女生,看上去也不太可靠的家伙,我一开始就对他没好印象大概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七濑的心情吧。他那优柔寡断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故意挖苦他,还把他引进小巷里,用『声音』恐吓他。
七濑一直很在意井上的前女友。
据说他的女朋友还曾经发邮件给七濑,邮件里说什么心叶是自己的狗不要接近他,偷别人的东西会被诅咒的,都是些很过分的话,这让本来就因为夕歌的失踪而受到打击的七濑完全崩溃了。
那时七濑哭着发邮件给夕歌,告诉她幽灵发来邮件了,希望她能回来救救自己。
然而,我却无法帮助忐忑不安的七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当七濑得知了夕歌一家都已经自杀的事而经受不住打击飞奔出了家,一个人蹲在夕歌家里哭的时候,我也只能痛苦的在窗外看着她。
来到七濑的身边安慰她的,不是我,而是井上心叶。
不过这样也不错。
尽管当他紧紧抱住七濑,七濑也哭着抱住他时,当七濑将至今为止埋藏在心底的恋慕之情说出来时,我无法呼吸,整个人就像被扔进了火堆里。
因为七濑的幸福就是夕歌的愿望,也是我最大的愿望。
井上心叶并非如外表般普通的少年。
他的心中暗藏着黑暗。
我在调查给七濑发恐吓邮件的女生时,发现了井上的秘密。她和井上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这么想,可能我和井上心叶就像是对着照的镜子。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是非常相像。
所以,我无法无视他。
其实我也不讨厌井上美羽。
尽管我憎恨那过于美丽的世界,但同样也憧憬着那个世界。
我不认为井上的前女友会继续保持沉默。
还有井上的前辈,天野远子——最接近井上的人,她的身上也是充满了谜团,让我完全无法解读。能让我流下眼泪的人,应该不是寻常的人。
天野到底是怎样看心叶的。说不定,那个文学少女对七濑来说才是最强劲的幽灵呢。
但是,最后七濑一定会抓住胜利的吧。
井上现在正偏向七濑。
他终于注意到了七濑的温柔、七濑的专一、七濑的坚强以及七濑的爱意。他正在被七濑所吸引着。
七濑肯定不会变成幽灵。她一定能成为拉乌尔。
接下来,就要看七濑的努力了。
毯谷敬一和镜粧子都自首了,我的复仇也结束了。
『契约』已经完成了,告别的话也都说过了,接下来就要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了。
这里是为了让夕歌吐露心声而建造的黑暗之城。这里作了许多道门,还设置了陷阱,让我和夕歌以外的人无法进入。
夕歌死后,我决定化身为夕歌为她报仇。在那之后,都是我代替她持续更新这里。以夕歌的心情来敲击键盘,写下文字。这样做的过程中,可能我也倾吐了自己的情感。
对夕歌的罪恶感,以及对七濑的思慕……
我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我想把这一页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在画面上充斥着的照片中,夕歌和七濑都幸福地笑着。而我,则是一副有些害羞的表情。
只要当某一天,有人偶然来到这里时,看了夕歌的话和照片后能稍微理解夕歌一点那就足够了。
还有,可爱的七濑。
就像最后我在你耳边说的一样,衷心祝愿你的恋爱能成功。
◇◇◇
二十四号的平安夜,我和流人去了经常光顾的那家店。
以前也来过的这家就像是在西部片里出现的乡土气息很浓的小店,现在正挂满了红色及金色的华丽的圣诞节装饰品,所有座位都被预定一空。
「其实是想跟女孩子两个人单独约会的啊。」
身旁的流人抱怨着。
「现在这样,我可是会被那些女生们干掉的。」
在小店的前后左右,穿着华丽的女生们用牵制着对方一样的眼神互相瞪着。对于喜欢这种场合的流人来说可能很刺激,但是对我来说也太恶趣味了。
「不是啦,不是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流人痛苦地向旁边看了眼,站在那里的是穿着边缘镶有白色毛皮边的红色上衣和超短裙外加三角帽子,一身圣诞老人装扮的远子学姐,她从扛在肩膀上的大袋子中取出礼物发给大家。
一开始还难为情地说什么「为什么我要穿成那样!呜呜,裙子太短了」,现在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一边发着礼物一边露出微笑。
「远子姐真是的!现在可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是啊,下个月就要中心测验了,她也太没自觉了。」
「不是啦。」
就在流人呻吟着的时候,一个头发松软的小个子的女生向我们走来。
「你好~心叶前辈。」
「啊,竹田同学也来了啊。」
「嗯~是远子学姐叫我来的~」
穿着一件黄色马海毛的针织毛线衣和一条灰裙子的竹田同学笑眯眯地回答道。
「我正好在募集男朋友,平安夜一个人的话太寂寞了~~~~今天真是幸运。」
「噢噢?真的吗?明明这么可爱嘛,那我怎么样?我也正在募集女朋友。」
「哇,好帅啊。你是心叶前辈的朋友吗?我叫竹田千爱,圣条学园一年级。」
「哦,跟我同年级的嘛。我叫樱井流人。心叶学长的好朋友,和远子学姐是亲戚一样的关系。」
「哎~~~~一年级?我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
「流人!你再增加女朋友的话,真的会被人杀了的。」
我狠狠地说道,流人则是爽朗地笑了。
「啊,我可是老手啊,都习惯了。」
「哎~~~~好厉害!」
竹田同学劈劈啪啪地拍起手来。
没救了。
「话说,芥川前辈也来了吗?」
「芥川说还有别的约会,大概是和女朋友一起过吧……」
「哎?芥川前辈有女朋友吗?」
「嗯,总觉得是这样吧。啊,琴吹同学说会来喔。麻贵学姐也说了会露面」
虽然远子学姐说『我没邀请你啊!不要来!』,但是麻贵学姐露出可疑的笑容说『我当然会去了,要去看我送的衣服嘛』。那个超短裙圣诞老人就是情报的『代价』——不对,是『利息』。
然后,麻贵学姐终于在店内众人的注视下出现了。
她穿着一件低胸长袖的长身礼服,还批了一条毛皮的披肩。这到底是从哪个聚会上溜出来的啊,脖子上钻石项链还在闪闪发光呢。说实话,她显得非常轻佻。
「啊,麻贵!不是叫你别来了嘛!」
麻贵学姐笑眯眯地打量着远子学姐。
「嗯嗯,很合身嘛,太棒了。平安夜果然还是要这个呢,只留下帽子,其它全都脱光的话,就更唯美了。」
「呀,麻贵你这个变态……」
麻贵学姐一副被训斥了还很爽的样子眯着眼睛,我看见她那样子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这个人果然很怪啊。
面对她时可千万不能大意。
臣离开后的第二天,麻贵学姐就很爽快地把『契约』的内容告诉我们了,大概是想,反正臣已经不在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
她在画室里一边喝着红茶一边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和远子学姐。
臣为了帮水户同学,收集了对水户同学的父亲催缴欠款的金融业者们违法的证据,同时还拜托麻贵学姐暗中帮忙疏通警察和媒体。身为姬仓家后继者的你应该能做到吧,他曾这样对麻贵学姐说过。
作为代价,麻贵学姐要求他以学生的身份潜入学校,遵从麻贵学姐的指示,帮她收集情报以及搜查活动。
「我的另外一个条件就是这个。」
她这么说着,把一张水彩画给我们看。画面上的人是一个光着身子披着一条白色床单的少女一样的少年——臣。
你说的模特儿是臣啊!
「很不错吧?标题就叫『天使』吧?」
以冰冷的眼神望向这边的『天使』的画充满了孤独和透明感。
一想到他是孤身一人活着的,心就感到阵阵刺痛,我和远子学姐两人呆呆地望着那幅画。
毯谷先生杀了人这件事大概也是因为姬仓一族对媒体施加了压力,并没有大肆报道。
单恋着老师的杉野同学哭红了眼睛,她拼命地向我解释「小毯在我因为被朋友无视而情绪低落的时候给我泡了印度奶茶,安慰我。他是个温柔的人,绝对不是坏人啊!」
「是啊,毯谷老师是个好人。」
我一边这样回答她,一边回想起了那甜蜜蜜的印度茶、柔软的热气,还有在那热气对面微笑着的老师的脸庞,心里感觉一阵酸楚。
老师曾经对我说,你懂什么,我才不想要什么平凡的生活呢。
然而,我和老师还有琴吹同学三人度过的那段时间真的很温暖。毯谷老师和粧子小姐都只是误入了歧途而已,他们本性并不坏——即使被老师否定了,我仍然这样坚信着。
那些恶劣的金融业者也面临着大规模的搜查,高层人员的拘捕和业务停罢恐怕是免不了了吧。
围绕着『天使』的一连串事件就此告一段落。
麻贵学姐调戏了远子学姐一会儿后,来到了流人面前。
「哎呀,你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早就被女生们敲碎了头,做成标本了呢。」
看着笑着挖苦自己的麻贵学姐,流人也不服输地笑着说道。
「我是受嘛,能被那样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接着,麻贵学姐突然用双手把流人的脸拉了过来。
其实是在流人的嘴唇旁边停住了,不过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肯定以为他们俩接吻了吧。周围的人都尖叫着,店内一阵骚动。连在一边看着的我和竹田同学也把头转开去了。
麻贵学姐用妖艳的口气对惊呆了的流人说道。
「那就请你去死个一百遍吧。
那我先回去了,要不然爷爷他们又要烦我了。」
说完,便心情舒畅地消失了。
「喂!」
满身杀气的女生们一拥而上,「刚才那个是谁!」「你到底想脚踏几条船!」「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待会儿你跟谁回去!」,我们也趁早离开了那里。
「远子学姐的弟弟好像真的要被敲碎脑袋了耶~」
「竹田同学,别笑着说这种事,你不觉得可怕吗?」
「嘿嘿,要是一本正经地说会更恐怖喔。」
就在我们交谈着的时候,门口出现了琴吹同学的身影。
她穿了一条轻飘飘的裙子,正一脸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啊,我有点想去洗手间,心叶前辈去七濑前辈那里看看吧。」
「哎,但是,竹田同学——」
「别管我了。你看,我和谁都能很好得相处的。」
竹田同学笑了笑,然后又倏地露出知性的眼神,最后又露出爽朗的笑容跑开了。
她不要紧吧?
我来到琴吹同学身边,紧张地向他打招呼。她看到我后,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放松了脸上的表情。
「井上……」
「晚上好,你见过远子学姐了吗?」
「还没,来迟了点……刚刚才到的。」
「是吗,她一定会吓一跳的,还有,竹田同学也来了。」
「嗯,我知道了。」
「你要喝什么?」
「橙汁……」
琴吹同学还是没有什么精神,然而她还是拼命装得很开朗,生硬地笑着。
「给你,橙汁。」
「谢谢。」
我们两人在墙边聊了起来。
琴吹同学和我都很顾虑……那是因为即使那件事已经结束了,那天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悲伤仍然没有消失。水户同学已经不会再回琴吹同学的身边来了。琴吹同学圣诞节准备一个人过吧……
「琴吹同学,可以的话,明天一起出去吧?虽然圣诞节人会比较多。」
琴吹同学摇了摇头。
「谢谢。但是那天要为夕歌空出来,我们约好了的。明天我打算读着夕歌喜欢的书,吃着饼干度过的。」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小声说道。
「然后……我想读一遍井上美羽。」
她直视着我的眼神非常美,同时,我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无能,羞耻感升上头顶。
我竭力地隐藏住自己的心情强颜欢笑。
「是吗?那我也在家悠闲地度过。」
「啊,但、但是我会发圣诞节邮件的。如、如果能收到回信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当然了。」
「……还有。」琴吹同学红着脸低下头去。「虽然圣诞节是不行,不过其它时间应该有空。所以,如果你还会邀请我的话……我会很乐意。」
「嗯,那寒假一起出去吧?」
听见我这么说,琴吹同学抬起头,满脸通红地像小孩子一样率直地笑了。
「嗯。」
——七濑就拜托你了。
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回荡。
其实,最想在七濑身边鼓励她的是臣吧……我忽然这样想到,胸口又变得很难受。
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是,如果能帮助她恢复精神的话就好了。
琴吹同学说门限是十点,于是我把她送回了家,然后试着去了和臣道别的那个工厂。
水户同学的遗体现在已经和家人安葬在一起了。圣诞树还留在那儿,打开开关就会闪烁明亮的光辉。
绽放青白色光芒的雪的结晶、闪闪发光的红色和金色的星星、像是用饼干为模型做的人偶、带烟囱的家、圣诞老人、无颜的天使……
用玻璃制成的天使,三角形的身体上有一对翅膀,翅膀无法抬起来。
我看着它,想到了许多东西。
想要变成幽灵的毯谷先生。
只能作为幽灵而活着的臣。
还有,美羽……
——呐,心叶,平安夜许的愿据说肯定能实现。心叶想要什么?
——嗯,美羽当上作家后的第一个签名。
——真是的,又说这个?太心急了吧。
美羽哧哧地笑着以很快的动作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美羽对着涨红了脸惊慌失措的我稍稍弯下腰,调皮地说道。
——那就这样约定了喔。
我触摸着天使的翅膀,冰冷的感觉让我的手指发抖。
我一边回忆着过去的某个圣诞节,一边自言自语着,胸口仿佛针刺似的疼。
「美羽……我其实……一直很讨厌井上美羽。我一直认为井上美羽的书都是胡编乱造,小孩子乱写的东西。
井上美羽对我来说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但是……水户同学却说喜欢井上美羽……
她说把美羽的书反复读了好几遍,都快背下来了,还说最喜欢树和羽鸟了……读美羽的书时,能把一切不开心的事全都忘掉……她就是这样对臣说的……」
寒冷的空气让我的喉咙像是要撕裂般的疼痛,眼睛里涌上一圈泪水。
「呐,美羽,你现在在哪里?你在想些什么……我决定不再否定井上美羽……你会允许吗……」
井上美羽的小说就是我和美羽在一起度过的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故事。
琴吹同学这样说过。
她还说她一直看着我们,我和美羽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很开心地笑着。
我那个时候的确喜欢着你……开心得不得了,幸福得不得了。
所以,美羽的故事不是谎言。
那个充满温柔的透明世界,那种柔和的心情,那宛如闪光般的心跳,在那本书上所记述的都是那时我的真实感受。
「美羽……现在,你能来见我了吗?我们还能见面吗……」
自从那件事以来,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再见到美羽。
树上镶嵌的大地之星静静地发着光芒。
我心里很难受,喉咙里也火辣辣地疼。正在我感到寂寞,感到悲伤,想蹲下身去哭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心叶。」
转过身去,看到穿着一件长外套的远子学姐正温和地朝我笑着。
我急忙用手背去擦眼泪。
「为什么突然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叶会来这里……给你,这是礼物。」
她把在会场分发的带有丝带的袋子递给我。
里面装的是星形的糖果和穿着圣诞老人装的熊人偶。
「你是专门给我送这个来的吗?一个女孩子跑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太危险了。」
「不要紧喔。回去时有心叶陪着嘛。」
她完全没有听我的话,只是爽快地回答了一句,然后歪着脑袋,从一旁窥视我的脸。
「呐,心叶的礼物呢?」
「没有。」
我担心自己眼眶湿润的样子被她看见,所以慌忙转过头去。
「怎么这样啊!」
远子学姐撅起嘴,然后又像个大姐姐似的扑哧一笑。
「别说这种话,给我点什么吧。小东西就行。」
听了她的话,我想起夹在记事本中的书签,于是便拿出来递给她。远子学姐伸出双手收下了。
她看见上面写着我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眯起眼睛。
「Sincerely——敬启的意思吧。发自内心地……真诚地、真实的意思吧……」
邮件地址上的单词是借用了我喜欢的一首歌的名字。
远子学姐轻轻地把书签贴到嘴唇上。
在银色的月光和圣诞树灯光的照耀下,她的动作就好像神圣的仪式一样,我不禁为之一震。
「好甜~~就好像用堇菜砂糖腌制过。」
她那如花瓣般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动人的微笑。
接着,她一口咬住书签,咔嚓咔嚓地开始嚼起来,最后一口气把书签一点不剩地吞了下去。
「啊~太好吃了。谢谢款待。」
我呆呆地看着她。
「哎?怎么了,心叶?」
「你吃了啊!」
「哎?」
「你把我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都吃了啊!」
「哎哎哎哎,不能吃的吗?」
「地址不是饭也不是点心!」
「哎?哎?地址?」
机械盲的远子学姐貌似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不明白。
「……算了。」
我一下子转过身去,我抱着膝盖蹲在草地上。
不好。一放松警惕,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嗯……那个,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是可以,但请不要看这边。」
视野渐渐地模糊了,喉咙里像是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
远子学姐和我背靠背坐着,大衣下面还穿着圣诞老人装,她把大衣的下摆往下拉,双手抱住膝盖。
想到不用再担心被看到自己在哭泣了,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为什么,在远子学姐身边我就会变得这么爱哭啊?
「你又想起了臣吗?」
「嗯,想了很多事。」
「聚会很开心呢,心情放松了很多。」
「远子学姐也太放松了。」
「不要紧,回去之后就把数学问题集解决掉。」
「你那该不会是一年级的问题集吧。」
「啊,真没礼貌耶,当然是二年级了。」
「真亏你说得出来。」
「我打算在中心测验前开始冲刺三年级的问题集。」
我忍着呜咽声,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勉强继续着对话。
远子学姐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哭了吧……
当我回过神来时,远子学姐正抬头仰望着夜空,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
既温暖又温柔的手。
「虽然没下雪,不过你看,多美的月亮啊,心叶。契柯夫的《在峡谷里》中就有这样的文章喔。」
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中,她那澄澈的声音就好像是洗净心灵的赞美歌一般流淌着。
「『……不论「恶」有多庞大,夜晚总是安静美丽的,这世上也总会有相同的安静和美丽的真实存在于现在和未来。这片大地上的一切都期盼着与那份真实融合在一起,就如同月光与夜晚融合在一起一样……』——啊啊,契柯夫,好想吃啊。」
远子学姐陶醉在其中。
真实不一定都是美丽的。
也有让人不忍目睹的丑陋的真实、痛苦的真实存在。
然而,夜晚将包容一切,月光也将一如往常的挥洒在我们身上。
永不改变的东西和美丽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远子学姐那温暖的手告诉我了这个道理。
我没有变成幽灵一定是因为遇到了远子学姐。
因为有她像这样握着我的手。
因为有她对我说了那么珍贵的话。
希望那个决定不再歌唱,孤身一人飘然远去的另一个我,也能在漫长的旅途中邂逅如此温柔的人。
神啊,拜托了。
远子学姐对正在心中祈祷着的我低声说道。
「呐,心叶……我要是不在了,你也要继续写喔。」
我不知道为什么远子学姐要说这种话,她那认真且寂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回荡着,胸口一阵酸楚。
是要我在她毕业后也给她送点心的意思吗?虽然我想这么吐槽她,可是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井上美羽会再写第二本书吗?
又想起了那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如果井上美羽会再写新的故事……然后,他在别处的某片天空下读了这个故事的话,虽然不太现实……
如果那样的话,他会再一次歌唱吗?
来年的春天开始,远子学姐就不在了。
我不能再这样哭哭啼啼了,我要变得更坚强。
但是现在就让我尽情地在远子学姐的温暖中开心地、安心地、静静地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月亮祈祷吧。
在这神之子降临到人间的神圣夜晚,祈祷臣、琴吹同学以及美羽能够幸福。
◇◇◇
七濑给夕歌寄了圣诞节卡片和电子邮件。
「我和夕歌永远是朋友喔」,在给夕歌发了这封邮件后,又发了封邮件给井上的前女友。
邮件里七濑说,不管她怎样说井上的坏话,不管她怎样骚扰自己,都不会认输,自己只相信井上说的话。
明天就去见朝仓美羽——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文学少女』系列终于迎来了第四卷!
在这里要对期待着美羽登场的各位说声对不起,绝不是在拖时间,这卷从一开始就预定是以七濑为主。
如果就在那种被心叶敷衍过去的状态中进入美羽篇的话,琴吹也未免太可怜了……这次七濑终于和心叶的关系从同班同学又进了一步。
就是这样,第四卷是《歌剧魅影》。幽灵这个角色实在是太让人心痛了,不管读多少次都觉得很难受。关于幽灵这个角色已经有了舞台、电影、小说等各种各样的诠释,对比一下会觉得非常有趣喔!每一种形式都有它独特的味道。
说到味道的话……文章开头处远子学姐说到的砂糖的塔鲁特是我个人很喜欢的糖果。十多年前曾经吃过一次,当再一次看到时突然又很想吃。虽然砂糖一般来说都是采用砂糖萝卜做的vergeiose。但是那种砂糖也很美味!
在描写远子的用餐场景时,拼命回想着味道,结果自己肚子都饿了。不过,其实至今为止的几卷中每次都混着一种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吃不下去的东西喔~
那么,接下来是感谢。夕歌所说的「想要住在圣诞树中」是做客出演广播中的解说员榎本温子小姐所说的话。(译者注:此人貌似就是clannad宫泽有纪宁的CV)那时正好在构思第四卷,于是就请她让我借用一下这句话。
榎本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真是非常感谢。
还有,竹岡美穂老师,这次也画出了非常~~~~~漂亮的插画,谢谢你!
每次页数都这么紧张,非常抱歉,下一卷终于轮到心叶和他女友的故事了,请各位一定要读!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二〇〇七年四月一日野村美月 |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个男孩子正考虑着这个问题。
我的幸福,就是美羽。
那个时候的我,只要美羽在身边就会让我的胸膛溢满无比的兴奋,每当美羽用她那清澈明亮的声音说着各种各样故事的时候,我们周围就像被彩虹般闪亮的光芒所包围着。
「我呢,将来想要成为作家哦。一定要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写的书,而且,要是能让他们在看之后有幸福的感觉该有多好呀。」
「我只告诉心叶一个人,因为心叶是特别的喔。」
美羽用动听的声音轻轻说着。她像小鸟般微微倾着头,用闪烁着恶作剧光芒的目光盯着我。
「心叶的梦想是什么呀?变成大人以后,心叶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呢?」
美羽把脸凑近到我眼前,我的额头不禁冒出了汗水,脸都不知道应该朝向哪里好了。
我绞尽脑汁思考着,拼命想着一定要好好回答,连脸颊都热了起来。
终于——
「我……想成为一棵树啦。」
我一说完,美羽便大声笑了起来。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年。
我失去了我的圣地,美羽也变得不知所踪。在经历了满是黑暗和痛苦的生活之后,我终于也成为了一个平凡的高中生。
如今高二的尾声已经临近,我仍旧没有成为一棵树,也仍旧没有明白幸福的意义。
现在的我,在那染上和煦金色的文艺社里,过着给「文学少女」写着「点心」的日子。 |
「拉威福特的《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尝起来,就像是在啜饮生鱼血一样呢~」
(注:拉威福特,全名H.P.Lovecraft,1890-1937,恐怖小说作家,《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TheShadowOverInnsmouth),为其代表作之一。)
在一如往日的放学后的下午,远子学姐突然间说出了这样的话,让我吓了一大跳,同时停下了正写着的三题故事。
在校舍三楼的西侧,有着这么一间被书本占满了的活动室,到处摆放着一堆又一堆的书本,使得房间显得狭小又充满了灰尘。
窗边的铁管椅是远子学姐的专属坐席,今天她也是坐在那里看着书本。如同猫尾巴一般黑色细长的三股辫子垂到了远子学姐的腰间,穿着学校长袜的纤细双腿很没礼貌的蜷在椅子上。学姐用她那雪白的手指一边缓缓地翻着书页,一边将书页由边缘向里撕下小小的碎片后,将碎片慢慢地没入她那樱花色的嘴唇里,然后细细咀嚼着,最后带着一脸满足的表情将碎片吞了下去。
「啊~这是何等的美味啊~这扑鼻而来的腥味,还有那冰冷粘滞的口感——不愧是奇幻文学的巨匠、克苏鲁神话的缔造者拉威福特的代表作啊!这股直击舌尖,如泥浆般粘稠的血酸味真是让人难以抗拒!」
奇怪了。
远子学姐明明很害怕恐怖故事的说。
「我可是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书本爱到想要把他们全部吃掉的『文学少女』哦!」
虽然远子学姐平时总是这么说,但她有着很明显的弱点。
每次吃我写的恐怖故事的时候,虽然学姐表面上总是说着「没、没事的哦。」,但表情明明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而今天的远子学姐,居然会说出腐烂的鱼眼珠啊,粘乎乎滴着的血液啊之类的词语,还从心底里觉得它们很好吃?
「这本书的作者霍华德·菲利普·拉威福特,是1890年生的美国作家,他在世时曾经写下了许多关于太古诸神复活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他去世以后被体系化,最终形成了所谓的『克苏鲁神话体系』。自那以来,有很多作家被这种阴暗凄惨的黑暗神话所吸引,以克苏鲁为主题写下了不计其数的文章呢。
在故事中登场的诸神,都是长相奇怪的海洋生物,长着触手、鱼鳍啊什么的,散发着生腥味。怎么看都觉得好可爱,好可爱噢~~」
可、可爱?对着目瞪口呆的我,远子学姐越发激动地说道。
「《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这本书里,也有帅气的鱼类怪物登场哦,实在是太棒了。
青年的主人公,在旅途中来到了一个名为因斯茅斯的海港,城里时刻满溢着腥臭味,当地人人都长得非常怪异,有着从不眨眼的浮肿眼睛,头的形状也显得特别狭窄,看起来总有些像鱼的感觉。
随后,故事的主人公便开始在城里调查人们的奇怪信仰,而与此同时,邪恶的阴影逐渐降临到了他身上。不仅因斯茅斯很可爱,里面出现的海怪也很萌哦。
作为入门书的《来自克苏鲁的召唤》也很推荐哦,有空好好读一下吧。那像醋鱼罐头一样的味道,简直是全世界最高的美味啊!」
(注:醋鱼罐头,北欧人的最爱,是把鱼类加上各种佐料密封在罐头中,扔在一旁不管两到三个月腌制出来的罐头食品,号称是“世界上最臭的食品”。)
「以前学姐不是说醋鱼罐头是世界上最臭的罐头么?还说像是发酵过了鲱鱼什么的……」
远子学姐很满足的样子点了点头。
「嗯,是啊,那近似于最高香味的腐臭感,足以飘出数十米远的发酵过的臭味,还有在打开罐头的一瞬间,和致命般的气味一同喷出的污水——
拿近了之后再闻的话,那强烈的芳香会让整个鼻子都感觉酸楚起来,就连眼泪都仿佛快要掉下来了似的。在超越了这一切困难之后,用整个舌头尝着那又粘又咸的鲱鱼,实在是太让人感动了,就好像将要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那不就死掉了吗!」
远子学姐无视我的吐槽,继续一副美味的样子吧唧吧唧地品尝着《因斯茅斯上空的阴影》。不,已经不是吧唧吧唧了,是啪哩啪哩,好像已经开始撕破书页,直接往嘴里塞了。
果然太奇怪了!
仔细看的话,远子学姐的制服还是半袖的,明明都已经是冬天了,怎么会这样的呢?再说回来,远子学姐不是已经休部了嘛?
「心叶,『点心』写好了吗?」
远子学姐看向我这边,爽朗地笑道。然而我背后却不禁为之感到一阵战栗。
「好、好了。」
我这么说着的同时,把刚写完的三题故事递了过去,学姐开心地接过去吃了起来。
今天的题目是「雏菊」、「三味线」和「水上巴士」,实在是太没有关联性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联系起来,写成了远子学姐最喜欢的甜蜜的爱情故事。
「不行。」
啊?
突然而至并且代表着否定的这个答复让我完全呆住了,远子学姐露出不满的表情,鼓着脸颊撇着嘴不开心地说道。
「女子拿下了胸前的雏菊,害羞地把它送给了在水上巴士上演奏三味线的青年——这么甜美的故事,是完全不行的。一定要有鲜血四散飞舞的场面,或者被染成鲜红的海面上漂浮着的肉块,最好连海怪之类的也登场才行啊。像这样的水果三明治一样的味道,太清爽了反倒像是要让胸口烧起来似的,完全不行哪。」
「啊?远子学姐一直都说要甜蜜的故事——」
「非也非也,我最喜欢的东西,是还滴着鲜血的生鱼才对哦!」
连眼睛都一眨不眨,远子学姐的脸突然靠了过来,好像慢慢变成了方形,甚至长出了鳃来,连两手之间都出现了蹼——
「远、远子学姐,真的变成妖怪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从上到下,无论怎么看都是『文学少女』嘛!来!重新写一篇吧,心叶同学!一定要写成粘粘稠稠、充满血腥味的恐怖小说哦!」
已经变成了一张鱼脸的梳着辫子的妖怪,浑身散发着生腥垃圾的臭味,污水也洒到我的脸上,张大了嘴朝着我飞了过来。随着这个冲击性画面的降临,我鼻子深处感到了一股热流,就在意识将要远去的那个瞬间——
「呜哇啊啊啊——!」
我在自己床上惊醒了过来。
窗帘已经被阳光照成透明的白色,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感觉。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流着冷汗,微微抖动着。
「原、原来是梦啊……」
今年是新年的第一天,这究竟算是什么样的初梦啊……我耸了耸肩膀,从床上爬了起来。
「哥哥,新年快乐~」
刚下到一楼的起居室,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妹妹装得像个大人似的和我打了新年的招呼。
「新年快乐,舞花。」
我摸了摸她的头,舞花显得很开心的样子,嘻嘻地笑着。
「新年快乐,心叶。炒年糕已经做好了哦。」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爸爸也已经在桌子前坐定了,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
「心叶,舞花,给你们压岁钱。」
「哇,谢谢爸爸~」
「多谢了,老爸。」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边,一边看着新年的电视节目,一边吃着妈妈做的炒年糕和年菜。
「我吃饱了。」
收拾完餐具,我回房穿上外套,又走了出来。妈妈看着我问道:
「哎呀,心叶,要出门么?」
「嗯,和别人约好了要出去参拜。」
妈妈温柔的看着我,开心地说了。
「和学校的朋友一起么?」
「唔——嗯。」
到底说是「朋友」好呢,还是别的什么呢,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心里突然有种痒痒的感觉,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趁着老妈还没有进一步问下去之前,慌张地说了声「我走了」,然后逃跑一般地出了起居室。
一打开玄关的大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年伊始的空气,然后看向了信箱。
啊,好像寄来了很多贺年明信片。
我拆下把贺年片捆成一束的橡皮圈,啪啦啪啦地翻着明信片。
这个一定是芥川寄来的吧,果然就像是他会写下的字呢……真是认真的字迹啊,我一边感叹着。这个一定是竹田同学寄来的,可爱的圆圆的笔迹,很有竹田同学的风格。
远子学姐也寄了写着很有礼貌的文字的明信片给我。明明平时总是嘎嗒嘎嗒的摇着椅子,嘟哝着「肚子饿了啦,写些什么给我吃嘛~」,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会写出这种礼仪端正文字的人呢。肯定是很在意我家里人看到时的感想吧,远子学姐就是会在这种地方很要面子呢。
这么说来,远子学姐偶尔打电话到家里的时候,妈妈也总会夸她「是一个懂礼貌的大小姐呢」。如果让她知道远子学姐其实是一个会啪唧啪唧地吃着书本的妖怪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吧。
虽然本人一定会主张「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就是了。
「唉……?」
一张奇怪的贺年片映入我的眼帘。
这是什么啊?
上面一句话都没有写,只画了一个有着圆形身体、长着翅膀的鸟儿一样的生物,头上还有两根突出的棒子,是嘴巴么?还是角呢?还长着像猫一样的怪脸,吐着长长的舌头。
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的涂鸦……难道是舞花的同学寄过来的么?
约定的碰面时间就快要到了,我只好匆忙把那张涂鸦塞回去,走出了家门。
「井、井上……」
碰面地点是车站旁的便利店,琴吹同学正红着脸在那等着我。今天的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穿着缀有可爱的花样图案的和服,外面围着一条披肩,从嘴唇中吐着白色的热气。
「抱歉,让你久等了。怎么等在外面哪,不是约好在店里碰头的么?」
琴吹同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着。
「只是想吹吹风啦。」
「唉,难道不冷吗?」
「没、没事的啦。」
琴吹同学撅着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啊,那我们赶紧出发吧。」
「……嗯。」
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变得不太开心,有点失望的样子啊……
啊……!
我突然明白了,马上开口。
「和服,很漂亮的。」
我慌张的看着她,忙不迭地说道。
「奶奶帮我穿上的,说是因为正月啦什么的……我、我们家每年都是这样穿的哦,绝对不是因为今年有些特别什么的哦——」
看着琴吹同学啪嗒啪嗒地挥着袖子,红着脸辩解的样子,我不禁觉得有些开心。
以前总是不清楚琴吹同学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总觉得可以明白一些了。像是现在琴吹同学其实很害羞啊,被我夸奖以后又觉得很开心啊。
在觉得有点害羞的同时,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散了开来。
我们俩朝着神社,肩并着肩走着。
「我收到你新年发来的邮件了哦。」
「嗯,我也收到井上的邮件了。」
琴吹同学脸仍旧红红的,用开心的语气说着。
与平时一副凛凛的样子完全不同,看着她这样很像女孩子的表情,我不禁有点心跳加速。
从圣诞夜以来,我们之间经常交换邮件,琴吹同学邮件里的文字虽然总是有点点僵硬,但是却能感觉到她努力地传达好感的样子。
这些日子里,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渐渐地缩短着。
神社里满是前来参拜的人。
我们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等了三十分钟后,终于来到了募钱箱前。
希望今年能够没有什么大事,平安的度过,还有,希望远子学姐能够顺利地考上大学——我这么许着愿。
看了看旁边的琴吹同学,她正皱着眉头,嘴唇也紧紧结起,以一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祈祷着。
「……」
看上去简直像是在生气一样的表情。到底在许什么愿望呢?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在我正盯着看的时候,琴吹同学忽然睁开了眼睛。
应该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吧,脸颊一下就红了起来。
「呀!你在看什么啊。」
「没,我才刚许完愿——」
「那说一声不就好了。」
「因为觉得你好像很努力的在许愿嘛,就没好意思打扰你。到底许了个什么愿望呢?」
「这跟井、井上你没有关系吧,一直盯着女孩子的脸看的人最差劲了。」
琴吹同学慌张地跑下了石阶。
因为逆着人流冲下去的缘故,我们俩快要被冲散了。
「呀!」
「琴吹同学!」
我拉住她的手,停了下来。她的手好像触电似的弹了一下。
「!」
「那个,人太多了,这样跑太危险了。」
琴吹同学很害羞地涨红了脸看了看我,又把头低了下去,一点一点回握了过来。
我笑了笑。
「这样的话,就不会走散了呢。」
「是、是啊。」
轻轻地回答着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牵在一起的手有着一点僵硬和冷冷的感觉,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吧。我也感觉很不好意思。
我们俩就这样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一直闭着嘴巴沉默着的琴吹同学,忽然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那个……可能我要问的问题有些奇怪……」
「嗯,什么?」
「井上,那个……右边的屁股上……是不是有一颗痣啊?」
我被预想以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琴吹同学。她的脸好像比刚才更红了,像是在说绕口令般慌张地说道。
「没、没什么啦!只是想做做看痣占卜之类的……想要知道井上同学到底如何啊这样而已。」
「那里的确是有一颗痣啦。不过你怎么会知道的啊?」
「真的有?」
琴吹同学的表情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似的,但马上又紧张的说道。
「是芥、芥川同学告诉我的啦。这样啊,真的有一颗痣啊。这样啊……真的有啊……」
琴吹同学垂下眉头,显得很难过的样子。
「芥川什么时候看到我的痣的啊……难道是在游泳课的时候么?看到屁股上的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哎哎!那是因为那个那个……啊!井上,我们去抽签吧?」
说着琴吹同学就把我拉向了抽签处。
「既然难得来了神社,不抽签是说不过去的吧。来,快点。」
「哇,那么赶的话会跌倒的哦。」
怎么回事呢?突然之间又显得有精神了。
在抽签所里有正在打工的巫女,摇着长方形的箱子,我们从那里面抽出了一根长长的签棒,按照上面写的号码拿到了签纸。我们走到一棵巨大的梅花树下,打开了签纸。
「啊……」
琴吹同学发出了难过的声音。我也看了看自己的签。
「我的是大凶……」
「唉?」
琴吹同学拿着签纸,脸色有点发青。我偷偷看了看琴吹同学那张纸上的文字,原来也是大凶。
「怎么会两个人都是大凶的啊?」
琴吹同学的肩膀微微震动着,眼睛泛着泪光。
「不用太在意了啦,来,我们把签系在那边的树枝上吧,这种事情全都忘干净就好了。」
「不行,我要再去抽一次。」
「啊?琴吹同学——」
用不着那么认真吧,女孩子果然是会很在意这种事情的吗?
琴吹同学鼓着脸颊,挺了挺胸膛,再度走向了抽签所。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开心的声音。
「呀~我的是大吉哎。」
「哦,我的也是大吉。」
「太好了,如果大过年的还抽到大凶就太倒霉了。」
「大凶什么的肯定根本就没有放进去吧。」
听着这如同傻瓜情侣似的对话,琴吹同学朝着那边瞪了过去。
「阿流~把我的签也系到树枝上去啦~」
「好狡猾,我的也要~」
「我也是~」
居然还不止一个女孩啊!还有——那个「阿流」!
琴吹同学瞪着眼睛看着那边,在梅花树的另一面,正在被三个女孩子缠着撒娇的人,竟然是流人。
流人是远子学姐寄宿的那户人家的儿子,他好像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帅气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哎呀,这不是心叶学长嘛!在意外的地方碰上了呢,今天是和琴吹学姐来约会么?」
「呃,那个——」
我看了看琴吹同学,她已经满脸通红的看向另外一边了。
「话说回来,流人你呢?」
「我是来约会的。」
毫无罪恶感的样子马上回答了。
「就是说嘛,阿流是来和我约会的哦。」
「才不是呢,是和我啦。」
「是我才对啦,阿流?」
几个女孩争论起来。流人果然还是一副老样子啊。琴吹同学好像很不喜欢流人的这种做法,用非难的眼神瞪着他。不过流人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仔细看了看琴吹同学。
「和服真漂亮啊,果然美人穿什么都很好看呢。」
流人亲切地笑着。
琴吹同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突然间,响起了肖邦的《离别曲》。
「啊,不好意思。」
琴吹同学慌张地从口袋出拿出了一个粉红色的手机,稍微走开到了远处。
「肯定是男人打来的吧。」
流人装出严肃的表情,在我的耳边说着。
「你在说什么啊。」
「哎——呀,根据我的感觉和经验来看呢,肯定不会错的,如果是朋友或者家人打来的电话,没有必要特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听吧,肯定是以前的男人想要回到她身边来啊之类的事情哦。」
「唔哇,说得跟电视剧似的。」
「不过,这种事情其实还是挺多的呢~」
「嗯嗯。」
连正在争论着的女孩们也很一致地点着头。流人继续装出正经的样子说道。
「那种看起来很乖的女孩子私下反倒很有可能会很轻浮的啦,可不要被脚踏两条船了哦,心叶学长。」
总觉得这话里怎么有股酸味呢。
「那说的不就是你么,大新年的就踏着三条船呢,我可要告诉远子学姐了哦。」
流人马上做出一副可怜的表情,仰天说道。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被远子姐用书包打了。」
果然,远子学姐是流人的克星啊。
说着说着,琴吹同学啪嗒啪嗒地走了回来。
「抱歉,来了个很紧急的电话。不过……已经没问题了。」
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拼命努力掩饰着什么的样子。
「阿流,不要再打扰人家啦~我们快走吧。」
「我想去喝甜酒~」
「我想去卡拉OK~」
「好好,心叶学长,琴吹学姐,下回见咯。」
「拜拜~」
流人一行热热闹闹地离开了。我们两个暂时茫然地看着他们。
「那个……我们也一起去吃点什么吧?」
「……嗯。」
我们走向了附近的家庭餐馆。
「琴吹同学的手机铃声换了呢。」
「哎?」
「和以前听到过的不一样啊。」
我哼了哼以前听到的偶像歌手流行歌曲的那个铃声,琴吹同学保持着拿勺子吃着冰沙的姿势,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那个是井上……专属的铃声。」
断断续续的说着。
「我专属的?」
「像是朋友啊,家人啊……根据对象不同曲子是不一样的啦。」琴吹同学鼓着脸颊,好胜地说着,然后又马上变成了有点懦弱的样子「那个曲调,是井上专用的啦……」
「这、这样啊——」
怎么办,我的脸好像也热起来了。
我记得那首曲子是一个偶像歌手用甜蜜可爱的声音反复唱着「好喜欢、好喜欢」,甜腻腻的爱情歌曲的说……
「井上有把铃声分类么?」
「没,我全部都用同一个铃声的。」
「这样啊……」琴吹同学轻咬着嘴唇说着。
怎么有一种在欺负人家的感觉啊,我笑了笑说。
「不过改一下也不错哦,也可以分清楚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很方便呢。琴吹同学想要什么样的曲子呢?有什么偏好的曲子么?」
琴吹同学马上探出了身子。
「『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但之后却又马上有点害羞地缩了回去。琴吹同学把勺子塞回冰沙里,来回搅拌着。
「呜,那个……小时候在看迪斯尼动画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曲调也很好听,歌词也很棒。我特别喜欢日文翻译的歌词。其实在决定井上的铃声时候就想着要不要选这个了……所以……」
「嗯,了解了,『美女与野兽』吗。琴吹同学的铃声就用这个了。」
我拿出手机,刚准备连上下载铃声的网站,琴吹同学慌忙阻止了我。
「笨、笨蛋,不要在这里找啦,不许听。」
「为什么?」
「不行不行啦,反正就是不行!……回了家再改吧。」
琴吹同学撅着嘴一脸认真地说完,立刻低下头狠狠地吃起了沙冰。
我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对了,下星期,一起去看电影么?」
「真的?」啪的一声抬起了头。
「嗯,想要看什么电影啊?不知有没有什么迪斯尼电影上映呢?」
「井上呢?你平时都看些什么呀?」
「嗯……」
就好像内心的柔软被触动了似的,让人有种痒痒的却又很舒服的感觉。
与琴吹同学谈着各自的爱好,总算定下了要看的电影以及碰面的地点和时间。
像理所当然似的,让人有些害羞又有些心动的对话,一直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那个……我会努力的。今、今年也请多多指教了!」
分别的时候,在安静的十字路口,琴吹同学红着脸看着我,像是停住呼吸般地对我说完,就低下了头。
「嗯,我才需要请你多多指教呢,今天真的非常开心。」
我笑着回答了她,琴吹同学的脸颊浮现出有如夕阳的光芒般柔和的笑容。
「电……电影,我会期待着的,也会一直发邮件给井上的,再见了哦。」
琴吹同学害羞地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我看着那摇晃着和服振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满足的感觉。
回到家里,寄给我的贺年片已经放在了我桌上。
「哎,这张……」
我出门时曾经看见的,画着像是猫和鸟的怪物的明信片。想着或许是不小心分错了给我的,看了看填收信人的地方,那里以小孩似的笔记,写着「井上心叶」。
寄给我的?
但是找遍了明信片却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难道是谁的恶作剧么?……
我没有多想,把明信片扔在了一边。
坐在椅子上,我打开了手机,搜索下载了《美女与野兽》的试听版本。
啊啊,是这首歌啊……
是席琳·狄翁与鲍勃·布莱森合唱的曲子,以前在广告里曾经听到过的。的确是一首恬静又温柔的曲子呢,我搜索了一下日文版的歌词。
『无比美丽如此物语
一点一点地相互接触着手与手
只是些微些微地
温柔之情慢慢揭开了爱的扉页』
翻译过来时候似乎是调整了一下语句的顺序吧……
听着听着,我不禁回忆起人群中和琴吹同学握着手时那候略有些僵硬的触感,心头轻轻一紧。
这绝不是燃烧般激烈的情感……但是却一点一点,些微地……缩短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在网站购买并下载了席琳·狄翁唱的英文版本,在那个夜里反复听着。而今天分别时看到的,琴吹同学那如同夕阳般温柔、幸福的微笑,也在我的脑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
在约定日子的前一天,琴吹同学突然发邮件告诉我她不能去看电影了。
「非常抱歉,明天不能去看电影了,搞不好最近一段时间电话和邮件也都不能发了。」
邮件里并没有写上理由。
我发过去的邮件也没有了回信。
为什么突然之间取消了约定?
我怀着笼统不安的感觉,度过了两天,然后竹田同学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喂,心叶学长,出大事了!七濑学姐受了伤,已经住院了,好像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啊!」
◇◇◇
你又危险又傲慢又任性,我最讨厌了。
为什么你能够那样残酷地伤害我呢?
我的心有如被反射着光亮的利刃刺穿了一般,惨叫着,流着腥臭的血液,而你却在一旁笑着。我留着眼泪、捶打着地面,而你却轻松的踩踏在了我的身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春口说了些什么,不知道你和峰去哪里玩了么?
你被春口的花言巧语所迷惑的时候,你和峰打闹着在水里游玩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全都用这双眼睛仔细地看着。
那时我就好像被整个扔进了青蓝色的火焰中,品尝着犹如被烧红的铁棒刺穿一般的疼痛。
你总是看着痛苦的我,一直一直,都在一旁愉悦地微笑着。
然后靠近我,把我的一切都偷走,毁灭我。
所以啊,即使我向你复仇,也应该是会被原谅的吧? |
「嗯?探病?当然要去啰,这不是应当的吗?」
竹田同学在电话那头有点疑问地说着。
「不过,琴吹同学发了邮件过来说不要去探望她啊。」
我感觉相当不解。
琴吹同学之所以取消了约会,竟然是因为在前一天入院了!我吓了一大跳。但回给我的邮件却写着「很不好意思的,所以不要来探病了」,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琴吹同学似乎是因为夏天的时候才刚刚住进过同一家医院,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就一直没有把事情告诉我。
说实话我的确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啦……
去年夏天和远子学姐一起去探望她的那时候,琴吹同学一直心情很不好的样子,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也很厌烦似的一直没有看向过我。
考虑到琴吹同学的性格,应该是不想让我看到她软弱的样子吧,还是其实是想让我去探望她的?不过既然都说过让我不要去了,我还出现在医院里的话,会不会反而被她讨厌呐……
我烦恼着,便给竹田同学发了邮件这样告诉了她,结果竹田同学马上打了电话过来教育我说「心叶学长实在是太不明白女孩子的心理了啦」。
「就算嘴上说得很要强的样子,心里肯定是想要你过去的嘛,呜~心叶学长实在是不行啊。难得有这么好的气氛,竟然连探病都不来一下的男朋友,太差劲了啦。七濑学姐肯定都要哭出来了~」
竹田同学的声音就像动画里的一样,啪啦啪啦的说着。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的啦!」
竹田同学如此断言,于是我就准备明天去探望琴吹同学了。
第二天,我在花店买了用粉红色玫瑰以及草莓形状的红色小蜡烛围成的花束,往医院走去。
「唔……琴吹同学的病房是……」
曾经来过一次的这家医院,走廊中仍旧飘散着各种药剂的味道。我慢慢地走着,确认着周围房间上的铭牌。
「井上!」
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穿着黑色针织外套的芥川,正表情僵硬的站在我面前。
「你是来探望琴吹的么?」
「嗯,芥川也已经知道琴吹同学入院的事了吗?」
眼睛深处闪过一丝阴影的同时,芥川微微点了点他端正的脸孔。
「嗯……刚才才从本人那里知道的。」
我想起芥川的母亲好像因病失去意识,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很多年了。
那就难怪芥川会在医院里了,肯定是来探望他母亲的吧。
「你已经去看过琴吹同学了?」
「唔……嗯。」
芥川用像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声音,含糊地回答着。
怎么了?芥川好像在顾虑着什么似的?
「琴吹同学的伤势怎么样,难道……情况很严重么?」
「那倒没有……应该不久就能出院了。」
「哦,那就好。听说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到底是哪里的楼梯啊?芥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芥川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痛苦,目光往其他方向游移,保持着沉默。
然后,他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琴吹的病房就在那边,不过她好像有点累的样子,还是不要呆太久比较好吧。」
「嗯,我知道了,谢谢了。」
我道了声谢,与芥川分开了。
似乎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盯着我,回头一看,只见芥川仍旧呆站在走廊里,用略为生硬的表情看着我。
不是在担心我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找个病房还是没问题的说。
「啊,是这里了。」
我找到了刚才记下的病房号,门上也贴着写有「琴吹」的铭牌。
从房间里传来了谈话声。
应该是同一个房间的病人吧?
我敲过门后,轻轻把门打开。
四张病床上有两张上面有人在,一个大概是高中生的女孩子,另一个是身材矮小的老婆婆,两人都正盯着进来的我看。
「不好意思,我是来探望琴吹七濑的。」
「小七濑现在不在哦。」
女高中生一脸开朗的回答着。老婆婆接着说道:
「也差不多是检查完回来的时候了……」
两个人都劝我留在房间里等一下,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回到了走廊。
正当我在慢慢地消磨着时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让我颇感意外的人。
「心叶。」
「远子学姐!」
明明是在寒假里却还是穿着学校的制服和外套,垂着长长辫子的「文学少女」,正拿着粉红色的花束,脸上满载着笑容。
「心叶也是来探望小七濑的么?」
「原本是准备这样的啦,话说回来远子学姐不好好学习准备考试行吗?离统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哦。不是还在做高二的数学题吧?」
远子学姐噗得一下鼓起了脸颊。
「已经在做高三的题目了啦!虽然做不做得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另外一回事……这不是很糟糕吗……」
「呜~人家从小千爱那边听说小七濑又住院了,担心得不得了,马上就赶了过来呢,所以不要总是说这种让人郁闷的话嘛。要不然七濑的伤势都会恶化的。」
「远子学姐读书和琴吹同学的伤势一点关系都没有吧?还有,琴吹同学现在不在病房里喔。」
「哎呀,这样么?」
远子学姐眨了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轻声一笑。
「那,我也在这儿等着好了。」
远子学姐说着,纤细的肩膀轻轻靠上了墙壁。
「对了,元旦的时候我收到心叶的贺年片了哦。」
「是谁一直唠叨着催我寄过去的啊。」
「因为如果没有心叶的『点心』的话,就没有新年开始的感觉嘛。」
「为了把三题故事写在一张贺年片上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呐。」
「嗯,谢谢哦,真的很美味喔。好像吃到了凉凉的冰激淋大福呢。」
远子学姐闭上眼睛,甜甜地呼了口气。
每次被这样直接的夸奖,我就觉得内心有种痒痒的又难为情的感觉。总是会变得想要再写点奇怪的故事,让远子学姐发出「好过分,难吃死了~」的感想。不过,远子学姐都已经是应考生了,让她吃了奇怪的东西要是发生什么万一的话就不妙了。
飘荡着药味的走廊上,安静得像是能够听到呼吸声一般。像现在这样和远子学姐两个人呆在这纯白色的建筑里,不知为何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远子学姐准备考哪所大学呢?」
听说远子学姐准备无谋的报考国立大学,但具体哪个大学还不知道。是都内的呢?还是这附近的呢?
难道会是……
「唔,东大吧。」
「东大!?」
我吓了一大跳,不小心喊出了声,马上想起现在还在医院里,立即放轻了声音。
「开玩笑的吧?数学只得零分三分这种成绩的人,考的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东大啊?」
远子学姐装模作样的说道。
「哎呀,心叶,说到东大么当然就是东京大学啰。就是那个鸥外啊,漱石啊,还有太宰和芥川等几个人度过青春的旧帝国大学哦。是有着红门、三四郎池、安田讲堂和很多银杏树的那个日本最高学府哦。」
「你不是把大学和观光景点搞错了吧?真的要考么?」
「嗯,应考生的话怎么可以不挑战一次东大呢?当然本命还有别的大学啦,而且如果最终落榜的话,『东大落榜啊……』这样的说法听起来不是更好么。」
「怎么能光想着落榜了还要留面子的问题呢……」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啊啊,这个人完全就是落榜落定了嘛,快把我许愿时扔下的五十块还给我!
「……远子学姐,还是回去吧。虽然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好还有用没用了,但是不赶快用功可不行了。」
「唔,不过还没见到小七濑呢。」
「探病就下次再来吧,我也该回去了。远子学姐就好好得在家里做习题吧。」
已经等了快一小时了,搞不好是检查的时间拖长了吧。
外面传来了车站前挂钟响起的钟声,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远子学姐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呢,那就把花留在这里吧。真可惜没见到小七濑。」
回到病房,我们把花束插进花瓶,给琴吹同学留了个便条,然后离开了医院。
「心叶现在在和小七濑交往么?」
灰色的天空看上去快要下雨了,我们一边走着,远子学姐忽然问道。
那语气像是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感情色彩没有一丝的变化。
我却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着一样,含糊地应道。
「唔,算是吧……」
是因为害羞的缘故么?我始终躲避着远子学姐的视线。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这样啊……心叶可不能学流人那样见异思迁哦。」
心口又是一紧,我用生硬的口气开口说道。
「我可完全没想过要学流人呐。」
轻轻说着,为了转换话题,我就提起了去神社参拜时,碰到带着一群女生的流人的事情。远子学姐马上鼓起了嘴巴。
「唔……那孩子,怎么总那么花心呀。」
远子学姐就像姐姐担心着太受女孩子欢迎而总是处于修罗场之中的弟弟一般说着抱怨的话语。
我对于远子学姐来说,也是如同流人一般,需要照顾的弟弟么……?
不知为何,涌上了一股苦闷的感觉。
就这样,我们到了分开的岔路。
远子学姐用包容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心叶明天也会去看望小七濑么?」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明天就不去了。帮我跟小七濑说一声让她慢慢恢复哦。」
「嗯,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
远子学姐用清澈如水的笑脸看了看我,走了开去。
我一个人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边走边考虑着。
我应该正在慢慢开始喜欢上琴吹同学吧。
如果能够一直像这样一点点地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好了。
再过不久,等到考试结束以后,随着这忧郁冬天的逝去,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远子学姐也就要毕业了。这样一来,和远子学姐之间的距离,不就更远了么?
觉得天空好像变得更加阴沉了。
「远子学姐究竟想考哪里的大学呢——」
在电车能到的范围内,有没有远子学姐想要考的国立大学呢——我这么想着,走进了一家便利店。
在路过杂志柜台的时候,我瞥见了一本周刊,停了下来。
「!」
我双脚犹如粘在了原地,因为一篇报道的标题里醒目的写着「井上美羽」这个名字。
那是本经常会在电车吊环的广告里出现,载满毫无根据的花边新闻的周刊杂志。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去注意这些东西的。
如果我不是那个被称为「迷之天才少女」的井上美羽本人的情况下——
《井上美羽其实是自杀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指尖也迅速变得冰凉。
硬是吞下了卡在喉咙里的唾液,我用颤抖的手拿起了刊登着「我」的「死亡」的杂志,走向了收银台。
我关上房门,连空调都没有打开,就这样穿着外套读起了那篇报道。
有史以来最年轻、年仅14岁就获得了文学杂志的新人奖,作品畅销一时的作家井上美羽,究竟为何突然消失了?被称为迷之天才的深闺美少女,为什么再也没有第二部作品问世呢?
其原因在于美羽本人在获奖以后没多久,就从当时在读的学校楼顶,跳楼自杀了!
那篇文章里这样写着。
「美羽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在都内上学平凡女中学生。由于平时在班级里被同学孤立,总是一个人读着自己最爱的小说。」
不仅如此,还有班上同学的证言。
「当井上美羽获奖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里就猜测美羽是不是A同学了。两个人名字也一样,看过获奖作品后,也觉得像是以我们学校为背景描写的。」
连那时候她的样子有些奇怪的事情也写在报道中。
「她本来就一副高傲的样子,不屑与我们在一起玩,那段时间里更是越发严重了起来,还经常早退。我们觉得她大概在为第二作做准备吧……但是她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眼睛也经常红肿的样子,好像有点生病了似的。」
甚至还有这样的话——
「我们把美羽写的书拿给A同学看,问她『这是你写的书么?』。她竟然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们,将书一把抓起狠狠扔在了地上。还一边踩着书,一边怒吼着『这和你们没关系吧!』。就在那不久以后,A同学就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A同学虽然留住了一命,但在那之后就转学了,下落不明。
如彗星般闪现于文学界的天才少女,井上美羽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想必A同学从屋顶纵身跳下的那个瞬间,『井上美羽』这名作家也就此逝去了吧……」
这篇报道于此结束了。
我使尽全力捏着书页,把它撕成了两半。
我用冰冷的没有知觉的双手毫不停顿地撕着那本杂志,心里就好像被绞紧了一般地感觉疼痛。
虽然不知道同班同学的证言是真的还是记者捏造的,但是这报道里写着的事情绝对不是井上美羽——绝对不是「我」的事情。
这是美羽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会把美羽和我搞错,还非得在这种八卦杂志上刊登出来呢!
美羽她,并不是什么井上美羽!我才是井上美羽啊!
我愤怒得眼睛变得血红,喉咙也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这种践踏着别人尊严的肮脏报道,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过,琴吹同学以前也这么说过「初中时和井上一直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井上美羽吧?」
仔细想起来,美羽那时候一直在活页本上写着小说,也和大家说过要去参加杂志的新人赛,而她的名字又叫做「美羽」。当大家看到「井上美羽」获奖的时候,肯定都会先想到那就是美羽吧。
那么同学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了。我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还是总是跟在美羽的屁股后面,一点也不像是真正的「井上美羽」啊。
这么想着,我不禁感到一阵冷颤,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摇晃起来。
那时候的我因为获得了完全想不到的奖项,正处于非常混乱的时期。光是自己的事情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根本没有时间注意到美羽的反应,更是完全不知道围绕在美羽身上的那种流言。
我一点都不知道美羽就是「井上美羽」的这种流言啊!
但是美羽却是知晓这些传闻的,所以才会把那本书扔向地板,狠狠地踩了上去吧。当时的美羽,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吧。
美羽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流传在同学之间的流言呢?美羽是以怎样的心情忍受着其他同学投来的好奇与羡慕的目光呢?
获得大奖,成为作家的人,本就不应该是我,而应是美羽啊!这可是美羽的梦想啊!明明她还告诉过我的!
那时连我也对美羽说过「如果是美羽的话一定会得奖的,我会为你加油的哦」——
「————」
就算撕了再撕,那肮脏的文字却仍旧留在我的脑海里,片刻不曾消失。就算手指被杂志边缘划破,滴着鲜血,我仍旧发狂了似的不停撕扯着。
我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脑也越来越热,在四散飞舞的纸片中,我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跪倒在了地上,喉咙开始痉挛,呼吸变得越发困难起来。
我用毯子覆着脸,呼吸困难地从口中挤出了一丝呻吟,流出的大量汗水,使得我体温也一点点下降着。
我一直都不敢深思这件事。
美羽从屋顶跳下去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这个美羽唯一的读者,夺走了美羽最想要得到的那个奖项?
其实是因为我自己,夺走了美羽唯一的梦想?!
不是的、不是的!我写了小说和美羽参加同一个比赛的原因,决不是为了夺取美羽想要的那个奖项!
犹如刀子剜着我胸口般的疼痛中,意识渐渐远去。
我紧紧抓着毯子,无论怎样呻吟着,痛苦都无法减轻,就好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紧捏着我的心脏一般。
救救我、原谅我、美羽!美羽!
◇◇◇
我要夺去你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这样想着。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你家玩。
你的房间里挂着印有蓝天白云图案的窗帘,床上铺着嫩绿色的毯子,上面还摆着好几个动物造型的靠垫。
「都是妈妈不小心做太多了啦。」你抱着斑马的靠垫,开心地说着。
打开着的窗前,还放着一个金色的鸟笼,雪白的小鸟正发出「唧唧——」的可爱叫声。
你把鸟笼拿过来,小鸟也在笼子里蹦蹦跳跳的靠了过来。你对着小鸟轻轻笑着,小鸟也高兴的啪嗒啪嗒的挥动着翅膀。你还打开笼子,小鸟跳上了你的手指,啄了啄你的脸颊,唱起了歌来。
我们坐在嫩草色的毯子上,做着作业,读着图书,说着宇宙的话题。
有时候,你的妈妈还会拿着托盘推门进来,上面放着甜甜的奶茶和香喷喷的蛋糕。
然后她会露出蜜糖般甜美的笑容——「要先好好洗过手才能吃哦。」温柔地说着。
只要一放学,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会到你家里去。
但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你的那个家。
你家就像一个漂亮的鸟笼,我就像那只小鸟一样被关在里面,胸口闷堵的难受。
每次走进你家玄关的时候,我都会用力摒住呼吸,为的是不吸进你家里散发的那种甘甜水果般味道的空气。
要不是我实在不想回家,又怎么会去像你家那么可恨的地方呢?
那只小鸟,肯定也是为了让你喂它东西吃,才装出一副喜欢你的样子吧。
所以它,即使在亲密的啄着你嘴巴的时候,肯定也想着「夺去了我的自由,我好恨你啊」、「恨不得把这家伙的嘴唇撕裂,把他的眼珠也啄瞎」、「把那鼻子也挖掉,让他再也闻不出味道吧」这样的念头吧。
连你的妈妈,也是一头恶劣的猪。
每次我一来,总能感觉到那个笑容的背后,隐藏着如同毒蛇一般冰冷的目光,那个眼神就像是想要把我杀死一样,闪着青蓝色的火焰。
每次装作拿点心来的样子,其实是偷偷监视着我;每次我下楼去厕所的时候,也都会从厨房里出来,暗地里看着我。
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小宝宝,总是流着口水,嘟哝着爬向我这里,每当我觉得好可爱哦,想要抱抱她的时候,你妈妈总会突然飞奔而来,把她从我身边抱走。
你的妈妈,那样过分地对待我,就像用一根涂着毒药的针不停地刺着我的皮肤,就像是伪装着漂亮甜美的表面,包藏着内里早已坏掉了的点心。
她对我说让我不要经常来你家的时候,总觉得她想要用手里的剪刀割破我的喉咙。
我讨厌你的家。
我讨厌你的家人,像是要呕吐一般的讨厌。
但我最最最最讨厌的,是你。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好冷。
头也痛得厉害,好像有点感冒了。
我看了看地板。
那本杂志的碎片已经没有了。为了不让老妈看见了担心,我昨天特地半夜起床,拼命把碎纸片收拢,和其他垃圾装在一起,连夜走到垃圾场把它丢了出去。
然而——
——井上美羽究竟为什么,选择了死亡呢?
这句话却像是烙在了我脑中一般,伴随着阵阵的疼痛,一直无法抹去。
美羽究竟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跳下了屋顶呢?
我咬了咬嘴唇,拖着沉重的身体,换上了衣服。
下楼到起居室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早上好哦,心叶,今天也要出门去么?」
「嗯,先去买点东西,然后再去医院探望同学。」
「昨天不是去过了嘛?」
「嗯,不过昨天没能见着。」
一边和妈妈聊着,我一边考虑着别的事情。
我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饭的鸡蛋三明治和菌菇汤,昨天的那篇报道不停地缠绕在我脑海之中。
我是不是狠狠地伤害了美羽?
美羽会不会一直憎恨着我呢?
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这种的状态的我,还能去探望琴吹同学么?我还能在琴吹同学面前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么?
「……我出门了。」
吃完早饭,我慢吞吞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着。
到达医院前的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一路上都在迷茫着,不知不觉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
我听着大钟敲响的声音,怀着沉重的心情继续走着。
像这样一直想着美羽的事情去探望琴吹同学的话,肯定不太好吧。
但明天就是第三个学期开学的日子了,那以后肯定没时间经常来医院。还是要趁着今天探望比较好吧。
我拖着有点冻僵的身子,走进了医院。
去琴吹同学的房间看了看,不过她好像又不在房间的样子。
这么说来,昨天明明留下了花束和留言,但琴吹同学连一封邮件也没有回给我,果然我来探望她会让她觉得很麻烦吗?
这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要是琴吹同学也不想碰面的话,还是不要碰头的好吧。
这么考虑着,我便离开了病房。
感冒和头痛好像越发厉害起来了,我怀着郁闷的心情在走廊中慢慢走着。
前面拐弯的地方,传来了女孩子的叫声。
「不要再接近井上了!」
这个声音——?
感觉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是琴吹同学的声音么?
「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差劲了!!」
到底在和谁说话呢?声音尖锐,好像相当生气的样子……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转过那个拐角。
「像你这么过分的女人,根本没有资格和井上见面!」
我看到脸上包着大块的纱布,右手撑着一根铝拐杖的琴吹同学,正激愤地喊叫着。
琴吹同学穿着睡衣,还披了件外套。
站在她面前的,是双腋下柱着两根松拐的女孩子,正背对着我,也穿着一件睡衣。
像是男孩子一般的细小身体。
像是男孩子一般剪得短短的头发。
「!」
琴吹同学突然愣住了,直直地盯着我。
包着纱布的脸也渐渐发青,睁大的眼睛里浮现了绝望和恐怖的感情。
好像被琴吹同学的表情吓到,那个撑着松拐的女子慢慢转过了头来。
那一瞬间,好像一切都静止了,甚至连时间都忘记了流逝,停步不前。
略显惨淡的脸孔、
大大的眼睛、
樱色的嘴唇、
这个站在我眼前,像个少年似的女孩子,我知道她。
她的声音、她的笑脸、她的举止、她滑滑的手心、她那有时凑到我耳边的温柔嘴唇、她那甜甜的气息,我全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心叶,心叶。
叫着我名字的无邪声音,一直缠绕在我心间的甜美记忆。那个在圣地中微笑着的纯洁天使。
——心叶,我问你哦,你喜欢我么?要好好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哦。
——呐,喜欢我么?我超~喜欢心叶哦,心叶有多喜欢我呢?
犹如玻璃铃铛叮当作响般的可爱声音,就像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呼唤着我的名字。
「心叶。」
美羽的双眼闪烁着光芒,她无比开心地看着我。
她温柔地张开双唇,说着。
「终于,来见我了呀,心叶。」
美羽脸上满是耀眼的欢笑,伸出手,像是要往我这里冲过来了。
但铝制的松叶拐发出哐当的声音掉落在了地上,美羽的身体也正往前倾倒。
「美羽!」
我像弹起来似的向美羽冲了过去。
那穿着睡衣的纤细身体倒向地面的影像,在那一瞬间与我记忆中美羽从屋顶跃下时候的影像重合,我顿时觉得心脏犹如停止跳动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了她。
「美羽!没事吗?!美羽!」
美羽把双手绕过我的脖子,整个人靠上来抱住了我。
「差点忘记了……我现在没有拐杖就走不了路呢。因为终于又见到心叶了啊。心叶,心叶,一直好想再见到你哦,真的好想好想见你……我一直在等着的。」
嘶哑的声音里满溢着无法压抑的欢快心情。
近在我耳边的美羽的气息,近在我身边的美羽的温度,还有近在我身边的美羽混着汗水味的肥皂香——
我脑中一片混乱,只能拼命地抱住美羽。
啊啊——这原来不是幻觉啊。
虽然瘦了很多,连头发也剪短了,但是这通透澄澈的眼神仍是一点没有变。
美羽,的的确确就在这里。
美羽抱着我,用可怜的声音轻轻地说着。
「琴吹对我说了好多难听的话哦。『绝对不会让你和心叶见面的』、『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和心叶见面的资格』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我才想起现在是在医院的走廊里,而琴吹同学也还站在旁边。
对了!为什么琴吹同学会和美羽在一起呢!
而且,琴吹同学怎么会对美羽说那种话呢——
我抬起头,看到琴吹同学皱紧了眉头,用强忍着不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
在视线与我交会的瞬间,琴吹同学涨红了脸——
「不、不是的……我只是……」
像是要打断琴吹同学的解释,美羽把头埋在我胸前,哭着说道。
「心叶刚才也听到琴吹同学的怒吼了不是嘛?她还说了好多过分的话呐,像是『你干脆一生都住在医院里算了』、『别在接近心叶了,真碍眼』什么的。还突然跑来我的病房,对我说井上早就把你的事情忘掉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真的好难受——」
「怎么会有这种……!」
琴吹同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似地握着拐杖,连嘴唇都轻轻地颤抖着。
「好、好恐怖,琴吹同学在瞪我了。心叶,快点带我回房间啦。」
美羽显得非常混乱的样子,在我的臂弯里像是小鸟般缩着身子,一边颤抖一边哭着说道。
「琴吹同学,抱歉。」
我说出这话的瞬间,琴吹同学睁大了眼睛,好像惊呆了一样。
但我自己也因为和美羽见面而处于混乱状态,根本没有办法好好地思考问题。
我扶起轻到仿佛是没有重量的羽毛一般的美羽的身体,捡起美羽的松叶杖,撑着美羽离开了。
琴吹同学手指发白地用力握着拐杖,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咔嗒、咔嗒……我扶着熟练地使用着拐杖的美羽,在走廊中缓缓前行着。
与琴吹同学间的距离,渐渐被拉远了。
「心叶……真的好想见到你啊……一直、一直都好想见你哦……一直在期待着……」
美羽用轻轻的声音,重复着。
「心叶肯定生我的气了吧?在心叶面前做了那样的事情……」
我的心像是被人掐着一样痛苦。
美羽翻身向下坠落的景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我怎么会……生气呢……」
「生气也是当然的吧,那时候心叶来看望我,我忍不住想要跟心叶见面,但是妈妈他们……一直都不让我见到你……
因为发生那事情的时候我和心叶在一起,妈妈就怀疑是心叶对我做了什么,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后来还硬把我转到别的医院去了,对不起呀……心叶。我还一直给心叶写信的,但是……心叶一次都没有回过我。」
我惊呆了。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寄来的信啊!」
美羽的脸上浮现了难过的表情。
「我也在想是不是心叶一直没收到呢……心叶的妈妈一直很讨厌我的……肯定是她没有把信给心叶吧……」
心底掠过一丝凉意。
「难道是妈妈她……把信给丢掉了吗?」
美羽停住了脚步,用一支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心叶一直都没有收到我的信的话,或许真的是因为这样呢……不过心叶的妈妈肯定会说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吧……」
妈妈怎么会擅自把美羽的信扔掉呢……不过妈妈每次看到我和美羽玩的时候,的确都是一副担心的样子。
『小美羽是女孩子吧?心叶是男孩子哦,应该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才比较好噢。』
妈妈很久以前曾这么对我说过。
随着岁数变大,美羽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直到我家里玩了,而是改在学校的图书室、附近的图书馆里和我碰头了。
妈妈应该不会把寄给我的信扔掉的吧——
但是那样的话美羽寄给我的信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一直恐惧着,害怕着美羽是不是一直憎恨着我。
而像现在这样靠在一起,如同以前一样地说着话,我心里仍难免有着些不安、困惑与疑虑,但是更多的却是无比的欢喜。
美羽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胸前,我就这样温柔地扶着美羽,慢慢地走着。
「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的啊?」
「……去年的冬天哦。」
「都已经那么长时间了啊!」
「我一直在等心叶来呢……一诗也答应我把信带给心叶的,还约好了会把心叶带来的……但是……」
「一诗?是谁啊?」
我们停在了写有「朝仓」名字的铭牌前,美羽眯起眼睛,看了看我。
她轻轻理了一下头发,用刘海遮住了眼睛,藏起了自己的表情。
下个瞬间美羽所说出来的那个名字,让我大受冲击。
「……就是那个心叶的同学,芥川一诗哦。」
「!」
「朝仓,回来了?」
眼前的门从内侧打开,看着芥川走了出来,我惊呆了。
就好像脸上被猛击了一下。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东西。
芥川看到我,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井上。」
他发出了干涩而含糊不清的声音。
芥川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美羽,又看了看我,很难过似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喉咙里像是被硬块梗住了,我说不出话来。
美羽忽然扬起脸,对着芥川叫着。
「太过分了,一诗!亏我还相信你说的会带心叶来见我呢!明明把给心叶的信交给一诗了,一诗却没有把它给心叶!」
「朝仓,冷静一下。」
芥川用手轻轻拍着美羽的肩膀,那副样子看起来已经是颇为习惯了,我胸口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
美羽脸上显出露骨的厌恶感,把芥川的手用力推开。自己却因为失去平衡差点倒了下来,我急忙靠了上去,扶住了她。
「不要碰我!你之前还对我说心叶一直恨着我呢。因为一诗是心叶的好朋友,我就相信你了。但为什么要把我的事情告诉琴吹同学,还让她来欺负我啊——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情?」
「别说了,朝仓,别再说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了,拜托你停下吧!」
芥川的脸扭曲着,大声叫着。眯起来的眼睛里,透露着非常痛苦的神情。
「我讨厌你,给我出去!再也不要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不要来妨碍我和心叶!」
芥川看了看我,好像想要说什么似的动了动嘴唇,但美羽打断了他。
「快点消失吧!」
说着,芥川合上了嘴唇,又用难过的眼神看了看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走了出去。
美羽好像不想看到芥川似的,把脸埋在了我胸前。
或许我——是想去追上芥川的——是想要拉住他,问清楚事情的经过的。
但是短时间内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已经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好像胸口被什么堵住似的。
然而,那脚步声也终于渐渐远去,走廊里只剩下了令人害怕的寂静。
「心叶……我们进去吧,拉住我。」
我已经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只得按照美羽所说的去做。
美羽的病房好像是单人间,只放着一张病床。
我扶着美羽在纯白色的床单上坐下,她看起来就像是坏掉的高级人偶一般……
美羽轻轻抱住我,像寂寞的小猫一样把脸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她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安心的说道。
「……太好了,终于又见到心叶了。」 |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对不起……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那样的话,打个电话回家就好了嘛。」
「对不起……」
其实是因为现在的我无论什么都东西吃不下……
「……妈妈。」
「怎么了?」
妈妈微笑着看了看我。
「……」
「怎么了?心叶?」
我吞吞吐吐的说着。
「妈妈还记得……美羽的事情么?」
妈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僵硬。
「那……那个……」
空气僵硬得好像在压迫着我的皮肤,我好不容易说出了口。
「妈妈——应该没有把美羽的什么事,瞒着我吧?」
「——!」
妈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唇也微微颤抖着。
「……心叶,你在说什么呀。怎么会有那种事呢?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发生了什么和小美羽有关的事情么?」
「没什么了……只是……偶尔想起美羽的事情而已。」
妈妈一脸担心的问着我,看着她那样,我只得撒了个谎。
「这样啊……小美羽的事情,还是忘了比较好吧。」
「……嗯。」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连心都像是裂开来了一样。妈妈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不过在美羽的事情发生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学校,妈妈或许对这些事情有些过敏吧?
但是……
那撇开的目光里,好像带着些许的罪恶感,是我想的太多了么?
「哥哥,一起打游戏吧~」
妹妹天真无邪的对我说着。
「下次吧。」
我装着还有很多作业要做的样子,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手机响出了动听的铃声,是琴吹同学发过来的邮件。
我想起当时被我扔下的琴吹同学,顿时就觉得喉咙像被绞紧了一般。
我摒着呼吸打开了邮件。
「对不起……」
最先印入眼帘的竟然是这个词。
「对不起……一直没有把美羽的事情告诉你。
从井上那里听说了朝仓同学的事情以后,就一直很想和她见一次。
因为觉得井上想起朝仓同学时好像很难过……就一直没有告诉你朝仓正住在那间医院里的事情……
真的非常抱歉。
其实是朝仓同学先联络我的。
我想我下面要说的话,一定会让井上同学一定觉得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吧。
请不要相信朝仓同学说的话。
我真的很担心,要知道,朝仓同学已经不是井上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我心里满是内疚,喉咙深处发出颤抖的呻吟。
需要道歉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当时是我把琴吹同学当成是坏人一样,一句话都没听她说,便和美羽一起离开了。
但是琴吹同学却一点都没有责备我,反而说着抱歉的话语。
琴吹同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发给我这封邮件的呢……一个人被留在医院走廊时,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虽然这封邮件让我内心大为动摇,但是——「请不要相信朝仓同学说的话」,我却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
琴吹同学不是那种会欺负美羽的人,我也很想相信妈妈说的话。
但是美羽又有什么理由要说谎呢?我根本没有办法怀疑那个一边喃喃着总算再遇了,一边开心的在我身边抱着我的美羽。
两年半不见的美羽,瘦得非常厉害,甚至剪短了那轻轻飘逸在风中的栗色长发,简直像个男孩子似的。
只有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仍旧如同过去一样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辉。那使了甜美魔法般叫着「心叶」的声音,清澈明朗的笑容,这些都没有变——!
对美羽的思念像风暴般肆虐着我的心,如同要割破我的头脑般,让我苦恼着,绝望着。
我究竟该怎么办啊,怎么回信给琴吹同学才好啊!
如果把我真实的想法写出来,肯定会伤害到琴吹同学。但是如果随口敷衍的话,那根本就跟说谎无异。
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冷了起来,我只能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什么也做不了。
随着一声敲门声,妈妈犹豫着慢慢走进了我的房间。
「心叶,有朋友来了哦。」
「哎?」
「是芥川同学。」
我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不好意思啊,突然来找你。」
「……没关系的。」
一分钟后,芥川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上,使床铺浅浅地下陷。
我们两人就这么面对着面。
芥川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因此看不清他的脸色。
「想着今天一定要和井上好好说一下,就过来了。」
「……嗯。」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吧,是关于朝仓的事情。」
——听我说哦,心叶。
在病房里,美羽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看透我一般,轻轻的对我说着,那个声音在我的耳朵深处不停回想着,心脏像是被握住一样一下子紧缩了起来。
——今天晚上一诗肯定会去见心叶的哦。
——然后还一定会直直的看着心叶的眼睛,装的好像是无比真诚一样,却满嘴谎言。
我抬起头,只看到芥川同学挺直了腰背,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那冷静的态度,认真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来有任何骗人的迹象。
「你还记得文化祭那天我们俩成为朋友时我说过的话么?」
「……嗯,那时候我对你说让我们做朋友吧。」
我想起那个染上朱红色晚霞的教室,外面吹着的冷风,还有我们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那时候,我也对井上说过,我有事情瞒着你,而这件事或许终有一天会伤害到你的。」
「嗯,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当时我也说了,就算那样也没关系,就算将来会吵架,会分开,现在我仍旧想和你成为朋友。
内心的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摩擦着。
「我瞒着你的,就是朝仓的事情。一段时间以前,我就已经认识朝仓了,也听说了她和你之间,曾经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一年级的冬天,在探望母亲的时候,认识了美羽,芥川这么说着。二年级和我分到一个班级时,也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而他把美羽交给他的信扔掉了这件事,也毫无隐瞒的告诉了我。
「把朝仓的事瞒着你,又把朝仓给你的信扔掉了这两件事,我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
芥川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又毫无力气。
——一诗一开始肯定会把和我认识的事情对心叶都说清楚,以便让心叶解除防备。
之前美羽说过的话,让我持续动摇着。
——然后,还会为了扔信的事情向心叶道歉。
——他肯定会说那封信里都是些不该让心叶看到的内容,还会说我精神不太安定,最好不要和我见面什么的。一诗一定会说这些过分的话,来蒙骗心叶的。
芥川再次抬起头,看着我。
「因为能够想到那封信肯定满是咒骂井上的词句,还是不要让你看到比较好。朝仓现在精神上多少有些不稳定的情况。本来想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再让井上和她见面的。我认为那样的话无论对于井上还是朝仓来说,都会更好一些。」
一口气说完,芥川又抱歉似的低下了头。
「虽然我的判断可能有些不对,但是除了这么做,没有办法同时守护你们两个人啊。」
可以从芥川的声音和表情里看出来,他一直把这件事情瞒着我是多么的苦恼。但是他所说的话实在是和美羽之前预言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相似了,我真的很想相信他的话,耳边却总是回响着美羽的声音。
——一诗是为了骗过心叶才去和心叶见面的,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
「医院里朝仓对我大喊的那些话,并不都是真的,至少我和琴吹并没有对朝仓做那么过分的事情、琴吹更是不会对朝仓那样,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也应该相信我。」
——一诗肯定还会说些包庇琴吹的话,好让心叶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是坏人似的。
我好想相信芥川说的话。
可是相信芥川的话,就不得不怀疑美羽所说的话了。
为什么芥川和琴吹同学都觉得是美羽在说谎呢。美羽才不会说谎呢!美羽才不是会说谎的人!
激烈的感情像是荆棘般在体内蔓延,刺痛着我全身,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说出非常过分的话吧。我嘶哑的呼吸着,只能无计可施地低下头,对芥川说道。
「抱歉……请多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现在的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芥川。就连说出的这句话,我也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芥川用忧虑的眼神看着我。
「我明白了……」
然后挤出了苦恼的声音,便起身回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脑中混乱地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我和芥川一整天也没有像样的对话。
随便打了个早上好这样的招呼以后,就匆匆分开,然后就一句话也没有了。午饭也是分开来各自吃的。
琴吹同学的朋友,森同学看到我们两人这样一副样子,有点担心的对我说。
「井上同学和芥川同学吵架了么?」
「倒也不是这样啦……只是有点……」
可能感觉到我语气里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吧,森同学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七濑好像住院了哎,井上同学去看过她么?」
「……嗯……昨天去看过了……今天放学以后也准备去医院的。」
「诶?!」
森同学睁圆了眼睛。
「这,这样啊,井上和七濑相处的很好嘛。啊哈哈……不用我多操心了呢。嗯,太好了。七濑什么时候回学校来的时候,可得让她请客呢。」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七濑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哦。」
森同学用轻快的声音说着,走了开去。然而我的心却好像被轧过一般疼痛。
我带着红茶味的布丁,来到了琴吹同学的病房。她正安稳的睡在拉下帘幕的病床上。
「小七濑,你男朋友看你来了哦。」同房间的女孩子说着。
哗啦一声拉开了帘子,琴吹同学满脸通红的探出头来。眼睛还有点红肿,肯定是昨天晚上哭过了吧……我心里满是欠疚。
同病房的女孩子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琴吹同学。
「抱歉,昨晚一直没有回你的邮件……白天也是,没有好好听琴吹同学解释,真的非常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
琴吹同学断断续续说着。
「是我自己把朝仓同学的事情瞒着井上的……也的确对朝仓她说了过分的话……」
我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美羽是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吧……朝仓同学发了邮件到我的手机里来……」
「手机?美羽怎么会知道琴吹同学的邮箱地址的?」
「……」
琴吹同学好像在顾虑什么似的没有开口。
难道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芥川的事情说出来么?
「是芥川告诉美羽的吗……?」
我轻声嘀咕着,琴吹同学却马上抬起头,用强烈的语气说道。
「不是的,芥川同学自己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肯定是朝仓同学擅自偷看了芥川同学的手机!」
琴吹同学大约觉得自己说的过了头,轻咬着嘴唇。
然后一点点抬起头看着我。
「……你已经知道芥川同学和朝仓同学的事情了?」
「……昨天芥川到我家来和我说过了……」
我用痛苦的音调说着,一种苦涩的感觉,在嘴里渐渐散开。
「他说了些什么哪?」
「和琴吹同学说过的差不多……美羽说的话并不全是真的……之类的话。」
「……」
琴吹同学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看到我手上还有一个和之前给她的布丁一样的袋子,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你接下来……还要去看朝仓同学么?」
我没办法回答她。
「心叶!好开心哦,心叶真的又来看我了!」
美羽双眼闪烁着光芒,把身子从床上探了出来。
「危险,会掉下来的。」
我慌忙抱住了她,美羽却嘻嘻的笑着,把身体靠了过来。
「没关系的哦,因为心叶……会来扶住我的嘛。」
美羽用恶作剧似的表情看着我,鼻子里闻到的香香的味道,同以前一点都没有改变。
「呀!」
突然脖子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不小心叫出了声音。美羽把手缩了回去,用长长的指甲抵着嘴唇,可爱地笑着。
「啊……对不起,不小心太用力了嘛~。」
像少年般短短的头发,样式简单的睡衣,和如同猫般长长的指甲组成了一幅不太平衡的构图,却不知怎的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一个人没办法好好剪指甲呢,不知不觉就留的很长了,真的很对不起呀,还疼么?」
美羽用清澈透明的眼睛很担心地看着我,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着。头发虽然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但看上去却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雪白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有着好像要把人吸进去的魅力。
「已经没关系了。」
我刚说完,美羽就安心地笑道。
「那就好……我跟你说哦,现在只要柱着拐杖我就能够好好走路了哦。刚刚转过来的时候,还一直跌倒呢……我一直在楼梯里走廊里练习了很多很多次哦……因为有目标嘛。」
「目标……?」
「为了和心叶见面哦。」
美羽温柔地眯起眼睛,看着那开心明亮的笑脸,我的心里不禁有种被绞紧的感觉。
美羽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开心地叫了起来。
「哇!那个是红茶布丁对吧?心叶还记得我最喜欢的那家店呢!」
「嗯……你自己一个人有办法吃么?」
美羽又嘻嘻的笑了起来。
「这点事情完全没问题啦……连写字也能写了呢,虽然很难看,手机和键盘也基本能用了……不过我也很乐意让心叶来帮我把盖子打开喔。」
手机,听到这个单词的时候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一边说着「好好」,我一边用双手接下了布丁,打开了盖子。
「美羽……也用手机么?」
我问着,美羽嗯了一声。
「美羽以前很讨厌电话的吧。」
好像很讨厌电话的铃声来着——
美羽对于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铃声,好像一直感到很不愉快。以前也跟我说,不要打电话过去。
美羽拿着我给她的布丁,用塑料勺子慢慢吃着。
「是哪……不过,手机只要调在静音状态的话是不会发出铃声的,就可以安心了呢……啊,心叶也有手机的对吧?一会儿我们交换邮箱地址吧。」
美羽究竟有没有给琴吹同学发邮件呢?究竟是不是从芥川同学的手机里偷看来的呢?
「呜嗯~~果然,还是这家的布丁最好吃呢。」
美羽一脸幸福地吃着布丁。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被子下面露出了一本书的一角,看到那本书的瞬间我感到自己连呼吸都停住了。
「!」
蓝色的封面,薄薄的硬装封皮。那是,我的——井上美羽的书!
就好像有一桶冰冷彻骨的水当头浇下一般,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美羽好像察觉到了我动摇的视线,把布丁放在旁边的矮柜上,从被子下面拿出了那本书。
《宛如青空》——井上美羽
就好像要把标题给我看似的,美羽抱着那本书,轻柔地笑了起来。
封面上天空的图案已经被太阳晒得有点褪色了,内页的纸张也有些发黄卷曲,相当破旧的样子。
「这本书啊——我来来回回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呢。」
喉咙像是被哽住,呼吸也变得痛苦,我不停地留着冷汗。美羽用像是小猫一样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樱花色的嘴唇,自豪似的微微往上翘着。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
「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看,非常绮丽的故事呢。」
我蠕动着干枯似的喉咙,好不容易说出了话。
「看了那么多遍吗……?我还以为,美羽肯定非常生气的。」
「为什么心叶会这样想呢?」
空气变得越发沉重、黑暗起来。
「因为我……」
因为是我夺走了你的梦想……
那个你一直想获取的新人奖……
正是因为这样,那天你才会在我面前从屋顶跳下去的不是么?
脑海里,这样的词句回旋飞转着。
不,我说不出口——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了呀?我看心叶的小说有什么奇怪的么?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哦。叫做树的主人公,和她的青梅竹马羽鸟,我都很喜欢哦。心叶是有才能的呀。」
她的声音显得很开心很明朗,美羽纯洁的笑着,好像一点都不因为我夺走了那个新人奖而感到生气——但是我的心里却无法抑制得涌上了潮水般的不安心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了。
「……美羽,那时候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美羽很珍重的抱着已经发黄的那本书,让人爱怜地、透明地,微笑了。
「心叶觉得呢?」
「……我不明白。」
微笑消失了,那清澈的瞳孔中荡漾着落寞的情感。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用在屋顶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胸口犹如撕裂一般疼痛着。
「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啊……究竟为了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拼命地诉说着,美羽只是安静地张开了嘴唇。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说完这些,美羽把视线转向窗外,沉默了。
注:柯贝内拉是《银河铁道之夜》的主人公之一,具体的故事后面有展开的,敬请期待。
◇◇◇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至少,拥有很多钱,或者在社会上成功,或者和那样的男人结婚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幸福。
因为家里人总是乱发着牢骚,释放着愤怒,弥漫着怨气,连一点点幸福的感觉也感受不到,就如同井里的月亮般遥不可及。
那么虽然贫穷,但是却拥有爱情的生活就是幸福么?肯定也不是的吧。
因为她就不能光光满足于只有爱情的生活,总是在电话里哭诉着生活太辛苦,我还要更多的钱,我还要更多的钱。
那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
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就好像沉浸在黑暗之中,身体像要轻轻发抖似的害怕,脑袋也好像要裂开似的疼痛。
而在这样的我身边,你却总是开心的笑着。
究竟什么是幸福的这种问题,你肯定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你将来有什么目标呢?变成大人以后,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么问着你,你好像很烦恼的样子,好不容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想成为一棵树啦。」
这算是什么答案啊!
笨蛋,真的是笨蛋啊!真是个让人想要一脚踹死的笨蛋!
都已经是中学生了,将来的梦想竟然是成为树!那根本不是人类啊!
真那么想成为树的话,干脆自己跑去青木原的树海,做个肥料算了!还做人类干吗!
看着你愚蠢的表情,我有时就会觉得苦闷到难以忍受。
像这样的时候,或者是有电话打来的时候,或是垃圾箱被塞满的时候,我一直就去做「那个」。
每次做「那个」时,就会觉得心脏像是被掐住一样疼痛,流着大量的汗,像是整个身体都变成了神经似般的敏感,担惊受怕着。
又头晕眼花,还非常想吐。
但是熬过这一切之后,就会感到脑袋里晴空万里,肮脏的东西也全都消失不见,一切都变得干净美丽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胸口莫名地发热,觉得我是坚强的,我是冷静的,我是无可匹敌的人,这样的自信会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然后各种故事也会不断地涌出,争先恐后想让我们把它们写下来。
因此,我反复的做着「那个」。
头晕眼花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但是管他呢。
如果不做那个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MEMO
收到邮件的回信了。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很明显在害怕嘛。哟,这家伙,不是很软弱么。
一下子就能打倒的人。
B,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啰嗦!
◇◇◇
第二天也没能和芥川说上话。
午休的时候,我带着便当,准备到三楼西侧的那个文学部活动室去吃饭。
像是被书本埋没一样飘着尘埃的部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烈风呼呼地刮过,带起窗框咔嗒咔嗒的响着。
我虽然打开了便当,但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呆呆的看着便当里色彩丰富的点心。难道和芥川只能一直这样下去了么?我考虑着,心底涌上一股难过。
芥川明明一开始就和我说过「我还有事情瞒着你」。
并不是有意要对我说谎的。
文化祭时与芥川成为朋友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那时我总算战胜了一直以来没有办法和人交往的胆小的自己,和芥川握手的瞬间,感到芥川也是同样的高兴,我的心情不禁高扬起来。
但如果相信芥川的话,就意味着怀疑美羽在说谎了。
记得小学三年级美羽刚刚转校过来的时候,班级里的女生都说美羽是个爱说谎的人,都不和她做朋友。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美羽根本没有说过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只有我才懂得美羽的想法。
但是美羽却说着「心叶,你一定不懂吧」从屋顶跳了下去。现在又对我说着我不懂的话语。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曾经在我房间里,看过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的画册。
柯贝内拉是那本书里出现的人物,主人公乔班尼的好友。乔班尼一直很仰慕在班级如同领导般的柯贝内拉,两个人登上了在星星间穿梭的列车,展开了旅途。
当时看的是面向小朋友的缩写版本,估计肯定削去了不少内容,而且也转换成了小孩也容易看懂的文字了吧。
我还没有读过宫泽贤治实际写的那个《银河铁道之夜》。
但是当时看到的鲜明亮丽的插画,像万花筒般的幻想景色,列车中相遇的各种各样奇妙的人物,我和美羽都如同做梦一般,忘记了时间流逝般一直读着。
读着那书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那个乔班尼,而美羽就像是那个聪明能干的柯贝内拉。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如果明白了这个的话,就能知道美羽当时跳下去的原因了么?
但是,柯贝内拉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内心忽然感到一阵骚动,没有办法安静的呆着,我盖上几乎没动过的便当盒,站了起来。
靠着墙壁的书架里,有着古今东西的各种书,森鸥外的《舞姬》边放着司汤达的《红与黑》,另外一边却又放着鹅妈妈的童谣集。而且,书的后面还有着别的书,那后面还堆着更多的书本,里里外外叠了三层。
我记得这里应该有收录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宫泽贤治短篇集的。
我挪着书册,灰尘也飘散的更厉害了,我差点打了个喷嚏,皮肤也变得越发瘙痒起来。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啊嚏」的声音。
「心叶,在做什么呢?」
远子学姐慎重的抱着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轻轻挠着鼻子站在我身后。
「哎呀,怎么变得到处都是灰尘了。」
远子学姐有些愣愣的样子,随手推开了窗户。
顿时寒冷的北风灌进了活动室。
「啊——」
远子学姐马上转过了头。
学姐的辫子也被北风吹起,刮到我的脸上,我不由「哇哇」喊了起来。
堆在地上的书本被风扫起书页,啪啦啪啦的翻着。
远子学姐慌忙把窗关了起来。
「呼——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个世间还是冬天啊。」
「只有远子学姐的脑袋里才是春天啦。」
「啊——怎么可以这么说的啦。」
噗的一声,学姐鼓起了脸颊。
不过北风一吹也把房间中的灰尘赶跑了,鼻子也不再痒痒的,头脑也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我是来吃午饭的哦,心叶呢?」
「我……只是偶尔想着来部室吃也不错才过来的。」
「已经吃好了么?好快哦。」
远子学姐看了看我已经关上的便当盒。
「对了,你在书架里找什么呢?」
我嘟哝着。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突然想读读看而已。」
远子学姐一副很意外的样子睁大了眼睛。
「宫泽贤治……?」
「……嗯。」
「心叶想要看?」
「……嗯。」
为什么呢,远子学姐轻轻侧着头,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呆呆的盯着我。远子学姐在奇妙的地方总是感觉很准确的,搞不好已经发觉什么了。那就糟糕了。远子学姐的话,肯定会想来帮我的,但现在离统考已经不到十天了,不做好最后的努力的话是不行的。
「我差不多该回去教室了。」
我匆忙包好便当盒,正要出门的时候,「等等!」远子学姐叫了一声。
我回过头,就看到远子学姐带着紫罗兰花一般的微笑,啪嗒啪嗒的走向了一堆书本。
远子学姐鼓起脸颊,用认真的眼神盯住在那堆书正中央的一本书,「嘿!」的叫了一声,把它拔了出来。
书堆也随之摇晃着,远子学姐马上用双手扶住它,呼地叹了口气。
然后把拿出来的那本书递给我看着,轻轻笑了笑。
「嘿嘿,找到啰。」
是那本宫泽贤治的短篇集。
难道这个人把这么多书堆里,哪里有那本书全都记下来么?
我好像看到魔术表演一般呆掉了,远子学姐爱惜的翻着书页,用轻柔的声音对我说着。
「宫泽贤治是1896年出生在岩手县的诗人和童话作家。
而且,他还有着农业指导家的身份,不仅开发了新的肥料,还经常在农村指导农民科学的农业和种植方法,又引进了当时岩手很少看到的郁金香、花椰菜、土豆等新品种。而且他还自学了风琴和大提琴,在当地举办一些演奏会,为当地文化的兴盛而努力着。
他的代表作是这本短篇集也收录的《银河铁道之夜》,还有就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风又三郎》、《大提琴手高修》、《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之类的呢。还有他的诗集《春与修罗》也是不可错过的作品呢,是能够品味到贤治那优美感性的杰作喔。」
远子学姐的声音好像春天的小溪般,发出让人安心的声音流淌着。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的听着。
远子学姐用雪白的手指慢慢翻着书页,如同唱歌般的声音继续着。
「贤治得作品是非常质朴的,散发着大地、风和阳光一样的香味,透明又真切,让人不禁产生一种怀念的感觉呢。就好比,在吹着爽朗的微风的田间,穿着沾着泥土的围裙,低着头作业的感觉——散发着青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苦,又有点甜的感觉,在口中渐渐融开,喉咙也好像被滋润了一样。
又像是用冰冷河水洗过的黄瓜味,像是嚼着生茄子般带着的新鲜和甜味,像是祭典的夜里喝下的橘子汽水——不光是贤治写下的故事,连他的行文方式,文章的节奏,甚至语言本身都有着独特的味道呢!」
远子学姐郁闷的看着有些发黄的书页,刚想要用手指把它撕破,但又马上摇了摇头,难过似的低下眉头,一脸可惜的样子。
保存状态不太好的书,吃下去的话好像也对肚子不太好,随便吃下去的话就麻烦了,记得以前远子学姐曾这么说过。
远子学姐心里肯定是想吃得忍不住了吧,但是现在都快要到统考的时间了,吃坏肚子可不行,只能靠着在脑里想像味道,忍耐一下了吧。
像是为了代替不能吃下去的遗憾,远子学姐不停地说着。
「描写了在晴朗和煦的风景中,一个女歌手和崇拜着她的一个女子的短暂交流的《玛丽韦恩与少女》,就像是野生的葡萄一样有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呢,是我非常喜爱的一篇文章哦。《贝火》里描写了一只叫做荷莫伊的兔子,在帮助了云雀先生之后收到了谢礼的宝物,便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人物,最后却因骄傲而失败了。像是慢慢啃着红、白萝卜一般,虽然有点苦味但还是很好吃地感觉。贤治文章的拟声词更是像真的会响一样非常的独特,在耳朵里回回响着。」
远子学姐边说边模仿了起来。
「譬如『カン、カン、カンカエコ、カンコカンコカン(注:拟声词)』这样的声音哦。像这样把事物声音的形态啊状态啊用字表现出来的,就叫做拟音词、拟声词、拟态词——法语里面读作onomatopoeia呢。贤治的作品里,总是满溢着可爱的,不可思议的、超级美味的拟声词呢!
『ガタガタ、ブルブル、リウリウ(注:拟声词)』——这是《老鼠》中,捕鼠器震动的声音,还有『どっどど、どどっど、どどっど、どどう(注:拟声词)』是《风又三郎》的开头里,形容大风吹动的声音哦。还有『ギイギイギイフウ、ギイギイフウ(注:拟声词)』——这个是《双子星》里秋赛和玻赛两个人抓住彗星的尾巴飞上夜空时的声音——」
(注:拟声词很难翻啦,我就不翻了。)
远子学姐啪啦啪啦地翻着书页,一边开心的说着各种拟声拟态词。
为什么?突然间胸口像被掐紧,呼吸变得痛苦起来……
难道现在发作了么?应该不会啊,但是我的心有如被绞着一样疼痛。
呼吸——渐渐痛苦起来,好像整个人要陷入黑暗之中——
不能再听了。
我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不能再听更多宫泽贤治的事情了。
远子学姐还在继续说着。
「——《金色番茄》这本书我也非常喜欢呢。佩姆佩和涅理在田里种着番茄,但是却长出来了一种黄色的番茄,他们两个就误以为那是黄金。某一天一个巡游剧团来到了镇上,他们俩把黄色的番茄当作黄金带过了过去,但是却被剧团的人嘲笑,对他们扔着番茄,然后两人哭着跑了回去。这个故事虽然有些悲哀,但是却让人一直记在心里呢。『佩姆佩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可惜却碰到了很可怜的事情。』『妹妹涅理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但也很可怜呢。』『啊啊,真是可怜啊,真的是好可怜啊。』」
远子学姐突然中断了叙述,叫道。
「心叶!——」
我猛然惊醒,发现我正用双手紧紧抓着制服的胸襟,双腿跪在地上,猛烈的喘息着。
不行,不行,不能再听了,不能。
「振作点!心叶!」
远子学姐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用她柔软的双手,轻轻包住了我的手。
「哪……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哦。」
凉凉的,感觉舒服的手,还有传进我耳朵的轻声细语。
那轻柔的声音传到我心中的瞬间,就好像是飘着紫罗兰花香的细雨。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哦,心叶。」
轻轻颤抖着的手指,终于慢慢在远子学姐的手心中安稳了下来,不停留着的冷汗也渐渐停止了。呼吸也渐渐的,平稳下来。
「……心叶,深吸一口气。」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再吐出来。」
我照着学姐说的做着。
「好像已经没事了呢。」
远子学姐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掌,肩膀也像失去力气一样垂了下来。我抬起头,远子学姐的脸上也流了很多汗。
「真是对不起,突然就不能呼吸了。」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呢。」
「嗯……?」
远子学姐那漆黑清澈的瞳孔,满是真担心的看着我。
「心叶一年级的时候,也有过呢,那时候我也正在讲宫泽贤治的事情,突然间心叶就抓着胸口,倒在了桌子上,那时候心叶也流了很多很多汗,呼吸也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
……好像是有过的。
刚上高中的时候,也曾经在远子学姐面前发作过,还让学姐把我带去了保健室。
那个时候,因为经常会突然想起美羽从屋顶跳下的场面,呼吸困难的症状也经常会发生,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和宫泽贤治的作品有什么关系。不过,那时也是听了关于宫泽贤治的事情以后,才突然发作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脑子里,美羽的事情,芥川的事情,琴吹同学的事情,各种各样的思绪回旋飞舞着,突然间有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
「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宫泽贤治的事情才行,一定要阻止柯贝内拉的愿望才行……」
「为什么?」
远子学姐真挚地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心叶?」
远子学姐这样担心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再也没办法把事情瞒着她了。
我自己也已经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什么了,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忍不住想要把事情告诉远子学姐了。
一直以来,在远子学姐面前,总是让她看到我软弱的一面呢。虽然想要变得再坚强一些,但一直都没有办法做到呢。
下午上课的铃声在我们头上响着。
但是远子学姐一动也没有动。
我便拖着疲累的身体,坐在了钢管椅子上……低着头,呜呜咽咽地……说着我与我初恋女孩的故事。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转学到班级里来的一个女孩子。
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游玩。
那个孩子总是写下各种各样的故事,只给我一个人看。
那些丰富,鲜艳的故事,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那个孩子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
初中二年级的冬天,她参加了文学杂志的新人比赛,想要得到那个大奖,还告诉了我她想要成为作家的梦想。
但是得奖的却是我,而她却在中学三年级的夏天里,在我的眼前从屋顶下翻身跳了下去。
每说一句话,我都感觉到身体撕裂般的痛苦,但我继续说了下去。
在医院里,我又见到她了。
琴吹同学和芥川竟然都认识她。
他们俩却说她在对我说谎。
她明明把我的书读的快要破掉了,还如此珍重的保存着。要怀疑这样的她,我根本做不到。
我问了她为什么要从屋顶跳下,她说了「……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好痛苦,就好像不能呼吸了似的痛苦。
如果不是远子学姐正待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会痛苦的用头锤着地面,大声哭泣着吧。
但现在,远子学姐正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倾听着我的诉说,就能让我觉得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安心的快要哭出来了。
远子学姐会不会知道那个在14岁出道,仅仅出了一本超畅销书就消失不见的井上美羽呢。
还是学姐已经猜到那个人就是我了呢。
远子学姐在我诉说着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困扰的样子,连一句意见也没有说过,只是用平静的,坚强的,还带着悲哀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漫长的诉说终于结束了的时候,远子学姐轻轻地说着。
「那个女孩子就是……小美羽吧?」
「……!」
我猛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知道?我用眼神问着远子学姐,她想也不想就说了。
「以前,心叶身体不好的时候……曾经叫过那孩子的名字呢『美羽……对不起……美羽……』这样。」
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盈满了似的。我痛苦中漏出的那小小声音,远子学姐也记住了嘛?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曾问过我这些事情。
「为了小美羽,心叶才想要知道柯贝内拉的愿望吧?」
我点了点头。
「两年前,我没能明白美羽的想法,但是这次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有什么线索么?」
「不知道,我只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在我家里看过《银河铁道之夜》的图画书,然后还一起做了一张地图……」
「地图?」
「把我们住的街道想象成了故事里的宇宙,借此画出来的地图:这个地方就是银河铁道的出发站啊、这个地方是休息所啊……那个地方是住着迷之生物的星球啊……像这样,在图画纸上用铅笔画下的涂鸦而已。」
远子学姐用手指轻触着嘴唇。
那是远子学姐正在思考时的习惯,她沉默着想了片刻,那长长的睫毛忽然抬起,看着我。
「如果,小美羽是柯贝内拉的话,我想,小美羽那质问的答案,肯定在乔班尼——也就是心叶你自己的心中吧。」
「我自己的……?」
「和小美羽作的那张地图,还留着么?」
「……嗯,如果找一下的话应该还在的。」
听我说完,远子学姐绽放出如鲜花盛开一般的温柔笑容。
「那么,心叶就跟我就一起,探寻一下那张地图吧。~」 |
我实在是非~~~~~常后悔把这些事告诉远子学姐。
「马上就要统考了哎!远子学姐你根本没有应试生的自觉的嘛!」
但是远子学姐完全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在我前面走着。
「好好好~~对了,下一个地方是什么啊?迷之伊诺坦星人的行星?呜哇,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远子学姐指着像是涂鸦一样的那张地图,用轻快的语调说着。
现在是周末的星期六,我则是被远子学姐拉出来,去一一探访那些地图上记载着的留有我和美羽回忆的地方。
啊啊,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不,都是我不好,我明明就知道如果把事情告诉远子学姐的话肯定会有这种发展。就算离统考只有不到一星期了,就算考试只有E判定,远子学姐还是远子学姐啊。
「呐呐,伊诺坦星人,是什么样的生物啊。」
「……就是公园里养着的野猪啦。」
「哎,是吗?~」
远子学姐摇晃着脑袋,两根猫尾巴似的辫子晃啊晃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明明都是周末了,远子学姐却还穿着校服和藏青色的外套。
「所谓学生呢,外出的时候就是一定要穿制服的吖。」
好像曾经听她这么说过。在约好碰头的地方看到我的时候,远子学姐也盯着我的私服,鼓着脸颊说「啊,心叶像个不良少年。」,学姐在奇怪的地方总是很认真呢。
说到认真么,我还真希望远子学姐能够认真在家里复习迎考呢……要是学姐就这样落榜了的话,不就成了我的责任了嘛。
「都是为了陪心叶,害得我没考上东大哎~作为赔罪,直到我考上别的大学为止,心叶每天都要写三题故事给我吃哦!」
肯定会这么说的,唔……好可怕。
「心叶,这个商业行星Sunflower是什么?」
「是向日葵商店街啦。」
远子学姐立马瞪大了眼睛,开心地笑了出来。
「小孩子的想象力果然很厉害啊!能够把一个街道变成整个宇宙呢。好,这就走完一边了呢,今天的我和心叶,是探索着银河的旅人哦!」
「喂——别拉着我的手啦!」
突然被远子学姐拉着走了,在这个晴朗白天的柔和微风的诱惑下,我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那个时候的回忆。
——心叶,来这边啦,快点快点。
美羽握着我的手,边走边摇着,长长的马尾辨也随之来回晃动。
美羽背上的书包摇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清脆响声。
第一次和美羽说话的那天,天气也是这样晴朗,在微微吹着凉风的教室里,纯白的窗帘轻柔的摇摆着。
——哎?朝仓同学,早上好啊。来的好早啊,你正在看什么呢?
那是刚转来的「朝仓同学」,是个让人想要更加接近她的女孩子。
她那浅茶色的大眼睛、樱花色的嘴唇、甚至穿着的衣服也要比同年龄的女生看起来更有品味,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笑脸。
刚转过来的那天,她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道。
「我是朝仓美羽。」
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还敷衍似的低着头。
「朝仓总是一副带刺的样子,装的她有多伟大似的。」
「还有还有,她超会说谎的。」
「就是就是,朝仓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同班的女生里,总是流传着这样的话。
那天正好轮到我当保育委员,为了打扫班里的金鱼槽,我比平时更早到了学校。
只见朝仓同学正支着脸颊,看着窗户外面。
她的表情很温柔,眼神闪闪发光,嘴唇轻轻翘起,微微地笑着。
偶尔会隐没在飘动的窗帘之后的朝仓同学的表情,让人觉得非常清澈又神圣,我不知不觉间摒住了呼吸。
朝仓同学马上发现了我,瞬间瞥了我一眼,露出一副讨厌的表情,马上又转头看向了窗外——我却想都没想就开口了。
——早上好啊,你在看什么呢?
然后她一脸麻烦的样子,「蝌蚪在天上游呢。」这么回答着我。
——诶!哪、哪里啊?哪里有蝌蚪?
好厉害哦,我这么想着,连忙从朝仓同学旁边探身出去找着。
——在体育馆上面那里,弯弯曲曲的飞着呢。
——哎哎?没有嘛!再说蝌蚪那么小,眼睛怎么能看见啊?
——是像海豚那么大的蝌蚪哦,不过已经往那边游过去了,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件发生了,它也是很忙的。
——事件?是什么事件啊?
——是动摇地球的大犯罪哦,蝌蚪是一个侦探。
——然、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啊?蝌蚪顺利把那个事件解决了么?
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把金鱼的事情丢在一边,为了继续听朝仓同学的故事而靠了过去。
朝仓同学吓了一跳似的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然而接着她便用流利的语言,说着事件背后海葵的阴谋,海豚的失败,还有蝌蚪在事件中的活跃行动。
那就是一切的契机吧。
从那天以后我就经常会早点到学校,听她讲各种各样的离奇故事。
她如同魔法般自由地操纵着语言,不断地向我诉说着新的故事。但又总是在最精彩的地方停下不说,让我一直在意着接下来的发展。不知何时开始,午休的时候,放学后的时候,都变得和她在一起渡过了。
——我不想你叫我朝仓同学,也不想你叫我小美羽。就叫我美羽吧,我也开始叫你心叶了哦。
——不过大家会笑话我的。
——那么害怕别人么?你真是胆小鬼哎,要是不想叫的话就算了。
——不要,我会叫的,那我就叫你美羽了哦。
那个时候,美羽那有如光芒般的绚烂笑容,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有时撒娇,有时突然牵住我的手,有时鼓着脸颊,我完全被那样的美羽迷住了。
班级里的同学都不知道,美羽才不是在说谎。美羽的眼睛里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各种故事,她只是把那些故事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而已,美羽是被上天眷顾,被上天与赐予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才能的人。
美羽还会给我看她的各种宝物。
有电动剃刀,有装在小瓶子里的指甲油,有黄色手柄的螺丝起子,还有水蓝色的荧光笔和还没打开的猫罐头,还有着很多奇怪的东西。
美羽把它们一个一个爱惜地捧在手里,讲述着它们的故事。在故事里,剃须刀成了传说中的勇者曾经用过的魔法道具,蓝色的荧光笔则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古董,经过了无数人的手,绕地球转过三周半。
——将来我一定要像柯贝内拉那样,坐上银河铁道,踏上驶向宇宙尽头的旅行哦。
轻轻说着的美羽,那眼神像是正看着不存在于这个地面上的什么东西,好像随时会打开窗户,就这么飞向宇宙一样。我很害怕着美羽会突然消失不见,带点结巴的问了她。
——我能不能也像乔班尼那样,和美羽一起去呢?
美羽用着点恶作剧的眼睛看着我。
——只有柯贝内拉去向宇宙的尽头了哦,乔班尼是在半路就下车了的。
我心里越发难过起来,用带着抽泣的声音,不顾一切地说道。
——我不要那样嘛。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跟着柯贝内拉一起去的。那样的话,一起去也是可以的吧?
美羽嘻嘻的笑着,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嗯,那我们来做张地图吧?那样的话就算在宇宙里分开,也能再找到对方的。
空气里散发着香皂的味道,美羽用她那通透澄澈的眼睛,可爱地、带点恶作剧地、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
——嗯!一起做吧!是只属于我和美羽的地图喔!
那之后我们两个在嫩绿色的摊子上铺开雪白的画纸,在那上面用铅笔写下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这个世界仅此一份的这张地图,被夹在《银河铁道之夜》的图书里,塞在了最最深处的地方。
我打开那份已然发黄的地图时,胸口像是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压迫着,周围的景色也好像弯曲了起来,感觉像是要回到过去那时候一样。
就连现在和远子学姐逛着商店街时,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书店里、花店里、小路里,都闪动着我和美羽的身影,心头不禁难受起来。
在宠物店的门前,远子学姐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第七个乐园『泰吉玛尔』呢,原来如此,是根据店名『塔吉玛』联想过来的呢。岩手也变成了『伊哈特维尔』,盛冈则成了『茅利欧』了呢,像这样想出来的架空的世界,就像宫泽贤治一样呢。啊,心叶快看,是文鸟哦,好可爱啊!」
(注:岩手在日文中发音iwate,和伊哈特维尔接近,盛冈则是morioka,和茅利欧接近。)
店门口挂着的鸟笼里,有一只双翅雪白的小鸟,它微微斜着脑袋,看着我们。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那只小鸟。
「呼呼,像雪一样白呢。」
吱吱吱……小鸟叫着。
「我小学的时候,也养过一只文鸟的。」
「哦,是嘛?」
「嗯,叫做啾啾的,很可爱哦,就像是我的好朋友一样的,它死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那时美羽拼命安慰着呜呜大哭的我,边用带着香皂味的蓝色手帕擦着我的眼泪,边对我说着向宇宙中飞去的小鸟的故事。
我照顾的那两条金鱼死掉的时候,也是美羽陪我一起做了金鱼的墓,和我说着金鱼的故事。
我为之无比难过的事情,经过美羽一说,总是能变成既温柔又美丽的故事。
就这样,美羽告诉了我很多很多的故事。
有时美羽还会坏心眼的问我:
——心叶是不是觉得和男孩子一起玩比起和我在一起更开心呢?你看,心叶的朋友们在叫你了哦。
有时美羽会突然看像旁边,说着这样的话,故意让我觉得很不好受。
于是我只能说着「没有啦……我不和大家去玩了,只和美羽在一起的哦。」听我这么一说,美羽便笑颜逐开,紧紧勾着我的臂弯,继续和我讲着非常好听的故事。我就像是太阳底下的冰激淋一般,被美羽的语言所融化,感受着无与伦比的幸福。
能够遇上美羽,能够迷上美羽,对我来说无疑是最高的奇迹。美羽告诉我的各种故事,全部都是我最珍贵的宝物。看着一点点变漂亮的美羽,我总是心动不已。
「啊,前面就是『智慧之泉』——图书馆嘛!」
我们在透着阳光的树荫底下走着,远子学姐发出了高兴的欢呼。
对于远子学姐来说,果然有着书本的地方就是很快乐的呢。远子学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冬天里飘着枯叶的这条路,也曾经和美羽两人走过很多很多次。
这么说来,第一次和琴吹同学碰面的地方也是这里呢。
『还要去见朝仓同学么?』我不禁想起了琴吹同学当时那受伤的眼神,顿时就好像有烧红的铁棒在刺着胸口一般疼痛。
「怎么了?心叶,身体不舒服么?」
远子学姐一脸担心地对突然停下脚步的我说。
「……没事的。」
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着。
但是琴吹同学哀伤的表情仍旧闪现在我的脑中,我拼命摇了摇头,把它赶出了脑海。
现在最重要的是明白美羽的想法才对。
那天,从屋顶跳下的美羽究竟在想什么呢?
美羽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我必须亲自去探寻美羽的「真实」。
不这样的话,我根本就没有脸去见琴吹同学了——
我轻轻按着疼痛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向那个充满了我和美羽回忆的地方走去。
冬天已然干枯的茶色树木包围着的那栋两层楼的图书馆,和从前相比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座图书馆和学校的图书馆,文艺部的活动室一样,透出些微的书香气息,飘进了我的鼻子。
大概因为今天是星期六的缘故,图书馆里有很多人,也能听见小孩子们的声音。学习角的椅子,也已经全部坐满了人。
以前我总是和美羽坐在那里。美羽会打开绘着白色羽翼的蓝色活页本,在那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而我则坐在她旁边写着作业,只要看着美羽的侧脸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而微微闻到的美羽身上传来的香皂的味道更是让我心跳不已。这些记忆一点点复苏,占据着我的脑海。
美羽有时用会带着恶作剧的目光看着我,还会用铅笔在我的指甲上涂鸦。
她把嘴唇靠近我的耳朵,轻轻说着。
那笑容宛若辰光。
——我,想要成为作家哦。
——一定要让很多人都来看我的书哦。如果这些人看过我的书以后,能涌起幸福的感觉那该有多好呀。
——我只告诉心叶一个人哦,因为心叶是特别的。
过去的那些甜美日子的记忆,眩目般的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我走向放着日本作家全集的一个角落,在那前面停了下来。
这里也有宫泽贤治的作品。
我看着那些作品的标题,反复思考着柯贝内拉的愿望。
同乔班尼一起搭上银河铁道的挚友,柯贝内拉。
和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工作着的孤独的乔班尼比起来,柯贝内拉显得无比强悍,外表也很帅,像是拥有了一切的人。
这样的柯贝内拉,究竟还在渴望些什么东西呢?
忽然,我想起了以前在这里看到宫泽贤治作品时候的事情。
——哇,宫泽贤治原来出过这么多书啊。
三年前,我和美羽还都是初中两年级。
——《银河铁道之夜》我也只看过图书呢,借回去看看吧。
我刚说完,美羽用焦躁的冰冷声音说了。
——都中学生了还看宫泽贤治的东西,心叶果然是个小孩子啊,童话书就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哦。
那时我马上就把拿在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
每次听到宫泽贤治的事情就会出现呼吸困难,是因为那时美羽伤人的眼神一直烙在我心底的缘故么?
我伸出了手,碰到那本书的瞬间,便感觉到出现在心中沉重的压力,头上也流起了冷汗。
我缩回了手,又伸了出去,反复试了很多次,但是眼前总会浮起美羽那责备的眼神,终究没有能够拿起那本书。
我的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身上的冷汗浸湿,粘粘的很不舒服。
我浅浅呼吸了几次,平静了心绪,保持低着头的样子向远子学姐询问着。
「在远子学姐看来,宫泽贤治的作品是专门给小孩子看的么?」
没有回答。
我转向旁边一看,到刚才为止还一直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却不见了。
哎?我疑惑着转过身,远子学姐正背对我,热衷的翻着书本。
「远子学姐……」
「……」
「那个……」
「……」
难道远子学姐已经明白柯贝内拉的秘密了么?
我的视线越过远子学姐的肩膀,看向了她拿着的书的名字。
「春琴抄……?」
我记得这本书不是宫泽贤治,而是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嘛?
我凑的更近了些,看着远子学姐。我的脸差点碰到了她的脸颊,远子学姐突然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
看见我站在这么近的地方,远子学姐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慌张地说道。
「哎呀……心、心叶。不好意思,不小心看见了谷崎润一郎的全集,就不知不觉伸出手拿了下来……一读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真的不是有意要忽略心叶的事情的哦。」
……看起来,好像是被别的书迷住了。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嘛。谷崎的书就是有着让人一看就不能停下来的魔力喔。这本《春琴抄》也是凝聚着谷崎魅力的短篇杰作呢。就像是河豚刺身那种妖艳、官能的感觉,在舌头上滑动一样呢。
主人公佐助是侍奉着盲眼佳人春琴的演奏三味线的琴师,他近乎崇拜的爱着身为他主人的春琴。当春琴的脸受伤的时候,佐助为了把春琴的美貌永远留在自己心中,竟然划瞎了自己的眼睛。
这本书那像是会滑进喉咙一样的光滑感,突然袭来的生鲜味,就像会让胸口轻轻震动一般的禁断的深沉味道。就好像连大脑也被麻痹,怎么都没办法思考,只能沉醉于那最高的味觉之中。
嗯,我绝对不是想把心叶的事情扔在一边哦,而只是不小心中了河豚的毒素哦,要怪就怪谷崎吧!」
「……不用那么拼命解释的啦。」
远子学姐紧紧抓住我大衣的一角,脸颊还微微发红,用像是快哭出来的可怜眼神看着我。
「但是……那个,心叶……读了谷崎以后,我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哦。」
文学少女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
在图书馆深处的树荫里,远子学姐正啪唧啪唧幸福的吃着我用记事本临时写下的「点心」。
「美味,真的好美味呀,心叶。关系很好的两个男生,在暑假里冒险的故事啊~~就像是夹着照烧鸡块和土豆泥的甜甜圈面包呢,甜甜圈也脆脆的超好吃~~」
远子学姐撕着记事本里的纸,沙沙地嚼着,满脸笑容地吞了下去。
「……不是河豚刺身还真是抱歉哪。」
我则在一旁喝着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罐装热牛奶。
虽然天气很晴朗,但仍旧是冬天正中的一月份,而在这种地方藏起来偷偷吃着午饭的我们,究竟在干些什么啊?
「啊啊~~太好吃了,多谢款待~~只有我一个人有东西吃,真不好意思,心叶肯定也饿了吧?」
远子学姐一脸抱歉的说道。
「还不饿啦,我没什么食欲。」
我回答道。远子学姐微微露出一副难过的表情,但马上用轻快的声音说道。
「这样可不行哦,不好好吃饭的话,干活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喔。好嘞~!作为甜甜圈的谢礼,就让学姐请你吃饭吧!来,我们走吧。」
远子学姐用双手拉着我的手腕,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家庭餐馆。
「呼呼,点什么都可以哦。」
我看了看挺了挺平坦胸部的远子学姐,只得点了份鱼肉汉堡套餐。
远子学姐也点了香蕉松饼和红茶。
「那些也要我来吃么?」
我问了问远子学姐,她摇了摇头,轻轻微笑着。
「虽然我吃了也完全尝不到味道……但是有时就很喜欢像这样在外面和谁一起吃吃东西呢。」
我的胸口好像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似的。
靠着吃纸上的故事为生的远子学姐,就算吃了和我们一样的食物,也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因此午休的时候也总是独自一人在吃着书本。
不过远子学姐撕着书,慢慢吃下去的样子,从一旁看起来,却总是那么幸福。
「……真好吃。」
远子学姐咬了口香蕉松饼,轻声说道。
「……不是根本尝不出来味道么?」
「嗯,但是……能『想像』的出来哦。」
说着又咬了一口,愉快的笑了。
「肯定……像是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的《彼得兔》一样的味道吧……」
我默默地吃着鱼肉汉堡。
远子学姐也很享受的吃着松饼。
「……呐,心叶。虽然在图书馆的时候你那么说过,但是,我不觉得童话是只有小孩子才看的东西哦。」
看起来没有完全沉浸在谷崎的世界里嘛,多少还是听到了我说的话。
「长大了以后再读的童话,和小时候读的童话是不一样的味道哦。小时候觉得很甜美的故事,长大了却会发现其中的苦涩呢。
贤治的诗和童话更是如此喔。只读一次的话总会有很多地方不甚明了,觉得好像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反倒是长大了再读的话,更能乐在其中呢。」
小时候觉得很甜美,长大了却能感觉到其中的苦涩,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好像有冰冷的手在摸着我的脖子似的。
脑中又浮起了美羽那冰冷的视线。
我向美羽坦白我就是井上美羽的时候,美羽也是用这样的视线看着我。
不,或许,更久以前的时候……
美羽就用那样狠毒的视线看过我吧?……
嗯,很久以前就……
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禁又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我把刚才给远子学姐写点心的那本本子拿出来,在上面画了那个长着圆圆身体、猫的脸、头上还长着两个小角、吐着长舌头的鸟的图案。是画在那张不明寄件人的贺年片上的图案。
「远子学姐知道这个是什么么?」
我把本子放在了桌子上,让远子学姐看着。
「是混在给我的贺年片里寄来的,也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会不会是美羽寄来的……?」
「……大概是宫泽贤治的涂鸦吧?」
远子学姐皱了皱眉头,轻轻说道。
「贤治经常会在原稿的的空白处画一些涂鸦呢,像是猫啊石头啊木头啊什么的,各种各样。这个像是《败北少年之歌》这首诗原稿里的涂鸦哦。」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阿?」
「是咏叹着在海边看到的破晓时分情景的一首诗。改编自贤治在三陆旅行时写下的《对晓穹之嫉妒》,这首诗收录在《春与修罗》的第二集里的。贤治把《对晓穹之嫉妒》这首诗改了又改,从原本口语话的诗词变成了更文言化的《败北少年之歌》。当时也收录在《文語诗未定稿》这部书里面。
看到《败北少年之歌》这样的标题的时,虽然会让人有一种心跳的感觉,但读过之后就会明白,其实诗里并非是对伤痛和绝望的悲叹,而是又宁静又美丽的诗喔。遥望群星渐渐消失,远方天际缓缓发白,还带着一种悲伤的感觉……也有人说这是首失恋的诗歌呢。」
远子学姐颂起其中主要的部分——
ひかりわななくあけぞらに
清麗サフィアのさまなして
きみにたぐへるかの惑星の
いま融け行くぞかなしけれ
注:诗内容貌似没有已经译好的版本,俺也不献丑了,暂留原文。诗的标题原文为《敗れし少年の歌へる》。
宫泽贤治为什么给这样的一首诗冠上了《败北少年之歌》这样的名字呢?
这首诗,是因为什么事而失败了的少年看着黎明的风景的诗歌吗?
少年究竟败给什么了呢?
恋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贺年片里的那只怪鸟和贤治在原稿的空白处画上的涂鸦,只是巧合吗?
如果那信真的是美羽寄来的话,她到底为何要那么做呢……?
「这幅画,究竟是什么呢?」
「鸟吧?」
「但是,脸长得很像猫哎。」
「也是哦。」
「还吐着舌头。」
「嗯……好像是这样呢。」
贤治是想要对什么吐着舌头呢?
败北的少年,是代指贤治自己么?难道美羽也有着败给什么的感觉么?
「对了,《对晓穹之嫉妒》这首诗的最后,曾经出现过鸟儿哦。」
远子学姐又缓缓颂着——
……雪をかぶったひびゃくしんと
百の岬がいま明ける
万葉風の青海原よ……
滅びる鳥の種族のやうに
星もいちどひるがへる
如同已然灭绝的那些鸟类一样!(诗的倒数第二句)
我心里一紧,那句词在我脑中不停盘旋着。
「《败北少年之歌》那首诗里却又看不到关于鸟的词句了……果然贤治的作品很难解读呢。语言太抽象,又有着各种谜题,让人不知该怎么理解才好呢……不过这也是贤治作品的魅力所在呀。」
远子学姐一边微笑着,一边喝完了已经冷掉的红茶。
我总算也吃完了配着玉米色拉和乌龙茶的鱼肉汉堡套餐。
「接下来去哪里呢?」
「我想要去初中的学校看看……」
我用僵硬的声音说道,远子学姐微微有点吃惊的样子。
我没有出席初中的毕业典礼。
美羽跳楼之后,我经常反复着呼吸困难的病症,不知多少次被搬去过保健室,最终放弃了学业一个人窝在了家里。
从来都没想过还会再到这扇门前来。
宽敞的校庭里传来足球部和棒球部训练的声音。
迈向校舍的脚,已然在轻轻颤抖着,只要往前踏着步子,我就能感觉到胸口的疼痛,喉咙的痛苦,身体因为极度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心叶……你还好么?」
远子学姐在我旁边担心的说道,我却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擦了擦头上流下的冷汗,抬起头看向空中,校舍顶上飘逸着的旗帜突然映入我的眼帘,就好像看到了那时美羽制服的裙角——
突然间,我的头骨就好像被压破了一样的疼痛着,脑中闪动着错综的白色光芒,我在楼梯口跪了下来。
「心叶……!」
「……呜。」
我想要站起来,但是双脚却如同灌了铅似的一动也动不了,那天屋顶上的情景,在我脑中如同闪电般的闪动着。
在那个如同井上美羽小说封面一样的明朗蓝天下,呆站在屋顶上的我。
拂动的微风、飘散的香气、摇晃的裙摆、摆动的马尾。如同水面一般摇荡着的美羽的眼神。站在铁栅栏前的美羽。
不要,那里太危险了,不行!到这边来,美羽!
明明想靠上前去,但是我连一步也迈不动,喉咙像要裂开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美羽,孤寂地笑着。
然后,说出了那段话——!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就在我的眼前,美羽慢慢的倾斜着身子。
就如同失去了翅膀的鸟儿一般,翻身坠了下去。
美羽!美羽!美羽!
「心叶——!」
远子学姐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的世界渐渐崩坏破碎,好像连心脏都已然碎裂。我的脑海里,美羽最后的那句话,如同卡住的CD一般,不停的重复着,重复着,永不停息。
你一定不懂吧。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
啊啊,真是可怜,真的是好可怜啊。
你明明很喜欢很喜欢那只雪白的小鸟的呢。每天都会给它喝水,给它喂好吃的东西,还会温柔的亲着它呢。明明那么可爱呢。
可怜的是,那只小鸟的喉头流着血,终于一动不动了。
连那对金鱼也翻着白肚皮,飘在水缸上面了。
你在樱树下挖了一个洞,想把金鱼并排放着埋进去,但是洞实在太小了,你只能一边流着眼泪,把一只金鱼叠在了另外一只上面埋了起来。
你的手脏的漆黑,连指甲里都沾上了泥土。你用手擦着脸上的眼泪,却把脸也弄得满是泥巴,把脸都抓伤了呢。
啊啊,好可怜啊。
可惜,你没有仔细注意着所以才不知道呢。
小鸟也是,金鱼也是,它们都等同于是你自己杀死的哦,你明白么?
对你重要的东西,全都正在消失哦。
好可怜啊。
真的好可怜呐。
接下来,你又会失去什么呢?
MEMO
闭嘴,B!我才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不要指示我!给我滚出去!
◇◇◇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木制的天花板。
这里是哪里……?
没有见过的拉门、榻榻米、谈谈的紫罗兰色的窗帘……还有架子里并排放着的大量的书。
榻榻米的正中铺着毛毯,毛毯上面铺着被子,而我正躺在这被子里面。
有谁正紧紧握着我的手。
是远子学姐。她还穿着制服,正担心的看着我,眼神交汇时,她温柔地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心叶终于醒过来了。」
「……我昏倒了么?」
我觉得喉咙很干燥,声音也显得特别嘶哑。
远子学姐的手指正温柔地握着我伸出被子的手。
「嗯,多亏足球部的人帮忙把你搬到出租车上。虽然用心叶的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就暂且把你带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原来如此……这里是远子学姐的房间啊。
房间里意外的很干净呢,不像部室里那样到处堆着书本,就连书架里的书,也摆得很整齐。
「我去拿些喝的东西过来。」
远子学姐松开了握着我的手,打开了拉门,走出了房间。
脑袋里有些混乱,也不能好好的思考,喉咙更是觉得猛烈的干枯着……
我眺望着远子学姐的书架,上面放着鸥外、漱石、海莱茵、安徒生、拜伦诗集、还有外国的绘本。虽然种类非常五花八门,但是每本书都旧旧的,看上去已经读了很多边的样子,连封皮都已经退色了。
这时,拉门被拉开,随意地穿着衬衫的流人走了进来。
「心叶学长,总算醒过来了呢。」
随口说着,流人盘腿在我旁边坐下。
「远子姐满头大汗的把心叶学长搬过来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大跳啊。远子姐到底在干什么啊。」
「抱歉,麻烦你们了。」
我支起上半身,脸上有些发热。流人却像个大人似的笑了笑。
「没什么好在意的啦。你看起来也像是碰上麻烦事了呢。琴吹学姐,好像住进医院了?」
是从远子学姐那里听说了些什么吧?流人嘴上说的很干脆,却用好像要窥探内心的眼神看着我,我有种胃正在抽搐的感觉。
「我在那个医院里正好有个熟人。好像琴吹学姐是从医院的楼梯上摔下来的呢。」
「医院的楼梯?」
我不由的加大了音量,流人一副吃惊的样子对我说着。
「哎呀?你不知道么?琴吹学姐没有告诉心叶学长么?」
「……我只听说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为什么,会是医院的楼梯呢?……难道是和美羽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又或者是美羽把琴吹同学……
我立马把脑中正在想着的那幅情形赶了出去。
我到底在想什么愚蠢的事情啊。美羽怎么可能会把琴吹同学推下楼梯呢!
可能……是两个人争执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掉了下去吧……
好不容易停下的冷汗,又出现在我的额头。
流人一直盯着我看着,用明朗的声音说着。
「哎,琴吹同学也会对男朋友有所隐瞒嘛?嘛,女生都是这样的啦。明明都有男朋友了,还会去和别的男生诉说苦恼啊什么的……然后就突然好上了之类的……啊,不过心叶学长今天也瞒着琴吹学姐和远子姐约会呢。」
流人的话,好像直刺着我胸口般。
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流人突然大笑起来。
「不用一副那么认真地表情吧,心叶学长,我是开玩笑的啦,不好意思啦。」
流人一边笑着一边低下头,用一副调皮小孩子的表情,把脸凑了过来。
「对了,最近遇到一个超合我口味的女生哦。真的,超喜欢,现在正准备接近她呢,可惜好像她很戒备我呢,不肯对我敞开心胸啊。心叶学长知道什么办法么?」
我用灰暗的声音回答了。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唔?我还以为心叶学长肯定知道的呢。」
「哎?」
我奇怪地回问的时候,远子学姐端着放着玻璃杯的托盘回来了。
「喂,流人,又在说女人的话题了?心叶已经很累了,可没功夫去陪你搭讪别人。」
远子学姐单手敲了敲流人的脑袋。
「疼!远子姐你误解了啦。我在找心叶学长商量恋爱的烦恼呢。」
「那样的话,还不如找我这个读遍古今东西的恋爱小说的『文学少女』来商量呢。一会儿我会好好听你诉说的。」
「啊,那个,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出去啦!」流人立马站了起来,「拜拜啰,心叶学长,你们请便啦。」
流人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呣~肯定又要出去玩得很晚了。」
虽然一副鼓着脸颊的样子,但远子学姐仍旧笑着。
「来,心叶。」
把玻璃杯递给了我。
「谢谢。」
我用双手接过了玻璃杯。杯子里是混着切好的苹果和蜂蜜的果汁,还放入了碎碎的冰块。如同生命之水一般……滋润着我干渴的喉咙。
喝完了饮料,我不禁觉得身体和心情都舒畅了起来。
「多谢款待,真的很好喝。」
「那就好了。」远子学姐柔和地微笑着。
「现在,已经几点了?」
「刚刚六点哦。」
「不回去可不行了。」
「没关系么?不会在路上突然间身体就不舒服了吧?」
远子学姐微微皱着眉头,担心的说道。
「嗯,已经没问题了。」
「哦……」
我可不能再呆在应考生的房间里了。我从被子里起身时,远子学姐把挂在一家上的我的外套拿了下来。
我刚想接过外套,远子学姐却说着「转过去。」细心的帮我把外套穿了上去。一边用平稳,安宁的声音说着。
「哪……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哦,心叶。如果心里或者身体感到疼痛的话,停下脚步休息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哦。」
「……嗯」
喉咙里又泛起干燥的感觉,内心深处也微微的疼痛着。
结果,又让远子学姐为我操心了……
远子学姐自己也穿上了外套。
「心叶来的时候一直昏迷着,肯定不认识路吧,我送你一段吧。」
「真是不好意思。」
我怀着抱歉的心情,和远子学姐一起走出了房间。流人家看起来是纯和式的房屋。虽然并不是像芥川家那么宽广的屋子,却是更简洁、朴素的构造。打开玄关大门时,大门发出了咔嗒咔嗒的轻响。
外面已然是一片冰冷的夜色了。
正走过边上种着柿子树的大门时,眼前停下了一辆出租车。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化着妆,穿着长外套和围巾,脚下蹬着一双高跟鞋的女人。
远子学姐用愉快的声音对她说。
「我出门一下啦,就到那边,很快回来的。」
「……」
是流人家里的人么?年龄不明,超漂亮的这个女人,用挑剔的眼光盯着我的脸。
「啊,晚上好。我是那个……远子学姐的后辈,姓井上,不好意思打扰您家了。」
「……」
她忽然撇开了视线,一句话都不说的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进了家里。
「我出门了~~」
远子学姐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用着越发明快的声音说着。
「那个,刚才那个人是?」
远子学姐边走着边笑着回答我。
「那是樱井阿姨哦,就是流人的妈妈。」
「咦咦?」
完全不像啊!这也太年轻了吧!而且,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那个,随便把我带到家里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远子学姐干脆的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啦。阿姨她板着脸的时候不用太在意的,工作太忙的时候,她就会这样一副嫌说话很麻烦的样子。」
「啊……?」
这么说起来……远子学姐被警察带走,需要叫监护人来的时候,也说过「我不敢叫樱井阿姨来接我啦。」这样的话来着。
「怎么了心叶?突然不说话了,是在想什么事情么?」
「我只是想起了远子学姐被警察逮捕时候的事情。」
说着,我的头「破」的一声被敲了一下。
「这——种——事情,不要一个一个都记得这么清楚啦!」
远子学姐满脸通红,鼓着脸颊,咚咚咚的走到我前面去了。
皎洁的月光下,远子学姐长长的辫子像猫尾巴般轻轻摇晃着。
「远子学姐……」
「呜——不管你了。」
「……」
我拉住了不知道想要走到什么地方去的远子学姐的手腕。
「真的谢谢你,到这里就可以了。」
转过头来的远子学姐,已经不再赌气的样子。
她轻轻低着眉头,一脸担心的看着我。
「以前来过这里一次,后面的路大概都认识的。远子学姐就快点回家,好好复习吧。今天,真的非常抱歉。」
「……真的没事了么?」
远子学姐用有一点动摇的声音说着,她一定是完全看透了我的烦恼,才会这么担心着我的吧。
胸口闪过一阵疼痛。处于芥川、美羽、琴吹同学三人之间而什么都做不了的我,远子学姐肯定已经看穿了吧。
我短短的说了句「嗯」,松开了远子学姐的手腕。
「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心叶,因为我现在是自由上学,不会经常去学校的,但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哦。」
「嗯,但请不要太在意我的事情了,好好复习考试吧。」
月亮不知何时隐在了云层后面。远子学姐低着眉头,用忧心的眼神看着渐渐走远的我。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又去了医院。
美羽从床上支起身子,开心的看着我。
「太好了!昨天都没有来,我还担心心叶把我的事情忘记了呢。」
「不会有那种事情的。」
「真的么?不会突然就跑去琴吹同学那里了么?」
美羽微微倾着脑袋,从下方偷偷看着我,我胸口不禁一阵抽搐。
「不会去的。」
「那和一诗见过了么?他肯定说了我在说谎吧?」
每当美羽说着什么的时候,每当她盯着我看的时候,每当我闻到那香皂的香味的时候,就好像胸前被什么刺着,心里被沉重的东西堵塞了一样。
「哪?怎么了?心叶,一诗说什么了?」
「……就算在教室碰到芥川,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所以,美羽,不要再在意这种事情了。」
美羽突然耸下肩膀,脸上浮现了小孩子一样难过的表情。
「对不起,心叶生气了么?」
「为什么我会生气?」
「嗯……但是,心叶一脸灰暗的表情呀。」
「美羽……」
我真的很想问问美羽琴吹同学从楼梯上掉下来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美羽是不是也在那里呢……
心脏突然缩紧,手心也满是汗。
「怎么了?心叶?」
美羽用她那纯净的眼神看着我。
我喘息似的蠕动着嘴唇,漏出了苦涩的呼吸,喉咙好难过。美羽用双手覆着我的脸颊,轻轻地笑着。
「说起来,中学的时候也有过这种事情呢……心叶被班上的春口突然打了个巴掌,还被说了很讨人厌,一直很消沉呢……就算我问心叶怎么了,也不肯告诉我呢。」
是噢,还有过这种事。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突然被一个女同学打了一巴掌,还被说了「最讨厌你了」。
到底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我呢,我对此完全想不明白,连别的女生都用一副讨厌的眼神盯着我,肯定是我做了什么让人讨厌的事情了吧,就在我正难过的时候,美羽就像现在这样,用双手覆着我的脸颊安慰我。
——被那些人讨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心叶还有我在呢。只有我,才是一直站在心叶这边的哦。
「琴吹同学,和春口同学很像呢……连一诗……也很像那时心叶的朋友峰呢。」
峰是小学时就在一起的好友,很有领导气质,是个很有朝气很明朗的男孩子。
「芥川和峰完全不像哦。」
「不,很像的。」美羽的眼神变得略有些危险的样子。「……峰不也是背叛了心叶,伤害了心叶么?」
我内心的深处动摇了起来。
无论是背叛还是伤害,我和峰之间并没有发生那么夸张的事情,只是,不知不觉间,和峰之间的关系变得差了起来。
虽然刚上初中的时候还会经常一起去游泳池、去为峰的足球比赛加油、一起在走廊里聊天什么的,但是渐渐的,两人说话的频率就变少了,就算面对面碰上,峰也只是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而已。
「明明装的一副心叶的好朋友的样子,却渐渐连话都不说一句了……心叶好可怜。所以他和无视心叶的一诗是一样的哦。好可怜哦,明明心叶一点坏事都没有做的。」
不是这样的——
我很想这样叫出来。芥川不是在无视我。他现在,肯定也在痛苦着的。
明明很想这样说的,但是当我看着美羽温柔清澈的眼神时,却没法说出来了。只能感觉着美羽那温柔的双手,带着体温覆着我的脸庞。
「没关系的哦,心叶还有我在呢。只有我,才是一直站在心叶这边的喔。」
和初中时一样的温柔甜美的语言,我听起来却又感受一股被掐着一样地疼痛感。
和美羽约好明天再来,我关上了病房的大门。
我一边在走廊里走着,满脑子都是对自己的厌恶感,胸口都好像要裂开了似的。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明明知道的——不好好解决芥川和琴吹同学的事情是不行的,我明明知道的——
但是我却如此胆怯,真是羞耻啊。
「心叶学长~」
忽然听到叫我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抬起了头。
有着一头飘逸的头发、像是小狗一般的女孩子,带着人见人爱的笑脸,从付费处的大厅里往我这儿跑来。
「果真是心叶学长呢。」
「竹田同学……」
开心的站在我面前的竹田同学,是任职图书委员的一年级生。
「心叶学长也是来探望七濑学姐的么?还是已经要回去了?」
「……不是的。」
「啊,那心叶学长也是刚来么?我们一起走吧。」
竹田同学那大大的眼睛转动着,用情绪高涨的声音对我说道。胸口的疼痛却越发厉害了。
「……不好意思,今天不去了。」
「诶?怎么了?」
我又说了句抱歉,逃跑似的走向了前面的自动门。
「啊,心叶学长……!」
胆小鬼。
耳朵里好像听到了针刺般的声音,像是谁正在对我说着。
那天晚上,竹田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
「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心叶学长。」
「……只是突然想起有急事而已。」
「咦——真的吗?」
明显透着怀疑的语气。
「七濑学姐也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感觉好奇怪哦。」
「……」
我沉默不语,竹田同学发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声。
「嘛,肯定是有隐情吧~。七濑学姐也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作为男朋友不好好帮她可是不行的哦~~」
心里好像被削去一块似的,我努力挤出「嗯……」的回答。喉咙好像塞住了一样,呼吸也变得难过起来。
「唔~~好好打起精神吧。啊,对了……我在医院里碰到远子学姐的弟弟了呢。」
「流人么?」
「嗯,还带着花束,好像是去探望谁的呢。还有……」
竹田同学的话突然中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似的陷入了沉默。
真的很奇怪,我刚这么想着——
「啊,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竹田同学用单调的声音说完,马上又回到了平时开朗的语气。
「差不多了呢,我挂电话了哦,心叶学长,晚安哦。」
「嗯,晚安。」
就这么挂掉了电话。
我看着刚挂断的手机,迷惑着是不是要给琴吹同学发个邮件,或者和芥川打个电话。
最终我咬了咬嘴唇,把手机合上了。
◇◇◇
MEMO
我再也无法原谅,无法忍受了,打了电话过去,却只得中途挂断了,果然,电话不是个好东西啊。
真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厚颜无耻的人!不要装的很熟的样子,不要叫我的名字!
不过,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
B也觉得那个家伙很碍眼,还说心叶只是被他蒙骗了而已。
B的计划相当不错。肯定,能和心叶碰面的。 |
那之后的一整天也没能和芥川说上话。
芥川搞不好知道琴吹同学从医院楼梯上摔下来的事。
但我却不知如何开口。
上课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注意芥川的样子。
上数学课时,芥川被点名上讲台。他在黑板上写答案的时候,我看着那被制服包覆的挺直背影,心中不禁泛起灼热的刺痛感。结果他写完答案走回来的时候,我也只能假装在看书,埋下了头。
午休的时候,我感觉到视线回头一看,只见芥川皱着眉头,用难过又苦闷的眼神看着我。胸口就好像是被揪紧了一样难受,只得又慌忙转了回去。
——一诗就像是心叶以前的那个好朋友峰。
——那个峰不也背叛了心叶,伤害了心叶么。现在无视心叶的一诗和他是一样的。
虽然美羽并不在教室里,但我却觉得美羽好像正微笑着站在我和芥川之间一样。
之前明明是我自己说需要更多时间好好想想,因此是必须得先由我对芥川开口才行啊……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等到了放学,我怀着灰暗的心情走向医院。
以我现在这样的状态,还是没法去见琴吹同学。
我咬紧牙齿,忍耐着仿佛胸前被辗过一般的疼痛,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美羽病房的门口。
「心叶,欢迎哦~!我一直在等你呢。」
美羽正在床上摆弄着手机,一看到我进来便啪的一声关上了它,露出了明亮的笑脸。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橙黄色的蔷薇。
我昨天回去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这些花的……
「很漂亮的花啊……有谁来过了么?」
美羽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撇了撇嘴。
「家里的亲戚,真的很烦人,最好不要再来了。」
刚说完,脸上又露出了开怀的表情。
「啊,不是说心叶哦!我每天都心跳加速的等着心叶来呢。车站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就会想,啊~心叶今天是不是也会来呢……」
我看着那好像要让人融化一般的甜蜜眼神,努力挤出了声音。
「……美羽,我想问你一件关于琴吹同学的事情……」
「不要。」
美羽生气地看向了一旁。
「才不想说那种人的事情呢。」
胸口又掠过一阵痛楚。
「美羽,琴吹同学真的欺负你了么?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我刚说完,美羽就转过头来盯着我。
「心叶在怀疑我说的话么?也就是更相信琴吹的话啰?」
美羽猛然逼近我,用认真的眼神看着说不出话的我。
「心叶,你……喜欢我么?」
那茶色的瞳孔直直地看着我。
「……喜欢我么?」
从以前开始,美羽就常常捉弄似的问我「喜欢我么?」
——呐,心叶喜欢我么?要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哦。
那时候我总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满脸通红的说不出话来,看到我那一副模样,美羽总是用奇怪的声音轻轻地笑着。
但是,美羽现在的眼神,比那时候带着更多冰冷、透明的感觉,就好像利剑一般刺着我的心口。
「?回答呀,心叶,到底喜欢我么?」
喜欢的……
我很想这么回答,努力蠕动着唇舌,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要是真的喜欢我的话,就再也不要谈论琴吹同学或者一诗的事情了。」
「这种要求……」
「做不到么?」
美羽轻轻歪着头,用温暖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的划着。长长的指甲轻轻挠着我的皮肤。我的背上就好像有阵阵的电流通过。
美羽用冷冷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她用一只手拉开被子,卷起连身睡衣,向我伸出了雪白的脚。
「指甲长的好长哦,心叶能帮我剪剪么?」
「哎?」
「那边的竹筐里有指甲钳喔。」
「……但是。」
看着踌躇的我,美羽眯起了眼睛,轻柔地笑了。
「我自己没办法剪啦,拜托了。」
我的胸口好像被透明的丝线捆绑着,被勒紧,散发着微微的疼痛。
我在花瓶旁边的竹筐里找了找,里面放着牙刷、唇膏之类的东西,以及一个样式可爱的天蓝色指甲钳。
美羽保持着冰冷的表情,在床上转了转身子,双脚无力地垂下了床沿。
我双膝跪在地上,美羽的裸足向我伸了过来。
轻轻碰着美羽纤弱的脚尖,鼻子像是闻到一股香皂的香味,有点痒痒的。美羽小孩子一样的细小脚趾,像是蜡做的一般雪白。脚指甲长得没有手指甲厉害。
啪嗒……
我轻轻剪下小脚指的指甲,白色的指甲落在了我的膝盖上。
大概有点痒吧,美羽轻笑着,挪着身子。
空气好像突然变得炽热了一般,我的头颈似乎都冒出了汗。但碰触着美羽肌肤的手指,却越发冰冷僵硬起来。
啪嗒……
啪嗒…………
剪着指甲的声音,仿佛也在将我的心剪断,断成一块一块。膝盖上的指甲像是虫子的死骸一般散落着。
剪完双脚的指甲,我正用手把散落的指甲碎片归拢的时候,美羽突然把右脚伸到了我鼻子前。
「吻它,心叶。」
「!」
我大吃一惊,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抬起头,美羽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用傲慢的眼神看着我。
「能做到的吧?」
甜蜜却又冰冷的声音。
「因为,心叶是我的狗嘛。」
与眼中的冰冷完全相反,温柔的——无法违抗的傲慢语调。
我的思考由于那强烈视线和声音变得僵硬,被束缚,我只能如同美羽所希望的那样,慢慢接近着美羽纤细的脚尖。
不行,不能这么做。
但是,我没有办法拒绝美羽说的话。
美羽说得没有错,我从以前起就像是顺从的狗一样跟着美羽。
美羽说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绝对的——
我颤抖的嘴唇就要碰到美羽雪白的脚尖时,病房的大门突然大声的打开了。
「快停下————!」
双手紧握着固定在双腕间的拐杖,穿着睡衣和外套的琴吹同学站在门外面,浑身颤抖着,满脸通红。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拐杖咔嚓咔嚓敲着地面冲了进来。
「不要做这种事情,井上!不要再听那种人说的话了!不要,不要!」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一下子涌上了头部。
让琴吹同学看到了我这副羞耻地跪在地上的样子,我满脑子都是难过和绝望,眼前一片漆黑,要是能够马上让我消失就好了。
琴吹同学用满是怒火的眼睛瞪着美羽,大声叫着。
「你这种人……这种人,真的最差劲了!把井上当成狗……让他做这种事情,还特意把我叫过来。井上——井上他才不是你的狗!!」
美羽睁圆了眼睛。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干吗要把你叫过来啊?不要满口胡言了,明明就是你擅自跑来偷听的么。就这样你还敢在心叶的面前这样说我的坏话,好像我才是坏人一样,太过分了。」
「在说谎的,不就是你么!是你发邮件把我叫来的!」
「骗人!你在说谎!」
「——那这是什么?」
琴吹同学犹豫了一下之后,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电话,打开盖子放在美羽面前。
美羽一把拿起手机,打开窗户就扔了出去。
「!」
琴吹同学瞪大了眼睛。
我也站了起来,膝盖上的指甲碎片啪啦啪啦的掉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啊!」
琴吹同学愤怒的红着脸,向美羽走了过去。
美羽保持着坐姿,突然用双手推向琴吹同学。琴吹同学失去平衡,倒在了地板上。美羽紧接着又搂住我,哇的哭了起来。
「竟然想用手机来耍花招,太过分了。心叶,听我说哦。琴吹同学她昨天也到这里来,对我说她要把心叶抢走,还说她才是心叶喜欢的人,我只是个碍事的家伙。」
「你,你说谎……!我根本没有说过那些话!」
跌坐在地板上的琴吹同学,摇着头反驳。
美羽更加用力的搂着我,大声喊着。
「琴吹同学还对我说,你干脆再跳一次楼死了算了!还说那样的话心叶肯定也会高兴的。」
「我没说过!」
「心叶,心叶肯定会相信我的对吧?还是像琴吹同学说的那样觉得我碍事,还是死了的好?只要心叶说要我死的话,我现在马上就从这里跳下去——」
美羽满脸都是泪水,从我身边离开,双手已然扶在了窗框上——
我的脑中如同雷电般闪现着那时被风吹动摇晃着的的裙角和马尾,还有微笑着的美羽的身姿。一阵难以名状的庞大恐惧感贯穿我的全身。
「不要!美羽!」
我从背后抱住了美羽。
「放开我!连心叶也不相信我,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我相信你的!相信你!不要再这样了!」
好不容易让美羽离开了窗口,我脑中一片混乱的叫着。
「抱歉……请回去吧,琴吹同学!」
我不认为琴吹同学会对美羽说过分的话。琴吹同学不是那样的人。我也知道琴吹同学看上去很严厉,但她是其实是个既笨拙又温柔的人。
但是——!我再也不想看到美羽跳下去的样子了。
那天,我在屋顶上所感受到的剧痛、绝望、恐怖又汹涌而来。那天我的世界被破坏,裂成了碎片!
只有这点我绝不允许!
「求求你了,回去吧,快点回去吧,琴吹同学。美羽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我相信美羽。」
「!」
琴吹同学好像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她睁大了眼睛,脸色发青,茫然的看着我。
琴吹同学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眼神平静下来,脸上滑落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脸上的纱布也被泪水浸湿,看着这样的琴吹同学,我的胸口和喉咙都好像裂开来似的疼痛,这是上天给与我的惩罚么?
琴吹同学用嘶哑的声音嘀咕着。
「……我,还以为……总算有点接近井上了呢……原来……是我误会了呢……」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
我只能忍受着快要失去意识般的强烈痛苦,咬紧牙齿,强装着沉默。
「……!」
耳边传来轻轻的呜咽声。随着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琴吹同学转过身、跑了出去。
房门啪嗒一声关上的时候,我感觉到心中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也随之粉碎了。
美羽咚的一声把头靠在了我胸前。
刚才为止还在狠狠哭着的脸庞上,嘴边微微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美羽好像在听我的心跳似的闭上了眼睛,轻声说着。
「……能够相信我,真的太好了。从今以后,心叶也一直是站在我这边的哦。不管我说什么都要相信我,都要听我的哦。」
我——真的是相信美羽的吗?
说了相信美羽,这究竟是正确的事情吗?
我觉得好像沉入泥泞沼泽一般,既疲倦又绝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得向已经渐渐黑暗的窗外望去。
真的……真的这样就好了么?
柯贝内拉就是乔班尼理想的化身。
那为什么乔班尼还能够扔下柯贝内拉,还能够怀疑柯贝内拉呢?
◇◇◇
竟然说我是个骗子。
把我从她们的圈子里排除,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还对我说着肮脏的语言,满怀恶意的嘲笑我。
那个孩子是个爱撒谎的人哦。不能和她说话的。
我才根本不想和她们那种人说话呢。
因为我能够做到她们做不到的事情,看见她们看不着的东西,听到她们听不见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云彩、树木、青草、校舍它们都在说话呢?就连橡皮、水桶、扫把都在拜托别人把它们的故事说出来呢。为什么没有人明白呢?
我的世界里总是不断涌现新的故事,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国王。
所以我根本不想进入到她们狭窄又无聊的那个世界里去,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的!
但是某天,你闯入了我的世界。
毫无防备的天真地笑着,你接近着我,从我这里听着故事。只有我能看到的、只属于我的故事,渐渐变得与你共有了。
等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时候,我的世界已经成了凄惨荒芜的世界,渐渐崩坏着。
你——!
傲慢的你——!
残酷的你——!
你把我的所有都夺走了!!
MEMO
不要现在才装成一副母亲的样子了!就像义务一样隔一两个月出现一次,吐出肮脏的话语,都让我想要杀掉她了。
又是电话。
这就是今天第三十回了。明明知道我讨厌电话,还故意打过来。
就算说了发邮件过来也不改。那人肯定在电话的那边发出让人厌恶的笑声吧。直到我接电话为止,都会纠缠不休的打过来。
我绝对不是在害怕。
不是的,没有这种事。不是的!不是的!去死吧,B!
◇◇◇
第二天早晨,芥川突然一拳打上了我的脸颊。
「!」
我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才刚打开书包,把笔记和课本放在桌上,芥川就一脸可怕的表情走了过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挥拳打了上来。
「咚」的一声,我的脸颊好像火烧般的疼痛,脑袋里也好像有火花晃动着。
我向后倒去,身体撞倒了后面的桌子,随之跌倒在地面上。嘴里能够感觉到粘稠的血液,铁锈的味道渐渐扩散,周围发出了好几声尖叫。
好像烧着似的脸颊传来的阵阵疼痛,终于让我感受到了被殴打的事实。芥川抓紧呆住的我的前胸,使劲地把我抓了起来。
突然迫近的芥川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平时的安稳表情,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激烈愤怒的目光。芥川咬牙切齿的大声叫着。
「你竟然对琴吹同学说更相信朝仓么!」
啊啊,他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气了呢。充满自制力的他,也会像这样感情爆发,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用这种声音大吼呢——
「……你听琴吹同学说的么?」
我用嘶哑的声音呢喃着,芥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用力抓起还在发呆的我,使劲摇着,吼出充满怒火的话语。
「是朝仓告诉我的!说井上你向着她,把琴吹同学赶走了。琴吹还边哭边跑了出去!你竟然还敢说『美羽是不会说谎的,我相信美羽。』!为什么要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啊!朝仓——她笑了!」
我好像被满是刺的箭矢穿胸而过。
朝仓——她笑了!
芥川的这句话里满是愤怒和责难。
美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笑了!芥川干脆地说了。
美羽欺骗着我。还在背后嘲笑着我——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
那种时候,那种状况,我还能怎么做啊!难道应该相信琴吹同学,再痛斥美羽么?难道对着美羽大叫你骗人就对了么?然后再默默地看着美羽从窗户跳出去么?!
一语不发的流着眼泪的琴吹同学,满足的笑着的美羽,不断在我脑中浮现,让我的思考一片混乱,连呼吸也变得痛苦起来。
我根本不想那样伤害琴吹同学的!根本不想让她流泪的!
但当时想要同时抓住两边,是不可能的啊。如果我抓住了琴吹同学,搞不好美羽就会像两年前那样又从窗户跳下去了啊!
难道这样也要责备我么?
难道美羽的眼泪,叫喊都是假的么?
内心深处传来的另一种愤怒渐渐让我失去了理智。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那样和美羽说话啊!
记忆深处突然浮起在美羽病房里看到的漂亮蔷薇,无法忍受的不快感刺向我的胸口。
「哦哦,是这么回事啊。那些花……不是亲戚,而是你送的啊。」
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险恶和冰冷。
「你在说什么啊?」
芥川一脸不解的问着。我挥开他抓着我的手,用不输芥川的声音怒吼。
「美羽都叫你不要再来了,你竟然还瞒着我和美羽见面!还在背后偷偷看着我!你不也和我一样么!根本离不开美羽不是么!我站在美羽一边了,你还来对我发怒?还来打我?其实你只是想自己独占美羽不是么!」
「——!你是认真这么说的么?那你实在是太差劲了,你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我到底不明白什么了!突然就使用暴力,你才是最差劲的!」
「如果不揍你一顿的话你永远都不会醒悟过来!你打算躲在被子里做美梦做到什么时候啊!朝仓已经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女生了!你还想这样把朝仓理想化,继续逼迫她吗!你这只是在伤害朝仓而已!」
一直努力忍耐着的什么爆发了,我回殴了芥川的左脸。
握紧的拳头传来一阵发麻的感觉,芥川也撞在了桌子上。
「啊呀!」周围又传来了尖叫声。可能是我们之间的气氛太险恶,没有人敢上来阻止。
芥川咬紧牙齿,擦了擦嘴角。我们俩面对面对视着。
「我不明白?难道你就明白美羽所有的事情了?你不就是被美羽叫着『一诗』嘛,就自以为是美羽的理解者了么!」
芥川又从侧面打了我一拳。
「是啊,我是想要了解朝仓的!说直接点,我喜欢做为一个女性的朝仓!但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把朝仓神圣化,无论朝仓说什么都相信她!才不会像你这样否定真正的朝仓!」
愤怒好像要冲出我的身体一般。
真正的美羽又到底是什么了!难道你就知道真正的美羽是什么了么!你就明白柯贝内拉的愿望了么?连我都不知道的——!
我头脑发热,快要沸腾的血液在身体中穿梭着,我朝着芥川的下颚揍了过去。
「!我从小孩子的时候就一直看着美羽了!我们从那时就一直在一起了!美羽不过是叫叫你的名字而已,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了!」
芥川连唇边流出的血迹都没有擦掉,又抓起我的前胸。
「朝仓叫我的名字又怎么样了,你很懊悔么?你嫉妒我么?那就仔细的看清楚朝仓自身吧!」
芥川把脸靠近我,痛苦着皱着眉头,眯起了眼睛。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不过,拜托……请你看清楚真实的朝仓,而不是你脑袋里那个理想的朝仓吧。朝仓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女神,而是个有着软弱和丑陋的普通女孩子而已。」
在我们争吵的当口,早晨班会的铃声响了起来。
芥川粗暴地扔下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脑中仍旧充满愤怒的我,也背向他走开,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芥川午休的时候也是一副僵持的样子,连自己的位子都没有离开,更是没有看过对方一眼。
班上的同学也不想被卷入似的在远处看着我们。
脸上肿着的地方,直到放学也不曾消退。
我一个人呆在文学部里,用手肘支在老旧的桌子上,垂着头,思考着芥川说的话。胸口传来的疼痛,让我低声呻吟着。
他说我正在逼迫着美羽。
那样稳妥正直的芥川,竟然也会对我说出那样激烈的话语,用那样愤怒的眼神看向我,甚至还揍了我。
——朝仓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女神,而是个有着软弱和丑陋的普通女孩子而已。你好好的看清朝仓自身吧!
难道直到现在为止我看到的美羽,只是我心中所希望的理想的美羽么?
真实的美羽,是与我所知道的美羽完全不同的人么?
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我身边,有着如同光芒般笑脸的美羽。
但从某天起,美羽开始用带着尖刺一般的眼神看着我,躲着我。
就好像原本是好朋友的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互相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因为爸爸的事情而被班上的同学笑话,一个人难过的颤抖着的乔班尼,看见总是被朋友们包围着的柯贝内拉,也渐渐觉得有些讨厌他了。
乔班尼一直没法明白柯贝内拉到底在想些什么,一直都是很不安的。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柯贝内拉的愿望。
我也正是如此——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没有能够正视美羽呢?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美羽的道路开始分开了呢?
是我坦白井上美羽的秘密的时候么?
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报道美羽的名字,骚动得相当厉害,我也变得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件事告诉美羽了。
我瞒着她写了小说投了稿,还得到了大奖——?
我就是那披着假面的迷之美少女,还卖出了许许多多的书——?
最终,我在学校的饮水池前,截住了体育课回来的美羽,跟她坦白了,那时我连视线也不敢与她交汇。
——井上美羽就是……我。
我就好像做了坏事等着被责骂的小孩子,缩紧了身体,满脸通红,努力挤出了这句话。所以我没能看见美羽当时的表情。
只听到……
——这样啊……原来那是心叶啊。
在我耳边轻轻地回响着。
我一点一点缓慢地抬起了头看着美羽,那时美羽冰冷的表情,和随之向我袭来的无底的恐怖,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美羽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转过身走了。那之后也露骨的无视着我。
美羽肯定因为我得奖的事情生气了吧。
虽然我一直这样以为,但是美羽那看着我的冰冷空虚的眼神,那真的是第一次么?
我感到像有一直手在我脑中挠着一般的不快感,心脏也好像被绞着一样痛苦着,沉入了黑暗的记忆之海。
与美羽在一起的图书馆、美羽喜欢的可丽饼店、美羽抓着害羞的我进去的女孩子的流行商店。
便利店、
书店、
对了……新人赛截稿前的初中二年级那年年底的时候,我曾经在家门口附近的折扣商店前,看到过美羽的身影。
不知为何美羽站在男性专用护肤品的柜台前,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商品看着。
美羽在那里做什么呢?是帮家里人跑腿么?
我刚想发出声音的时候,美羽突然转过身,向着商店里面走去了。
第二天我和美羽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美羽的脸上闪过动摇的表情,但马上又笑着回答「不知道,心叶认错人了吧。」。
「不会搞错的,那肯定是美羽。」我这么说的时候,美羽突然用生气的眼神瞪着我,「心叶连我和其他女生都分辨不出来么?」,用难听的声音说着,我只得连声道歉。
从那时起,美羽是不是就已经开始有些变化了呢?
原先都是一起在图书馆度过放学后的时间的,「我想要集中精神写作。」美羽变得经常这么说着就先离开了。
对于这种变化,我虽然心里觉得非常寂寞,但是截稿日马上就要到了,也没有办法吧。美羽上课时也常常走神,眼睛也常常因为充血而发红,我也以为那是每晚都熬夜写稿子的缘故。
在截稿日的前一天,把应募的稿子投入邮筒以后,美羽总算恢复了晴朗的笑脸。
现在想来,那些细微的变化,在美羽投稿之后又完全消失了。美羽还是如同以前一般快乐的笑着,开心地逗弄我,在那年春天来临之前,我们每天都在图书馆一起呆到很晚。
但是,再仔细想想的话,已经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而且,我自己也——
出版社打电话来通知我得了大奖,是四月份刚开始时候的事情。
突然间发生了这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满怀不安,虽然疑惑着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还是遵从了编辑的指示,为了出版开始修改原稿。由于不能直接用笔,而是要用文字处理器才行,我天天重复着把写在纸上的原稿输入电脑的作业。
不久就定下了出版的日期,杂志上也开始刊登广告,广告里既没有作者也没有标题,只有「历史性的获奖作品即将发行。」这样的宣传词。
我总算学会盲打的时候,已经是春夏交替的时节了。
等到了五月底的时候,报纸上开始大幅刊载获得大奖的是十四岁中学生这样的消息,两周以后,井上美羽的处女作发售了。
这两个月间我为了出书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什么余裕去在意美羽的变化。而且我有秘密瞒着美羽,和美羽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松了口气。
我们之间保持着距离的这两个月里——不,或许从更久以前——我开始写投稿作品的时候,在美羽身上就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吧?
我是不是没有发现美羽身上的一些事情?
我究竟能不能找到柯贝内拉的愿望呢——!?
就在我将要被泥泞的黑暗与不安吞没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难道远子学姐来学校了么?!那可就糟糕了!
不想被学姐看到肿起来的脸颊,也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么没用的样子,我不由得采取了愚蠢的行动——立刻躲到了窗帘后面。
当时我完全没有察觉在这里肯定躲不久,心跳加快,头脑混乱,变得胆小起来。
我摒住呼吸,静静的听着窗帘对过传来的声音。
大门轻轻打开,好像有人走了进来。
拉开椅子的声音,椅子碰到桌子的声音。
我手心里微微流着汗,从窗帘的缝隙间偷看房间里的景象。
背对着我坐在桌子旁边的钢管椅子里的人,并不是远子学姐,而是披着松散头发的身材娇小的女生。
竹田同学……?
她是来这里找远子学姐的么?还是来等我的?
竹田同学抱着放在腿上的书包,身子一动不动,后背微微起伏着。
她的样子好像有点奇怪?
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竹田同学打开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反射着亮光,竟然是美工刀,我背后窜过一阵寒冷。
竹田同学!你想做什么!
划出刀刃的咔嚓声在空气中震动着,我什么都没想就拉开了窗帘。
「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上半身转了过来,那像小狗般纯洁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毫无感情,人偶一般的空虚脸庞——
藏在平时假面下的真正的竹田千爱,正用如同玻璃珠一般的眼睛看着我。
「……心叶学长。」
平淡而低沉的声音。
「突然从那种地方跑出来……真是犯规啊。」
竹田同学的左手上有着红色的线条,血液渐渐渗了出来,我的声音也有点颤抖。
「你在做什么啊……竹田同学,怎么可以割自己的手呢?为什么?」
「……我想要确认一下……死了的话,究竟会有多痛呢?到底真的会痛么?……」
「!」
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全身发抖。
竹田同学用空虚的眼神看着手心流出的血液,随后抬起头,重新戴上纯洁明朗的竹田千爱的假面,微笑着。
「没关系的哦,我不会真的死的。」
毫无阴影的笑容说出的这句话,让我背后又感到一阵寒冷。
「因为,在这里我绝对死不了的。因为会给心叶前辈带来麻烦。所以,每次我想死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哦。就算想要自杀的话,只要一想起不能死在这里,不能,不能的……就可以自己停来了。」
「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么!?」
竹田同学保持着清爽的笑容,回答了。
「是惯犯。」
——一点意思都没有。
耳边响起了不知何时竹田同学对我说过的话。那时竹田同学的脸上也有着和现在一样的如同人偶般的无机质表情。
——我只是装出来的很开心的样子,因为不想破坏大家的气氛。
我的心脏就像是被贯穿了一样。
笑脸像是波浪一样从竹田同学的脸上突然退去。
「……最近……更加严重了。
他跟我说了,想要和我交往……
肯定是开玩笑吧,我就适当地,配合他的步调……一起去约会什么的,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那种时候我总是想着,应该没问题的吧?……
我能够这样一直装作一副普通女孩的样子呢……
但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突然觉得心里有着漆黑的空洞,整个人空虚起来,好像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虚无中一样……
啊啊……我果然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呢……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以后到底还会有多少次这样的感觉呢?……
是不是死了还会好受一些啊……」
「不能这样想!」
我冲到竹田同学身边,用双手握住她拿着美工刀的手。
我用力握紧那只颤抖着的小手,难过得胸口快要裂开似的,我轻轻说道。
「拜托你……不要再说这么悲哀的话了……」
竹田同学的手冰冷又僵硬,微微地颤抖着。
「但是……心叶学长,我想要把可耻的自己藏起来,装作一副普通的样子……一边害怕着,一边拼命的笑着……我应该是笑着的。但是——昨天,那个人,这么对我说了。」
竹田同学的声音好像在强忍着叫出来的冲动,包含着剧烈的恐怖感。
『你演的可真好啊,那个装出来的笑脸,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竹田同学所感受到的冲击,通过颤抖的声音和手指,传了过来。
抬起头来的竹田同学,脸色如同白纸一样,眼睛里满是绝望,嘴唇也在哆嗦着。
「是谁对你说了这种话?」
竹田同学一脸痛苦的样子挤出了回答。
「是远子学姐……的弟弟。」
流人——?
「嗯嗯,是我说的哦。和我交往吧什么的。因为那家伙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啊。」
流人轻轻吸着可乐,一脸轻松的说着。
我把竹田同学送回家以后,用手机给流人打了个电话,想要马上碰个面。
——行啊,心叶学长现在在哪里呢?
流人干脆的答应了,不久就来到了约好碰头的家庭餐馆。
他盯着我看了看。
「那什么啊,鼻青脸肿的,很有男人样么。」
他这么问道,我随口敷衍了一下,接着问了问他竹田同学的事情,他干脆得承认了。
「上次心叶前辈来的时候,我不是说了有个很合我口味的人嘛。」
说是说过,不过我一点也没想到那会是竹田同学。竹田同学表面上看起来有开朗又健康,完全不像是流人喜欢的类型啊。
难道流人已经看穿竹田同学隐藏着的一面么?已经看透了竹田同学拼命装出来,隐藏着真实自己的那副假面了么?
流人放下吸管,笑了笑说道。
「心叶学长也是知道我的爱好的吧?那种有哪里坏掉的感觉,有点危险感觉的人,我是难以忍耐的喜欢哦。」
以前和流人交往的雨宫同学,也是那样的一个人。
那个女孩一点东西都不吃,怀着饥渴的心灵在夜里的学校中彷徨着,是一个踏在日常与非日常的境界线上的危险的人。
「圣诞节的晚会上,小千也一直笑得很开心,和第一次碰面的人也很快熟络起来,一副开心样子的和大家玩闹着呢。但总是能感到一种违和感,啊啊,这个家伙只是配合着周围的人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呢。
不过像小千这样的人,这世上还是大把大把的存在的。就连心叶学长也会用社交辞令之类的微笑吧?我呢,就算发觉一个人只是在演戏,平时也不会说出来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小千披着的外表实在是伪装的太好了,肯定已经有相当年月了吧,简直让我有点感动了。所以在离开的时候叫上了她,两个人一起去看海了。」
「……我记得那个晚会的时候你来了一堆女朋友,还为了谁和你一起回去争吵过呢……」
我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流人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继续说了。
「嘛,那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啦,随便打发一下就好了。话说回来,小千在海边的时候,也一直保持着伪装呢。直到快天亮了,海平面上太阳也快升起了,我们两个人并肩站着气氛正好的时候——她肯定是有些放松了吧。我从旁边一看,小千正用戴着艺人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的样子看着海面呢。」
愤怒直冲上我的头脑。
「然后你就向竹田同学提出交往了嘛?你明明还有好几个女朋友的,是不是觉得被女孩子憎恨嫉妒很开心啊,好玩似的脚踏那么多船?竹田同学不是那种想着玩玩就会和别人交往的人!」
流人用强硬的目光看着我,嘴角轻轻一笑。
「这种事我也知道啊,所以我才这么说了。『那种装出来的笑脸,你准备继续到什么时候啊?』我倒是想多看看她刚才望着大海的那种表情呢。」
「你知不知道竹田同学被你这么一说受了多大的打击啊?」
流人笑得更厉害了。
「我想也是么,当时她也完全扔下了假面,一副冰冷的表情呢。不过马上又装起了平常的笑脸呢,笑得很开心,挺起胸膛的回答我了呢『是哦,亏你察觉了呢。』真是被她迷住了啊。」
看着流人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我不禁怒火中烧。
「竹田同学,都已经割腕了啊!」
流人稍微变得认真了点,缩了缩肩膀。
「小千她……一直用完美的演技欺骗着周围的人,心里肯定是很不安的吧。也一定对这种事情抱着强烈的罪恶感吧。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害怕着,想着还能不能这样把虚伪的自己一直扮演下去呢?矛盾着,直到筋疲力竭。所以才会想要去死,想要完结这一切,想要给自己一个轻松的结果吧。」
流人一边说,一边把下颚搁在双手上,温柔的看着我。
「不过呢,心叶学长,正是因为如此,像我这样的人,对小千来说才更加适合啊。」
「为什么?」
流人的眼睛,透出了仅仅一瞬的悲哀与苦涩的目光。
那是针对竹田同学的么?还是针对流人自己的?亦或是针对一无所知的我呢?我无法判断,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骚动着。
「因为小千面对我的时候就不会有自己披着假面的罪恶感了啊。
如果对方是我这样的人的话,就算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相反,如果我是一个纯粹又简单的人,一心一意喜欢小千一个人,把她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话——小千肯定会羞耻的无法忍受,结果会真的自杀了吧。」
喉咙好像被什么掐住了,虽然流人说的是竹田同学的事情,我却不禁感觉到胸口有着黑色的感情不断扩张着。
「小千之前的男朋友,好像是个打篮球的,又爽朗又温柔的大好人呢。但是他根本不明白真正的小千是什么样的人,而只是喜欢那个『率直、可爱、单纯、善良』的竹田千爱而已。因此小千也不得不和他分开了。」
流人说的话,像是掐紧了我的胸口似的。我喉咙发热,呼吸也困难起来。如果继续动摇下去的话,肯定又要发作了。
我握紧了装着冰红茶的纸杯。混着冰块的冰冷纸杯,好像也渐渐变得热了起来。
——我才不会像你那样,把朝仓神圣化,无论她说什么都相信她的。
芥川的话在我耳朵深处回响着,我呼吸越发难过,胸口就好像要崩溃似的。
「……这,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吧?我可不这么认为和的你交往是为了竹田同学好。」
「心叶学长真是严厉呢。」
流人苦笑了一下。
「不过说起来,心叶学长好像在医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呢。」
我吓了一跳,流人用坏心眼的表情看着我。
「我不是说过的么?那个医院里有个认识的人。」
「……是,是喔。竹田同学也说在医院里碰到过你……还说你带着探病用的花什么的。」
我用震动的声音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探病用的花……
我想到的东西正在慢慢成型的时候,流人带点恶意的说了。
「你脸上那瘀青,也和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有关吧?对了对了,琴吹学姐给远子姐打过电话呢。是我接的那电话,她好像慌得很呢,连客套话都不说一句,『快点让远子学姐听电话啦。』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这么说呢。」
我摒住呼吸,反射似的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咔嗒的声音摇动着。
琴吹同学打了电话给远子学姐!
琴吹同学会对远子学姐说些什么呢?远子学姐听了之后又会怎么想呢?脑中浮现了哭着跑出病房的琴吹同学的样子,胸口好像要裂开似的疼痛着。
「心叶前辈的前女友……是叫美羽对吧。很可爱的名字呢。」
为什么,连美羽的名字都……!停下,别再说了。我正要这么说的时候,流人用意义深刻的语调说了。
「和作家井上美羽的名字是一样的呢。」
喉咙像是被狠狠地掐紧,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从远子学姐那里听说的么?还是在套我的话呢?
握着纸杯的手心流着汗,粘粘的很不舒服。我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了「是啊……」这样的词语。
流人的视线死死盯着我,继续美羽的话题。
「不久前偶尔看了美羽的书呢。卷末写着审查员的评论,都是些夸奖的话。都是『拥有细腻感性的新时代作家的诞生』、『满溢着透明感的让人喜爱的世界』什么的。不过也有『我对于这种写法还能否写出别的作品抱有疑问啊』这种很严厉的人呢。」
「……」
「『最后一幕有点画蛇添足』、『不论什么都写得有点过头了』……除了这些之外,大家对于她获得大奖都毫无疑问吧。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中学生,还真是厉害啊。」
「……你看过以后觉得美羽的书怎么样?」
我用嘶哑的声音问着,流人略微翘起嘴角,但是眼神里却有着悲哀的感觉……
「是非常美丽的故事啊。作者肯定是个很容易感到幸福,无比纯洁的人吧。」
美丽这个词,如同涂着毒药的箭矢一样刺向我,似乎连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
「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已然无法忍耐下去了,一个人先走出了餐馆。
冰冷夜晚的道路上,我一个人哈哈吐着白气慢慢向前走着。
美羽也有丑陋的部分,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芥川这样说了。
而我却只是把美羽视作天使一般,沉迷于她的美丽之中。我对于美羽的思念,就像是水一般清澈,像光芒一般单纯。
我对美羽的这些思念,对她来说已经成为负担了么?
『如果我是一个纯粹又简单的人,一心一意喜欢小千一个人,把她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话——小千肯定会羞耻的无法忍受,结果会真的自杀了吧。』
竹田同学的前男友,并没有明白真实的竹田同学。
他仅仅迷上了竹田同学表现出来的那一面,正因此,竹田同学才会和他分开——
美羽也是这样的么?
脑袋里像是吹着黑暗的风暴,冰冷的北风毫不留情的拍打着仍旧肿起的脸颊。
谁来,谁来告诉我吧!
正是我,深深地伤害了美羽吗?!
◇◇◇
好可怜啊。你周围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被春口打了巴掌,还被她讨厌了?
是啊是啊。
那是因为我告诉她你是我的东西,连那种事情都做过了哦。还问她穿我的旧靴也乐意?虽然你是个丑八怪,但床上却很厉害哦。在我前面,还算是个不错的笑料。
那个时候,春口的那张脸——真的是完全通红,眼睛里面满是泪水,还轻轻地颤抖着,真是难看极了。
最近,也没怎么和峰一起玩了吧?
为什么呢?你们两个不是好朋友么?
但是峰总是躲着你呢,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啊。
肯定是因为你翘掉了很多次和峰约好的事情呢。没办法嘛。因为,我说了不许你去的嘛。
你只是听从我说的话而已哦。你一点都没有错的。全都是那个擅自对我的狗说话,擅自碰我的狗,擅自带着你到处跑的峰不对哦。
我对峰说了别再碰我的狗了,我会把它拴好的。峰大怒了起来,好像要冲上来掐住我似的。你却和他说我不是会说这种卑劣的话的人呢。他最终一副不满的样子走掉了呢。
就这样,你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了呢。
你的周围,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呢。
啊啊,真是愉快啊,真是太棒了。
你就这样永远一个人吧。
被切得粉碎,被染得肮脏,彻彻底底的坏掉就好了。
最好载满再也站不起来的绝望,悲怆恸哭吧。
呐,你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会摸摸你的头给你讲故事的哦。
因为你是我的狗哦,只要你像狗那样忠诚的跟着我的话,我就会喂给你东西吃,既不会放了你也不会杀了你,永远的养着你哦。
MEMO
布卢卡尼诺的实验。
最碍眼的还是那个女人。不过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还需要积蓄力量。
◇◇◇
到脸上终于消肿为止,已经过了好几天了。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去医院。如果美羽看到我的脸的话,肯定会问我发生了什么的吧。
我发了封邮件给美羽,告诉她因为家里发生了点事情不能来了。『快点回来吧,一天看不见心叶我就觉得很难过。』美羽这么回了我,看了她的回信,我更加难受了。
芥川是不是还在和美羽见面呢?和他打架的第二天,我们被叫去了学生指导室,班主任问了我们打架的事情,但我们两个都什么也没有说,结果老师就说了声要我们多加注意就让我们回去了。虽然我们两个一起走出了指导室,但是相互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回到了教室。
我只要一想着芥川是不是和美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说着话,就觉得有种什么刺着胸口似的感觉。虽然想要发邮件问问美羽有没有这种事,但是总觉得这种事情真的很卑鄙,还是没能这么做。而且,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明白柯贝内拉的愿望……
还有,琴吹同学和远子学姐的事情也让我一直很在意。
琴吹同学是不是现在仍旧受着伤害呢,远子学姐是不是也在担心着呢?
我想起臣曾和我说过,七濑就交给你了。我明明也很想回应她的感情的,但现在的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星期四放学后,我去了图书馆,正好轮到竹田同学在当值。
「你好,心叶学长。前段时间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起呀。」
竹田同学低了低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看着那真挚的笑脸,心脏抽动了一下。
「竹田同学……不用再硬撑了,痛苦的时候,把痛苦说出来就好了啊。」
「嘻嘻,真的没事儿的啦~~想死已经快成为我的习惯了。心叶前辈不要太介意了啦。下星期,还有我期待已久的大减价,也和朋友们约好了要去看电影的,那个卖文字烧的店里的半价券也还没用呢,不会死的啦。」
对于竹田同学来说,大减价、电影、文字烧什么的,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吧……我这么想着,越发难受起来。
「比起我的事,心叶学长还是快点去探望七濑学姐吧。最近发给她的邮件都没有回音呢,让人很担心的,平时明明都是很认真回复的说。」
没有回信一定是因为美羽把她的手机扔出窗外的缘故吧,不过我并没有告诉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虽然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和平常人一样的感情,但这不就是在担心我和琴吹同学么?竹田同学,其实是很普通的温柔的女孩哦。」
我这么一说,竹田同学突然换上了空洞的表情,语调也变得悲哀起来。
「是这样么……?我……真的很普通么?从心叶学长和远子学姐在屋顶上拦住我的时候起,我一直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所改变了呢?是不是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呢……?
心叶学长也告诉我……要我活下去,一定要走到愁二学长没能够到达的地方……
但就算是现在,我还会整个人突然像是变成了空壳一样……觉得还是死了好……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以为没事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但是仍旧不断重复着……
我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么?有那么一点点……改变了么?」
竹田同学看着我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不安。
胸口就像是被勒紧了一样。
我和竹田同学是一样的。
总是以为不再迷惑了、不再恐惧了、自己已经变强了,坚强到不会再伤害别人了、比起以前已经成长了,我一直这么坚信。但是这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信心,也在那一瞬间崩溃了,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继续迷茫着。
仍旧没有到达想要去的地方。
这么没用的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对竹田同学说的吧……
但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想鼓励一下她,于是我强忍痛苦笑了笑。
「嗯,改变了喔。至少现在的我,觉得竹田同学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喔。」
竹田同学脸上浮现了淡淡的微笑。
「……谢谢。」
「明天我会去探病的。」
「嘻嘻,拜托了哦。」
竹田同学用开朗的声音说完,眼神又不安起来,低声说道。
「那个……心叶学长,最好不要太接近流人哦。」
竹田同是在防备流人吧。她应该察觉到流人的坏心了吧,我刚想附和她几句的时候,竹田同学低下头,很痛苦的说着。
「因为流人是个很可怕的人。」
我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但竹田同学已经抬起头,笑了笑。
「就这样啦,我还要去干活了~碰到七濑学姐的时候,记得让她回我的邮件哦。」
第二天,医院的走廊里,我仍旧迷茫着。
是应该去见一下琴吹同学么……但现在向她道歉,也只是自我辩解而已,根本无法改变伤害了琴吹同学的这一事实。而且搞不好琴吹同学也不想看到我。
我混乱地思考着,走向了美羽的病房。
必须要先问问美羽琴吹同学摔下楼梯时候的事情才行。不能逃避了,然后我才能向琴吹同学道歉。
我振作了心情,敲了敲病房的门。
没有回应。
把门轻轻推开,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在。
「是去做检查了嘛……?」
我走到了窗户边上,病床旁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鲜红的波斯毛茛花。盛开着的花朵看上去还很新鲜。心里有点不舒畅的感觉,撇开了视线,只见枕头边上放着一本书。
已经有点退色的封面,我写的书——
心脏一瞬间揪紧,我的视线完全被那本破旧的书吸引住了。
『我读了很多遍哦,真的是很绮丽,好看的故事哦。』
美羽她……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绮丽、好看的故事。
心里涌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念头,我把手伸向了那退色的封面——。
背后忽然传来了开门声,我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站在那里的女人穿着米色的外套和围巾,看上去和妈妈差不多年纪。
那个女人一脸冰冷的对我说。
「你是井上?」
我的呼吸停止了一瞬间。
虽然只见到过二、三次,但是这张涂着厚厚粉底、厌恶的看着我的脸,还是让我想起了她是谁。
——美羽说了,不想和你见面。肯定是你对美羽做了什么她才会想要跳楼的吧?请不要再来探望美羽了,井上同学。
美羽的妈妈!
她的靴子踏着地板,带着可怕表情向无法动弹的我走了过来。
「果然如此!为什么你会在美羽的房间里?美羽又胡闹起来,就是因为你吧?美羽跳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以前她一直都是个乖孩子,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会突然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还哭喊着,不能让心叶来。那之后也总是『不想见心叶』、『都是心叶的错』、『不想看到他的脸』、『连声音也不想听到』,每天都这么说。」
充满憎恨,如同荆棘般的这个声音,像是黑色的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美羽妈妈说的这些,和美羽告诉我的事情,是完全相反的。
——心叶来看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和心叶见面的。但是妈妈他们不让我见心叶,他们一直怀疑是心叶对我做了什么才会这样的……
「『让我离开心叶,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否则我还会自杀的。』,美羽一直这么说,我只好把她转到别的医院去了。」
——还硬是让我转到了别的医院去了……
睁大眼睛,可怜的看着我的美羽。
总算和我见面而开心笑着的美羽。
被明亮光芒包围着的美羽的样子,声音,都好像渐渐离我而去,脑中只剩下一片黑暗。
「连我那个婆婆也『把美羽交给你真是个错误,从最初开始就应该让她在本家长大的,竟然让我重要的孙女受了这样的伤害』不断骂我。
丈夫也对我说『美羽哭着说不想在你那里呆下去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吧。』结果让婆婆把美羽转到别的医院里去了。
但婆婆因为脑病死了以后,就没有人愿意照顾美羽了,我丈夫竟然又把她转回到这里的医院里来了!竟然还敢对我说我是母亲所以有照顾美羽的义务!那家伙没有婆婆在耳边唠叨了以后,已经准备和我正是离婚,和情人再婚了!因为这样就把碍事的美羽扔到我这里来,真是最差劲的垃圾!」
黑暗中传来载满憎恨的声音,那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满溢着如同世界末日的夕阳般的鲜红光芒,我像是被灼烧一般,忍受着她的咒骂。
美羽的爸爸不是因为工作到外地单身赴任了么?
正式离婚?情人?
不断出现的词语,让我混乱起来,心中感到强烈的动摇。
难道说,美羽——果真在撒谎么?!芥川和琴吹同学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么?
美羽一直憎恨着我么?
那为什么还要对我说好不容易又见到心叶了好开心啊!还要说为了见到我,一直在进行恢复练习什么的——
我的膝盖颤抖着,快要崩溃了。耳朵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嚎叫,手指也失去了知觉,呼吸也变的困难。
美羽的妈妈不断吐出的抱怨的话语,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样子。
这时,一根银色的拐杖发出「咻——」的声音飞过了房间中央,打碎了桌子上的花瓶,散落了满地。
「停下!不要连心叶都当成自己的垃圾箱了!」
用拐杖砸碎花瓶的,是美羽。
她站在门口,眼睛里像是有火花飞散一般燃烧着愤怒。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些发青了,看起来就如同幽灵一般。
美羽的视线对上她的妈妈。
「妈妈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再来看我了么!回去!快回去!」
地上散落着花瓶的碎片和红色的花瓣。美羽妈妈脸色也同美羽一样发青。
「美羽!你究竟在干什么!」
「出去!给我出去!」
想要往前走的美羽因为没有拐杖支撑而摔在了地上。美羽一脸痛恨,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花瓶碎片,抵在了脖颈上。
「美羽!」我吓了一跳。
「快停下来,美羽!」
「快点给我出去,要不然我就割下去了!我是认真的!」
美羽妈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盯着美羽看了一会儿,「下次我会让你爸爸也过来看看的。」用险峻的声音说着,披上外套,匆忙的离开了病房。
花瓶碎片从美羽手中落下,摔在了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都去死吧……大家都去死吧……到处都是垃圾,不可原谅……去死吧……」
我僵硬的身体终于可以移动了,我朝着美羽走过去,想要扶她站起来。
美羽甩开了我的手。
「……!」
长长的指甲划过我的手背,美羽现在望向我的表情,和看着她妈妈的表情如出一辙。满载着愤怒、痛苦和怨恨的那张脸,以及如同散发着火光一般的延伸。
我愣住了,美羽低声说了。
「不要碰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冻结了。
那个声音里充满了绝对的拒绝、露骨的厌恶。
好像要贯穿我一样的视线。
在黑暗中下坠的恐怖感,侵袭着我。
「……美、美羽,你妈妈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么?是你说想要转院的么?因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就算现在,我也不想相信这些话。
如果美羽否定的话,我就一定会相信这些都是她妈妈所编织的谎言了吧。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贯彻心口的疼痛好像在痛斥着我的丑陋。我并不是真的相信着美羽,而只是想要相信她,想要让自己的内心安定才会——
因为我没有办法承受美羽对我的憎恨!
快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吧!
但美羽好像已经不再准备隐藏对我的憎恶了。她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像是兔子般轻轻颤抖害怕着的我,用载满了深不见底的恶毒声音对说了。
「你一直没发现么?我最最讨厌心叶了。就是不想看到心叶的脸,我才会转院到爸爸那边去的。和心叶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你的。」
脑中响起,那些重要的东西,全都渐渐粉碎的声音。
美羽的笑脸、
美羽的声音、
美羽的手指、
美羽告诉我的故事、
这些全都在一瞬间冻结,随后纷纷崩溃。
「不过我努力复健,的确是为了要和心叶见面哦。我想要复仇嘛。因为都是心叶害的我变成这样的呀!」
冰冷的话语像是射穿了我的心脏一般。
丝毫不留余地,残酷的话语。
「我想把心叶重要的东西全部都夺走。心叶却还被我的谎言所欺骗,连好友和女朋友都离你而去了,简直像个傻瓜一样。」
我发不出声音,表情也像石头一样凝结了,一动都动不了。
我的心毫无抵抗的被嘲弄,被割裂,被绞紧。
我像是就要这么停止呼吸了一样。美羽用拐杖挥向了无法动弹的我的脑袋。
我的头被拐杖打向一边,身体也倾斜着,火辣的疼痛把我的意识拉回了痛苦的现实。
「你要发呆到什么时候啊!太碍眼了给我出去!」
美羽用拐杖指向门口。
「为什么……」
我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原谅我……?」
告诉我。只要你希望的话,我什么都能做的。
无论是我的手,我的脚,我的眼睛,我的生命,无论什么都可以给你。
即便是像《银河铁道之夜》出现过的天蝎那样,被永远的火焰灼烧都没有关系。
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可以呢?
绝望像是要压倒我一般,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只见美羽用拐杖指着我叫着。
「那么你就实现柯贝内拉的愿望给我看啊!反正心叶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美羽用拐杖不停打着我的肩膀、手腕、脑袋、胸口。
但不管怎么打我也不满足,美羽坐在地上,面孔痛苦的歪曲着,发出几乎要咬碎牙齿般的声音。
「出去!快点给我出去!出去!出去!我讨厌你!滚出去!!!」
美羽疯狂的叫声和不断砸在我身体上的金属声响,让我内心和肉体都承受着无比的痛苦。
我做了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呻吟着站了起来,离开了美羽的病房。
手在额头上摸了摸,好像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我看了看手心,已然染上了红色。我拖着这样的身体,在走廊里摇摇晃晃的前进着。
我全身都好像还在被打一样,疼痛着、难过着、几乎没法呼吸了。热热的什么东西压迫着我的喉咙,眼前的光景也显得朦胧起来。
为什么?美羽?究竟是为什么?
柯贝内拉究竟在冀望什么?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走向医院的大厅,一路上好像撞上了好几个人,我没有道歉。对方看我这么可怕的一副表情,可能以为我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吧,他们也什么都没有说。
外面肯定已经是晚上了吧。好像连呼吸都会冻住的这个隆冬的夜里,应该能够让我隐藏这副凄惨的样子吧。但是不管去到哪里,都再也到不了我真正寻找的那个地方了。
我已经没法再走下去了。一点光芒也看不见。一步都无法前进了。
好像就要这样倒下的时候。
我又撞到了一个人。
但是那个人却没有闪开我,反而用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庞。
「……心叶。」
满是担心地声音呼喊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了头,制服外面穿着藏青色外套的远子学姐,正皱着眉头,满脸难过的表情,用难受的眼神看着我。
她柔软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
「明明说过,让你打电话给我的。」
泪水奔涌而出,流过了我的脸庞。我向下滑去,靠在了远子学姐的脚边,肩膀颤抖着哭了出来。 |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太奇怪了,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断地不断地重复那个!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听不见了!看不见了!再也感觉不到了!
明明平时只要做那个的话,那些家伙对我扔过来的那些垃圾,全部都会从我身上消失的。
但是已经不行了。不管做了多少次那个,都没有变化。我的身体成了一具只能散发黑暗臭味的躯壳。
明明都做那个了!
一次又一次的做了!
是不够么?还要更多才行么?
胃里有种好像被搅着一样的感觉。我每天重复着那个,以至于每次想到那个就会觉得头痛欲呕。
只要做那个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留在心里的污秽、不安、恐怖、愤怒、绝望,全都会消失的,我如此坚信着。
但是不行!
再怎么做那个,垃圾箱也不会变空了。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的我变得不正常了!
明明应该是你被夺走一切的!
应该让你品尝绝望,让你被束缚,让你只能被饲养着才对!
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被夺走一切的竟然是我!
都是你把我的所有!我的全部!都夺走了,都偷走了!
都这样了,你却一点点的罪恶感都没有感觉到,仍旧是那样一副痴呆的笑脸,跟在我后面。
你还想要什么?
想要把我的身体,我的心脏都割给你么?
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
温柔地握着无声哭泣着的我的手,远子学姐把我带去了卡拉ok的包房。
「在这里就算哭泣也不会被别人看到吧。」
平稳的声音,清澈的笑容,远子学姐这么说道。我一度停下的眼泪又喷涌而出,大概有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一直呜咽着,流着略带咸味的眼泪。
这段时间里,我断断续续的向远子学姐诉说着自己被美羽讨厌了,被美羽赶了出来的事情。
远子学姐坐在我身边,一直握着我的右手。
我已经哭到累了,喉咙都有点发酸。鼻孔深处也有点麻痹的感觉,头也跟着痛了起来,连眼泪也似乎已经流干,但我的肩膀仍旧在轻轻的震动着。
远子学姐用大姐姐一样的温柔口吻对我说道。
「……碰到心叶之前,我去了小七濑的房间哦,小七濑也非常担心心叶呢……还拜托我一定要帮帮心叶的。」
胸口好像被另外一种疼痛撕裂。
琴吹同学和远子学姐谈的原来是这种事情啊。
我明明对琴吹同学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啊。我真的一点都不想伤害她的,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咬紧了嘴唇,喉咙颤抖着,远子学姐握紧我的手指,用温暖的声音轻柔地说。
「呐……悲伤的时候呢,只要想想那些傻傻的玩笑就可以了喔。比如呢,憧憬的田径部里撑杆跳的前辈,坐着一叶扁舟出去修行的故事,怎么样?拼命写好的情书,准备交给前辈的时候,他却一下撑杆跳过了河哦。」
「……那个,是我写给远子学姐的三题故事点心啦。」
我抽泣了一声,抬起头回答。
「呀,那么换这个好了,新学期刚到新教室里的时候,却发现同学都是熊猫的故事怎么样?虽然有点超现实,但是很好玩的哦,然后呢——」
远子学姐继续开心的说着我写的点心的内容。
「然后——熊猫们都一脸杀气的咚咚踏着地板呢。呐,想象一下的话就会觉得有精神了的吧。」
「……远子前辈吃这个的时候还说,这故事像是白巧克力配上沙丁鱼干的味道的,一点也不像童话,只会让人觉得更累呢。」
「那就换一个我秘藏的故事吧。满是肌肉的冲浪运动员从恐山上滑下来的故事怎么样?」
远子学姐把我到现在为止写下的那些三题故事,像是妈妈给小孩讲故事般,一个一个的说给我听。吃的时候明明是一副快要哭出来似的样子,还总是抱怨味道太奇怪了根本不好吃的……
远子学姐用安稳的笑容和清澈的声音说着这些故事,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一样,好温暖好怀念,好像药膏般涂在我受伤的心里。
「唔,接下来呢,是乡下女子之间的友情故事——是两个感情很好的朋友,用折纸来交换信件的故事哦。就好像是涂满了黄豆面的烤面包一样的味道呢,真的非常美味。」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我写的故事诶。」
远子前辈像是空灵的花一般微笑着。
「因为,是心叶写给我的故事呀……我全部都记得哦……一个也不会忘记的。」
如同春风一般,温暖的声音。
还有握着我的,温柔双手。
满是绝望的内心,就好像被小小的星光照亮了一样,灰暗的心情逐渐变得明亮。
「从遇到心叶以来,已经过了两年了呢。虽然只是一点一点的,但是心叶在这段时间里真的有所成长了喔。现在的心叶,和那时候的心叶已经不一样了。虽然你自己可能还没发觉……但是由我这个一直吃着心叶写下的故事的『文学少女』说的这句话,是不会错的啊。」
远子学姐用开朗的声音断言道,用力握紧了我的手。
真的是这样的么?
我觉得我连一点自信都没有建立起来,一直都在迷茫中徘徊着。
「对了……和心叶一起巡逻那张地图的时候,我不小心在图书馆里读了会儿《春琴抄》的事情还记得嘛?
主人公佐助为了把春琴的美丽永远刻印在心头,就把自己的双眼刺瞎了。
佐助的感情让人觉得有些既疯狂又崇高,每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都会被佐助的这种单纯的爱的形式给震撼,身体都会颤抖起来……
然而,我不由会思考这种做法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呢?只把自己喜爱的人美好一面的姿态留在自己心里,这种事情对于佐助或者春琴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呢?虽然这样做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或许是幸福的,但是会不会还有更好的办法呢?他们或许也能够得到不一样幸福呢?我一直这么想呢……」
感受着远子学姐双手的温暖,我也不禁考虑起来。
如果只把美羽好的一面留在心间,现在的我就能够算是幸福了么?
但我其实已经清楚了。美羽并不是拥有白色羽翼的天使,而只是一个会欺骗他人,会憎恨他人的普通的女孩子。
「心叶一直非常珍爱小美羽,因为小美羽的事情而一直痛苦着,被小美羽讨厌了,一定是很难受的吧……
不过,现在的心叶已经能够看到真正的小美羽了。一定可以给小美羽指明一条不仅仅只有憎恨的、新的道路的喔。我是这么认为的。」
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以为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以为自己已然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中,连前进的方向也找不到了,只能够这样流着血继续痛下去了。
但是远子学姐在我的额头上贴了创可贴,出血也已经停了下来。
内心肆虐的疯狂沙暴,不知何时也已经平静下来了。
房间里的电话响起,远子学姐站了起来,拿起了听筒。
「嗯,我知道了……不,不用再延长了。」
放下听筒,远子学姐用直爽的笑容对我说。
「只剩下五分钟了呢。两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差不该多回去了吧,心叶?」
「……嗯。」
我也站了起来。
虽然大风已经停下了,但外面仍旧是寒冷刺骨。冰冷的空气尖锐的滑过我们的脸颊。
远子学姐在我边上走着,突然缩了缩身子。
「呜,果然冬天的夜里还是应该呆在家里,缩在被炉里,读读《伊势物语》呢。天气预报还说下个星期可能要下雪呢。真讨厌啊,星期四就是统考了呢。」
「……刚才你说了什么?」
远子学姐缩了缩头,往手上哈了哈热气。
「星期六就是统考的第一天了呀。」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
「嗯,从古时候起星期五后面就是星期六了哦。」
「不是这种问题啦!考试的前一天,远子学姐你究竟在干什么啊!」
「噫……因为嘛,去探望过小七濑之后,就看到心叶一脸表情灰暗的站在大厅里嘛——」
听着远子学姐的话,我能感觉到我的脸顿时热了起来。
是这样的……那种情况下的确是没有办法立马回家去学习的……然而要是远子学姐回去了的话,我现在究竟会怎么样呢……
啊啊,不过……不过,远子学姐真的是完全没有应考生的自觉啊!明明只是个E判定,这可是很危险的啊!
我解下我的围巾,把它绕在了远子学姐的脖子上。
「现在我不说快去背数学公式或者去做习题集什么的了。今天就早点暖暖和和的休息去吧。要是感冒的话,原本的E判定搞不好都要落到J判定去了。」
说着又拿下了手套,拉住远子学姐的手,把它带了上去。
远子学姐鼓着腮帮子抱怨起来。
「呜~~最近的实力测验里,已经上升到D判定了哦。我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可是很强的,当天搞不好可以发挥出C判定或者B判定的实力哦。」
「那不是实力啦,绝对是偶然或者奇迹了。」
「那我就引发奇迹给你看吧。」
围着着白色的围巾,带着稍微有点大的手套的『文学少女』,脸上浮起了宛若冬日里最灿烂的阳光般令人目眩的笑容。
像这样有点天然呆的学姐,正式考试的时候想必也不会紧张吧,我稍微有点安心。
远子学姐把脸埋在我的围巾里,用手套覆着脸颊,一脸开心的样子、
「好暖和~」
轻轻说着,用比刚才更轻快的脚步迈了出去。
如同猫尾般长长的辫子,在空中轻轻跳动着。
像这样黑暗的夜路,只要边上有个人在的话,就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继续前进的勇气也涌了出来。
「那,我要往这边走了哦。」
在分手的地方,远子学姐面向我说。
「围巾和手套谢谢啦,星期一回到活动室再还给你吧。」
「啊,远子学姐。」
我叫住了远子学姐,从书包里拿出了笔盒。
「?」
我匆忙对微微倾着头的远子学姐说了声等等,从铅笔盒里拿出了平时一直用来写三题故事的铅笔,递给了她。
「明天去考试的时候带上它吧,就当是为了引发奇迹的护身符好了。」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让人害羞、一点都科学、一点都不像我做的事情呢?
一定……是为了回报远子学姐拼命帮助我,鼓励我的恩情吧……
远子学姐睁圆了眼睛,脸红红的看着我。
我的脸颊也好像发热了。
带着手套的双手,温柔的包起了握着铅笔的我的手。
远子学姐轻轻合上了她有着长长睫毛的双眼,嘴边浮起了小小的微笑。
「那么心叶一定要好好把自己的心情浸入这支笔里喔,请好好祈祷我能够解开数学的题目吧。」
我把另一只手放在了远子学姐的双手上,很是害羞低下头,轻轻开口。
「希望能够发生奇迹,远子学姐能够顺利解开数学题,被本命的大学录取——」
在无人的十字路口,在呵出的空气都发白的寒冷黑暗中,我们俩在快要碰触到对方额头的距离,感觉着彼此的温度和兴奋的心跳——从指尖到心底,通过语言传达着。
远子学姐抬起了头。
「谢谢。」
夜色的瞳孔里透出了平稳幸福的笑容,远子学姐珍重地握着铅笔,放开了我的手。
「多亏心叶了,明天的状态好像会很好喔。」
「不要多绕路,赶快回去吧。可千万不要在洗澡的时候想着书本的事情就忘记了自己在洗澡以至于发热了啊。洗过的头发一定要擦干了才能够睡觉喔。还有千万不要忘记定好闹钟。」
「好~好~」
远子学姐笑着渐渐走远,一边还向我挥着拿着铅笔的那只手。
直到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的彼方之前,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
◇◇◇
被夺走的那些东西,我一定要全部拿回来。
不会再让你拿走什么东西了!
现在就算做那个,也没有任何改变了。垃圾箱也不会变空,脑袋也不会恢复正常,我的心只会渐渐被破坏。
要拿回来,一定要拿回来。
我让心灵在空中飞舞,用眼睛分辨着,用耳朵倾听着。
不行,还是不行。今天也睡不着了,晚上正在渐渐过去,好害怕白天的来临。
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每当看到金色明亮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总觉得那就像是降临于我身上的惩罚和制裁一样。照亮一切的那眩目光芒,就好像要撕裂我的身子一般。
不能软弱下去!就算这个身子会崩坏,就算手足会失去,就算赌上这条命,我也要把它拿回来。
啊啊,这样做的话,肯定就能够到达幸福的地方了吧。
在那里,我就终于能知道「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了吧。
在那个温暖安宁的圣地,我就能够安心的进入梦乡了吧!
MEMO
今天发过来的邮件有五十封。
明明已经把铃声关掉了,但手机震动的时候,铃声却好像在我脑中不断回响。
就算把手机放到看不见的地方,那个响声也不会停止。
已经够了!快点停下来吧!垃圾箱已经满当当的了,都快要溢出来了!不要再往里面扔垃圾了!
B去死吧!背叛者!恶魔!
妈妈也打了电话过来。愤怒地说明明是你把我叫来的,下个星期爸爸也会来的。真多嘴!
电话不要再响了!
不管是他也好谁也好,全都太啰嗦了!
我不要!
◇◇◇
星期四统考的时候,下了一整天的雨。
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我听着窗外的冰冷雨声,一边想着,远子学姐现在正在用那只铅笔涂着答题卡么?
还有琴吹同学的事、
芥川的事、
美羽的事……
到底怎么样才能够原谅我呢?那天美羽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对我吼道,那就把柯贝内拉的愿望实现给我看啊!
我真的好想找到那个答案。
我再次看向摊在桌上的那张的地图。
要一起旅行到宇宙的尽头。
做出约定的那天,我们两个人的心情的确是一样的,而并非是像现在这样一直逃避着。那时是为了和美羽在一起,曾经度过的那段美好而安稳的时间是的确存在的,我不想否定。
我眺望着用彩色铅笔所描绘的七彩宇宙。妈妈正好走进了我的房间。
「心叶,我蒸了包子哦,一起来吃吧?啊……那个是……」
妈妈看到了桌子上的地图,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是从储藏室深处找到它的。」
「这样啊……」
妈妈一脸踌躇的样子沉默着。然后微微抬起实现,略有顾虑的问我道。
「心叶……最近好像经常受伤啊……发生什么事了么?」
妈妈顿了顿,又继续下去。
「是不是,和小美羽……有什么关系?」
芥川突然到家里来的时候,我肿着脸回家的时候,都对妈妈说了「什么事也没有。」,那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多问。
不过妈妈肯定一直都担心着吧。
我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妈妈。
「……嗯,最近又见到美羽了,她已经回到以前住的那家医院里了……」
妈妈的眼睛里浮起震惊的神情,我向上看着,告诉了她。
「美羽现在还在复健。以前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好像一直很痛苦的样子,我想尽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帮帮她的。」
妈妈拼命的压抑着自己动摇的神情。看着我的眼睛,用难过的声音,轻轻说着。
「这样啊……小美羽……回来了哪……」
「我记的妈妈以前说过,我最好不要一直和美羽在一起,也该多和别的孩子玩玩的吧?那是为什么的?」
「……」
我等着妈妈的回答,她却用悲哀的眼神,告诉了我。
「因为……我看见小美羽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不该做的事情?」
「在超市里……我看见小美羽把电动剃须刀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付钱,就走了出去。」
我摒住了呼吸。
美羽竟然在偷东西?!
「因为有点距离,也没有和她说话……不过小美羽看起来十分习惯的样子。让我更加震惊,连一步也动不了。」
这么说起来,美羽的宝物里面,也有一把电动剃须刀。
另外还有磨齿粉、小铲子、猫罐头,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
还有,在折扣商店门口看到的美羽——
那时候美羽为什么会盯着男性护发素的柜台看呢?
美羽转身走开时,她的手里好像有个小瓶子一样的东西闪了一下,然后消失在她微微摆起的裙脚中了,我是不是也看到了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美羽的那些收藏品全都是偷盗的战利品的话——
我的手心留着冷汗,呼吸也急促起来,但妈妈告诉了我更具冲击性的事情。
「还不止这些……小美羽还曾经想要给还是小宝宝的舞花喂肥皂吃。」
「!」
妈妈低下了痛苦的眼神。
「那次妈妈把舞花放在起居室里,到院子里晒衣服去了。回来的时候,小美羽正用一只手打开舞花的嘴巴,另外一只手拿着手指大小的肥皂片,正要塞进去。
我马上冲上去阻止了她。那时美羽说她是下楼来上厕所的,然后舞花好像想和她一起玩,她就陪舞花玩了一会儿。因为那个肥皂闻起来很香的缘故,吃下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就想要试试看……
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有点害怕小美羽了……
心叶最喜欢的那只文鸟死掉的时候,我也怀疑是不是小美羽做了什么……
虽然我觉得不应该这么想,但是在美羽来玩的那天突然就死掉了,时间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那个时候啾啾的喉咙里有血流出来的吧?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病死的,就好像是谁用针刺了它的喉咙一样……非常喜欢啾啾的心叶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那会不会是小美羽做的呢,我这样想着……」
我的脑中浮现了那时小鸟冰冷、一动不动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啾啾会死了呢?为什么啾啾的喉咙上有红红的东西?
面对哭闹着我,当时妈妈脸色铁青的随便说了几句话敷衍过去了。
然后美羽却温柔地笑着,「啾啾到宇宙旅行去了哦。」说着,给我讲了啾啾的故事,安慰着我。
那时候美羽的笑脸里,好像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隐藏着黑暗的感情,恶毒的笑容——
一阵战栗的感觉爬上我的背脊。
记忆的深处又有一个别的东西浮了起来。
轻轻摇荡着的白色窗帘、黑板、水草、课桌。
小学生时候的我。
小学生时候的美羽。
只有我们两人的,早晨的教室。
脑袋里好像被割破一样的疼痛,一瞬间喉咙口被纠的紧紧的。
「……」
「心叶,你还好么?」
妈妈慌张地摇了摇我的肩膀。
「……没事的,只是有一点点难受。」
妈妈的眉毛皱了起来。
「对不起……都是妈妈说了奇怪的东西。」
「没有,谢谢妈妈告诉我这些。」
妈妈的脸上看起来就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楼下传来了舞花叫我们的声音。
「舞花已经等不及了啦。妈妈快点下来吧。」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妈妈还是一脸哀伤的表情。
「……心叶,妈妈因为有点害怕小美羽的事情,曾经让她不要再接近你了。但是听说美羽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后悔。
在小美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如果妈妈能作为大人好好的责骂一下她的话。如果能够教会她正确的方向的话,小美羽是不是就不会做出跳楼这样的事情了呢……」
我内心的深处,发出了轻轻的声音。
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妈妈也一直在痛苦着吗……?
会在夜晚的道路中迷惑的,不仅仅是小孩子。就连大人也会有迷茫的事情,也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吧。
妈妈低着头,继续用很小的声音说着。
「心叶,一定要……成为小美羽的力量帮助她哦。」
我「……嗯」的回答了,这时舞花已经冲到楼上来了。
「妈妈,哥哥,蒸包子都要冷掉了啦~爸爸也在等我们呢~」
门缝里露出的一张小小的脸催促着我们。
「好的好的,我们下去吧。」
妈妈一脸温柔的牵着舞花的手。
我也跟着她们,走下了楼梯。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晴朗的早晨,摒住呼吸的我打开了教室的大门。
今天美羽会告诉我什么样的故事呢。我期待着。不过那之前还得先给金鱼喂食,还得打扫鱼缸才行。
我打开教室门,白色的窗帘随之飘动起来。
教室里面,小学生时候的美羽站在那里。
美羽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鱼缸。
嘴角翘起边轻轻的微笑——
我看向鱼缸,只见金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
——金鱼,全都死掉了呢。
我惊愕的冲到了鱼缸边上,耳边响着美羽轻轻的话语。
微微飘散着的,肥皂的香味。
冒着白色水泡的鱼缸。
而拉着我的手的美羽的指尖,沾着白色和蓝色的颗粒。
那个,不就是洗衣粉吗?
美羽是不是,把洗衣粉放进了金鱼的鱼缸里?
因为,那个时候,美羽正在笑着!
一种彻骨寒冷的恐怖感,爬上了我的后背。
微微摇荡着的白色窗帘的另一边,美羽的轻声话语在脑海中回响着。
啊啊,好可怜。
真的好可怜呢。
金鱼,真的是很可怜的东西呢。
啾啾也是很可怜的呢。
心叶也是,我也是,活着的所有东西,大家都好可怜呐。
「————!」
从床上起身的那个瞬间,如同刀子般冰冷的寒气刺向我的全身。
看了看时钟,已经是早上了。
但是房间里仍旧一片黑暗,窗帘的那边好像所有生物都死绝了一般寂静。
「刚才的是……梦?」
额头和脖子里都是冷汗。
我紧紧握住被子的一角。
不,不是的。
虽然是梦见的,但是却真实发生过。
那个时候美羽微笑的意义——美羽身上飘着的肥皂香、指尖沾着的洗衣粉颗粒——那时的我没有考虑其更深的含义,就把它们忘记了。
就连在折扣商店里看到的美羽,还有她当时奇怪的行为,全都被我锁在了内心的深处。
我抱着像是被割裂的脑袋,紧紧咬着牙齿。
我究竟这样错过了多少和美羽有关的线索呢?
接下来我应该如何是好呢,要为了美羽做些什么事情,才能够找到最终的答案呢?
我好像被无边的黑暗压迫一般痛苦地呼吸着,慢慢从床上起身,打开了窗帘。
外面正下着大雪,薄墨色的世界在窗外展开。屋顶、道路、都积着灰色的雪。
市内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
我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准备看一下天气预报时,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寄信人的名字是一串字母,邮件里附有个附件,难道是病毒么?
想要把它删掉的瞬间,我停了下来。
寄信人的名字是「hatori」、
标题是「sola」、
附件的标题则是「ituki」。
羽鸟、
天空、
树。
(注:羽鸟,天空,树的读音分别是hatori、sola、ituki。)
三个单词在我脑中闪过。
井上美羽的获奖作品《宛如青空》。
还有在这本小说中登场的主人公,叫做树的女生。
以及,树爱慕着的青梅竹马,羽鸟!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邮件。
『你想要实现羽鸟的愿望么?』
邮件里没有写上发件人的姓名,而只有这么一段短短的文章。
附件被压缩了。
如果我的回答是YES的话就应该打开那个附件吧。我移动着鼠标,双击了附件,选择了解压缩。
因为容量比较大,解压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死死地盯着进度条。
总算看到了解完压缩的文件夹,我打开一看,许多个图像文件展开在屏幕上。
这是……照片?
表面布满黑色小点的图片大概有两百多张。
我随意选了一个,把它放大。看到黄色纸张上写着的黑色文字的瞬间,我立刻就意识到这是我的小说。
这些照片拍的都是井上美羽小说的书页。
但不仅仅如此。
书页的边上,文字的行间,本来应该是空白的这些地方,有着用红色原子笔写下的别的文字。
我的文字上,也被划上了一道道红色的横线。
就好像是,我的文章是错误的,被人用红线划掉,重新写上了正确的东西似的!
你又危险又傲慢又任性,我最讨厌了。
为什么你能够那样残酷地伤害我呢?
我的心有如被反射着光亮的利刃刺穿了一般,惨叫着,流着腥臭的血液,而你却在一旁笑着。
就好像是小学生写的一样乱七八糟的字迹。
我马上想起美羽在病房的床上抱着我的书的事情,心跳不禁加快起来。
封面都退色了,内页也发黄破烂,破旧不堪的那本书——
这些红色的文字,难道是美羽写上去的吗!?
你总是看着痛苦的我,一直一直,都在一旁愉悦的微笑着。
然后靠近我,把我的一切都偷走,毁灭我。
所以呐,就算我对你复仇的话,也是应该被原谅的吧。
《宛如青空》这本书里,想要成为小说家的少年羽鸟,是以美羽作为模特写出来的。
而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少女树,则是我的化身。
因为要是直接把树写成少年,羽鸟写成少女的话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就把两人的性别换了一下。
这个故事是以树的第一人称写就的。
但是红色原子笔写下的文字,却是以羽鸟为第一人称的。
看着你愚蠢的表情,我有时就会觉得苦闷得难以忍受。
像这样的时候,或者是有电话打来的时候,或是垃圾箱被塞满的时候,我一直就去做「那个」。
头晕眼花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但是管他呢。
如果不做那个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这个羽鸟与树所知道的那个完全不同——我像是忘记了呼吸一般,移动着图片,看着这个内心燃烧着黑暗火焰的危险少年的自白。
羽鸟,其实是盗窃的惯犯。
用偷来的东西空想着,赋予它们各种各样的故事。
竟然说我是个骗子。
把我从她们的圈子里排除,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还对我说着肮脏的语言,满怀恶意的嘲笑我。
那个孩子是个爱撒谎的人哦。不能和她说话的。
我才根本不想和她们那种人说话呢。
因为我能够做到她们做不到的事情,看见她们看不着的东西,听到她们听不见的声音。
我的世界里总是不断涌现新的故事,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国王。
所以我根本不想进入到她们狭窄又无聊的那个世界里去,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的!
操作鼠标的手,因为寒冷而颤抖起来。
对于树来说,能够遇见羽鸟真的是很幸福的。树的世界因为羽鸟的出现而宽广起来,仿佛到处都散发着透明的光芒。
难道,对于羽鸟来说并不是这样的嘛?
树对于羽鸟来说,只是个令人讨厌的存在么?
只要一放学,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会到你家里去。
但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你的那个家。
你家就像一个漂亮的鸟笼,我就像那个小鸟一样被关在里面,胸口闷堵的难受。
我讨厌你的家。
我讨厌你的家人,像是要呕吐一般的讨厌。
但我最最最最讨厌的,是你。
好像脑袋被殴打,身体被切开一般的疼痛,在我全身流窜。
羽鸟——美羽的激烈的憎恨,通过用力写在书页里的那些文字传达给我。
那鲜红的文字,现在就好像要从电脑屏幕中跳出来,扑向我的眼睛和喉咙一样。
但是,不能不看。美羽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我在一起的,我必须要知道。
窗外的雪毫不停息的下着,天空仍旧是一片灰暗。
途中妈妈曾来告诉我学校因为下雪放假了。
我告诉她不吃早饭了,继续看着那些文字。
有些书页的角落里还会写下几句MEMO,写的非常用力的样子。
又是电话。
这就是今天第三十回了。明明知道我讨厌电话,还故意打过来。
就算说了发邮件过来,也不改。肯定在电话的那边发出让人厌恶的笑声。直到我接电话为止,都会纠缠不休的打过来。
又打电话过来了。太讨厌了。去死吧,B。
垃圾箱里,渐渐积满了肮脏的东西。
我再也无法原谅,无法忍受了,打了电话过去,却只得中途挂断了,果然,电话不是个好东西啊。
电话,太恶心了!别再打来了!
闭嘴,B!我才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不要指示我!给我出去!
别再打电话来了!
对于频繁打来的电话,美羽愤怒着,害怕着。
经常出现的那个B,难道是指芥川么?
这个布卢卡尼诺什么的,是名字么?
还不止如此。
MEMO里面还记录着偷走芥川的手机,还发了邮件给琴吹同学的事情。
准备了一样机种的手机,偷偷的把它换掉了。第二天他满脸发青的过来,对我说『有没有看过里面内容?』『不要做蠢事啊。』,啰嗦,我就一把抓伤了他。明明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家伙,装什么装,最差劲了!
给那只偷腥的猫发了邮件。
收到邮件的回信了。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很明显在害怕嘛。哟,这家伙,不是很软弱么。
一下子就能打倒的人。
B的计划相当不错。肯定,能和心叶碰面的。
芥川说是被猫抓的伤痕,原来是美羽干的么!
说起来,那时候他也问过我的手机是不是收到过什么奇怪的邮件。
琴吹同学因为收到邮件而害怕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同一时间。
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愚蠢和软弱的我,胸口像被绞住一样疼痛。
羽鸟的视点下的另外一个故事,仍在继续。
被春口打了巴掌,还被她讨厌了?
是啊是啊。
那是因为我告诉她你是我的东西,连那种事情都做过了哦。还问她穿我的旧靴也乐意?虽然你是个丑八怪,但床上却很厉害哦。在我前面,还算是个不错的笑料。
那个时候,春口的那张脸——真的是完全通红,眼睛里面满是泪水,还轻轻的颤抖着,真是难看极了。
中学的时候,曾经被班级里的一个女同学打了一巴掌,还被说了『最讨厌你了。』。
那个时候我完全云里雾里的这件事,如今其事实好像被风吹开落叶的道路一般明显的呈现在我的面前。
最近,也没怎么和峰一起玩了吧?
为什么呢?你们两个不是好朋友么?
但是峰总是躲着你呢,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啊。
肯定是因为你很多次翘掉了和峰约好的事情呢。没办法嘛。因为,我说了不许你去的嘛。
感情很好的朋友突然间两人的关系就变差了。
美羽那时候还安慰我「心叶还有我在呢,没关系的啦」。
就这样,你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了呢。
你的周围,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呢。
啊啊,真是愉快啊,真是太棒了。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些事情呢?
为什么乔班尼的朋友渐渐变少了,会是柯贝内拉所作的呢——
你就这样永远一个人吧。
被切得粉碎,被染得肮脏,彻彻底底的坏掉就好了。
最好载满再也站不起来的绝望,悲怆恸哭吧。
心脏像是被刺穿一样的疼痛,眼前的世界也变得天旋地转了起来。
美羽,美羽,你竟然如此憎恨着我么?
我连暖气也没有打开,不停移动着鼠标。身体渐渐冰冷起来,手也渐渐僵冷,失去了知觉。
即便如此,我也没法把视线从屏幕上的红色文字移开。
到底,过去了多久呢——
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的冰冷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优美的旋律。
我吓了一大跳,看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温柔清澈的旋律,是《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是琴吹同学打来的!
她的手机不是已经被美羽扔出窗外了么?是已经修好了吧,还是另外买了新的呢?
不管是哪种,这个铃声是针对琴吹同学的号码设定的。
我拿起手机,打开盖子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嘶哑的声音通过薄薄的手机传了过来。
「井……井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孩子……」
琴吹同学努力挤出声音。
「朝仓同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外面还下着大雪呢——在医院里也找不到她。而且在她房间的桌上还留下了『我到宇宙去了』这样的话。」 |
狂风暴雪在外面肆虐着。
就算撑起伞,也会马上积满了雪,又被狂风掀翻,一点用处也没有。半途上我就收起伞,在没到小腿的积雪中,拼命向前走着。
接到琴吹同学电话以后,我马上换上衣服,穿上外套和围巾跑出了家门。
刚才芥川也打了电话过来,好像琴吹同学也联络了他。他说他这就去医院里看看。
「那天朝仓和你坦白以后,她的精神就越来越不稳定了。星期四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还一直叫着『心叶以外的人全都不要进来!』,还把房间里的东西到处乱扔,『只有心叶可以碰我,只有心叶可以和我说话!』……朝仓好像还在等你。」
救救朝仓吧,芥川语带深沉的痛苦拜托我。
为什么美羽突然消失了呢?
为什么大叫着讨厌我,把我从她身边赶走了呢?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不断撒谎呢?
我艰难的在大雪中慢慢前进着,羽鸟的自白带着另一层意思渐渐浮现在我的脑中。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至少,拥有很多钱,或者在社会上成功,或者和那样的男人结婚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幸福。
那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
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就好像沉浸在黑暗之中,身体像要轻轻发抖似的害怕,脑袋也好像要裂开似的疼痛。
柯贝内拉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在他看来,什么才是幸福呢?
孤独而又坚强的柯贝内拉——也就是美羽自身,在追寻的也是这个问题吧?
什么时候,我也要像柯贝内拉一样坐上银河铁道到宇宙去旅行。
这么说着的美羽,一定是没有办法在地面上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痛苦着吧。
正是因此才会想要乘上开往银河的那辆列车吧。
也只有在星辰的海洋中翱翔的「想象力」,才是美羽唯一的武器,唯一的慰藉与救赎吧。
直到我出现在美羽面前为止——
一直独自编织着故事的美羽,第一次有了我这个读者,我接近了美羽,和美羽共享了她的世界。
对我来说这件事情是无比的快乐、开心、幸福的——
对于美羽来说——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美羽一边憎恨着我,一边在背后做着那些事情,不也是因为想让我一直呆在她身边么?
希望我好好的听她想要说的话不是么?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相互错过了各种事情,事态变得混乱起来。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太奇怪了,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断地不断地重复那个!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听不见了!看不见了!再也感觉不到了!
明明平时只要做那个的话,那些家伙对我扔过来的那些垃圾,全部都会从我身上消失的。
但是已经不行了。不管做了多少次那个,都没有变化。我的身体成了一具只能散发黑暗臭味的躯壳。
羽鸟感受到的混乱和恐怖。
我想象着那究竟是何等的可怕,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一次又一次的做了!
是不够么?还要更多才行么?
打开蓝色的活页本,写着故事的美羽。
充斥着瑰丽语言的浩瀚汪洋,满载着透明质感的美丽世界。
胃里有种好像被搅着一样的感觉。我每天重复着那个,以至于每次想到那个就会觉得头痛欲呕。
只要做那个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留在心里的污秽、不安、恐怖、愤怒、绝望,全都会消失的,我如此坚信着。
如果——如果,美羽失去了那个世界的话——
到那时为止一直围绕着美羽的那些故事,突然间有一天在我面前消失不见了的话——
但是不行!
再怎么做那个,垃圾箱也不会变空了。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的我变得不正常了!
在图书馆要拿起宫泽贤治的书时,用生气的眼神看着我,「童话只有小学生才看的。」这么对我说的美羽。
慢慢把书放回去的我。
因此我只看过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的绘本。
但是——
远子学姐谈起宫泽贤治的故事的时候,我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这种怀念并不会带来温暖的感觉。
反而,却会感觉到胸口被击溃般的不安和恐惧。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宫泽贤治的故事呢?
是因为只要一听到他的故事,我就会有种『不能这么做』的感觉,使得呼吸也变得困难么?
贤治的故事里描绘的,女歌手和她的崇拜者短短的会面的故事,我是知道的。
帮助了小鸟先生,得到宝物的小兔子的故事,我也是知道的。
各种各样的拟态词在我的脑袋里,不断回响着。
『カン、カン、カンカエコ、カンコカンコカン(注:拟声词)』
『ギギンザン、リン、ギギン(注:拟声词)』
『カーカーココーコー、ジャー(注:拟声词)』
『タンパララタ、タンパララタ、ペタンペタンペタン(注:拟声词)』
『ノンノンノンノンノン(注:拟声词)』
时高时低,回响着的这些声音,并非那时远子学姐的声音。
是美羽的声音。
美羽曾经给我讲过的。
美羽把宫泽贤治的故事,当成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告诉了我——!
冰冷的冲击贯穿了我的头颅。
心底无数次否定的,藏着掖着,想要把它忘掉的那个疑惑。
但是,那的确是真实的。
美羽,抄袭了贤治的作品!
已经失去故事的美羽,把宫泽贤治的作品,当作是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告诉了我。
所以当我想要拿起宫泽贤治全集的时候,美羽才会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向我,阻止了我。
喉咙像是被什么热热的东西梗住了。
雪花如同尖锐的银针一般刺在我的脸上,额头上,眼睛里。
为什么?你为什么就算作到那种地步也要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呢?
明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故事。
明明因为不知何时谎言会被拆穿而害怕着。
我思考着其中的理由,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因为我,在期望着——
我从美羽那里听到的故事。
因为那是我和美羽之间,最最紧密的羁绊。
所以,美羽为了让我们两人能够永远在一起,不惜从别人那里偷盗过来,也要继续讲着故事。
都是你把我的所有!我的全部!都夺走了,都偷走了!
都这样了,你却一点点的罪恶感都没有感觉到,仍旧是那样一副痴呆的笑脸,跟在我后面。
你还想要什么?
想要把我的身体,我的心脏都割给你么?
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什么都不剩了啊!
放在外套内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打开手机看了看。
竹田同学?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只是随便聊聊?
我犹豫了片刻,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抱歉,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你。
头和肩上已经积起了白雪,我最终来到的地方,是我和美羽曾经就读的初中。
小时候画的那张地图里,我们就是在这个校舍的屋顶上登上银河铁道向宇宙进发的。
我抬起头仰望天空,雪花如同羽毛般飞舞着,屋顶上现在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呢,上面是不是有谁在呢?我现在还不知道。
但是,我确信美羽一定在这里。
就算在宇宙里分散,为了再一次见面,我们两个人在那天画了一张地图——
那天和远子学姐一起来这里的时候,我每迈出一步胸口就会难受起来,感受着好像连头盖骨都要压碎的痛苦,连校舍都没走到就倒下了。
现在,我逆着狂风,走向校门,虽然仍旧能够感觉到胃里搅动着的感觉,似乎就连呼吸也好像要停止了。
但我仍旧向前倾斜着身体,努力挪动着双脚,踩着雪地,到达了楼梯口。
大概是因为下雪,学校已经放假了,校舍中一片寂静。
虽然可能还有一些老师在执勤,但我毫不犹豫地脱下鞋子,用手拿起,立刻爬上楼梯向屋顶冲去。
一层,两层——向屋顶接近的路上,我的呼吸也越来越痛苦,脑袋好像被大锤砸着一般疼痛。
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那个晴朗五月的某一天,还有站在屋顶的竹田同学。那时我为了阻止竹田同学自杀,也曾这么爬过楼梯。
那个时候,伴随着胸口要崩溃一般的疼痛和勒紧喉咙的悲苦,浮现在我脑中的是美羽的身影。
那时我祈祷着,让我赶上,不能让竹田同学再像美羽一样跳下去了。那时竹田同学和美羽的身影在我脑中重合,我像是心脏破裂一般拼命的祈祷着,向屋顶冲刺。
但是这一次,在我冲刺的前方,美羽本人就在那里!
我打开屋顶沉重的大门的瞬间,外面的大风将门吹开,一起涌了进来。
大雪如同飞砾般在门外肆虐着,我没法一眼看清整个屋顶。
穿上拿在手里的鞋子,我摒住呼吸,绷紧神经在屋顶上搜索着。
——美羽在那里。
屋顶边的栅栏旁,美羽就像随时会翻身跃下一样站在那里。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铅灰色的天空下猛烈的大风肆虐着,短短的头发、红色的围巾、长长的裙子、外套的下摆都在随风舞动。那双混杂着憎恨与痛苦的双眼里,载满了感情看着我。
她的皮肤如同冰冻了一般透着青色,嘴唇和身体都因为寒冷而轻轻抖动着。
脚边倒着一根银色的松拐,美羽用手紧紧握住栅栏,那个样子看上去非常坚定,但又能让人感到无比的脆弱。
如果,现在美羽再次跳下去的话。
我的心也一定会如同冰块一样粉碎吧。
美羽无言的看着我。
我直直盯着美羽,慢慢走了过去。
沾在脸上的雪粒随着呼吸渐渐融化。
在我们两人渐渐缩短的距离之间,雪花如同洁白的羽毛般飞舞。
我接近到大约还剩两米的距离。
「……美羽。」
胸口像是被什么充满了——像是快要裂开的感觉——痛苦——用快要哭泣的声音,我说了出来。
「美羽,我看过你写的故事了。」
美羽瞪着我,肩膀动摇着,双手更加用力的握紧了铁栅栏。她的眼睛里也浮现了眼泪的光点。
「美羽,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一直没有察觉你的痛苦,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美羽越发像是要哭出来了。
「我一点也不需要你的道歉!那种事情,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就算道歉也只是减轻心叶的罪恶感,也只有心叶会安心!而我还是一直痛苦着的!」
在飞舞的雪花对面响起的呐喊声,直接刺向我的胸口。
「心叶,一直都什么也不懂!我对心叶,心叶的家人,心叶的家,到底有多么讨厌……到底有多么憎恨……
心叶也一点都不懂!你把妈妈做的斑马娃娃炫耀着抱给我看得时候,我究竟有多么难受。心叶不在的时候,我不知多少次踩过那个娃娃……!」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家的事情,你妈妈的事情……你爸爸的事情……」
美羽愤怒得满脸通红,如同激烈的战鼓声一样地怒吼道。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说啊!那种互相憎恨,总是会吵架的父母!还经常在只是小学生的女儿面前对骂,但要是离婚的话既会对爸爸的工作产生影响,周围人的评价也会变差。因此两人就分居了!然后我才会转到这里来的!」
美羽的咆哮声中,满是无法忍耐的愤怒和懊悔。
「妈妈带着我一起走了,但这也只是她对爸爸和爸爸的妈妈——我的奶奶的报复而已。
奶奶就住在我家旁边,偶尔到家里来的时候,也是一直不断咒骂妈妈。比起爸爸来,妈妈还更加讨厌奶奶。所以奶奶说要把我留在爸爸这里的时候,妈妈就开始嘀咕『一定要把美羽带走。』,她根本不是因为爱我才带我离开的!
和妈妈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也每天都要说爸爸和奶奶的坏话。
『你的爸爸最低级了。』『你奶奶根本就是恶鬼。』『妈妈真是太不幸了。』『这么痛苦,懊悔,艰辛,我受不了了,全都是你爸爸和奶奶的错。』
每天都要听这种话的我才更加受不了啊!
妈妈不在的时候,奶奶还会打电话过来。说是担心我的才打来的,但其实全都在说妈妈的坏话。
『小美羽的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坏的女人哦。』『和她结婚后,连你爸爸也变得不幸了。』『你妈妈其实一点都不爱你哦,只会把小美羽丢在一边,自己跑到外面去玩。』『就连把小美羽带走也只是为了从你爸爸这边拿到抚养费,她才可以过得轻松点哦。』
更过分的时候,我一边在听奶奶电话里全是憎恨的话语,妈妈还在一边痛恨地瞪着我!
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奇怪!在我家,这些就是日常!
我只是那些人丢弃自己肮脏感情的垃圾桶而已!」
——不要把心叶都当成自己的垃圾箱了!
我想起了美羽在医院里对她妈妈叫喊的话语,胸口如同撕裂一般地疼痛着。
那个时候美羽的妈妈突然走到我身边,用闪烁着憎恶光芒的眼神盯着我,对我倾吐满是厌恶的话语,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时候美羽妈妈说过的话语,就好像尖针似的来回刺着我的心脏。
——那个婆婆也说着『把美羽交给你真是个错误,从最初开始就应该让她在本家长大的,竟然让我重要的孙女受了这样的伤害』这样的话,不断地咒骂我。
一边骂着『美羽的父亲是最差劲的垃圾』的美羽妈妈那张扭曲不堪的脸,还有那令人厌恶的声音,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全身轻轻颤抖着。
美羽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看着那样的脸,听着那样的声音么?
「还不止这样,连爸爸的情人都打了很多次电话过来。」
美羽用嘲笑似的表情继续说。
那个女人瞄准美羽妈妈不在,只有美羽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打了电话过来。『都是因为有你,你爸妈才不会离婚,都是你的错。你们能过得这么充裕,为什么我却一点钱都没有!』总是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说着。
这样的电话,自从美羽被她妈妈带到这个城镇以来,毫不间断的持续着——
美羽很讨厌电话。
也一直不让我打电话过去。
原来背后还有着如此之悲哀的原因。
父母的关系很差,婆媳间的对立,父亲在外面有情人,这些的确都是非常不幸的。但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里要多少有多少。
但对于当事者来说——更何况还只是一个小学生的女孩子——对于她来说,一定每天都过着如同地狱般的日子吧。
每当电话响起,身体就会颤抖,心里就好像有把小刀在来回搅动一般担惊受怕着。
在这个一片黑暗没有出口的世界里,美羽只能靠着「想象」改变它。
猛烈的大雪中,美羽发青的嘴唇震动着。
「我再也不想听到那些肮脏丑陋的话语了……所以总是想象那些美丽的,温暖的,开心的事物。
有妈妈在的世界既黑暗、寒冷又肮脏。但是那个世界里却是明亮又美丽的,会对我吐出肮脏话语的人,一个也没有。」
靠着这样的想象,美羽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故事。
心中的垃圾箱被塞满了肮脏话语,因此而感到呼吸痛苦,难以忍受的时候,美羽便开始了偷窃。
向商品伸出手的时候,把它们放进自己的书包或口袋的时候,就会浑身冒冷汗,太阳穴也紧张地跳动着,心里就像是快要崩溃似的。但是当回到家把战利品拿出来欣赏的时候,就会觉得身体和头脑都变轻了一样,好像获得了很大的胜利。
美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但是……!不管写出了多么美丽的故事,那全部都是假的。因为说出这些故事的我本身是一个肮脏又丑陋的生物!我跟不不像心叶那么纯洁!我真的好讨厌心叶,每次看到心叶的笑脸就会生气,气得我胸口都要裂开了。我一定要把心叶所有的东西都夺走,要狠狠的伤害你,破坏你,让你哭泣——我这么想着,做了很多很多的坏事!
但是心叶却一点点也没有发觉,仍旧单纯的对我笑着。仍旧相信着我说的话,仍旧跟在我的身后,只要我说的事情,不管什么都会去做!」
尖锐的叫声从风雪中传了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对你做的那些事呢!为什么还能保持那样一副愚蠢的样子!明明我这么讨厌你,这么憎恨你,为什么我一对你说话你就一副开心的样子呢!为什么要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跑到我身边?为什么要用一副什么都相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和心叶在一起的时候,就只能感觉到我内心的肮脏,心叶一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皮肤发痒,头脑发热,恨不得那人死了才好!只要心叶和别的女孩子聊天,我就想要在那个家伙脸上放把火烧了她!都是因为心叶,我变得这么污浊不堪了!为什么心叶却可以仍旧那么纯洁无瑕呢!」
大雪激烈地吹向我的脸颊,寒冷彻骨的狂风刮向我的身体,好像连寒冷这一感觉都已经麻痹掉了。
但是我的心仍旧被那些语言割裂,已经无法让我感觉不到疼痛的血不停流着。
我一直崇拜着美羽,一直相信着美羽的全部。
但这些对于美羽来说都已经成为了无法忍耐的痛苦——!
美羽亲口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给我带来的冲击,让我痛苦的弯下了膝盖,胸口也好像要裂开来了似的,但是美羽还在继续说着。
「心叶把我的所有都夺走了!再也想不出故事的时候,就好像掉在冰冷的水池里往下沉一样!不应该这样的,肯定是有什么搞错了!我拼了命的『想象』过。但无论怎么做脑中也只剩下黑色的雾气飘散着,美丽的东西却一样也浮现不出来。我什么故事都想不出来了!
我好害怕好害怕,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本来还以为只要做那个的话就会变回去的,但是不管做了几次,还是不行!
脑袋还里有个声音在对我叫喊,『就算写出了美丽的故事,那也是骗人的,真实的世界才不是那么美丽的东西。你不也一边说谎,一边装出笑脸欺骗别人么?你不是也藏起了那污水般的心灵么?』
但如果不再想故事的话,我的世界就会被丑陋和污秽压垮了。心叶要是知道我写不出故事了的话,肯定也会喜欢上别的女孩子吧,肯定会扔下我,和别的男孩子一起玩去了吧。我只剩下心叶一个人了,但是喜欢心叶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不要!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这种事情!心叶明明是我的狗,怎么能够让你离开我身边呢!
所以我一定要一直喂心叶才可以。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想不出新的故事了——我只好把家里一本书里的文章抄下来——把它给心叶看了!」
美羽紧紧闭上了眼睛。
美羽的绝望、痛苦把我的心也染成了黑色。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一次又一次,把那些的文章抄下来——
然后,又把它拿给我看——
我毫不怀疑的读了那些文章,夸奖着美羽,还要美羽写更多,美羽扭曲着脸庞,用颤抖的声音痛苦的叫着喊着。
都是因为心叶,害得自己成了越发丑陋的人。
——呐,心叶,这是秘密哦。我想要成为作家哦。
——定要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写的书,而且,要是能让他们在看之后有幸福的感觉该有多好呀。
这么对我说的时候,美羽一定真的很想成为那样子的人吧。
自己写出的故事,能够把世界变得美丽一点就好了。
大家都能够变得温柔,再也不会对别人憎恨,谩骂的话,该有多好啊。
美羽睁大眼睛瞪着我,用生硬的语气继续着。
「……想要参加薰风社的新人奖,也是下定决心要再一次写故事的……如果,能够得奖的话,肯定可以一举扫清所有的这些不快吧,把我当成傻瓜的那些人也会对我刮目相看了吧。我成为真正的作家了的话,心叶也再也不会离开我了。虽然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那样的能力,但是为了取回自己应有的一切,只能这样做了。
没问题的,以前那么简单就可以写出来的,这次也肯定可以做出只属于我的故事。心叶也一直迷恋着我的故事,还一直说美羽真的有才能哦,美羽一定能够成为作家的。
所以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我能够获奖的。
一次又一次,我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果然还是什么也写不出来!」
美羽的表情扭曲着,用喉咙都快要裂开一样的声音大声喊叫着。红色的围巾被大风吹起,在空中狂乱地跃动。
「每天,每天晚上我都坐在椅子前握住笔——但是一行字也写不出来!只有时间渐渐逝去,我连觉也睡不着——当窗外渐渐发白,到了黎明的时候,失败感就像要割破我的头脑一样!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不写,不能不写啊。心叶也说了要去参加的,连心叶都在写了的——!但,不管迎来了几次黎明,稿纸仍旧是雪白的一片,胸口好像被勒紧,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美羽皱紧了眉头。用疲倦的快要哭出来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嘶哑的声音继续着。
「我只好——把全是白纸的原稿装进信封……在心叶面前把它扔进了邮筒……」
「——!」
就好像脑袋被打了一拳,身体微微摇晃着。连我们周围的世界都好像猛烈摇动着。
那天,我们到学校附近的一个邮筒边,把装着应募原稿的茶色信封投进了邮筒,那时的美羽轻轻摇晃着马尾辫,回过了头,开心的对我笑了。
——嘿嘿,送出去了呢。
美羽满脸可爱的表情,轻轻挽着我的手,有点点兴奋的样子说了。
——结果公布,是5月吧,很期待呢。
那个信封里面,竟然都是白纸!
那样的话,美羽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得奖了!
我愕然了,美羽用快要消失一般茫然的表情,淡淡的继续着
「要是被心叶知道了该怎么办……会不会比以前更加……没有活着的感觉了呢。所以,我比以前笑得更多,说的更多了……心叶问我用了什么笔名的时候,我也说那是秘密哦……
我有信心……可以瞒住心叶的……
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心叶都会相信我的……
只要公布结果的时候,装的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啊——落选了呢,可惜,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呢。』笑着说就可以了。
我还只是十四岁呢……还有很多机会的……十四岁就获奖本来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嘛……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嘛……
这回肯定也能够瞒住心叶的……」
美羽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绝望,低着眉头,瞪着地面,用拼命挤出来的声音说着。
「结果……获奖的人,是一个叫做井上美羽的十四岁的孩子……」
我几乎咬碎了牙齿,胸口好像被深深刺中一般痛苦。
红色的围巾飘荡在快要哭出来的美羽周围。
井上美羽——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美羽受了多大的打击呢。
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年龄的人,获得了大奖。
「班上的同学都在传闻是不是我就是井上美羽……就好像噩梦一样呢……但是现实反而更加残酷呢……井上美羽,竟然就是心叶啊……」
——井上美羽……就是我。
我向美羽坦白的那天,美羽所感受到的打击、绝望、痛苦,我想象着,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好像脚下的地面都崩塌了,整个世界都被破坏了似的恐惧感。
那个时候,美羽知道了,眼前的这个满脸软弱的少年,就是逼迫着自己,让自己的一切归于破灭的人。
「看井上美羽那本书的时候,我马上就明白了,羽鸟和树就是我和心叶……树看到的那个羽鸟,又坚强又美丽,为了自己的梦想拼尽全力——和真正的我完全不一样。原来心叶,是这样看着我的啊——心叶眼里的我,是这么美丽,如同天使一样的人呐,我这么想着,连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我已经没有把心叶继续留在身边的力量了。
心叶写下的那个故事,已经比我想象出来的故事更加美丽了……我根本就不是树喜欢的那个羽鸟一样纯洁美丽的人,我更加丑陋,更加肮脏。」
美羽的绝望感深深刺进了我的胸口。
是我——是我逼迫了美羽!
「心叶明明只要一直做我的狗就好了!」
不停飘下的雪花中,美羽大声喊叫。
「为什么要瞒着我写那小说呢!还和我参加了同一个比赛!还赢了大奖,用井上美羽的名字出了书,成为小说家了!心叶那样子离开了我,我还能做到的事情,就只剩下在心叶面前跳下楼去死了不是吗!我只能继续伤害心叶,让心叶痛苦,让心叶一生都不能忘记我的事情!
这种心情,心叶你一定不懂的!根本不懂!不懂——!」
美羽的叫声被大风吹散。
伴随着叫声一起被吹过来的雪花遮住了我的眼睛,慢慢融化,在我脸颊上流淌着。
那个初夏的晴朗日子。
蔚蓝清澈的天空下,回头微笑着的柯贝内拉所想着的事情。
那是想要把自己踏上旅程的最后身影,永远印在乔班尼的瞳孔中。
让自己成为乔班尼心中永远的存在。
美羽的嘴角浮现了与那时一样的寂寞微笑。
「宫泽贤治的作品里……有一首叫做《败北少年之歌》的诗……
那首诗边上画着一个长的像鸟的怪物,我把它画在贺年片上寄给心叶了哦……心叶一定看过了吧,那只鸟,就是我哦……
想来,人们在失败、嫉妒、愤怒、绝望的时候,就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呢……到了早上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只能看着发白的天空……大声的……哭泣……
其实……我永远都不想让心叶看到我变成怪物的样子……
但是……为什么,让我活下来了呢……又转了医院,离开了心叶……真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没有心叶的世界里,又肮脏……又黑暗……
但是,我知道心叶肯定一直在想我的事情,才忍了下来……
我痛苦的时候,心叶肯定也想起我的事情而痛苦着……
我哭泣的时候,心叶肯定也在哭泣……
我感觉到的痛苦,现在这个瞬间心叶肯定也能够感觉到,我的悲痛肯定也是心叶的悲痛……
只要这么想的话,我就能平静下来……
看心叶的小说的时候,我把上面的谎言划掉,写上了『真实』的故事……我每天、每夜、白天、清晨……一直都在想着心叶……」
美羽嗫嚅着的声音,像是淡淡的白雪一样飘落在我心中,慢慢的融化。
美羽的真实、
美羽的愿望、
美羽的悲哀。
「奶奶死了以后,我又搬回了这里的医院,真的好想和心叶见面……就算知道不应该和心叶见面,但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打电话到初中去了……问了班主任心叶到在哪里读高中,他告诉我,心叶去了圣条学园,好像很有精神的样子,还让我放心吧……
在我痛苦的时候,心叶竟然成为普通的高中生了。我因为心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心叶竟然背叛了我,把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我就想要对心叶复仇了!」
好像全身都要被撕裂了一样,我大叫起来。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大口吸着混杂着雪花的冷风,我的表情也扭曲起来,充满感情的大叫。
我也一直考虑着你的事情啊!拉上窗帘,窝在黑暗房间里的那段日子里,不论早上白天晚上,我都只想着你的事情啊!
为什么美羽会跳下去呢?
为什么美羽说了那样的话呢?
为什么我们非得这样分开呢?
美羽现在在哪里呢,在做些什么事情呢,在想些什么呢,一直一直,都只有你的事情——
「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一直都在想着美羽!分开的时候,再会的时候,一直——一直——!」
美羽把身体靠向了栅栏。
红色围巾和外套在风中狂乱地翻飞,我好像又看到了美羽翻身跳下的样子。心脏像是被爪子抓紧,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美羽用动摇的眼神,盯着我。
「那就……不要再背叛我了,和我一起乘上列车吧?」
充满了希望的声音。
我懂了,美羽已经不想再留在地面上了。
这里只有太多的绝望,太多的悲哀。
「无论到什么地方……就算是宇宙的尽头,也能和我一起去么?这就是……柯贝内拉真正的愿望哦。」
——无论到什么地方,我们都要一起去哦。
小时候曾经读过的《银河铁道之夜》里,乔班尼曾经对柯贝内拉这么说过。
——我再也不会在这黑暗中害怕了。我一定会去寻找大家真正的幸福的。无论到什么地方,我们都要一起去哦。
心间满是一种干涩的苦闷感。
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一起。
小时候,双眼发亮,勾着手指订下的誓言。
两个人齐心协力画出来的,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地图。
『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跟着柯贝内拉一起去的。那样的话,一起去也是可以的吧?』
是啊,美羽。我们以前就约好了呢。
两个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一起去吧。
我会跟着你的,无论到哪里。
美羽紧紧握着栅栏,短短的头发随风飘动,红色的围巾和大衣的下摆被大风吹得四散飘舞,她用极度渴望的眼神直直看着我。
大雪在我们的周围不停落下。
美羽赌上所有的这个愿望,我根本没办法拒绝。
美羽,只要你冀望的话,我的手给你——
我的脚给你、我的眼睛也给你,
我的心、我的生命、我的未来,全部的全部都一起给你。
所以,你再也不要一个人走了。
我向美羽走了过去。碰到那手指的瞬间,美羽抬头看着我,眼中流下了一行泪水。
我们的手非常冰冷,冷到感觉不出对方手的触感。
「好的,无论到哪里,都让我们一起去吧。」
我用冻僵的嘴唇嗫嚅着,美羽把脸靠在我胸前。
我用红色的围巾把两人的头颈围在了一起。
已经,再也不会分开了。
害怕的感觉一点也没有浮现。
内心也像手脚一样麻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先翻过了栅栏,伸出手拉着美羽帮她翻过来。美羽的身体好像羽毛一般轻盈。风猛烈的吹动,膝盖也微微颤抖着,只要轻轻踏出一步,我们就会落下去了。
这么危险的状况,却一点都没有现实感。
我用一只手拉着围巾,剩下一只手抓住栅栏,从这里眺望着。
一片灰色的世界在眼前无限延展。
在这个世界中不断落下的,纯白的雪花。
一丝光线都透不过来似的,黑暗的狂风从下面吹了过来。
雪花渐渐积在眼中、脸上,视线模糊起来。
「……我们一直在一起哦,心叶。」
美羽在我身旁,用湿润的声音轻轻讲着,长长的睫毛上点缀着白雪的晶莹颗粒。
「嗯……没错哦,美羽。」
我回答着。
「……走吧,心叶。」
通往宇宙的列车终于到站了,大门在我们面前打开。
就在两个人一起,准备乘上它的时候。
如同代替发车铃声似的,响起了优美的旋律。
温柔又安稳的音色……
这个声音是从位于我胸口的,外套的内袋里发出来的——
『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
琴吹同学,在呼唤我。
「……怎么了?心叶。」
看到我停下了快要迈出的一步,美羽不安的问着。
然而,那温柔的旋律就像小小的光芒一样,在我胸口流淌着。
琴吹同学,在呼唤我。
「……心叶,那种电话,不要去管它了啦!」
美羽像是责备我一样说着的时候,大雪的另一边,又传来了叫着我名字的呼喊声。
有谁正向这里跑着。
一个纤细的身影,还有那前面的一个小小的身影。
屋顶上,响起了悲鸣。
「心叶学————长!」
暴乱的风雪中,
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泪水在脸上飞散着,跑着冲着过来的,是竹田同学。
「不要——!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啊,心叶学长!心叶学——长!」
为什么竹田同学会出现在这里呢——
朝着混乱的我拼命冲过来的竹田同学,『不要死!不能死!心叶学长!』一边哭叫着。
五月的某天,学校的屋顶上,带着空洞表情看着我的那个竹田同学——
挚友在眼前被车子撞死,但是丝毫没有悲哀的感觉,用绝望的眼神向我诉说的那个竹田同学——
那个甩开我的手腕,对我恳求说『让我死掉吧!』的竹田同学——
『已经是惯犯了。』
『想要去死,已经成了我的癖好了。』
笑着说了这些话的那个竹田同学——
现在正朝着我跑过来,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感情就好像要喷涌而出似的,大叫着不要我死。
「心叶学长!心叶学长!心叶学长——!」
竹田同学后面的那个身影,是远子学姐。长长的辫子大幅摇晃着,正往这边跑来。
「心叶!」
现在的我,和两年前的我已经不一样了,远子学姐曾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过。
虽然只是一点点地,但是的确在成长着。
那时远子学姐握着我的手,用像是星星般明亮的眼神看着我,微笑着。
『由我这个一直吃着心叶写下的故事的『文学少女』说的这句话,是不会错的啊。』
已经失去感觉的手指,好像又感觉到了远子学姐双手的温暖。
然后,带着一点羞涩看着我的琴吹同学的笑脸也渐渐浮现在我脑海中。
『那个……我会努力的。今、今年也请多多指教了!』
「怎么了,心叶?还在迷惑什么呀?不是要和我一起走的吗?」
美羽的表情僵硬了,她拉了拉围巾。
远子学姐和竹田同学一点点靠了过来。
好像对于我的行为感到非常焦急,美羽咬紧了嘴唇,用力拉住围巾,身体跳了出去。
我把美羽的身体压在了栅栏上,紧紧抱住了她。
「……对不起。」
耳边响起美羽咽下呼吸的声音,那是不成声音的绝望的回响。
感觉到这个,我的胸口好像要破开,喉咙也好像要裂开是的疼痛着,为了不让美羽再跳下去,我把她死死的压在了栅栏边,紧紧的抱住,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能去了。」
在我怀中挣扎的美羽,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美羽传达过来的绝望让我几乎要疯狂了,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我们两个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以前的时候了。
和美羽分开的两年半之间,我遇见了远子学姐,遇见了竹田同学,还接受了琴吹同学的好感。
所以,我不能遵守那个约定了。
我不能实现柯贝内拉的愿望了。
不能了。
美羽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般倒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远子学姐和竹田同学拉了我们一把,帮我们翻过了栅栏。
美羽像是失去了重心般倒在了雪地上,茫然的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来。
远子学姐硬是把我和美羽拉出了学校,才开始把到这里来之前发生的状况告诉了我。
远子学姐去学校的时候,学校已经因为下雪而停课了。她在图书馆里遇到了竹田同学,然后两人商量要一起去探望琴吹同学。
这时竹田同学接到了琴吹同学打来的电话,琴吹同学一边哭着,一边诉说美羽从医院里跑了出去。
听到『到宇宙去了』的美羽的留言之后,远子学姐马上想起了地图里的标记。然后,远子学姐和竹田同学一起往这个银河铁道的始发站冲了过来。路上还给我打了电话,不过我一直都没有接,两个人都非常担心。
在屋顶上,她们两人看到我和美羽像是要一起自杀的样子,就为了阻止我们慌忙冲了过来。
在校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我抱着美羽的肩膀,扶着她。
美羽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雪势已经渐渐变小了,美羽用虚无的眼神看着纷纷飘下的雪花。我帮美羽把那根红色围巾重新围好。她一直保持着那个样子。
相反,竹田同学好像一下子打开了感情的闸门似的,吸着鼻子,眼泪流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的不停道歉,远子学姐则是在她身边轻声安慰着,握着她的手。
总算,门口停下来了一辆出租车。
我扶着美羽,慢慢向前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美羽突然……
推开了我的身体,
轻声喃喃着什么,
冲向了对面开过来的一辆卡车。
美羽正面撞上了卡车,身体飞了起来。
「——!」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刺耳的刹车声。
飞在空中的美羽的身体,红色的围巾。
摔落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美羽。
「不要————————!不要死——————!」
竹田同学,绝望地发出叫喊。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世界——
宛如终结。
——我迸发出疯狂的、绝望的、崩溃的惨叫。
◇◇◇
呐,为什么你总是要跟在我后面呢。
我明明很讨厌你,还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
为什么你还能一直那样开心的笑出来呢。
失去你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让我的世界变得温柔,如同美丽的光辉般照耀着我的,就是你。
没有你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和黑暗。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好想和你见面。
其实,我想要一直呆在你的身边。
看着两个人画下的地图,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想要和你一起。
如果,我们两个人能够一起到达宇宙的尽头的话,我们就能够找到『真正的幸福』了吧?
然后,你就可以看着我的——我的眼睛,对我说喜欢我了吧?
注:这里的破折号前后的两个「我的」是不一样的,原文中前一个是『僕』,后一个是『あたし』,分别为男性和女性自称「我」时用到的词。换言之,在说这句话时,粗体字的叙述者从「羽鸟」这个男生,变回了「美羽」这个女生,成了美羽的自白,这个转换是很感人的,但是没法翻出来,只得写这么长一段来注释一下了。 |
十天后。
「……我给你带礼物来了哦,美羽。」
「是心叶呀,好开心哦~~」
打开病房的房门,美羽对我露出纯洁的笑容,电动轮椅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靠了过来。
「哇,我最喜欢这种红茶布丁了。谢谢心叶啦~~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呀?金鱼还好吗?不知道结业典礼之前我能不能出院呢……四年级也能和心叶一个班级就好了呀。」
摇着短短的头发,发出淡淡肥皂香味,美羽把她小小的脑袋靠近了我的胸口,开心的说着。
「心叶能不能喂我吃布丁呀?」
「嗯……」
我打开布丁的盖子,用塑料勺子舀起布丁,送到了美羽的嘴边。
像是在吃母亲喂的饵食的小鸟一样,美羽张开嘴巴,吞下布丁,笑了起来。
「真好吃~我还要~」
我继续舀起布丁,喂着美羽,我把勺子移向美羽樱色的嘴唇,看着美羽幼稚的表情和动作,我胸口就好像要崩溃了一样。
十日前的那个雪天。
我没能阻止冲向卡车的美羽。
明明就在她的身边的,竟也让她一个人跑了过去——!
还好驾驶员及时踩了刹车,积雪也大大缓解了冲击力,美羽仅仅受了轻伤。
不过,醒过来的时候,美羽手脚的动作却回到了复健之前的状况,基本上动不了了。
还不止如此,美羽的内心也回到了刚刚和我见面的时候——变成了小学三年级的孩子。
医生说这是由于事故脑袋受到了强烈撞击所造成的。
但我却觉得,这会不会是由于那天在屋顶上……我拒绝了美羽所造成的呢?
那时美羽用空虚的眼神看着如羽毛般落下的雪花。
那个时候,我肯定杀死了美羽的心灵吧。
为了照顾美羽,我暂时放下了学业,每天都往返于医院和家中。
远子学姐也打了很多次电话过来。
虽然每次都是很担心我的样子,但我只是……
「请好好准备考试吧……」
用平淡的声音回复学姐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竹田同学从那天起好像也没有去过学校。
她肯定是把被卡车撞到而倒下的美羽的样子,和因为事故而去世的挚友的身影重合了吧。
那个记忆的重返,好像让她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竹田同学一直在房间里像个人偶似的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远子学姐用难过的声音如此对我说道。流人每天都会去看望竹田同学的状况,但是好像没有什么起色。
听了这些话,我的胸口就像是裂开一般疼痛。
远子学姐说想要看看美羽在上面写下另一个故事的那本我的小说,我就把它用打印机打了出来,邮递到学姐家里去了。这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忏悔的行为吧。
为了把我究竟伤害美羽有多深这一事实,深深地刻在我胸口。
原书或许是美羽跑出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处理掉了,已经找不到了。
「怎么啦,心叶?一脸难过的样子……」
美羽吃完布丁,满脸担心的表情看着我。
「……没什么啦。」
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把空了的布丁盒扔到了垃圾箱里。
「对了,心叶,我想到了新的故事哦,要不要听呀?」
美羽拉着我的手腕,开心的说道。
「外国有个村子里,有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在田里种了番茄哦。
有一天,田里突然长出了金黄色的番茄,看到那个的两个人,就以为那种番茄肯定是黄金呢。
每天每天,两人只要一起看着那金黄色的番茄,就会觉得很幸福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热闹的马戏团来到了镇上哦——」
嘴唇上浮现微笑,眼睛闪闪发亮,美羽一副天真的样子说着。
后面的故事,我已经知道了。
胸口的深处,无比疼痛。
好像有种快要哭出来的感觉,涌上了喉咙。
「那对兄妹,把黄金色的番茄当作黄金带了过去哦。但是马戏团的人却告诉他们『这不就是普通的番茄嘛,不要当我是傻瓜啊』,就把那个番茄扔掉了,妹妹那时就哭了起来——」
「……美羽,那并不是你想出来的故事……而是宫泽贤治写的《金色的番茄》啊。」
强忍着痛苦,我说了出来,美羽微微停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她的头发。
「什——么啊?我才不知道呢,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哦。」
就这样,像是唱歌般继续着。
「啊啊,这对兄妹,真的很可怜呢……哥哥也是,妹妹也是,都好可怜呐。两人明明都是好孩子啊,但是最后却变成那样了,好可怜呐……好可怜呀……」
胸口一阵绞痛。
如果一直认为那个长在田里的金黄色的果实就是黄金的话,那对兄妹就能够幸福的过下去了吧?
如果她们一直没有察觉那就是普通的番茄的话……
「心叶,明天也会来看我的对吧。没有心叶的话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呢。我的身体……还治得好吗……还能够好好动起来吗……」
咔嚓咔嚓的……我好像听见了胸口里传来的声音。
「好好的复健的话,一定会恢复过来的哦。」
「是吗……」
美羽不安的看着我,笑了笑。
「不过,就算治不好,只要有心叶在我身边就够了喔。只要心叶一直来看我,一直来陪我玩,我就觉得很幸福了呢。」
美羽的笑容既安稳又清澈,真的非常幸福的样子。
「……我每天都会来的。」
「嗯,我每天都会等着的哦。约好了哦。今天也一起待到晚上吧。」
我把美羽从轮椅上抱起,让她睡在了床上。一边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说了声「我去给花瓶换水」,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走廊里,穿着制服和外套的琴吹同学和芥川站在那里。
「井上……」
「……」
芥川皱紧了眉头,脸上浮现了难过的表情。
琴吹同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来到了医院里的谈话室,坐在椅子上慢慢聊了起来。
「朝仓她,还没恢复过来么?」
「……嗯,好象还以为我和她都是小学三年级。」
芥川把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在了一起。
琴吹同学前几天已经出院了,她轻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数天前,看见来到病房的两人,
『谁呀?是心叶认识的人么?』
美羽躲在我的背后,用带着点害怕的声音轻轻的说道。
『不要……快回去吧,我不要和心叶以外的人说话。』
那个时候,芥川愕然得睁大了眼睛,琴吹同学也脸色铁青地颤抖着。
我对美羽说了声『我马上就回来』,把那两人带到了医院的中庭。
在那里我深深低下了头,为以前发生的事情道了歉。
『真的,很抱歉……没有相信你们说的话。美羽变成那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是我背叛了和美羽之间的约定……都是我没有仔细盯着美羽,才会……』
看着这样的我,那两人一定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吧。他们没有责怪我,一直沉默着。
「……朝仓会一直这样下去么?」
芥川用挤出来的声音说了。他肯定也像我一样责怪着自己吧。如果能够更加帮上美羽的话……
听了芥川的话,琴吹同学轻轻震动了一下,不安的看着我。
我抱着花瓶,平静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由于什么契机,突然间就治好了,也许会这样一直不变持续很多年。先不要着急,慢慢观察一下比较好……医生也这么说。」
芥川歪曲了表情,咬紧了牙齿。
一定是想起了自己母亲的事吧。芥川的母亲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很多年了。连医生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突然清醒过来,或者突然逝去。看不见尽头的等待,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
「井上……你准备怎么办?如果朝仓以后就一直这样恢复不了的话?」
琴吹同学也摒住呼吸看着我。
喉咙像是梗住,胸口传来的揪心疼痛袭遍我全身。
到底怎么做才好呢?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至少,我不能再背叛美羽了。
「只要美羽期望的话,不管多少年我都会一直呆在她的身边的。」
「……!」
琴吹同学停住了呼吸。
芥川的眉头也皱的更加紧了。
如果那时候能够伸出手抓住美羽的话——我后悔了不知多少次。不,不仅如此,如果我能够更早察觉到真实的美羽的话……如果能够这样的话,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会把美羽逼迫到这种地步了吧。
现在的我,除了呆在已经变回小孩子的美羽身边,已然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补偿她了。
「……那样就好了么?」
芥川用险恶的声音问着。
「……嗯。」
我轻轻嘀咕着,琴吹同学双眼盯着地板,说着。
「……朝仓她,好狡猾。这样束缚井上……让井上痛苦……」
琴吹同学语气渐渐急促,好像快要哭起来了。
我感到胸口像是被勒紧一样。
琴吹同学抬起头,双眼满是泪水——但仍旧强忍着哭出来的冲动,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有什么可以为井上做的事情么?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如果有我能够做的事情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啊。不管什么事都可以的啊。」
苦闷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喉咙。芥川也用痛苦的眼神盯着我。
「谢谢,不过我没有关系的。」
我只能说出这些话。
别的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井上……」
琴吹同学的眼睛越发湿润起来。
要是看到琴吹同学哭的样子的话,我一定会受不了的,于是我站了起来。
「要是太晚的话美羽会担心的,我要先回去了。你们两个今天可以来这里真的是非常感谢。」
我告别了两人,走了出去。
那个晚上,芥川用手机打了电话给我。
『井上,我还没有为教室里那件事情跟你道歉……』
「我们两个互殴的那件事?那是彼此彼此吧。」
『不……那次是我对井上的要求太多了。朝仓跑出医院的时候,我也只能拜托你去救她……我也等于是放开了朝仓的手……她变成那样,绝不是井上你一个人的责任……真的很抱歉。』
果然他也很痛苦。一察觉到他隐藏在平稳声音背后的痛苦,连我的心里也难受起来。
虽然我对他说了不用太在意,没有这种事。但芥川以后也仍旧会持续责备着自己吧。
『……还有,琴吹她——』
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声音变得有些浑浊。
我摒住呼吸,侧耳倾听着。是不是我回到美羽病房去了以后,他们又聊过了什么事情?
难受的沉默持续着,芥川用咬着牙齿似的难受声音轻声说了。
『……好像还有些什么考虑,她也非常担心你。』
皱着眉头拼命忍耐着的琴吹同学的脸庞一浮现在我脑海之中,就觉得胸口都好像要裂开了。琴吹同学在那之后,哭了么……
『我也会尽量安慰她的。』
「谢谢……有你在的话,真的让我放心多了。」
这么说着,我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琴吹同学出现在了美羽的病房里。
我正在房间里和美羽说话的时候,连门都没有敲,穿着制服和外套的琴吹同学就冲了进来。
琴吹同学带着险恶的表情,不知为何没有带着书包,而是拎着一个水桶。就是百元商店里有卖的那种,有点小小的水桶。
我刚想要阻止她的时候,琴吹同学把水桶里的水往美羽倒了过去。
「啊呀!」
唰的一声,坐在轮椅上的美羽被水淋了浑身。还有些水滴溅到了我身上。
「你、你在做什么……?!」
头发和睡衣上都啪嗒啪嗒滴着水滴,美羽皱起眉头,用电动轮椅冲向了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举起右手,直接朝着冲过来的美羽打了上去。
尖锐的声响之后,美羽右边的脸颊染上了红色。
然后又继续往左脸打去。
「琴吹同学,停下!」
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想要冲过去的时候,美羽忽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满脸通红的对着琴吹同学。
她用右手抓住琴吹同学的外套,左手打上了琴吹同学的脸颊。
「亏你能做的出来呢!你这只偷腥猫!」
琴吹同学咬着嘴唇,用发亮的眼神看着口吐骂言的美羽,打了回去。
「——!谁才是猫啊!你这个大骗子,恶劣的猫!」
啪!啪!啪!的声音不停在病房中回响着。
「——呜!」
美羽抓住琴吹同学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搔向琴吹同学的脸。
指甲因为刚剪过已经短了不少,但是仍旧有着相当的威力,琴吹同学呻吟了一下。
美羽完全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完全用自己的双脚站着,但马上又倒向了琴吹同学。
「!」
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但仍旧揪打着。
美羽抓住琴吹同学的头发,大声叫着。
「我不允许有人来妨碍我和心叶!心叶才不会看上你呢!快点给我消失吧!」
琴吹同学也紧紧抓着美羽的睡衣,叫了回去。
「不管是手还是嘴巴,不是都可以动的嘛!明明昨天还连勺子都拿不动的。让你淋了桶水,总算想起来自己是几岁了么?」
「什——」
美羽惊呆了,瞪大了眼睛。
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美羽,站起来了!
甚至还可以和琴吹同学互殴吵架!难道说美羽其实——!
啪的一声,美羽的脸颊上又响起了干脆的轻响。
「装出一副还是八岁的样子,好像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把井上留在自己身边、对他撒娇、束缚着他、让他痛苦,你很满足嘛!你这人实在是太差劲了!」
一边喊叫着,琴吹同学双手如同雨点般连续打在美羽脸上。
「连手指都不能好好动的家伙,还能够把头发理的整齐,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还有好闻的味道——!对女人来说,这种谎言根本一下子就看穿了!」
「——!」
不断被打着的美羽,突然对准琴吹同学的头揍了一拳,用两只手抓向了琴吹同学的脸颊和头颈。
「你这家伙,又知道些什么了!心叶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我的东西啊!」
「这种事情又是谁决定的!井上他既不是你的狗也不是你的东西!」
「明明还被我的邮件吓破了胆的!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还铁青着脸,紧张的不得了,走进房间的时候还差点滑倒!太可笑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在地板上涂了肥皂!」
「还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呢。」
「那也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啊!」
「是啊,你只是我把心叶吸引到这里来的钓饵而已。你还不是中了我的陷阱,大笨蛋!」
美羽骑在琴吹同学身上,来回打着琴吹同学耳光。琴吹同学又抓住了美羽的衣领,反过来把她压倒在了地上。
「停、停下,你们两个!琴吹同学!美羽还是病人啊!美羽也给我停下!」
琴吹同学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还有美羽记忆已经恢复的事实,让我混乱不堪。
我插进两个人中间,抓住了她们的手腕。
「放开,琴吹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
不知何时走进了房间,芥川一连严肃的表情站在那里。
「为了我……?」
「还不是为了你,她已经明白可能会被你讨厌,但是为了把你从朝仓那里解放出来,琴吹才会做出这种恶人的事情。」
琴吹同学双颊通红,咬紧了牙齿,和美羽对视着。
「井上他一直惦记着你的事情,一直都很痛苦啊!你明明都已经那样子独占了井上的感情了!」
眼睛里满是泪水,琴吹同学的嘴唇颤抖着。
我不禁想起那时琴吹同学拼命逞强时的表情。
『有什么可以为井上做的事情么?』
『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有我能够做的事情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啊。』
想起那个快要哭泣、拼命的说着这些话的美丽脸庞,胸口就好像被什么填满了。
我都已经深深地伤害了琴吹同学了,她却还会为了我而和美羽吵架。
「井上明明那么喜欢你了!那么珍视你了!一直以来,井上的笑脸的对面,总是有你在!我只是一直都在一旁看着——为什么,还要伤害井上呢!还要在井上面前从屋顶跳下,在井上面前撞上卡车呢!为什么还要撒谎让井上更加痛苦呢!」
「因为——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心叶肯定会把我忘记的!肯定会离开我的啊!」
头发变得蓬乱,睡衣的纽扣也被扯掉了三个,美羽跌坐在地板上,流下了眼泪。
「有很多家人和朋友会来探望的你,是不会明白的!夏天的时候,我偷偷去你的病房看过。你被学校的朋友包围着,被问到心叶的事情的时候,你还红着脸否定了。
后来,我也看到你爸爸、妈妈、奶奶,各种各样人都来照顾你。你的家人看上去感情都很好,你也会撒娇说不要再把你当小孩子了。你除了心叶,还有很多人可以和你在一起的不是吗!?
但我除了心叶,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琴吹同学呆呆的看着流着眼泪哭诉的美羽,举起的手也停在半空中,满脸茫然的表情。
美羽完全丧失了战意,小小的双肩颤抖着,像是孩子一样哭泣着。
「我的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奶奶也好……都只把我当成是垃圾箱而已。会对我说温柔的、美丽的话语的人,只有心叶一个。但连心叶,也消失了……」
一颗颗的晶莹的泪珠像是雨点一般落在地板上。
芥川皱起眉头,满脸痛苦的表情看着美羽。我的胸口也满是苦闷。
「……呜,我已经什么都没法想象出来了。美丽的世界什么的,再也描绘不出来了……我的身体里面,已经只剩下肮脏的东西了。真正的幸福什么的,哪里都没有!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我自己,都只有黑暗的丑陋而已……所以,我才会装成一副孩子的样子……装成和心叶约好,两个人一起去宇宙那时候的我……要是长大了的话,心叶又要从我身边离开了……再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所以,我只要一直都是小孩子就好!拜托,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不要把心叶从我身边抢走了!不要!」
无计可施的,恸哭,与绝望。
如同无尽的深渊一般,漆黑的世界。
还有被切割得破碎,难以修复的内心。
这疼痛和悲鸣,直接刺向我的胸口。
美羽究竟有多么渴求我的存在呢?
全身、全灵的想要把我绑在她身边吧?
只有一个人的美羽,是如此的寂寞、痛苦——
连逃向睡眠都不被允许的夜晚。
再也无法靠想象美丽的世界来安慰自己。
——只能拖着这已经遍体鳞伤的残破身躯,继续彷徨迷茫着。
是我从美羽那里夺走了她的救赎。
是我破坏了美羽的世界,连美羽最后的愿望也拒绝了。
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我放开了美羽的手,又一次杀死了美羽的内心。
无尽的绝望,好像要把我全身都割开似的,脑中只剩下一片黑暗。
究竟要怎么做,我才能够给予你幸福呢?
究竟要怎么做,我们才能够到达有着真正幸福的彼方呢?
芥川、琴吹同学还有我,正当我们三人被悲哀的痛苦所环绕,沉默的看着美羽的时候——
门口处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出现。
「就让我来,带大家到达那幸福的彼方吧。」
声音很清澈,让人联想到天空似乎很高的晴朗春日,在某条小河河面,反射出白影的阳光。
长长的辫子从肩上垂落下来,黑色的瞳孔里满是温柔的眼神,脸上浮现紫罗兰花般的微笑——穿着制服和藏青色外套的远子学姐,站在那里。
美羽抬起了满是泪水的眼睛。
「你是……」
美羽的脸上满是惊讶。
远子学姐慢慢走向美羽,轻轻弯下腰,用亲切温柔的语气说道。
「屋顶上见面的时候,没有机会自我介绍呢。虽然曾经打过一次电话,不过那时你也突然把电话挂断了呢……」
我动摇了,有点疑惑。远子学姐,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曾经和美羽打过电话……?
美羽稍微露出了点害怕的表情。却又好像被吸引,没办法撇开视线,直直的看着远子学姐。
我一头雾水,只看见远子学姐向美羽伸出雪白的手,微笑着说道。
「初次见面呢,小美羽。
我是天野远子——心叶的学姐,
是一个正如你所见的『文学少女』。」 |
医院外已被火红的夕阳染成了一片橘红。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我们按照远子学姐的指示坐了上去。
我、远子学姐、美羽、芥川、琴吹同学五个人到达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个天文台。被漆黑的森林所包围的圆形屋顶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星相馆一样。远子学姐推开天文台的大门,走了进去。
因为哭了太久,眼睛有点发红的美羽,像是可怜的小猫一样缩紧了身体,紧紧抓住我的手慢慢走着。琴吹同学和芥川跟在我们后面,两个人都有些紧张,表情也很僵硬。
我感到非常奇怪。
不知道远子学姐究竟在想些什么。
听她刚才说的意思,远子学姐曾经和美羽通过电话,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天文台内部的放映厅里,染上了一片夕阳刚落下后的透明青色。圆形的屋顶上,点缀着一个一个淡淡发亮的星星般的光芒。同心圆形状的观众席的中间,放着一台巨大的投影仪,看上去就像是在宇宙中飞翔的火箭一样。
「欢迎啊,远子。」
晃动着茶色的蓬松头发,带着华丽的氛围,麻贵学姐迎了出来。
学校理事长的孙女,俗称情报通的麻贵学姐,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她平时总是在学校的音乐厅顶楼的个人画室里,画着各种美丽的图画。而且,她还一直执著于让远子学姐做她的裸体模特,热烈的追求着学姐。
「如你所说的准备妥当了。算上上次的事情,你就欠我两个人情了哦。我一定会在毕业前全部讨回来的。你那宝贵的躯体可不要受伤了哦,不过那样的话或许更官能呢。」
麻贵学姐捏着远子学姐的辫子,诡异的笑了笑。
远子学姐满脸通红,嘀咕着。
「那、那种事情,考完试以后再说啦。唔……流人还没有来么?」
麻贵学姐撇了撇嘴唇,脸上显得有点不爽。
「那个放荡儿的话,已经和女朋友一起来了哦,那边——」
顺着麻贵学姐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坐在上方位置上的流人。
流人让竹田同学坐在他的膝盖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接着他把脸凑上去,轻轻在竹田同学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竹田同学窝在流人的胸前,一动也不动。黑暗中隐约能够看到她如同人偶伴空洞的表情,一点也感觉不到平日的活力。
看到这样的竹田同学,我不禁浑身发冷。
虽然从远子学姐那里听说了竹田同学的状况,但没想要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美羽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用嘶哑的声音说着。
「……那个人,怎么了……?」
好像被竹田同学的样子吓到了,美羽的眼中浮起些许害怕,微微颤抖着。
琴吹同学和芥川也保持着僵硬的表情。
「流人。」
远子学姐叫了一声,流人看向了我们这边。
他开朗的对远子学姐笑了笑,又对着竹田同学说了句话,扶起了她,抱着她的肩膀走了过来。
「心叶学长好——琴吹学姐也顺利出院了呢。」
流人的声音和表情,让人感到困惑般的和平时完全一样。
「流人,竹田同学她——」
竹田同学一点都没有关心我们几个的意思,只是用空虚的眼神看着上方,一句话也不说地靠着流人。
「她应该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不过不会回答我们就是了。」
大家不禁颤抖了一下。流人抱了抱竹田同学的头,愉快的笑了。
「嘛,比一般人更加纤细的家伙,经常会发生这种事的啦。但不过多久,就会恢复过来的吧。呐,小千?」
流人说的话,还有摸着竹田同学的手,都显得既坚强又开朗。
远子学姐温柔的对竹田同学笑了笑。
「今天想要让小千爱转换一下心情,就让流人带着一起过来了呢。能够开心点就好了呢。」
「……」
竹田同学,仍旧一句话也没有说。
远子学姐让我们坐在座位上,自己走到了投影仪前。
美羽坐在了我右边,琴吹同学则是左边。两人的表情仍旧很僵硬,芥川则坐在了美羽后面,他旁边隔开两个座位,则是流人和竹田同学,更加后面的斜后方,麻贵学姐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翘起双脚坐在那里。
照明渐渐暗淡下来,天花板上的星星一点点增加着。
投影仪的光像是月亮般打在天花板上,也照亮了远子学姐纤细的身影。
清新而又温柔的声音,在透明的黑暗中慢慢流淌着。
「这个是岩手县种山平原里所能看到的星空哦。
作家宫泽贤治,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读三年级的时候,为了地质考察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当时贤治刚和朋友们一起创办了同人志『杜鹃花』,满怀着对与未来的理想和希望,每天都过着充实的生活。在这个人生最幸福的时期里感受到的美丽大自然,深深地印刻在贤治的心底,在贤治以后的作品中,也能看到很多与种山平原相关的痕迹。譬如这首正大十四年写下的,从第四部分未定稿的诗——」
远子学姐想象着贤治当时看到的风景闭上了眼睛,用清亮的声音朗诵了诗的一部分。
「『海の縞のやうに幾層なげれる山稜と
しづかにしづかにふくらみ沈む天末線
あ、何もかもうみんな透明だ』」
远子学姐睁开闭上的眼帘,轻轻微笑着,说了下去。
「有一种说法,贤治的代表作《银河铁道之夜》也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
贤治肯定把头顶的漫天繁星想象成了银河间的车站,还有从那里出发的列车吧。就算没有看过《银河铁道之夜》这本书的人,也多少听说过它的梗概吧。
主人公乔班尼,是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一边上学的普通学生。
他有一个叫做柯贝内拉的青梅竹马,但是随着年龄渐渐变大,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最近甚至连互相说话的机会都不太有了。
在一个祭典的晚上,柯贝内拉正被朋友们围着,在河岸边一起在水上放王瓜灯笼,而乔班尼却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呆着。
然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乔班尼已经身处漫游银河的列车之中。而柯贝内拉也在那里等着他。两个人自此开始了银河铁道的旅行。」
头顶上的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
「有传闻说,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在现实中是有其原形的。
内向又孤独的乔班尼就是贤治自己,而柯贝内拉的原形虽然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但是最为大家接受的则是贤治的妹妹登志。
登志比贤治还要小两岁,在学校里也经常是第一名,是一个优等生。贤治一直都为登志感到非常自豪,登志也一直仰慕着自己的哥哥。两人的感情非常的好,就连登志去东京上学的时候,两人的信件也不曾间断过。
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法华经而深受感悟的贤治,和热心于净土真宗的父亲产生了深刻的对立。而登志却相信了那样的贤治,成了贤治以外家中唯一信仰法华经的人,一直在背后支持着贤治。对于贤治来说,登志不仅仅是他的妹妹,还是与他共有思想和世界观的唯一的存在吧。」
远子学姐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呢?
心里的迷雾不断扩散着。但我仍旧被那清澈的眼神和温柔的声音所吸引,继续倾听着。
美羽也依旧保持着僵冷的表情,盯着远子学姐。
「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是这样的关系呢。贤明的柯贝内拉,对于乔班尼来说既是眩目般让人敬仰的存在,也是共有着温暖过去的朋友,更是无论到哪里都要一起前往的旅伴。」
远子学姐露出安稳的微笑。
「这两个人的关系,同井上美羽小说里登场的树和羽鸟,也有点相似呢。」
美羽的肩膀晃动了一下。
另一边的琴吹同学好像也轻轻缩了下身体。
我喉咙里感到一阵干燥,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在这本小说里,树就像是乔班尼。树是讲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初中二年级的女生。一直很喜欢青梅竹马的羽鸟,平时都会一起上下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图书馆里写作业,过着简单但是幸福的每一天。
羽鸟是一个如同青空般明朗的男孩子,他经常会让树阅读自己写下的小说。羽鸟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树也一直应援着羽鸟,『羽鸟的话一定能成为真正的作家的哦』。」
美羽的双手颤抖着,紧紧抓住外套的下摆。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感觉,散发着厌恶的光芒。
「树和羽鸟也如同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一样,在现实中是有原形的。
现实世界里,树是一个男孩子,而羽鸟则是一个女孩子。然而事实上,作为小说家光彩夺目登台的人,却不是羽鸟,而是树。」
一道憎恶的视线投向了远子学姐,学姐却直直顺着那视线看了回去,继续说了下去。
「——结果现实中的那两人也因此分开了,后来羽鸟在树写下的小说上,改写了另外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否定了树的世界,满是憎恨、痛苦、绝望的故事。」
美羽好像要用眼神杀了远子学姐似的看着她。连空气都好像带着刺,坐在她身旁的我都觉得皮肤上有种尖锐的疼痛感。但是远子学姐仍旧一点都不在意似的。
「还不仅如此。羽鸟在现实的世界里,也开始了对树的复仇。
羽鸟因为身体坏掉的缘故,自己根本动不了。于是她开始利用树的同学。可是由于那个同学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又是树的好友,这一尝试终究没有成功。但羽鸟仍旧没有放弃。这次则是以树身边的女生为目标,开始接触她。
就在这时,羽鸟遇到了一个意外的协力者。」
「!」
美羽倒吸了一口气。
协力者!?
会是谁呢?芥川?琴吹同学?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两个人都不想让我接近美羽的。
那、到底是谁——!
不详的预感袭向我的胸口。远子学姐继续着。
「《银河铁道之夜》里,有布卢卡尼诺博士这么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大家知道么?
这个博士在现存的初稿和第二稿、第三稿中都还是存在的人物,但到了最后的完成稿时,就没再在文中出现过了。他原本会在故事的最后登场,告诉乔班尼他的旅程只是自己实验的一部分,也告诉他未来应走的道路。羽鸟写下的故事里,也曾经有过和布卢卡尼诺博士一样的人物登场。正确的说,是在故事旁边用潦草字迹写下的那些MEMO里面——」
远子学姐的话语好像提示一般,我脑中浮起了布卢卡尼诺的实验这几个鲜红的文字。
的确,MEMO中一直记述了相关的东西。那就是,被代称为B的那些文字吧。
「啰嗦,B!」「闭嘴,B!」「不要指示我,B!」
B就是布卢卡尼诺的那个B!
「不断出现的这个B,作为羽鸟计划的协助者,频繁的打电话给羽鸟,让羽鸟愤怒着,逼迫着羽鸟。B是羽鸟的伙伴么?还是敌人呢?不论如何,现实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背后,都有B存在着。」
远子学姐用通晓一切的眼神,看着我和美羽。
「心叶在医院碰到美羽的时候,并不是偶然。
就连后来在病房里碰到美羽的妈妈,也不是偶然——
两个月才会来一次的美羽的妈妈,为什么那天正好在医院里呢?MEMO里也有过B是个背叛者的记述。让心叶遇到美羽、又把美羽的妈妈叫到医院里来的,会不会就是B呢,我这么『想象』着。」
我的心脏一瞬间缩紧。
究竟是谁把我带到美羽的身边去的呢?
是谁特意让我和美羽的妈妈碰面,让美羽一直隐藏着的对我的憎恨爆发出来了呢。
最先告诉我琴吹同学住院了的事情的人是谁?
美羽的妈妈来医院的前一天,又是谁拜托我去探望琴吹同学的——
我追溯着记忆,就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上了我的头颈一般,我不禁一阵发抖。
「那天我去探望小七濑,在医院大厅里碰到心叶的事情,肯定也不是偶然。把『羽鸟的物语』送到心叶电脑里去的人,会不会也是B呢?我想小美羽应该不会有空闲去扫描那么多书页发送过去吧,而且相关的器材,也不是小美羽一个人能够准备的。」
远子学姐的视线看向了我的后上方。
难道真的是——
「B究竟是谁呢?B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流人,你是知道这个答案的吧。」
背后传来了流人的声音。
「嗯。因为最初让小千和美羽见面的人,就是我。」
美羽满脸险恶的表情,咬紧了嘴唇,低着头。
琴吹同学马上站了起来,看着后面的座位。
芥川和麻贵学姐也看着流人。芥川满脸的惊讶,麻贵学姐则是微微皱着脸孔。
我和琴吹同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流人好像很享受这个状况一样,嘴边轻轻刻着一道微笑。而他身旁的竹田同学,仍旧一脸空虚的表情看着上方。
美羽握紧了拳头,用满是厌恶的声音呻吟着。
「……对。就是他把B——竹田千爱,带到我这里来的。」
唉,果然——竹田同学,就是B啊。
我反射的看了美羽一眼,然后满是苦闷的把视线转回了流人。
「流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美羽的?」
流人仍旧带着刚才那样一副笑容,回答了我。
「因为她打了电话到我家里来呢。」
「电话?为什么美羽会打电话到……」
我问了,突然想起。
远子学姐也提到和美羽通过电话。难道那时美羽就像给琴吹同学发了邮件一样,也给远子学姐打过电话么——?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说了。
「小美羽呢,是要打电话给我的。不过那个电话是流人先接的。」
美羽持续握紧拳头,后悔似的咬着嘴唇。
「……唔。」
芥川曾经告诉过我,夏天我去探望琴吹同学的时候,被美羽看到了。那时远子学姐也在我身边。美羽肯定是记住了我说出的『远子学姐』这个名字了吧。
然后,她就向登陆在芥川手机上的『天野远子』打了电话吧。
肯定是想要对琴吹同学做过的那样,去对付远子学姐吧。
不过,接了电话的却是流人。
「因为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我就有点在意呢。然后就听了听远子姐和她的对话。」
对话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电话换人了哦。我是远子,有什么事情嘛?
——诶……心叶?
——……你是,小美羽?
流人听到的就只有这些,远子学姐随后放下了听筒,在电话前稍微思考了一会。流人问了远子学姐那是谁打来的,远子学姐也只告诉他『是你不认识的人。』
「……突、突然间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就……」
美羽嘀咕着。
可能远子学姐把我以前曾经提起过的『美羽』的名字,和电话对面的女孩子联系起来了吧。明明平时都很迟钝,却总是在这种地方很敏锐呢……
另一方面,对于电话对面的人产生了兴趣的流人,通过电话里听到的时钟的音乐声和护士的声音,判断出了打电话的人所在的地方。
之后的事情,就是如同流人说的那样,和医院里的人搞好关系,然后确认了有一个叫做美羽的女孩子住在医院里这件事情。
随后流人就突然造访了美羽的病房。
「真是难以置信。」
美羽咬紧了牙齿,挤出了难听的声音。
流人满脸轻率的和美羽打了招呼,『你的事情我会暂时瞒着心叶学长的。因为我想让远子姐暂时集中精神复习考试呢。』他对美羽这么说了。
从那以后,流人就会偶尔毫无预告的来探望美羽。
「怎么说呢——让人有种很不错的危险感呢,又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我对心叶学长的事情多少也有点兴趣嘛。」
美羽瞪着保持着笑脸的流人。芥川也一脸不快的皱着眉头。
美羽曾经提到过的亲戚,搞不好就是指流人。
「流人,你是不是曾经带着橘黄色的蔷薇花去看望过美羽?」
「哦哦,那个啊,是医院附近一个关系很好的花店的姐姐送我的啦。」
「你去死吧。」
美羽好像非常厌恶流人的样子,用难听的声音说道。
我有点混乱了。流人对美羽抱有关心我还能够理解,毕竟流人的兴趣有点特殊嘛,但是——
「为什么要让竹田同学和美羽见面啊!」
流人一副了不起的表情回答道。
「因为我想要看看真正的竹田千爱呐。小千在我的面前总是不肯摘下她那个假面呢。」
「我不明白!这和让她们两碰面又有什么关系了啊?」
流人的眼中闪过讽刺的眼神,我的不由心猛地一跳,他悠悠的说了。
「嘛,因为心叶学长对于小千来说是特别的哦。『心叶学长和我喜欢的人很相似的。』在和我一起去海边的时候,小千跟我说过。」
我的呼吸停顿了。
竹田同学喜欢的人——
那是十年前从圣条学院屋顶跳楼自杀的片冈愁二。
无法与他人拥有一样感情的竹田同学,唯独对于这个除了照片以外一无所知的片冈愁二,抱有无比的共鸣感。
我喜欢心叶学长的脸哦。和愁二学长一模一样呢。我记得竹田同学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不仅如此。
我还是少数了解真正的竹田同学的人之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是特别的吧。不是喜欢或者讨厌的问题,而是在这之上的「特别」。
「『心叶是我的狗哦。』看着这么说的美羽,小千突然就睁圆了眼睛,脸上也变得像冰一样的毫无表情。真有效啊,果然应该把她带来啊,我这么想着。」
眼睛闪耀着光芒,如同陶醉一般的说着这些话的流人的心理,已经超越了我可以理解的范畴了。
远子学姐用生气的表情对流人说着。
「那之后的事情,通过MEMO里的文字多少可以想象出来了。虽然时间顺序上有些混乱……小千爱肯定一个人去见了美羽,提出了想要帮助她。并且积极地开始帮助美羽执行她的复仇计划。对吧,小美羽?」
美羽痛苦的回答道。
「那家伙……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实验。』。利用琴吹把心叶叫到医院里来的计划,也是那家伙想出来的。」
琴吹同学像是把叫喊声吞了下去,喉咙发出了咕咚的声音。
一直以来都是很有精神的和自己打着招呼的可爱后辈,竟然会提出这种针对自己的陷阱……琴吹同学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吧。
我也完全没法明白竹田同学的意图。
布卢卡尼诺博士就是竹田同学。但是竹田同学这样针对我和美羽,究竟想要做什么呢?所谓的实验,又是怎么呢?
「竹田同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喉咙震动着,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竹田同学还是一副人偶的样子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上方。
「她想要看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受到伤害啊。」
流人用冷静得简直有点骄傲的表情看着我,说了。
「如果对于自己来说『特别的人』受到伤害的话,自己是不是也能够感觉到一样的痛苦和难过呢?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么?或者仍旧只是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怪物呢?小千近乎于偏执的想要知道这些,想的忍不下去了。」
流人用冰冷的视线盯着我。
「所以,才会开始实验。」
后背不禁僵直。这种——这种实验——
流人淡淡的,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就算看到在美羽和琴吹同学中间痛苦着的心叶学长。她仍旧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情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小千不禁焦急起来了。于是又把美羽的母亲叫过来,把小说的拷贝发给心叶学长,想要更加更加伤害心叶学长。也是为了同等的伤害自己呢。」
——我……真的是个普通的人么?
满是不安,动摇着的瞳孔,抬起头看着我的竹田同学的表情,浮现在我脑海之中。我整个身体震动起来。
那个时候,竹田同学正在痛苦着!
芥川皱起脸孔,轻声说道。
「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啊……」
刚说完,美羽突然猛烈的对芥川吼了起来。
「啊!对于你来说,都是些蠢事吧!像你这样只会冷静的说一些正确的道理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重要的不得了,不安的不得了,想要干脆把它破坏掉算了!因为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实在没有办法忍受了才会这样的啊!」
像是要把疯狂的感情吐出来一样,美羽大叫着。芥川满脸难受的沉默了。
「呜……就像是一个人被留在漆黑的黑暗之中……好不安,好不安,连胃都好像要卷起来了一样——所以才会想要干脆,在消失之前全部都破坏掉算了!
但就算如此——就算把它破坏的一塌糊涂以后,也还想知道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些留下来的东西?是不是还会喜欢这个真实的我?还是好想去确认!」
美羽悲痛的叫声,在黑暗的天文馆里回响着。
为什么我们会一直迷茫于黑暗的世界中呢?
为什么我们会伤害着彼此的心灵,不停重复着悲叹呢?
美羽是这样,我是这样,竹田同学也是这样。
悲哀如同波浪一般压向我的身体,喉咙也好像卡住了一样没有办法呼吸。远子学姐用包含着哀伤的声音轻轻说道。
「……是啊。找不到前进的道路的时候,真的是非常不安的呢……无法懂得重要的人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呢……」
好像被那清澈的声音所触动,美羽看向了院子学姐。
在远子学姐的眼眸深处,也能够看到同我们一样的静静的悲哀。难道远子学姐她,也曾经在黑暗中迷茫过么……
那略带难过但又清澈的声音,继续编织着话语。
「乔班尼也对柯贝内拉抱着哀伤的想法吧……
由于《银河铁道之夜》是以乔班尼为视点写下的故事,因此柯贝内拉的感情并没有明确的写出来。乔班尼一点也想不明白,柯贝内拉究竟在思考一些什么呢?因而读者也只能同乔班尼一起悲伤着……
就算柯贝内拉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但他仍旧是一直担心着乔班尼的吧。就算别的孩子欺负乔班尼,说乔班尼的坏话的时候,只有柯贝内拉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一直用难过的眼神看着乔班尼,柯贝内拉肯定也很想和乔班尼说话的吧。」
美羽用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
「根本没有那种事!柯贝内拉又傲慢又恶毒,在列车上的时候也只管和车上的女孩子联络感情,根本不明白在一旁的乔班尼是用什么心情看着他的!」
啊啊……是这样啊。
虽然有点吃惊,我还是理解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乔班尼,而美羽就像是柯贝内拉。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在美羽的心中,柯贝内拉已经变成了我。
我一直憧憬着美羽,因为不能明白美羽心中所想而难过痛苦着,但对美羽来说,却觉得她自己才是那个被抛下的乔班尼。
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这个问题既是曾经身为柯贝内拉的美羽自身的愿望,同时也是向这个变成柯贝内拉的我的痛诉吧。
『我不明白你的内心。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想法吧——』
或许,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会有一个柯贝内拉,而自己就是乔班尼吧——不明白对方的感情,不安着,嫉妒着,悲哀着……
看着愤怒的美羽,远子学姐温柔的说了。
「你真的觉得柯贝内拉什么都不明白么?那就再去读一遍《银河铁道之夜》吧。这回就仔细考虑一下柯贝内拉的感情吧。
虽然柯贝内拉好像是一个又强大又健全的理想少年,但真的是这样的么?或许柯贝内拉也只是一个如同乔班尼一样拥有软弱之处的普通少年呢?或许柯贝内拉是想要和乔班尼恢复原来那样的关系的,但是却因为害怕扎内利他们而没有做到呢?或许柯贝内拉也一直在烦恼着这些事情呢。
呐,用不同的视点再读一遍《银河铁道之夜》吧。就像树的故事背后还有着羽鸟的故事一样,乔班尼的故事背后,也有着柯贝内拉的故事啊。」
美羽用力摇着头。拼命忍耐着涌上来的泪水,满眼通红的叫道。
「但最后,柯贝内拉不还是扔下乔班尼,自己一个人远去了不是吗!?被留在地面上的乔班尼就像不能飞翔的小鸟一样,只能够哭泣的眺望着星星渐渐消失,开始发白的夜空不是吗!」
溢出的泪水,滴落在美羽的裙子上。
远子学姐也低下了眉头,清澈的瞳孔中浮现了丝丝哀伤。
《银河铁道之夜》最后的场景,我也是知道的。
「柯贝内拉,让我们一起去吧!」
然而回过头的乔班尼面前,柯贝内拉已经不在那里了。
乔班尼努力从列车的窗口探出身子,奋力猛打自己的胸脯,大声疾呼,最后扯开噪门失声痛哭出来。
后来,在山丘的草坪上醒过来的乔班尼,被告知柯贝内拉为了帮助放王瓜灯笼时不小心掉进水里的同学扎内利而溺死在了河川里。
那个晚上的乔班尼,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眺望着天空呢?
天空中的星星一个一个变暗消失,整个世界渐渐明亮起来,而柯贝内拉的身影却向着黑暗之中渐渐远去了。看着这些的乔班尼,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无法睡着的漫长又痛苦的夜晚迎来光明的时候,早晨的阳光也逐渐揭露着残酷的真实。
明明是拼命前进的道路,但是当你察觉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和以前并没有丝毫改变,仍旧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的时候,我们除了对着苍白的天空悲怆恸哭以外,还能够做什么呢?
美羽的脸上满是泪痕,但眼泪仍旧不停的流下。
「但乔班尼已经再也见不到柯贝内拉了!为什么宫泽贤治要写下这么悲哀的故事呢?为什么要写这种没有救赎的故事呢?就不能让两人的旅途一直持续下去么?为什么只有乔班尼必须从列车上下来呢?明明发过誓,无论到哪里都要永远在一起的!说宫泽贤治的故事都很温柔的什么的都是骗人!充满了梦想也是骗人的!为什么会有这么痛苦的分离!为什么会有这么绝望的事情啊!我讨厌宫泽贤治!」
远子学姐的眼神也有点湿润,喃喃低语。
「嗯……《银河铁道之夜》是很悲哀的一个故事呢。
现实世界里,宫泽贤治也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在贤治二十六岁的冬天,他如此喜爱着的妹妹登志,因为疾病而过世了……贤治把当时所受到的打击,在『永诀的早晨』、『松之针』、『无声恸哭』等几首诗中写了出来。那是连灵魂都流出鲜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绝望哀叫,让人觉得胸口也要崩溃了一样……
然后,在失去了『唯一一个拥有相同信仰的同伴』之后的两年里,贤治写下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初稿……」
远子学姐对着不停哭泣的美羽,真挚的说着。就好像是说着身边的人的事情,努力着。
「在那之后,贤治身上也发生了很多悲哀的事情。
呐……小美羽。宫泽贤治虽然有被称为倾尽全力帮助故乡的农民的圣人,但其实他很不擅长和别人交往,和父亲的关系也很差。连最爱的妹妹和最好的朋友们也都离开了他,他在世的时候,也未曾以作家的身份获得别人的认同。
贤治生前出版的书,只有诗集《春与修罗》和童话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两册而已。而且连一本都没有卖出去。《春与修罗》是贤治自费出版的,而《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则是以给了贤治一百册书代替了应得的版税,然而剩下的也完全卖不出去,贤治只能向父亲借钱把其余的两百本存货自己买了回去。这两本书在当时都没有获得什么好的评价。」
用充满爱怜和苦闷的声音,远子学姐继续说着。
「过着如此的人生,贤治也肯定觉得生存下去本身就是痛苦的吧。
开始务农之后,虽然贤治尝试种植了卷心菜、番茄、郁金香等等时兴的作物,但是对于因连年歉收而每况愈下的村民来说,这些都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奢侈品而已,连种植这些东西的贤治,也被当作是一个怪人。就算贤治拖着推车到处贩卖,也几乎全都剩了下来,最后只能四处派发白白送掉了。
在给朋友的信里面,贤治也曾经说过自己的故乡是一个肮脏的小镇,镇里也尽是一些阴险的人。真实的贤治,绝对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的生命中满是些无法好好做下去、没有达成的事情,有的只是连续的败北。
但这样的贤治,有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绝望和痛苦,以及对于如此不堪的现实的憎恨写进自己的作品中么?贤治写下的故事,难道是充满败北和恸哭的故事么?」
美羽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静静的看着美羽的眼睛,喃喃低语着。
「并非……这样的对吧?」
「!」
美羽的肩膀,轻微摇晃了一下。
在树的故事上写下的羽鸟的故事,载满了快要溢出似的痛苦和憎恨。
但是,贤治并非如此,贤治写下的故事,却绝非黑暗的失败的故事。如同在美羽脸上打了一巴掌一样,远子学姐说出了这一事实。
「贤治有一首有名的作品《不畏风雨》,也是他在病床上写下的。在一个月之前,贤治已经处于觉悟了自己的死亡,深陷于就算写下遗书也不奇怪的绝望病情了。在那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贤治就去世了。」
远子学姐的眼神中,声音里,包含着深深的温柔和忧心。
美羽好像连哭泣都忘记了,咬紧了嘴唇轻轻颤抖着。
远子学姐用淡淡的声音颂起贤治的诗。
「不畏风
不畏雨
不畏冰雪冬不畏酷暑夏
顽固身难倒下
无欲无求
不嗔不怒
气定神闲」
「独自一人频拭泪
寒夏何处为去向」
「众说我生是傀儡
不感欢喜
不感疾苦」
「愿作此化生」
有种复杂的感觉让我的胸口抽紧。喉咙也滚烫地震动起来。
那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啊。我们很容易就会输给暴雨,输给狂风。
冀望着不想失败的人,绝对不是能够胜过风雨的人。
因为在想着不能失败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已经为不安所动摇,输给风雨了。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企望着。
在黑暗中彷徨着,叫喊着。
不想输。
「根本没有出版的大量《银河铁道之夜》的原稿,贤治直到临死的时候,都一直在不断的推敲着,不断的改写着。如果贤治能够生存的更久一些的话,或许还会写出第五稿,第六稿的《银河铁道之夜》呢。就是这样,不管失败了多少次——不管自己处于多么不堪的状态,贤治仍旧坚持着他的理想。
希望能在某一天,成为自己在心里向往着的那样的人。
小美羽,你向往着的,又是怎样的人生呢?」
美羽向往着的人生。
双眼闪烁着光芒,对我说过的梦想。胸中怀抱着的理想的自己。
——我呢,将来想要成为作家哦。
——一定要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写的书,而且,要是能让他们在看之后有幸福的感觉该有多好呀。
我胸口好像快要裂开似的,看着美羽阴霾的表情,哀伤的眼神,以及痛苦的、又渐渐湿润的双眼。
美羽的嘴唇缓缓动了起来,虽然想要回答,但是却说不出话来。就像是没法说出自己的名字的迷路的孩子一样,又低下了头。
好像连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想要……」
我、美羽、琴吹同学都转向了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仍旧一副人偶般空虚的表情,但却流出了眼泪。她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想要……成为一个,普通的人。」
芥川和麻贵学姐都摒住了呼吸,看着竹田同学。流人和远子学姐也保持着平静的眼神,倾听着竹田同学的诉说。
有点发青的嘴唇,发出了软弱的声音。
「其实……我不想……欺骗……任何人的……只想要自己一个人……呆在没有人的……安静的地方……
那样的话……就算我和大家都不一样,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也不用再撒谎了……但是……那一定和……真正的幸福……是不一样的吧……」
空虚的眼中终于涌出了悲哀的泪水。深深受伤,坏掉了一般的女孩,终于用轻轻的声音说了起来。
美羽颤抖着看了看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的双手、肩膀、嘴唇、声音都在颤抖着。然而她的表情正在渐渐恢复起来。
「我真正想要成为的……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的……女孩子……呀……
虽然那不是真实的我……是扮演出来的我……
但是……我还是想要……像大家一样……感受那些……普通的情感……虽然可能很难……虽然现在我还只能装出那种样子……虽然我真的很害怕,怕得想要死了……但是我还是想要成为一个……可以和大家呆在同一个地方的……那种人。」
竹田同学说完这句话,双眼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焦点,看着远子学姐,泪水犹如雨点一般撒了下来。淡淡的光芒中,远子学姐温柔了笑了笑。
「这样呀……小千爱。要是能够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呢。」
「我想要成为能够把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保护到最后的男人啦。」
流人用毫不害臊的口气说道,转过头对竹田同学阳光的笑了笑。
竹田同学的脸上又渐渐浮起了像小狗一样的微笑,抬起头看着流人。
「阿流,就会装帅呢。」
「我本来就很帅啦。」
「嘻嘻。」
满是泪痕的竹田同学现在的这个笑脸,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装出来的,都无所谓了。
「我想要……成为能够认真传达自己心情的人。」
琴吹同学一边哽咽着一边说道。
接着,芥川也挺直了背脊,用冷静的声音说了。
「我想要成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够诚实的人。即使那样做会让事情变得失败,我还是要贯彻我的诚实。」
麻贵学姐也安稳地笑着宣言道。
「我想要成为不被任何东西束缚,自由的人。」
我也看向远子学姐。
「我想要成为能够直面现实的人。」
直到今天,我都是一路跌倒又爬起的走了过来。肯定在将来,也还是会有迷惑在黑暗中的时候吧。而真正勇敢起来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这个瞬间,我还是强烈的期望着,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可以直面真实的人。
远子学姐轻轻翘起嘴角,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看着我。
「朝仓,你呢?」
芥川直接问了。
听到了大家的答案,紧紧缩起了身体,一言不发的美羽,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
大家全都看着美羽。
美羽痛苦的喘息了几次,终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出来——
「……我想要,成为能够给别人带去幸福的人。」
安静的星空下,美羽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哭泣声缓缓流淌着。
「……我身边的人,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奶奶,都满是不幸、不满……要是大家都能够幸福的笑着该有多好啊……我总是这么想着。我想要成为《银河铁道之夜》里的蝎那样,能够对大家都有用的人。
所以,我想要成为一个作家……!但我其实是不行的。我只会盗取别人的故事,以此来把心叶留在我身边而已……我有的只是丑陋,只是黑暗!」
把脸埋在双膝之间,美羽猛烈的哭了起来。
——为了大家真正的幸福,就让我这身体派上用场吧。
临死之际,如此对神明祈祷的天蝎,成为了照亮黑暗的明星。
美羽其实很想成为这样的人吧。
『要是能让他们在看了我的书之后有幸福的感觉该有多好呀。』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说着这句话的美羽,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了。胸口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一样疼痛着。
这时,远子学姐轻轻摇晃着辫子,慢慢走向了美羽身边。
站在哭泣着的美羽面前,用双手覆上了美羽的脸颊。
「……!」
远子学姐用带着些许悲哀的清澈眼神看着吓了一跳抬起头的美羽,说道。
「……宫泽贤治也没能变成理想中的自己哦。
贤治也肯定,也像小美羽这样哭泣过吧……
但是,贤治的故事仍旧流传了下来。直到现在,这些故事也在鼓励着那些怀抱同样的痛苦,迷失了道路的旅人们。就像夜晚中闪耀的小小光明一样。就像燃烧了自己的身体,引导着旅人的天蝎一样呢。」
乔班尼曾经对柯贝内拉这么说过。
——我现在就像那只天蝎,只要能为大家寻求真正的幸福。就算要身经千锤百炼,我也毫不在乎。
透明的眼泪在美羽的脸颊上流淌着。
轻轻握住她的手,「文学少女」继续编织着语言。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其实,每个人都像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幸福而踏上旅程的巡礼者一样,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持续前进着,但经常会因为找不到目的地而绝望的徘徊着。
甚至最终到达了目的地以后,或许也会发现那里并没有真正的幸福……于是只能向着新的圣地,继续开始这辛酸的旅途。有时不禁会想,只要干脆放弃前进的话,就可以轻松下来了吧。
既然这样,人们为何还要继续这旅途呢?
贤治在农业学校作老师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学生这么问过他。
『人类是为了什么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他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人类就是为了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才会诞生在这里的哦。』而且,一个人的人生价值也正取决于他是否真正用心思考过这个问题。
也因此,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能不能得到什么,而是在于持续不断的探求。贤治也应该是这样想的,才会在病床上不断修改着自己的原稿的吧。他相信着,终有一天,大家都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乌托邦。」
美羽哭着低下了头。
「……但是,我已经什么梦想,都想象不出来了。」
远子学姐温柔的握住了美羽的手指。
「没有谁能够永远坚强下去的……每个人都会有疲累的无法站起的时候。世间的故事,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哦。」
美羽就像小孩子一样用力摇了摇头。
「呜……可是,已经、已经再也没有故事会到我身边来了……」
「那样的话,就由小美羽自己去寻找他们就好了呀。只要打开一本书,就能够和某个人的想象交会了哦。只要慢慢翻着书页,就可以一点点地……让想象在心里累积起来了哦。如果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寂寞了,就去读一下书本吧,那样就可以去碰触一下别人的心情了喔……不妨去想象一下——那个人在想着什么呢……又想要传达些什么呢?这样做的话,或许就会找到很美丽的宝藏哦。
呐,小美羽,抬起头看看这天空吧!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书本还是想象,都有如繁星之多哦!」
在摇晃着的长长辫子的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像是要将这里埋没般无数的星星,闪闪发光着。
被远子学姐吸引而抬起头的美羽,也惊讶的睁大了满是泪水的瞳孔,嘴巴也微微张了开来。
清澈的星照亮了漆黑的夜晚,也向着地上的我们,投射着柔和的光芒。人工作出来的这一星空,比真实的星空更加温柔、更加明亮,静静地包围着我们。
「今天,我要把那星空中的一颗星星,作为礼物给小美羽哦。」
远子学姐可爱的笑了笑。
「我之前提到过,《银河铁道之夜》在九年的时间里曾经经历了无数次的改稿。现存的手稿有初稿、第二稿——不过这两稿里的前半部分都已经遗失了。还有第三稿和完成稿的第四稿——
其中布卢卡尼诺博士从第四稿开始就消失不见了。正因为如此,第三稿之前的最终幕和第四稿的最终幕,是有很大变化的。
到第三稿为止,贤治都不曾直接告诉读者柯贝内拉溺死在河里这件事。
但是第四稿里面,布卢卡尼诺化身为柯贝内拉的父亲,并且亲口告诉了乔班尼这件事。
而且后面的事情也有所变化。到第三稿为止,布卢卡尼诺博士都会在最后告诉乔班尼今应该如何继续前进,而第四稿里,柯贝内拉的父亲仅仅告诉了乔班尼发生在柯贝内拉身上的事实。而乔班尼究竟要如何接受柯贝内拉的死亡?在今后,乔班尼又该如何一个人生存下去?这些问题在第四稿里就成了留给读者们想象的课题了。」
远子学姐顿了一顿,温柔的看了看一脸惊讶的美羽。
「井上美羽的小说里,在某个早晨的校园中,树终于决定要像羽鸟告白了,然后全文就结束了呢。」
美羽的脸上浮起了疑惑的表情,我更是不由得探出了身子——
「但是,如果仔细读了书末评委的评语的话,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四个评委全都批评了最终的场景。
『太过甜美』『画蛇添足』『初学者容易犯的错误,写地太过』『没有余韵』——但是,如果看看出版的这本小说的话,最后的结尾明明是有着透明一般的美感,留有余韵的一幕啊。把故事之后的发展,都留给了读者的想象呢。我不由得想象——这是不是为了将获奖作品出版,而更改了最后一幕的缘故呢?
那么,原本的手稿,又是什么样的呢?
由于画蛇添足而被舍弃掉了的最后一幕,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我心跳不由加快起来。远子学姐,你到底要——到底想要说什么啊?
远子学姐以光芒般的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井上美羽小说里,失落的最后一幕,就是我这个『文学少女』送给你的,特别的礼物哦。」
「!」
难道是井上美羽的原稿!远子学姐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由得摒住了呼吸,远子学姐温柔的声音如同天空中降临的音乐一般,缓缓流淌着。
「羽鸟他,简直就像鸟一样呢。
就好像背后有着透明的羽翼,可以自由的飞翔到天空的任何一个角落似的……」
远子学姐紧握着美羽的手,闭着眼睛,嘴边浮起微笑,用清澈的声音,轻声细语。
如同被雷打中一样的冲击,在我全身流窜着。
那是,伴随着紧张的心跳,我在当初的稿纸上写下的树的告白。
应该已经遗失的这些语言,这个告白,现在竟然经由远子学姐的嘴唇,毫无停滞的再现了——!我难以置信地听着远子学姐的声音。
「呐,羽鸟。
我想要,成为一棵树哦。
上次这么说的时候,羽鸟狠狠大笑了呢,不过我是认真的。
我真的想要成为一棵树。
因为这样的话,就算羽鸟在天空飞翔的时候,我就能够在最接近羽鸟的地方看着你了。
而羽鸟看着地面的时候,或许也能够看到地上的我了。」
为什么!?为什么远子学姐会知道在改稿之前的原稿上写下的这些台词,还能够这样轻松的背诵出来呢?
靠想象么?
怎么可能,就算远子学姐有多厉害,也做不到这种事情吧。
难道,远子学姐读过美羽的初稿么?
如同往常一般拜托麻贵学姐搞到的?
但是这已经是三年前——而且还是投稿用的原告,这也能拿得到手么?
为什么,远子学姐会知道我写在原告上的字句呢!
——因为,是心叶写给我的故事呀……我全部都记得哦……一个也不会忘记的。
在卡拉OK包房里,温柔的握着正在低头哭泣的我的手,脸上带着美丽的花朵一般的微笑,轻轻说着的远子学姐。
那个声音,那段话语,现在正回响在我的耳中,并渐渐与眼前朗读着美羽小说的远子学姐的声音,重合了起来。
就好像要把长久以来怀抱在心间的重要的话语,讲出口了一样。
就好像是把私下重复过无数次的爱情的话语,终于说出了口一样。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把我的告白,传达给了美羽。
「所以,我想要成为一棵树。
为了让羽鸟能够看见我,我好想成为一棵有着粗壮树干、宽广枝杈、繁茂绿叶的大树呀。
然后,再羽鸟飞的累了的时候,可以停在我的树枝上休息的话,该有多好呀。」
美羽哭了。
她紧紧握着远子学姐的手指,伏下脸,肩膀轻轻震动着,眼泪不停从眼中剥落……
如同珍珠般的泪珠落在美羽的裙子上,渐渐融化。
还是小孩子的我,曾对美羽这么说过。
『我……想成为一棵树啦。』
『心叶这个笨蛋~人类是不会变成树的啦。』
远子学姐闭着双眼靠近美羽,用舒畅的声音,开始传达最后的一句话。
我一直都很想说的话语。
没能说出口的话语。
单纯的,当然的,重要的话语——
「我好喜欢你,非常、非常的喜欢你,一直一直都非常喜欢你哦,羽鸟。」
满天的星空中,有一颗小小的星星掉了下来,落在了美羽胸口。
美羽咬紧牙齿,停下了呜咽声。
远子学姐轻轻松开美羽的手指,像是母亲一样温柔的抚摸着美羽的头发。然后,温柔的看着我,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呐,接下来该你出场了哦。
星星也落在了我的胸口。
远子学姐给予我的这份光芒,虽然让我有些惊讶却也鼓励着我。我跪在美羽面前,握住了美羽的手。
琴吹同学双眼湿润,看着我和美羽。其他人也安静的看着我们。
美羽的脸上满是泪痕,非常不安的盯着我。我毫不犹豫,也没有感到害羞,直直看了回去。我用温和的语气,开始讲述我的「真实」。
为什么我会写下那个故事,为什么我要用它参加和美羽一样的大赛,为什么我会用井上美羽这个笔名。
「我是为了向喜欢的女孩子传达自己的心情,才会写小说的。
虽然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喜欢着那个女孩子,但是因为太害羞了,一直没有办法当面告诉她。」
——心叶,我问你哦,你喜欢我么?要好好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哦。
和美羽度过的日子里感觉到的,几乎有点让我苦闷的酸甜滋味,在我的胸口满溢着。
我好喜欢美羽,一直都很想告诉她。
但是只要美羽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像是有点欺负我一样的时候,我总会非常紧张,胸口就像是被什么塞满了一样,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是要被美羽的嘴唇和眼睛吸进去似的,我脸颊发热,眼睛都无法转动。
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子被美羽吃得死死的,作为男生也太没有面子了。
好想对美羽说喜欢她。
但是又好害羞。
于是,我决定把这个让人难耐的感情写进小说里。
美羽决定要参加新人奖的时候,我不由害怕起来,要是美羽就这样得奖,并且成为真正的作家的话,是不是就会成为一个我伸出手也无法碰触到的人物了呢,不安侵袭着我的胸口。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就算是一点点,我也想要更加接近美羽。
想要和美羽看到一样的世界。
所以我就决定要写一本小说,并把它当作给美羽的告白。
要把喜欢美羽的心情,满满的写进这本小说里。
要把如此喜欢着你的心情,传达过去。
但真的开始写了以后还是非常不好意思,结果就把树变成了女孩子,羽鸟变成了男孩子。
但树思念着羽鸟的心情,同我思念着美羽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我当时想着,要是这本小说可以通过第一次选拔,让我的名字刊载在杂志上的话就好了——」
美羽带着点惊讶和奇怪的表情,看了看我。
我有点害羞的轻笑了一下。
「杂志发布获奖作品的时候,不是会把所有的评选结果都刊登出来的嘛。如果参加同一家杂志的比赛的话,那个女孩子也肯定会看那本杂志的吧?那个时候,要是能让那个孩子也看到井上美羽这个名字的话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会说,这个名字就是我哦,我也写了小说呢。要是可以的话,你要不要也看一下?」
那是小孩子才会想到的,那么凑巧的,傻瓜一般的计划。
但在写小说的时候,等着选拔结果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反复想象着这个场面,胸口发热,心跳加速。
如果,如果——井上美羽这个名字在杂志上刊载出来了的话。就能让美羽读到我的小说了。
就能够向美羽告白了。
如果在美羽获得大奖的那个杂志上,只要有那么一小块的地方,存在着井上美羽的名字的话——
「我在投稿的作品最后,写上了我对那个女孩子的告白。
在最后一幕里,树终于向羽鸟传达了自己的心情。
但是出版社的人却对我说,没有这个场面的话会更好的,就在两个人见面的地方结束吧。」
美羽低下了眉毛,软弱的看着我。轻轻颤抖着,全身心的,听着我告白的话语。
我用力握紧了美羽的手,露出真实的、认真的微笑,说了。
不是树,而是我——井上心叶的话语。
「美羽,我非常喜欢你哦。美羽曾经给予我满天繁星。是美羽,让我的世界变得美丽起来了。让我那么幸福,真的谢谢你。」
美羽的眼中,再次流下了泪水。
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美羽把脸靠在双膝中,一次又一次抽泣着,轻轻啜泣道。
「……好开心……一直都……想被谁……这么说一次呢……很幸福……因为有我在,而觉得很幸福……」
远子学姐用清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看着美羽。
人会败给暴雨,也会败给狂风。
会在黑暗中迷茫,会在晨光揭露出来的现实中,悲怆恸哭。
就像远子学姐说的那样,就算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或许那里仍旧没有我们追求着的幸福。
永远的幸福什么的,或许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但是,那双温柔的眼睛,向我们诉说着。
在人的一生中,散落着无数一瞬间的幸福和感动。
或许那就像白天到来就会消失的星光一样,梦幻般的东西。
但是那小小的星光,仍旧会在我们心中持续照耀下去。
然后,等到黑暗消失,天空晴朗,悲哀的事情全都被净化,那个无边无尽、清澈美丽的世界,终究会出现在我们眼前的。
美羽,还在不停哭泣着。
琴吹同学和芥川、竹田同学和流人、还有麻贵学姐,都带着一点点敬虔的表情,看着这个故事的最终章。
远子学姐,温柔的笑了起来。
人工的星空,不知何时变成了真实的星空。
在我们的上方,星星眩目地闪耀着。
巡礼者们朝着心中描绘的圣地,继续前进着。
啊啊,无论什么,都在此刻,显得如此透明。
宛如——青空。 |
第一次见到天野远子,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
我如同往常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练习步行,正要转过拐角的时候。
「心叶。」
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我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心叶正和一个我不认识女子爬上了楼梯。
我的心脏狂跳,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
两年不见的心叶,稍稍长高了点,已经有点大人的样子了。他手里拿着点心店的袋子,和他一起的女生则拿着一束蔷薇和满天星的花束。
那个女生垂着长长的辫子,洁白又苗条,像是一个既温柔又漂亮的女孩子。
她像是理所当然般的走在心叶身边,一副很亲近的样子和他说着话。
「呐,心叶也和我一起跟小七濑道歉吧。」
「好好,我知道了啦。只要低下头对她道歉说『被我们没用的部长暴走卷进去,让你受伤了真的很对不起』就好了吧。」
「那种说法不好啦,根本没有对前辈的尊——敬嘛!」
「远子学姐才是,老是给后辈添麻烦,也该改改了吧。」
心叶微微皱起脸孔,发着牢骚。
那是连我都第一次看到的表情。心叶呆呆的叹着气,一边随口抱怨着,但其实却是已经原谅了她的样子,我的脑中马上发热起来,胸口也好像被利刃刺了一半疼痛。
谁啊?那是谁啊?心叶?那个人到底是谁?
让我品尝了那样的绝望,害我落入了黑暗之中,为什么你还可以那样子和我以外的女生,在快要触碰到肩膀的距离一起走呢?还被人叫着心叶?
胸口中好像有黑色的火焰席卷着,我快要发狂了。
后来从一诗那里听说了,我看到的那个人是心叶的前辈,名字叫做天野远子。
那两个人是来探望心叶的同学,琴吹七濑的。
天野远子和,琴吹七濑。
第一个目标,决定是天野远子了,我一定要把她们从心叶身边赶走。虽然琴吹七濑也让人难以忍受,但是这家伙等下次再慢慢料理吧。首先是,天野远子。
我从一诗的手机上偷来了她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过去,不过她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马上把电话挂掉了。
更甚者,竟然有个自称天野的弟弟的失礼的男人擅自跑到我的病房里来了。
「如果你不管怎样都想要和远子姐作对的话,我是不会阻止的。」
那个樱井流人用好像很期待我的反应一样的口气说了。
「远子姐可是很强的哦。如果就这样和她对着干的话,输的人肯定是你哦。」
虽然胸口有种不舒服的懊悔感,但的确如此。在电话里的那场战斗,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落于下风,我一想起叫我『小美羽?』的那个毫无恐惧的清澈的声音,就有种不知道原因的不安感觉。
那么,就先瞄准看起来比天野远子软弱的多地琴吹七濑吧。
发了邮件过去,琴吹的反应十分有趣。虽然很逞强的样子,但是一看就知道其实是个软弱的人,这家伙的话肯定能一下就搞定了吧,真是让人太愉快了。
发了很多很多邮件过去,就跟春口那时候一样,告诉她心叶和我的关系有多么亲密,连心叶的黑痣的位置都告诉了她。琴吹第一次到我病房里来的时候,我也在门口的地板上涂上了肥皂,让她滑了一跤。
一边欺负琴吹七濑,我又开始犹豫,究竟要不要和心叶见面呢?
晚上又睡不着觉了,过去曾经无数次想起的,就连内心都要崩溃似的想要和心叶见面、想要听到心叶声音的心情——伴随着同等的与心叶见面的恐惧。我不想让心叶看到变成丑陋的怪鸟的这个自己。我不想承认这么软弱的自己。
这时,樱井流人把那个孩子带了过来。
竹田千爱用像是带着面具一样毫无感情的脸,看着咆哮的我。
第二天,竹田一个人来到了我的房间,向我提议要帮助我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我问她做这种事情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她边笑着边回答我「这是实验」。
就像是布卢卡尼诺博士的说法。
虽然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不能行动的我的确需要协助者。
而且竹田也说了「我也不怎么喜欢七濑学姐呢,因为她平常总是很狡猾啊」。这家伙肯定也觉得琴吹很碍眼,想要利用我来对付琴吹吧,也算是一种说的过去的解释。
那样的话,就让我反过来好好利用你吧。
我采用了B的——竹田的协助以后,停滞的时间,就像突然抬起了闸门的流水一样,飞快地前进着。
我总算和心叶再会了。
晚上更加睡不着了。
我好恨心叶,恨得难以忍受。想要伤害他,想要破坏他。
但是如此强烈的愿望里侧,我果然还是迷茫着。
如果还是这样欺骗他的话,不就和以前一样了么?岂不是不可能比以前更加的幸福了?
B却一点都不允许这种想法。她就像是非得更加伤害我和心叶不可,把我妈妈都叫来了医院,害我在心叶的面前表现出了本性。
心叶离去之后,我好像被切成碎片一样疼痛着,呻吟着,倒在地板上不停流着眼泪,B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对我说。
「这全都是你所期望的事情。」
我把心叶的书扔向B。直直打在了B的胸口,但是B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表情丝毫都没有变化。她拾起落在地上的书,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房间。
那个时候,B的——竹田千爱的心中,是绝望呢?还是悲哀呢?
如今,在这个故事结束以后,我思考着她的心情。竹田千爱或许也像我一样,不停追求着什么无法获得的东西吧。
不久前,竹田和樱井一起来了我的病房,把书还给了我。
我们还没有变成想要成为的人……
但我们仍旧祈祷着,让我们成为那样的人吧……
我用手指抚摸着那本书的时候,心底涌起了一点点心切的感觉。
微笑着的竹田身边,樱井也一脸愉快的笑着。
就像我心中的小小星光一样,竹田的胸口,也已经肯定寄宿了小小的星星吧
琴吹七濑也来探望我了。
「之前来回打了你很多下巴掌……抱歉……不小心,做过头了。」
她满脸通红,嗫嚅的说着的时候,我呆掉了。
如果我是她的话,绝对不会对我道歉的。
不过看着那副呆呆的样子,我心里僵硬的某种事物,也慢慢软化着。
「我倒是不觉得自己做过头了呢。我真有点后悔没有再多打你几下啊。」
我这么说完,琴吹马上吊起眉毛瞪着我。
真是简单的反应啊,我忍住了笑。
「谁让你看起来一副软弱的样子,其实很强的呢。那种程度根本不够啊。」
琴吹睁圆了双眼,噘起嘴巴对我说。
「要、要是你想干的话,我随时奉陪的。」
我听到这句话,不禁觉得就算再吵一次也不错呢。
因为那是第一次认真地和别人吵架呢。
以前的我总是不把真实的感情说出来而逃进自己的世界里面去。
或许那是不对的吧。
那天在星空之下,那个文学少女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给予了我很多重要的事物。
心叶,已经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心叶了。
天野远子和琴吹七濑,肯定是她们改变了心叶吧。
井上美羽若是要写下一个故事的话,肯定不是树和羽鸟的故事了。
我也终于能够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了。
我打算最近离开医院去一次海边什么的地方,在那里把我写下的那本故事付之一炬。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在晚上,能够看得到星星的地方呢。
到时被红色的火焰包围,静静燃烧的那本书,肯定会如同《银河铁道之夜》里出现过的天蝎那样发出光芒吧。
我也想要成为那种可以给别人带去幸福的人。
就算,这个身体要被千锤百炼,也要为了自己以外的别人做些什么——并且为了所做的事情从心底感觉到快乐,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那样的话,我就能够让别的什么人也对我说出心叶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了吧。
有你在这里,好幸福。
对一诗也该稍微……真的,只是稍微……温和一点吧
虽然只要他一副冷静的样子对我说话,我就觉得很气闷。但是昨天,我看着窗外,唱着《败北少年之歌》的时候,他在我旁边静静的看着。
夜はあやしき積雲の
なかより生れてかの星ぞ
さながらきみのことばもて
われをこととひ燃えけるを
よきロダイトのさまなして
ひかりわなゝくかのそらに
溶け行くとしてひるがへる
きみが星こそかなしけれ
唱着这首诗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哀伤。
心里也好像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
◇◇◇
最好不要来看我,美羽这么对我说了。
那天,在那个星相馆的放映室里,美羽用清减的笑脸看向我「等我恢复了以后,下次就是我自己去找心叶了哦。」,这么说了。
随后,让芥川扶着她走了出去。
「井上……不去追上她么?」
琴吹同学很担心的样子,我微笑着回答了她。
「嗯……等到下次美羽来见我的时候,肯定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的时候吧。」
过去的结束。
未来的开始。
「那是,井上还会……喜欢上朝仓的意思么?」
琴吹同学用非常软弱、像是要哭出来的脸孔看着我。
「不,不会那样的。我对美羽说好喜欢她的时候,有种一直梗在心里的沉重的东西,就好像积雪一样慢慢的融化了的感觉。像是对美羽的感情啊……很多很多……」
我并不觉得这件事让我很难过。
虽然胸口的深处还存在着一点苦闷的感觉,但是像是看到天空晴朗般的喜悦感更加多一些。
我双手握住吓了一跳的琴吹同学,我从心底笑起来对她说道。
「为了我而和美羽吵架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琴吹同学。」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白了我一眼。
远子学姐在微微离开我们的地方,和流人他们聊着什么。
就在这时——
她突然转向了我们这里,
微微翘起了嘴角,眼神温柔的缓和起来,
脸上好像浮起了美丽的笑容。
那之后,又过去了几天。
芥川好像每天都会到医院里去。中午一起吃便当的时候,也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着美羽的事情。美羽好像又在努力复健了。
竹田同学也开始上学了,在走廊里和图书馆碰到她的时候,总是一副小狗一般的明朗笑脸,叫着「心叶学——长」向我这边跑来。
竹田同学好像试着和流人交往了。
「阿流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呢,这点也和我很像,有点可怕呢,不过……我没有来学校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会来看我,对我说话的。就算我完全没有反应,他也会用明朗的声音,对我说很多很多话。还有,我把美羽的妈妈叫到医院里的那天,也是阿流让远子学姐到医院里面去的。」
难怪远子学姐会说『我在医院里遇见心叶,也不是偶然。』。
发现流人和美羽有关的时候,远子学姐就想象到竹田同学和美羽之间的联系了吧。
「阿流让远子学姐去了医院,真的是太好了。那天心叶学长没有出事,太好了呢。」
竹田同学抬头看着我,脸上满是清澈的笑容。
我不由想着,将来竹田同学和流人能够相互喜欢起来么……流人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和好几个女孩子一起交往的样子。
但是如果有一天,竹田同学和流人能够互相喜欢对方,竹田同学能够成为流人唯一的那一个就好了。
之前碰到流人,因为麻烦他了向他道歉的时候,流人用稍微有些难过的表情,对我说。
「我只是想让心叶学长早点和过去做个了断而已啦。」
我和琴吹同学决定星期日的时候,一起去看了延期很久的电影。
「看完电影,一起去吃饭……好吗?」
「当然了,为了庆祝琴吹同学病愈,我请你吃你喜欢的东西吧。」
「不……不用啦。请不请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啦……不过,那个……吃完饭,还能陪我一起去买东西么?」
「到哪里都可以陪你哦。」
我笑着说了,琴吹同学脸颊微红,开心的笑着。我们俩都非常期待星期日的来临。
还有,远子学姐——
「好难————吃————」
放学后的文学部,吃着我写的三题故事,在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姐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直到『衣箱』里面出现『爱琴海』为止还好好的,为什么海水会突然变成『木工接着剂』了呀~~~~~~就好像是海鲜料理上面,浇上了布丁味的薯汁一样~~~~嘴里都是一种粘粘糊糊的感觉~~
太过分,太过分了~~我还以为可以安心了,没想到突然写出这种故事呐!根本没有慰劳参刚参加完统考的前辈的意思嘛。」
「东大理III,被淘汰了吧。」
「呜……」
「就算要挣面子,也是要有个限度的啊。数学白痴竟然要去考东大理III……」
「因为因为,原本就是为了纪念的考试嘛,本来就没有什么动力……而且,这是想要挑战一下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嘛。」
「被淘汰了的话不是根本不能挑战了嘛。」
(注:日本高考前会有统考,各个大学会设定不同科目的统考分数线,如果通过这个分数线才能够进一步去各个大学参加该大学的入学考试。东大理III就是其中的一个。)
「还、还有本命的大学呢,那边可没有被淘汰哦。」
远子学姐用湿润的眼神说着,我看了看她,说道。
「那么给你转换一下口味,写些很甜蜜的东西吧。」
「呜,真的吗?」
远子学姐保持缩在椅子上的姿势,用警戒的眼神看着我。
我直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回去。
「……」
嗯,真的哦,只要远子学姐回答我为什么知道我写在初稿上的那些文章的话。
虽然我想要这么对学姐说,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口。
虽然之前问过很多次,但远子学姐总是一副开玩笑的样子「秘密喔~~心叶自己想想吧」,这样回答我。
看着在犹豫的我,远子学姐笑了起来。
「今天还是算了吧。就保留到心叶为我庆祝录取的时候吧。如果我被录取了的话,一定要写非~常甜蜜的故事给我吃哦。」
温柔地微笑着,远子学姐改了下坐姿,学校袜包裹着的细长双脚毫无礼貌的在椅子上用体育座坐了下来,读起了何塞的《美丽的青春》。
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的光芒,像是融化了的蜂蜜般的金黄色波涛一样,包围着垂着三股辩的古典风格的侧脸。
「远子学姐想要成为的,是怎样的人呢?」
我这么问着,远子学姐一边用纤细的手指撕着书页一边回答。
「……无论多么悲伤的时候,也能够漂亮微笑的人吧。」
我想起美羽离开星象馆之后,在稍微离开我们的地方,对着我和琴吹同学轻轻微笑着的远子学姐。心脏猛地跳动。
那时候的远子学姐,好像正温柔清澈地微笑着……
「呜——嗯。好美味……!何塞的《美丽的青春》就像是咖啡味的慕丝一样的味道呢……柔和的口感在口中渐渐散开,有一点苦涩……和一点点苦闷的……」
把撕破的书页放进嘴中,轻轻咀嚼着,然后吞了下去,接着又撕起了书页。
远子学姐的嘴边,是甜蜜的像是要融化一般的笑容。
如同往常的这一光景……
过不多久,这一奇妙又温柔的光景,就要再也看不到了。这么想着的瞬间,胸口传来一阵揪心的感觉。
现在,我们正处在温暖的黄昏时刻。
那是漫长夜晚来临之前,幸福的金色时光。
离别已经很近了。
但就算夜晚降临,黑暗包围我们的时候,天空中仍旧会有星光闪烁着。
而那清冷的光芒,一定会寄宿于我们的胸口,给予我们向着目标继续前进的勇气。
◇◇◇
心叶接下来要写的,是琴吹七濑的故事吗?
还是天野远子的故事呢?
不过,心叶。
天野远子是有秘密的哦。
因为天野远子,是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哦。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文学少女」的第五话,如预告一样是美羽的故事。相关的小说,从本系列开始时就决定好了是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这是本再次阅读后会带来新的感受的名作哦!乔班尼的视点的确非常好,但若是如同远子说的那样,以柯贝内拉的视点重新追寻一遍整个故事的话,胸口会感觉到一种揪心的感觉呢。真的是一本有很多种办法来享受的书呢,已经读过一遍的人,也请趁此机会再阅读一次吧。
限制的诗也非常的好呢,本作中引用的《败北少年之歌》是已经有人谱曲编成歌了哦,我曾经在网络上听过一次,那给人带来希望的清澈声音,让我马上哭了起来呢。在写最后一幕的时候,脑中也一直回放着这首歌呢。所以说,最后美羽是在唱这首歌的哦。
啊对了,开篇部分远子的午饭,是加入一点夸张成分的啦。
其实对于恐怖故事,我也是完全不行的。为了这次远子的午饭我可以拼上这条命读了那本书哦。不过没问题!就算害怕恐怖故事的人也能读的!还是很有趣的!(啊……不过,如果比我还要害怕恐怖故事的话,还是请不要读了比较好……读了的话请自己负责哦。)
啊,后记的篇幅又要没有了(哭)。本册里面比琴吹还要可怜的,就是芥川了吧。本篇的下一回就是远子的毕业篇了哦,不过那之前预定还有一册的番外篇,要是能够更多的讲述一些本篇出场机会不多的人们的故事就好了哪。看到这里的各位,谢谢大家了。还有,竹冈美穗老师!这一次的插画也太美妙了!那就下次再见了~
二零零七年八月三日野村美月 |
我们终于分别的时候,她在我心中留下了仿佛心脏都要裂开一般的疼痛,还有小小的憎恨,以及些微的温柔。
她到底为什么会选择那条道路呢,我一直不能明了,只能独自痛哭着直到嗓子嘶哑。想必对于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那样艰辛的选择,她自己可能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吧。
真的有那样的必要么?如果可以选择一条更为轻松的道路的话,我们也不用经历那种让人崩溃的痛苦,可以一直沉浸于幸福的梦中了吧——那样的话,为什么那水妖——那水之精灵还要用她双温柔的双手把我摇醒,让我从那幸福的美梦中醒了过来呢?
她一直怀抱着一个秘密。
在怀抱着花与月的心中守护着它。
而我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序章麻贵萤火虫之夜·公主的物语
我看到了正在发怒的神明。
我并不明白祖父那样愤怒的原因。
姬仓光圀是一个掌握着大量情报的人;是一个忠于自己的欲望而挥洒权势的人;是一个趾高气扬发号施令的人;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绝对的支配者。
至少对于我来说,祖父是一个无法违抗的神明。明明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却丝毫感觉不到肉体和精神的衰弱,就算再过几百年,他肯定也可以如此继续支配着他的世界吧,他拥有着这种好像要永远存活下去一样的存在感。
但是那个祖父,竟然也会难看的扭曲着脸孔,那只独眼里也布满血丝,连肩膀也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某个月夜,我看到了在池子旁边喂鲤鱼的祖父,他好像在迁怒着什么似的喂着鲤鱼。大力扔出去的鱼饵在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那些祖父最喜欢的鲤鱼好像也看出了饲主的坏心情,摇着红色的尾巴四散逃了开去。
祖父张开干裂的嘴唇,轻轻传出了禁忌般的呻吟,我躲在松树的背后,摒住呼吸倾听着。
「……白雪……那个约定……还在生效么?」
白雪?
还有,约定?
我一点都听不明白,内心好像那黑暗的水面般猛然晃动着。
祖父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仍旧那样继续往水面扔着鱼饵。我的皮肤发凉,轻轻颤抖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是,我快要十八岁的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
数天后的晚上,我就要十八岁了,庭院中正在举办一个很合祖父品味的大型宴会。
在华丽光芒照耀下的庭院里,来访的客人基本都是比我年长的社会人士,与其说是来庆祝我的生日,还不如说只是来讨好我的祖父吧。无数第一次见面的人很有礼貌的对我说着「祝您生日快乐」,我还要保持笑脸回答他们,真是太郁闷了。毕竟他们只需要表现出和蔼的样子,和我这个小姑娘打一次招呼就算是尽了义务了,而我却非得装出一副可爱的样子,直到宴会结束前,都要不停重复「非常感谢」才行。
而且,只要是这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听到些不想听的东西。
譬如说,我妈妈是个舍弃了丈夫和女儿,独自一人回去英国老家的恶人。
『这种女人生出来的女儿,能够让她成为姬仓的家主么?』
『姬仓光圀这么在意血统的人,竟然会让自己的独生子和外国的女人结婚?』
『肯定是那个坏女人缠住姬仓,还怀上了孩子,逼迫他和自己结婚的吧。』
『明明是自己走掉的,却还要求那么多的抚慰金。』
亏他们可以这么多年都持续讲着这个话题啊。
就算我这样想,也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还是要装成一副没有听到这些话的样子。一定要符合名家小姐的身份,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都不会动摇,都要一直保持着高洁华丽的微笑。这才是祖父和周围的人们对于我——姬仓麻贵的期许。
所以我才必须要像这样穿着奢华的丝绸长裙,比在场的人更加开心的笑着。
「听说麻贵小姐在高中担任乐团的指挥呢。」
「嗯,这也是祖父的期望。由姬仓家的人来担任乐团指挥已经是惯例了。」
不失礼仪的回答着,但我只能感受到无聊和厌烦。
现在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香槟,脸上浮着礼貌微笑的人,是某个大集团社长的公子。
他比我年长三岁,现在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有着比姬仓家更古老家系的贵族血液,是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也是祖父为我选定的,未来的丈夫。
倒不是我没有恋爱的梦想。只是没什么看的上眼的对象,再说结婚也不过是男女之间的一纸契约而已,只要对方能够答应我的条件的话,是谁都一样。不过像樱井流人那样周游于女孩子之间的男人是例外。
只是一想到,祖父肯定是因为孙女的血统较为恶劣,才会选择那样一个家系深厚的名门子弟,我的内心就会愤怒得像是沸腾了一样。
你那么讨厌我身体中流淌着的母亲的血液么——
难道姬仓的血液就必须保持高贵纯洁么——
但祖父丝毫不会在意我的愤怒,继续和客人们打着交道。
就好像要宣示自己才是站在姬仓家顶点的人一样,祖父一直坐在椅子上睥睨着整个会场,就算有人上来和他打招呼,也不会站起身来。
祖父年轻时因为火灾的缘故而瞎掉的左眼上,架着一副单片眼镜,镜片反射着无机质的光芒,而裸露的右眼中则闪烁着火光一般的威严,就连满是皱纹的脸上也透着强烈的意志和力量。
穿着和装的祖父身边,站着他的秘书。听说她的年龄大约是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却显得更加年轻一些。也有传闻说她是祖父的情人,但真实情况就没有人知道了。剪的短短的黑发,充满知性的自然妆扮,没有多余装饰的短裤西装都符合着祖父的喜好。祖父一直认为化着浓妆,穿着华丽裙子的女人都很下品。其实他根本就是歧视女性这个性别吧。
「我根本不想和穿着裙子的人商量正事。」
他就是会堂堂说着这种时代错误的台词的人。于是在祖父身边工作的女性都渐渐不再穿裙子了,头发也都剪的短短的。要是穿着那些飘逸的衣服,还把头发染上明亮颜色的话,祖父肯定不喜欢。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一直留着长发。
从半个爱尔兰人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如同波浪般的这头长发,有着透明的茶色,在阳光中还会显现出艳丽的金色。
看到我的头发的时候,祖父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皱起眉头。
根本不像日本人,一点品味都没有,还是染成黑色吧。
听到这种话,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让祖父的愤怒控制在一定程度以内,故意在他面前摇动着我的头发。我能做到的抵抗,也只有这些微小的事情了。
有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搓着双手,慢慢靠近那个祖父。
别的客人们不怀好意的嘀咕着。
「哦,这不是草壁家的家主么。」
草壁家是姬仓家的亲戚,直到现任家主两代前的家主为止,都是很有权势的一家。当时祖父也还很年轻,听说当时的草壁家主还曾担任过祖父的监督人。但是到了现在的孙子这一代,家道已然衰落,听说只能在祖父的援助下勉强保持着家族的样子。
草壁经常被称为祖父的狗。
我父亲也是。
在海外工作的父亲,虽然曾经反抗过祖父和我母亲结了婚,但在母亲被祖父赶出了姬仓家以后,父亲对于祖父的反抗心就好像被彻底夺走了一样。他过着毫无冀望的人生,完全拒绝着自己意志的思考,就好像是按着祖父的意志行动的人偶一样,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浮现强烈的感情,整个人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任何精气。即使活着也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我以后也会像父亲和草壁一样,终究让祖父挫平我的锐气么?
也会变得感觉不到愤怒,变成祖父操控的一个人偶,被束缚着度过这一生么?
我只要想象一下这样的自己,就会觉得全身被寒冷的水淋过一样冷得发抖,头脑发热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变成父亲那种样子!
我绝不会那样放弃一切,决不会让祖父锁住我的心灵。那种样子已经不能说是活着了,干脆死掉还更好些。
只要想到我是姬仓家的一分子,只要想道到我是那个祖父的孙女,就觉得像是烈火一般的愤怒和厌恶感涌了上来。那火光熏着我的喉咙,让我越发愤怒起来。
我背负着姬仓这一姓氏,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祖父和装的衣缝间,可以看到一颗青紫色的痣,而我的头颈里也有着同样的东西。
作为龙之末裔的证明,这颗鳞片形状的痣,是我和祖父之间那让人痛苦的联系的最佳证明。
那个痣就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烙上皮肤一样,散发着灼热的疼痛。
涌上来的想要大吼的愤怒和痛苦让我的脸庞都要扭曲了。为什么,这种时候我还非得装出一副笑脸来呢。
说着无趣传闻的人们,还有在我眼前说着无聊的话题、不明世事的公子哥,这些人全都消失的话就好了。
现在就全都给我消失吧!干脆让洪水把这个世界淹没吧,把所有事物都毁掉吧!要是如此的话,我一定会从心底发出大笑声的。
狂乱的黑色污水就要从我心里满溢而出的时候,庭院的照明变换了。
无聊的对话也暂停下来,大家都漏出了赞叹的声音。
「喔……萤火虫啊。」
心里的黑色波浪突然间停了下来。
昏暗的庭院中,淡淡的光芒摇曳着。
从草坪上浮起大量微小的光点,轻飘飘地上下浮动着。
松树和枫树的树枝上、有一座渡桥的池子上、白色的餐桌布上、客人们的发间和肩膀上,都有着让人爱怜的细小光点,轻轻摇曳着。
不过这并不是真的萤火虫,只是用灯光制造出来的近似效果。
但是这闪着白色光芒的光之粒子却让整个会场渐渐清静起来,变成了梦幻般的空间,让人像是处于满是萤火虫的美丽梦境中一样。
我呆呆的站着,上个月刚刚逝去的一个少女的故事不可抗拒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雨宫萤——
带着如同暴风一般的爱情,在最后的最后发出了雷电一般的猛烈闪光,微笑着逝去了的那个少女。
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在旁边观赏着她的故事。我绝非对于那个怀抱着不应有的感情的那个少女,有着什么憧憬的想法。但在看到那个没有救赎的结局的同时,对于那个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事情贯彻到最后一刻的那个孩子,我不得不产生了一种羡慕的感觉。
我不停追逐着的,「没有束缚的灵魂」——
那个内向又温柔的少女,让我看到了它。
就算被命运玩弄着,被爱情与憎恨囚禁着、束缚着,但萤的心灵到最后一刻也一直是自由的。切断了所有的束缚与禁忌,她在自己意志的选择下,在心爱的男子怀中闭上了眼睛。
想起萤的同时,我也觉得她除了这一点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幸福。
但就算问了她是否毫不后悔,她也轻轻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萤想要把他杀死一般爱着一个男子,自由地生存,自由地死亡。
比起她来,我……
一度压下去的愤怒又涌回了心头。
虽在在祖父担任理事长的学院里被大家称呼为「公主」,拥有着各种各样的特权,但真实的我却一点也不自由。
我能够行使的,全都是祖父的力量,而并非我自己的力量。我想要继续绘画,却连美术部都不能加入,只能在答应担任乐团指挥这个条件下,在音乐厅楼上给予我一间单独的画室。
就算如此难过,我也没有办法反抗祖父。曾经一度反抗祖父的父亲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直都伴随着愤怒和绝望在旁边看着。
那么从今以后,我也只能继续这样按着祖父的意志,扮演着「姬仓」的角色么?
连像萤那样爱上一个人都来不及,就要和祖父选择的男人结婚,背上妻子的枷锁,一生都成为「姬仓」的人么?
如果祖父死了的话我应该可以获得自由的吧。但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年后?二十年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是多么遥远的未来?而且那个怪物看起来就算再生存一百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段时间里,我就必须以祖父人偶的身份存活下去么?
我不要!
叫声差一点就穿过我的喉咙从嘴巴吼出去了。
夏天的温暖夜晚中摇曳的虚伪的萤火虫光芒,好像潜进了我的内心一般,压迫着我心里紧闭的那扇门,想要把它打开。
脸色平板的那个公子哥问我,下星期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尼斯的别墅。我只要听到那毫无顿挫的优雅声音,就觉得满身的鸡皮疙瘩。
我借口说必须还要和别的客人打招呼,逃了开去。
就这样跑向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伪冒的萤火虫在我的脸颊、肩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胸口的感情无法压抑的摇动着。脑袋就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疼痛着,连脖子上的痣也像是烧起来一般灼痛。
真正的萤,已经到我无法够到的远方去了。我再也无法看到那内向而温柔的微笑,也再也无法守护那强烈的爱恋。
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那个总是腻在萤周围的樱井流人,是不是也曾感受到这如同失去了半个心脏一般的丧失感?
我把被萤刺伤的流人,带去姬仓家名下的医院,强迫让他在那里接受治疗的时候,流人曾用一副疯狂野狗的样子,对我大叫「我和萤约好了的,我一定要保护萤,让我从这里出去!」
应该不会吧,那个平时都和三个四个女孩子同时交往的浪荡男人,现在肯定也一副满脸轻松的表情,诱说着其他什么女人吧。因为与我不同,他是自由的。
就好像巨大的手要勒断我的胸口一样,好痛苦。
我才不要和祖父选择的男人结婚。
我才不要去尼斯的别墅。我现在只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一秒都不想多等。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不是作为姬仓光圀的孙女,而仅仅是姬仓麻贵的我——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被击中了一般停下了脚步。
月亮映在池水中,黑色的水面上,浮现着如同鬼怪一般难看的我的脸孔。
就是在这里,祖父曾经暴怒地对水面扔着鱼饵……
水底,红色的鲤鱼尾巴隐约可见,我直直地盯着它。
「麻贵小姐。」
我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呢。一个充满知性的温柔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一看,一个穿着整齐的西服,高高的男子站在那里。是祖父的部下高见泽。曾经担任过祖父的秘书,现在则是兼任了我的监护人,管理着学校的各种事物。
「您怎么了?身体有点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宴会的主角不见了的话,大家可开心不起来啊。」
「我马上就回去了。」
我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回答道,心里深处思考起来。
高见泽担任监护人的时间还不长。但是也能让人了解他所拥有的安稳冷静的性格,是一个优秀的人才。
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要放下祖父秘书的工作,反而来干学校的经营工作呢?就算是姬仓家继承者的监护人,我也还只是一个高中生,祖父下面也还有父亲在。
我成为姬仓家家主的那一天尚在遥远的未来,而且万一祖父或者父亲又有了孩子,而且那是个男孩的话——祖父就先不管,父亲的话还很年轻,绝对是有这个可能的。如果这样的话,家主肯定会由那个孩子来继承吧。
我的立场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而已,而被派来监护我的高见泽其实也就是担任照顾我日常生活的人而已。他本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呢?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安稳,但或许其内心并非如此。这样的话——
脖子上和祖父一样的痣,又开始轻轻疼了起来。
为了成为能够与无敌舰队对抗的伊丽莎白女王,我还需要沃辛汉、塞西路、德雷克这样的助手。
我放下迷惑和害怕,面向高见泽,脸上浮起了勇敢的微笑。
「我有件事想要对你说。」 |
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故事。
我听见河边的一间小屋中,有个男人对他朋友这么说着。
我倒觉得成为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实在是太麻烦了,要是怎么也免不了的话,我只希望成为那种只有持续着淡淡日常的安稳平和的故事里的配角就可以了。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我原本就应该是这么安稳的度过的。
但是在这个八月都过了一半的时候,我正站在树木丛生的山道中,满脸困惑的表情。
「这前面车子就进不去了,麻烦您一个人走上去了。」
「那个——」
「前面只有一条道路,绝对不会迷路的。」
「高见泽先生,我还是回去……」
果然还是应该回去啊。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非得到这种离东京有好几个小时车程的北陆的深山里来呢。
高见泽先生坐在高级轿车的驾驶席上,温柔地对我说道。
「到了那里之后,请一定要告诉他们你是从东京来的,还要附上你的名字和学校哦。」
「为什么连校名也要说出来?」
「只是个余兴节目而已,那之后请您一定要这么说喔——」
高见泽先生接着说出来的台词,实在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疑惑不已。
「您记住了么?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请您一定要毫不差错的说出来啊。」
「这也是余兴节目么?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要——」
「非常不好意思,我现在必须得回去了,那边到了晚上就会黑的完全看不见路了,请您一定要赶快过去呀。」
脸上带着异常温柔的微笑,高见泽先生离开了这里。
我用一只手拎起放着换洗衣物的旅行包,茫然地望着逐渐远去的高级轿车。
我完全不知道回家的路途,而且现在我所在的这条路两边也都是无边无际的草木,也看不见巴士站之类的地方。太阳渐渐西沉,周围的景色染上了黄昏的颜色。可能是在山中的缘故吧,空气倒让人有种清新的感觉。
没办法了,我只能踏上野生的土路,往前走去。
「绝对要好好抱怨一下。」
总算到达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经常会在恐怖小说中出现的那种别墅一样的,好像随时都会崩坏一样的,古色苍然的洋馆。
现在也已经是黄昏将尽的时候了,巨大的夕阳正散发出红黑色的光芒,在这个奇怪建筑物的另一头缓缓沉了下去。
虽然这里不像恐怖小说那样周围还有悬崖沼泽什么的,但洋馆旁边仍旧有着像是亡灵般的黑色树林,洋馆的墙壁上也爬满了藤葛,大门上雕刻着奇怪的雕塑,散发着黑暗的氛围。
我就好像恐怖小说的主人公一样站在这所房子的大铁门前,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忧郁的感情。我透过栅栏的缝隙眺望着里面的庭院。
只见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正双手合十站在一个石制祠堂前。
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么……?
她的头发绑成两个辫子,衣服外面穿着白色的围裙,头上还戴着女仆用的发箍。她是在这间房子中工作的吗?这么小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啊……
老旧的房屋,看上去很有历史的石制祠堂,还有一个穿着像是大正时代咖啡馆里的那种衣服的女子,闭着眼睛诚心祈祷着。在黄昏的灰暗中浮现的这一异质光景,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当我正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氛围时——
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向我冲了过来。
像是从黑暗中突然出现一样,一只狼狗趴在栅栏上,鼻子伸了出来,朝我猛烈地狂吠起来。
那个女子也抬起了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瞪得浑圆。
我想起了高见泽先生对我说的话,急忙和她打着招呼。
「不好意思,我是从东京过来的,叫做井上心叶,是圣条学园两年级的学生。我听闻在这里有我正在寻找的重要的东西,想要请问一下,当主现在在家么?」
「!」
少女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惊讶和恐惧的表情,让我吓了一跳。
她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盯着我,好像要尖叫一样,然后又忍了回去,嘴唇轻轻的颤动着。
接着她转过身去,像是野兔一样跑了出去,一瞬间消失在了后面建筑之中。
「啊!你等等!」
我握住铁栅栏,探过身去。
那只狗马上汪汪的对我大叫,好像要冲上来咬住我似的,我慌忙向后跳了回去。
麻烦了!怎么办啊。好像被当成怪人了。我明明按照高见泽先生教我的方法说了的。
那只狗吐着利齿对我大叫着。我为什么非得遭遇这样的事情啊!?
当我以郁闷的心情站在门口的时候,洋馆的大门突然打开,穿着白色连身裙的远子学姐从里面跑了出来。
在温暖的夕阳光中,远子学姐双眼闪着光辉跑了过来。平常编着三股辫的黑色长发散了开来,用一个白色的蝴蝶结系在背后,和缓柔顺的黑色头发在学姐的肩膀周围晃动着。
「你终于来了~~~~~!心叶!我一直在等你哦~~~!」
远子学姐喘息着,用双手拉着铁门。
随着「喀啦」的声音,铁门渐渐打开了。
那只狼狗立刻疯狂的向我扑了过来。
「汪!」
「不行,巴伦!心叶可是客人哦。」
远子学姐拉住了那只狼狗,它好像非常不满似的,喉咙深处发出吼吼的叫声,瞪着我。
「太好了,我就知道心叶一定会过来的呢!」
远子学姐拉住我的手腕,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把我拉到了洋馆的玄关前。看着我的欢快笑脸让人有种爱怜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发型和衣服的缘故吧,远子学姐看起来就像是哪里来的大小姐一样。
看着这么开心的「文学少女」,我冷冰冰地回答道。
「因为有人来接我,硬是把我带过来我才会来的。」
「咦?诶?难道不是因为看了我的电报才担心的马上飞奔过来了么?而且,都这么久不见了,心叶怎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呀?和尊敬的前辈再会了,难道不开心吗?」
「不是这样的吧?」「肯定是感动得想要对夕阳大叫吧?」远子学姐像是要确认这些一样咕噜咕噜摇着我的手腕。
我满脸苦恼地回答。
「嗯,电报是收到了。」
而且还是喜庆专用的压花电报。
过完了盂兰盆节,暑假也已经进入后半段的一个安稳的上午。我正呆在家里吹着空调,和还是小学生的妹妹在一起过着悠闲的日子。
啊啊,身边没有总是说着乱七八糟事情的前辈的日子,真是安稳啊……
就在我如此感叹的时候——
「井上先生,您的电报——」
玄关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我代替正在忙着家事的妈妈接下了这份电报,印着鲜艳花朵的电报上,写着我的名字。
生日?……还没到吧。
我带着奇怪的心情打开了电报,不禁觉得头疼起来。
『我被坏人抓走了。
快点带上一周份的换洗衣物和暑假作业,赶来救我啦。
远子』
我差一点当场摔倒。
远子学姐……都是应考生了,在暑假这么重要的时间里到底在搞什么啊!
而且,电报上也没写她自己到底在哪里,要我怎么去救她啊?
我向远子学姐如此说道,她马上回答。
「哎呀?是这样么?」
语气非常干脆。
「不过,只要有着文艺社的羁绊的话,这种事情肯定可以通过心灵感应到的啦。」
「文艺社又不是超能力同好会,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你写了住所的话我原本也准备无视的。」
「好过分~」
远子学姐用一种『不知报恩的冷血汉』的眼神看着我。
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应该被非难的自觉。先不管用压花电报来找人去救她这种事情,我只要想起至今以来被远子学姐卷入的各种骚动,就觉得还是在家里帮妹妹做做暑假作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为什么我还要提着旅行包,到这种深山的诡异别墅里来呢?那是因为接到电报的二十分钟后,来迎接我的车子就已经开到我家门口的缘故。
在这种太阳猛烈释放热能的夏天里,穿着正式西装却一点汗都没有流出来的高见泽先生这么说道。
「我会负责照顾好您儿子的。」
一边用和蔼的笑脸与妈妈打着招呼。
妈妈完全被他怀柔了。
「心叶也总算交到可以到他们家里去住的朋友了呢。」
妈妈满脸开心的样子把行李塞进我的包里,递给了我。
我毫无抵抗的办法,只得钻进了那辆漂亮的高级轿车。
「为什么老是要把我卷进奇怪的事情里去啊,请让我度过一个平静的暑假吧。」
我愤慨的说道,远子学姐眼里溢满了泪水。
「过分,好过分噢!文艺社的后辈只有心叶了嘛,这不是没有办法嘛。」
圣条学园的文艺社,只有我和远子学姐两个社员,但还能作为一个社团而存在着,真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不对,我本来就是被远子学姐硬拉着入社的,至今为止我一直都没有退部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正这么想的时候,麻贵学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长长的华丽茶色头发自然的棒成了辫子,她穿着闪着光泽的衬衫,下身穿着短裤,然后还戴着作业用的简单围裙,正轻轻地微笑着。
「欢迎光临哦,心叶。」
「就算你很欢迎……我也还是很困扰啊。」
学园理事长的孙女,被其它学生称为「公主」的姬仓麻贵学姐,完全没有在意我的抱怨,还故意耸了耸肩膀。
「是嘛,远子还强词夺理的跟我说『要是不让心叶来的话我就回去~』。作为一个从心底爱着远子的人,我可不能不听从她的愿望啊。」
远子学姐满脸通红的反驳着。
「对爱着的人也可以这样绑架监禁么?每天都让我穿些很害羞的衣服,还色色的看着人家。」
「这是至今以来提供给远子的情报的补偿嘛。既然死也不肯做裸体模特的话,我就只好让你分期偿还啰。还是现在想要一口气全部还掉呢?要是你肯马上脱掉所有的衣服,再稍稍呆一会儿的话,借款马上清零哦。」
「呜……」
麻贵学姐不怀好意的抱住了说不出话的远子学姐。
「来,今天的部分还没结束呢。我都帮你把心叶叫过来了哦,就给我好好干活吧。」
「不要~~麻贵,放开我呀~~心叶,快来救救我呀~~」
「好好,你就放弃吧。纱代,带心叶去他的房间吧,他是很重要的客人,可不能失礼了哦。」
麻贵学姐拉着做着无用抵抗的远子学姐,渐渐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您的行李就交给我了,让我带您去房间吧。」
旁边伸过来一只小手,拿住了我的旅行包。
「你是刚才的——」
是在庭院里见到的那个娇小的女仆。她用冷漠的表情拎起了我的旅行包,向前走了开去。
「那个,鞋子呢?」
「不用脱掉也没有关系的。」
「行李我自己拿也可以的。」
「这是我的工作。」
虽然外表看上去还年幼,但口气却很僵硬的样子。我果然是被讨厌了呐……
我缩了缩身体,跟在了她后面。
同外面看上去的一样,房子里面也显得古老昏暗。天花板也非常高,我们的面前是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沿着楼梯爬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视线,回过头一看,发现了好几个不同的人。
他们大概是在这间房子里工作的人吧。有一个穿着管家服的壮年男子,一个在衣服外披着围裙的家政妇似的中年女性,一个穿着作业服的园艺师似的老人,还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青年,这四个人从大门的那边、走廊的另一端一副警戒的样子看着我。
看到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慌忙低下头,『非常欢迎您光临。』『欢迎您。』的对我说着。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明显有种紧张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怀着一种不能好好静下来的骚动感,走进了二楼我的房间。
「请您使用这个房间。」
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她板着脸,笑也不笑一下。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鱼谷。」
「刚才麻贵学姐还叫你纱代的?」
「鱼谷是我的姓,有什么问题么?」
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我的名字和你毫无关系的意思。
「唔,没什么。鱼谷小姐你一直在这个房子里工作么?」
「只是暑假期间的打工而已。」
「哦,还那么小但是很厉害呢。」
「我是中学生了,已经不小了。」
「哎,中学生!?几年级了!?」
「初中一年级。」
我还以为她是小学生呢!
不过话说回来,初中一年级出来做女仆不也很奇怪么?现在又不是大正时代了。还是因为这里人手不太够呢?但是在走廊下看到的那些,倒让我觉得这里人很多呐……还是说,姬仓家的别墅有这么几个人也是正常的需要而已?
「我记得你刚才在那个祠堂前祈祷吧。」
「……那又怎么了么?」
声音里带着点刺的感觉。
「那时,你看到我的时候,好像非常惊讶的样子,那是为什么啊?其他人好像也是这样。」
「……因为从东京来的学生在这里是很少见的。这里毕竟是乡下。大家肯定也是一样的吧。」
真的是这种理由么?我无法接受。但鱼谷马上背过了脸孔。
「到晚饭前,请您悠闲的休息一下吧。」
她带点生硬的口气说了,离开了我的房间。
……看着鱼谷小姐,我不禁想起了同班的琴吹同学。这种说话的口气,总是让人有点相像的感觉呢。这么说来,我果然被鱼谷小姐讨厌了么……
我考虑着这种事情,一边整理着行李,这时远子学姐啪嗒啪嗒的跑了进来。
「心——叶~~~~我饿了啦~~~~」
远子学姐把脸埋在床上,像是倒在沙漠中的骆驼一样诉说着。
「写些什么嘛~马上就写啦~本来我正在自己的房间准备要吃阿贝·布莱欧的《玛浓·莱斯科》的时候,麻贵就突然跑了进来,把我拐走了。
那本书就那样落在了地上,没能带过来啦。啊啊啊啊,那本书可是像是妖精一样喜怒无常的玛浓和纯情的骑士德·格里尤的恋爱物语啊~~~浮躁但又有点天然呆的玛浓就像是小恶魔一样,呆呆的又有点可爱。而总是被玛浓耍来耍去的格里尤,是一个从来不会想要做坏事的小笨蛋,让人有种不能放他在一边的感觉呢。虽然只是一个两人相互爱上的简单故事,但是却有有种熟透的甜甜的无花果,撒上超烈的洋酒煮过以后,再涂上黑巧克力汁的味道!无花果的果肉缠绕在舌头上,实在是让人感觉到一种眩目的美味呢!
但是、但是我为什么没有把它抓住呢!我真的好后悔哦,连做梦的时候都想要把它慢慢撕下来放进嘴里,一口吃下像画布那么厚的一片呢!」
「我只剩下书包里已经吃掉了一大半的森鸥外的《高濑舟》」、「到这里来了以后,我每天只能忍耐着饥饿非常珍惜的一点点吃」、「就像是只能一口一口小心的吃荞麦面糕一样的感觉……」我被流着眼泪的远子学姐催促着,坐在了床上,把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用纸放在膝盖上,用HB铅笔写起了一如既往的三题故事。
……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叫过来的啊。
远子学姐,是一个吃故事的妖怪。
总是会把书页撕下来,一边说着自己的感想一边啪唧啪唧的吃下去。
虽然本人一定会主张「我才不是妖怪啦!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少女』而已」,但那副吃书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妖怪嘛。
「要是那么饿的话,干脆自己写些什么吃掉不就好了嘛。」
我边挥动铅笔边淡淡地说道,远子学姐在旁边抱着肚子,用可怜的声音抱怨起来。
「啊呜……我虽然默写过梅尔维尔的《白鲸》里面,艾哈夫船长和抹香鲸之间壮绝的战斗场面,又吃了下去。但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啦~~~
本来是想要写成鲸鱼肉排一样的味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成了飘着点鲸鱼肉的速食咖喱的味道了。这根本就是对艾哈夫船长的亵渎嘛!」
「写出来的文字是一样的话,味道也肯定是一样的咯?」
「才不是呢,在一流的饭店里,听着背景的古典音乐,由侍者端上精美的器皿,所吃到的法国料理,和在大热天空调坏掉的破烂房间里,吃用保鲜膜包着的料理的味道,是绝对不一样的啦!」
这种在吃食方面决不妥协的性格,与其说是长处还不如说是太任性了吧。
要是我不来的话,远子学姐到底准备怎么办啊。
「心叶……快点啦,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啦~~~~」
学姐刚说完,肚子里就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撕下刚写完的一张原稿,递给了她。
「虽然只写到一半,先拿去吧。题目我有好好选啦。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不要抱怨哦。」
「谢谢~~~~」
远子学姐用双手接了过去,在床上正坐好,急切地读了起来,一边撕下了稿纸的一角。
「好、好好吃噢~~~」
远子学姐闭上眼睛,满脸幸福的表情,一副沉醉的样子继续吃了起来。
「就好像是放满蛤仔和培根的美式浓汤一样的味道呢,有种甜甜的牛奶味。被诱拐的女孩子却和犯人成了好朋友,女孩子想要去见她分别已久的母亲,于是两人一起坐上了气球。啊~有种连胃里也变得暖和起来了的感觉呢~~~」
嘛,让饿了很久的人一下子就吃超辣的料理的话总归不太好吧……
于是,我在写完第二章稿纸后,淡淡的说了。
「因为题目是『诱拐』『气球』和——『崩坏』啦。」
好像刚吃下去的稿纸卡在了喉咙里,远子学姐大声咳嗽着。
「呜——心叶,难得那么味美的浓汤,怎么能变成那种超辣又难受的味道呢!像刚才那样就好了嘛,我最喜欢了!」
远子学姐对于将要面对的可怕变味像是有点恐怖一样轻轻颤抖着,我无视了她,继续写着故事。
其实是要写一个靠诱拐来榨取钱财的犯人心灵中黑暗一面「崩坏」,像是甜点一样的故事的。只不过远子学姐突然把我叫到这种深山里来,忍不住想要口头上报复一下而已。
看着眉毛成了八字形,有点害怕的样子的远子学姐,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间房子里人的怪异行为总是让我有些在意,要是不小心刺激了远子学姐,不知道她又会惹出什么多余的麻烦来了,所以还是让她安稳点儿的好……
第二天,远子学姐像是法国人偶一样,被大量的蕾丝花边埋没了。
头发今天也披散了下来。胸襟上缀着蕾丝边,手腕上也是,裙子上还是,就连头上的女式帽上也满是蕾丝和褶皱。
「远子,心叶也在这里哦,你就表现的更加开心点嘛。」
远子学姐抱着椅背,满脸难看的表情坐在那里,在画布对面的麻贵学姐对她这么说着。
我站在窗边,呆呆的听着这两人间的对话。
「帽子太重了啦,压得我头好痛哦,胸衣也系的太紧了啦。」
「那就让心叶帮你把背后的绳子放松一点如何?就那样直接脱光也很不错哦。」
「你、你在说什么呀!我和麻贵不一样,是很娴熟坚贞的文学少女哦!」
「哦呀哦呀,那时候在心叶面前脱衣服的,又是哪儿的文学少女来着?」
以前,作为取得情报的费用,远子学姐曾经在我和麻贵学姐面前把衣服脱到相当微妙的地方,麻贵学姐重提这旧事,一边开心的笑了起来。
「看到你还把心叶一起带来,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想要他看看你那点平胸呢,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啊。」
确实……在衬裙包围下的学姐的胸部,真是让人感到悲哀般的平坦啊。
「胸、胸部又有什么啦!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大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还有,我让心叶一起来是因为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有道理,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我一定会失去理性袭击上去的吧。」
「你看,说出实话了吧!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啦,像麻贵这样用色色的眼神盯着我的人,才不会让你看到裸体的呢!」
「这就可惜了,我明明是想隐瞒我的想法慢慢接近你的说。」
「那是不可能的,开学典礼上看到麻贵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副可疑的眼神了。」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嘛。啊啊,我真想脱光这孩子的制服,好好描绘她应有的真正相貌啊。」
「刚刚见面就考虑这种事情的人根本不是女高中生啊!那才不是爱怜!更不是爱情!那是变态啦!变态!」
我觉得有点头痛,站了起来。
「心叶,你要到哪里去呀?呆在这里啦。」
「这里和我没关系啦。」
我总觉得要是继续呆在这里听她们争论的话,我对于女性的感观绝对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
「不要呀~~心叶~~不要让我和这个变态单独呆在这里啦~~~」
我把远子学姐的尖叫抛在了身后,离开了那个房间。
真是的。
我略带疲劳的走下楼梯,来到了院子里。草坪和树木都恣意地生长着,花坛中也长满了杂草。好像没有人用心照顾的样子……为什么麻贵学姐会住在这么一个称不上舒适的别墅里呢?对她的家族来说,住高级宾馆或者游艇都不是什么难事吧。而且,高见泽先生的举动总觉得有些不自然的样子……
我来到了昨天鱼谷小姐祈祷的那个祠堂。这个祠堂和这所洋风的别墅也不太搭配,到底是在祭祀什么呢?
……唔?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感到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转过头一看,却没有人在那里。
但是一种奇异的骚动感仍旧缠绕在我的心头。从别墅外面看了看这栋建筑,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整栋楼的右半面的墙脚、外壁、窗户的颜色同左半面的比较起来,有种微妙的不同。
昨天因为天色昏暗的缘故没有看清楚,现在仔细一看的话,就让人觉得就像是穿着左右两边用不同风格装饰的衣服的人,非常的不平衡。
这是为什么呢……?
突然有一只狗跑了过来,汪汪的对我吠着。
哇,又出现了!这只叫做巴伦的狼狗,好像是放养在院子里的看门狗的样子。就算好好训练过了,但是养这么大一只狼狗,不是很危险么?
巴伦用深黑色的眼睛瞪着我,对着我大声叫了起来。我用随时可以逃走的姿势,慌张地向后退了回去。当我慢慢接近别墅深处一个仓库的时候,听见了奇妙的歌声。
那边的小水泽中站着一条蛇
八幡长者的小小女儿
那样精巧地站在那里
头顶珠冠
脚踏金靴
啊就这么呼唤吧就这么呼唤吧
行向山脉行向荒原……
这到底是什么歌啊……
我看向仓库的另一侧,鱼谷小姐正靠着一棵大树坐在草坪上。
她像是抱小孩一样珍重地抱着一个用褪色的绯色丝线缠绕起来的毬球,闭着眼睛,轻轻动着嘴唇。
那边的小水泽中站着一条蛇
站着一条蛇……
阳光透过交叉的树枝,在她小巧的脸上投下了微微的阴影。
那声音就像是带着轻轻的啜泣声一样让人感到一种寂寞的感觉。
我呆呆的愣在原地,鱼谷小姐好像发现了我,紧紧地抱了抱绯色的毬球,用冰冷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正在休息,请问有什么事情么?」
「抱歉,被巴伦一路追到这里来了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声音……」
听我一说,鱼谷小姐轻轻哆嗦了一下,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着。
「你是不是想要到房子外面去?」
「嘛……只是想要去散个步什么的……」
「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这么做了。」
「诶?」
「因为,外面有那个池子,很危险的。」
「池子?」
突然间出现了池子这样的词语,我感到十分的困惑。鱼谷小姐用带刺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正是如此。那是个非常深的池子,要是掉到里面去的话会被水草缠住,再也浮不上来的。也曾经出现过在那个池子里死亡的人。所以,请您一直呆在这幢房屋里吧。」
为什么要做出那样一副难看的表情呢?简直就像是在警告我如果走出这幢房子的话就一定会掉到池子里去似的——
背后突然感到一阵寒冷的感觉,额头上不禁流出了冷汗。
「我知道了。好像开始刮风了的样子,我还是回到房间里去吧。」
我这么说着,鱼谷小姐边撇开视线,边开口说道。
「待会儿我会带茶水过去的。」
「谢谢,最好是凉一些的呢。」
鱼谷小姐点了点头,走了开去,我在刺眼的阳光下目送着她。
她胸前抱着的那个绯色的毬球,看起来就宛如迎接死者的,那彼岸的血色花朵。
◇◇◇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就像是花朵一般的人。
微微的凉风,拂动她的长发和裙摆,轻轻摇晃着,连她身边的空气,也让人感觉到一种安稳和温柔的气氛,一眼就能看出与周围完全不同。
那个时候,我究竟看了她多久呢?
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半,我呆站在那里。
她轻轻抬起睫毛,我们俩的视线交会的时候,我的心脏都好像要停止跳动了。
她的脸颊微微染上了朱红,但马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带着不可思议的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的看着她。
肯定,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沉浸在梦中吧。
◇◇◇
果然这间屋子有些奇怪吧……?
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写着远子学姐午饭用的三题故事。我思考着这样那样的故事,时间缓缓地流淌着。
正午的时候,远子学姐鼓起脸颊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心叶太过分了啦,竟然把前辈扔在一边自己跑掉了。你知道在你走以后麻贵怎么骚扰我了嘛,我诅咒你哦~」
「这不是更加像妖怪了嘛。」
「呜……才、才不是妖怪呢!」
看到远子学姐闹别扭的样子,我把刚写完的三题故事递了过去,她马上多云转晴的样子,开心的吃了起来。
「好美味~就好像是夹着炸可乐饼的三明治一样的味道呢~题目是『骆驼』『祠堂』和『暑假』吧,好可爱的故事。三明治的面包也有微微烤过松软香脆的感觉呢~刚才叫我妖怪的事情就原谅你好了。果然让心叶过来真的是太对了呢~」
真是的,这种时候总是心情这么好啊。
「唔唔,要快点儿吃了,否则麻贵就要来叫我们去吃晚饭了哪。」
「待会儿再慢慢吃吧?那样更有助于消化啦。」
「不要,我已经忍不住了啦。」
匆忙把最后一点碎片吞了进去,远子学姐满脸畅快的笑容。
「明天麻贵要出门去,我就可以休息了哦。山的那边比这里开阔多了,好像是个有名的观光地呢。呐,心叶,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请不要到外面去。』我脑中一瞬间闪过这么对我说的鱼谷小姐的冰冷表情。
但要是拒绝的话远子学姐肯定又要不开心了吧。
只要不接近那个什么池子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第二天,我们两个趁着巴伦吃饭的时间偷偷溜出了别墅的大门,顺着山路,来到了一个整洁雅致的小镇。
到了这里就已经有巴士车站了,还有不少卖土特产的商店。
「哇,有家书店!」
远子学姐就好像在旅途中发现了好吃的丸子店一样,跑了过去。
学姐今天穿着清秀的白色连衣裙和一双系着丝带的凉鞋。头发一如往常地编着三股辫。虽然一开始远子学姐还鼓着脸颊说『学生外出的时候,是一定要穿制服的啦。』但她的衣服好像全都是麻贵学姐负责准备的。『这已经是柜子里最朴素的一件了啦。』她这么抱怨着。
不过,这衣服配上了身材纤细、皮肤洁白的远子学姐,看上去就好像在山间避暑的大小姐一样。镇里的人都用赞佩的眼神看着这个穿着薄薄的衣衫,摇晃着三股辫走着的古风美少女。我走在她旁边,虽然知道大家的眼光并不是看着我,但心间总是有种痒痒的感觉。
远子学姐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成为了众人注目的对象,一副食欲满满的样子冲进了书店。
「你看你看,这是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勒格尔》耶!托马斯·曼是1785年6月6日出生在德国的作家,他的《威尼斯之死》和《魔山》都是很有名的作品呢。《托尼奥·克勒格尔》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是以自身艺术家的纠葛为中心的一部作品哦。
主人公托尼欧以及同班同学汉斯同时喜欢上了一个金发美少女茵格,但他们都无法好好的传达自己的想法。就好像是深度烤过的芝士蛋糕一样的味道,浓厚的味道中渗透着一点点酸味,在舌头上慢慢传了开来,再缓缓地融化。整个蛋糕中飘着柠檬和洋酒的香味,虽然吞下只一点点也会感觉到一些苦涩的味道,但仍旧会让人觉得十分爽快哦。」
「呜呜,还有格蒂的《贝尔曼与多萝蒂亚》,连维尔利斯的《青色的花》也有呢。弗格的《水妖记》,还有霍夫曼的《黄金之壶》!这家店长肯定是一个德国小说迷吧?德国文学里出现的男性角色,都带着点自傲的感觉,又不好变通,但却有着丰富的感性,都是很帅气的人物呢。德国小说……很好吃的样子……好想吃啊~~~」
「想要吃的话,请一定要先付钱把它买回去。」
学姐突然泄气了的样子。
「我没有带钱啦。钱包里只有340元……」
「这样啊?」
「对了,我还没有收到心叶给我的生日礼物喔。」
「你快要过生日了么?」
「嗯,三月十五号哦。」
「那不是还有很~~~~久嘛。」
「那就当是补给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吧。」
远子学姐把书抱在胸前,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最多只有三本哦。」
「谢谢~~那就先买那个书架最上面的格蒂的爱藏版——」
「是文库本三册!」
远子学姐嘀咕了一声『小气鬼』,又马上嘟哝着什么开始选起了书本。然后她带着小孩子一样的笑容,把三本书递给了我。
「那就这些吧。」
托马斯·曼的《托尼奥·克勒格尔》、玛雅·费鲁斯塔的《奥特海德尔堡》,还有弗格的《水妖记》,我拿着这三本书,走向了收银台。
远子学姐从旁边探过了头,脸上带着笑容,轻轻地说着。
「请把它用礼品的包装纸包一下。」
店员拿出了煎茶色的高级包装纸,把那三本书包了起来,又在外面系上了金色的丝带,放进了手提袋。
走到书店的外面,远子学姐的越发开心起来,满脸都是仿佛要融化一般的笑容。
「谢谢心叶~我会好好珍惜的哦。」
「迟早会被你吃下去的吧,还要包装的那么好干吗。」
「有什~~~么关系啦,因为是礼物嘛。」
远子学姐开心地笑着。唉……本人觉得高兴的话,就这样吧……
「啊,心叶,我们去那个特产商店吧。心叶也想给家人和朋友买些礼物的吧。」
远子学姐这么说着,把我拉向了那家商店。
「预算三百四十元的话真的很紧张哎。」
「呜,心叶,借我钱啦。」
一边说着开学后绝对会还给我的,一边接过了我递给她的三千元,远子学姐仔细的挑选着送给寄宿的家里人和学校朋友的礼物。
为什么女人买东西都要花那么长时间呢?
我给爸妈选了梅子味的煎饼,给舞花选了小兔子的娃娃,便走向了收银台,远子学姐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对我说了。
「心叶,只有那些么?朋友的份呢?」
「我不认识什么需要给他们带旅游特产的人。」
我淡淡的告诉学姐,她马上凑了过来。
「小七濑呢?还有最近经常在一起的那个芥川同学呢?而且还有小千爱啦。」
「远子学姐也会给竹田同学礼物的吧?我和芥川的关系也没那么好,而且琴吹同学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啦。」
远子学姐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哎哎?小七濑难道没有在暑假里去看过你么?」
「没有啊。」
为什么琴吹同学会来看我?
远子学姐叠着双腕,「唔……嗯」的嘀咕着,接着抬起头,轻轻笑了笑。
「还是买个礼物给小七濑吧?而且芥川同学和小千爱也要买!日常的交往,就是从这种小事情开始积累起来的哦。从小礼物开始的浪漫史和友情也是很多的。来,这个柿子饼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
「哪有什么从柿子饼开始的浪漫史啊!」
就算我说只想给家人买礼物,远子学姐也不会放弃的吧。到了最后,我还是在「这是学姐的命令」的老台词催促下,给芥川买了个装着奇怪螃蟹人偶的原子笔,给竹田同学买了一个小鸡形状的镇纸,还给琴吹同学买了一个系着桃色小球的手机链。
芥川和竹田同学就算了,要把礼物送给琴吹同学根本不太可能嘛。
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那个店员大叔脸上都浮起了奇怪的表情。在结帐的时候,我脸上红得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远子学姐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不好意思,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推荐的观光地点呢?」
她这么对大叔说了。
「这里附近除了看看风景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了。要是秋天的话还能够看看红叶,小姐您是住在这附近的么?」
「有一个朋友在山里有间别墅,我们就住在那里。」
「别墅!难道是姬仓家的——!」
大叔突然向后仰着,大声叫了起来。
「诶?是、是这样的。」远子学姐用带着点疑惑的声音回答。
突然,店里的人们都向这边投来了视线,店里出现了带着恐怖感的喧闹声。
「竟然住在姬仓的别墅!?」
「欸欸?那个妖怪别墅!?不是听说那里曾经有巫女和妖怪战斗过,还被杀了么?」
巫女?妖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禁哑然,但是更加可怕的语言不停传入了我的耳中。
「发生过大量杀人的事件,屋子里变成血海的那间姬仓家的别墅?」
「肯定是妖怪还是幽灵什么的在作祟吧?太可~~~怕了!那些孩子肯定会被妖怪上身的!」
害怕幽灵的远子学姐,已经是一副要晕倒的样子了。
路过的人们越发的集中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大,连视线也越来越不客气,就好像我们是动物园里的奇珍异兽一样的看着我们。
握紧了土产店的袋子,穿过人群,我们赶紧逃离了这个地方。
跟在我旁边的远子学姐,脸上已经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了,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叫着「不要,我讨厌幽灵……!」 |
「幽灵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请你好好说明一下!」
到了晚上,麻贵学姐也回到了别墅,远子学姐一边摇晃着她的三股辫一边气势汹汹地迫近过去。
「好好,虽然我很~~~~清楚你害怕幽灵害怕到不行,但是也不要露出那么可爱的害怕表情嘛,我会忍不住想要上去抱住你的啦。」
「我、我才没有害怕呢!只有小孩子才会怕幽灵啦!」
远子学姐在连身裙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套,双脚微微颤抖着,一边强装镇定的说道。
不过麻贵学姐当然早就看穿了远子学姐,她叠起双脚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鱼谷小姐送来的三明治和油橄榄,一边浮起高贵的微笑着说道。
「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虽然有说这里是被诅咒的鬼屋什么的夸张传闻,但其实这里出现死人,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也曾经办过驱魔仪式什么的,已经没关系了啦。」
远子学姐『呼!』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则是不想与这件事情扯上关系,看向了一旁。远子学姐好像往我这边靠了靠。
「这里真的死过人么!?」
麻贵学姐用装模作样的口气说道。
「嗯,总共有六具尸体哦。」
竟然有六具尸体!
远子学姐的表情马上僵硬起来,愣在了那里。我的心情也不由得沉到谷底。
只有麻贵学姐看上去一副很有乐趣的样子,又咬了一口她手中的烤肉三明治。
「嘛,战前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稀奇啦,经常会发生的。」
「不是这样的吧。那时候又不是战国时代,大正的混乱时期也已经结束了。」
「就、就是嘛,心叶说的有道理!死了六个实在是太异常了啦!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么,怎么会有这么多死掉的?」
麻贵学姐优雅地啜饮了一口红茶,一副拿我们没有办法的样子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在大约八十年前,姬仓家的大小姐曾经在这个山间的别墅里静养。
某一天,有一个外地来的学生来到了这个别墅,和那个大小姐坠入了爱河。虽然两个人一直过着感情很好的生活,但某天学生的一个朋友来到了别墅把他带走了,学生竟丢下了大小姐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大小姐因为太过悲伤,投身跳入别墅外的一个池子自杀了。
「那个大小姐其实是一位巫女,而且那个池子里还封印着一个妖怪——」
「等等,这不是深夜动画里的那种剧情吗?」
我打断了麻贵学姐的话语。
话说回来,在小镇上也听到过妖怪和巫女什么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实在是太离谱了点,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虽然我眼前就有一个会啪唧啪唧吃着文字的妖怪……
远子学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鼓起了脸颊。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妖怪呢,不要开玩笑了啦!」
我拼命忍住了想要吐槽她的冲动。这家伙完全没有自己就是个妖怪的自觉嘛!
麻贵学姐继续用一副诡异的表情说着。
「啊啦,姬仓家本来就是巫女的家系哦。姬仓家最初就是凭借一位身为龙之后裔的美丽巫女击退了骚扰京都的妖怪,才蒙当时的天皇赐予了官位的哦。在那之后姬仓家就成为了掌管水面的一族,凭借贸易取得了大量的钱财。就连巫女也会偶尔再现,还会操纵妖怪,使得姬仓一族越发的繁荣起来的样子。」
但是……巫女这种神圣纯洁的概念与麻贵学姐完全不符嘛,要是你说是魔王的家系的话我还更容易相信一点。
麻贵学姐笑了起来。
「嘛,总而言之,住在别墅里的大小姐,也是一个拥有巫女力量的人,正是她靠着巫力把池子中的妖怪封印了起来。但是随着巫女的死亡,那个妖怪又再度狂暴起来,以至于别墅里的佣人全部都被它残杀殆尽了。」
「那么就是那只妖怪造成了六起死亡么?」
「村子里就是这么传闻的啰,不过由于巫女是自杀的,所以应该只有五起死亡吧。」
麻贵学姐突然诡异地眯起眼睛,用怀有恶作剧意味的声音说了。
「不管怎么说,当时这间屋子里布满了鲜血,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剩下来,而且一直都没有查出犯人是谁。当时情形好像十分可怕喔~有一具尸体被镰刀切开了喉咙,血沫喷溅在这面墙上;一具尸体被铁锹剜掉了整个前胸;一具尸体的头被火枪打爆;一具尸体是从楼梯上摔下折断了脖子死了;还有一具口中吐着泡泡死了的尸体呢。」
「~~~~~~~~~~~~」
远子学姐的脸色完全发青了。肯定她脑中正在想象当时的情形吧。一想到那个镰刀切开喉咙的尸体,我也觉得胃里的东西也好像要涌上来了。
麻贵学姐的恶魔本性全开,继续说了下去。
「同一个晚上,村里有人看到那个大小姐跳下去自杀的池子里面出现了一个妖怪一样的东西。在月光下,隐约能够看见那个身体披着长长的白发,手里抓着一只被割下的手腕,脸上和头发上都啪嗒啪嗒的滴着鲜红的血液。而且,它的双眼中还闪动着憎恨的光芒,一边用可怕的声音叨念着那个男人的名字,一边大叫『不可原谅!』呢。」
「男……男人的名字,是那个大小姐的恋人么?」
远子学姐用颤抖的问着。
「嗯,那个大小姐的怨恨好像转移到了妖怪的身上呢。」
「!」
后来第二天的早上,别墅里就发现了许多具尸体,曾经目睹那一怪异现象的村民们,都大叫着「池子里出现妖怪了!」「姬仓家的大小姐被妖怪吃掉了!」「那些佣人肯定也是被妖怪杀掉的,绝对是妖怪在作祟啊!」全村都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恐慌中。
「听说那个妖怪现在也还在这间屋子和那个池子周围游荡着哦。」
「现、现在也?」
远子学姐轻轻颤抖着。麻贵学姐坏心眼地微笑着。
「嗯,它依旧披着长长的白发,穿着白色的衣服,同时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喊叫着『好恨啊……我好恨啊……』。听说还有很多人在关紧的窗边看到过白色头发的女子哦,特别是最近——」
「就、就就就就算你想要吓我,也、也是没有用的哦!我、我一点都不怕这些东西的……」
她一边说着,一副小心的样子看着四周。
麻贵学姐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膀。
「我也没想要吓你啦,我自己都还觉得很困扰呢。
我们家族一直想在山上建一座工厂,周围的住民却总是说那样子会遭到作祟的,非常反对我们呢。这事已经拖了很长的时间了。一旦想要把开发具体化下去的时候,就会出现火灾啊,受伤啊之类的事故,只要发生了奇怪的事故,都会被推倒妖怪身上呢。就连工地监督的九十九岁老母去世、监督的儿媳妇红杏出墙、村长家的猫生了九只小猫都成了妖怪的作祟了,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啊。」
麻贵学姐一副厌烦的样子说完,翘起了嘴唇。性感的嘴唇微微张开,双瞳中闪烁着力量的光芒。
「我就是为了证明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妖怪,才以爷爷的名义到这里来的。作为姬仓后裔的我,带着朋友住在这间发生过惨剧的房子里,既不会受伤也不会发生什么怪事的话,肯定会让当地居民的印象转好的吧。嘛,比起在外面和别人社交,还是这样比较有意义呢。干得好的话还能卖爷爷一个人情,这也不错。」
所以麻贵学姐才会到这种深山里来的么……
远子学姐继续鼓着脸颊,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麻贵学姐。
「别墅里的人都有点害怕的样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么?」
看来远子学姐也发现别墅里的奇异氛围了。不过那些人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任谁都会发现的吧。
麻贵学姐干脆的回答了。
「是哦。他们都害怕会发生什么事件,让自己也被妖怪『吃掉了~』呢。」
「不要把什么都怪到妖怪头上啦!而且这个世界上才没有什么幽灵呢!」
远子学姐涨红了脸,坚决地否定着。
「啊啦,我倒是觉得就算有幽灵也没什么奇怪的哦。」
「没有啦!绝~~~~~对没有的啦!」
因为要是有的话,她自己肯定会害怕到不行吧。
麻贵学姐用像是看到猎物的眼神,轻轻笑了笑。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后背不禁一凉。
「哦,那么就由作为『文学少女』的你,来揭开这件事情的真相如何啊?」
麻贵学姐像是准备好了一般,把一本日记递给了眯着眼睛的远子学姐。
「你真的想要调查八十年前的事情么?绝对不行的说,更何况还是妖怪犯下的事情。」
「绝对不是妖怪干的啦!」
远子学姐赌气地将那本煎茶色封皮的古旧日记本抱在了胸前。我们慢慢的走在走廊里,远子学姐像是小孩子一样生着闷气。
「才、才不是为了挽回妖怪的名誉才接下这个挑战的哦,也绝对不是中了麻贵的圈套哦。要是在那时回绝的话,岂不是显得我好像很怕幽灵的样子了嘛。」
那不就是中了麻贵学姐的圈套了嘛,我虽然很想这么吐槽,但还是放弃了。
「是这样啊……那就请尽量不要让妖怪缠上身吧。我先去睡了。」
我一点也不想和这事扯上关系,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了过去。
然而,在我身后三十公分处,远子学姐像是跟着鸭妈妈的小鸭子一样,踏着咚咚的脚步跟在我后面。
「远子学姐的房间不是在那边嘛?」
「那、那个……」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很小心的轻轻拉着我外套的袖子。
「我绝对不是害怕一个人呆着哦。幽灵什么的都是迷信我根本不在意的……我也不觉得妖怪会做什么坏事……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哦……」
学姐的脸颊渐渐红了起来,含糊不清的说着。然后一边看着日记,一边像是小孩子撒娇一样的笑了笑。
「这本姬仓小姐的日记是用古假名写的,读起来很不容易哦,我会帮忙把它翻成现代文给你听的。呐?心也也很想听听看的对吧?所以我们就一起去心叶的房间吧?」
……我好歹也是个男生啊。
远子学姐擅自跟着我进了房间,马上坐倒在了床上。
虽然这张床是带着顶帐的王宫式的大床,床上的空间相当富裕,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啦。我已经穿上了睡衣,关掉了电灯窝在了被子里面。远子学姐也不知哪里拿出了一条毛毯披在肩上,坐在我的枕头边上,靠着台灯的光芒读起了日记。
一般来说,这种年龄的女生,不会这么没有警戒心吧?
在能够互相感觉到呼吸的距离上,远子学姐的三股辫就在我眼前摇晃着——为什么还有股洗发水的香味啊……要是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要怎么办啊!
话说回来,这不就像是睡觉前给孩子讲故事的母亲一样嘛,实在是太让人害羞了。
脸上好热。耳朵也觉得好痒。心脏扑嗵扑嗵地跳得好快。
伴随着柔和的花香,清澈甘甜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
『——在东京的父亲又给我寄了书过来。打开封面一看,那里还是写着父亲的字。父亲的字总是包含特有的风格,非常的好看,是浸透了深刻力量的文字呢。只要盯着那些文字看的话,心中就会满是开心怀念的感觉。
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都健康的生活着么?虽然每次收到书本的时候都会觉得非常的开心,但是一旦想起与家人之间的感情,就会觉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两三天就可以了,不,只要一天半天就够了,我好想回到东京的家里去啊。
但是我一定要忍住才行。因为这是和父亲的约定。』
『今天父亲送过来的书,是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桶口一叶的《青梅竹马》,还有泉镜花的《歌行灯》。镜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不由得非常开心。镜花真不愧是红叶的弟子呢。』
『我读了一整天,镜花的每一个文字,就像是宝石一般闪烁着光芒呢。看到那个三重舞动的场面时,我也好像一同被虹色的光芒所包围,内心也在天空中轻灵舞动着一样。』
『我好想体验一次镜花小说中出现的女子那样的恋爱啊。深沉、温柔、而又崇高。虽然带着些微的苦涩,但却是毫无污秽的清澈美丽的恋爱。』
写着这本日记的大小姐,一点也不像是巫女那么崇高的存在,而只是一个会思念着分开的家人,憧憬着故事里的爱情,喜欢着书本的普普通通的少女而已。
总觉得她和远子学姐有一点点相像,是因为她在日记里热忱地叙述着读书感想的缘故么?
再经由远子学姐的声音读出来,不由让我觉得她们两人的身影有些重合。在我因睡意而有点迷糊的脑袋中,『姬仓大小姐』给我的印象已经从麻贵学姐渐渐的变成了远子学姐。
珍重地紧紧抱着父亲寄来的书本,忍不住想要快点开始读起来,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那个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留着长长黑发的少女。
整天整天,都热衷地读着书本,憧憬着书中描绘的恋情和冒险,一边反复诵读着、背诵着特别喜欢的文章,偶尔还会轻轻的点头,双瞳中闪烁着美梦一般光辉的『文学少女』——
『看完了一本让人想要叹息般美丽的书本。虽然父亲送来的书不管哪本都非常的好看,但是这本却特别的美妙。封面上涂着朱红、桃色、水色、紫色,还有金银的丝线绣出的各种花朵,光滑的书页手感非常的好,还有让人无法挑剔的柔和笔迹写下的文字。到底是哪一位做出了这样的书本呢?
这本书上的故事,是镜花的《夜叉池》呢,这点不由让我更加高兴起来。这简直是为了我而做出来的特别书呢。』
『《夜叉池》我已经读过十遍以上了。而这次看了以后,却能够感觉到比以前更甚的美感。在镜花的故事中,比起《歌行灯》、《草迷宫》、《照叶狂言》来,我更加喜欢这本《夜叉池》了。连在故事里登场的百合,也和我的名字一样呢。
我也叫做「百合」。这本书能够来到我的身边,一定是命运吧。』
(注:姬仓小姐的名字百合在原文中是假名ゆり,同百合的读音相同。)
『今天和千郎一起从后门溜了出去,到池子边去散步了。
晚上的池子因为有妖怪的传闻好像很可怕的样子,但是白天的池子是非常美丽的地方。千郎也开心的到处跑着。
要不就把这里的妖怪也称作「白雪」吧。《夜叉池》里面,就有一个叫做「白雪」的妖怪出现呢。
这样想着,池子里的那个白色妖怪,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夜叉池》里的白雪,曾经为了百合而遵守了它的约定。因为它听到了百合的歌声之后,也感觉到了相同的寂寞。』
白雪……妖怪……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么……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像远子学姐这样像人类一样的妖怪……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被封印在那个池子里面么?
被温柔的声音和温暖的被子包围着,我的意识也渐渐远去。
未曾见过那个池子,像是幻觉一般浮现在我的脑中,池子上空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芒,呼啦呼啦地飞舞着。
耳边传来了像是子守歌一般的,不可思议的曲调。
那边的小水泽中站着一条蛇
站着一条蛇
头顶珠冠
脚踏金靴
啊就这么呼唤吧
就这么呼唤吧
◇◇◇
细微的白色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之间透了进来,将昏暗的房间勾勒出了模糊的轮廓。
天色还没有完全揭晓,还是处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暧昧时间……
也因此,这时候映入我眼帘的这些事情,或许仅仅是我的梦境吧?
脸颊略为有些苍白的远子学姐,低垂着眼帘,呆呆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中,载满了寂寥的感触。
垂下的三股辫的发梢不小心拂上了我的脸颊,一只洁白了手抬了起来。
到底要碰上去呢还是不要碰呢——好像在这样考虑着似的……
仿佛还在梦中的我耳中,听到了微不可闻的细小声音。
「呐……这样的时间……还能持续多久呢?」
远子学姐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为什么会带着那样一副无防备又悲哀的表情,看着我呢?
她的膝盖上,放着打开在最后一页的大小姐的日记。
从那里落下了一轮红色的花瓣。
那是,抚子花……
在微微的香味中,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帘的那边已经是明亮的白天了。
窗边有一只小鸟在鸣叫着。
我马上振奋起精神,看了看周围。
远子学姐不在——!
不在床上,也不在这个房间里。
昨天远子学姐披着的那条毛毯还放在大床的一角,这是她昨天曾经在这里的证据。但日记已经不在了。
我摸了摸毯子,已经凉下来了。远子学姐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我突然想起,黎明的时候,朦胧间看到的那个悲哀的眼神,听到的那个嘶哑的声音,心里不禁传来一阵骚动,让我有种不能静下来的感觉。
那只是梦么?我不由对醒来时看不到远子学姐而感到很不安,脑袋也渐渐发热起来。
在简直有点让人生气的焦躁感驱使下,我马上换好了衣服,走出了房间。
那家伙为什么擅自跑来,擅自又消失了呢。
不对,搞不好她只是去了厕所而已。而且就算远子学姐在晚上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我也没什么理由好责备她的吧——啊啊,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焦急啊。
我敲了敲远子学姐的房门,不过没有回应。开门一看,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这个事实冲击着我,我不禁流出了冷汗,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在找远子小姐的话,她在书房里。」
我回过头一看,鱼谷小姐正用非难的眼神,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远子小姐看起来很没有精神的样子,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么?」
「什么都没有啦。」
我有点动摇的回答着。
果然,那时候看到的不是幻觉么?远子学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请问书房在哪里?」
「……请跟我来。」
鱼谷小姐一副怀疑的样子眯起了眼睛,双马尾轻轻摇晃着,一副冷淡的表情转过身去走了开来。
我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跟在了鱼谷小姐后面。
「……」
「……」
我们来到了一楼的西侧角落的一扇门前,鱼谷小姐敲了敲门。
「我听到了~~请进吧。」
里面传来了远子学姐散漫的回应声。
唔?
鱼谷小姐打开了房门,古旧的房门发出了「轧轧」的声音。
房间里飘散着干草的味道,整间屋子只有一扇缀着格子的小窗户,空气中散发着悠然的感觉,好像时间都停滞下来了。
窗户虽然正打开着,但是并没有风吹进来。八叠大小房间的墙壁侧全都摆着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古旧的书本。书架上端直达天花板,地上还放着木制的梯子。
远子学姐穿着棉质的连衣裙,裙摆展开着坐在褪色的古老长椅上,好像正读着膝盖上摊开的一本书。身旁的桌子上还堆着很多册别的书本。
她已经换过衣服,梳过头发了吧,编得很整齐的三股辫垂在了展开的长裙上。
这个样子,就像是被古老的书籍所包围的一轮白色的花朵一般——美丽、温柔,让人为之夺目——
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在那里的并不是远子学姐,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感觉。
三股辫轻轻摇晃着,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漆黑清澈的双眼,和我的视线交汇的时候,瞳孔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双唇像是花朵般绽开了。
「早上好,心叶。」
鱼谷小姐向远子学姐礼貌的行了个礼,便离开了书房。
我呆站在入口的地方,好像还在做梦一般的看着远子学姐如花朵般的笑容。
「怎么了,心叶?一副呆呆的样子,还没有睡够么?明明昨天晚上比我睡得还早,就算我捏着你的鼻子挠你痒痒你都没有醒过来呢。」
「你还做了那种事情嘛!」
「嗯,因为你根本不起来嘛。心叶实在是太能睡了啦。这样下去修学旅行的时候会被同寝室的人在脸上涂鸦的哦。」
「~~~~~~~~」
我无力呻吟着,远子学姐轻轻笑着说道。
「啊对了,心叶送给我的那本《托尼奥·克勒格尔》,我今天早上吃掉了哦。托马斯·曼果然很棒呢~从早上开始就能感受到哲学式的氛围呢。」
看着学姐这样一副天然的样子,让我根本不能想象她黎明时那副寂寥的面孔。话说回来,真的不是我看错了么?鱼谷小姐说的「好像很没有精神的样子。」,会不会也只是因为学姐肚子饿了呢?
嗯,肯定是这样没错的。
我不由有些后悔刚才慌张的样子,我猛地关上了房门。
「?心叶怎么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牙?」
「是你搞错了。远子学姐你一直醒着么?」
「嗯。」
「倒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嘛。」
「我已经习惯通宵了,特别是考试前呢。」
远子学姐边说着边挺了挺胸膛,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种不爽的感觉。
「那日记也全部都看完了吧。」
小小的脸庞上露出了些许微笑。
「嗯……看完了呢。」
嗯?好像还是有些没精神的样子。
我刚这样想的时候,远子学姐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展开了双手。
「你看,这里就是那位小姐日记里记载的书房哦。就像是梦幻般的世界一样呢。全是这么美味的东西!真的是太美妙了!啊不过,因为纸张已经太古老了,都过了保质期已经不能再吃了……真的好可惜啊。」
远子学姐一副郁闷的样子叹了口气,沿着书架转着,满脸珍爱的样子注视着一本本书的封面。
那个热爱书本的姬仓小姐——她也会这样,双眼闪动着光芒,珍重的拿起书本,慢慢的翻着书页吗?那样一个普通的少女最后竟然投身池中自杀了……
「这本书是在东京的父亲送给这里的女儿的哦。对于她来说,这些书就是她父亲爱的证明呢。」
远子学姐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翻开了封面。
「『给我的女儿』……」
她的声音微微带着点忧郁的色彩,然后把那本书递向了我。
封面的内侧,有着用毛笔写下的「给我的女儿」这么几个字。这是父亲为了独自住在深山别墅中的女儿而写下的文字吧。
「我看过的那些书里,全都写着一模一样的文字。大概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书上都有这句话吧。」
远子学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寂寞的神情,马上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她被禁止外出,所以父亲送给她的书就成了她唯一的乐趣吧……?每当书被送过来的时候,都会开心得忘记时间,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吧。
而这样的百合最最喜欢的作家,就是泉镜花了呢。心叶现在拿着的那本书,也是镜花的作品哦。」
我把封面翻回来,便看到了「泉镜花」的名字和《草迷宫》这样的标题。
远子学姐继续说着。
「泉镜花是1873年生,经历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并且不断发表着作品的作家哦。他的作品中吸收了上田秋成等江户时代的怪奇文学的风格,还有他独特的汉字用法以及注音方式,形成了他独特的浪漫与怪奇交融的幻想似的写作风格。他的作品中也有很多以花柳界为题材的名作。不仅是读者,连作家中也有很多他的追捧者呢,芥川龙之介曾经写过一篇热烈推荐镜花全集的文章,连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也曾说过他们受到了镜花的影响呢。
镜花写下的那些故事,就好像是鲜花酿成的美酒一样呢!让人怜爱的野菊、神秘的月见草、娇艳的山栀子、凛然开放的忍冬花,还有色彩鲜艳的金木犀。
一边为传来的花香所沉醉,一边慢慢吟味着那绽放光芒的透明液体,就连脚下也会慢慢站立不稳起来,渐渐觉得有些目眩,连自己站在那里都不知道了。只能继续感受着扩散在舌尖的百花缭乱的香味,不停的喝下去。」
远子学姐两颊染上了绯红,叹了口气。
看上去就像是真的醉了一般。
「讲述了一个僧侣遇见住在深山中美女的怪奇体验的故事《高野圣》、讲述因为技艺而结缘的故事,拥有让人窒息的华丽描写的文章《歌行灯》——还有心叶手上拿着的《草迷宫》,也是满载着镜花特有的近乎危险的幽玄之美的杰作哦!主人公叶越明的台词,表现着镜花作品的真正内涵呢。」
远子学姐这么说着,闭上了眼睛,像是唱歌一般的吟颂起来。
「『无论梦境,还是现实,乃至幻觉……虽然眼睛能够看见,但是却说不明白——那种温柔的、怀念的、爱恋的、有着情感、满载爱意的、软和的,而且既清澈、又冰凉、还有些悚然,好像挠着你的胸口,让你觉得有些恍惚的那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比作什么的话,就好像是含着芳香清澈的汁水,在出生前母亲的腹中,看着美丽母亲的胸部一样的心情呢——』」
睁开眼睛的远子学姐,就好像刚从别的世界返回来一样,眼神有些涣散,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也是一样的感受,好像被远子学姐的话语和语调所吸引,去到梦幻的世界旅行过一样的感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和额头已然渗出了汗水。
远子学姐伸出洁白的手指,从桌上的书堆中,取出了一册。
她并没有翻开书页,而是直接看向我。
「——作为镜花忠实读者的姬仓小姐,在镜花的作品中,最最喜爱的一本,就是这本有着和自己同名的女主角登场的故事《夜叉池》。」
日记里面写到过的,「美妙的书」——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不知被翻过多少次,封面上绣着金银色花朵的这本手制书,在远子学姐的胸前,好像散发着些微的温暖华光。
远子学姐开始说明《夜叉池》的内容。
「在越前的琴弹谷里,住着一对叫做晃和百合的夫妇。两年前的夏天,晃来到了琴弹谷,从驻守钟楼的老人那里,听到了夜叉池里住着妖怪的故事。
很久以前,当那只龙神被封印在池子里的时候,它和人们定下了不会再次引发洪水的约定。
为了让它永远不忘记这个约定,人们必须每天撞钟三次。
一旦忘记了敲钟的话,约定的效力就会消失,龙神也会得到解放,一切都会随之没于水底。
而敲钟的老人去世之后,晃为了守护住在村中的百合,成为了新的撞钟人并且在琴弹谷中住了下来,成为了百合的丈夫。但是随着日子的逝去,村民们越发觉得百合是他们生活的累赘,而不久之后百合也去世了,晃也就此停下了撞钟的生活。最后发生了巨大的洪水,把整个村子都吞没了。」
「日记里好像出现过白雪这个名字吧,好像还是妖怪什么的。」
远子学姐回答了我。
「白雪就是封印在夜叉池里那头龙神的女儿哦。她非常非常想要和住在别的池子中的恋人相会,但是她被祖先传下来的约定所束缚,无法离开这个池子呢。
她为此非常的愤怒,为了打破这个约定,她命令手下的妖怪们去把那口大钟破坏掉。但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正在等待着晃的百合的歌声和思念,就停下了手。百合是如同巫女一般的存在呢。」
「那就和姬仓百合是同一种状况嘛。有妖怪,也有巫女,还有从别处访问而来的男子。」
「是啊……所以百合才会对这个故事抱有如此大的共感呢。而且,还有别的要素也让百合觉得《夜叉池》是一本『特别』的书哦。百合与来到这间别墅的那个学生坠入爱河这件事,是从《夜叉池》被写下开始——是从百合拿到这本《夜叉池》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定下的事情哦。」
在如同时间停止流动般的屋子里响起的,是让人觉得有些苦闷的温柔声音。
姬仓百合,就好像和远子学姐重合了一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
清澈的眼神,静静地望着我。远方传来了巴伦吠叫的声音。从窗户中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中,可以看到细微的尘土正飘扬着。
「到别墅来的那个学生,是来寻找过世母亲所遗下的一本书的。那就是,这本书哦。正是镜花所写下的这一册书,将两个人联系起来的。」
那也是写在日记中的事情么?
远子学姐轻轻合上双眼,然后又睁开眼睛看向我,用全神贯注的声音说了起来。
「而且那个来找书的学生,就叫做『秋良』。」
(注:秋良在日文中读做akira,《夜叉池》中的晃也读作akira,不止女主角,男主角的名字读起来也一样哦。)
「!」
听到这如同小说一般不可思议的发展,我不禁摒住了呼吸。
一人住在大屋中的少女,百合。
探访而来的男子,秋良。
简直不像是会在现实中发生,但是却又实际发生了的,名为偶然的必然。
只要相遇就必定会坠入爱河的两人,就像命中注定般的相遇了。他们知道对方名字的那一瞬间,百合眼中的秋良,和秋良眼中的百合,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样子呢?
至少,对于百合来说,她是不可能不喜欢上秋良的。
百合一直憧憬着镜花小说中女主角的爱情,她面前出现了带有「秋良」这样特别意义的名字的青年。从相遇之前开始,百合就已经在想象着这么一个人了吧。
「……在镜花写下的故事里,经常会出现相互一见钟情的男女呢。只是双眼一瞬间的交会,就会觉得周围的景色全部改变,连生存的意义都为之变化,在那一瞬间两人的灵魂深处就深深的交融在一起了……百合与秋良,也正是如此一般相互恋上了彼此吧。」
淡淡说着的远子学姐的眼瞳里,闪过了一丝深深的忧伤。
没错,这个故事的结尾并不是什么快乐的结局。秋良最后仍旧舍弃了百合,百合也投身池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呐,心叶。这两人的故事虽然和《夜叉池》很像,但也有和《草迷宫》相近的部分哦。」
我看了看手中的那本书。
「和这本书?」
「嗯,首先是主人公的名字。《夜叉池》里的荻原晃与《草迷宫》里的叶越明,虽然写出来的字并不相同,但两人都读作『AKIRA』呢」(注:明和晃都读作AKIRA)
荻原晃是在探访诸国流传的各种故事的旅途中来到了琴弹谷——叶越明则是为了寻找去世母亲所唱过的手毬歌而踏上了旅途,来到了被诅咒的秋谷邸,遇上了各种各样的怪异事件。」
与为了寻找母亲遗留下来的书本而前来拜访的秋良之间,的确有些相似。
唔?
我突然想起,我刚刚来到这里时的事情。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请您一定要毫不差错的说出来哦。
高见泽先生告诉我的,那个台词,难道说——
「怎么了?心叶?表情很奇怪哦。」
我把来到这间别墅时候的事情告诉了远子学姐,又重复了一遍那段台词。
『——我是从东京过来的,叫做井上心叶,是圣条学园两年级的学生。我听闻在这里有我正在寻找的重要的东西,想要请问一下,当主现在在家么?』
远子学姐睁圆了眼睛。
「那段话和秋良来访时说的话几乎一样嘛!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着的。
那时候百合在大树后面正好听到了秋良和管家之间的对话!接着就一边说着我就是当主,便走了出来的。」
我的心脏就好像被冰冷的双手攫住了一样。
果然,那句台词是有其意义的啊——
远子学姐突然兴奋起来,抱着《夜叉池》,在书房中转起了圈子。
「啊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特意把地点和校名都要报出来。
姬仓大小姐居住的别墅里,从『东京』过来的『学生』为了寻找『重要的东西』而来到了这里——这简直和八十年前的事情一模一样啊!
不对,还不止如此!」
远子学姐突然停下了脚步,满脸认真地表情靠了过来。
「还有那条狗的名字。」
「狗?那个千郎么?」
「不是千郎啦,是巴伦。那时候别墅里也养着一条黑色的狼狗哦。那条狗的名字,也叫做巴伦呢。日记里还叙述过千郎被巴伦咬了,受伤了的事情。那不是和现在这里养的那条狗名字一样嘛!你觉得这只是偶然吗?」
「不觉得。」
我立马回答道,八十年前养的那条狗也是巴伦——甚至也是黑色的狼狗,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偶然啊。
身上泛起了鸡皮疙瘩,脑袋也不禁发热起来。我想起了在走廊的阴暗处,满脸发青看着我的那些人。
肯定会害怕的啊!毕竟有着鬼怪作祟传闻的房子里,竟然发生了同八十年前一样的事情。
「但就算如此,我毕竟不可能和麻贵学姐一见钟情的吧?而且这样的话远子学姐就成了叫做『白雪』的那个妖怪了嘛。」
我刚说完,脑袋就被咚的敲了一下。
「我才不是妖怪啦!」
「但是『大小姐』和『学生』是指麻贵学姐和我的话,剩下的角色不就只有妖怪了嘛。」
这回又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远子学姐好像非常愤怒的样子,满脸通红的颤抖着。
「这才不是开玩笑呢!」
啊,感觉有点糟糕了啊。
「难道说,我这个可怜又纯情的『文学少女』,会把大家全部杀死,让这间房屋变成一片血海吗?」
「嘛,那个当然……」
我畏缩的向后退了两步。远子学姐用一只手抱着《夜叉池》的书本,另一只手弯曲着在空中挥舞起来。
「竟然把我当成妖怪了!我才不会吃人呢,也不会在池子边拿着活人的断手,满身鲜血出现的,更加不会连着八十年都不断地诅咒作祟什么的啦!难道心叶是用这种眼光看着我的嘛?作为文学少女象征的这黑色长发,在心叶看起来就是白色的嘛?是这样嘛!」
「哇哇,把远子学姐当成妖怪的人不是我啦,是麻贵学姐!」
不断敲打着我的脑袋的愤怒之拳,马上停了下来。
「嗯,全都是那个腹黑女不好。呜呜呜,我绝~~~对不会原谅她的!我一定要揭发麻贵的企图,抓住她的把柄!还要借此一下子让所有借款清零,然后再像她对我的那样对她!这可是决定文艺社未来的战斗哦!」
啊啊,又开始一如既往的暴走了。我明明不想再扯上什么怪事了……
抓住心情灰暗的我的衣服,「文学少女」干脆的说道。
「赶快开始调查吧!心叶也要跟上来哦!」
土产店的大叔还记得我们俩。
「哟,这不是妖怪小姐和学生先生嘛。」
他带着诙谐地笑脸这么和我们打了声招呼。
「听说姬仓的别墅里正住着大小姐和一个学生呢。而且还有一个大小姐的朋友什么的女生也一起在,但大家讨论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总是会说那就是妖怪嘛,然后就一起闹起来了。」
大叔边笑着边和我们聊了起来。
这时远子学姐马上生起气来了。
「好过~~分呐,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啦,是如你所见的『文学少女』而已。」
真希望她不要在这种地方也这么说……我的脸都有点红起来了。
大叔抱歉抱歉的说着,一边递给我们店里卖的团子和茶水。
远子学姐虽然吃不出味道……但是她仍旧发挥着她的想象力。
「唔,很美味呢。就好像是小林一茶的俳句一样的感觉呢。柔和的竹香飘散开来,馅料也不会太甜,很适合的味道呢。」
学姐适当地说着感受,氛围也随之缓和起来。
大叔告诉了我们很多村子里关于白雪的传闻。
「咳,虽然我现在也觉得妖怪什么的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嘛。但当时看到白雪的人还是有很多的。大小姐跳进池子以后,就出现了一个拿着活人手腕浑身鲜血的怪物这件事你听说过吧?另外还有人看到池子边上站着一个白发女子,有人看到朝着别墅慢慢消失的白发少女之类的传闻。而且工事关系者的家里,经常会在半夜听到有人敲打窗户的声音,往那边一看的话,就会发现一个长发遮脸的少女在看着这边,还有那个怪物其实叫做白雪……还不停说着憎恨秋良先生的话啊……这种传闻一直很多的。」
远子学姐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紧紧抓住了我的衣服。
「姬仓家本家那边自从大小姐死了以后也一直持续着不幸的样子。别墅那边有个小祠堂的对吧,传说大小姐就在那下面沉睡着呢,不是埋在家族的墓地里,而是埋在那种地方,就是为了防止妖怪的作祟吧。」
鱼谷小姐双手合十的那个祠堂,原来是百合的墓地。
「开发的事情,从五十年前起就一直被提出来了,但每次都会有白雪出来作祟,都发生了很大的骚动。特别是五十年前发生的那场大火灾。」
大叔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
「别墅突然出现了火情,就连当时住在那里的姬仓家的家主都差点死在了里面呢。火灾的原因结果还是没有查明,果然还是白雪的作祟吧,村里人都这么说的。」
我想起了外观不太平衡的那座大屋的样子。那是因为火灾之后把被烧毁的地方修理过的结果吧。既然是距今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么当时差点死掉的家主,就是麻贵的祖父或者曾祖父了吧。
「嘛,从最初的事件以来也已经过了八十来年了,我们也不至于再那么害怕作祟的事情了。但是对于在别墅里被杀掉的那些人的子孙来说……这还是很难忘记的事情吧。」
大叔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声说着。
「因为这里只是个很小的村子,事件之后,只要是那个妖怪别墅的关系者,到了哪里都有很多他们的传闻呢,那肯定是很令人讨厌的记忆吧。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们直到现在也与其他的居民们有一定程度的疏离感。虽然还不至于和村子分裂,但那也是种微妙的立场吧。」
那些死去人们的家属,明明应该是被害者……我不由得这么想着。不过,也正因为是如此封闭的地域,才会使「白雪」这种东西得以继续生存下去吧。
远子学姐继续问了下去。
「我们能够找那些子孙们问点东西么?」
随即,大叔说出了让我们震惊的事实。
「他们就是那些在小姐你们住宿的那个别墅里工作的人哦。管家、庭师、家政妇、料理人、还有使唤人——和八十年前几乎一样。」
远子学姐睁圆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的心脏也像是瞬间停止了跳动。
麻贵学姐准备好的东西,还不止「大小姐」「学生」「妖怪」和「狗」而已么!连佣人都和八十年前相同!而且,那些人还都是当时被害者的子孙!?
就好像脖子上抵着冰块一样的寒气流窜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麻贵学街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情啊!
远子学姐用僵硬的表情继续问着。
「那栋房子里还有个叫作纱代的小孩子吧,她也是被害人的子孙么?」
「她也是的哦。她的祖母寻子小姐当时也在姬仓家工作的。那个孩子在学校也因为妖怪附身的话题而一直被人欺负呢,好像不怎么想上学的样子。她母亲也是高龄出产的缘故,在那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是由寻子小姐带大的,而到了寻子小姐也去世了之后,那孩子就更加不与别人交流了,几乎和谁都不再说话了的……」
远子学姐突然插了进来。
「请稍微等一下,小纱代的祖母当时在那间屋子里工作的话,不是应该在八十年前就去世了嘛?」
对啊!不是说用人全都被杀死了嘛!?
「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尸体算上大小姐的话一共有六具的事情吧。」
「唔——大小姐、管家、庭师、家政妇、料理人——」大叔掰着手指数了起来,笑了笑。「啊啊,还有一个是狗呢,好像是从嘴里吐着泡泡死掉了的样子。」
狗?那么还剩下的就是使唤人咯。
「寻子小姐在事件发生的那个晚上正好回到自己家里去了。然后第二天早上过去的时候,就发现了那片血海了……」
「小纱代的祖母,就是第一发现人么?」
「啊啊,那时候大概只有八岁左右的样子,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店主大叔很悲痛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想象着呈现在八岁少女眼前的地狱图景,背后涌起了一股寒气。
飞溅在地板和墙壁上的,红黑色的血迹。
还有飘散着的腥臭味,以及碎裂的、爆炸的、贯穿的五具尸体。
少女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那幅画面的呢?那肯定是足以让她的精深崩坏的可怕冲击吧。远子学姐的脸色也有点发青。
「但是最最坏的那个,还是扔下大小姐一个人离开的那男人呢。要是那个家伙没有离开的话,大小姐也不会那样死去了吧。反正巫女啊疗养啊什么的事情都只是要面子而已吧,好像大小姐在本家那边非常被嫌弃的样子,要是两人结婚了的话就好了。」
「非常被嫌弃?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这么问着的时候,大叔露出了不小心说了麻烦的事情的表情。
「啊,那个……在那种时代里,年轻的姑娘一个人在这种深山的屋子里和家族分开住的事情很少的,不由就让人想到是不是有那方便的原因啦。」
我和大叔对话的时候,远子学姐把食指抵在了嘴唇上,陷入了思考。
「……」
走出了那家店,远子学姐又握住了我上衣的衣摆。
「哪,心叶,我们去池子那边看看吧?」
她的眼中透出了决意。
我想起了鱼谷小姐告诫我池子那边是很危险的,脑中的警报响了起来。
但是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不是不能去吧。再说就算只有远子学姐一个人,她也一定会去的。
我放弃了思考,回答了声「好的」。
那个池子就在大屋附近的位置。
在浓得呛人的大地青草的香味之中,我们两在满是草木的道路上前进着,视界突然间变得开阔了起来。
在凹凸不平的树木间,在到处缠绕的常春藤之间,有着一片平静深沉的水面。
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宽广一些,与其说是池子还不如说是小湖更好些。对面的岸边稍微高出了水面,但是这边却是生长着水草的普通湖际。
我和远子学姐并肩站着,眺望着水面。
「这里就是住着妖怪的地方呢。」
「不要用那种说法啦。」
「百合就是跳入了这个池中吧。」
「最、最好也不要这么说啦。」
「为什么?」
远子学姐的脸颊微红,视线也投向下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因为,那个……要是提起已经死了的人的事情,他的幽灵就会出来的吧?当、当然我是不相信那种迷信的啦。」
要是不信的话,为什么眼神还要到处漂移,还略微有点要哭出来的样子呢。这样下去真的能好好调查么。
嘛,远子学姐能够安静的呆着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沐浴在林间洒下的阳光中,池水也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在附近的枝头上,有只小鸟用可爱的声音鸣叫着。杂草上也有各种虫子飞舞,空气也凉凉的让人有种舒服的感觉,让人难以相信这里住着妖怪,如此平静的风景。
「白雪」真的存在么?
披着长长的白发,混身都是鲜血的少女——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东西呢?至今都还在村子里徘徊,呼喊着秋良的名字,那是真实的么?
在百合的日记里,好像她十分害怕着白雪。
「远子学姐,能够继续告诉我后面部分的日记么?秋良到这里来了以后,两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远子学姐仍旧望着池子,用好像在讲述遥远的故事一样的语气静静的说道。
「百合对秋良说了,『这本书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本书,上面还写着父亲给我的赠言,非常抱歉,我不能把它交给你。』秋良为了说服百合把这本书给他,就作为客人暂时留在了别墅里。」
「然后呢?」
「后来那两个人之间度过了一段如同小说故事一般的时间。就像是故事本身一样呢……就像在《夜叉池》中,晃曾经对他的朋友说过的一样……」
这么说着,远子学姐颂起了《夜叉池》的台词。
「『你要是继续呆在这里的话,也会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吧……但我已经成为了更上一层的,成为了故事本身了。』——就像书中说的……」
远子学姐的双眼中闪烁着爱怜的光芒,她用温暖的声音继续说着日记里百合的语言。
就好像是百合本人在诉说着一样,轻轻地,温柔的声音。
『我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人。
不,光这么说还不够,我肯定已经爱上他了。
我已经爱上了秋良先生。
啊啊,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身上也会发生这些事情呢。
至今为止我一直憧憬着书中的世界,而现在我正存在于那个世界之中。』
『因为母亲刚刚去世,秋良先生看起来总是有点落寞,有点悲伤,好像受了很深的打击。他在大学里也经历了让人讨厌的事情,变得不能够相信别人了。他把他怀抱着的舍弃了一切的心情,寂寞地说给了我听。
秋良先生真的好可怜。
我真想代替她母亲紧紧的抱住他。』
『我真的太爱秋良先生了。
我喜欢他前额头上散乱的短发。
我喜欢他读着格蒂和席拉的原著时发出的低沉声音。
我喜欢他穿着单衣的样子。
我喜欢他细细的眉毛。
我喜欢他薄薄的嘴唇。
我最最喜欢他像是小孩子一样无邪的笑容。
向那彼方——向那彼方——如果能和你一起去到那里该有么美妙啊。』
『我每次陷入思考的时候,或者是非常害羞的时候,就会用手指摸一摸耳朵。
「那是你的习惯么?」
秋良用可爱的让我难以忍受的深深的眼神看着我,温柔的说着,还轻轻碰了碰我的耳朵,我的脸颊马上热了起来。』
『请让这个故事,永远的持续下去吧。
我会遵守那个「约定」的。
所以,请让我和秋良永远在一起吧——』
百合的话语和思念通过远子学姐的声音传了出来,又渐渐被周围的宁静所吞没。
远子学姐闭上了眼睛,微微笑着。
这究竟是多么天真烂漫的恋情啊。
这究竟是多么幸福的恋情啊。
就如同故事一般——只存在于梦境之中那样——如此美丽的,温柔的,让人爱怜的恋情。
吹过的微风,轻轻摇动着远子学姐长长的三股辫和纯白色的连衣裙。从树林间透出来的清澈阳光沐浴在远子学姐纤细的身体上。
那如同百合的灵魂附身了的姿态,让我不禁心跳加速起来,就好像我自己变成了秋良,看着远子学姐姿态的百合一样的奇怪感觉。
胸口好痛。
百合,真的非常可爱。
远子学姐继续说着百合的故事。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哀伤起来,眉头也微微皱起,像是做梦一般闭着的眼睛缓缓地张开了。
『和秋良一起到池边去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外出。以前都是在白天去的池子。因为,晚上的话白雪或许会出现的样子。
秋良先生对我说了,有他在的话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哦,还一直牵着我的手。
在月光下的湖边,我知道白雪就在一旁在看着我通红的脸颊,我心跳都快要停止了,虽然心里害怕的不得了,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开紧握的手。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了回去。你怎么了么?秋良先生这么问了我。
虽然好幸福但是又好害怕,回到家里之后,我抱着千郎哭了起来。』
沉默突然降临。
远子学姐闭紧了嘴唇,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脚边。
「……」
我想起了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在黎明时刻的亮光中看见的远子学姐寂寞的表情。
现在的远子学姐和那时候的表情完全一样。
放在膝盖上的古旧日记本。
红色的抚子花。
呼吸都好像要痛苦起来,喉咙也像是被勒紧了一样。
「……在那之后,秋良的朋友就从东京过来迎接他了。好像通过教授的推荐,决定要去德国公费留学了,秋良就突然回到东京去了。」
远子学姐保持低着头的姿势轻轻说出的这段话语,让我的身体瞬间凉了下来。
秋良离开了。
百合选择了死亡,而白雪进行了复仇。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远子学姐继续用淡淡的声音说着。
「心叶,你知道『镜花水月』这个单词么?写作镜、花、水、月的。」
「不知道。」
远子学姐把眼神投向了静静摇动着的水面。
「映在镜子中的花,浮在水面上的月,都是看上去美丽,但无法碰触到的东西呢……是用来比喻如同梦境一般的幻影哦……泉镜花这个笔名,也是他的师傅尾崎红叶根据这个词改编而来的。镜花写下的故事,也都如同美丽的梦境一般呢……」
百合与秋良的故事,肯定也是如此吧。
如同花与月一样美丽,如同随着清晨之光而消散的梦幻一般。镜花水月。
或许,我和远子学姐说着这些话的这个瞬间,也只是如同梦境一样的东西吧。是不是会如同幻觉一样消失不见呢。
我看着远子学姐略显梦幻的眼神,心中不由得浮起了这种不安。我耳边又响起了黎明时听到的那些低语。
——这样的时间……还能持续多久呢?
「远子学姐,今天早上我还在睡觉的时候,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啊?」
听到我唐突的问题,远子学姐吃了一惊似的抬起了头。
脸上浮现了一瞬间无防备的吃惊表情,但又马上变成了略带忧郁的延伸,再然后,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那只是你的梦哦,心叶。」
光芒中,就好像与花瓣们一起飞舞的,明朗的声音。
这个笑容和声音贯穿了我,让我失去了语言。
远子学姐晚弯了弯腰,从边上看了看我的表情,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子一样眼光闪烁着,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我肚子都饿了。回到别墅以后,要写一个很甜蜜的故事给我哦。」
远子学姐这么说完,一副没什么事的样子走了开去。
——那只是你的梦哦。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要瞒过我么,还是那真的只是梦境而已呢?
远子学姐的脚步很轻快。
我也转过身去,跟上了她。
◇◇◇
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总是如同温暖的美梦一样。
满载着黄昏色彩的,只有两个人的那个小小房间,读着书本的她。
长长的睫毛和两鬓的长发,都被染成了金色。
既端庄又深沉,虽然有时候有点害臊,但也有天真和大胆的时候。
大概是不知世事的缘故,完全没有警戒心,却也会因为小小的事情而满脸通红。
还有碰触着我的,温柔的双手。
那些记忆,一个一个的浮现在我心间,胸口不禁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我背负着许多痛苦的事情,连他人和未来都难以相信。和他人交往就会有一种痛苦的感觉,还顽固的逃避着和别人的竞争,逃避着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别人这件事。
我的视界从现实中逃离,蹲坐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中。
她如同母亲一般抱住了这样的我,对我诉说着温柔的话语。和我呆在一起,倾听我的诉说。
虽然我知道梦总有醒来的一天,但只要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舒畅了,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了,我不由得觉得——这个梦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但她的清高和爱情,终究为这个梦境画上了凛然的终止符。
向那彼方,向那彼方——
我一个人,也竟然到达了如此遥远的地方了。 |
我们回到别墅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什么巨大的骚动。
「小姐,您要是这么随意就决定下来会让我们很困扰的。如果没有家主大人的许可的。」
「在夏天的这段时间里,我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不要再多想了,赶快开始吧。」
「小姐!」
我们被巴伦一路追着跑进了玄关的时候,麻贵学姐和管家先生正在为什么事情争吵的样子。家政妇和庭师也是一副满脸困扰的样子,他们四周围着一群带着测量器具等工具的作业工人,穿着没有见过的衣服的这些人,在周围骚动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远子学姐睁圆了眼睛。
「哎呀,欢迎回来哦,远子,心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如果想要毁掉这间屋子,总要先做点准备工作吧。」
麻贵学姐干脆的回答,远子学姐马上一副焦急的样子反问。
「诶诶?这里的开发不是因为住民的运动停止了么?」
「建工厂的事情的确如此呢。但是想要处分我自己的个人居所的话村民也管不着吧?看他们被那个是否真的存在都不知道的白雪,吓成现在这种傻样。我就想干脆啪——的把这屋子毁了,向大家证明根本没有什么作祟的事情。」
「怎么能这样……要是真的发生了怎么办?」
「啊啦,远子你不是不相信幽灵和妖怪什么的吗?」
「呜咕……话是这么说……」
远子学姐脸色有点发青。
我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实现,回头一看,发现鱼谷小姐正站在走廊的一角,瞪着麻贵学姐。
那是寄宿着憎恨的冰冷眼神——
为什么会要用那种眼神看着麻贵学姐呢?
而且,为什么她要反对?是因为害怕妖怪作祟么?还是想批判触犯禁忌的麻贵学姐呢?
「爷爷的做法实在是太天真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来干的。绝对没有什么白雪,也没有什么妖怪作祟。全部都是妄想而已。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会由我来全部承担下来的。大家安心的开始作业吧。」
麻贵学姐脸上浮现了温和的微笑,断言着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东西。
而就连这「公主」式的堂堂正正的说法和态度,好像也没说服管家等人的样子。
「但是这也太乱来了。」
远子学姐用有点担心的声音说着。
是啊,事先都不知会一下,就突然聚起了工人们,实在是太性急了吧。这样不是反而会让住民更加反感么?鱼谷小姐也继续瞪着麻贵学姐,连握着围裙的手也在轻轻颤抖着。
麻贵学姐面对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性说了句。
「对了,这是收旧书的人,就全部按照他说的价格卖给他吧。纱代,你带他去书库好了。」
鱼谷小姐吓了一跳,身躯轻轻颤抖着,涨红了整张脸。那是混杂着羞耻和愤怒的表情。她好像想要说什么似的轻轻动了动嘴唇,远子学姐却先慌忙的说了出来。
「等等,你想要把书全部卖掉么?」
「嗯,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吧。像这种根本没有价值的东西,还是早点废弃掉比较好吧。」
麻贵学姐面向了那个中年了,像是想要继续对他说些什么。
啊——完了。
远子学姐被『废弃』这个词完全激起来了。
我就好像听到了『嘭——』的一声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冲天的怒火从远子学姐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废弃掉比较好的书,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本也不存在的!」
愤怒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屋子,正准备开始作业的工人们,也被这不寻常的愤怒所压倒,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在一旁满脸发青的佣人们全都盯着远子学姐。
鱼谷小姐也完全哑然了。
啊~看来已经没办法善了了,我产生了一种想要抱住脑袋的感觉。只有麻贵学姐还是平常的那个样子,轻轻哼了一声,好像看着傻瓜一样的说道。
「这些破书里面,全都已经生了虫子,根本已经臭的不能阅读了哦。而且早就出过一样的新装版了,真的要看的话看那些不就好了?」
的确如此,里面的内容又不会改变。
但是对于深爱着书本的「文学少女」来说,这种说词是没有用的,只是火上浇油而已。
「才不是这样的!老旧的书本里不仅仅记录着原作者的各种想法,而且在这么多人阅读的过程中,读者的想法也早已融入这本书里了!作为『文学少女』的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无视这些想法的!」
不知道为何,连门外的巴伦也在「汪汪!」的大声吠叫着。
远子学姐推开愣住的工人们,像是门神一样站在了走廊下的入口前。
「我绝不允许你们处理这间房间中的任何一本书!就由我来保护它们!」
于是,远子学姐在书库展开了籠城战,发布了绝食宣言。
「我不需要要任何水、粮食、点心。直到麻贵悔改,停止对于包含书库在内的整幢房子的破坏为止,我一口食物都不会吃的!只要能和书本在一起,就算饿死了我也是情愿的!」
饿死……远子学姐本来就是靠吃别的东西活下来的,就算不吃正常的食物,也完全不会有问题的嘛……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想象到这种事情,肯定都会以为远子学姐是真的愤怒起来了吧。
从远子学姐绝食开始已经过了十小时了。当然,她既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点心,晚饭时候也没有出现。
而我则一直往返于远子学姐和麻贵学姐之间,担任着传话筒的角色。
「远子学姐,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哦。」
「我才不要。」
「远子学姐说,直到麻贵学姐哭着道歉,并且发誓『从今以后我会一定无比重视每一本书的,远子大人。』为止,她都不会吃东西的。」
「哎呀,这样啊~」
「麻贵学姐这么说,『你要是早点屈服的话,就不用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节食行为了哦。要是你再继续瘦下去的话,本来就没有什么的胸部可就要消失了。』」
「她说什么!」
「远子学姐要我这么传达给你,『你又没有看到过,不要擅自决定了。我只是穿上衣服显得瘦而已。我倒是奉劝麻贵你多读一点书,好好锻炼一下你的想象力吧。』……」
「真是毫无实质的抵抗啊。」
「麻贵学姐说……」
「腹黑女,讨厌!」
「那个,远子学姐她——」
「啊啦啊啦。」
就像这样,我为了传话往返于走廊和楼梯中,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但不管远子学姐怎么努力,麻贵学姐也一点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样子。远子学姐越来越生气,而麻贵学姐只是很享受似的和这样的远子学姐戏耍着。
「好,麻贵又说什么了?这次肯定被我说的话镇住了吧?」
我回到了书库,远子学姐马上靠了上来。大概是因饿了的缘故吧,脚底已经有点不稳的样子了。
明明只要把我送给她的书吃掉就好了嘛,但好像她真的决意要绝食的样子。从早上吃过托马斯·曼以来,除了团子就再也没吃过什么东西了,对于一直很贪吃的远子学姐来说,肯定是相当辛苦的。
「?怎么了?心叶?」
「……我爱你。」
「!」
远子学姐突然迅速向后倒退,从脸上到耳根都红了起来。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
「和我结婚吧。」
「心、心叶……」
「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
远子学姐直直的看着我,双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我的脸颊也好像要烧起来一般的发热。
「——麻贵学姐让我这么对你说。」
「麻、麻贵?」
远子学姐的脸涨得通红,然后突然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整个人倒在了长椅上。用像是软体动物一样的姿势,趴在了椅背上。
「呜呜呜,太失策了……刚才的事情害得我更加饿了啦。」
她好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呆呆的趴坐在那里。
啊啊,果然麻贵学姐那边遥遥领先啊。远子学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呐。
「远子学姐,还是吃一点东西吧,我给你写点好了。」
「不行不行,除非麻贵放弃破坏这幢屋子,否则我一定会绝食下去的。」
「只要不吃普通的东西不就好了嘛,就算偷偷吃点纸的话大家也不会发现的。」
「那样子太狡猾了啦。」
远子学姐这样坚持着,她总是在这种地方很顽固呢。
「心叶……给麻贵的传话还要拜托你了哦。」
「还要继续么!」
我不禁喊了出来。
瘫在椅子上的远子学姐,缓缓的抬起头。就好像是饿着肚子的仓鼠一样鼓着脸颊,微微撅着嘴唇说了。
「我,才不会嫁给不好好对待书的人,死也不会。」
麻贵学姐坐在革制的椅子上,轻声笑了起来。
「哎呀,我被甩掉了呢。」
「你们还是饶了我吧,我再不接受传言的要求了啦。」
「真是残念,我刚刚想到了强烈到可以让远子昏过去的爱的话语呢。」
「那也是要让我来说的吧?太恶趣味了。」
我只要一想起刚才那个「求婚」就觉得脸颊像烧起来了一样。
「远子学姐是不会多想的一根筋那种人啦,她真的会绝食直到倒下为止的说。至少这个暑假里,暂停一下房屋的拆毁怎么样?那之后的事情就随便麻贵学姐好了。」
「哦,你也颇为腹黑的嘛。」
「我还不想被你这么说。」
特意集中了八十年前的受害者的子孙们,还让高见泽先生把我带到这里,让我说出那种带来混乱的台词,麻贵学姐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就算我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的吧。而且我自己也不想再扯上这么麻烦的事情了。
麻贵学姐的脸上浮起了如同刀刃般尖锐的微笑。
「不过呢,心叶。等到夏天结束的话就太迟了哦。如果不是现在就干的话可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阳台那边的窗户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响。
空调中吹出的凉风,忽然让我感觉到一种寒冷的感觉。
然而麻贵学姐的表情转瞬间就已经恢复了平常的亲切和明朗。
「就是这么回事啦,心叶就去弄点什么东西给远子吃吧。你很擅长伺候远子吧?拜托咯。」
麻贵学姐这么说完后,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要是真的想要和学姐对抗下去的话,根本不用特意让我这么做嘛。
我一边想着要写一些什么比较好,一边正走向文学少女正等着的那间房间的时候,鱼谷小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鱼谷小姐端着盛了饭团、酱菜还有味噌汤的盘子,一副沉默寡言的表情看着我。
「?鱼谷小姐?」
「……给远子小姐。」
她轻轻说了一声,马上鼓起脸颊看向了一边。
「谢、谢谢了。」
我吃了一惊接下了那个盘子,鱼谷小姐抬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转过了身去。
「餐具放在厨房就可以了。」
她生硬的说了声,就跑开了。
……虽然看上去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好像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孩子呢。
那个离开的身影,总觉得哪里和琴吹同学有点相似。
我打开了房门,远子学姐仍旧摊倒在长椅上。
「啊呜……心叶,那是什——么呀……」
远子学姐好像实在是饿过头了的样子,眼神也有点朦胧的样子,半哭着鼻子看着我手边的东西。
「这是夜宵啦。」
「只有你自己有的吃吗?明明都吃过晚饭了的,好过分噢,太坏了,心叶是恶鬼。」
「不是的啦,这是给远子学姐的哦。」
我把那个盘子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鱼谷小姐因为担心你才特意拿过来的。」
「是这样?」
远子学姐用手触摸着那个盘子,呆呆的看着那些饭团。
「……多亏我的人品好呢。」
我不禁一愣。
鱼谷小姐送来的这些东西,好像让远子学姐有了什么深刻的感触。
「就算吃了这些也不能算你是『吃过』了吧,为了鱼谷小姐的心意,你就把它们解决掉吧。」
「呜……我知道了啦。」
远子学姐一副沮丧的样子,拿起了尝不出味道的饭团,从一头开始嚼了起来。
「能够感觉到人情的味道呢……虽然有点咸,但还透着甜甜的哦。」
我坐在远子学姐的边上,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写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只是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那盘子终于干净了的时候,我也已经写完了两页纸的小故事。
是一个黄昏的时候,母亲来迎接孩子的故事。
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而已。
看着满脸惊讶的远子学姐,我把小本子递给了她。
「可以读一下看看么?只是读读的话不算吃过东西的吧?」
「……嗯,嗯。」
远子学姐用双手接过了本子,慢慢的读了起来。
最初的时候表情有点困惑……但是渐渐的缓和起来,眯起眼睛中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终于读完了,她轻声说道。
「很不错的故事呢,行文的方法,真的……很漂亮呢。」
「题目是『蜻蜓』『夕阳』和『迎接』。」
我这么说着,从远子学姐的手中把本子拿了回来,撕下了其中的两页纸。
接着把它们撕碎,把那些碎片像是花瓣一样的撒在了远子学姐的膝盖上。
远子学姐睁圆了眼睛。
「……心叶。」
「已经再也没有人能读到这个故事了。就算你不吃掉,也只是浪费掉而已。」
我毫不客气地说着,远子学姐的双颊微红,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真希望她可以不要再这样看我了。我的心口已然泛起一种痒痒的感觉。
「谢谢。」
远子学姐笑了起来。
她用纤细的手指拿起我撕破的纸片,缓缓放进了嘴里。明明平时总是会批评我写的东西的,今天却一副要一个字一个字品尝味道一样,开心的继续吃着。
要是继续看下去的话,总觉得会越来越不好意思的。越发不能冷静的感觉,让我把头转向另外一边,拿起了那本有着刺绣封面的《夜叉池》。
「给我的女儿」
我翻开了写着如此文字的书页,在远子学姐坐着的那张长椅的另外一头坐了下来,看起了这本小说。
实际上,我基本没有看进去什么内容。
虽然能够感觉到眼前流过的这些文字的美丽,但是我本来就没有读的心情,也不太能够看懂旧式的假名。
「我吃饱了。」
远子学姐满脸幸福的说着。
我装作还在读那本书的样子。
这时,远子学姐探出了身子,从旁边偷偷看了过来。
闻到那股紫罗兰花的香味时,我心脏都跳得好像要飞出来了一样。
「好像看得没什么进展呢。」
「!因、因为很难懂,文章的内容……也不太容易明白。」
「但是,在镜花的作品中,《夜叉池》已经算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作品了哦。像是《草迷宫》的故事里,还套着另外一个故事,有时候会让人弄不清楚究竟在讲哪一个呢。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像是在迷宫中徘徊一样的危险感,让人为之陶然呢。
阅读镜花作品的时候千万不要认真去考虑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哦,只要看着优美的文字本身,像溺水一样渐渐沉入其中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尝试挣扎,只需要一点点的深深的沉下去便可以了……
不要用头脑去感觉,而是要用心灵来感觉哦。
要是这样还不能看明白的话,对了——就试试看把他的作品读出来吧。」
远子学姐一副想到了好主意的表情。
「我们两个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一起读吧!戏曲类小说绝对是发出声音去读一遍才能体会到其中真意的哦!」
「咦咦?」
我其实挺想拒绝她的,但是吃饱了肚子的远子学姐非常的有精力,马力全开。
「我是女生所以我来扮演百合啰,心叶就是晃啦。白雪也由心叶来。」
「白雪是女的哎!」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了嘛,白雪的手下和乳母的角色就交给我了。啊对了,晃的友人也由心叶来扮演哦。」
「好像我这边的台词比较多啊。」
「途中我会适当的帮你的啦。这就来吧,开——始!」
我稍微有些犹豫的样子,远子学姐就用手肘撞了撞我的前胸。
真是没办法,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情不可呢。
我像是上课时被老师点到名阅读一样,读起了晃的台词。
『水面真是美丽呢。不管何时看到……都这么美丽啊。』
『嗯。』
扮演百合的远子学姐,温柔的回答了。
『很漂亮的水啊。』
『不过看上去显得有些白呢。』
百合在说完这句话后用手梳了梳头发,远子学姐也和书上写的一样作了这个动作。果然对于女孩子来说,就是喜欢这种扮家家酒似的游戏吧……
这对夫妇间温暖对话,一直持续了不少的时间。
『百合小姐的样子,就像是盛开的菖蒲一样透明,而那映在水中的倒影就显得更加美丽了呢。』
『我才不知道呢。』
『哪有人被夸奖了还会生气的啊?』
『要是你只是说来耍耍我的话还是算了。』
啊啊,这种对话真的是太让人害羞了啦,就算只是角色扮演。
而且,远子学姐好像混入了点微妙感情的样子……两个人又靠的那么近,耳朵边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了,学姐的三股辫也挠的我手上有些痒痒的。
我真想早点结束这个故事,但是现在才刚刚开始,后面一段是百合一个人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晃的友人学円,两人聊起了行踪不明的学円的朋友的话题。
百合因为不想让晃就这么回去,想要赶快把学円赶走,但就在这时晃也出现了。
面对不安的百合,晃安慰着她『我不会回去的。』。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学円也加入了对话。
『被你这么一闹,把我吵醒了,害得我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回东京去……』
『不会吧,只是看到我的脸这种程度,荻原——你根本不会从这个梦里醒来吧……再说了,要是这是个好梦的话,我又怎么敢来把你叫醒呢……』
「这里开始的对话,都是晃和学円之间的对话了。」
「我知道了啦,我来读学円就好了嘛。」
是因为晃和百合的对话总算暂时没有了的缘故吧,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害羞的感觉也渐渐淡了下去。
而且,像这样和远子学姐两个人呆在被书包围的房间里,一起看着诵读着同一本书,发出声音,让我渐渐有种心境非常舒畅的感觉。
「演戏真的有很有趣呢,会让人有种上瘾的感觉。」远子学姐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的确是呢。」……这样回答了她。
『就像你知道的……我为了想要听到不同地域的各种故事,一直在北国这块地方周游着。但是现在,我自己……我本人,已经成为一个故事了。』
语言让我的想象飞散开来。
我们两人就好像是在梦境之中,坐着长椅形状的小船,缓缓漂浮在那美梦的海洋之上。
周围是无限延伸的水面。
水面被月亮染成了银色,上面还流淌着白色的花瓣,散发着清新的香味。
我好像看到了这样虚幻而又不现实的幻想。
远子学姐缓缓吐出温柔的语言。
我也用清澈的声音回复着她。
那是如同美丽的梦幻一般,穿梭于我们之间,如花似月的,包含着魔法的话语。
白雪终于登场了,她描述着对于住在剑锋下爱人的热切的思念。
好想和他见面。
但是,只要村人们一直遵守着约定,每天让大钟鸣响三次的话,白雪就会永远被封印着。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那个池子。
『那样的话,只要把大钟毁了不就好了!』
『姥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去。我一定要去剑锋。只要没有那口钟的话,盟约什么东西也就不存在了……我要让大家去抢下那口大钟,把它砸成粉碎!』
『那些村人的生命会怎么样,我怎么知道!……这爱情对我来说,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啊。』
我读着白雪的台词,其中所包含的热情和焦躁的感觉涌入我的头脑,就好像整个脑袋都热起来一样的感觉。
那是多么激烈的感情啊,龙的公主——
『为了我的生命,我不能没有爱情,你们都退开吧!』
『就算我的身体被打的七分八裂,就算要让爱我的人染上鲜血,就算我的灵魂都被残烧到只剩下萤火虫般微小的光芒,我也要到剑锋去!』
如同风暴中闪现的雷电一样的叫喊,让我想起了一个已然不在这世上的少女。
雨宫萤——
拼上了性命也要贯彻自己的恋情,那个坚强的、如同梦幻一般的少女。
她的爱情是任谁都不会祝福的破灭之恋。她用自己的整个灵魂,爱着一个最不该爱上的那个人。
紧紧抱着自己最爱的人,轻声说出「……爸爸」,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微笑的那个笑容,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如同风暴一样,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卷入,全部破坏,如此痛苦的恋情。
而且,这疯狂的龙之公主的身影,也同麻贵学姐有些重合。
别人的生命会怎么样,我怎么知道!那个身姿如此傲然的断言——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来干的。绝对没有什么白雪,也没有什么妖怪作祟。全部都是妄想而已。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会由我来全部承担下来的。
雨宫同学和,麻贵学姐。
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两个人都刚好相反,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她们就像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那样相似。
而且,两人所怀抱的这种激烈的情感,或许也很相似。
麻贵学姐一定会像雨宫同学那样,当想要从心底实现什么愿望的时候,即使全身接受火雨的洗礼也在所不辞吧。
把别墅里的用人全部惨杀的「白雪」也一定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吧。
被封印在黑暗的池底,感受着愤怒的心情,怀抱着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想法。
就像《夜叉池》中的白雪发起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一样——姬仓百合所害怕着的那个「白雪」也将别墅染成了一片血海。
《夜叉池》中的白雪,曾因为听到了等着晃的百合所唱的子守歌,而镇静了下来。于是决定为了百合,暂时遵守与人类的约定。
但是……
『这两个人,让我有点嫉妒,却又有点羡慕。姥姥,能够唱出那种声音,一定是很幸福的人吧。』
『我也来唱唱看吧……』
我一边读着台词,一边思考着,如果白雪没有听到百合那歌声,一定会不惜一切,就算自己会受到惩罚,也要把那口钟破坏掉的吧,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害怕的感觉。
正在这时。
二楼突然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
我和远子学姐两人的肩膀不禁向上跳了一下。
「刚才的是什么?」
「好像是两楼。」
「难道是麻贵的房间!」
远子学姐脸色难看的站了起来,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我也慌忙追了上去。
现在大概是凌晨两点的样子,我们一边打开走廊的电灯一边跑着,冲上了楼梯。
在前往麻贵学姐房间的途中,我们看见了走廊里滴落的红色液体,远子学姐的脸色越发青了起来。
「啊!这是……血?」
远子学姐拼命忍耐着恐怖,摇着头,推开了麻贵学姐的房间。
「麻贵,我进去了哦。」
下一个瞬间,远子学姐摒住了呼吸,愣在了房间的门口。
我从旁边向房间里望了一眼,也不禁僵在了原地。
阳台的玻璃窗被完全砸碎,破裂的碎片散落在地板和桌子上。
麻贵学姐拿着一张满是皱褶的纸片,直直盯着它看着。
「麻贵?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啊!」
「哎呀,你来了呀。」麻贵学姐看了看我们。
「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附近啦。」
远子学姐一边不忘口头上对抗麻贵学姐,一边走进了房间,她看了看麻贵学姐手上的那张纸条,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这、这这这——这是!」
麻贵学姐直接把纸条拿给我们看了看。
是一张习字时会用到的那种和纸,表面满是皱褶,上半边还裂了开来。
那上面,用猩红色的文字,写着这样的话语。
『不要忘了那个约定。』
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爬上了我的后背。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但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麻贵指了指桌上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说着。
「那东西就是用来包这玩意儿的哦。我刚想着差不多该睡觉了,就突然扔了进来呢。怎么在这种半夜里给人家添麻烦呢。」
「你怎么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啊。要是被这么大的石头打中了的话可是很危险的呀!幸好没有站在窗边,真的是太幸运了,要是运气一不好的话可是会受重伤的。还有这个——这个——像是用血写出来的红色的字。」
轻轻颤抖着说着,远子学姐看了看窗户,突然间一动不动了。
被割破的窗户那里,有一只小小的飞蛾。
而它的周围,渐渐出现了一滴滴红色的颗粒,慢慢散了开来。
然后终于变成了红色的液体,从窗户的顶上,拖着蜿蜒的痕迹,渐渐的流了下来。
我的脖子间汗毛直竖。
白色的飞蛾。
粘稠着流淌下来的,数条红色的痕迹。
它流到玻璃破碎的地方时,又再度变成了水滴,啪嗒啪嗒的滴落在了房间里。
就好像被冰冷的手掐住了喉咙一样,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大家都用僵硬的表情,看着窗口。窗外吹来的微热空气,同空调吹出的冷风混合在一起,带来了一种鱼腐臭的味道。
「不要……什、什么啊……」
远子学姐终于挤出了一阵低吟声。纤细的双腿也微微的颤抖着。
麻贵学姐果断地走向了窗边。
「危险,麻贵……!」
麻贵学姐没有听从远子学姐制止的声音,打开了窗户来到了阳台上。
白色的飞蛾啪的一声飞上了天。
「麻贵,回来!」
远子学姐大叫着。
「没事的啦。」
麻贵学姐抬起头的瞬间。
大量红色的液体,浇在了她的头顶上。
伴随着哗啦的水声,红色液体的奔流将麻贵学姐的身体淹没了一瞬。
「麻贵!」
「麻贵学姐!」
我们冲向了窗边,酸涩的味道直扑口鼻。像是腐烂奶酪一样的味道,就好像是把鱼的肠子全部拉出来那样,强烈刺鼻的味道。
我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停下了脚步,麻贵学姐转向我们这边,慢慢的抬起了脸。
「!」
挂在空中的青色明月,照出了一个凄绝的身姿。
她波浪般起伏的长发遮住了整张脸孔,从上面缓缓地滴落着散发着腥臭味的液体。
无论是她身上那件丝绸的上衣,还是合身的长裤,都被红色的液体浸湿,从略显通透的衣服中,可以看到麻贵学姐身体的曲线,散发着一种淫靡的氛围。
而且,那红色液体之中,真的漂浮着一些鱼类的肠子鳞片眼珠什么的,那些秽物从麻贵学姐的肩上头上缓缓垂下,散发着让人想吐的恶臭味。
到的晚了一些的管家等人,在门口发出了「呜哇!」的叫声,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在他们看来,麻贵学姐肯定是一个从水池地下爬上来的,浑身鲜血的妖怪吧。
我和远子学姐只能用手捂着脸,一动不动的看着麻贵学姐。
她用一只手拂开了粘在脸上了头发。
那右半张脸露出来的时候,我们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因为麻贵学姐,她正在笑着。
嘴唇的一角翘起,眼中散发着光辉,在月光的沐浴下,浑身披着鲜血,散发着腐臭味,但那张脸却满载着欢喜之情。
那张脸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害怕或者愤怒,只有近乎于邪恶的满是愉悦的表情,鲜明地存在着。
背后的战栗感不禁传遍了全身,全身的汗毛都逆竖了起来一样。
我们现在是不是正看着非人的某样事物呢——
从微笑着的那张嘴唇中,发出了艳丽的声音。
「白雪,你总算出现了啊。」
就好像是等待已久的仇敌终于来访了一样,欢迎着它的语调。
随着麻贵学姐用力拂开了粘在另外半边脸上的头发,几条鱼肠飞了起来,粘在了远子学姐的额头上。
远子学姐并没有发出尖叫。
只是安静的晕了过去。
◇◇◇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才感觉到了那些破绽呢?
她总是仔细地注意着,编织着故事,把那些事情隐藏了起来,让我一直都没能发觉。
但是,在那间小小的满是书的房间里,她曾给过我许许多多的提示。
比如说,突然陷入沉默的时候、
比如说,低下悲伤眼神的时候、
比如说,脸颊染上红色稍稍离开我的时候、
还有生气地说着不要接近她的时候。
这些难以理解的行动,其实都有着它们的意义。
有一天,她突然疏远着我,一副慌张的安定不下来的样子,总是躲避着我。
虽然那是只持续了两、三天的小事。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患了感冒卧病在床。当她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明朗笑容,也牵起了我的手。
于是我就,很快的忘记了那件事情…… |
第二天一早,伴随着脑袋被重重打了一下的痛感,我醒了过来。
是远子学姐踢了我一脚。我看向身边,就发现远子学姐嫩白的脚正靠在我的枕头上,在我想要起身的时候,还不停的踢着我的面部。
「不要啦~我不要~~~鱼怪啊~~~~~」
大概是在梦里被什么半人鱼的怪物追杀吧——远子学姐像是溺水了一样啪嗒啪嗒的晃着脚,也因此,我的鼻子和额头更是受到了连续的撞击。
「唔唔,好疼啊——」
大概连续挨了五下以后,我总算用双手抓住了远子学姐的脚,好不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
远子学姐仍旧梳着三股辫,穿着连衣裙式的睡衣,像是抱着救生圈一样抱着她的枕头,一张脸上满是苦闷的表情。天亮前我帮她重新盖好的毯子,又已经落到了腰下,而且远子学姐又翻了个身子,下半身完全露在了毯子外面。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昨天,被鱼肠子打中的远子学姐,一下子就向我这边倒了下来。我慌忙抱住她后,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要是一直这么晕着的话就好了……可惜还没过十分钟就醒了过来,还说着什么白雪来了,一副很是害怕的样子。
「心、心叶,你一个人肯定很害怕的对吧?没关系的哦,我我我会在一旁好好帮你看着,绝对不会让妖怪或者幽灵过来的哦。」
这么说着,远子学姐把脑袋窝在毯子里,在我床的另外一头坐了下来。
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远子学姐又是一副半哭着鼻子的样子,我也没法反驳什么了。
「你一直在边上看着的话我会很在意的,还是快点睡吧。」
我这么说着,关上了电灯。
远子学姐在我脚的那头一边抱怨着「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一边唏嗦唏嗦的躺了下来。片刻之后她就发出了睡着了的呼吸声。大概是因为前一天通宵很累的缘故吧。
不久我也睡着了。
顺便说一句,远子学姐的睡相相当的差。
是因为做了噩梦的关系呢,还是平时就是如此呢?睡着的时候不仅经常会翻身,脚也会伸到被子外面,有时候还会踢到我的脸或者脑袋什么的。
这种时候我总会醒过来,皱着眉头帮远子学姐重新把毯子盖好。
多亏了她,我一整晚几乎没怎么睡着过。
看着远子学姐的睡脸,就有一种冒火的感觉,我用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嗯——呜——嗯——」
她的眉毛越发靠向了额间,不仅双脚,连双手都啪嗒啪嗒摇晃起来,看上去快要窒息了的样子。
我慌忙松开了手指。
「……真是的,好歹也有点自觉嘛。」
比起怪物来,有时候还是人类男子更加可怕一些啊。
我不知道第几次把远子学姐踢开的毯子重新盖好后,换上私服走出了房间。
来到一楼起居室的时候,麻贵学姐已经在优雅的吃着早饭了(还是应该说午饭了?)。
「早安,心叶。昨天还真是大骚动呢。」
看着她好像在说他人事情一样的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不禁哑然。
房间里被投入威胁信,被放着鱼内脏的脏水淋了满头,还能够这样一副平静的样子,这人的神经肯定相当不普通啊。
麻贵学姐正吃着羊角面包,就着冰冻南瓜汤、生火腿色拉、还有酸奶和红茶的丰盛早餐。
而我则是毫无食欲,只能小口小口的喝着汤。
「远子还在睡觉么?」
「……应该是吧。」
「你没有把她叫醒么?你们不是睡在一个房间里嘛。」
「……」
「睡脸一定很可爱吧,你仔细看了么?~」
麻贵学姐眯起眼睛,用带着什么深意的眼神看了看我。我可不想就这样被她耍下去,反问了一句。
「……昨天的事情,已经联络警察了么?」
麻贵学姐轻松的笑了笑。
「你忘记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来的了?是为了证明根本没有什么作祟哦。要是白雪出现的传闻传出去了不就没有意义了嘛。」
「只要让警察把犯人抓住了的话,不久全都解决了么?」
「看来心叶认为犯人是人类呢。」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毕竟混入鱼血的水,是从上方淋下来的。或许那个时候犯人就正在屋顶上吧?就算不是妖怪,只要在屋顶上准备好水盆的话,也是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
「唔~?那么威胁信又是怎么回事呢?要从屋顶把那东西扔进屋子还是有相当难度的吧。难道说妖怪还不止一个,有两个?」
「不是妖怪,是人类。只要把包着石头的那张纸开一个洞,穿一条绳子进去,然后从屋顶垂下来,靠摆动的离心力就可以把它扔进屋子了,根本不需要移动,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是能够做到的。而且那张纸的上端不是有部分裂开来了么,那应该就是穿上绳子的痕迹吧。」
「你看的倒是很仔细嘛,远子就因为白雪出现了马上就晕倒了呢。」
其实还有另外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情。我和远子学姐在去麻贵房间的路上,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红色的液体……那应该就是犯人在去麻贵学姐房间的途中泼出来的……也就是说,犯人并不是从外面侵入的人,而是别墅中人的一员。
这么想着,背后不禁感到一阵寒气,有种很是让人不舒服的感觉。
「总之,犯人应该是人类,还是把事情交给警察比较好吧。」
「不行,不能拜托警察哦。」
麻贵学姐干脆的拒绝了。
「为什么?麻贵学姐也认为白雪是人类的吧?所以,为了将其引诱出来,还特意叫来了拆除工人,让自己成为诱饵的不是嘛?」
要是如此的话,不是更加应该寻求警察的帮助么?或者对于麻贵学姐来说,还有着什么不能叫警察得理由么?
特意把别墅里的住人都配置的与八十年前一样,个中理由我也仍旧处在迷雾之中。
到底,麻贵学姐想要做什么呢?
麻贵学姐的脸上又浮现了莫名的笑容。
「的确如此呢,或许白雪就只是个人类而已。但是,附在这间屋子上的诅咒,可是从八十年前就开始,未曾消失过哦。」
麻贵学姐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不禁让我想起了昨晚在阳台上满身是血的笑着地那个身姿。身上顿时泛起了鸡皮疙瘩,连喉咙也有点干涩的感觉。我继续问道。
「扔进来的那张纸条上,还写着『不要忘了那个约定。』……那个约定,究竟是什么啊?」
难道是什么诅咒?
然而麻贵学姐的脸孔马上冷了下来,用略微粗鲁的声音轻轻说了。
「不知道。」
房间里随即安静了下来。
正当我觉得快要被沉重冰冷的空气所压垮的时候,麻贵学姐又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接下来就要出门去了。」
「哎?你一个人出去么?」
「我得和他们确认一下房子解体工事的日程呢。」
麻贵学姐走了出去,我慌忙追了上去。
「今天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吧。刚刚才发生了那种威胁信的事情,就这样一个人出去的话,搞不好会遭到什么事件的啊。请不要太刺激那个犯人了。」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麻贵学姐轻轻的笑了一声,但仍旧毫不回头的向玄关前进着。
巴伦跑了过来,好像要阻止麻贵学姐出门似的汪汪的吠了起来,然而麻贵学姐只说了句「巴伦,到那边去。」它的声音就渐渐低了下来,缓缓向后退走了。
这和对待我的态度完全不同嘛!
我呆在原地丧气的时候,麻贵学姐已经大步迈了出去。
「等一下啦,至少也要和谁一起……」
我还没说完,麻贵学姐就转过身面向我,眼睛里还带着点色意。
「那就让心叶来作我的保镖吧。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明明都不想再牵扯上什么怪事的。
我和麻贵学姐两人走在满是土产店的道路上,我简直想要大声叫出来了。
「喂!为什么要挽着手腕啊!大家都在看啦。」
「啊呀,就炫耀一下嘛,这样才比较开心哦。」
麻贵学姐性感的嘴唇挑拨式的向上翘了翘。
平常就已经是个大美人了,现在还特意穿着低腰身的白色长裤,上身则是背后开的很大的高级的橙色无袖衫,这不是更加——麻贵学姐穿上高跟鞋以后,比我还要高出十公分左右。简直像是在舞台上沐浴着闪光灯的模特儿一样嘛。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回头望着她。
如果说穿着棉质连身裙的远子学姐,就像是来这里避暑的大小姐,很适合这周围恬静的风景的话,麻贵学姐则是一个诱惑人的性感模特儿吧。
我真想早点回去,但麻贵学姐却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紧紧拉住我的手腕,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一点也不开心啦,请你放开我吧。」
「你明明就一直和远子牵手的不是嘛。」
「那不是牵手,只是我被她拉着而已啦!」
「你那样大叫的话就会更加吸引别人的注意了哦。姬仓的大小姐和他的学生恋人,好像要分手了呢。那个学生还单方面的想要离开,把大小姐一个人丢下了哦。」
「……呜。」
看了看说不出话来的我,麻贵学姐很愉快的笑了起来。
「远子也差不多该醒过来了吧。她一定很生气的吧。肯定会鼓着脸颊,抱怨『心叶竟然把我扔下,和麻贵出去约会了~~~~!』呢。」
「谁去约会了啊!」
「啊呀,我还以为就是这么回事呢。」
麻贵学姐用像是戏弄我一般的口气说着,越发用力握紧了我的手腕。丰满的胸部也好像要碰到了的手肘了。和远子学姐不一样,她明显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比陪远子学姐要累上十倍。
总算到了参与解体工事那个公司的事务所的时候,我就像是在大热天里干了半天活一样,疲劳得不行。
一边喝着事务所的人递给我的麦茶,我浑身脱力的坐倒在了沙发上。
麻贵学姐正在和负责人讨论预估费用的问题。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如何?」
「还不坏,还有别的几个也给我看一下吧?」
「那可能还要花一点时间。」
「没关系。」
唔?昨天还是一副非要马上开工不可的架势,今天怎么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啊……不是说暑假结束了的话就来不及了么……
麻贵学姐的目的,难道并不是开发山区么?
两人虽然还在聊着,但内容基本都是杂谈而已。像是村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这里有什么特产啊,哪儿的荞麦面店比较好吃啊,连姬仓家的家主也很喜欢那边的荞麦面,非常赞赏啊,有这样优秀的继承者,家主也肯定可以安心了吧什么的——
聊到继承者的话题的时候,一直都心情很好的和他聊着的麻贵学姐,微微现出了一点苦笑。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因为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不由得在我心间留下了微微刺痛的印象。
我们被那间公司的人带去了一家饭店,又在那里吃了碗荞麦面,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通往别墅的小路,染上了如同通向幻想之国一般的淡淡蜂蜜色。
「麻贵学姐的祖父,就是我们学校的理事长吧?」
开学典礼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他。那是一个身材很适合穿和服,有着一张威严脸庞的老人,还戴着一个如同显微镜片一样的单片眼镜。
「是喔,姬仓光圀——他就是姬仓一族的家主,还对于悠长的姬仓家的谱系感到无比荣耀,就是那种顽固、阴险又独善的可恶老头子啦。」
再怎么说,也不该对自己的祖父说那种坏话吧。
而且在那明朗的口气里,总能感到一些潜伏着的黑暗的感情,让我心里不禁觉得有些骚动。
「祖父在我们家族中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无论谁也不能违逆他,就连发表意见都不被允许。我父亲也只会听从祖父的吩咐而已。虽然让人很不爽,但是如果被祖父瞪着的话,连我也会不由得发抖呢。」
黄昏的阳光,落在了麻贵学姐的侧脸上。
或许我应该保持沉默的吧……因为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干涉别人事情的意思。更何况,这还是麻贵学姐的家事。
但是,我仍旧这么说了出来。
「麻贵学姐,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获得祖父的认同么?」
形状娇好的那张艳丽的脸庞,直直地盯着我。披在肩膀上的长发,就像是吸入了光芒一样闪耀着金黄的颜色,麻贵学姐的嘴唇边浮起了一丝苦笑。
「只是来打发打发时间而已,比起去尼斯什么的要强多了。」
麻贵学姐把脸背了过去。
就好像是盯着什么东西看着一样,她的视线强烈的投向了前方。
「而且,无论祖父是不是认同我,我都是姬仓家的人。」
有点尖锐的声音。
麻贵学姐微微加快了步伐。
「祖父一直非常不喜欢拥有一半外国人血统的我母亲。甚至在母亲怀上我的时候,就说那不是我父亲的孩子,在我刚生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DNA的检查。
但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却有着姬仓家专属的证明。」
麻贵学姐用优美的双手拨开了长长的头发。
在裸露的后背上方,凛然的脖颈中,有一颗像是花瓣一般,又像是鳞片一样的青色的痣。
看着这艳丽的景象,我不禁摒住了呼吸。
「就是这个。」
在黄昏的光线中闪烁着的金色长发,如同瀑布一般从麻贵学姐的手间散落了下来。
「在姬仓家中,每隔几代就会有拥有这颗『龙鳞』的人降生。朝仓家最初的那位巫女好像也有这么一颗痣。我祖父的身上,也有着同样的东西。」
麻贵学姐挥动着双手,长发如同飞沫一般在空中舞动了一瞬间,随后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背后。
她转过身来,意志坚决的对我笑了笑。
「因此,就算没有检查,我也被认同为是姬仓家的一员了。在这之后,也一直被教育成能够与姬仓这个名字相称的人,连结婚的对方也已经选好了名家的贵公子。」
那个笑容,丝毫想要没有渴求同情或者安慰的感觉。相反,如果有人这么做的话,只会彻底的被她拒绝吧。
家族、血液、束缚。
麻贵学姐所在的世界,是与我完全无缘的一个地方。
无关本人的意愿,自从生下来以后就不容分辩的……
在学校里,麻贵学姐都被大家当成是一个情报通,拥有着绝对的权力,甚至被大家称呼为『公主』,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一样。
或许,她也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生存的——
麻贵学姐虽然担任了乐团的指挥,但平时却不怎么参加社团的活动,总是一个人呆在音乐厅最上层的画室里面,自己绘着图画。
其实麻贵学姐也很想加入美术社,但是祖父却命令她一定要加入乐团。那个时候的麻贵学姐是满脸笑容的如此告诉我们。
而音乐厅上的画室,就是这么做的条件。
她只能够在那里,自由的画着自己想要的绘画。
我满是不安的心中,感觉到了像是玻璃般透明的疼痛。
麻贵学姐的表情,冰冷又僵硬。
「如果我在一百年前出生的话,肯定也会想姬仓百合那样,成为背负着巫女这种名号的罪人,被关在深山中的小屋里吧。」
这句话语,让我感觉到空气也为之冻结了一样。
背负巫女名号的罪人——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来,土产店的大叔也曾经说过类似的事情。『反正巫女啊疗养啊什么的事情都只是要面子而已吧,好像大小姐在本家那边非常被嫌弃的样子』……
姬仓百合究竟为什么会被她的家族抛弃呢?
空气中散发出清爽的感觉,缓缓沉下的夕阳把周围染成了鲜血的红色。就如同应着这个变化一样,麻贵学姐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带着点魔性,好像变成了什么非人的事物一样。
她鲜红的舌头,在唇边轻轻舔了舔。
「也不对,比起百合来说,我应该更像是白雪吧。我也肯定想要摆脱着无聊的封印,为了自由的欢欣而颤抖着身体,让整间大屋染上鲜血,对那些把我关押的人们进行复仇吧。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激动的感觉呢。」
微笑的嘴唇和她的声音,都透出了一种黑暗的激情。
略微翘起的嘴唇散发着一种性感,而她的眼中却潜伏着冰冷残酷的、如同恶魔般的愉悦之情。
就好像,白雪附在了麻贵学姐身上一样——我不禁为这种「想象」感到颤抖。
我装出平静的样子说了。
「昨天晚上,我读了泉镜花的《夜叉池》。就是秋良母亲的那本遗物……那本书里的白雪,虽然是一个妖怪,但也会因为想要和恋人见面而大动肝火,也会为了百合而决定继续留在池子中,它也有着像人类般可爱的地方哦。要是村人们没有把百合当作活供品的话,白雪肯定不会作为妖怪,而是作为村子的守护神,继续遵守那个约定的吧?」
简直像是原子学姐一样,热心的说法。
麻贵学姐表情中的魔性渐渐淡去,出现了一副寂寞的脸孔。
「……《夜叉池》啊,我也读过了。」
我们朝着绯色的夕阳,缓缓前进着。
「虽然我很明白被封印在池中的白雪的焦急心情,但是我却没法像白雪那样陷入深深的恋情。就算身子被打得七分八裂,就算灵魂被燃烧的只剩下萤火虫般的光芒,也要达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身边……
我无法像白雪那样……无法像萤那样,去爱。」
雨宫同学的名字从麻贵学姐嘴中出现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啊啊,麻贵学姐也像我一样,在拥有激烈恋情的白雪身上,看到了雨宫同学的倒影呐……
不过,这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
因为从我们送别她以来,也才经过了一个月左右而已……
葬礼是在雨中的教会进行的。
虽然我和远子学姐都未曾流下眼泪,但伴随着敲打在伞上的雨声,我们都能感受到心中共同的疼痛。我在那时才知道,什么是无法诉之于泪水的悲伤。
麻贵学姐并没有哭泣。
至少,在我们的面前没有。
但是,和雨宫同学的关系比我们更深刻的麻贵学姐,肯定会感受到比我们更加深沉的悲哀吧。
但麻贵学姐肯定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百合最后还是跳下那个池子了呢……后来我听说夏天的时候,池子那里会聚集起大量的萤火虫,曾经在半夜里跑去那里看过一次。
我好想看到,并非人工萤火虫的……真正的萤火虫。
但是,不管我在那里等了多久,一只萤火虫也没有出现。
之后我才得知,这里会出现萤火虫的季节,是在六月和七月之间的时候。
到了八月……萤火虫已经到达了他们寿命的终点,已然消失不见了……
我可是在池子边上等了整整五小时啊……真是让人丧气呢。」
萤火虫的寿命是非常短暂的。
散尽了短暂的光辉之后,就如同花朵一样,月光一样,梦幻般的消失了。就如同,镜花的世界一样……
背朝着我,稍微走在我前方的麻贵学姐的样子,有种和《夜叉池》中的白雪重合的感觉。
被囚禁在水的牢房之中,大声喊叫着渴求着自由,但是被百合梦幻般的歌声所感动,守护着两人恋情的那个妖怪的公主。
——这家的两人,让我很是嫉妒,但也有点羡慕。
麻贵学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守护那为爱而死的雨宫同学呢。
是否会羡慕那个拥有着自己无法办到的那种死心塌地的恋爱的人呢?
是否也像白雪一般,麻贵学姐也因为雨宫同学的存在而感到有所欣慰呢?
空气渐渐变得冷了起来。
麻贵学姐带着点生气的感觉嘟哝着。
「不管怎样,我都没有办法像萤那样只靠着爱情而生存下去,也无法像樱井流人那样游戏人间。我,最终也只是我自己而已。」
好像想要挥开这种伤感一样,麻贵学姐突然回过头来。
燃烧着的夕阳,照出了她带有深意的尖刻表情。
「呐,心叶,虽然白雪一直被那个约定所束缚,但你不觉得,所谓约定就是用来被打破的东西嘛?」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
麻贵学姐现在的声音、表情,就如同是白雪本人一样。我的背脊不禁感到一阵颤抖,汗毛也竖了起来。
麻贵学姐微微笑了笑,又走了起来。
我跟在了她的旁边。
但是紧张的心跳并没有因此缓和。
「约定」究竟是什么呢?如果麻贵学姐是白雪的话,束缚着她的是姬仓家的血液么?那麻贵学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说,麻贵学姐也想像《夜叉池》中的白雪一般,把那口大钟砸个粉碎么?
也想自己亲手碾碎那花朵,破坏那月亮,让一切一切都陷入疯狂么?
我的背后又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怖感。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危险了。
因为对于麻贵学姐来说,可以制止她这一行为的萤,已经不再存在了。
◇◇◇
说起家人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带着温暖柔和的表情。
她会用像是想起已然失去的幸福岁月般的眼神,看着远方,微微带着点哀伤的感觉……
她从心底爱着尊敬着她优秀的父亲,她对于他们间的羁绊一直有种自豪的感觉。她总是期望着,能够成为一个无论何时都能与她伟大父亲相承的女儿。
她也非常非常喜欢像是少女一般文静的母亲。我和妈妈很像的哦。她眼中闪耀着光芒,开心的这么对我说。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她都喜欢的不得了,真的很想和他们说说话,想听听他们温柔的声音,想让他们抱着自己,宠着自己。
但是,那个愿望,终究还是无法实现……
也因此,她其实一直,寂寞着。
◇◇◇
「哇!」
打开玄关的大门时,我不禁吓得向后仰了一下。
鼓着脸颊的远子学姐,正靠着玄关的墙壁,蹲着膝盖,在那里翻着一本古旧的书。
麻贵学姐睁圆了眼睛。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看书啊?」
作为主人的麻贵学姐明明已经回来了,但是管家先生仍旧没有出来迎接,大概是因为玄关这里坐着一个座敷童子的缘故吧。
远子学姐仅仅把脸面向我们,用像是闹别扭一样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们一下。
「我爱在那里读书是我自己的自由啦。」
说完,马上又把头别了过去。
「但是坐在那里的话屁股不会疼嘛?」
「心叶就算不来担心我的屁股也没关系的。」
「那直接坐在地板上的话不会觉得很凉么?」
「很遗憾,这里非常的暖和哦,一点问题都没有。」
麻贵学姐突然大笑了起来。
远子学姐马上抬起了头。
「有,有什么好笑的啦!」
「啊~~~没想到你会反应的这么直接呀,真是让人治愈啊。把心叶一起带走真的是做对了。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啦,麻贵!」
远子学姐满脸通红的站了起来。
「还有,心叶是我·的·后辈啦,请音乐部的部长不要擅自把他带走啦!」
麻贵学姐笑了笑。
「啊呀,你嫉妒了?」
「才不是呢!只是作为心叶的学姐,我有保护心叶不让他被坏人拐走的责任而已。心叶的妈妈也对我说心叶拜托你了呢。」
我妈妈说拜托你了……那不是电话里说的客套话而已嘛。
而且拐走……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不良少年啊。
听到玄关的争吵声,别墅里的人都聚了过来,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话。实在是太让人害羞了。连鱼谷小姐都在边上瞪着我,让我更是难受起来。
「看远子学姐你睡得那么香,所以我才没有叫你起来而已。而且,我们只是到镇上去了一下,我没有被拐走啦。」
远子学姐的嘴唇微微弯了起来,一副不满的样子看着我。
麻贵学姐马上跟了一句。
「就是嘛,心叶,我真的玩的很——开心哦。下次再一起约会吧~」
她还对我眨了眨眼睛,挑拨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重重的踏了一下地板。
「好!开心的话实在是太好了!我也可以在玄关这里安静的看书,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凉爽愉快哦!」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玄关这里呆了多久啊。
远子学姐像是小孩子一般吵嚷着,然后咕噜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咚咚的走开了。
麻贵学姐在我身旁抱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
擦身而过的时候,鱼谷小姐用一句「秽亵。」给我带来了沉重的一击,我慢吞吞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难道说今天是我的女难日么?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稿纸上写下了新的三题故事,拿着稿纸,走向了远子学姐的房间。
「远子学姐,是我啦。」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敲了敲门。
没有回答,从刚才开始都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了,难道还在生气么?
「我进来了哦。」
我转开了门把手,走了进去,看见了垂着长长三股辫的那个纤细身影。
她像是上体育课般蹲坐在古旧的椅子上,好像在看什么书的样子。放在膝盖上的书本也已经老旧的发黄,是从书库里的书架上拿来的吧。
「……」
她刚才好像的确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声,因为我踏入房间的时候,学姐的背脊轻轻颤抖了一下。
然而,仍旧顽固的沉默着。
「……」
「那是从书库里拿来的么?」
越过她的肩膀,我对远子学姐说着,但她仍旧只是轻轻抖动了一下。
「……」
虽然远子学姐的侧脸看上去还在闹脾气的样子,但脸颊并没有鼓起来。
表情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而是微微皱着眉头,撅着嘴唇,一副有点垂头丧气、又有点害羞、还带着点困扰的表情。
应该是在后悔在大家面前发那么大脾气了吧?虽然想要和好,但是开不了口,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了吧?
舞花偶尔也会这样一副表情包着膝盖。
真是的……远子学姐比起舞花可是大上不少了啊。
比起麻贵学姐和琴吹同学来说,远子学姐真是容易明白多了。
不过,也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就算一直以来都被她折腾着,还给我添了很多很多麻烦,但却会一直呆在她身边的吧。
因为她是能够率直的说出『对不起』和『谢谢』的人。
我从背后偷偷看了看学姐正在看的书页,读了出来。
「——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听说打了麻醉的话就会说胡话,我很害怕会把它说出来,所以请不要给我打麻醉了。」
「啊呀!」
远子学姐突然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和我视线交会的时候,脸突然红了起来。
「旧假名的文字,读起来果然很困难的呢,这到底是什么书啊?」
远子学姐脸上还是红红的,扭扭捏捏的回答了我。
「这是镜花的《外科室》啦,这是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发表的著名的短篇,也是镜花的处女作。」
我用手扶着椅子,站在了远子学姐的身边,开始倾听她的叙述。远子学姐脸上还留着一点点害羞的表情。但是她的声音,仍旧毫无停顿的继续了下去。连我们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变成了柔和的金色。
「高峰是一位医学士,某天她正在给一位美丽的女伯爵夫人进行手术。但是那位夫人却拒绝了打麻醉,并拜托高峰就这么进行手术。因为她有着一个秘密,是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如果因为麻醉而神志朦胧的话,肯定会不小心把它说出来的。高峰听取了夫人的愿望,就在无麻醉的情况下切开了夫人的胸口……」
远子学姐的眉毛轻柔的合下。
看着她的表情,不由让我想起黎明时看到的那个寂寞的样子,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夫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突然用力抓住了高峰的手腕,向下一划,自己把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切了开来。接着说了——『你,并不认识我。』。
而那个瞬间,高峰也回了一句话。
『我,不会忘记。』」
远子学姐的嘴唇微微抖动着。
抓着书本的双手也用尽了力气,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我的胸口也像是有手术刀切过一般,散发着锐利的疼痛。
——你,并不认识我。
「夫人的脸上立刻浮现了无比开心、天真烂漫的笑容。随后便安然的停止了呼吸。
其实两个人仅仅在九年之前曾经擦身而过。那是连对话也没有交换过的、短短的一瞬间。然而就是那一瞬间令两人互相吸引,坠入爱河,并且把这份感情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深处。
他们两个人,都根本没有想象过对方可能也记住了自己吧……
然而,两人却都没有忘记那如同梦幻一般的瞬间。
就好像是冰凉的山栀子酿的酒呢……无论是语言,还是故事,都显得那么透明,那么梦幻……
微微的花香一直残留在嘴间,给人一种非常苦闷,揪心的感觉,让人不禁多次重复读着这个场面呢……」
远子学姐又一副没有力气的样子低下了眼神。
她对于这个故事,肯定倾注了相当多的感情吧。
不,或许只是因为这是别人的书,又已经过了尝味期限,不能够把它吃掉而觉得很可惜吧……
我把写完的三题故事,轻轻地递向了眼前的她。
「这个就当作晚饭吧?虽然不是山栀子风味的美酒啦。」
远子学姐睁圆了眼睛。
她把镜花的书放在膝盖上,双手接过我递过去的原稿纸,脸也转向了我这边,绽放了如同花朵一般的笑容。
「谢谢,心叶,我开动了!还有,刚才生气了真的是很对不起。」
我的心中也像是有花朵开放了一般,散发着温暖的感觉。
因为『谢谢』这么一句话而感到很开心,因为『对不起』这么一句话就觉得不得不原谅她了。
至今为止,也一直都是这样的。
远子学姐一边说着「在中午的时候,我已经把剩下的《托尼奥·克勒格尔》全都吃完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都快饿死了啦。」,一脸开心的样子,把我原稿纸一点点撕碎,啪唧啪唧的吃了下去。
「哇,就像是莴苣鲑鱼炒饭的味道呢~文化祭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齐心协力一起制作电影的故事哪,题目是什么呀?」
「『文化祭』『电影』和『握手』。」
「呀,这就是青春呀~太王道了~啊啊,咬着莴苣时候的那种娇嫩的感觉,真是太美味了~炒饭也很入味呢,火候也正好。鲑鱼也有种略带咸味的甜甜的感觉呢,洒在炒饭上的鲑鱼籽也很有嚼头,像是要在舌头上裂开来了一样!」
到第二张为止,都还美味的吃着的远子学姐,在把第三张稿纸放入嘴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了起来。
「那个……为什么突然从屏幕里面伸出了手来啊?还不只一支,好多好多的手伸了出来——呜呜,本来爽朗的酱油味突然变成了辣椒炒饭的味道了啦。不要,莴苣突然变成了西瓜的味道了啦~鲑鱼也成了章鱼烧了~连鲑鱼籽都变成了樱花果酱的味道了啦~呜呜,已经一塌糊涂了~~~~~~~观众的手竟然和屏幕里面伸出来的手握住,被吸走了精气~~~~~」
半哭着吃完了最后一口,远子学姐把脸搭在了椅子背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嘛,这只是相应的小小报复而已啦。早上被远子学姐踢到的脑袋,现在还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呢。虽然看她那么开心的对我说了『谢谢』以后,胸口微微有点不好受的感觉就是了……
「心叶好过分,太过分了啦!一开始明明就很美味的。果然和麻贵一起出门了以后,心叶就变成不良少年了!」
远子学姐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瞪着我。
「最近都没怎么写这种样子的故事,偶尔享受一下刺激不也很好嘛。还有,这和麻贵学姐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天也是硬被她拉去做保镖的而已。」
「唔,真是过分的女人啊。」
「远子学姐你也差不多。」
这不是你自己经常做的事情嘛,我有点呆掉的这么想着,远子学姐突然从椅背上探出身子,膨胀着的脸颊靠了上来。
「今天和麻贵说了些什么啊?你们到哪里去了?又干了些什么事啊?麻贵有没有对你做了什么?我不会生气的哦,你就毫无隐瞒的告诉尊敬的学姐吧。」
「你眼神很可怕哎。」
「……因为,心叶的女朋友一定要由我面试过并且认同她才行的。第一次面试、第二次面试、第三次面试、还有最终面试,我会好好把关的。麻贵这种人在审核档案的时候就不合格了。要是和那种女人交往的话,一定会被吸走体内的精气,瞬间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啦。」
远子学姐咔嗒咔嗒的摇着椅子,一边说着。
「要是真的要这么做的话,我还是不要做你的后辈了!」
我稍微镇静了一下,一边忍着头痛,一边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远子学姐。
事务所里发生的事情,还有麻贵祖父的事情、痣的事情、白雪的事情。
还有麻贵学姐说到和雨宫同学相关对话的时候,会显得有点寂寞的样子……
全部告诉了学姐之后,她微微撇着嘴唇,一副不满的样子说着。
「呜呜……那个腹黑女果然在策划些什么事情吧,真是的……重要的事情一点都不说,还要随便使唤别人,真是让人很不爽呢。」
远子学姐站了起来,一边转着圈子一边抱怨着。
「要是有事情拜托我的话,干吗要这样靠着欠款的话题把我绑过来,还这样时不时地浮现一种迷题一样的感觉,只要直接对我说拜托我的话就好了嘛。但是却要这样把事情都瞒着我,重要的东西一点都不肯说出来,我也只能自己探寻了呢。
要不这么做的话,就不能明白麻贵究竟在冀望什么样的『想象』了,真是没效率啊。」
远子学姐……平时明明都一副躲着麻贵学姐,很讨厌她的样子,但其实还是很担心她的吧。
「还说想要抓住她的弱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才、才不是呢!我真的只是想要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一生都用远子大人来称呼我而已!心叶把我扔在一边,和麻贵一起出门的时候,我也有在好好调查噢。才不是一直呆在玄关那里等你们回来而已的,真的啦!」
她拼命的辩解。
「调查了些什么啊?」
「我打了个电话。」
「打给谁了?」
「那个马上就会揭晓了。」
说着远子学姐就挺了挺前胸。
「总之,一定要好好整一整麻贵,我们的这个目标是不会变的哦。我们一定要让麻贵好好的把这件事记牢哦,心叶,绝对不能被麻贵怀柔过去了哦。」
「我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根本没有那种目标啦!」
「好啦,现在还是先去洗个澡吧,弄干净了以后,我们就开始作战会议哦。」
远子学姐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跳下了椅子,向着门边走了过去。
啊啊,果然今天晚上也要继续么?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碰到白雪的时候那种样子了。
「要是悬疑故事的话,现在去洗澡的人就会被杀掉了哦。」
我轻轻的说完,远子学姐马上跳了起来。
「呀!那、那种只是迷信啦。」
远子学姐露出一副哭泣的表情,提心吊胆的样子走了出去。
肯定在洗澡的时候,也会一直很在意背后的感觉吧。嗯嗯,你就好好害怕吧。
我正「想像」着远子学姐那个样子的时候。
走廊里突然传来了「啊——!」的一声悲鸣。
是远子学姐的声音!
难道说幽灵那么快就出现了么!?
我打开了房门,朝走廊奔了出去。
「远子学姐!」
我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跑动着。
周围也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开门声,接着传来了好几个脚步声。
「不要,什、什么……!」
又是远子学姐的声音。
在那个拐角那儿!
我跑到那里的时候,脚底不小心滑了一下。
「哇!」
「心叶!」
腰上感到一阵疼痛,我跌坐在了地板上。手心里好像碰到了一股滑腻的液体。走廊下有一大滩水渍,渐渐染湿了地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哪里漏水了么?
「心叶,你没事么?!」
远子学姐向地板上的我靠了过来,满脸担心的样子看着我。
这时,在别墅里工作的佣人也终于跑了过来。管家、家政妇、庭师、厨师、还有女仆的鱼谷小姐——全部都到齐了。
他们看着地板上渐渐扩散的东西,好像以为那是血液的样子,骚动了起来。
「血,血——」
「妖怪出现了——」
空气中染上了狂乱的气氛,大家都变得无法正常思考起来。这时远子学姐站了起来,试图平息大家的混乱。
「不是的。这并不是血,只是普通的水而已!」
我又碰了碰那些液体。虽然因为浸湿了地毯而不太好分辨颜色,但那的确不是血液。手上感到一种滑溜的感觉。
的确如远子学姐所说,这只是普通的水……哎?
仔细一看的话,地板上到处都散布着草叶一样的东西。当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身体不禁马上发热了起来。
「喂,这不是水草么——」
庭师大叔拿起了黏滑细长的草叶,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表情一下子变得恐怖起来。
「水草!」
「难道说是池子里的水草么!」
「白雪果然来了!」
到处都发出了惊恐的呼喊声,鱼谷小姐用手捂着嘴巴,害怕的看着黑色地板上散布着的,如同昆虫死尸一般的水草。
就在这时,屋子里的灯光忽然消失了。
黑暗降临在我们身上,周围发出了好几声悲鸣。人与人撞在一起,声音与声音混杂纷乱,恐怖感直袭心间。就算打开开关,灯光也没有亮起来,使得混乱更为加剧了。
「喂,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谁这么说了一声,大家一瞬间静了下来。
冰冷感觉的空气中,大家全都竖起了耳朵,听到了水龙头中流出水的声音。
「是厨房。」
家政妇用强忍着恐惧感的声音说了。
到底是谁打开了龙头?麻贵学姐么?不会,她应该还在二楼的……难道有别的谁潜入了这间屋子么?
我回忆起八十年前,那一个晚上发生的大量杀人事件,背后袭过一阵颤抖的感觉。
而且,连别的方向也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是一楼的盥洗室!」
厨师的声音也带着点颤抖。接着是一楼的大浴场,然后是二楼的盥洗室、二楼的浴室——四周传来的如同瀑布般的水流声,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整间房子中的水龙头都被打开了么?就好像是被水牢围了一起来一样,让人呼吸非常的难过。我现在就有种要发作的感觉——
「总、总而言之,一定要让这些水流停下来,这样实在是太浪费了。」
紧紧藏在我背后的远子学姐,说出了非常现实的道理。虽然这也没错啦,但是那在背后用力推着我的双手,能不能先放开一下啊,那是让我去的意思么?
突然又有双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侧腰。我看了看一旁,原来是鱼谷小姐用单手用力抓住了我。
鱼谷小姐也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颤抖着。
大家聚成一团,摒住呼吸向二楼的浴室走去。就好像那片黑暗中有谁潜伏着一样,大家都害怕的慢慢前进着。
有谁「哇」的叫了一声。
「谁、谁啊,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
「又、又是水塘——」
漆黑的地板上,水面反射着光芒,不像是水龙头中流出来的,而像是谁浑身湿透走过这里留下的痕迹一样。
远子学姐如同喘息的声音从我的肩膀后面传了过来。
「我们就顺着水痕走走看吧?」
抓着我上衣的鱼谷小姐,轻轻抖动了一下。
虽然这个意见有些危险,但远子学姐却说只要大家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于是我们顺着水痕前进着。
现在要是谁滑倒的话,肯定会带着大家一起倒下吧。
空气中有种微微湿润的感觉,额头上也渐渐留下了冷汗。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使得水龙头的水流声,听起来好像更响了一样。
麻贵学姐现在怎么样了呢?我突然想起了以前从她那里听来的惨剧的情景。
——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剩下来。
——有一具尸体被镰刀切开了喉咙。
——一具尸体被铁锹剜掉了整个前胸。
——一具尸体的头被火枪打爆。
——一具尸体是从楼梯上摔下折断了脖子死了。
水痕一直向一楼西侧的书库里持续着。
那扇门已然半开着。
我们摒住呼吸靠近那里的时候,强烈的臭气袭上了我们的口鼻。
「唔。」
「好臭!」
大家都用手捂着鼻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推开了房门。
鱼谷小姐像是要阻止我一样,发出了「啊……」的轻叫声。
大门整个打开的时候,像是腐烂的血肉般的味道扑面而来。
还有,什么东西在蹦跳着的啪啪的声音——
背后的远子学姐像是要发出尖叫了。鱼谷小姐也保持着抓着我上衣的姿势,僵在原地。
头脑中有种恐怖的感觉冲了上来,全身都像是冻住了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恶梦啊——
地板上散落着大量的鱼。
其中有些鱼可能还活着,但是也已经动不了了,湿润的鳞片在黑暗中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
这里,明明应该是百合与秋良的圣地啊——
原本应该是互相爱恋的恋人们度过温柔宁静日常的这个书库,现在正散发着如同无底沼泽一般的黑暗、混沌、恐怖的感觉,就像是要让人脑袋也裂开一般的猛烈臭气,正在眼前扩散着。
门的那一边,简直如同地狱一般。
突然,我们身后传来一阵光芒。
「!」
所有人都好像觉得寿命要缩短了一样。
但是,拿着手电站在那里的,是麻贵学姐。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这僵在原地的我们说了。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骚动的样子,我还以为又要像八十年前那样变得到处都是尸体了呢。不过看起来大家都没事啊。」
她脸上完全是一副没有出现尸体真是可惜啊的表情。她从哑然愣在原地的我们身边走过,进入了书房,用手电照了照地板。而地板上的鱼群的嘴巴和鱼鳍也因为光线轻轻震动起来,白色的鱼眼珠也渐渐转向了我们这边,大家都一副慌张的样子撇开了视线。
然而麻贵学姐像是完全不在意散落在地板上的鱼群和它们散发出来的臭气一样,安然的来回走动着,用手电照亮整个房间,缓缓地巡视着。
我正觉得这样的麻贵学姐才是最可怕的时候,家政妇突然发出了「啊呀!」的叫声。
长椅子的对面,浮现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那个穿着白色衣衫、留着及腰白发的女性,正背对我们站在那里。
麻贵学姐用手电照上去的时候,她慢慢转了过来。
战栗的感觉让我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闪闪发光的金色眼眸。
从裂开的口中露出了尖牙。
那就好像是——
「啊啊……啊……」
鱼谷小姐睁大双眼左右摇晃着脑袋,喉咙中发出了不能称之为语言的声音。
「白雪」的那张脸上,覆着一张般若的面具。
「——!」
手电发出了「啪!」的声音,亮光突然消失了。黑暗再度降临,周围也传来了悲鸣声。
在走廊中抱头蹲下的人,立刻逃跑出去的人,只顾在原地大声尖叫的人。远子学姐也用双手紧紧抓住了我。
鱼谷小姐一边颤抖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啊……约定……约定……」
正感觉好像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声音在天花板上如同鸟儿般快速的移动着。
窗户被打破,窗帘被外面的大风卷起,月亮的光芒也射了进来。
「心、心叶……那个……那个」
耳边传来了远子学姐断断续续的声音,她用手指着窗户。
格子状的窗户那边,伸过来一只细的只剩骨头一般的雪白手臂。
那只手用力摇晃着格子窗户,另外一只手就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微微蠕动着。
窗户的那边,披着般若面具的脸孔正向这边窥视着。在那面具中央的,金色的眼眸——
非现实的情况不断发生着,我的感觉也好像要麻痹了。我既没能发出叫声,也没能移开我的视线,只得直直的盯着这一样的光景。
麻贵学姐啪啦啪啦的踢开鱼群的尸体,走向了窗边。
让人惊讶的是,麻贵学姐虽然想要抓住那只从窗户中伸过来的手臂,但是「白雪」的手腕就这么从她的紧握中滑了出去,消失在了黑暗的彼方。
瞪了坏掉的窗户一眼,麻贵学姐咂了一下嘴。
流水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了,如同深渊般冰冷的寂静感,散布在整件书房中。
远子学姐仍旧用力抓住我,战战兢兢的抬起了脸。鱼谷小姐也依然恐惧的睁着双眼,僵在原地,她的视线前方,正是麻贵学姐。
沐浴着从窗户中射进的妖异月光,麻贵学姐像是带着什么深意一般,缓缓张开了嘴唇。
「要是这之后,心叶也像八十年前一样,扔下我一个人离开这里的话……白雪肯定会再次出现的吧,到了那时,这个房子或许又会变成一片血海了吧。」
◇◇◇
「白雪」的确是存在着的。
当我看到被古老的约定所束缚、关押,渐渐的变得扭曲起来的那个存在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战栗的感觉,我究竟应该如何描述才对呢。
就好像潜伏在那个被诅咒的房屋里的暗影,聚集起来、浓缩起来,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少女的形状一样——
虽然很稀少,但是这种东西的确存在着。
既是人类,却又有着非人的那一瞬间。那是不能用我们的常识来衡量,寄宿着狂暴的原初之魂的,其真面目永远不得而知的异质存在。
那实在是太过不现实、却又极为现实,我只能毫无办法的惊愕着,颤抖着。
那个时候,「白雪」那满载愉悦的快乐笑声,高亢响彻的理由。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个不可理解的谜团。
但是当那个夏天已经远远离去,在无论是人或时间都已经成为过去的这个现在,我终于能够靠着想象,到达那个笑容的彼端了。
对,那肯定是…… |
昨天的骚动过后,全体一起对别墅进行了大扫除。
幸运的是电力只是因为电闸落下的缘故,很快就恢复了,但就算房屋中恢复了照明,地毯上的那些死鱼也不会就此消失。
大家一起把死鱼收集起来,把地毯拨开,再用拖把把地板全都拖干净。
「大小姐,你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虽然管家先生还有点害怕的样子,却仍旧这么对我们说了,然而我一点想睡的感觉都没有,和远子学姐一起加入了清理作业。
麻贵学姐则是一副平常的样子,若无其事的捡起死鱼,往箩筐里扔了过去。
远子学姐则是把三股辫绑在自己头上,脸上带着三角巾,连手套和罩衣都穿上了,全副武装。虽然她试着抓住鱼尾巴想要把它提起来,但是最终好像还是做不到的样子,试了几次以后就放弃了,专心于用抹布擦拭地板的工作了。时不时的,远子学姐还会像是要挥去不好的想象似的左右摇着脑袋。
其余的几个人也都保持着沉默,一副非常劳累的样子继续着清理作业。
鱼谷小姐则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僵硬着脸庞一句话也不说。
整间屋子总算变得干净一些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了。双手和衣服上都染上了鱼腥味,轮到我洗澡的时候,我全身涂满了肥皂,几乎要把皮肤磨破似的用力擦试着。
过了两点之后,我终于能够躺在床上了。
远子学姐又抱着枕头钻上了我的大床,我已经连把她赶走的力气都没有了。
「请不要再踢我了。」
我只来得及这么说了一句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的头上还是肿起了两个小包。
「远子学~~~~姐!」
「对、对不起~~」
远子学姐一边嘟哝着要去洗脸,一边逃出了我的房间。
真是的……我皱着眉头换好了衣服,走出了房间。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我思考着昨天的怪异光景,不禁觉得有些忧郁。
我一直推测白雪其实是人类。送来的威胁信、从屋顶浇下的水,都是只靠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昨晚发生的那件事——
我回忆起了书架前浮现的那个白发的女子,头颈不由感到一阵寒冷。难道是所有人都看到幻觉了么?
还有那些鱼和走廊里的水渍,根本不是一个人就可以办到的。像这样潜入房屋,还要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条件下做到这些事情,这怎么可能……!
仔细考虑着的时候,阴冷的感觉也越发严重了。
但就算碰到了这么危险的事情,麻贵学姐也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看不出什么想要抓住犯人的意愿。是在……等待什么发生吗?如果是的话,又是在等什么呢?
我走下楼梯的时候,看见楼道下鱼谷小姐的身影。
「早上好。」
她没有回答我。
应该不是故意无视我,好像只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呼吸好像也非常痛苦,脸色也已经超越了发青的层次,变成了蜡烛一般的白色。连脚下都有些摇晃的样子。
我正对她如此无力的一副样子感到惊讶的时候,换好衣服的远子学姐跑了过来。
「小纱代,早上好~~哎呀?」
远子学姐好像也感觉到了鱼谷小姐奇怪的样子。
「小纱代,你过来一下。」
远子学姐拉着鱼谷小姐的手走到了楼梯下,两人的额头靠在了一起。
「果然!好烫!眼睛也很红。小纱代,你昨天根本没有睡觉对吧?今天就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
鱼谷小姐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远子学姐的存在一样,用游移的眼神看了看她,接着脸上浮起像是在害怕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我不能……睡着。会听到……那个歌的。」
「歌?什么歌呀?」
鱼谷小姐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扭曲着脸孔、睁圆了眼睛,痛苦的嗫嚅着。
「奶奶……教给我的……从龙之国……传过来的,毬球歌……」
「龙之国?」
远子学姐皱起了眉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样。
龙之国,究竟是指什么呢?
「呐,小纱代,我们还是先回去房间吧。我会和管家先生他们说的。」
鱼谷小姐一直低着头,我陪着她和远子学姐一起来到了她的房间。
那是在一楼的一间四叠半大小的朴素房间。衣柜上放着一个如同彼岸花般绯色的毬球,看到它的时候,我身体一震。
那个老旧的毬球……之前好像也看到过……
难道刚才提到那个毬球歌,就是指那个时候鱼谷小姐唱过的那首……?
远子学姐从柜子里拿出了被子,让鱼谷小姐躺在了里面,随后我们两个离开了房间。
关上房门,正要走出去的时候,从我们身后传来了一阵歌声。
那边的小水泽中站着一条蛇
八幡长者的,小小女儿
那样精巧的站在那里
头顶珠冠
脚踏金靴
啊就这么呼唤吧就这么呼唤吧
行向山脉行向荒原……
我和远子学姐对视了一眼。
没过多久,我们带着放了蜂蜜的热牛奶和退烧药回到了房间,鱼谷小姐已然直起了身子,像是抱着小孩子一样抱着那个毬球,轻轻地唱着同一首歌。
那边的小水泽中站着一条蛇
站着一条蛇
那单调的声音和如同在彷徨与幻想世界一般的空虚眼神,让我皮肤上泛起一阵战栗的感觉。
昨晚的事情,竟然对于鱼谷小姐的精神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么?
虽然看上去很坚强的样子,但毕竟她还只是初中生而已,也不是不可能……
远子学姐让她喝下了热牛奶和退烧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似的和她说着乱七八糟的话题,不久后鱼谷小姐总算睡着了。
看到鱼谷小姐总算睡熟了,我们也离开了房间。
「那首歌,是在镜花的《草迷宫》中出现过的歌。」
在稍微离开房间的地方,远子学姐这么说道。
「我记得那本书的主人公是个叫做叶越明的人吧。好像是四处探访母亲唱过的子守歌的时候,不小心走进了一家满是怪物的房子什么的?……难道是鱼谷小姐的祖母曾经读过《草迷宫》,然后又把这首歌教给了鱼谷小姐么?但那龙之国又是怎么回事?《草迷宫》里面,也像《夜叉池》那样出现过龙神什么的么?」
「那倒没有……但是……」
远子学姐好像有什么在意的事情,皱了皱眉头,又用手指抵着自己的嘴唇,就那样陷入了沉默。
那个晚上,远子学姐在我的床上把百合的日记全都读给了我听。
用红色抚子花压成的书签,被夹在书页之中。
我靠着床背,伸着双脚,倾听着远子学姐的叙述。
『秋良先生会不会就这么离去了呢。从他朋友来访之后,他一直是那样难受的表情。他的朋友曾说过,外出留学是秋良先生一直以来从心底期望着的梦想。我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秋良先生曾经告诉过我。』
『看着那样陷入思虑的秋良先生也让我觉得很难过,于是想要和千郎一起外出散步一下,但是巴伦却猛地扑上来对我大叫着。千郎非常愤怒,一副想要向巴伦冲去的样子,我慌张地阻止了。』
『白雪到屋子里来了!我看向窗口的时候它就站在那里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全都交给我的话不就好了,约定什么的不去管它就好,要是这样的话就能获得自由了哦,它这么诱惑着我。但是,我决定不会打破那个约定的。我是祈祷姬仓一族繁荣的巫女,而且也是父亲大人的女儿。虽然我不像父亲也不像同族的任何一个人……也有人总是针对这件事说我的坏话。但是父亲大人却总是称我为「我的女儿」。成为父亲后妻的新母亲,在我还呆在那边的那段时间里,也总是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我绝对不能让父亲他们失望。』
『秋良先生最后还是决定要去留学了。我偶然听到他这么对朋友说的时候,眼前好像突然一片黑暗,胸口都好像要裂开了一样。这个物语终于要结束了,物语要结束了,物语要结束了。』
『又从父亲大人那里收到了新的书。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只剩下它们了。只要看到父亲的笔迹的话,我应该就能安定下来吧。这么想着,我来到了管家的房间,撕开了刚刚送到的包裹,打开了新的书本。虽然管家先生曾经告诉过我绝对不能做这种事情,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好像一切都会变得疯狂起来了。
然而,我翻开封面的时候,我明白了这并不是一直以来父亲大人给予我的那些书本。
连父亲的书,都再也不能给我安慰了。「给我的女儿」这句话,再也不会在我心中响起了。我只剩下了如同坠落黑暗之底一般的绝望。』
『我的桌上放着管家拿来的父亲大人送来的书本。我翻开封面,直直的盯着父亲的那句话语。眼泪不禁奔涌而出,停也停不下来。
我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而是已经去世的母亲不贞的结果而出生的罪恶的孩子,大家平时说的这些话语,难道都是真的么?
哪里都再也找不到我的幸福了。我要是现在遇见白雪的话,一定会输给那个诱惑的吧。一定不能在晚上到那个池子去。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窗户就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回头一看,白雪正在那里对我微笑着。回去,快回去,我无数次的恳求着。』
远子学姐蹲坐在床上,用淡淡的声音继续读着百合的日记。
那低下的侧脸,看上去很安宁的样子,但眼眸中已然渐渐湿润了。
——百合被别人传闻说并不是姬仓家的孩子。
现在想起来的话,无论是土产店的大叔,还是麻贵学姐,都说过类似于这样的话。百合不能和家人呆在一起,肯定是有其理由的。难道那是因为,百合是已经去世的母亲不贞而产下的孩子么?
百合所感受到的悲哀,现在正压迫着我的胸口。
同时,日记中和白雪有关的记述也渐渐增多了。至今为止都只在池子边遇见的那个白雪,开始出现在别墅中了,还会在晚上敲起房间的窗户。
它逼迫着百合的内心,疯狂的感情渐渐涌现。
『求求你,不要再过来了,白雪。不,不是的。约定还在继续的。不对,不对,也不是这样的。我才不是像你一样的妖怪。我不能到池子那边去。约定。约定是——』
『白雪在窗口召唤我。我不能到池子去。还是用红色的花朵吧。白色的又丑又讨厌。白色的花全部,全部都撕碎了扔掉。我不能到夜里的池子去。因为月光也是白色的,是白色的,白色,因为,因为,是白色的,白色的。纯白的。好丑。好可怕。是,白色的。父亲给我的书。巴伦在吠叫。要是想要出去的话巴伦就会吠叫。千郎被巴伦咬了,全身是血。一边哭着一边疗伤。因为流的血实在是太多了,我还以为千郎会就这样死掉。见不到千郎了。秋良先生下周就要走了。』
日记中罗列着意义不明的语言。
或许,这时的百合已经渐渐狂乱起来了吧。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的意识渐渐输给了睡意,变得浑浊起来,脑袋中,混乱的闪动着百合、白雪、穿着古装的麻贵学姐和远子学姐、鱼谷小姐、夜里的池子、绯色的毬球、还有萤的身影,让我没有办法理清思绪。
害怕晃会不会突然消失,不安的抱着人偶唱着子守歌的百合是鱼谷小姐,下令要把大钟破坏的人是麻贵学姐,被铁锹剜贯进了自己前胸的百合是远子学姐。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个梦呢。
凡是梦境,终有醒来的那一天。
恋爱终究,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而已。
晃,肯定会回来的。
不对,秋良还是离开了。
我的意识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奔流,而身体也像是陷入了这奔流一般,渐渐的沉重起来。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传入我耳中的话语,突然变得平稳了起来。
『发生了,非常非常开心的事情。我再也不会悲叹了。我是这个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明明是很和煦的内容,但是却从哪里透出了一点苦闷和悲哀的感觉。
远子学姐继续用那样的声音读着日记。
『和秋良先生定下了一个约定。
非常重要的约定。
我边答应着边点了点头。
我还问了他能不能种种柠檬和天人花,他笑了起来。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秋良先生的笑容。
在那之后,我呆在房间里,用水色的颜料画了一幅画。
满墙壁的书。在那正中,带着比谁都要开心,都要幸福的笑脸的,我。
我也和自己定下了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和别的约定是不同的。这是我绝对不会打破的约定。
因为和秋良先生相遇了,在这之后,我也一定能够一直微笑下去的吧。』
到这里,就结束了哦……远子学姐的微微嗫嚅声,渐渐的离我远去了。
我微微的睁开了眼皮,看见了同前两天那个黎明时分一样的,带着寂寞神色的脸孔,红色的抚子花从日记的最后一页中,轻轻地落了下来。
看着那样一副悲哀的样子低着头的远子学姐,我胸口就好像感到了一股被勒紧一样的不安感觉。
啊啊,真是的,要是什么都只是做梦,醒过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妈妈正过来准备叫我吃早饭的话,该有多好啊。
◇◇◇
她的那个约定,是如此的纯洁、美丽、坚强、勇敢,而又严厉和残酷。
她用拼命藏起悲哀和苦闷的表情,直直的盯着我,静静的对我说,或许是她自己搞错了也说不定。
『自己也没有办法好好的吧这件事说明清楚。』
『但是,却不得不这样做。』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那个父亲的女儿啊。』
在她的身体中流淌的,从远古的过去所流传下来的不可思议的血脉——在与他人共度的时光中结下的羁绊,那便是所有一切的开始,这一羁绊把我和她拉到了一起,强烈的联结了起来,而却又把我和她远远的分了开来。
但是,很开心,很幸福,能够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能够呆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一点也没有后悔。
她用着带着点悲伤的温柔眼神看着我,这么对我说着,在如同温暖白花般的那天里,不管我多少次呼喊,多少次恳求,她也再没有向我回过头来。
就好像她的那些小习惯在我眼前自然的再现了一样,我不停不停的想起她,重复追忆着从我们相遇到分离的那段故事。
那个水之精灵,现在正在做些什么呢?
而在那之后,我也终于从我们两个人曾经一起度过的那间小小的书屋中,离开了。
◇◇◇
终于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的,并不是母亲的声音,而是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以及巴伦吠叫的声音。
现在是清晨。天空还处于刚蒙蒙亮的时候,远子学姐在我的身边背对着我,抱着枕头发出嘶——嘶——的呼吸声,睡得很香。
昨天晚上一直在我枕边读日记给我听的吧。我还能微微的记忆起,轻声说着「到这里,就结束了哦……」的远子学姐的声音。但是那句话之后我好像就睡着了。
外面巴伦的声音,变得越发吵闹起来了。我从床上爬下来,打开了面对庭院的窗帘。
一瞬间,我不由得呆掉了。
大门对面,停着一辆巨型的摩托车。
在那辆车边,有一对男女正抱在一起,热烈的亲吻着。
就算巴伦正把头伸出栅栏,汪汪的狂吠,那两个人也丝毫不在意,挪都不挪一下的倾着脸,贪婪的持续着热烈的亲吻。
那个女性有着不输麻贵学姐的美妙身材,穿着紧身的赛手服。染成金色的头发垂落在肩膀上,从远处看过去也能知道是个很漂亮的人。
那个男性则是穿着牛仔裤与夹克衫,身材高大肩膀也很宽阔,也是个很不错的男——不对,这不是我认识的人嘛。
那不是流人嘛!他是远子学姐寄宿的那家人的儿子,虽然看上去像个大学生的样子,但其实是比我还要小一岁的高一生。
为什么,流人会在大清早的时候,在麻贵学姐家门口,上演这种激情画面啊!
「……呜,心叶,你起来了?」
身后传来的迷糊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前边的头发因为睡姿而翘了起来,远子学姐撑起了身子,用还很朦胧的眼神看了看我。
「早上好,心叶。」
「早……早上好。」
糟糕!绝对不能够让远子学姐看到窗帘那边的那副光景。
「为什么要把窗帘拉上呀?」
「因为太阳光很亮啦,怕你刺眼。」
「?好像还没到太阳升到那么高的时候嘛。」
远子学姐从床上走了下来。我偷偷从窗帘的缝隙中看了看那边的样子,激情画面还在持续。流人,那也太长了啦!快点结束吧。
「哇哇,不要到这边来啦,远子学姐。」
「唔,怎么了?」
好像她觉得更奇怪了,一脸怀疑的表情,越发接近过来了。
「你想要把什么东西藏在窗帘那边?巴伦为什么叫的那么厉害啊?」
「白、白雪啦!因为白雪就在窗帘那边哦。」
「哎!」
远子学姐的脸色马上发青,开始向后倒退起来。
呼,这样总算不要打开窗帘了。
「不、不要,心叶,怎么办呀~~不过,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才行!」
她用带着决意的延伸,伸出了双手,把窗帘向左右拉了开来。
我刚安下的心有点放松,就没能阻止住她的行动。
「哇!」
窗帘被拉开,外面的风景全部显露了出来。
流人仍旧沉浸于激情画面之种。原本在嘴唇上的亲吻,已经开始向脸上和耳边移动,然后又回到了脸颊,开始向脖子进发了。
远子学姐用双手抓住窗户,全身微微震动着。
接着,她打开了窗,探出身子大声叫了起来。
「流人你个笨蛋————————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真是的,为什么就不能普通一点的过来呢。」
换好衣服,编好头发的又回来的远子学姐,用银制的托盘敲了敲流人的脑袋。
「还不是因为,远子姐你说有很紧急的调查要我马上过来的啊。我又没有驾驶执照,电车的末班车也已经开走了。这种乡下地方又不能搭车过来。我就只好拜托有车子的熟人咯。」
「就、就算这样——为什么要在那边接吻啊!不能够在别人面前作这种事情的啦!我从幼儿园开始和你说过一百万次了,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改啦!」
不如说,从幼稚园开始连续说了一百万次也不放弃的远子学姐更加厉害一点吧。
和流人接吻的那个女性,已经开着摩托车回去了。临别的时候,还一边说着「下会见咯。」,一边又和流人亲了一下,这越发激怒了远子学姐。
「这怎么行呢,都拜托人家送过来了,我难道就说声好的谢谢就打发人家走了么?要是在国外,这只是很平常的啦!」
「这里是日本,你是日本人啦!」
远子学姐用托盘「咕——」的一声用力压住了流人的脸孔。
「喂,远子姐……!我鼻子要被压坏了……唔,不能呼吸了!心叶学长帮帮我……」
虽然我觉得那只是自作自受,但我还是把远子学姐的手腕轻轻向后拉了一下。
「这样就足够了啦。他难得从大老远的赶过来的。」
「呜。」
远子学姐交互看了看微微抽动的流人和我,微微噘起嘴唇,放下了托盘。
「呼——真是危险啊,心叶学长,太感谢你了。」
「下次再看到你做那种不知羞耻的事情的话,就算心叶拜托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远子学姐瞪了流人一眼,坐在了椅子上。圆型的桌子上,放着家政妇刚才拿过来的早饭。那上面有一盆由茄子、辣椒、番茄等等夏季蔬菜做成的,用橄榄油调味过的煮菜,还有烤过的长棍面包,切成细丝的芝士,和半生的煎鸡蛋。茶壶里的是热热的红茶。玻璃杯中的则是高级的矿泉水。
远子学姐则打开了福格的《水妖记》,把书页慢慢撕碎放进了嘴中。
「弗里德里希·福格,是1777年出生的德国作家哦。他出生于拥有古老家系的贵族之家,祖父还担任过普鲁士的将军。福格在1811年从军人转为作家,发表了自己的代表作《水妖记》。
水妖温蒂妮,爱上了伯爵胡德勃兰特,最后成为了她的妻子。而胡德勃兰特有一次忘记了水妖的禁忌,在水面上咒骂了温蒂妮,于是温蒂妮便不能再停留于人类的世界,回到水里的世界去了。
失去了温蒂妮的胡德勃兰特,又和别的女性结婚了。
但是这在水的世界里是不允许发生的事情。温蒂妮必须遵守规章,用自己的手亲自杀掉胡德勃兰特才行。
就好像啃着是放了许多沙丁鱼干的硬麦面包一样的感觉,既质朴,又让人怀念,还带着点苦涩的感觉……怜爱的滋味……一边嚼着,硬麦面包的酸味也就更甚,与沙丁鱼干的自然甜味混合起来,在舌头上留下一种苦涩的余韵呢……」
远子学姐发出啪唧啪唧咀嚼着纸片,然后吞了下去,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真好啊,把自己喜欢的男人杀掉,让他永远成为自己的东西,我最喜欢这段了。」
已经解决完自己的那一份,一边像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吃起了远子学姐的煎鸡蛋,流人这么说着。远子学姐鼓起了脸颊,瞪了流人一眼。
「这才不是带着这种想法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故事呢。这是被无法反抗的规矩而束缚的水之精灵的悲伤恋爱故事啦。
在和新的妻子结婚的那个晚上,温蒂妮从一口白色的喷泉中出现了,胡德勃兰特对她说,如果要死的话,还是希望能够吻着你去死。温蒂妮和他亲吻着,落下眼泪的那个场面,实在是太过凄美了,就好像占满了整个心间一样的感觉,和你那种轻浮的接吻可是完全不同的哦。」
「是是。」
流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把煎鸡蛋和黄油一起夹进了长棍面包,混在一起吃了下去。
我听着他们这种毫无顾虑的对话,不禁觉得,这两个人果然就是住在同一个家中的青梅竹马呢……而且流人还会为了调查远子学姐拜托的东西,慌忙赶过来。如果只是为了姐姐似的青梅竹马的话,普通人并不会作到这么多的吧。
胸口的深处,感到了一种痒痒的感觉。
吃完早饭以后,流人将调查的结果告诉了我们。
在姬仓家别墅发生大量杀人的事件之后,敷岛秋良就照原先预订的行程前往德国留学了。同时期去德国留学的日本学生,曾经在给家人的书信中提到过秋良的事情,流人好像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了相关书信的样子。
「秋良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好像曾经因为压力太大而经常发生呕吐的情形,还疗养了一段时间。而且语言不通的问题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另外,他平时说法的方式和礼仪都显得非常正式,让人觉得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而且他同别人的交往也非常少。酒也从来不喝,每天落日前就一定会回到住宿的地方。有个同样是日本留学生的人想和他变得亲密一些,但总是不成功,就好像自己被他讨厌了似的,敷岛秋良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般高不可及的人,他在信中曾经这么抱怨过。」
秋良还经常会一个人发呆,那种时候他总是会用手指摸着自己的耳朵,眼神也显得非常忧伤的样子。模耳垂的这种癖好,本来是在日本时候分别的恋人的癖好,但是那个恋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曾经带着灰暗的表情告诉过别人。
摸耳垂,这是百合的癖好——
当秋良摸着自己耳朵的时候,或许正想起了在日本时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吧。
百合跳水自杀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对于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得恋人终结了她的生命,秋良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一瞬间,我不由把秋良和自己重叠了起来。
那岂不是比死还要可怕的,自责的痛苦么!
还听说秋良在留学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回到过自己家中。肯定这也是因为百合的事情,让他不断痛苦着,就像连胸口都要裂开了一样吧。就算留学期间过去了以后,他也仍旧留在了德国,还有一段时间行踪不明。
那时德国已经进入了黑暗的时代,那个写过信回家的日本留学生在回到了本国以后也一直担心着秋良的事情。后来他收到了还留在德国的朋友寄来的信,上面说那个朋友看见秋良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走着的样子。那个小孩的样子和秋良也很像,应该是结婚成家了吧。
秋良在那之后的人生,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远子学姐用食指轻轻抵着嘴唇,侧耳倾听着。
流人则继续说了别墅五十年前发生火灾时候的事情。
「警察把这个事件作为人为纵火案进行了调查,但是结果也还是没有抓到犯人,让人觉得很奇怪。因为起火源并不是仓库或者什么远离别墅的地方,而是主屋的正中央哎,明明是半夜着的火,通报却又非常快。而且那天正好是姬仓家主一个人住在别墅里的日子,这才是最最蹊跷的地方。就连他眼睛受的伤,也不像是火灾造成的。还听说他被抬进医院的时候,满脸都流着鲜血呢……」
流人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红茶,把杯子放回了茶托。
「五十年前那场火灾,绝对有什么内幕。大概是因为姬仓家的缘故,本地的警察才没有好好查下去的吧。而且,姬仓家直接在这件事情上施压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五十年前的家主,就是麻贵的祖父吧。」
「嗯,也是现家主姬仓光圀。不过那时候他只是个刚刚当上家主的年轻人而已。意外的是,他小时候好像因为身子病弱,一直在乡下地方疗养。直到白雪事件之后,本家的人也渐渐去世了,变得没有直系的男子可以继承家位了,才急忙把他搬出来的,最初他也只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公子而已。一开始好像也经常被周围的人瞧扁。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本性也渐渐显露了出来,最终他把所有的对手全部都击溃,还把自白雪事件以来开始衰落的姬仓家,带向了从未有过的繁荣,就连现在也正作为家主持续着他的君临。真是个怪物啊。」
——祖父在我们家族中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无论谁也不能违逆他,就连发表意见都不允许。
麻贵学姐也曾经这么形容过她的祖父。
那个姬仓光圀竟然和五十年前的火灾有所关联。这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远子学姐继续问了。
「火灾发生的似乎后,最早过去灭火的人,是谁?」
流人显露出了一幅好像一直在等这个问题一样的笑容。
「是偶尔路过这附近的家庭主妇哦,她的名字是鱼谷寻子。」
「!」
远子学姐探出了身子。
我也倒吸了一口气。
寻子!?鱼谷小姐的祖母也叫做寻子的!而且,那个人正是八十年前,在别墅里担任使用人的那个——
流人保持着笑脸继续说着。
「对,就是那个八十年前的事件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幸存者哦。」
空气好像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远子学姐满脸困惑的表情嘀咕着。
「大量杀人事件的第一发现者寻子小姐,在三十年后同一间房屋里发生火灾时,也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我的背脊感到一阵冰冷的颤抖,冷汗也流了下来。如果这是偶然的话,也太过巧合了吧。
「寻子在向消防暑通报以后,自己就冲向火灾现场去了,甚至还把家主给救了出来呢。她是姬仓光圀的救命恩人哦。去年寻子去世的时候,姬仓光圀亲自还到葬礼现场来哀悼过。」
八十年前发生的如梦幻一般的故事,好像突然间变成和我们所在的现在相关的故事了一样。
远子学姐一脸紧张的表情。
流人又笑了一声。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要是还有什么别的进展的话,会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话说回来,我口渴得很,就拜托你再去泡点茶咯,远子姐。」
他丝毫没有忧虑的声音让紧张的气氛也变得柔和起来了,远子学姐的表情也轻松了不少。
「我知道了。作为你这么努力的谢礼,除了茶水之外我再拿点甜点给你吧。」
「啊啊,你慢走,我不急的。」
远子学姐走出了房间,足音也渐渐远去了。
这是流人突然向我这边靠了过来。
「心叶学长!你今天早上和远子姐在一个房间的吧?你们两都穿着睡衣,远子姐还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啊?整个晚上都在一起么?有没有啥进展?」
我不禁绝倒,难道说流人拜托远子学姐出去倒茶,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么?我感觉到耳边有种害羞的燥热感。
「那只是因为远子学姐害怕幽灵,就擅自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啦。我发誓什么都没有发生。」
「嗳~~~真的?」
流人明显表现出一副失望的样子,用非难的语气说着。
「啊~~啊,虽然我看到心叶学长和远子姐在那之后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大致能够猜想到了,但真的是太可惜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你还要一副责怪我的口气啊?」
「真是的,要是远子姐真的有在烦恼的话,就应该采取更加大胆一点的行动嘛。」
我马上反问。
「远子学姐在烦恼?」
流人一副色色的样子,用带着点什么的眼神,看着我。
「这种程度的烦恼么大家都有的吧。就算那样她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高中生嘛。一直都会烦恼那些大的东西啦,小的东西的啦。心叶学长,难道你就没什么头绪么?」
脑中浮起了黎明时看到的那张悲哀的脸庞,我胸口不禁感到一阵苦闷的感觉。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我,流人意义深刻的笑了笑。
「嘛,这种时候就请写一些很甜的故事给她看吧。夏季讲习结束后,她一直在家里抱怨,好想要吃心叶学长写的点心的哦,真爱闹别扭啊。」
真的么?
就算我不写,远子学姐所喜欢的那种甜甜的故事,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吧。
「对了!就让我教给你一个在远子姐丧气的时候让她恢复精神的单词吧。」
我一边困惑着,流人的嘴巴靠上了我的耳边,像是魔法咒文似的告诉了我三个单词。
「喂……!用这种题目来写,也让人太……害羞了吧……这些词真的能让远子学姐打起精神么?」
「这绝对比能量饮品的效果还要好。素材肯定没问题了,接着就看大厨本人的能力了呢。」
他一副得意的样子说着,眼神却突然变得温柔了起来。
「放心吧,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啊。」
我的心间闪过一道暗影,他又一次,说我是远子学姐的作家。
明明我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啊。并不是因为远子学姐怎么样不好,而是因为作家什么的,我绝对不会……
手指冷的好像变成了冰块一般,心情也急速变坏,就好像要陷进记忆的泥沼的时候,房屋的大门被打开了。
站在那里的并不是远子学姐,而是一副心情很差样子的麻贵学姐。
「果然,是你啊。」
她用带刺的眼神看向流人,以硬硬的声音说着。
「大清早就在别人家门口,和一个金发女像野狗一样干那种事情,听说有一个笨蛋来访的时候,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这突如其来的难听话语,让我吓了一跳。
麻贵学姐对于流人的厌恶感,能够从她平时提到那个名字时的声音和脸上露出的厌恶表情有所了解。肯定在雨宫同学还活着的时候,还在和流人交往的时候开始,就很讨厌他了吧。
都是因为流人把我也卷进了雨宫同学的事件,害的她整个计划都变得混乱起来,那时候麻贵学姐一副很不开心样子对我说过。
因此,我能够明白麻贵学姐肯定不会欢迎流人的来访。但如果是平常的麻贵学姐的话,绝对不会用这么露骨的感情来表达的。
对,如果她边笑着边说讨厌的话还好……
「果然,还是一副把别人看成虫子一般的眼神呢,公主大人。」
流人的表情也僵硬起来。
就像麻贵学姐讨厌流人一样,流人对于麻贵学姐也有些憎恨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当时流人毕竟被她监禁在医院里,还对外宣传说下落不明。而且在事件结束以后,麻贵学姐也从未向他道过歉。
流人保持那副表情站了起来,走向了麻贵学姐。我不觉摒住了呼吸,握紧了满是汗水的拳头。
两人如同仇敌般的互相瞪视着。来到麻贵学姐眼前之后,流人一副尚有余裕的样子,翘起了嘴角。
「嘛,这两三天应该要麻烦你了,请多指教咯。」
「不要,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我没有地方住哎。」
「这不是我管的事情。」
两人的视线给人一种带着热度的感觉,空气就像是要闪现火花一样的紧张。
「麻贵学姐,流人是为了调查八十年前的事件才来这里的。而且,把流人叫过来的,是远子学姐哦。」
「那又怎么样?」
就算说出远子学姐的名字,麻贵学姐的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她的视线反而变得更加险恶了。
「我只要看到这副对女人吊儿郎当的眼神,就觉得非常愤怒。也行啊,如果你能用便利店的那种塑料袋封住嘴巴,发誓一生都不说话的话,我也可以让你留下的。」
「你是恶鬼吗?」
「这也总算能让你学习到,不是世上所有的女生都会袒护你的。你还应该感谢我呢。」
「啊啊,是这样么,是不是我还得交学费啊。」
「不需要。你快点给我消失吧。你这人的存在本身就让人觉得恶心呢。萤去世还不到一个月,你就和别的女人,在别人家门口干那种事,别开玩笑了。」
流人的脸孔上,马上浮现了热气,一副不爽的样子。
「因为萤,已经死了啊。」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流人的膝盖踉跄的弯了起来。
是麻贵学姐用手刀打了一下。她挑起了眉毛,眼中闪耀着愤怒的火焰,大声喊叫起来。
「你这个家伙,早点因为大量出血死了就好了!亏我还亲切地把你抬去医院,还特意照顾你!」
流人也用怒鸣驳了回去。
「我那时候根本就是被你监禁在那里,你还故意把苹果啊菠萝啊落在我的伤口上,完全在虐待我不是么!」
「你是不是根本没听到我说什么啊!早知道就用水果刀刺上去,把你的伤口再搅搅烂就好了!那样你也不会这样短短一个月就改变心意了吧?」
「那不是没有办法嘛!萤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啊!不管是一天还是一个月还是一年都一样!就算再过上百年,我也不能再遇到萤,也不能再抱住她,也不能再亲吻她了啊!」
怎么办啊……连流人都变得这么感情化了。连他也在用让人心口难受的悲痛声音,叫喊着。
「我做不到像黑崎那样可以爱着坟墓中的亡灵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活生生的女人的话,根本没法将我束缚住。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那样生气,但是请别对我迁怒!」
麻贵学姐的脸庞完全变成了红色。
下一个瞬间,她的脚抬了起来,狠狠地踢在了流人的侧腹部。
「!」
那里是,流人被雨宫同学刺过的地方。
流人睁圆了眼睛,跪在了地板上。
「真是,让人觉得恶心的小孩啊。」
她扔下这么一句话,一副郁闷的样子用手拂开了落在脸上的头发,麻贵学姐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流人!你没事吧!」
我慌忙冲了上去。
「……唔,毫不留情啊,这个暴力女。」
流人抱着侧腹部,发出了一阵呻吟。塌下的肩膀有点落寞的样子,很少见的看上去有些丧气的感觉……我安慰了他一下。
「……麻贵学姐看到你的时候,肯定就想起了雨宫同学的事情吧……肯定很难受的吧……还有,你也不应该用那种方式来说那些话吧。」
「……也是呢。」
流人并没有抬起头。我看见了他咬紧嘴唇的样子。他发出的嘶哑声音中,混杂着苦闷和悲痛的感觉。
「……如果,萤还活着的话……或许我就可以只喜欢她一个人。
第一眼看到萤的时候,我就有预感,这个人可以完全的绑住我呢……要是她能够活下来的话,肯定会变成那样的吧……」
——应该说是我总算遇到了理想中的女性了么——这家伙应该能够成为对我来说特别的存在哦。
——遇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就算只有她也是可以的了。
我回忆起了流人在餐厅轻松的对我说出的这些话语,就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还有在葬礼的那天,一边撕碎雨宫同学写下的信,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哭的流人……
要是有更多的时间的话,就可以带她去更多不同的地方了。也可以让她吃更多的东西。让她变得胖起来。能让她喜欢上我就好了。
沐浴着空中降下的大雨,满脸流着泪水,那时的流人一边颤抖着一边如此喊叫过。
「……但是,萤已经不在了……不论等到何时,也再也找不到了。能够爱我爱到想要把我杀掉的那种女生。」
胸口不禁感到一阵苦涩的感觉。
对于雨宫同学的故事,我只是一个旁观的读者而已……
但是对于流人来说——雨宫同学的离去,肯定让他感受到了不亚于麻贵学姐的悲伤吧。肯定,只有这两个和雨宫同学深深关联着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悲痛、绝望、和丧失感吧,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两人才会这样争吵。
走廊里传来了爬着楼梯的轻轻足音,还有黄油的香甜味道。
远子学姐要回来了。
流人马上站了起来。同时远子学姐也带着满脸笑容走进了房间。
「不要意思,稍微来晚了点儿。」
「抱歉,远子姐,我已经要走了。」
「欸?怎么了,突然就?」
托盘上,放着红茶的茶壶以及放了砂糖的杯状蛋糕,远子学姐保持端着托盘的姿势,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流人一副流连的表情,用手抓起了两个杯状蛋糕,又放了一个在嘴里。
「嗯,很好吃。」
「呐,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得来一次我想要在这里观光一下啦。反正你们就在这里,我偶尔会来看看的。」
「那住宿的地方怎么办?」
「我是准备住在熟人的大姐姐那里啦。」
他挥了挥拿着杯状蛋糕的手,走了开去。
「真是的,完全没有在反省嘛!」
远子学姐鼓起了廉价,咚的一声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
我说了句「我去送送他。」,向流人追了上去。
在大门口,我叫住了正在用杯状蛋糕怀柔巴伦的流人,他一脸惊讶的表情转过了身。
「哎呀,心叶学长……有什么事情么?」
「要是在镇上没地方住的话就回来吧。我会说服麻贵学姐的。」
「啊,没关系的啦。我很擅长找地方住宿的,而且又是夏天,就算在野外过一夜也没什么。」
「我很希望你能够留下来。要是白雪又出现的话,光靠我一个是不够的。而且远子学姐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流人像是小孩子一样的笑了笑。开心的看着我,说了。
「啊,你是在担心远子姐吧。」
「才不是这种理由啦。」
「不用担心,远子姐在非常情况下是很强大的。嘛,虽然有时候会有点糊涂啦,不过那种时候就要靠心叶前辈了。」
「喂,流人。」
「啊~~我也好像和那个唯一相遇啊。真想疯狂般的爱上一个女人呐。」
流人开朗的说了声「再见」,一边摸了摸巴伦的头,走出了别墅。
我带着略为不安的心情,目送着那个值得信赖的,坚实的背影直到渐渐远去。
巴伦像是催我快点回去一样顶着我的屁股,我走回去的时候,麻贵学姐架着双臂,一脸僵硬的表情站在门口。
「……那个家伙,已经走了吧?」
「流人并不是忘了雨宫同学。要是雨宫同学还活着的话,他或许就能只喜欢雨宫同学一个人了。他对我这么说的。」
「……」
麻贵学姐的眼中,也浮现了同刚才的流人一样的苦涩感。
「……可惜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麻贵学姐生硬的说着,别过了身子。那个坚强、堂堂的背影,不禁让我觉得有点和流人相像的感觉。
我也叹了一口气,走进了别墅。
远子学姐还在房间里等着呢。我一定要快点回去了。
我正爬着楼梯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声音。
「?」
好像在争论什么的阳子。
那个拐角的房间么?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对话声越发的清晰起来了。
「怎么办?连过来迎接的男人都出现了,这不是完全和八十年前相同了么?」
「接着,等那个学生回去以后,我们就会被杀掉么?」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都有好好遵守那个『约定』的!」
我感觉到鸡皮疙瘩渐渐竖起来的感觉。
这是管家他们的声音?
他们把流人和来迎接秋良的那个友人的身影相合,在担心我是不是会离开这间别墅么?
但是,那个约定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和谁约定的?
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心跳也加速着。
我小心不要发出足音离开了房门前,就在我摒住呼吸想要走上楼梯的时候——、
走廊的拐角,在胸前抱着绯色毬球的鱼谷小姐,如同幻影一样的站在那里。
「!」
实在是太突然了,我心跳都差点停止了。
「鱼,鱼谷小姐?身体情况怎么样了?脸色好像还有点差啊。」
鱼谷小姐伸出手腕,抓住了我的衣角,用好像在思考什么的表情对我说了。
「……请尽量,不要单独一个人出来。」
「欸?」
我正想回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松开了手,啪嗒啪嗒的跑下了楼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的手脚越发感到冰凉起来。
果然还是应该让流人留下来更好吧……
回到房间的时候,远子学姐正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她的眼神看起来非常的寂寞,我的心脏不由得猛跳了一下。
我又想起了黎明时看到过的那个眼神。
像是心口被勒紧了一样,我呆愣着站在原地,院子学姐抬起了头,睁圆了眼睛。
「哎呀,你回来了?花了不少时间呢。」
她的膝盖上,摊开着百合的日记。
大概是因为读了那个日记才会有那副悲伤的表情吧,同时我不由的想要回忆起,那个黎明的时候,百合的日记到底有没有被翻开呢?
到底是这日记中的什么地方,让远子学姐感到了那样的悲伤呢?虽然那个内容是让人觉得很心痛的。
「红茶都要冷掉了哦。你在和流人说些什么呢?」
远子学姐合上了日记。在关上之前,那个红色的抚子花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书签。」
「嗯?」
远子学姐再次打开了已经合上的日记本。
用抚子花压制成的书签,夹在书页之间。
「你是指这个?」
「嗯。那个是从一开始就夹在日记里的么?」
「是的哦。」
「是麻贵学姐夹进去的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不像是麻贵会做的事情。」
「那究竟是谁放进去的呢?」
如果是历经八十年岁约的压花书签的话,应该不会还有这么鲜艳的色彩了吧。
也就是说这本日记在麻贵学姐翻看之前,就已经有谁读过了。
远子学姐也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吧。她带着一种奇妙的表情轻声说着。
「大概……是一个很了解白雪事情的人吧。我这么觉得。」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还不太明白呢。只是在想象而已。」
远子学姐合上了嘴唇。
我有点迷惑,要不要把刚才听到的大家的对话,还有鱼谷小姐给我的忠告,告诉远子学姐呢?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精神,我也不想让她更加操心了。
「对了心叶,刚才的问题还没有回答我呢。」
「欸?」
「你到底和流人说了些什么吖?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那种糟糕的话题么?」
远子学姐又鼓起了脸颊,用带点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我完全是自找麻烦,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都被刨根问底的调查了一遍,害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到了下午的时候,远子学姐来到了那间书屋,在里面来回绕着圈子,仔细盯着天花板和墙壁什么的看了起来,好像在考虑些什么问题一样。
中间我为了去上厕所,离开了那件书屋。
我上完厕所,准备去盥洗室里洗手而开门的时候,一张折起来的白色纸条落在了我面前。
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的说……我一边带着点惊讶的感觉一边捡起了那张纸条看了看,上面用原子笔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井上心叶先生
三点的时候,我在山上的池子那边等你。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和你说,请不要让任何人发现的到这里来。
纱代』
是鱼谷小姐留下的!
我的心脏因为紧张感而缩紧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特意把我叫到池子那边去,是不能在这间房子里说的事情么?
但是鱼谷小姐明明和我说过不能到池子那里去的?而且,还对我说尽量不要独自一人出去的——
哎?怎么有点矛盾的感觉。
我看了看时钟,离三点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了。
总之,我先到厨房去看了一下。
「不好意思,鱼谷小姐在么?」
家政妇告诉我,她刚刚出门买东西去了。
难道是到池子那里去了么?果然这张纸条是鱼谷小姐留下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还是过去比较好吧……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我只得离开了别墅向池子走了过去。让人有点疑惑的是,平时只要一出门就会大叫的巴伦,今天并没有出现。
我走在透着林间阳光的小道上,到了池子之后,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广阔的水面,同以前和远子学姐来的时候一样,就像是吸收了阳光一样闪耀着寂静的光彩。带着草木香味的微风吹拂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摇动着树木花草,还有些小虫子飞了起来。
鱼谷小姐,还没有过来么……
正这么想着的这个瞬间——
从我的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一种冰冷的东西压在了我的脸上。
那条毛巾上,有一股药品的味道!
带点酸酸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孔,身体感觉到了危险而挣扎起来。
我想回头看一下,但身子被紧紧的拘住,一动也动不了。靠在我背后的那个身体,既结实又高大,应该是成年的男子——我的意识就在这时中断了。 |
白雪,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我这么思考着。
在我脑中白雪的印象,就是一个寂静的夜里,站在冰冷月光照耀下的池子中央的,披着白色长发的女子。
『铸一口大钟,挂于山间,每天都要撞钟三次,以警醒我,让我忆起那个约定。』
从那性感的红色嘴唇中吐出的,是充满威压的声音。
那个声音同麻贵学姐的声音很像。还带着点朗读《夜叉池》时候远子学姐的声音,变成了一种重叠的声调。
夜色的黑暗中,我微微颤抖着。
『……吾等生性向往自由,欲求自在,冀望于肆意之自我。』
『若汝等遗忘誓言,吾必让此池中之水淹没北陆七郡。』
那个凝视着我的,封印在瞳孔深处的,被夺走自由而产生的憎恨之念,像是鬼火一样燃烧着,闪耀出青白的光芒。
『为了我的自由,世间的生命只不过是数字而已。然而,我不会违背约定,也不会破坏誓言——只要不忘记那个约定,那个誓言。为了让我想起这个约定,你们不要倦怠了撞钟啊。』
撞钟,撞钟,继续撞钟,白雪仍旧不停重复着那些话。
那就是约定的证明。不要忘记。
撞钟。撞钟。撞钟。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穴传来了阵阵的疼痛感。
这里是哪里!
我慌忙跳了起来。
木制的天花板、榻榻米、还有拉门——整洁而又显得上品,这里是旅馆的房间?我盖着散发着阳光香味的被单,躺在被子里面。
「您醒过来了么。」
隔扇被打开,穿着西装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是高见泽先生。就是送我来别墅的那个人。为什么,高见泽先生会——
大概是倒下前闻到的那个药物的影响,我的思考没有办法集中起来。总觉得还有种在梦中的感觉。耳朵深处还响着树木被风吹动的声音。
「用这种粗暴的做法真的是非常抱歉。不过,已经全部都结束了。
他那安稳的口气,和现在这个异样的状况完全不合拍,我越发的觉得混乱起来。
「结束了是指什么意思?我在这之后会怎样?」
外面传来了雨声。
高见泽先生像是想让我冷静一下似的,温和的对我笑了笑。
「明天就会将您送回家里去的,请安心吧。当然天野远子小姐的安全我们也会保证好的。其实,原本是准备由我去别墅迎接您的……预定稍微有了些改变,让您受到惊吓了。真的是非常的抱歉。」
「把我这样拐走,是麻贵学姐的命令么?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事情啊!?」
虽然我瞪着他,但是高见泽先生也仍旧保持着一副笑脸。
「这点就恕我不能回答了。」
温暖柔和的声线中,透露着毅然的决心。
我背后传过一阵轻轻的颤抖,手心也流下了让人讨厌的冷汗。白色拉门的对面,淅沥的雨声凑出了寂静的旋律。
「失礼了,好像有个客人来拜访。」
「客人?」
高泽见先生听到服务员说的话语之后,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接着,又用温柔的表情看了看我,
「那就等会儿再招待您吃晚饭了。」
这么说着,高见泽先生合上了隔扇,同服务员一起走离开了。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该怎么办呢……
我明白了自己并没有危险。只要安静的在这里等下去的话,就可以平安的回到家里去了。
那不也挺好的。
我本来就不想惹上更加麻烦的事情了。悬疑或者冒险,都不是我喜欢的。
而且高见泽先生也说了会保证远子学姐的安全。
啊啊,但是远子学姐一定会自己冲向危险的地方的。要是如同往常那般暴走了,干了什么的话——
突然脑袋发热起来,我感到了一阵穿透胸口般的尖锐疼痛。
果然还是不行!
一定得回到别墅去不可!
我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打开了隔门。好在高见泽先生并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但我没能找到鞋子,只得穿着室内拖鞋走了出去。
服务生正好从我前方走了过来,我心脏猛地一跳。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么?」
「那,那个,浴室在什么地方呢?」
「啊,温泉啊。那个的话……」
服务生带我走向了温泉。
外面下着细碎的小雨。在温泉入口的楼梯口上,我告诉说了声「到这里就好了」,他便走开了。
我就在那里等着,直到确认服务生已经看不见了,便马上穿着拖鞋走了出去,冲进了庭园里昏暗的树林中。
幸好这个镇并不大,只要走到主要干道以后,就基本可以找到回去的道路了。
虽然路上有点暗,还落着小雨,但这样还算不上什么。
穿着拖鞋实在是不方便走路,不过我仍旧急切地向前赶着。
然而,开始走上山路的时候情况就变得非常糟糕了。路上完全没有照明,这到底是回事啊,对于生长在都市里的我来说,晚上外面有灯光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真是小觑了这世界啊。
从头顶降下的那片黑暗,让我的视界变为了一片漆黑,事物的轮廓也变得难以判断起来——就连伸出去的手,也像是被怪异的黑暗所吞没了一样。让人觉得像是太古的夜晚一般的漆黑,现在正降临于这座山中。
不管面向哪边全都是一片黑暗,除了被雨滴沾湿的叶片滚落下来的水珠所反射的微弱光芒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我闭上了眼睛,用手摸索着向前走。
有时会有下垂的树枝划上了我的脸颊;有时会有藤蔓垂在我面前,让我以为是蛇而吓了一大跳;有时地表上突出来的树根会绊倒我的脚下——面对「看不见」这种根源性的恐怖感,我不由得摒住了呼吸,心里就像是崩溃了一般。
祸不单行的,雨渐渐变得大了起来,脚下的地面也越发泥泞,眼前能够看到的东西也更加模糊了。坠落的雨点声让我的听觉也变得混乱起来。湿透的身体渐渐冰冷,明明是夏天,却感到了如同隆冬中只穿一件单衣在外面走着的那种冰凉的寒气。连手指脚趾也渐渐失去了感觉。
喉咙就像是被勒紧了一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像是要破开了。
冰冷的雨水划过我的皮肤,有时树顶上的积水还会像瀑布一样浇在我的身上。
手腕和脸上被割破了小小的伤痕,伤口散发着一股灼热的感觉。拖鞋的鞋底因为沾上了雨水,变得滑溜起来,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了。
头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传来了轰鸣的声音。
打雷了!
背后传来一阵恐怖的战栗感。
这样走在树底下是不是很危险?而且我也听说湿漉漉的身体更加容易吸引雷电的。但是在这雨中的山间,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已经无处可逃了——
雷声如同爆炸一样的响彻我的耳边,我的身体不由轻轻颤抖着缩了起来。心情已然超越了绝望,愤怒又涌了出来。
到底,我这是在做什么呢。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完全遇难了。真是的,实在是太疯狂了。
或许直到天亮为止都呆在原地会比较好一些呢?我已经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但是,只要一想起黎明时分看到的远子学姐那寂寞的眼神,双脚就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起来。
远子学姐还不知道我离开了别墅。突然找不到我了以后,她肯定会担心的吧。搞不好,又会露出那样一副难过的表情也说不定。搞不好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悲哀着。轻小说,
又或许会因为幽灵而害怕的颤抖吧。虽然她总是很要面子的样子,每天却仍旧会跑到我的房间里来,钻进我的被子,其实她真的是非常怕幽灵的吧。
雨宫同学那次,也是这样的。两个人被关在地下室里的时候,虽然她总是主张『根本没有幽灵的。』,但还是整个人缩在墙角,把脸埋在了膝盖间,嗫嚅着幽灵好可怕,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啜泣着。
——真的一点也不想让远子学姐遇上什么危险——因为她总是会马上暴走起来,做那些勉强的事情……我很担心。
坐在远子学姐面前安慰她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酸酸甜甜的感觉。,N+\:V7H,s8Q
并不是想要在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靠自己保护好远子学姐这种满是自信和呆气的想法。而那种能够有我以外的谁来保护她就好了的傲慢想法,我也没有那么强的意志力去思考它。
但是——如果,远子学姐又那样哭泣了的话,我至少……能够做到呆在她身边的吧……
至少,也要让我给她递上一块手帕什么的——
闪亮的光芒同轰鸣的雷声一起从空中降落下来。
被照亮的无数的树木,就像是嘲笑着我的妖怪们一样。
能够听见的声音,只有狂雷、暴风、骤雨的声音。
如果这些都是梦境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我咬紧了牙齿,就像是太阳穴也要冲破了一般绷紧了神经,靠着闪电那瞬间的光芒,继续前进着。
拖鞋里面已经沾满了泥土,而且整个都被水浸透了。
就在这呼吸混乱的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萤火虫……?
不会吧——这种大雨里。
而且,麻贵学姐也说过,现在已经不是萤火虫出现的季节了,在池子那边不管等了多久也不会有一只萤火虫出现的。
然而,那随时会消失一般的如同梦幻一样的灯火,却在我眼前摇弋着。
光点咝——的移动着。
搞不好,它移动的方向就是那个池子呢,我拼命的追了上去。
我根本不相信幽灵。
人在死后也只是回归泥土而已。
但是,那微小的光点却满载了我巨大的希望,我心中突然涌上了一种无可动摇的强烈想法,搞不好那是已经逝去的雨宫同学来帮助我了吧?我不禁思考起了这种平时肯定会觉得羞愧的事情。
我用双手分开积满了雨水的树叶,眼前终于出现了那个闪耀着妖异光芒的黑色水池。
那个淡淡的光点,正在水池的上方翩翩飞舞着。
从这里到别墅,就应该只有一条路了!
太好了,总算回来了!
这是,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叶——!」
「心——!」
「心——叶——!」
心中不由得再度涌起了『不会吧……』这样的惊讶感觉。
我摒住呼吸,用全身力气仔细捕捉着那个逐渐接近的声音。
在黑暗之中呼喊着我的名字的那个声音。
探寻着我的那个声音。
温暖的橘色光芒,从树木的枝杈间透了过来。
终于,披着全身式的塑胶雨衣,单手拿着手电的远子学姐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表情,肯定是一副呆样吧。
双手垂在身边,被雨淋了个湿透茫然的站在那里的我,直直的盯着半哭着鼻子的远子学姐。
雷声好像已经渐渐淡去了,但是雨势却一点都没有变小的感觉。
我们两个暂时,略微隔着点距离,互相看着对方。
「心……叶……?」
远子学姐的眉毛抚平了,就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样断断续续的问着。
「……嗯」
我也一副愣愣的样子回答着她。
远子学姐仍旧一副有点害怕的样子看着我,轻轻缩了缩脖子,
「有……有脚的呐,不、不是幽灵……呢。」
这么说着。
「虽然很冷、全身湿透、到处划伤、又只穿着拖鞋实在是太差了,但总而言之还是好好生存着的。
穿着塑料雨衣的纤细身体,伴随着四散的水滴冲上来抱住了我。
飞散的水滴溅在了我的脸上。不过我本来就已经湿透了,再多些也没什么了。
「太好了~~~~~~~~~~能够碰到呢!真的是活人呢!我还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到池子这里来找找看……还在想要不要带上钉耙什么的呢。心叶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为什么要以我死了为前提嘛!」
「因为,我听说心叶带了行李自己回去了。真的很担心很担心的。心叶就这么突然回去实在是太奇怪了啦~~~~而且到了晚上也不见心叶回来,也联络不上流人,还下起了雨,连雷声都响了起来,我实在是不能一直呆着嘛!」
「在这种暴雨狂风还打雷的晚上出来找我,根本就是无谋啊。」
远子学姐保持抱着我的姿势,抬起了头鼓起了脸颊。
「那心叶也是的啦!连把伞都不撑穿着拖鞋在外面跑,到底是想做什么呀?你到哪里去了?」
「我被坏人抓走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说。」
「什么呀,那是?」
「总而言之,我们快点回去别墅吧。我会在路上说明的。」
我催促着远子学姐,开始走了起来。
我意识到的时候,远子学姐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无论是我的手还是她的手,都流淌的滑溜溜的雨水,满是冰冷的感觉。
然而,却有那么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像是阳光一般染上了我们的皮肤。
远子学姐的存在,和其所散发的温暖感觉,通过她的手心传递了过来。
连带着她还在轻轻颤抖的事实。
「很害怕幽灵么?」
「才、才不是呢!」
「声音有那么点颤抖哦。」
「那只是因为太冷了啦!」
虽然她左右摇晃脑袋否定着,但那害怕的心思已经完全表现在脸上了。
明明这么害怕幽灵,还一边发着抖;明明知道可能有妖怪出没的晚上的池子是非常非常恐怖的地方,也会因为担心我,而跑过来找我。
在雷雨中,那穿着淋湿了的雨衣的样子,就像是扫晴娘一样。
远子学姐手指传来的微微颤抖,让我的胸口不禁涌起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远子学姐很害羞的样子板着脸说到。
「比、比起这个来,被抓走了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和远子学姐手牵着手,走在电筒照亮的小路上,我一边和她说起了之前为止遇到的事情。
「高见泽先生迷晕了心叶,然后把你带走了?」
远子学姐因为惊讶而睁圆了眼睛。
「亏得你还能逃出来啊,没有遇难实在是太好了。」
「……是雨宫同学——」
「欸?」
「没什么。」
要是说出雨宫同学帮了我的事情的话,肯定会被嘲笑的吧。搞不好,还会因为幽灵真的出现了而比现在更加害怕了呢。
「今天肯定是我运气比较好的日子吧。」'|
我决定还是把雨宫同学的事情当作秘密算了。
远子学姐像是在黑夜中绽放的花朵一般笑了起来。
「是呀,双鱼座今天幸运度是五颗星哦。」
「双鱼,那不是远子学姐的星座嘛。」
「我运气好的话,不是也能帮上心叶的嘛。」
「哪儿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了,这是宇宙的真理哦。从今以后如果不更加尊敬我,待我好一些的话,可是会有报应的哦。」
「我才不会尊敬那种偷偷撕破我的英语笔记,把我翻译的布拉德伯里的《雾笛》吃掉的学姐的。」
「那、那只是……一不小心就——」
远子学姐的话语变得扭捏起来。
「吃了校庭里的妖怪邮筒里放着的色情文章,整个人难受起来,翘掉了第五节课一直呆在部室里的又是谁了?那时候我为了照顾远子学姐,下午的课也没有上成。」
「那不是妖怪邮筒啦,是恋爱商谈!还有,我根本没有拜托你留下来吧。只是心叶自己翘课的。」
「『扔下学姐走掉了——』还不是因为你很怨气的说了这话的缘故嘛,我不就只能留下来了。」
「呜——嘛……这种事情或许就是会偶尔发生的啦。」
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话题啊……
一边像平常一样交换着随意的话题,别墅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那幢奇型建筑物所散发出来的阴郁氛围,让我想起了一时间遗忘的不安和恐惧的感觉。
「好奇怪,一点都没有光亮的样子。」
「是停电了么?」
远子学姐用僵硬的表情说着。
发出吱嘎的声音打开了大门,我们走向了玄关。虽然按下了门口的门铃,但是却没有人应答。
远子学姐吞了下口水,推了推大门。
嘎嘎……随着刺耳的声音,大门向后打了开来。
脚下好像倒着什么黑色的东西,远子学姐用手电往上面照了照,马上发出了「啊呀!」的叫声。
倒在入口的,是嘴中吐着白色泡沫,双眼圆睁的,巴伦的尸体。
「……巴,巴伦。」
远子学姐愣在了原地,用颤抖的声音嘀咕着。
我也觉得好像有只冰冷的手握上了我的脖子一样,感到了一阵战栗。
在八十年前,发生在屋子里的大量杀人事件——五具尸体中就有一句是狗的尸体,土产店的大叔曾经这么告诉过我们。那是从口中吐出泡沫死了的——
我察觉到,天花板上的自动灭火装置动了起来,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声音。它喷出了水线,淋湿了地板和楼梯。
「把电筒借我一下。」
我从远子学姐那里接过手电筒,照亮了楼梯。紧接着便看见了墙壁上用某种锐利的东西割出的许多划痕,那上面还散落着红色的如同血迹一样的斑点。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冻在原地的我们背后,刮过了一阵强风,敞开的大门发出了巨大声音关了起来。正在远子学姐被这个声音吓得轻轻跳起的时候,二楼传来了一阵声响。
远子学姐又吓得跳了起来。
我也觉得背后传来一阵战栗感。
一种恐怖的感情爬上我的胸口,我仔细听了听,果然二楼好像有人在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摔下的声音,拖动椅子的声音,还有用力踏着地板的声响。
就好像有人在争吵一样的骚动声。
突然——
一声枪响,穿过了我的耳膜。
就好像是被这声音刺激到一样,我立刻冲上了楼梯。
接着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麻贵学姐的房间!
打开房门,用手电照向里面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梳着两个辫子的头发、纯白色的发箍、还有那个小小的背影。
她的右肩前方,伸出了一根给色的长棍一样的物体,它的前端冒着黑色的细烟,空气中漂浮着有什么东西烧焦了一般的酸味。
当我认清那是猎枪的时候,全身不禁发寒起来。
鱼谷小姐为什么要——!?
前天刚换上的新玻璃又已经被击碎,麻贵学姐正咬着嘴唇站在那前面,用险恶的表情斜眼看着鱼谷小姐。压住的左手手腕中,正有鲜血流了出来。
是鱼谷小姐开的枪么?!
为什么!
仔细一看,麻贵学姐手腕负伤的那只受伤,也拿着割草用的镰刀。
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其他的人又怎么样了!?
「停下,小纱代!」
鱼谷小姐回过头看了一眼。浮现在手电光茫中的那张小巧的脸孔非常苍白,头发也很蓬乱,嘴唇上透着几丝裂缝,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睁圆了眼睛。
「百合小姐。秋良先生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呢。」
百合小姐?秋良先生?她把我们俩同百合秋良搞混了么?
鱼谷小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脸上浮起了混着疯狂和绝望的凄绝表情。
「没关系,这次绝对不会再污了百合小姐的手了。我一个人干就行。」
我一瞬间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鱼谷小姐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全部,都是破坏约定的姬仓家不好!」
枪口转向了麻贵学姐。
「小纱代!我不是百合呀!绝对不能做那种事情!」
远子学姐的叫喊声好像根本没有传达到鱼谷小姐的耳中。她吐出了痛苦的呼吸,锁定了目标,手指扣上了扳机。
麻贵学姐则用带刺的眼神瞪着鱼谷小姐,放下双手大声叫喊着。
「你想要开枪的话就开啊!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约定!也更加没有义务去遵守它!」
鱼谷小姐的脸上,满是如同火焰一般的愤怒。
远子学姐大叫了声「不行!」我则向鱼谷小姐冲了过去,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腕。
就像是要穿破我的鼓膜般的枪击声,响彻在房屋之中,硝烟也随之漫起。^
因为枪身被我挪动了,那枚子弹在墙壁上开了一个洞。
「不要妨碍我!」
这样叫着的并不是鱼谷小姐,而是麻贵学姐。
在满是惊讶的我面前,麻贵学姐用像是要在地上开个洞似的力气,把镰刀扔了下去。
随着嘎的一声,镰刀刺在了地板之上.
麻贵学姐拖着流血的手腕,迈着大步从镰刀一边向这里冲了过来。
鱼谷小姐端正了猎枪的方向。
如果在这种位置射击的话,毫无疑问会打中麻贵学姐的胸前的。然而麻贵学姐却带着好象是自己才是追逐者那一方的锐利眼神,说了。
「来吧!开枪吧!约定什么的,和我根本没关系!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束缚住我!」
鱼谷小姐憎恨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明明全都是——姬仓的错误……!」
「到底和姬仓定下了什么样的约定?」
空气紧张得像是刺痛着肌肤一样。麻贵学姐直直的看着鱼谷小姐。鱼谷小姐则咬紧了嘴唇,一边瞪了回去,一边说着。
「只要『白雪』还存在的话,就不许对这间房子出手……」
「那是和我祖父——姬仓光圀?」
「是的,就是你的那个祖父!还有百合小姐的父亲也是!五十年前,还有八十年前——姬仓家的两代当主,都和『白雪』这么约定了!」
麻贵学姐用非难的声音说着。
「我才不会相信的。为什么,那个祖父要接受这种没有意义的约定呢?是你在说谎吧?因为就算遵守这种约定,姬仓家也一点没有好处不是么?」
鱼谷小姐没法装作不听到这些话的样子。她的脸颊染上了愤怒和不甘的感情。:M"e5x7g"Q%d9L-N6A
「姬仓家的当主同意这种约定,只是为了隐瞒自己的罪孽而已!因为正是姬仓一家,杀了秋良先生!」
我感到身后的远子学姐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也感觉到胸前像是被火矢贯穿了一样。
姬仓家,杀了秋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秋良不是扔下了百合,一个人离开了这里么?他不是去德国留学了么?
鱼谷小姐就像是解放了所有的感情一样,不断说了下去。麻贵学姐一脸绝对不错过任何内容的表情,盯着鱼谷小姐。
「姬仓一族认为秋良先生是一个大麻烦。他们一直恐惧着,要是秋良先生把百合小姐一起带走了怎么办。因此,他们为了不让百合小姐有离开的机会,姬仓家下了命令,与所有听从他们的佣人们共谋,在秋良先生的饮食里下毒把他毒死,最后将他的尸体扔到了那个池子里去了!
奶奶在发觉了这件事情后,就用镰刀把管家杀掉了!
但是,庭师、厨师和家政妇几个人又拿着菜刀和砍刀反攻了过来,奶奶也差点被他们杀掉了,然后百合小姐就带着猎枪,来帮助奶奶了。
奶奶和百合小姐,就靠着她们两个人,就把庭师、厨师、和家政妇全部干掉了呢!」
八岁的女孩子,和十几岁的少女两人,就把四个人全部杀死了么!?
原来寻子并不是尸体的发现者,而是从一开始就呆在那个地方,是杀了那些人的犯人么——!
话语中所包含的凄惨内容,让我背后不禁颤抖起来。
而且,作为被害人的那些佣人,竟然是谋杀了秋良先生的共犯!?
「百合小姐一边开枪射击的时候,一边凄惨的哭泣,这是奶奶告诉过我的。虽然她们想要把秋良先生的尸体从池子里捞起来,但是水草缠住了秋良先生的身体,她们想要用镰刀割开水草,却因为水中太黑暗而没法好好进行,最后只能割开了秋良先生的身体。那是多么悲伤,多么痛苦啊!
在为秋良先生报了仇以后,奶奶和百合小姐两个人,总算把秋良先生的身体捞了起来的时候,百合小姐也只能用力抱着没有手腕的遗体,不断哭泣的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直到现在,秋良先生也还安眠在那个祠堂的地下。」
伴随的战栗的感觉,过去的景象浮现在我的脑中。
从池子中浮现的,浑身鲜血的疯狂女子——以及那个手中握住的,白色手腕。
还有,那个被绯色夕阳染红的庭院里——在古老的祠堂前双手合十的,小小女子。
「这幢房子,是百合小姐和秋良先生见面的地方——也是秋良先生长眠的重要地方!
八十年前,姬仓家为了瞒住那个时间,定下了不会对秋良先生的坟墓和这幢房子出售的约定。我的奶奶,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守护着这幢房子。
为了不让村人接近这里,她一直装成了白雪的样子。
五十年前姬仓家后来的当主到这里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麻贵学姐的身子往前靠了靠。
在窗外吹进的冷风声与雨点的声音中,鱼谷小姐用僵硬的声音继续说着。
「姬仓光圀违背了约定,在房子里面放起了火。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想要把百合小姐与秋良先生重要的这件屋子破坏掉,想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奶奶一直盯着姬仓的人。然后她打瞎了那个姬仓的眼睛,与他再次定下了约定,作为他生命的交换。
只要白雪还存在,就不能再对这间屋子出手了。
自小时候开始,我就从奶奶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百合小姐的故事。奶奶去世了以后,我就从奶奶那里继承了『白雪』的角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试想一下这中间经过的漫长岁月,我就不禁觉得有些目眩的感觉。
——只要白雪还继续存在,就不会破坏这间房屋或池子。
鱼谷小姐的母亲,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扮演着白雪,继续守护着这件屋子呢?
在月夜中披上白色的头发,出没与池子与别墅的周边,让村人以为直到现在白雪也还在这片土地上。
当山地开发要破坏这幢别墅的时候,她就引发各种怪异的事故,传播白雪作祟的谣言。
然后在她死了以后,她的孙女鱼谷小姐又继承了这一任务。
就这样,每次提起开发计划的时候,白雪就会出现,而听闻到这一事件的姬仓家当主,也会明白约定还在继续,于是中止了开发。
这样的事情,在这八十年的时间中,竟然不断的重复着!
麻贵学姐的祖父,也是在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才让麻贵学姐到这里来的吧。
是为了测试,在这个姬仓家的力量所不能达到的地方,以后继者孙女的能力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么?
还是说,他只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告诉麻贵学姐这里的秘密,只是让她独身过来么?
无论是哪一种,麻贵学姐也只是在她祖父的掌心之中啊。
麻贵学姐的脸孔痉挛着,继续问了下去。
「……从屋顶上把威胁信扔进来的,还有往我身上浇满是鱼内脏的腥血的人,也是你吧。」
「是哦,因为我要代替奶奶,守护这间房子!」
鱼谷小姐的眼瞳中浮现了坚强的光芒,她把枪口压上了麻贵学姐的喉咙。
「也请你继续遵守这个约定吧!那样的话,我就会放你一命。」
她的声音、表情都表明了这并不是威胁的话,而是充满了她意志的本意。
即使如此,她其实也是很害怕的吧。肯定也会迷茫,也会踌躇的吧。就连那拿着猎枪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
如果随便就阻止她的话,或许她就会扣动扳机,麻贵学姐的喉咙就会被子弹贯穿了,我只得一动不动。
远子学姐肯定也有同样的考虑吧,她一定也同我一样,摒住呼吸看着她们两的互动吧。
「来!快点决定吧!要是拒绝的话,我马上就把你杀了。」
麻贵学姐的脸上立刻热了起来。像是很无聊似的闭上了眼睛,用非常清醒的声音,轻声说道。
「……真是一副蠢样。」
鱼谷小姐惊讶的睁圆了眼睛.
我也不禁怀疑我刚才听到的话。要知道现在可是喉咙被枪抵住的情况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麻贵学姐!
「那个约定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祖父一直想要隐瞒的,就是这种小事?姬仓家的小姐就是八十年前的残杀事件的犯人,就因为这种程度的小事,祖父竟然就不会破坏这间小小的屋子了?」
鱼谷小姐的手腕、肩膀产生了至今为止最大的震动。
那小小的脸孔上,连同憎恨的同时,还浮现了像是不能理解一样的迷惑、不安、和恐怖的表情。
麻贵学姐又抬起了眼睛。如同被困在池子中的龙之公主一样——那美丽的眉毛倒立起来,瞳孔中闪烁着隐藏已久的憎恨,用满是愤怒的声音说了。
「姬仓一家,本来就是涂满了鲜血的一族。
难道说姬仓一族迄今为止就没有出过一两个杀人犯或者犯罪者么?
自己不用动手而是优雅的坐在高处,把人类当作是肉猪一般屠杀这种事情,他们完全可以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的淡然看着的。像这样厚颜无耻的家伙,现在也好以前也好,姬仓家里都大把大把的存在着。
就算是祖父他,也是一直靠着各种污秽的手段击溃那些碍眼的人,才爬到现在的位置的。但是却因为这种程度的小事,就容忍下去了?难道面子就这么重要么?难道说姬仓家是从来没有人会在背后指点的,清正廉明的一族了么?
就算听到百合一人杀了这么多人的时候,我也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这种约定,太蠢了,简直无聊要死!」
「麻贵!」
远子学姐想要用叫声阻止她再说下去。
鱼谷小姐咬紧了嘴唇,扣下了扳机。
好像感觉到了那种心脏被贯穿一样的疼痛,我的脑中一片雪白。
展现在眼前的这一最坏的情况,已经无法避免了——!
然而,子弹好像没有发射出去的样子。
鱼谷小姐一副焦急的样子,多次扣动了手指。但除了咔嗒咔嗒的撞击声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麻贵学姐用冰冷的眼神看了看鱼谷小姐,继续说了下去。
「那把枪,只能装入五发子弹的。你浪费了太多机会了。」
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轻小说|动漫小说|游戏小说|视觉小说|游戏剧情小说#]
麻贵学姐用单手把抵在喉咙的枪口轻松的推了开去。
鱼谷小姐愕然的愣在了原地。
接着脸上突然浮现了害怕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咔嗒咔嗒的地颤抖起来。
她眼前站着的、好像身后闪动着青白色火焰一般站在那里的那个真正的魔物,宛如要对愚蠢的人类降下惩罚一般。
鱼谷小姐的膝盖正要软瘫下来的时候,她身后有一只白皙的手扶住了她。
温柔的支撑着震惊的回过头来看着的鱼谷小姐的人,就是那穿着啪嗒啪嗒滴着水珠的雨衣,编着长长三股辫的『文学少女』。
「麻贵。你就是为了知晓『白雪』与姬仓家之间订立的约束,才特意作出了整个舞台的吧?」
仿佛让这黑色的空间变得清澈起来一样的温柔眼神,直直的看着麻贵学姐。
手电的光芒,被雨衣上滑下的水滴所反射,让远子学姐看起来就像是被星星包围着一样。
「你从最初开始,就已经察觉到小纱代就是『白雪』了对吧。」
麻贵学姐用僵硬的表情,看着远子学姐。
麻贵学姐从一开始就知道『白雪』的正体了?鱼谷小姐也再度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我倒吸了一口气。
安静的房间中,只剩下了冰冷的雨声。
远子学姐的声音在这样的房间中缓慢的流淌着。
「百合的日记里面,曾经出现过『千郎』这么一个名字呢。『和千郎一起去散布了。』『千郎被巴伦咬了』——只看这些文字的话,或许会以为千郎是百合非常喜欢的可爱宠物吧,但在八十年前的那个惨剧的夜里,千郎的尸体并没有出现在屋子里。
那是因为,千郎就是那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寻子小姐——也就是小纱代的祖母啊。千郎这种叫法,是寻子小姐的爱称而已。」
chiro——
hiro——
(注:千郎读作chiro,寻子的寻读作hiro,发音相近,因此为昵称。)
脑中浮现了这两个名字。用作小狗名字的千郎,还有人类女子名字的寻子。这两个名字合二为一,在我脑中化为了和鱼谷小姐相似的八岁女孩的样子。
原来鱼谷小姐的祖母,是一直呆在百合的身边的!
「日记结束的那段地方,记述着千郎被巴伦咬了,还受了很重的伤。正好是同一段时间,寻子小姐回到自己家中去了。那就应该是为了治疗自己的伤势吧?然后在她回来的时候,就得知了百合的恋人秋良被杀害了的事实,才开始了复仇的行动。」
鱼谷小姐脸上已然是泫然欲泣的表情。远子学姐的「想象」,肯定正中了事实吧。
「麻贵。你肯定比我们更早读过这篇日记吧。而且,也想象到了这个事实。」
麻贵学姐冰冷的回答着。
「我不是靠想象,而只是依靠合理的推测而已哦。在一间大屋中发生了大量杀人的事件,却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了。那么怀疑那个生存下来的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而且,五十年前的火灾发生时,寻子也很巧合的在现场出现了。这怎么可能是偶然呢。」!
「寻子小姐一定有什么秘密——你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吧。然后你就想象——不,是推测了,白雪会不会就是寻子小姐呢?
然而,寻子小姐为何要装成白雪?姬仓家又为何要惧怕白雪呢?你仍旧不知道答案。
白雪和姬仓——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的约定?而这件事,又会不会和八十年前所发生的事件有关呢?
你这么考虑着,于是决定从白雪这里问出那个约定的内容了。
寻子小姐已经在去年去世了。于是你就把寻子小姐的孙子,第二代的白雪小纱代,带到了这个曾经发生过事件的屋子之中。」
鱼谷小姐脸色发青,看着麻贵学姐。
麻贵学姐则是露出了一副完全不在意鱼谷小姐的傲慢表情,倾听着远子学姐的话。
「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将『白雪』逼出来而设计好的。
首先,你同八十年前一样,准备了『管家』、『料理人』、『家政妇』、『庭师』、『使唤人』、还有狗——接着再配置好『大小姐』、『学生』、和『妖怪』,整个舞台就建成了。然后再装出一副想要破坏这件房子的样子,这些都是为了让白雪出现的准备。」
远子学姐继续说着。
就如同麻贵学姐设想的那样,白雪出现了。而那个送来威胁信,还从屋顶泼下满是鱼肠子的血水的人,就是鱼谷小姐。由于准备产生了效果而愉悦的麻贵学姐,为了更加的逼迫白雪,便由自己导演了一场骚动。轻小说|动漫小说|游戏小说|视觉小说|游戏剧情小说4h!\'@8C$I/B/z
「在那间书房洒满了死鱼,还让白雪出现,都是你的演出吧。那对于小纱代来说是做不到的事情,但是对于你来说却可以呢,麻贵。
因为你还有别的助手——大概是管家先生他们吧?那时出现的白雪,应该是你事先准备好的投影之类的东西吧。
不过从窗户外面伸进来的手应该是真的,不过那也是谁装出一副逃出去的样子,在外面绕了一圈,打破了窗户伸进来的吧?」
我想起了管家先生他们那时的害怕表情。
还有那从房门对过传来的偷偷摸摸的对话声。
——我们,明明都有好好遵守那个『约定』的!
这个约定,原来是指和麻贵学姐之间定下的契约啊。
他们知道,自己的先祖在八十年前,不是被害者,而是加害者的那一方么?还是说他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仅仅是被麻贵学姐所雇用的呢?那个载满了恐怖的胆怯双眼,难道说……不,不管是哪一边,他们都只是照着麻贵学姐的剧本行动的,演员而已。
「因为看到了自己以外的『白雪』出现,小纱代不由得混乱起来、害怕起来了。这样下去的话就不能守护和奶奶之间的约定了。奶奶教导她的那首手毬歌也不断的回响在她的脑中,甚至连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约定……那个约定……
那个时候,鱼谷小姐一边颤抖一边这么嗫嚅着。那个时候她肯定满脑子都是这回事吧。
「接着还准备了伪造的书信,把心叶叫了出去,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回到东京去了一样。就连我出去寻找心叶,也在你的计算之内吧?」
麻贵学姐表情有点难看。
「樱井流人的来访,倒完全是计算外了。都是因为这事儿,我才不得不把预定提前了呢。」
高见泽先生,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是原本准备普通的来迎接我的,只是预定稍微有了些变化。原本,他应该是扮演从东京来「迎接」我的那个角色的吧。
远子学姐用严肃的眼神继续问着。
「给巴伦下毒的,也是你吧,麻贵。」
麻贵学姐的脸上浮现了冰冷的笑容。
「嗯。它一点都没有怀疑就吃下去了。八十年前的巴伦也好,现如今的巴伦也好,作为看门犬都是不合格的呢。」
怎么会——!那条狗,是为了被杀害而准备的么?只是为了让被逼入绝境的鱼谷小姐,以为秋良先生又被毒死了才准备好的么?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就毫不犹豫的——
「啊……啊啊……!」
鱼谷小姐手中的猎枪滑落在地上。她用两手捂住嘴巴,满脸恐惧的表情颤抖了起来。
明明是继承了祖母的意志,拼命守护着这间房子的,竟然全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东西。
更何况,她这场战斗的对手,是比她还要冷酷的「白雪」呢。
看到那双冷酷的——毫不留情的双眼的时候,鱼谷小姐已然没有再站起来面对她的力气了。
感受着鱼谷小姐的这一绝望感情,我也不由得干到一阵寒冷。能够平然无事的作出这么残酷的舞台的麻贵学姐,给人带来一种难以呼吸的恐惧感。
「这场戏结束了……真是无聊的把戏啊。」
眼中闪着冰冷的光芒说着的,是睨视人类的——白雪。
「连个隐藏的王牌都没有……家族啊血脉啊约定啊什么的,被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所束缚,真是,愚蠢到让人觉得无聊的事情啊……」
看着那冰冷的眼神、让人冻住一般的声音、还有那全身散发出来的几近疯狂的愤怒波动,让我也觉得身体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夜叉池》中,害怕着白雪愤怒的鱼类一样。
——别人的生命会如何,我怎么知道!
——先祖是先祖,父辈是父辈,定下约定,约好盟誓,这些都只是随性的游戏而已嘛。像这种和人类间定下的过了这么多年的约定,简直就是一张白纸而已了,就让我赶快把他破坏掉好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过,这才是『姬仓』。」
麻贵学姐淡淡的说了下去。_
「为了家里的体面,就把女儿锁在这种深山里,连她的恋人也杀掉了。女儿也为了复仇而杀人……就连现在,也用恐怖束缚着这间房屋——这片土地……名门什么的,只不过是满是血腥的被诅咒的一族而已……」
突然,她的眼中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大声地叫喊了起来。
「最好,让这个世界的终焉来临,让一切全都归于破灭就好了!
混入了激烈感情的悲哀燃烧在胸口。
那是彻彻底底的,厌恶,没有尽头的,愤怒。
只要麻贵学姐还是「姬仓」的话,这股愤怒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麻贵学姐,是失去了萤(百合)的白雪。
丧失了唯一慰藉的龙之公主变得狂暴起来,引发的洪水,像是想要把这个世界都吞没一样。
月损、花散。
美丽的幻想,变成了噩梦的姿态。
——就在我将要被这黑暗的噩梦所吞没时,像是黑暗中透出的光线一样,响起了一个声音。
「并非如此,这场表演的幕布还没有拉下呢。」
远子学姐用凛然的眼神看着麻贵学姐。
我们不由得咽下了一口气,「文学少女」脱下了雨衣,向着龙之公主身边走去。
在手电的光芒中,水滴反射着金色,飞散而去。
听到了那清澈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声音,鱼谷小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穿着白色连身裙的那个身子,既纤细又温柔,载满了驱邪的巫女所拥有的那种安详和清澈的感觉。
「麻贵,你还没有听到另外一个故事呢。百合与秋良的物语,并非那种残酷的复仇记。就算表面看上去的确如此,但在那之中,我这个『文学少女』通过想象,还看到了另外一个故事哦。」
她用毫不动摇的眼神看了看麻贵学姐,接着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转向了鱼谷小姐那边。
「呐,小纱代。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小纱代也一定要好好听下去哦。一定不要恐惧或者绝望,仔细的听到最后哦。」
不知何时,雨势也渐渐变得小了起来。
文学少女又一次面向了狂暴的龙之公主,接着她用温和的声音,编织起了下一个故事。
「百合和秋良的物语,是从一册书本开始的。
那是,秋良的母亲一个字一个字珍重写下的,再用柔软的丝线在封面绣上美丽的图案,在这个世间仅此一册的,泉镜花的《夜叉池》。
那个故事中,出现了晃与百合这么一对夫妇,还有白雪这个龙的公主。虽然,白雪是一个能够引起洪水的残酷又暴躁的妖怪,但是却温柔的守护着晃与百合呢。
在现实中的百合身边,也存在着这么一个『白雪』。
百合恐惧着白雪的魔性,白雪却因为百合的软弱而心焦。
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会在一起呢?轻小说|动漫小说|游戏小说|视觉小说|游戏剧情小说$D*x${&P$f&x4{*g6t:l
因为她们两个根本不能分开——因为白雪,就是百合自己啊。」
搞不好是这样的——我也曾经这么想过。白雪出现的地方,都是夜晚的睡眠——窗户的对面——都是,能够映出百合脸庞的地方。
恐怕,麻贵学姐也已然确信了这些事情了吧。鱼谷小姐也应该从自己的奶奶那里听说过了,也应该知道。
「那么为什么,百合一定要被关在这深山的别墅中呢——因为自己是巫女,而且和父亲约好了,百合在自己的日记里面这么说过。
姬仓家的谱系,也是从一个巫女开始的。
在平安时代,曾经有一个拥有龙的血脉的巫女,使役着散发白光的妖怪,守护了这个国家。她也因为这一功绩被赐予了官位,姬仓家成为了管理水面的一族进而借由贸易发展起来,聚拢了巨大的财力。是这样的吧,麻贵。」
麻贵学姐保持着冰冷的眼神,沉默着。
远子学姐毫不在意的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样的姬仓家中,偶尔会有巫女出生。而传闻这些巫女也经常会与妖怪同时出现,合力为姬仓一族带来更加的繁荣。接着,这里开始就是我的『想象』了。
为什么,巫女和妖怪总是会在一个时期中出现呢?
妖怪这种东西,又究竟是什么呢?_
在明治时代,正是日本刚刚开国,外国人也能够自由出入的时期,而发色与瞳仁都与本国人民不同的外国人,经常会被当作鬼怪或者天狗而惧怕着。连古时的各种物语中出现的妖怪什么的,也有人认为那就是当时出现的外国人。」
远子学姐顿了一顿,用带着知性的瞳孔,直直的看着麻贵学姐。
「姬仓家的巫女,会不会是由于什么变故,而生出了白发的人呢?由于姬仓家是从事贸易业务的,因此接触外国人的机会肯定也很多,我觉得他们的血脉中混入了他国的血液也是很有可能的吧。那个拥有龙之血脉的第一代巫女,或许根本就是外国人也说不定呢。于是,姬仓家中就会隔着一定的世代,诞生出拥有与日本人完全不同外表的人。但如果周围的人看到这种外表的话,肯定会以为他是妖怪吧?于是姬仓家就编出了封印妖怪的巫女的传说。姬仓百合也是如此,她肯定着拥有如同她的名字百合一般洁白亮丽的长发吧。
因此,百合才会被怀疑是她母亲不贞所生出的孩子,而她的父亲也因为害怕丑闻,才让百合住进了这深山间的别墅了吧。」
或许平时的百合一定把头发染黑,好让看上去总是一头黑发,远子学姐这么说了。
白天的池子虽然很漂亮,但是夜晚的池子会有妖怪出现,所以很让人害怕。百合的日记里曾经这么写过。那或许是因为映在池中的黑发,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就会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缘故吧——
「百合一直被禁止离开这间别墅呢。那是她父亲为了不让她接触到别人的眼光,隐藏的生存下去,从她懂事起就一直这么对她说的吧。你是姬仓家的巫女,所以你一定要继续封印这里的妖怪哦——这应该就是那个『约定』吧。」
想要回到家里去——百合曾经这么祈愿过。
她一直眷恋着住在东京的家人们。
但是她一直相信着父亲的话语——因为那是与最喜欢的父亲之间的『约定』——她一定是寂寞的难以忍受的吧,远子学姐低垂着眉头,带着湿润的眼神说着。
父亲送来的书本。
那个封面中写着的「给我的女儿」这样的文字。
自己是母亲不贞所生下的孩子,这样的传闻,百合也是知道的。
自己的外表和家族里的人都不相似,她一直烦恼着。
『我是如同大家所说的那样罪孽的孩子么?』
『我是已经去世的母亲,与怪物生下的孩子么?』
『我心里的那个「白雪」,才是真正的我么?』
「百合肯定也是一边对于加注在自己身上的不自由感到了不满、愤怒和憎恨的感觉,一边也察觉到藏在自己身体中的邪恶妖怪,害怕得难以忍受吧。因此,她才会在日记里把白雪当作和自己不同的另一个存在来对待。
想要守住约定的『百合』,与叫嚣着想要违背约定的『白雪』——其实无论哪边都是百合自己真正的心情。
百合觉得自身所抱有的不平和疑问,都是些不该出现的东西。因此她一直以来,都只是依靠父亲书上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支撑着自己。」
我不是妖怪。我是父亲的女儿。父亲一直都是用「我的女儿」来称呼我的。
那个少女一边如此对自己说着,一边读着书本,伴随着寂寞的感觉,继续遵守着那个约定。
《夜叉池》里面的那个龙神,为了让自己回忆起约定的内容,就要求世人每天撞钟三次。
对于百合来说,父亲写在书本上的那些字,就是提醒她父爱与约定的证明吧。
『在东京的父亲又给我寄了书过来。打开封面一看,那里还是写着父亲的字。父亲的字总是包含特有的风格,非常的好看,是浸透了深刻力量的文字呢。只要盯着那些文字看的话,心中就会满是开心怀念的感觉。』
『我绝对不会违背那个约定的。』
『因为我是祈祷姬仓家繁荣的巫女,也是父亲的女儿。』
远子学姐的瞳孔中,有种如同夜晚水面上漂浮着的梦幻月影般的悲伤神情,在摇晃着。
「——然则,百合的父亲其实一次都不曾往别墅这里送过书。对于他来说,百合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妖怪,是不义之女,也是一族共同的秘密。
因此他为了不让百合走出别墅,雇了佣人,养了番犬,紧盯着百合。别墅里的佣人,其实都只是用来监视百合的狱卒而已。」
名为巫女的罪人。
百合,是被姬仓一族所关押的犯人而已。
「秋良来到别墅,和百合坠入爱河的时候,他们仍旧持续监视着这一切。
秋良为了去德国留学,正要准备离开这间房屋了。当时的百合,因为秋良要扔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而无比的害怕着。
因为百合还有那个约定,因此她不能离开这里跟着秋良一起走。
另外,到外面去的时候还会遇到可怕的东西。
百合同秋良两人一起到夜晚的池子那里去的时候,她看见了白雪,吓得心脏都快要停止了。百合的日记中也写到了,明明很幸福但却有很害怕,她只得抱着千郎大哭了起来。百合那复杂的感情,我可以想象的到。
只要继续呆在别墅的话,百合就是姬仓家的大小姐,是神圣的巫女,是她伟大父亲的『我的女儿』。但是在别墅之外的时候,就会被当作『妖怪』般的冰冷视线看待,被疏远。如果,秋良就这么扔下她离开的话,可以信赖,可以守护百合的人,也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胸口感到一阵被勒紧的感觉。
正是那个「约定」,如同监牢般的关押着、束缚着百合,但也守护着百合,让她免于外面世界的歧视。
而这一保护即将消失所带来的恐惧,麻贵学姐也是能够想象的吧。
一边憎恨着姬仓家,但如果没有姬仓家的力量的话,还能够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么?设身处地的思考一下的话——
麻贵学姐表情僵硬的咬紧了嘴唇。
远子学姐低垂着眉头,表情很难过。
「然而就是在这段时间,百合知道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她偷看了父亲刚刚送来的那些书,发现了什么字都没有写的那个封面。」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只剩下它们了。只要看到父亲的笔迹的话,我应该就能安定下来吧。这么想着,我来到了管家的房间,撕开了刚刚送到的包裹,打开了新的书本.』
『然而,我翻开封面的时候,我明白了这并不是一直以来父亲大人给予我的那些书本。』
在百合的日记中提到过的,「与至今为止都不同」的这些书,是没有写着父亲文字的书本,远子学姐说了。
『连父亲的书,都再也不能给我安慰了。「给我的女儿」这句话,再也不会在我心中响起了。我只剩下了如同坠落黑暗之底一般的绝望。』
「但是——在那之后,被送到百合的房间里的那些书,却已经如同往常一样,写上了『给我的女儿』的父亲的笔迹。『我的桌上放着管家拿来的父亲大人送来的书本。我翻开封面,直直的盯着父亲的那句话语。眼泪不禁奔涌而出,停也停不下来。』百合这样说过呢。」
原本没有的文字却突然出现了。而且,那是同一直以来相同的文字。
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远子学姐的眉间,越发难过起来。
「写下那些文字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把书送给百合的管家先生。恐怕,这也是父亲的指示——」
『我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而是已经去世的母亲不贞的结果而出生的罪恶的孩子,大家平时说的这些话语,难道都是真的么?
哪里都再也找不到我的幸福了。我要是现在遇见白雪的话,一定会输给那个诱惑的吧。』
恋人决定要去留学而准备离去了。
家人的亲情,也只是虚伪的东西。
对于百合来说,能够支撑她心灵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了。
之前远子学姐读那篇日记的时候,我只感到了一种静静的悲哀感。
然而,在知道了封面上的「给我的女儿」这句话的真意之后,想象着百合的心情时,我却好像感到了一种黑暗的悲痛与绝望逼向我的心口,就好像崩溃了一样。
在这之后,日记里白雪出现的频率开始增加,百合的精神也渐渐的崩坏起来。
『求求你,不要再过来了,白雪。不,不是的。约定还在继续着!』
『白雪在窗口召唤我。我不能到池子去。』
『还是用红色的花朵吧。白色的又丑又讨厌。白色的花全部,全部都撕碎了扔掉。我不能到夜里的池子去。因为月光也是白色的,是白色的,白色,因为,因为,是白色的,白色的。』
『约定、约定是——!』
「但是呢——」
远子学姐的瞳孔中,声音中,混入了深深的悲伤。仅仅看着她也会让人觉得呼吸痛苦起来,仅仅听着那声音就会有种胸口被勒紧的感觉。就是如此透明的悲伤之情。
「在日记的最后,百合写下了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她和秋良先生结下了非常重要的约定。那个约定,肯定是在这之后秋良也想要和百合呆在一起的约定吧,我这么想象着。
秋良一定说了,要带百合一起去吧。
百合也一定闪耀着幸福的光辉,点头回答了『好的』。
鱼谷小姐哽咽了,她用拼命忍住泪水的表情叫了出来。
「秋、秋良先生他……!对百合小姐说了,想让她也一起去……!
两个人定下了婚约的。」
秋良,并没有扔下百合哪……
两人的内心自从相遇的那瞬间开始,就紧紧的连在了一起了啊。
对于百合来说,那是救赎?还是绝望呢?我并不明白。只能感到胸口的刺痛。
麻贵学姐用僵硬的表情仰望天空。
比起百合的悲哀和鱼谷小姐的感叹,她看起来像是更加觉得愤怒和憎恶而已。
或者说,那只是对于拆散了这对恋人的姬仓家的憎恶,以及对于身体中流淌着这种血液的自己的愤怒呢?
远子学姐用忧郁的眼神,看着这样的麻贵学姐。
「知道秋良被杀,尸体还被扔到了池子里去的百合,一边呼唤着秋良的名字一边飞奔去了那个池子。那个样子在村民的眼中,看起来就像是百合跳入水池自杀了吧。
那个池子非常的深,又满是纠结的吹草,百合一个人的力量怎么也没法把秋良的遗体拉上来,只能用尽力气切断了秋良的手腕。从秋良身体出流出来的血液,把池子染成了红色。
从池中出来的时候,百合的头发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那是因为染色用的发蜡和染料都被池水冲落了吧。村民们却以为那是妖怪出现了,全都逃走了。于是,白雪的传说就这么诞生了。」
回到别墅的百合,同寻子小姐一起杀死了所有的佣人,为秋良报了仇-
百合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百合了。
和父亲的那个约定,也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效力。更何况父亲还为了保存家族的颜面,杀死了秋良。
从池子中回来的时候,百合已经接受了自己心中的白雪,变成了一个残酷的妖怪了。
就好像在婚礼的夜晚,从喷泉中出现的那个温蒂妮一样——她垂着满头白发,给背叛者带去了冰冷的死亡。
变成了被夺走爱人的修罗的那个女子,展开了血腥的复仇记。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故事而已,「文学少女」不是这么说过了么?
《水妖记》也是讲述被法则所束缚的水之精灵的一个甜蜜的、怀念的、爱恋的、纯粹的爱的物语——
「在镜花的故事中,如同白雪这样的带有魔性的女性经常会出现。
《高野圣》中和僧侣相遇的,能够把人类变成动物的那个美女是这样,在《天守物语》中接到作为礼物的活人首级而感到开心的富姬也是这样,《草迷宫》里生活在异世界中的菖蒲也是如此,都有种让读者感到背脊会颤抖一般的、冰冷残酷的恐惧感。
另一方面,她们又仅仅对于主人公一个人,怀抱着如同温水一样的深深的爱情。
因为镜花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也有很多人说镜花的作品中出现的那些理想的女性都是他追逐心中对于母亲的影像而已。作品的舞台也经常设定在水边,这也是为了产生母亲胎内羊水的印象吧。
就好像在诞生之前,在温柔的母亲守护下,沉睡在温暖的水中——他不断的写着这种妖异的美丽的,如同梦幻一般的故事。
镜花是一个有严重洁癖的人,他有很多厌恶的东西。因为害怕狂犬病而非常讨厌狗,也因为害怕蚊蝇和细菌,绝对不吃任何生食,喝酒也只喝那种煮到沸腾的热酒,吃东西的时候,也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煮过才会吃,而且只要是手碰过的地方,他一定会留剩下不吃的,而且因为害怕『腐』这个字,在书中写到豆腐时,都会用『豆府』来代替呢。
而能够保护他免于这满载危险的绝对的存在——也就是母亲了,镜花的文章中也在追求这些吧。因此,镜花作品里的女主角,就像是怀抱刚刚生下来的孩子的母亲一般,一瞬间就爱上了主人公,用上她们灵魂的全部去保护着守护着主人公。
在水边显现出来的残酷妖怪的脸庞,还有慈悲神圣的圣母的脸庞——就如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样——这种危险的两面性,总是能够在镜花小说的女主角身上看到。
姬仓百合也是这样的吧。
既有着让人生畏的水妖般的一面,同时也是为了单一的爱而生存着的女性。」
远子学姐用如同水面一般的清澈眼神,看着麻贵学姐。
「百合杀掉了佣人们的这件事,不管有什么理由,也不是一件可以认同的事情。百合与秋良的这段物语的确是充满血腥的,被诅咒的物语……既残酷又阴暗,是谁也没有得救的,悲哀的物语……
不过,就像在总是注目于怪奇、幽玄风格的镜花的故事里,其实也隐藏着男女之间的美丽爱情故事一样。百合和秋良的这个故事里,也隐藏着一个满载着爱情、欢乐、温柔的故事。
虽然镜花的故事总是如同梦境一般,但是那并不只是一个噩梦,其中也包含着绮丽的、温柔的美梦。百合和秋良的故事,也是如此。
也正是因为那是一个如此美丽的故事,小纱代的祖母,才会在这八十年间一直把它当作至宝一般守护着的吧?而且,小纱代也是……」
远子学姐的温暖视线移向了鱼谷小姐。
被麻贵学姐无聊的扔掉的这个故事,被远子学姐那白皙的双手温柔的拾起,作为一个如同梦幻般美丽的物语,重新讲述了出来。
你的祖母,还有你所守护着的这个物语,绝对不是什么无聊的、愚蠢的故事。
那一定是一个温柔的、让人爱恋的——如同梦幻一般的故事。
鱼谷小姐的眼眶中滚起了一颗一颗晶莹的水珠。
麻贵学姐愤怒的叫了起来。
「但是,秋良还是被杀掉了啊!故事的结局也一点都不快乐!就算有过多么美丽的事情,但这就是现实!百合就像我父亲一样,还是败给了姬仓家啊!」
远子学姐并没有退缩。
她用带着点苦闷的瞳孔直直的看了回去,轻声说道。
「是这样的呢……在现实世界里,百合并没有和秋良在一起呢。
就连镜花的那种爱情故事里,也是没能在现世就有结果的例子比较多呢。
像是变成了妖怪,在那个世界再度相聚……或者约定了下辈子再次在一起……『外科室』里面的高峰,也在看到伯爵夫人的死亡之后,自杀了呢。
就像他的笔名的由来『镜花水月』一样——不论哪个恋爱,都如同镜中映出的花朵,和照在水面上的月亮一般,虽然美丽但是却不能碰触到它,是如同梦境一般的虚幻的恋情……
百合与秋良的故事,也是如同梦境一般的东西呢。」
就好像无论何时都在祈愿着,如同与那花月同在一般的恋情。
然而,镜中的花朵终究是没法碰触到的东西,水面上的月亮,也是一碰就会消散的事物。
「梦境终究会醒来。就算是不醒来也好的那种梦境,就算是镜花的《夜叉池》中晃对他的友人所说过的那种梦境,不管如何的祈愿,也终有醒来的一天。不会醒来的美梦是不存在的。但是呢——」
远子学姐的声音里,饱含着像是在鼓励小孩的母亲一般的温暖感觉。
「只要是美丽的梦境,即使在醒来之后,其中的故事也会残留在心间的。
百合所见到的那个美梦,即使在梦醒以后,也一直激励着她,让她鼓起了勇气。因此,或许百合并没有选择追随秋良而去,而是连带着秋良的份一起,在现实中生活下去了哦。」
远子学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用带着一点调皮的可爱眼神,看着吓了一大跳的麻贵学姐,继续说了下去。
「呐,去德国留学的秋良,你觉得又是谁呢?」
麻贵学姐突然睁圆了眼睛,我也觉得有些困惑。
「秋良应该已经去世,被埋在别墅的庭院里吧,这样还能够去留学,不是很奇怪么?但是叫做敷岛秋良的一个日本留学生的这一事实,是通过别的日本学生给家属寄去的书信中,留存了下来的。八十年前的德国,秋良的的确确的存在在那里。」
对着困惑的我们,远子学姐用满是生气的明亮声音说道。
「在我的想象中,那个人就是百合!
百合她代替了秋良去留学了!——隐瞒着性别,以秋良的身份。」
「胡说八道!这种想象,也太跳跃了!根本不可能!肯定会马上暴露的啊!」
麻贵学姐用强烈的口气反驳着。
我也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然而,远子学姐却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阳光一般柔和、耀眼。
「不可能?并非如此,百合已经把这个不可能化为可能了,我如此相信着。给与百合这一力量的,正是与秋良那段如同梦幻一般的故事吧。」
她用明亮的声音如此断言道,远子学姐接着把从流人那里听来的日本留学生的书信的内容,告诉了麻贵学姐。
在刚开始那年总是身体不好还在疗养的事情。语言不通,非常辛苦的事情。总是热心于学习,也不喝酒,也不怎么交朋友的事情。还有摸耳垂的小习惯,留学期间一次都没有回去日本,以及在那之后就行踪不明了。
「曾经让秋良把歌德的原著读给她听的百合,真的会如此语言不通么?不喝酒,每天在日落前都回家,也可以看作是为了隐瞒自己的性别而警戒着吧?
在日本如果女性装作男性的样子肯定会很显眼,但是在东洋人还很少见的当时的国外,只需要装作少年一般的纤细,拥有较高声音的男性,就可以了吧。
因此,她才特意回避着同为日本留学生的同学。
那个同学曾经在信中写过秋良是如同月亮般高不可及的人。那并不只是因为那敬而远之的态度,也是因为那美丽的身姿吧。
对,就是那如同女性一般的——
还有,摸自己耳垂的那个习惯,虽然听说是被恋人传染的习惯,但如果那就是百合本人的话,就可以解释的通了呢。」
「渡欧的手续又怎么办?每月的费用从何而来?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又如何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呢?」
「如果这些都是依靠姬仓家在背后的帮助呢?」
麻贵学姐倒吸了一口气。!
「当时的姬仓家好像不断发生着各种不幸,或许他们就因此而对百合的存在有所畏惧吧,他们所怀有的不明正体的这一恐惧感与罪恶感,足够成为他们听从百合的理由了吧。姬仓家究竟有着多大的力量,麻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如果百合的背后,还有着姬仓家的支持的话,我所有的想象,都不难变成现实了。
百合并没有输给姬仓。
而是相反的,她凭着自己本身的存在压倒了姬仓一族,与他们达成了交易。
——这,就是作为『文学少女』的我的想象啊!」
麻贵学姐完全哑然了。
这也是当然的吧,这种话实在是太难以让人相信了。就连我也觉得这是荒唐无稽的事情。
百合竟然装成了秋良,还到国外去留学了什么的……
然而,只要听到远子学姐晴朗的声音,看到那散发着生气光芒的延伸,就不由得让人觉得,或许这些事情也是会发生的吧。
这个物语,并没有在秋良死去的时候结束。
百合继续生存了下去,还做出了任谁都会震惊的事情。
鱼谷小姐坐倒在了地上,大哭了起来。她的脸上不断有泪珠划下,肩膀震动着,用呜咽的声音说着。
「奶、奶奶也说过,百合小姐,已经成为一个故事了——
当我问她『百合小姐究竟怎么样了?又到哪里去了?』的时候,她总是轻轻笑着,用温柔的表情,对我说,『百合小姐,在龙的国度,成为了一段故事了哦。』
——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故事。
鱼谷小姐的祖母,所说的那些话。
我想象着其中所包含的意义,不由得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闷热的感觉。
麻贵学姐也是一副想要相信的样子,但却还有点迷惑的感觉,僵着一张脸。
鱼谷小姐用双手覆着脸颊,挤出了声音。
「百合小姐……她如同梦幻一般美丽……又很温柔……奶奶一直——一直——这么和我说的。我非常喜欢奶奶讲给我听的,百合小姐的故事……还偷偷来过……这间别墅,百合小姐的日记……我也读过了……很多很多次……我好想守护百合小姐的这间房间。」
抚子花的押花书签,是鱼谷小姐夹进去的么……
支持化身白雪的鱼谷小姐的,绝不是惧怕感,也不是义务感。我在听了鱼谷小姐的自白之后终于明白了。
鱼谷小姐只是想要好好的守护百合的物语而已。
在月色照耀下的池子岸边。
在绯色夕阳映照下的庭院中。
在温暖阳光射入的小小的房间里,为百合留下的那些书本所围绕着。
鱼谷小姐,或许也在看着那美丽的月花之梦吧。
远子学姐也伏下身来,轻轻地抱住了鱼谷小姐,抚摸着她的头发。
「呐,小纱代……我每次读完一本书的时候,也会有种从梦中醒来一般的哀伤感觉呢。虽然读着书的时间里一直能够感觉到相当的快乐,但是终于读完的时候,也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有种自己好像变成了空壳一样的感觉。
但是,就算醒了过来,也不意味着梦境就此消失了。l
做过美梦的那个记忆,还留存着。
然后,那个记忆,也会在心中慢慢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喔。」
她慢慢的、不断地抚摸着鱼谷小姐的头发,一边用温柔的声音说着。
「映在镜子中的花朵,浮在水面上的月影,都是只能感到,而不能触摸的东西。在你想要碰触到它们的时候,都会如同幻影一般消失而去。然而,也正是因此,只要我们不忘记它们,它们就会一直保持着美丽的姿态,残留在我们的心中。
呐,刚才我也说过的。
就算梦醒了以后,那些故事仍旧会残留在我们心底。
读完了一本书后,那个故事同样不会消失的残留在我们心底——那些喜欢的场景,总是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想起,重复读着的。
只要这样的话,就能激励着自己,不断地向下一个故事走去了喔。
百合,肯定也是这样想着,在异国他乡努力的吧。」
还有呢——远子学姐顿了顿,再次幸福的微笑了起来。
「百合从秋良那里,还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喔。
——百合她,在那边生下了秋良的孩子了哦!」
鱼谷小姐放下了覆在脸上的双手,一下子抬起头看着远子学姐。满是泪痕的脸上,浮现了惊讶的表情。
麻贵学姐也脸色大变,盯住了远子学姐。
「虽然留学期间过去了之后,秋良就有一段时间行踪不明了,但是在那之后,却有人看见了秋良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走路的场面呢。而且那个孩子好像和秋良很像呢。在留学的第一年,秋良曾经有段时间经常会呕吐并且还疗养了一段时间,或许那正是因为怀孕和生产的原因吧?一到晚上就马上回家,也是因为有孩子在家里等着她吧?而且,小纱代从祖母那里学来的手毬歌里,也隐藏着提示呢。」
「……歌?」
鱼谷小姐惊讶的说着。
远子学姐点头应了一声,把那首歌唱了出来。
「那边的小水泽中站着一条蛇
八幡长者的,小小女儿
那样精巧的站在那里
头顶珠冠
脚踏金靴
啊就这么呼唤吧就这么呼唤吧
行向山脉行向荒原……」
唱完了之后,她又轻轻笑了笑。
「这首歌出自于镜花的《草迷宫》哦,不过仅仅有一个小地方是更改过了的。『头顶珠冠』这一段在《草迷宫》里是『手戴两枚明珠』这样子写的哦。小纱代的祖母,曾经说过这首歌是从龙之国流传过来的歌吧?」
鱼谷小姐眼中带着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她还说过百合到龙之国去了是吧?」
又点了点头。
远子学姐明朗的微笑了一下。
「所谓的龙之国,指的就是德国哦。不,应该说,是百合误解成这样了呢。歌德的诗篇中有一首叫做《迷娘》的诗歌。那是长篇歌剧《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一首插入诗,讲述的是男装的少女迷娘,憧憬着主人公威廉·迈斯特的故乡南国的歌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过由『你所知道的,盛开着柠檬花的那个过度』这句话开始的这首诗呢?这首诗歌颂了想要和爱人一起去到那个盛产橘子、植满了月桂树、到处盛开着天人花的国度的情感。在那个国度中,还有着栖息在洞穴之中的古老龙群——
或许是秋良把这首诗教给了百合吧。
诗中提到的那个南边的国家,其实指的是意大利。但是百合却把它当作了德国呢。秋良想要百合和他一起去德国的时候,百合还问过秋良,是不是可以栽种一些柠檬花和天人花,结果被秋良小小的嘲笑了一下呢。
不过,对于百合来说,那传说中的南方的国家,在她的以上中就是德国呢。所以,她也这么跟最要好的朋友千郎说了吧。自己,到龙之国去了。」
「这件事和百合生了孩子,又有什么联系呢?」
面对我的提问,远子学姐微笑着回答了。
「这首歌是从龙之国传来的——也就是说这是从在德国的百合那里传过来的歌吧。而且听说姬仓家有时就会有带着龙鳞形状的痣的孩子出生吧。那个歌词中的珠冠,指的或许就是这颗痣呢。
也就是说,百合告诉了千郎,自己生下了一个脖子上戴有珠子形状痣的孩子哦。」
我想起了麻贵学姐头颈上的那颗痣。3o$LM#y0m,p#n
在白色的肌肤表面的,那个鳞片形状的青色痣。就如同天空中落下的一粒明珠一样——
远子学姐的眼中闪烁着光辉。
「呐,你能明白这件事对于百合来说,究竟有着多大的意义嘛?
百合的孩子,毫无疑问的是带着『姬仓』血脉的人哦。那颗痣就是证据。
百合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不贞而生下的孩子。秋良不仅给与了百合美丽的回忆、崭新的生命、还给与了她作为姬仓家真正的女儿的证明哦。」
麻贵学姐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那都是你的想象不是么?」
麻贵学姐的脸色发青,视线也无法冷静的四处漂移着,好像非常焦急、混乱的阳子。
「孩子?脖子上的痣?这种事情——怎么可——!再说了,百合装作秋良去德国留学这种事情,也是根本没有证据的!——」
这时,大门口传来了一个明朗的声音。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另外一个事实吧。」
「流人!」
「流人!」
看着悠然走进房间的流人,麻贵学姐又吊起了眉头。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啊!」
「因为这边有新的情报来了,我就顺便过来看一下咯。不过,好像会打扰到你们的样子,我就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呢。」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那里的啊——
流人靠近麻贵学姐直道快要碰到的距离,他微微倾着头,让她看了看手中打开着的手机,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终于知道了秋良在留学期间,负责支援他的人的名字了哦,他就是草壁周一郎——是姬仓家的亲戚——对了,好像也是你祖父的监护人哦。」
「!」
麻贵学姐的脸上浮现了非常惊讶的表情。
支援秋良留学的人,竟然是姬仓家的关联者!
利用姬仓家的力量,百合来到了德国并以秋良的身份活着,这难道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么?如果——如果这就是事实的话,那么另外一个想象——百合生下了秋良的孩子这件事,也不再是不可能的故事了。还不如说,这比起留学来还要更有真实性呢。
麻贵学姐突然轻笑了起来,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一开始她低着头,轻声咯咯的笑着,接着那声音渐渐变得明亮高昂了起来,脸庞也渐渐后仰了起来,脸颊上和嘴边都显露出了盛大的笑容,好像愉快得难以忍受似的放声大笑了起来。
离她最近的流人自然不用说,连远子学姐和鱼谷小姐,还有我,都哑然的看着大笑的麻贵学姐。
明明到刚才为之都是一副冰冷的,不愉快的表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麻贵学姐?
「啊哈哈,原来如此?秋良的支援者就是那个草壁啊,百合还真的生下了孩子啊。那个孩子到了现在,肯定也成了一个让人厌恶的老头了吧。而且是一个有着镜花那样的恋母情结,还一直追寻着母亲的幻影的那种无聊老头吧。」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然而,麻贵学姐好像非常的有精神,就像是满载了生命力一般,全身都散发出一种闪亮的光辉似的。
「太棒了!这真是个美妙的故事呐!今晚好像可以做个难得的美梦了呢。明天醒来的时候,肯定所有的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了吧。」
「喂喂,你可别突然想要征服世界什么的哦。」
流人耸了耸肩膀,准备走出去了。
麻贵学姐叫住了他。
「你要回去了?到哪里去?」
「镇上还有漂亮的大姐姐在等我呢。」
「果然,你还是死了的好啊。」
「要是有能够杀了我的女子的话,请一定——」
他对着有些生气的麻贵学姐开心的笑了笑。
「对了,我还要帮人传一句话。『阿尔玛达海战,已经准备好了』就这样。」
到底是谁传的话呢。流人并没有明说,但麻贵学姐却好像马上明白了一样。
她带着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流人,然后露出了肉食动物一般的笑容。!
「果然……你很让人讨厌啊。」
流人又轻笑了一下,接着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门。
后来我觉得,让流人传话的或许就是高见泽先生吧。
那时候来访那个旅馆的客人,或许就是流人吧……不过,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就这么隐埋在了我的心中。
(注:阿尔玛达海战,阿尔玛达=Armada=无敌舰队。) |
早晨,有谁使劲摇晃着我的身体,强行让我醒了过来。
「心~~~~~~~~~~~~~~叶,起来啦~~~~~~快起来啦~~~~」
头顶传来一阵哀求的声音,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印入眼帘的是穿着扣错纽扣的连身裙,发尖还带着点睡觉痕迹的远子学姐,半哭着鼻子站在我床边。
「起来啦,起来啦,快起来啦~~~~~~」
哐当哐当的,我身体像是快下沉的小船一样摇晃着,连想要继续装睡都不办不到,我只得张开了嘴巴。
「……什么事啊,这么大清早的。难道幽灵又出现了?」
远子学姐带着哭腔说。
「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啦!怎么办啦,心叶~~」
三十分钟后,我开始在远子学姐的房间里做起了数学习题。
「明明下星期就是新学期了,暑假作业还动都没动一下……你是小学生吗?」
「啊呜呜呜,因为因为,我刚想要开始的时候,就被带到这里来了嘛,又忙于乱七八糟的事情,根本没空做啦~~~~」
远子学姐一边抽泣着,一边埋头于世界史的笔记中。
「喂喂,居然连第一页上面都根本没有动过笔的痕迹诶!」
「我不擅长数学嘛。」
「就因为不擅长,所以才更加应该自己做不是么?有很多高二还没学过的东西呢,我只能做出来一半左右。」
「足够好了,我大概连这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也做不出来呢。」
「从让学弟帮自己做作业开始,就根本不好了。远子学姐已经是考生了吧?」
不过料想她也肯定是准备考私立大学的文系专业吧,现在再搞理数科目也没啥意义的这种心情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啊呜,现在比起考试来,还是眼前的作业比较重要啦~下星期前全部做完,根本是不可能的啦!心叶,拜托了啦,读书笔记的部分也靠你了~翻译一本课本分量的文章就好了~~」
「我不要,到时候肯定又会像我翻译的那个布拉德贝里的《雾笛》一样,被你吃掉了吧。」
「才、才不会有这种事呢!呐,我帮心叶写读书感想来交换怎么样?」
「不必了。我七月中就把作业全部完成了。感想文是《阿夏一家的崩坏》。」
「欸欸~!心叶太奇怪了啦!根本不像我们这个世代的高中生啦~~~」
一边嘀咕着好过分好过分的远子学姐鼓起了脸颊,我一对她说「那不用我帮忙写作业也行的咯?」之后,又马上沉默了下来,乖乖的继续看起了世界史的笔记。
「心叶……我饿了啦。」
马上又发出了可怜的声音,眼眶中也湿润了起来。
「也是哦。」
我站了起来。
「写点什么啦~~~!」
「我也要去吃早饭了,你先一个人写作业吧。」
「怎么这样~~~~~~~~~~~~~等一等啦!半张稿纸也可以的,写点什么嘛!《托尼奥·克勒格尔》和《水妖记》都被我吃完了啦~~~」
「那不是还有一本《奥特海德尔堡》么?」
我无情的扔下一句话,离开了房间。
要是一直宠着她的话,要求只会不断增加的说。
厨房还空着。
因为麻贵学姐雇的那些佣人已经回去了,这也没办法。要不就寻找一下可以吃的东西吧。
「那个……早、早上好。」轻小说,动漫小说,台版轻小说6g/g%j+](n
听见了一个有点犹豫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穿着T恤和迷你裙的鱼谷小姐正一脸害羞的样子站在那里。
「早上好,今天是穿的私服呢。」
鱼谷小姐有点腼腆的样子。
「有些口渴,就来拿点水喝了。然后,就看见,井上先生好像在的样子。那个,早饭,就让我来准备吧。」
「没关系的,鱼谷小姐肯定也很累了吧。」
「不必客气,我已经清醒了。平时起床的时候,总是会有些头痛什么的,今天却非常顺当呢。也没有再梦到手毬歌的梦了……」
「这样啊。」
我的嘴边自然的浮现了微笑。
鱼谷小姐拿出了鸡蛋、莴苣和黄瓜,并排放在了调理台上。
「色拉就让我来做吧。」
我站在她身边,拿起了莴苣。
「谢谢。那个,法国土司和煎鸡蛋卷可以么?」
「嗯,我很喜欢吃法国土司。」
鱼谷小姐熟练的打着鸡蛋切着面包,我则在她身边开始把莴苣切成细丝。
「我……一直都没有去学校。自从奶奶去世,我开始装成白雪以后,我就和别的孩子们不一样了。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任务……我自己逃到……梦的世界里去了……」
她啪嗒啪嗒得把鸡蛋、牛奶和砂糖搅拌在一起,涂在了面包上。接着把面包放在涂上了黄油的平底锅中,随着咻——!的一声,甜甜的香味开始飘散起来。
「不过,从今以后……」
鱼谷小姐把微微发黄的面包翻了个面,微笑了一下。
「那个美梦已经给了我勇气……我也要在现实里好好生活下去了。」
远子学姐所诉说的那个,百合与秋良间的物语,给予了鱼谷小姐面向自己未来的勇气。
「那是很棒的事情。」
我通过话语传达着如同清爽凉风一般的心情,鱼谷小姐又有点害羞的样子,轻轻说了声「……非常谢谢。」
鱼谷小姐所看到的那个美丽的梦境,一定会作为重要的宝物留在她的心中吧。
法国土司渐渐变成了亮丽的金色,我的色拉也终于完成了。
我们就在厨房中吃起了早餐。
鱼谷小姐好像对东京的事情很感兴趣,我就边吃饭边说给她听。
「真好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去就好了。」
带着点憧憬的眼神叹着气的鱼谷小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而已。
「百合也到德国去了呢。鱼谷小姐长大了以后也可以到外面去一次看看哦。」
「嗯,也是呢。」
鱼谷小姐一脸明朗的表情点了点头。
接着突然有点害羞的样子涨红了脸,扭扭捏捏的样子抬头看了看我。
「这个……那个……我可以写信给……井上先生么?」
哎?怎么气氛好像突然……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股粘粘的湿润的空气,还有一个带点恨意的声音。
「过分~~……太过分了~~~~~」
哇,出现了!
门缝口露出了远子学姐的半张脸,哭哭啼啼的样子。
鱼谷小姐发出了「呀~」的一声叫声。
「太过~~~分~~~了,心叶!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你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开心的吃饭~~~~~~」
「我恨你~」「我要诅咒你~」我一边哄着这么嘀咕着的远子学姐,一边陪她回到了房间里。我打开了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用纸。
「真是的,不要做那种让人害羞的事情嘛。害得鱼谷小姐都吓了一跳。」
「因为因为,我真的很饿了嘛,都快要饿死了啦~~~」
「好好。我现在给你写,你快点去做习题。」
「快点哦……快点哦……」
远子学姐手里握着铅笔,带着一副濒死的表情从桌子的另一端用湿润的眼神看着我。
真让人拿她没有办法啊。
但是比起没什么精神的那副寂寞表情来说,这还要好得多了。
我忽然想起了流人教给我的那几个单词。
能够让远子学姐打起精神的单词……
——剩下就看厨师的手段了。放心吧,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
我并不是远子姐的作家什么的。不过我仍旧用流人教给我的那如同咒语般的三个单词编织了一篇文章,把它写在了三页原稿纸上。
「已经完成了。请吧。」
我觉得比平时更加紧张,一边把稿纸递了过去。
「谢谢。」
远子学姐用双手接了过去,马上撕下一角尝了起来。
「好~~~~~甜~~~」
她的脸颊马上露出了笑容。
「就好像金色的汤里喝到的蜂蜜一样的感觉呢。蜂蜜就像是太阳光一样在喉咙里慢慢散开。在大正时代,相互爱慕的两人总算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了对方的故事呢。虽然因为书生和大小姐的身份差异,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夏天的草原上,只要并肩走着就能感到非常幸福的感觉了……只要听见对方的声音就很幸福……只要对方的笑脸在眼前就很幸福……」
看着远子学姐啪唧啪唧的吃着原稿用纸,好像很中意的样子,我不由得安心了,正觉得会不会写的太甜蜜了而有点害羞的时候…….
我突然发觉远子学姐的表情有点奇怪。
脸颊突然变得通红,眼睛里也湿润起来,微微张开的嘴唇吐出了苦闷的呼吸声。
「心叶……这个,是不是……加了点酒……?」
剩下的原稿纸已经不足半页了,正好是那个部分吧。几乎要擦身而过的两人,终于跨越了身份的壁垒,两颗心总算连在了一起。
「告白」「接吻」「拥抱」。接着还是「告白」「告白」「接吻」「告白」「接吻」「接吻」「拥抱」。
她好像只吃了一口,就脸上发红,皱起了眉头,呼吸也急促起来。
看着这样的远子学姐,我不禁觉得惊讶非常。
难道说,真的喝醉了么——?
远子学姐从耳根到脖子都红了起来。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总算吃完最后一片之后,她的身体呼的一声倒了下来。
「远子学姐……!」
看她突然跪倒在了地板上,我立刻靠近了上去。
`「你没事吧!?」
「……才没有。」
远子学姐好像脱力似的跪坐在了地上,抬着头用湿润的眼神说着。
「才不是没事呢……我、我要唱歌了。」
「哎?」
远子学姐突然站了起来,一边唱起了狸猫的童谣,一边用双手拍着肚皮。
接着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对我说「来,心叶也一起嘛。」一边用不清不楚的声音唱着「ぽんひょんっ」(注:变调了的歌词。),一边嘿嘿的笑了起来。
醉了,这肯定是喝醉了——呜哇,怎么办才好~!
远子学姐危险地跳着奇怪的舞蹈,忽然抓住了我的领子,恍恍惚惚地说着「为什么不跳嘛~~~~」缠着我。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哼,心叶总是这样,太坏了。」
又低下了眉头,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我又有哪里不好了。」
「这种事情……我才不会说呢。」
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远子学姐一脸苦闷的表情,突然啪的一声推开了我,背对着我。
「不行……不行的啦……不能说……不能说的。」
她伏下脸,左右摇着头。
「请你告诉我吧。」
「不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是心叶……因为是心叶嘛,不能说出来的。」
顽固的摇着头的那副样子,就好像是《外科室》中拒绝麻醉的伯爵夫人一样。c
自己有一个秘密,但是那个秘密实在是太重要了,要是因为麻醉而变得朦胧的话,肯定会不小心说出来的。那个美丽的伯爵夫人,曾经这么和医生说过。
远子学姐不能告诉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还只是因为喝醉了,满口胡言而已呢?肯定只是如此吧。应该没有什么深意才对。
啊啊,不过……很久以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情。我还是高一的时候,远子学姐有段时间突然开始躲着我,也叫我不许接近她,不久后就因为感冒而休息在家了……治好了再上学来的时候,已经又回到了原先愉快的笑脸了。
胸口传来不安的心跳声,真的让人好在意,我站在远子学姐的身后,固执的问道。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做了什么坏事么?要是不把理由告诉我的话,我就不道歉了哦!」
远子学姐好像为了绝对不把事情说出来似的,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紧紧闭上了眼睛。我从她身后抓住那只手,轻轻拉了来开。
「远子学姐……?」_
远子学姐突然转身面向我,倒在了我怀中。
胸前心口的周围,感觉到了那热热的脸颊。
「心叶这个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真是太坏了!」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像是小孩子一般重复着。
「后辈一定要好好听前辈的话才可以的!」
「我不是在听的嘛,还不如说,是被迫要听的。」
「胡说,明明一直在欺负人家~~~~」
抓住我手腕的手指,越发的用力起来了。
她的喉咙发出轻轻的鸣响声,是把涌上来的泪水吞下去的缘故么?远子学姐满脸悲伤的样子闭住了眼睛,身体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轻轻抖动着。
嘶哑的声音轻声嘀咕了些什么,但是因为实在太轻了我没有听到。
「欸?你说什么?」
「……」
「再说一次吧。」轻小说|动漫小说|游戏小说|视觉小说|游戏剧情小说1O']
当我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把脸凑了上去的时候,右手的手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远子学姐咬住了我的手。
就好像为了不让秘密从自己的嘴中泄露出来一般……
她的眉头皱紧,双眼紧闭,拼命的忍耐着。
我的脑袋也有一种喝醉了一般的燥热感,眼前的世界也有点天旋地转起来。
她保持咬着我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纤细的手指,用几乎让我觉得有些疼痛的力道,紧紧握着我的手腕。
我的脑中越发的热了起来,连耳根好像也烧起来一样,心脏的跳动声也越发高昂,就在好像要冲破我的胸膛一般的那一刻——远子学姐的身体突然横向倒了下来。
「哇!」
我也差点随她一起倒了下去,慌忙撑住了她。
保持咬着我手的姿势,远子学姐睡着了。
我的紧张感突然间消失不见,不由得叫了声。
「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之后,我把远子学姐搬到了床上让她好好睡着,我则在一旁做起了数学的习题集。
从旁边,有时还能看到远子学姐啪唧啪唧的咬着被子的一角,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过了中午,麻贵学姐到房间里来的时候,远子学姐也还睡得很甜。
「这可真是上天赐予我的良机啊。」
她开心地说着,从花瓶中拔出一束百合花,插在了远子学姐的发间,接着在一旁展开了素描本,开始画起了画。
「既看到了远子的可爱脸庞,也给那老头准备了礼物的话题,真是个不错的暑假啊。」
「我只是被学姐支来支去而已的说,真是太糟了。」
麻贵学姐轻轻笑了一声。
「心叶也留下了不错的回忆不是嘛?譬如和远子睡在一张床上什么的——」
「请不要用这种会招致误解的说法!」
麻贵学姐又笑了起来。我一脸不高兴的继续说着。
「麻贵学姐把远子学姐卷进这次的骚动只是因为她同百合很像吧?」
「是哦。要是我的话根本不符合日记里那个百合的形象嘛。虽然远子以为自己是扮演妖怪的而很是生气了呢。不过其实扮演妖怪的是我嘛。」
鱼谷小姐也把远子学姐同百合的形象重合了吧。因为她还称呼那个混身滴着水出现的远子学姐为「百合小姐」呢。
「不过呢……也不仅仅是这些原因啦,果真我还是有些不安心的吧。所以,才会想要远子呆在我身边的也说不定。」
我大吃一惊。那个麻贵学姐,竟然会这么直接的说出自己的心情么?
唔,这么说来,服装好像也有些不同的感觉呢……她穿着蓝色的连身裙,看起来非常女性化。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长裤之外的私服吧?
麻贵学姐合上素描本,站了起来。
「接着,我也差不多该出门了。」
「你要去哪里啊?」
「一直欠着别人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咯,现在就是要去把它还清。」
「欸?」
麻贵学姐没有说下去,只是对我眨了眨眼。
「我很晚才会回来的,这可是个好机会哦,心叶同学~~~」
「这是什么机会啊!」
带着副戏弄的申请笑了笑,麻贵学姐离开了这间房子。
我只得无力的耸了耸肩膀。
那之后没过多久,远子学姐总算行了过来,不过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好难受……脑袋也有种发胀的感觉。心叶……写点酸梅干味道的故事吧……」
一边摊在床上,这么对我说着。
好像完全不记得咬了我手的事情了。
「这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把留在手背上的牙印给她看了看,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呜——嗯——是被锹形虫夹了一下么?」
她嘀咕着,给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回答。
窗外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远子学姐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总算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满脸通红的道歉着。
「真的很抱歉,心叶。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啦……就有点发酒疯了嘛……还有,那个……那个……」(
很担心的样子偷偷看着我。
「我……有没有对心叶,说一些奇怪的事情?」
「怎么样的?」
我决定先装一下。
「像是从心叶的英语笔记里,不止拿了布拉德贝里,还把威聂加特的翻译也吃掉了什么的;像是中文笔记里那篇李白的诗,也被我偷偷撕了一些尝了尝味道什么的;像是把心叶的身高体重生日血型三围全部告诉小七濑了什么的……」
我不由得叫了出来。
「等等——威聂加特和李白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到底和琴吹同学说了些什么东西啊!」
「真的很对——不起,身高我有偷偷改掉一公分的,你就原谅我嘛。」
虽然她还在进行那种没什么用的抵抗,结果不能对我说的话,难道就是这些事情嘛!
呆掉了,我彻底呆掉了。轻小说|动漫小说|游戏小说|视觉小说|游戏剧情小说,M7C;@.~3e.@9g
「呐,心叶,不要生气了嘛。」
吃过晚饭以后,我们两个在月光照亮的林间小路上散步着。
我实在是太过气闷了,一边说着「不帮你写作业了,我要去散步」,一边带着手电走了出去,远子学姐则是偷偷摸摸的跟了上来。
「心叶……心叶啦……」
身后传来可怜兮兮的声音。
「等等我啦,心叶~~~~」
她拉住了我的衣角。
「不管怎么说,我很担心你的哎。」
「欸?」
「到这里来了之后,有时候会很没精神,有时候又露出一副寂寞的表情,还突然说笨蛋啊不行啊什么的。
我觉得脸上和背脊都热了起来,实在是太害羞了。绝对,绝对不能回头看过去。
「……」
远子学姐沉默着。好像这回轮到她呆掉了。
「算了,我不管了。」
我正准备先快步走出去的时候,远子学姐的脸从我腰旁探出,抬头看着我。
「!」
「谢谢你哦,心叶。」
「又、又没什么。」
虽然我想把视线撇开,但是她笑的实在是太幸福了,我不由得就看入迷了。
「让你担心真的很抱歉哦。就像心叶说的,我是有一点点情绪不安定啦。大概是读了百合的日记的缘故吧。」
「日记……?不过,秋良最后并没有扔下百合一个人离开啊。他想要和百合一起去德国,这么求婚了的,百合也回答了『好的』,两人就这么定下婚约了的说。」
远子学姐戴着微微有些苦闷,却仍旧平稳的表情,缓缓地走了出去。
我也走在了她的身边。
「是呢。百合最后回答了『好的』。在日记里,她也写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不过,我觉得,在最后百合是不是决意自己并不会和秋良一起去,而是一个人留在这间房屋里了呢?」
我惊讶的问了句。
「为什么?」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空中的月亮。
「因为百合画了一张在被书本包围的房屋中,自己微笑着的画吧?」
「我不太明白啊……为什么画这张画就说明她想要自己留下呢?」
「并不是因为画画这件事哦,而是因为画中在书本中笑着的自己这件事……
我觉得,这副画中包含了百合准备就这样送别秋良,从今以后一直呆在这间房屋里微笑的生存下去这种含义哦。
百合与自己定下的那个『约定』,是不是就是这件事呢……」
在宁静的夜晚中,温暖温柔的声音流淌着。
黑色的瞳孔,看着远方的月亮。
「百合也明白,如果自己离开这间房子的话,姬仓家肯定会有所作为,也肯定会给秋良添很多麻烦的吧。而且和秋良分开,对于百合来说肯定是心脏都要裂开来般难以忍受的疼痛与悲哀吧。
但是,百合还是想要保护住秋良。秋良向百合求婚这件事,让百合真的非常非常开心,那已经是她整整一生份量的幸福了。
因此百合才决定要就这样送别秋良。
要在今后,也一边想念着秋良一边微笑着活下去……她肯定是,这样想的吧……」
轻声说着的远子学姐的嘴唇,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发生了,非常非常开心的事情。我再也不会悲叹了。我是这个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和秋良先生定下了一个约定。』
非常重要的约定。
我边答应着边点了点头。』
『我还问了他能不能种种柠檬和天人花,他笑了起来。这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秋良先生的笑容。』
『在那之后,我呆在房间里,用水色的颜料画了一幅画。
满墙壁的书。在那正中,带着比谁都要开心,都要幸福的笑脸的,我。』
『我也和自己定下了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和别的约定是不同的。这是我绝对不会打破的约定。
因为和秋良先生相遇了,在这之后,我也一定能够一直微笑下去的吧。』
百合的话语以远子学姐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再现。
我想起了黎明时,看着百合的日记,露出那个悲哀表情的远子学姐,胸口不禁涌起一股难受的感觉。
现在,正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带着清纯的微笑的远子学姐的身影,不禁和在书房正中微笑的百合的身影重合了。
为了秋良而选择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百合,同远子学姐的身影重合了。
百合正笑着。
远子学姐正笑着。
远子学姐对于百合的什么地方感受到了一种共同感,还露出了那样一副寂寞表情的原因,我并不明白。只是,沐浴在青白色月光中的远子学姐,实在是太过美丽——
那雪白的脸颊上浮现的微笑,还有让我心中震动的温柔表情,让她如同是幻想世界的住民一般——
我不由得觉得,要是伸出手的话,是不是会直接穿过那纤细的如同幻影办的身体呢。
我站在原地,心中正涌起颤抖一般的不安感情的时候。
远子学姐突然用可爱的眼神看着我,牵起了我的手。
就像是牵起孩子小手的,母亲一般。
自然的,握紧。
看,我就在这里哦。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哦。
手心感觉到的这一温暖触感,吹散了我心中不安的黑雾,让我满心安宁的感觉。
牵着我的手,远子学姐走了出去。
月夜的道路上,慢慢的,慢慢的,编着三股辫的文学少女走了出去。
「百合一定觉得,相遇了真的是太好了。虽然有很多艰辛,也有很多悲哀,但是她一定是这么觉得的。」
——相遇了真的是太好了。
能够和你看到同一个梦境,真的是太好了。
就算那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虚幻的梦境。
就算终有一天,我要从这个梦境中醒来。
太好了。
能够相遇真的太好了。
好开心。
百合的心情,通过远子学姐的话语,在我的心间渲染开去。
在失去秋良之后,百合所到达的那个「南之国」,绝非幸福的梦境般的国度。那时战争刚刚开始,肯定有很多艰辛的,痛苦的事情吧。
然而,只要拥有那些美丽日子的回忆,她就能够笑起来的吧。
或许,真的会有这样美好的相遇。
虽然,现在的我还不怎么能够明白。
就算分别了,就算不能再见面了。所有的回忆都会变成一个温柔的故事。
无论是花还是月,都会永远的留存在心间。
「虽然有些吓人的事情发生,但还是一个很不错的暑假呢。」
「你和麻贵学姐说了差不多的话哦。你们两个很合得来呢。」
「欸欸?才没有这种事呐,刚才说的不算啦!」
远子学姐的脸颊又噗噗的鼓了起来。
嘟哝了些抱怨的话,她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
「不过……我不会忘记的。」
v这么轻轻说着,微笑了起来。
「因为,有心叶陪着我呀。」
那段话语,那个眼神,让我的胸口觉得一紧。
「我也不会忘记的。被远子学姐突然用电报叫来啊;脑袋还被踢了无数次啊;还给别人半年前的生日买了生日礼物什么的啊;还有借你的买礼物钱。」
「我会还给你的啦。」
远子学姐用闹别扭似的语气说着。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向池子走去。
虽然昨晚差点遭难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但今天晚上却有着树丛间透出的月光,让人感到一种梦境般的氛围。
「搞不好,会碰到百合与秋良的幽灵哦。」
「呜~~心叶又想吓唬我了~~~我才不会上当呢!」
远子学姐嗤嗤的笑着。
「啊,不过,这么美丽的月夜里,搞不好百合与秋良的灵魂真的会想要降到地上,来约会一下呢。」
她轻轻摇晃着握紧的那只手,一边欢闹似的说着。
森林的缝隙中,已经可以看到那个池子了。
水面就像是吸收了月光一样,反射着银色的光辉。就好像是这地上的月亮一般。
远子学姐肯定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吧。她在我身边微微张开着嘴巴。
正这么想的时候。
啪——
耳中传来了一阵水声。
如果是鱼的话那还真够大的啊……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水面上突然掀起了小小的波浪——
银色的飞沫飘散在空中,在闪耀着的水珠的另一侧,隐约可以看见一组拥抱着的身影……
有着被水浸湿的长发的女性,用手腕住了男性的脖子,男性也把女性的身体向自己身边拉了过去……
两人的嘴唇没有任何距离的重叠在一起,交换着亲吻。
那两个人,还都没有穿衣服!
我们两人看到的此种不可思议的光景,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然后,不知为何,月亮被云彩遮住,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彼方之中。
呆呆的看着这副景象,这时,远子学姐突然——
「啊呀呀,出现了~~~~~~~~~~~~~!」
尖叫起来,立刻放开了我的手,当场逃了开去。
「幽灵!是幽灵啊!我看见秋良与百合的幽灵了!不要~~~~!要是想附身的话不要找我,去找那边的心叶啦~~~~~~~~!」
扔下我逃了回去的远子学姐,回到别墅之后整晚都用被子盖住头脸,害怕得不断颤抖
「怎么办呀~~碰上幽灵了啦~~~不要不要不要!要是幽灵追上来的话怎么办呀~~~」
——就这样,天空也渐渐发白了。
「起来啦,起来啦~~~~~~心叶~~」
和前一天一样的摇晃着我的身体。
「快点把行李整理好啦。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们快点回去啦~~」
「欸欸?现在么!还有,你那身打扮是?」
远子学姐已经换上了学校的制服。
「我被拐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是这副打扮啦。快点嘛心叶。搞不好幽灵又要来了啦~~~~~」
远子学姐在一边半哭丧着脸,我正把行李往包里塞的时候,麻贵学姐走了进来。
她好像刚洗完澡的样子,头上缠着浴巾,身上也披着浴袍。不知道是被虫子咬了还是什么缘故,她的锁骨和胸前都充血的有些发红,显得很娇媚的样子,我都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放了。
「发生什么事啦?这么匆忙的样子。」
「我现在就回去了,再见。」
远子学姐刚说完,麻贵学姐就阴险的笑了起来。
「啊呀,怎么这么害怕的样子?难道说碰到幽灵了么?」
远子学姐吓得跳了起来。
「没、没没没没,没有这种事情哦。幽灵什么的根本不存在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今天有文学部的OB聚会而已。准备好了嘛?心叶?快点,我们走吧。」
「坐电车回去么?我派车送你好了。」
「不用了。」
「那你有钱么?」
「流人帮我带过来了。」
「哦,那就下学期再见咯。」
麻贵学姐抱着手腕,用带着点坏笑的表情目送着我们。
「远子学姐,既然有钱了,就把买礼物的那份钱还给我啦。」
「那也要等我们到了安全地带再说啦。」
我被远子学姐催促着,正要走出玄关的时候,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唔?远子姐,心叶学长,你们已经要回去了么?还有,远子姐你怎么穿着制服啊。」
穿着牛仔裤和背心的流人,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了。
「流人,你昨天住在这里了么?不是到镇上去了嘛?」
「嘛,发生了很多事情啦。」
流人的嘴角浮现了暧昧的笑容。
「我就先回去了,你也不要再轻浮的和女孩子们玩乐了,下学期之前一定要回来哦。」
「明明就是远子姐把我叫出来的说。」
我能够理解他想要苦笑的心情。
「流人,你肯定知道要是用那个题目写了故事,远子学姐会有什么反应的吧。」
我偷偷的向他抱怨着,流人的眼中浮现了快乐的光芒。
「啊,你试过了么?那当然知道了,毕竟是我教给你的嘛。她从以前开始就很不擅长这种有点艳味的词语哦。有一次她不小心吃了森茉莉的《枯叶的寝床》的时候,还一边唱着『证城寺的狸猫歌』一边快活的跳舞呢。所以呢,我可没有说谎哦。」
的确,她是边唱歌边跳舞的来着……
「流人!你在和心叶说什么话呢!」
大概是察觉了我们没说什么好话吧,远子学姐的声音中带着点怒气。
流人一副恶作剧完毕的表情耸了耸肩。
「那就这样咯,心叶学长。远子姐就拜托你了。」
他这么说着,在我背后把我向远子学姐推了过去,自己则是挥着手目送着我们。
啊~~我还真希望能够由你这个和她住同一间房子的人把她带回去啊。
我忽然察觉到,微微笑着的流人的脖子处,也有着和麻贵学姐一样的被虫子咬过的痕迹——
「心叶,快点啦!电车就要来了啦。」
突然被远子学姐催促了一下,我就这么跑了出去。
「好好,现在就走了啦。」
清澈的晨光中,『文学少女』正鼓着脸颊,双手插腰的等着我。
暑假结束了,我们又向着那温暖的,柔和的,让人心情良好的日常,回归而去。◇◇
过了几年,麻贵学姐生下了一个孩子,也结了婚。
结婚的对象并不是她祖父所定下的婚约者,而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不会吧!」,是一个会让人这样惊讶的人物。
不过,麻贵学姐是凭着自己自由的意志,选择了他。
我暂停了一下工作,回想起了那个夏天。
在微微吹拂的凉风中,有点晃眼的阳光里,还有那条月光照耀的小道上,她的身影一直都存在于那里。
垂着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连身裙包裹着纤细的身体,还有那开朗的笑容。
以及,胸中怀抱着不能告诉我的秘密,低垂着悲哀眼神的那个白色的侧脸……
只要想象一下,在那个夏天,她的心中所摇晃着的,如同葛藤一般的哀伤和悲痛的感觉,我的心口就被既温暖、又苦涩的一种感觉所填满。
毕业时与她交换的那个约定、她留给我的小小的憎恨、和心痛的感觉,我都能够轻易的回想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从那个夏天就已经开始了吧。
如花、如月、如梦——果然,那个夏天是特别的吧。
我看了看时钟,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一定已经在厨房准备茶水了。时不时的能够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还有开关橱门的声音。
「今天要烤柠檬派,酸酸的非常美味哦。」我想起那干劲十足的样子。
因为给过一把备用钥匙,所以总是每天到这个我家兼工作场所的公寓来,照顾我的日常生活。
实在太麻烦了,干脆搬过来好了。之前也曾经撒娇似的这么说过。你也差不多该结婚了吧,朋友也经常这么和我说。
快要打开房门,来叫我了吧。
我把写着的原稿保存了一下,关闭了文字处理软件,站了起来。
——你,并不认识我。
她的口中,伴随着苦涩的感觉一起说出的《外科室》的这一节,已经随同那个夏天,远远的过去了。
然而,那时她咬住我的手背时感到的惊讶和疼痛的感觉,我现在也记得很清楚。
还有她给予我的,不可胜数的故事。
因此,我在心里,轻声地说了。
带着我的所有感谢与爱情,亲爱的『文学少女』——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文学少女」系列的第六话,是第一次的番外篇!
从时间轴上来说,这是发生在第二话之后的故事,从内容上来说,这也是第七话的预告篇,如果是一直按着发行的顺序读下来的读者,我真的是非常感谢的。
接着,作为心叶和远子的夏天的回忆+麻贵篇的本回中出现的书本是泉镜花的《夜叉池》。另外《草迷宫》和《外科室》也有用到。镜花文章的文字和结构都有着强烈的美感。文体也非常独特,虽然有些部分不太容易读懂,但是仅仅那些在脑中闪过的文字和场面所折射的美感,就会让人觉得目眩呢。小说的梗概和设定,也多是非常~~~~~~的美丽呢,如果碰到不太明白的地方,只要了解了梗概,然后让文字自然的飞舞在脑中,品尝它的味道就可以了哦。
在彩插里又引用了艾米莉·布朗的诗。这首诗我非常喜欢,也很符合麻贵的印象,其实不管第二话还是本话我都想把它用在正篇中呢~!我正一边哭着准备放弃的时候,编辑先生提案说「要不就用在插画里吧?」,我马上「请务必!」的拜托了他呢。电视剧《ハゲタカ》的主题曲里也用过这首诗。从以前开始我就是那位脚本家的粉丝,每次播放这首歌曲的时候,我都会紧绷着神经仔细聆听呢。
这次后记的空间也快要用完了。担当插画的竹冈老师,第五话后记里的远子「咖喱」实在是太~~可爱了啦!那个发型根本就,太~太~太~~~~~因为总算要出现远子的私服打扮了,我一直很期待会成为怎么样的插画呢!
向读者的大家报告一下。今年在宝岛社出版的《这本轻小说真厉害!》里,「文学少女」是综合第三位哦!女性角色的评选中,远子也是第二名呢。琴吹也当上了第八名,心叶也是男性角色中的第七名,竹冈老师也是插画排行中的第二哦。
为我们投票的读者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我会为了下回的毕业篇而加油的,请大家一定要读到最后哦。我随时接受想要读这样的故事的要求。那么,下回再见了。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野村美月 |
去世的前一天,拓海君给了我一个紫罗兰色的小瓶。
小瓶是可爱的心形,里面装着细沙般的银色粉末。
——这是Ole-Luk-Oie的睡眠粉。
拓海君注视着我的眼睛,轻声低语。
吃下去的话,所有的痛苦和悲哀,都会像雪一般地消融,也不会再有憎恶、猜疑、妒忌。
就仿佛被神明的臂弯所拥抱一般,纯洁地睡去。
我可以吃掉它,也可以给别人吃。
沉淀在紫罗兰色心形小瓶里的,Ole-Luk-Oie的睡眠粉,我把它放到了带锁的宝石箱里,时常会取出来放在阳光下观赏。
在通透的紫罗兰色玻璃的另一侧,银白色的粉末可爱地沙沙地晃动着。
我心醉神迷地观赏着,把小瓶贴在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上,那种清凉的感觉给我以治愈。
只要拥有这个小瓶,我就可以改变命运。
也一定也能穿越那云霄之上的天国之门了吧?
现在在我掌心中的,这颗心脏,又究竟是谁的东西呢?
我的?那个人的?还是加奈的?
序幕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某天,她许了一个愿望
如果想要得到神明的惠临,不论是谁都必须独自一人啊。
有人用姐姐般的口吻这么告诉我。
在成为了高中生的我的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像我姐姐般管闲事的学姐。
乌黑顺长的三股辫垂至腰际,看起来就像是古典稳重的文学少女。然而实际上却是既多嘴又强硬,还爱给周围添麻烦,总是一到放学后就跑到一年级的教室来迎接我。
最初,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学姐。
但是,无论我如何不理睬她——或是皱眉显出困扰的样子,或是把头转向其它方向,或是故意说出刻薄的言语、让她露出快要哭出来了的神情,或是生气地鼓起脸颊——但是到了第二天,学姐都会一边如花朵般微笑着一边说着:
「社团活动的时间到了哦,心叶。」
出现在我的教室里。
就是这样的她,在夏天的某个清晨,爬到学校树上的样子被我看到了。
如果在没有被人看到的情况下,在树枝上系上丝带的话,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
她好像是相信了这个在校园中代代相传的、没有根据的、有点少女浪漫的传说。
她那认真的眼神中倾注着思绪,凝神注视着前方。她将制服胸口上的翠蓝色丝带解开,打算结在树枝的前端,不过,却失去了平衡差点滑落下来。
发现被我看到了后,脸马上变得通红,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是因为幼鸟掉到地上了,我是在把它放回巢里啦。」
说着这种小孩子般的借口。
究竟,那时的她,是打算向翠蓝色的丝带许什么样愿望呢?
回忆中的她,在洒满了蜂蜜色的柔和暮色的部室中,满脸幸福地翻着书页。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总是在面对稿纸的我的身边,眼神温柔地微笑的时候,都在思考些什么呢?
那一天,「文学少女」,究竟祈望了什么呢? |
「金子美铃的诗集就宛如圆圆的樱饼一般呢。甘甜的馅被樱花色的沙沙糕体温柔地包裹着,放在口中咀嚼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将撕下的书页的碎片大口吞下,露出无上幸福的表情的远子学姐轻声细语着。
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来学校的应届考生,二月份还在部室里悠闲地吃着书,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我虽然这样想,但是远子学姐她——
「因为统考过关了,已经没问题了!必须稍微放松一下下啦。」
【译注:日本中学升大学的考试分为两阶段,第一阶段是全国的统一考试(センター試験)。通过统考的考试生,才有资格参加各个大学自己命题的考试】
说着这样不知是有信心还是无知的话,又开始在部室露面了。
就这样,在等待作为点心的三主题故事出炉期间,学姐满脸欢喜神色地屈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翻着书起劲地边撕边吃,一边得意洋洋地卖弄着学问。
「金子美铃出生于1930年——明治三十六年四月十一日,是山口县出身的童谣诗人喔。她的故乡是盛行捕鲸的港口城市,本家则是开书店的。结婚后的她,一边带着孩子,一边坚持创作诗词。
美铃无论哪一首诗都是自由的,舒展的,有着可爱而温柔的味道,朴质的诗句中也带有欣欣向荣的意味。
其中的风味更不需遑论。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樱饼风味,像是用口感柔滑的糕体包裹着馅的关东风味的长命寺啦,和用有颗粒感的糕体包裹馅的关西风格的道明寺之类的啦。但是说起美铃的诗的味道,就像是从用盐腌渍过的樱树叶上方轻咬那种有颗粒感的、有着可爱凸起物的柔软的糕体时,树叶中酝酿着樱的香气被爽脆地咬断,洁白的牙齿在糕体中缓缓下沉,终于抵达那微甜甘美的馅时的感觉!呐,这首诗心叶有没有听过呢?」
远子学姐闭上眼,用清澈的声音吟诵着诗句。
「即使我展开双臂
也完全无法在天空飞翔
但是可以飞翔的小鸟也无法像我这样
在地面上飞快地奔跑
虽然即使我摇动身体
也无法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鸣响的铃儿却不像我这般
知晓许多的歌谣
铃、小鸟、还有我
都不一样,都很好」
学姐慢慢睁开眼睛,面向我用陶醉的表情微笑道。
「呐、『都不一样,都很好』这句很棒吧?这个地方特别特别的甘甜美味哦!」
然后,继续眯着眼睛,「呀,馅粘在舌头上了」、「虽然甘甜,却不过度,有多少都能吃下」,一边说着一边热心地继续吃着食物。
「虽然美铃在26岁时就去世了,但她是个非常认真、非常温柔的人。虽然她也很辛苦,但作为她的最大理解者的弟弟,将她写在笔记本上的诗,珍存了下来。」
学姐抱着已经有一半被撕掉的书,感慨颇深地低语着。突然又向我望来,用兴奋期待的表情催促道。
「心叶,差不多到时间了。点心好了吗?」
「好了、好了,这次是『猫头鹰』『温泉』和『折叠帘幕』。请慢用。」
我将刚写好的三主题故事撕下三页稿纸递了过去。远子学姐伸出白皙的手接过,笑得更加开心了。
「谢谢。我开动了。」
一边高兴地将目光投向文字,一边用纤细的手指从稿纸的边缘小心地撕开,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吃完这个,快点回家学习去吧。」
「真是的,难得学姐担心后辈特意来看看的情况,不要说这种话。啊,这个很美味呢~」
鼓起着脸颊、发着牢骚的表情,就这样轻易地化为微笑了。
「肩膀发酸的猫头鹰去温泉疗养。温泉的四周的折叠帘幕自动展开形成了一个圈,好像童话一般的可爱啊~~就好像在吃冒着甘甜蒸汽的蒸糕一样呢,里面就像放了山芋一样软乎乎的。啊,折叠帘幕一边晃动着一边开始演奏音乐了呢~~」
学姐一边啧啧称赞着真好吃、真好吃,一边用手指不停地撕着。
「明明最初时候的心叶,不是完全没有标点符号,就是突然掉进窨井,或者被幽灵做脚底按摩,尽写些奇怪的点心。真的是进步了呢。」
「是吗。」
那些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而已。
远子学姐一边一口一口地品尝着,一边露出满意的微笑。
「远子学姐的考试,是什么时候去了?」
「三月中旬。因为是后期考试,还早得很呢。」
「这、这一点也不早了吧!转眼之间就到了啊!」
前期考试想考东大的理科III结果被淘汰的事情已经忘了吗?虽然学姐本人说那算是纪念考试,不过还是太鲁莽了。老师没有阻止吗?怎么看也是会落榜吧。还是说对自己考上第一志愿很有自信?不,我看只不过是这个人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到底打算考哪所大学啊?」
「保密。」
一边吃着我的故事,远子学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回答我。
「考上了的话就告诉你。要好好为我庆祝啊。」
「这……要到多少年以后啊?」
「啊~好过分,居然以为我会落榜。不信任你的学姐啊!」
「让自己的后辈帮忙写暑假作业的学姐,无法信任。」
「那是碰巧没有时间了。真是的,既然这样一定要考上,让心叶知道知道我的实力!」
学姐英勇地说着,把撕下的稿纸放到张大的嘴里的瞬间,突然翻起了白眼。
「呀~辣、好辣!」
学姐用手掩口,身体剧烈震颤,眼里流出了泪。
「什、什么、这——明明是在温泉倾听着惬意的音乐,折叠帘幕却打开了,从后面走来浑身是血的猫头鹰。诶?复仇?讨厌,蒸糕的里面是一粒一粒的芥末块~讨厌,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好辣啊~」
眼泪从纯黑色的瞳孔周围不断落下,学姐充满怨恨地盯着我。
「噫……简直快要晕倒了……」
「刺激直达大脑,头脑清醒了吧?」
我笑着说。
「……这样的刺激才不想要呢。」远子学姐嘀咕道。
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会话,不经意之间我感到心情放松了。
在这个被日落之前的安详的金色暮色所包围的小小部室之中,希望这种无所谓的谈话能继续下去的奇怪心情出现在我的心里。
但是……
看到墙壁上的时钟,我突然惊觉。
「对不起,差不多我该走了。」
我慌慌忙忙地开始收拾自动铅笔和50枚一叠的稿纸,一直靠在椅子上没有什么精神的远子学姐抬起了头。
「和七濑见面吗?」
「唉……啊,那个……」
为什么这种时候她的直感就那么准确啊!
不过,我和琴吹同学已经开始交往了,一起回家之类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是被学姐说了,还犯不上慌张。
普普通通地回答「是的」不就好了吗?
但是——为何我会心跳加速,脸颊发热,说不出话,慌张不已。远子学姐微笑着,眼神如同母亲般温柔。
「快点去吧。不能让女孩子等你哦。」
「是、是的——」
拿起书包,笨拙地穿上外套。袖口被手指勾到,穿的不是很顺利。即便是这种样子,远子学姐还是在一旁用温暖的眼神看着我。这样一来我更加在意,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远子学姐也请早点回去吧!」
「好的好的~」
学姐被透明的金色夕阳的光线所包裹,依旧屈腿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挥挥手,目送我离开。
那表情虽然明朗的没有一丝阴霾……但是不知为何,我的胸口像被针扎了一样。
心里像没有散的雾一样不清爽,这一定是远子学姐没有告诉我关键的事情吧。
为何远子学姐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里写的台词?
在天文馆事件之后,我多次想套学姐的话,有时正面询问,试图问出原因,但是远子学姐只是温柔地笑着,不知何时将话题转移了。
都无法确定是否还保存在出版社的手写的应征原稿,远子学姐是何时、如何看到的呢?
这与学姐总不肯告诉我她的大学志愿有关系吗?
啊……尝试了多次都还是没有进展。
我皱着眉,着急地行进。不能让琴吹同学看我这副表情。
被夕阳染红的图书馆的柜台,琴吹同学穿着深蓝色的短大衣,围着粉红色围巾在等我。
她抱着书包,身体微微前倾,面无表情。但是抬头看到我后,很害羞的绽放出了笑容。
「久等了。回去吧。」
「嗯。」
她微微点头,高兴地站起身来。
于是我们两人,在金色的夕阳中肩并肩一起走回了家。
「呐、马上就要到情人节了吧。我可以送给井上巧……巧克力什么的么?」
第二天,在教室里。琴吹同学红着脸,好像在瞪着我一般对我说。
因为时间还早,教室里人还不是很多。她压低声音,轻声说到。
「那个……我自己做的巧克力,你不会讨厌吧?」
「完全不会,谢谢,我很高兴啊。」我回答道。
在片刻的不悦之后,她突然把头转向侧面,仿佛很焦急地辩解道「不过,因为我每年都会为父亲做,顺便地——啊,不过会比送给父亲的用更好的材料,外形也不一样。所以,虽说是顺便,也不是那么顺便,所以那个——」
啊啊,毕竟是女孩啊,琴吹同学。习惯了她生硬的说话方式和冷淡态度之后,那种慌慌张张的反应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我很期待啊。以前为我烤的饼干也非常美味。」
「那、那是为大家烤的啦。只是碰巧而已。」
她认真地辩解的样子果然很可爱,不知不觉我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咦,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没有啊。」
「但是,你好像在笑我?」
「是吗?」
撅起嘴巴瞪着我的琴吹同学,真的很可爱。正想把这种感受一吐为快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明朗的声音。
「早上好!七濑、井上同学。」
和琴吹同学关系很好的森同学,满面笑容地向我们打着招呼。
「呐呐、听说井上同学和七濑正在交往?昨天看见七濑和井上同学一起回家时气氛不错。于是就给七濑打了电话,让她老实交代了。」
「咦!」
「森、森……!」
琴吹同学说不出话来,拉住森同学的手。森同学也不在乎,用欢快的声音继续对我说道。
「放心,对大家我会暂时保密的。七濑可是个大美女呀,很受欢迎的,要是被男生们知道了可不得了啊!」
暂时到底是多久啊,我很在意。和琴吹同学开始交往的事情我虽然不打算隐藏,但是也不想特意宣扬。
森同学用力地点点头。
「嗯嗯,我明白的。瞒着大家的秘密关系,真让人兴奋呀~~所以,一时半会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说的喔!」
所以说,一时半会到底是多久啊?
「七濑虽然特别害羞、态度生硬,不过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所以七濑的事情就拜托了。七濑喜欢的颜色、食物,七濑钟意的约会地点、能让七濑陶醉的氛围,什么都可以问我喔!」
森同学肯定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但是,当着面说这些,实在是让人非常不好意思。
「森、森!过来一下!」
琴吹同学用双手抱着森同学的手臂,把她拉到了教室的角落去了。
「啊,什么事,七濑?」
「听话,过来啦~~」
就这样两人离开了。我往她们那看过去,只见琴吹同学眉尖上挑,气势汹汹地向森同学抱怨着,森同学则是嬉笑着安抚她。女孩之间的交往好像也挺不容易的。
「早安,井上。为什么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时,背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转过头来,只见芥川就站在我的身后。
「早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觉得女孩子真是喜欢说悄悄话。」
向我的视线的方向投去目光,望见琴吹同学和森同学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芥川也认同地点头。
「这种烦恼也不错啊。」
然后,开玩笑似地给了我一个眼神。
「和琴吹好像挺顺利的样子。」
「嗯,托福。」
「这样啊。琴吹在男生中很有人气,早点做好交往的事情暴露时觉悟吧。肯定会被人怨恨的呢。」
「嗯,果然如此啊……」
「不过,这可真是奢侈的烦恼啊。」
然后,芥川告诉我他昨天去医院看望美羽时候的事情。因为本人的努力,好像身体状况恢复地很顺利。说不定春天结束之前就能出院了。当然因为康复治疗的关系还要经常去医院,和父母的哪一方住在一起也是问题。
「朝仓好像想借房子自己一个人生活。她自己也说晚上哪怕是通过远程教学也好想重新开始学习。好像现在正在和父母交涉。虽然这很不容易,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帮上忙。」
「是吗……美羽也在努力啊……」
谈起有关美羽的话题,内心微微地感到痛楚。内心深处留下的伤痕,仿佛被手按着一样疼痛。
但是更多的是,为美羽向着未来迈出脚步而感到高兴。
温暖的情感在我的胸口升腾。
「有我能办到的事情就说。」
芥川温和地微笑着「嗯,知道了」,轻轻点着头。
然后又皱起了眉头,突然露出苦恼的表情。
「其实,我是反对借房子的。年轻女性一个人生活果然还是不安全,向樱井那样轻浮的男人也很多。」
话中有话。芥川如此地表现出对他人的不快感是非常少见的。
「难道说流人又来探病了?」
我这一问,因为嫉妒,他的表情越发扭曲了。
「嗯,周末又拿着说是从花店拿来的花哨花束来了。明明朝仓觉得他烦人,还厚着脸皮自说自话,最后还说什么是我喜欢的类型,要不要和我交往之类的。」
「诶?流人不是正在和竹田同学交往吗!」
就在前几天还看见他用手肘枕在图书馆的柜台上和竹田同学热心地说着话,真是让人无言以对了。
不知道流人是怎么搞定图书馆的老师的,不知何时起可以堂堂正正地进入图书馆了。因为制服的外面穿着大衣,是其它学校的学生的事情好像没有暴露,但是因为不论是身高、相貌还是气质都很突出,总之是很显眼。
「呐,最近经常可以看见他,是几年级的学生啊。好帅喔~」、「和他打个招呼吧」、「但是柜台的女孩子好像是他的女朋友呢」,听见女孩子间的窃窃私语,我着急了。
流人露出爽朗的笑容。
「因为我在和小千交往嘛。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当然每天都想见嘛。」
说着这样的话语。
结果居然对美羽也说要不要和我交往——根本完全没有变嘛!竹田同学怎么办!
「我也这样指责他。结果他无所谓地说,同时他也在竹田同学交往着。不仅如此,前些时候,图书馆里来了其它学校的女孩,听说扇了樱井的耳光。」
「哇……」
流人被女生打的样子我实际目睹过。他本人好像习惯了的样子完全无所谓。不过竟然在我们学校!而且是在图书馆——琴吹同学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好像也被那个姬仓学姐打了。」
「麻贵学姐!?」
更加让人仰天无语了,我又追问。
「也是在图书馆?麻贵学姐到图书馆来了?」
芥川皱着眉点了点头。
「好像用拳头对着樱井的脸猛击.」
「诶——」
我睁大了眼睛。这件事也没有从琴吹同学哪里听说过!
听芥川说,好像麻贵学姐微笑着很快就离开了图书馆。被揍的流人屁股坐在地面上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不高兴的样子——这个部分不禁让我有些在意,明明就最喜欢这种修罗场,就算被女孩子打了,或是被她们责问的时候,也会带点娘娘腔地说「我,是个受虐狂啦」,这样的流人居然会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外貌和性格相似的地方很多,两人好像都把对方看成是天敌。夏天在麻贵学姐的别墅里,也发生过一次争执。那次流人好像大喊过「暴力女!」。
「肯定是流人说了让麻贵学姐生气的话。真是自作自受啊。」
「同感,我昨天都想揍他了。当然,无论樱井说什么朝仓都没有理睬他。」
芥川果然是在生气。
流人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呀……说起来,竹田同学对流人的言行是怎么想的。想到这些,脑子开始混乱了。
休息时间时,我向琴吹同学询问了那些事情。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好像很为难似的目光四处游移,低下了头。
「的确发生过这些事……竹、竹田好像并不在意。」
「这样啊……」
「竹田笑着说『因为流人有许多女朋友』……」
「唔……」
看见我表情不快低声叹气,琴吹同学担心地抬头望着我。
「呐,是从樱井那里听说的?你和樱井见面了?」
「咦?不,是芥川。」
「是吗……」
琴吹同学面色阴沉。是因为讨厌流人的做法吗?我很在意,结果不由自主地开口说道。
「啊,我和流人不同,女朋友只有一个。」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琴吹同学的脸变的通红。
「讨厌……!你说什么呀!我没有问这种事情吧,真是的,傻瓜!」
然后噘着嘴,头转向了一旁。
「那个,今天和森她们约好了去吃文字烧,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
「知道了。女孩子间的交往也是很重要的。」
「嗯……」琴吹同学说不出话来,抬头看着我。「那个,我对森说了我们交往的事情,你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那个……我以为井上会讨厌这样……」
「没有这回事。我也对芥川说了和琴吹同学正在交往的事情。」
听到这些,琴吹同学的表情立刻就变得明朗了。
「这样啊……你对芥川说了正在和我交往啊……」
「星期天,要去哪里玩吗?有时间吗?」
「嗯,有时间。」
「去哪里呢?琴吹同学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
琴吹同学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
「想去井上的家里。」
「我家?」
「不不不不不、不行的话,也没有关系。也不是一定要去。电影也好水族馆也好,我都没问题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以啊。如果我的房间,其实什么都没有,也可以的话,星期天就请来我家玩吧。」
琴吹同学望着我的脸瞬间变得明朗,坦诚的女孩子特有的笑容布满了面孔。
「嗯,谢谢,我一定会去的。」
目送放学后高兴的与森同学她们一起离开教室的琴吹同学后,我向文艺部的部室走去。
打开门后,让我无语的是穿着制服的三股辫的文学少女今天也依旧屈腿坐在椅子上,阅读着放在膝盖上的书。远子学姐看到是我,微微一笑。
「又来了啊。」
「呜,什么嘛,这种口吻。明明好不容易抽出备考学习的缝隙时间,特意来看心叶你的。」
「昨天、前天、还有之前不是都来了吗?可贵的感觉也变得淡薄了。」
「……心叶真不可爱。」
远子学姐鼓起了脸颊。
「不过,正好。想问学姐一些关于流人事情。」
在我将要询问的时候,远子学姐突然说道。
「呐、心叶,周末可以去心叶的家里打扰一下吗?」
「诶?」
我发出了傻乎乎的声音。大概我的表情也傻傻的吧。
为什么突然要去我家?而且为什么是周末?
「我想去心叶家拜访一次。怎么样,心叶?」
「……那个……」
远子学姐温柔的凝望着我。
「有安排了?」
「没有。」
「那么就决定了。星期六下午两点,我去拜访心叶的家。」
在我发呆的时候,远子学姐已经干脆地做出了决定。
流人的事情最终也没能问题出来,应该是说,完全忘记去问了。
就这样,星期六是远子学姐,星期天是琴吹同学,都要到我家里来。
哇……该怎么和母亲说啊。
「啊、天野同学!?」
星期五的晚上把远子学姐来访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给了我一个连我都觉得害羞的反应。
「啊,一直照顾心叶的天野同学居然能来玩——」
母亲也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岁数,两眼放光的,兀自兴奋起来。
「心叶能精神起来,也都亏了天野同学啊。虽然只是在电话里打过招呼,不过可以了解到是个有教养的稳重的大小姐,真是让人钦佩啊。我一直想见一见呢,她可是心叶的恩人啊。」
「没有那么了不起啦!」
因为母亲的兴奋,星期六经常要外出上班的父亲也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什么!心叶的恩人要来?那么爸爸我明天也待在家里好了。」
居然还说这种话。
「呐、妈妈,谁要来?」
「哼哼,是心叶重要的人哦。」
看见母亲满脸笑容地对还是小学生的舞花说这样的话,我的脸上都快喷出火来了。
「妈妈!绝对不是这样的!」
「真是的,心叶害羞了。哎呀,真是期待明天啊。声音虽然很好听,不过外表也是个纤细动人的大小姐啊。」
「!妈妈怎么会知道远子学姐的样子?」
「在心叶的房间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了照片。长长的三股辫,还穿着泳衣——是这样吧?」
被母亲淡然地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那照片难道是摄影部的板垣同学强行推销给我的、远子学姐的泳装姿态和体操服姿态的照片?是因为学姐胸部实在是太平了,我不忍心这样的照片暴露在大家面前,所以成套购买的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不是因为奇怪的理由而收藏的。只是出于道义上的。而且又不能送给别人!只有我自己拿着了。」
看着拼命解释的我,连父亲都开始微笑了。被天真无邪的舞花问起「奇怪的理由是什么?」,我自己都已经无话可说了。
母亲还干劲十足说着「点心选什么好?上午必须把材料准备好。呐、吃完晚饭才会走吧?妈妈我会大显身手的,一定要请天野同学留下来吃饭啊,心叶。」
「晚饭……恐怕不行。点心也不必费心了。」
「啊?为什么?」
「她食量小。平时午饭只能吃纸那么多的量。好像胃比普通人要小一些。」
因为吃纸生存是事实,也不算完全是说谎。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瘦呢……」
母亲遗憾地嘟囔着。
「星期天也有客人要来,就请那个人吃吧。」
「啊?朋友?」
「唔……同一个班级的。」
是正在交往的女朋友这样的话很难说出口。而且是在远子学姐来访的第二天,其他的女孩子再来。
「谁?芥川同学?」
「芥川之外的其他人……」
「是吗?朋友的数量增加了呢!果然多亏了天野同学呀。啊,不过如果是男孩子的话,饭量不小吧。准备些量大的饭菜比较好吧。」
看着高兴地考虑着菜单的母亲,我没能说出来的是女孩子。
星期六星期天都是晴朗无云的冬日。
「初次见面,我是文艺部的部长天野远子。」
制服外面罩着深蓝色的厚绒大衣,远子学姐穿着一尘不变的服装到了我家,在门口文静地打着招呼。
声调柔和,眼神羞涩,编织整齐的长长的三股辫和裙子也一丝不乱。面对古典而聪明的美少女形象的远子学姐,父亲和母亲不时的发出感慨的叹息。
「请进,我是心叶的母亲。心叶真的是受你照顾了。」
「我是心叶的父亲。今后我儿子也拜托您了。」
看见父母一起深深点头施礼,我都不好意思的想要逃走了。
「我是舞花。你好,姐姐~~」
舞花也点了一下头。
「你好呀,舞花。」
看着弯下膝盖在和舞花相同的视线高度打招呼的远子学姐,父母的眼神里的好感更多了。
远子学姐将手里提着的纸袋递给母亲。
「这是我烤的泡芙。请大家品尝。听说心叶的母亲擅长厨艺,和您相比虽然惭愧,不过做点心是我的爱好,就献丑了。」
什么!
母亲感动地收下了泡芙。
「真是个有教养的文静的大小姐。而且比照片上还漂亮呢。」
「照片?」
远子学姐疑惑的侧着脑袋。
在泳装照片的事情暴露之前,我抓住了远子学姐的手臂。
「妈妈,招呼已经打完了吧!来,远子学姐,去我的房间吧。」
我拉着吃惊的远子学姐走上楼梯,关上了房门。因为紧张,身体都冒出了大量的汗水。
「心叶真是的,对你母亲他们太失礼了吧~~」
「应该说你装样子装的太厉害了吧!已经快到诈骗的程度。那个泡芙是在哪里买的?」
「心叶真失礼~~是我看着书认认真真做出来的啦。」
「唉?不是在店里买好后换了个包装?」
远子学姐使劲地敲了我的头一下。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
「但是远子学姐能做点心吗?」
「哼。对于文学少女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烹饪课实习时的玛德琳蛋糕(Madeleine)也好,什锦饭寿司也好,不都给心叶尝过吗」
「那是集体劳动。远子学姐只是负责称量黄油、洗洗胡萝卜吧!」
「我还负责搅拌黄油、给胡萝卜去皮呢!真是的,等心叶吃了我亲手做的泡芙,因为太美味了,心叶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正在继续着和在部室时没有什么区别的谈话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远子学姐慌慌张张地装回之前的样子。
「就是这个样子的,心叶。」
什么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在门外的,是睁大着眼睛正在看着我们的舞花。
远子学姐发觉来访者是小学生的女孩子,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了,自己向舞花走去。大概是因为家里很少会有母亲以外的女性在,舞花好奇的抬头盯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和刚才一样蹲下身来,微笑着问道。
「怎么了嘛?小舞花?」
「……姐姐,是学姐吗?」
「是啊。既是个美女,又很可靠,而且擅长厨艺的文学少女学姐喔。」
「说过头了……」
「wenxueshaonv?」
「是啊。就是指喜欢书喜欢到了想吃书的程度的女孩子。」
「?」
舞花歪着头。突然「啊」的一声,转身轻快地跑掉了。
「还是说妖怪容易让小学生理解吧。」
「好过分~~我才不是妖怪啦~~」
远子学姐刚把手举起来,舞花胸口抱着绘本,红着小脸回来了。
远子学姐慌慌张张地把拳头藏到身后。
「这个。」
舞花把绘本递了过来。
「学姐就像安一样。」
那是儿童版的《红发的安(AnneofGreenGables)》。封面上,穿着有些古风的连衣裙、留着三股辫的美丽少女在微笑着。
远子学姐很怀念似的眯起了眼睛。嘴角边泛起了紫罗兰般的让人怜爱的微笑。
「啊,好像是非常美味的书呢。」
仿佛是想起了重要的东西,学姐温柔地低语道。
「美味吗?」
「嗯。《红发的安》就像蛋糕自助餐一样,有各种点心的味道。奶油之上放满了刚采摘的木莓的果酱派。在柔软的巴伐利亚(Bavarois)蛋糕的四周加上围边而成的夏洛特(Charlotte)蛋糕。还有微苦的焦糖与甘甜的巧克力层叠的蛋糕……安和吉尔伯特绝交后,不能坦白自己的心情,态度变得粗暴冷淡的地方,宛如酸甜的柠檬派一样……」
「柠檬派……?」
舞花紧紧地抱着书,目光中充满了陶醉。
「是的,柠檬的味道是青春的味道……而且也是初恋的味道呀。」
舞花睁着圆圆的眼睛抬头注视着微笑着的远子学姐。
这时,用托盘装着红茶和点心的母亲进来了。
「舞花!这样多不好,不要打扰哥哥他们。对不起呀,天野同学。」
「怎么会呢。下次再聊书的事情吧,小舞花。」
「明白了,下次再谈点心的事情~~」
舞花又轻快地跑开了。
母亲把红茶和一口大小的水果蛋糕和泡芙摆放好。
「天野同学的泡芙外形非常漂亮呢。」
「制作点心是我的爱好。」
远子学姐还在继续装样子。
「那么,请随意。」
房门安静地关上了。远子学姐用清澈柔和的眼神凝视着母亲她们离开的方向。
正当我感觉不可思议的时候,远子学姐用平和的声音轻声低语道。
「很好的家庭呢。」
突然听到这个我愣住了,学姐用愈发温柔、饱含情感声音继续轻声说道。
「父亲、母亲都很温暖。妹妹也是明朗的孩子,大家关系好像都很好……」
远子学姐的视线在房间中缓缓移动。散落着午后的阳光的明亮窗户、母亲亲手做的苔绿色窗帘、混放着漫画和小说书架、从小学开始就使用的书桌。仿佛是要把些东西一件一件地牢记在记忆中一般,缓缓的——心爱的移动着视线。
「心叶是在这样的家庭中,被那么温柔的人们围绕着……成长的啊……」
我的胸口被揪紧了。
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啊。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啊。
而且,为什么,今天,要来我家啊。
「……远子学姐的家人是怎样的人啊?」
迄今为止我从未问过。学姐在流人家寄宿的原因,双亲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这些问题总感觉不能去问。
远子学姐看着我温柔的微笑着。
「小时候经常和父亲一起比较书的味道。我做在父亲的膝盖上,一本书,两个人从两边开始边撕边吃,说着这本书是松松软软的蛋包饭,是刚炸好的甜面包圈的味道之类的话。明明吃着同一本书,有时我和父亲感受到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更小的时候,父亲一边说着这是汉堡包的味道,这是炖菜的味道,一边喂我吃书……」
声音也好,表情也好,全都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远子学姐是多么爱她的家人。
「……远子学姐的父亲也吃书呢。」
「嗯,虽然母亲只能吃普通的饭。但她总是为我和父亲写出美味的饭来。母亲和我一样是文学少女。从学生时代就以作家为志愿。」
远子学姐如花朵般地微笑。
红茶的蒸汽从白色的茶杯中缓缓升起。
「听说父亲向母亲求婚时,是这么说的——『请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作家』。」
清澈的黑色瞳孔里漂浮着甜美的憧憬。
——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
流人说过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复苏,心脏猛然跳动,几乎都快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怎么办啊,心脏的悸动无法抑制!
连面孔也在发热。
我突然向放在带有花边的纸巾上的泡芙伸出手来。
正如母亲夸奖的那样,泡芙的外皮烤的金黄,漂亮地膨胀着,拿在手上也有厚重感。
「就远子学姐亲手做的而言,算是做的很好了呢。」
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大口咬了下去。
松脆的皮里流出粘粘的奶油,充满了口腔。
下一个瞬间,从舌尖到头顶被仿佛是电流般的刺激所击穿。
「~~~~~~~~~!」
好咸——不,甜咸!也不像米塔拉斯团子(用糖和酱油做馅的团子)那样,味道更加强烈,更咸,就好象在吃散满了粗盐的布丁一样,这样奇怪的味道——根本就不是食物的味道嘛!
「怎么了?心叶?」
远子学姐不安地向拿着泡芙身体僵硬的我发问。
我好不容易吞下口中的泡芙,喝了口滚烫得能把人烫伤的红茶,终于可以正常地开口说话了。
「远子学姐,这奶油里的糖和盐弄错了!」
「诶!?」
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我明明非常小心的——心叶,你没有骗我?」
「没有骗你,只要试吃一下就知道了。」
不经意间说漏嘴了,我慌慌张张闭上嘴。看远子学姐的表情好像是受伤了。
「对不起……」
「不……」
学姐笨拙地摇了摇头,之后「啊!」的叫了起来。
「不好了!我说过让心叶的母亲她们也要品尝一下的!」
我俩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跑下楼梯。
打开客厅的门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泡芙,面露复杂神情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流着泪说着「好咸啊」的舞花。
「……」
「请不要那么灰心。」
「……对不起。」
回到房间的远子学姐抱着膝盖垂头丧气,身后好像能够看见那种阴沉的黑线一样。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在意。
父母都笑着说「没有关系」、「把糖和盐弄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舞花一直都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远子学姐。」
即使我搭话,学姐还是缩着肩膀低头不语,看起来很是失落的样子。估计是认为自己的知性可靠学姐的形象被破坏了吧。
这时,学姐无精打采地说。
「……我原本想让大家品尝美味的泡芙的。」
我的胸口像被针刺了一般。
远子学姐无法感知我们理所当然的吃着的食物的味道。
平时也没有机会用到糖和盐吧。但是为了我们,却一边看着书一边做出了泡芙。
明明自己都无法品尝。
「……」
拿起吃了一半放在桌上的泡芙,我大口嚼起来。
「味道,非常不错呢。」
「心叶……!」
远子学姐抬起头,瞪圆了眼睛。
又甜又咸的怪异味道缠绕在我的舌头上。
就这样我继续吃着,全部吞下后,我把手伸向第二个泡芙。
「住手呀,不能吃的话不用勉强的——」
「……没有勉强。」
我开始对第二个下口了。
「但是……」
远子学姐快哭了。
「因为想吃,所以在吃仅此而已。」
「可是会弄坏肚子的——!」
「我的肚子是不会那么简单就坏的啦。」
嘴里明明是咸的,却又甜又咸,真是不得了。
我把手伸向第三个泡芙。
「够了~停下吧心叶!」
「……远子学姐到最后一页都吃了呢。」
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我写东西总是全部一点不剩地吃了呢。」
远子学姐闭上眼睛,睫毛震颤,眼眶周围逐渐湿润起来。
我吞下第三个泡芙,一边安抚就快痉挛了的胃,一边将最后的第四个泡芙缓缓送到嘴边。
似乎一放松警惕胃里的东西就会逆流而上。
虽然不停地吃着咸的东西,舌头变得麻痹失去了感觉。但大概是因为里面也混有甜味,所以像被针刺了一般的刺激依然在持续着,太阳穴上也冒出了冷汗。
我想起了在放学后的文艺部里,一边啜泣着一边吃着我写的奇怪故事的远子学姐。
——讨厌~~~~好奇怪的味道~~~~!草莓味的刨冰里,代替炼乳放进了蛋黄酱~~
最初是我的恶作剧。
后来是因为我对远子学姐的反应感兴趣。
我一天天写着离奇古怪的故事。
即便如此,远子学姐无论发出如何的惨叫,大颗大颗的流着眼泪,也绝不会把我写的故事剩下。
吞下最后一页——
「我吃好了。明天还要到部室来啊,心叶。」
向我露出明朗的微笑。
学姐是怎么能办到这种事情的啊……!
像这样不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真的能每日不间断地吃下去吗……?
想到这些,不仅是胃,连胸口也很涨,变得辛苦起来。
远子学姐默默地看着我拼命地清理着那最后一个泡芙。
「……」
终于将所有的泡芙都吞下去了,胃就快要裂开了,胸口附近不住地恶心,喉咙火辣辣的。
「我吃好了。」
听到我的话,远子学姐眼神湿润的微微笑了起来。
「……谢谢。」
远子学姐拿着茶壶为我倒了第二杯红茶。
我一点点喝着已经不是那么烫的温红茶。
胃还在痉挛。再也、再也不能做这种事情了。
远子学姐用指尖捏着母亲做的一口大小的草莓蛋糕和桔子蛋糕。
「好可爱。」
微笑着放到口中。
在一阵伤感而温暖的奇异的沉默之后,远子学姐用怀念的口气说
「呐……一年级的时候,心叶性格非常阴沉,有反抗意识,喜欢欺负人吧。」
「这算什么!你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远子学姐微笑着继续说道。
「那时真的是很喜欢欺负人嘛。总想逃避社团活动,反应也很冷淡,喜欢挖苦人,总是故意写些奇怪的故事,一直让学姐为难……」
「那是因为远子学姐硬把我拉进文艺部。我又不想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写文章的想法。」
漫长漫长的冬天结束了。那年的春天来的非常迟。
闭门不出的生活结束之后,带着美羽事件的影响成为了高中生的我,过着阴沉的日子。
与谁都不想扯上关系。已经不想再受伤了。只要能度过平凡而安稳的日子就足够了。在这样祈求着的我的面前出现了远子学姐。
在那个文静的学姐突然撕下书页放到口中的那一刻,我仰天无语。
——为了不让你泄露我的秘密我会在你身边监视的。
——我是二年级八班的天野远子。正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如同报春的紫罗兰般,学姐明朗而让人怜爱的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握住惊慌失措的我的手,把我带到校舍三层的西面角落的某个狭小部室里来。
在这种情况下,向吃纸的超出常识的学姐敞开心扉是不可能的。我任性而为、无视文法写出来的剧情展开乱七八糟的三主题故事,想必味道很强烈吧。
「啊——你果然是故意的!」
远子学姐鼓起了脸颊,瞪着我。
但很快表情又变的柔和了。
「不过,偶尔也会写些美味的故事呢。让人胸口缩紧、酸甜的故事还有微苦的故事……心叶真的是让我吃到了不少故事呢。」
空气再次回到了伤感的氛围。
我感到远子学姐的眼神、口吻——与往常有些不同,这使我不安起来。
「到了大学的话,点心怎么办?不会是让我每天寄信给学姐吧?」
远子学姐温柔地微笑着。
「我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我的喉咙发干,不安的感觉不断涌上心头。
明明房间里的氛围非常柔和、温柔。但是沉重、阴暗的东西却在胸口不断积聚。
简直就像是远子学姐现在就会在我的眼前消失……
远子学姐用注视着珍贵的东西的清澈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我也无法把视线移开。
「虽然不能再吃到点心了。但是等到某一天心叶写下小说的时候,我一定还会读的。」
我的心脏就像被温暖的手突然捏紧了一样,发出真实的疼痛感。
远子学姐温柔地凝视着我。
迄今为止,远子学姐对我说了不知多少次相同的话语——
希望你能写小说。
持续的痛感,松缓地——不过却是确实地,包裹着我那被勒紧了的心。
和以往一样,我说不出话来,没能做出回答。
远子学姐用仿佛是迟暮之年的老人一般的温和表情注视着这样的我。
日落天黑的时候,远子学姐离开了我家。
「下次一定要再来啊,天野同学。」
「谢谢。」
学姐很有礼貌地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行礼,红着脸小声说「泡芙真的是非常抱歉」。父母微笑着说「没关系啦」。
「拜拜,学姐~~」
向着很有精神地挥着手的舞花,远子学姐也轻轻地挥了挥手,然后向外面走去。
我把学姐送到路上。
「已经可以了。」
在苍白的路灯下,远子学姐微笑着。把来我家时拿着的另一个纸袋向我递来。
「你借给我的围巾和手套还有自动铅笔。一直忘记还了,对不起。」
接过纸袋,可以看见里面放着如雪般洁白的围巾。
「下面还有考试,自动铅笔还要用的吧。」
为了祈佑出现奇迹的护身符。刮北风的那个寒冷夜晚,我红着脸,交给远子学姐的。
远子学姐的面孔上又浮现出成年人的微笑。
「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谢谢。今后靠的不是奇迹,而是凭实力去努力了。」
仿佛就像是再也不会见面了一样——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学姐打算在这里,把借的东西都还给我。
白天,在房间里也有相同的感觉。
远子学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薄,就像快消失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让人站立不稳的不安感快要压碎我的胸口,我抓住打算离开的远子学姐的手,把学姐拉了回来。
「等等——天气还很冷!」
我在焦急什么啊。一个人,某一天在自己的眼前彻底消失这种事情,明明是不可能的!
从纸袋从取出的白色围巾有着刚清洗好的鲜花般的味道。就像那晚一样,我把围巾围在了远子学姐的脖子上。
「再借给学姐一次。请就这样戴着回去吧」
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突然眼神变的颓然而伤感,然后又幸福地微笑了起来。
「谢谢。果然有了围巾比较暖和呢。」
「可不是送给学姐的!一定要还给我啊!」
「好的好的~」
远子学姐开着玩笑,消失在夜幕之中,我手里提着纸袋,目送着学姐。
突然,好想哭。
不知为何,这种心情油然而生。
◇◇◇
远子果然是文阳的女儿啊。加奈。
到了休息日,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文阳的膝盖上,一起高兴地吃着书。
文阳表情很放松,把书页撕成小块,放到远子的嘴里。远子眯起眼睛,抬起头,口齿不清地说着「爸爸,我还要,我还要」。
客厅的窗户附近的向阳处是远子和文阳最喜欢的地方。在那里铺上垫子,直到傍晚金色的光线从窗口溢出为止,两人一直在读书、撕书、吃书,聊着天。
「我明白了。爸爸!《小汤匙阿姨(LittleoldMrsPepperpot)》是放了很多牛奶的汤的味道!」、「《伊势物语》就像是装饰了油菜花的什锦寿司一样!」
《红发的安》中安与吉尔伯特之间的令读者焦急的言谈举止,就像酸甜的柠檬派一样。是「青春的味道,初恋的味道」。说着这些话时,文阳的眼神非常清澈美丽,同时用手指沙沙地梳着远子的前额刘海。
点心吃的太多,晚饭会吃不下的,请适可而止吧,我对文阳抱怨道。
「完全不会。吃不下晚饭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我,还有远子比什么书都更加喜欢你写饭。」
文阳笑着说。
文阳真的是很会说话,总是被他蒙混过去。不过实际上,文阳和远子从来没有把我写的饭剩下来过。
前些天远子在图书馆的儿童角打算把书撕了吃掉,被管理员的大哥哥给训斥了。
因为以前很喜欢那个戴眼镜的温柔大哥哥,远子好像是受了很大打击。回到家以后一直在哭。
「我只不过是想吃书而已。」
「因为图书馆的是大家的书,是不能吃的。书店里卖的书也是一样。在付了钱,成为自己的书之前,是不能吃的喔。」
文阳把远子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抚摸着远子的头发,温柔地说。
「而且,今后不在自己重要的人的面前,不能吃书。这件事非常重要,远子一定要牢记啊。」
「重要的人?」
「对,只能在父亲、母亲——将来远子真正认为重要的人——远子的作家的面前吃。」
「我的作家?」
就这样,文阳把对我求婚时说的话告诉了远子。
远子脸颊泛红,陶醉的问道。
「妈妈是爸爸的作家吗?」
「是啊,是爸爸和远子的作家。」
听见文阳这样说,我也高兴地笑了。
「太棒了,爸爸。太棒了啊!」
将来远子也会遇到她的作家吧。
那会是怎样的人啊。
远子的头发变长了,于是给她编成了三股辫。
「妈妈在做学生的时候也是三股辫呢。三股辫是文学少女的证明。」
我对远子说。
「和妈妈是一对呢!」
远子高兴的说。
将辫子解开,头发蓬松的散开了。
「和母亲一样!」
远子越发的高兴,欢蹦乱跳的。
◇◇◇
没能对母亲她们说出琴吹同学的事情,就这样星期天到了。
琴吹同学上午——十一点时到了我家。
「初、初次见面……!我是井上同学的同班同学,琴、琴吹七濑——!」
面对僵硬、紧张、口齿不清的招呼,满脸狐疑却说不出口的父亲和母亲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从父母的表情上切身地感受到了困惑,我难受的无法忍受。
「啊、那个、这个是。我(あたし)、不、是我(わたし)烤的。请大家尝尝」
就像昨天的远子学姐一样,琴吹同学递出了手提的纸袋。
「……让你费心了,谢谢。」
母亲慌忙接了过来。但是言语和表情都很僵硬,不时的还与父亲做着眼神交流。
「制作点心是我的爱好。虽然可能不太好吃……」
「琴吹同学是真的喜欢做点心,手艺很好的。」
我赶忙补充说明。琴吹同学,
「不,也算不上……」
害羞的脸红了。
「那个,请不要太过期待。因为不知道合不合井上同学母亲的口味。这个、这个是柠檬派。」
「哇、柠檬派!」
完全看不懂周围的微妙空气的舞花,高兴地跳起来了。
「柠檬派可是安和吉尔伯特的味道啊~!又甜又酸的~一直想吃柠檬派的!姐姐,谢谢。哇、哇,是柠檬派~!」
舞花兴奋地睁圆了眼睛。能让舞花高兴到如此地步,琴吹同学的表情也晴朗起来。
「真是的,舞花。在客人面前,太没有礼貌了。」
母亲告诫舞花。
但是舞花的心已经完全飞到柠檬派那里去了,闪闪发光的眼睛向母亲手中的纸袋里窥望。
「琴吹同学,请进,去我的房间吧。」
「嗯。」
琴吹同学说了声打扰了,开始脱鞋,正在闻着纸袋里的香气的舞花提高了音量。
「真香啊。昨天来的姐姐的泡芙虽然很咸,不过今天来的姐姐的柠檬派好像很好吃~」
琴吹同学吃了一惊。
「昨天来的……姐姐?」
我和母亲和父亲都僵硬了。
舞花用孩童的无邪笑容做了最后一击。
「嗯、是学姐。三股辫,就像安一样!」
「……」
几分钟后,我和琴吹同学独处在房间中。
「那个……」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正座在地毯上。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的紧紧的。空气沉重无比。
「大衣,要脱下来吗?」
琴吹同学无言地站起来,脱下为女孩子设计的轻飘飘的大衣。露出粉红色的毛衣和黑色的短裙。
最初应该是想把大衣挂在衣架上的,突然,琴吹同学把大衣团成一团,放在身旁。然后又回复正座的姿态,表情僵硬、直盯着膝盖。
不好!虽然我心里着急,想说点明朗的话题,但是却不留神嘟哝了一声。
「……远子学姐,来过了。」
哇——————
浑身顿时汗如雨下,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我慌忙辩解道。
「对不起。不是我想故意隐瞒。但是,偶然地——对,是偶然!关于社团活动有事情要找我谈,学姐顺便到了我家来。是偶然的!」
「……带着咸泡芙?」
「不是,说是咸泡芙,其实并不是那么新潮的东西。只是把糖和盐弄错了而已,是又甜又咸的泡芙。」
「……带着亲手做的泡芙,偶然的前来拜访,远子学姐……难道说学姐她经常来?」
「第、第一次啊!昨天是第一次来,手工制作的点心也是第一次,这一切都是第一次,是无法预测的事件!」
啊啊,我在说些什么啊。在情况就要向最坏的方向发展时,母亲到了,我松了一口气。
托盘里,是红茶的茶具和切好的柠檬派,还有放在碟子上的芝麻团子。好的!这样喝着茶吃着点心,改变气氛的话——
「真对不起,要是准备了更加可爱的点心就好了。心叶也真是的,一点也没有说是女孩子要来,我还以为来的是男孩子呢。」
看见琴吹同学的肩膀轻轻地颤动一下,我的心情仿佛是脖子被刀捅了一样。
妈妈,你多什么嘴啊!
「没关系……我很喜欢芝麻团子,我很高兴。谢谢。」
琴吹同学很有礼貌的答谢着,不过声音在颤抖。表情也变的像岩石一样僵硬。
大概是母亲察觉到了险恶的氛围,逃离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这个!那个!我说了同班同学会来玩,母亲误会是男孩子要来。我也没有机会解释,心想当天见面就明白了,就算了。」
「……」
「琴吹同学的柠檬派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开动了!」
我慌慌张张地把碟子拉过来,把叉子插进雪白的蛋白酥(meringue)里。
派非常的柔软,下面却很脆,用叉子很轻松地就能切开。放一块到口中,轻柔的蛋白酥覆盖下的由奶油和柠檬混合而成的又甜又酸的柠檬奶油加上饼的脆脆的口感,不负所望的美味在我的舌头上扩散开来。
「好厉害!好像糕点师做的柠檬派一样呢!」
真实的感想从我的口中流出。
琴吹同学抬起头,慌张地看着我。虽然噘着嘴,不过脸颊微微泛红。
「真的很美味啊,嗯——」
脸越来越红的琴吹同学,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把派大块大块地放入口中。
我向琴吹同学笑了笑。她立刻慌张地把视线投向其它方向,突然,她闭上眼睛,好像快哭出来的样子。
「……嘴角上粘着奶油。」
「诶?」
我急忙用手使劲地擦了擦。
琴吹同学还是低着头,冷淡的说。
「我、我非常妒忌。听说远子学姐来过,从刚才开始心里就很生气,笑不出来。对、对不起,我一定很烦人吧……但是,井上和远子学姐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自然——感觉远子学姐对井上的事情也远比我要了解——」
「怎么会!远子学姐只是普通的学姐而已。我和学姐之间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探出身子,把手放在了琴吹同学纤细的肩膀上。
实际上,只有一点我向琴吹同学说了谎,这使我的胸口像被刺一般的疼痛。
远子学姐,不仅仅是普通的学姐。
两年间一直在我的身边,和我的关系很深。和家人不同、和朋友不同——是特别的存在。
但是也不是恋人。
我现在正在交往的是——琴吹同学!
「井上……」
琴吹同学说不出话。
视线相互交织,喉咙仿佛被堵住一般呼吸困难——这样下去周围的空气就快要变成接吻的氛围的时候……
「啊、我自己进来了,请不用在意!」
楼下传来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咯噔咯噔的上楼梯的声音。
没有敲门,门突然打开了。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羽绒服的流人满脸阳光的笑着进来了。
「你好,打扰了。」
「流人!」
「……」
我和琴吹同学保持着非常接近的姿势僵硬了。琴吹同学的脸变的铁青,我的手还放在琴吹同学的肩膀上。
「啊,在做好事情啊?」
流人下流的微笑着,我慌忙放下手。
「流、流人,突然过来有什么事情?」
「也没有什么事啦。我到了附近,顺便来看看的。能让我也加入吗?」
不等我的回答。
立刻找了垫子放在屁股下坐下,开始抓母亲送来的芝麻团子。
流人咚的一声坐下时,琴吹同学的肩膀跳了一下。
「哦、好味道。心叶学长的母亲亲手做的吗?这边的柠檬派是琴吹同学的吧。」
「流人,那个……」
为什么?怎么回事?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
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到过我家来吧?说起来在琴吹同学咬着牙,一副快哭的表情,瞪着他的情况下,为何流人还能这样泰然地随意自处。
母亲把流人那份红茶和柠檬派送进房间时,流人正在吃第三个芝麻团子。
「心叶学长的母亲,真是擅长料理啊。」
「真是会说话,东西还有,多吃点。午饭也准备好了,过会儿就会端过来的。」
「心叶学长的母亲,真漂亮!太棒了!」
流人完全和母亲混熟了。母亲也用比和远子学姐、琴吹同学说话时更加不拘礼节的口气在说话。虽然预想得到,母亲的脸颊因为很明显的恭维话而变红了。
流人抓起琴吹同学的柠檬派,咬了下去。
琴吹同学的肩膀又轻轻地摇晃一下。
「哈……」
流人感概般地嘟囔了一下,用舌头很仔细地品尝着。
琴吹同学很讨厌地把视线从流人身上移开,双手抓着裙子,身体僵直。每当流人嘟囔着什么或者把腿伸开的时候,琴吹同学就会缩紧肩头,一副强忍着泪水的表情。仿佛让人提心吊胆的紧张空气包围着琴吹同学。
看着眼前的情形,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将柠檬派完全吃完后,流人舔着手指说。
「我吃好了,味道很好。远子姐的厨艺水平完全不是对手啊。听说好不容为心叶学长做的泡芙还把糖和盐给弄错了。她回家后就一直垂头丧气的。我稍微尝了尝家里剩下的泡芙,那个真的是很难吃。更本就算不上是食物嘛,连喂狗都不行。」
空气更加紧张了。
流人用捉弄人的暧昧眼神盯着焦急的我。
「不过,心叶学长,全部吃下去了吧」
琴吹同学的表情扭曲到了崩溃的边缘。
「流人,这件事——!」
压住试图阻止的我的声音,流人一口气说了下去。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是不可能把那种东西完全吃下去的啊。远子姐也没有白费每天晚上坚持烤泡芙皮的辛苦。最初的时候完全膨胀不起来,就像远子姐的胸脯一样扁平。反复烤了不知多少次——托福,有一段日子我每天的早餐都是烤焦变形的泡芙皮。终于泡芙皮能烤的膨胀起来像个样子的时候,远子姐高兴地在烤炉前一直转圈。
要不是把奶油的材料弄错了应该也是完美的作品了。
不过,把糖和盐弄错的结局倒也是很像远子姐的风格吧。也亏这件事,心叶学长的心意已经很清楚了。」
流人歪着嘴,尖锐的笑着。
「能把那么难吃的东西全部吃完——真的很感谢,心叶学长。」
琴吹同学在颤抖。
胃就像火烧一般。我不明白流人的意图。但是我必须保护琴吹同学。被这种使命感所驱使,我猛然地说。
「如果琴吹同学把柠檬派的糖和盐弄错,我也会一点不剩地全部吃掉的!」
琴吹同学猛然抬起头。在惊异的目光之后,表情变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琴吹同学也是尽了全力为我烤柠檬派啊!」
因为我的话,琴吹同学通红着脸点着头。
「因为想让井、井上高兴……!」
「哎呀——好亲热啊。」
流人故意提高音量,粗暴地把肘部支在桌子上。
「不过,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什么情侣都会亲亲热热的。不过,就我看来心叶学长和琴吹学姐性格不相合呢!」
流人的脸上浮现出嘲笑般的神情。
「轮、轮不到你说这样的话!」
琴吹同学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捏紧拳头站了起来。
在吃惊的我的面前,全身颤抖,用力皱紧了眉头,用燃烧般的眼神瞪着流人,嘶哑地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说这样的话!说什么我和井上性格不相合、井上是在勉强、井上并不开心、节拍不合、波长不对之类的。你有权利这样说吗?居然特意跑到井上家里来说这些让人不愉快的话……!太差劲了、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吗?」
「不,我最喜欢美女了。不过,发怒是因为没有自信吧。琴吹学姐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脸上还是那副嘲笑的神情,流人毫不留情地说道。
我看着两人的交锋,混乱了。
「总是」,是怎么回事!
流人平时对琴吹同学就是这样说的吗?
「即使和琴吹学姐交往,心叶学长因为心里在意,无法说出真心话,无法向琴吹学姐撒娇——琴吹学姐则是一直紧张,谈起话来也没有什么乐趣,只是形式上的交往一点乐趣也没有吧?这种情侣,相互厌倦之后很快就会分手的。心叶学长和远子姐在一起的时候更加放松,看起来比和你在一起时要快乐一千倍啊!」
「——这、这种事——!」
「没有这种事!因为我喜欢琴吹同学,所以才会交往!」
流人眼光不逊的说道。
「只不过是让自己觉得在喜欢而已吧?和美羽交往时,也是这样的吗?不一样吧?应该有更加猛烈燃烧的激动的情感吧?」
流人毫不留情的话语好像将我的心挖下来一块似的。的确,和美羽交往时感受到的情感与和琴吹同学感受到的情感完全不同。和美羽一起时心情更加激昂,满心都是喜欢,喜欢到了无法忍受,想要拥抱美羽所有的一切。我对琴吹同学的情感是宁静而平和的。但是——
流人抬着头对琴吹同学笑着。
这与刚才的恶意的笑不同——是清爽无邪,让人看到发呆的有魅力的笑容。
「趁早和心叶学长分手的话,可以避免受到伤害啊。像琴吹学姐这样的美女,很快就能找到新男朋友的。要不然,要和我交往吗?」
琴吹同学抓起柠檬派拍在流人的脸上。奶油和蛋白酥吧唧一声在流人脸上扩散开来。
「开、开什么玩笑!够了,不要再干涉我了!别再到图书馆来了!」
琴吹同学竭尽全力地喊着,抓起大衣和书包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琴吹同学,等等!」
我追到楼梯前,抓住琴吹同学的肩膀。但是琴吹同学哽咽着说。
「对、对不起……今天我回去了,对不起,对不起……」
被琴吹同学这样说,我也不能再挽留她了。
目送着冲下楼梯的小小背影,我的胸口难受地就要裂开了。
回到房间,看见流人用手擦着贴在脸上的柠檬派。
「太过分了!流人!竟然对琴吹同学说那样的话!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来干扰的。」
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奶油,流人满不在意地回答。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听说琴吹同学今天要到心叶学长家来,算好了她来的时间,特意闯上门来的。」
流人用感受不到一丝罪恶感的口气平淡地说着。
背后感到一丝寒意,于是我问道。
「为什么要这这种事情?」
流人毫不动摇地笔直地看着我。
那目光所蕴含着的情感,好像在生气,又好像很焦躁。被这样激动的眼神盯着,我不知为何陡然感到了害怕,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因为心叶学长在和琴吹学姐这样的其他的女人交往啊。心叶学长明明是远子姐的作家——!」
以往从未听过的险恶声音就像黑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勒得紧紧的。
在这种痛楚和冲击之下,头脑开始发热。
流人站了起来。
从高处盯着胆怯的我。
「请永远不要忘记。
自己是远子姐的作家的事情。」
低声嘱咐之后,流人离开了房间。
我就像是从正面被热浪袭击了一样,呆望着敞开的大门。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流人! |
「啊——流人,果然去心叶学长家了啊……」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了学校,在无人的图书室找到竹田同学谈话。
晚上给竹田同学发了关于流人的事情有话要谈的短信,从竹田同学那里得到了「那么,我会开着图书室的门。请在晨会之前来」的回信。
「因为流人一直~~~~都在欺负七濑学姐嘛,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去吧。」
听着竹田同学用孩子般的高音说着,我哑然了。
「流人不是为了见竹田同学来图书室的么!」
「不是哦~目标不是我而是七濑学姐。一开始流人用平常的方式搭讪,但是七濑学姐心里只有心叶学长,而且讨厌轻浮的人,即使是流人,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得手啊。七濑学姐一点也没有屈服,我在旁边看着很有趣哦。就这样,流人就放弃了引诱,然后就尽说些让七濑学姐感到不安的话,心眼真坏呢。不过这次的手段好像相当有效呢~」
「为什么……流人要做这种事?」
「是想让七濑学姐和心叶学长分手吧。」
——因为心叶学长在和琴吹学姐这样的其他的女人交往啊!心叶学长明明是远子姐的作家——!
流人用激动的眼神盯着我时说的话鲜明地在脑海中浮现,脖子附近起了鸡皮疙瘩。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流人和琴吹同学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交锋……!
说起来,在我问流人的事情时,琴吹同学也是为难的低着头。
对于自己的迟钝,我自责得连胃都在翻腾。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竹田同学?」
「因为我是流人的女朋友嘛。怎么能打男朋友的小报告呢~」
「不过我听说流人也在和其他的女孩子交往……」
「是这样的哦。」
竹田同学像小狗一样天真无邪地转动了一下眼睛。
「不过我这个女朋友也不过是个『假』的,说起来倒更像是帮凶呢。」
「帮凶」这个词又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竹田同学难道你也在欺负琴吹同学!?」
以前竹田同学策划过把琴吹同学从医院的楼梯上推下去的主意。
看着面色发青的我,竹田同学大声地笑了出来。
「讨厌、这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做啊~而且,说起来我还算是支持七濑学姐的~因为七濑学姐没有输给朝仓同学。七濑学姐知道我对她做的事情——知道我是个骗子,对我的态度也没有变化。啊,那个人,虽然柔弱但是坚强,我真的有些佩服呢~」
表情明朗的竹田同学说出来的这番话我可以相信吗,心情十分复杂。
「对不起。」
休息时间我向琴吹同学道歉时,琴吹同学睁大了眼睛。
「昨天没能好好保护琴吹同学,对不起。我也没能注意到流人对琴吹同学说过那么多话,真的很对不起。」
「井、井上,没有错……其实我也是,昨天突然就回家了……对、对不起。那点事情,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昨天,很抱歉没能忍耐住……」
琴吹同学慌张地说着。看着琴吹同学就快流出泪水的眼睛,我的心一阵阵地揪痛。
「就像樱井说的一样,因为我没有自信……而且井上和远子学姐在一起看起来比较般配。听说远子学姐带着泡芙到井上家,心里想难道说远子学姐对井上……」
「没有这回事。远子学姐也只不过把我当成可以随意使唤的后辈……」
琴吹同学抬起头明朗地笑了。肯定又是在勉强自己,为了不让我担心,所以竭尽全力露出笑容——虽然嘴角在微微颤抖。
「是啊,远子学姐在北海道有男朋友呢。适合戴白色围巾的很棒的人,远子学姐是这样说的。结果我还妒忌这样的远子学姐,真可笑啊……」
我知道这是远子学姐出于虚荣所说的话。
远子学姐没有男朋友。
「嗯……是啊。」
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对琴吹同学点头。
「我会努力的。那个……会比和远子学姐在一起时,让井上更加放松的。」
看见琴吹同学很有精神的宣言,我的喉咙发苦,内心深处仿佛被车轮轧过般的吱吱作响。
在面对美羽的事情时琴吹同学也是这样说的。明明我把琴吹同学丢在一旁,但是到最后琴吹同学还是相信我,帮助了我。
不过必须要做些什么的应该是我。
要珍惜琴吹同学。变得更加喜欢琴吹同学。这一次要由我来保护琴吹同学!
放学后,琴吹同学和森同学一起回家了。说是约好了一起去买东西。
「明天可以一起回去。」
「嗯、那么明天放学顺路去哪里玩吧!」
「嗯、好,那就一言为定了。」
面对不让大家发现,害羞地,悄悄地挥手的琴吹同学,我也轻轻地挥了挥手。等了一会儿,我也离开了教室。
我没有去文艺部,而径直走向楼梯口,换了鞋走出楼去。
到了二月寒意仍然没有消退,空气像指甲抓着皮肤一样,既干燥又寒冷得让人微微疼痛。
我用冻僵的手拿出了手机,按下了流人的电话号码
我打算对流人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找琴吹同学的麻烦了。我也不是远子学姐的什么作家,今后也没有写小说的打算……
随着手机里响起的拨打电话的声音声,我穿过了校门。
「心叶同学。」
我被成年人的声音叫住了。
手机还贴在耳朵边上,我转过了头。
汽车大声地鸣叫着从身旁的机动车道飞驰而过。
冷清的光秃秃的行道树之间伫立着的,是比父亲年龄还要大、穿着深棕色大衣的和蔼的男性。
「好久不见了,心叶同学。还记得我吗?」
如同枯叶被风吹散,柔和的声音沙沙地抚摸着我的皮肤、我的心脏。
怎么可能忘记。
耳边的手机传来的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渐渐的模糊远去。
时间在耳边发出了钝重的声响。
这一刻,时光奔回倒流到过去。
从过去袭来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响彻鼓膜的悲鸣、贯穿天空的绝望——
使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站着一动不动的我的瞳孔里所映射出的,是井上美羽的曾经的担当编辑。
初中三年级的春天。
名为井上美羽的十四岁初中生,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文艺杂志的最佳新秀奖获得者,一时之间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话题。
获奖作品被刊印成书,发售之后成了畅销书,被电影化、电视剧化,其创纪录的热门,几乎可以称为是社会现象。
出版社隐藏了井上美羽的真实身份,除了十四岁的年龄之外,连性别都没有公开。这更加激起了读者的兴趣。甚至有人说井上美羽是深闺之中的大小姐,是从未拿过比笔还重的东西的文学少女。
美羽没有发表第二部作品,就这样消失了。
井上美羽既不是深闺中的大小姐,也不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少女,只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中学生——井上心叶,也就是我。
在成年人经常出没的咖啡专门店,我和曾是自己的担当编辑面对而坐。
店内是复古的装修,天鹅绒的沙发垫子非常柔软,照明也很是阴暗。微苦的咖啡香气与白色的水蒸气掠过我的鼻尖。
佐佐木先生手里端着边缘饰有翠蓝色图案的有品位的杯子,看着我,怀念地低语道。
「最初看到你的时候,意识到那本小说真的是中学生写的,我真是非常吃惊呢。但同时我也对除非是这个孩子否则写不出来这个事实感到信服。那大概,或者说只可能是当时——十四岁的你才能写出来的小说吧。能参与到将它出版成书的工作中来,我至今仍然觉得非常幸运。」
眼睛周围聚集了皱纹,眼前是一副温柔的面孔。
与两年前没有任何变化。
逝去的日子的记忆,把我的胸口轧的嘎吱作响。
这个人,从未责备过我。
十四岁天才作家的虚假形象破灭,美羽在我的眼前从楼顶跳下,心灵受伤的我,出现无法呼吸的症状。
——我已经无法再写小说了!
佐佐木先生用仿佛自己也受到了伤害一般的深邃眼神注视着哭喊讨厌小说、流泪到哽咽的我。
最后我们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记不得了。
在拉上窗帘的房间的床上,我蜷起身体钻在被子里,一边颤抖着一边口中重复着我谁都不想见,就这样谁也没有来找过我。
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已经终结了一次。
再也不会重来的那个过去,就像是阳光下蒸腾的幻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不禁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
十四岁的我,在那幻影帘幕的另外一侧,不安的看着现在的我。
虽然用手无法触及,但是残留在胸口里的痛感十分鲜明。
「没想到您会这样说。明明是我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当时我没有责任感。只是个孩子。
不过当时的我确实连一个字也写不出。
佐佐木先生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担忧。
「因为作家中精神纤细的人很多……就连成年人也有很多承受不了压力,停滞不前写不出东西的。更何况还是初中生的你,辛酸恐怕更多吧。
最初和你谈话时,觉得你是拥有非常纯粹、柔和的心灵的少年。
希望你能不受伤害地正直地成长下去。所以为了保护你,才没有公开你的任何信息。但是也许正是这样反而把你逼入绝境。井上美羽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巨大了……」
佐佐木先生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握紧了端着的茶杯。
「明明编辑的责任是让作家写出好的作品,我却没能办到。让你受伤到了再也无法写作的程度。失去井上美羽是我这个担当编辑的过错。对不起。」
看见佐佐木先生深深低下头,愧疚的心情充满了我的胸口。明明没能回应期待的是我啊……
将井上美羽作为不暴露真面目的作家推销出去,我本以为这是出于宣传的目的。原来居然是为了保护我,我并不知道。当时的我真是个什么也看不清、只会逃避、愚蠢而无力的小孩子。
我用强调的口吻说道。
「不是那样的。正如您所说的,那部小说是只有当时十四岁的我才能写出来的东西。连文章的创作方法都不是很清楚的初中生,用写日记的感觉写出来的东西——仅此而已。这并不是我的实力——所以写第二部作品的才能,我原本就没有。」
「是这样吗?」
佐佐木先生表情认真地看着我,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是这样想的。总有一天你会再次开始写作,我一直是这样期待着的。」
「我……」
我的手微微颤抖,用嘶哑的声音低语着。在我的眼前是佐佐木先生的认真的目光。
「能再一次和我一起工作吗?从那时起已经有两年了。现在的话是不是应该能写第二部作品了?」
再一次——写小说?
大脑的中央被像箭一样的疼痛射穿了。
我——再次写小说?
在麻痹了不断发热的大脑里,浮现出远子学姐的面孔来。
『总有一天,心叶你要把你写的小说给我看啊。』
学姐温柔地说过的。
但是,我对小说——
就像心脏被就像被紧紧攫住,勒紧到了极限般的疼痛,连同仿佛被抛弃在黑暗之中的恐惧,像怒涛一般向我袭来。
否定井上美羽的小说的做法我已经放弃了。
在天文馆的那晚,我已经发誓要向未来迈出步伐。
但是,这并非是以井上美羽的身份,而是以井上心叶的身份向未来前进——!
在我的道路的前方,不存在井上美羽。
我,是成不了作家的——!
远子学姐的面孔、美羽的面孔、快哭出来的琴吹同学的面孔,交错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安稳、平和的日常生活,正直、诚实的友情,为我着想的、虽然笨笨的但是对我非常非常温柔的女孩子。
——请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远子姐的作家的事情。
我用力挥去脑海中流人的声音。
脑海中只留下了在笨拙地微笑着的琴吹同学的身影。
刚刚决定要好好珍惜的我的恋人。
是的,我不会再失败了!我作为井上心叶,要一边保护重要的人一边生存下去!
我迎着佐佐木先生的目光望了过去,我勉强地微笑着。
「谢谢。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我很光荣。不过,我很满足现在不是井上美羽的自己。因为现在就很幸福,我不想再变回井上美羽了。也不会写小说了。」
一瞬间。
远子学姐的声音好像掠过了我的耳边。
但是那是怎样的声音,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
「……想法变了的话请联系我。」
从佐佐木先生手中接过的名片,被我揉成一团丢进了家里的废纸篓。
那晚,我正打算去洗澡,从二楼的楼梯下来的时候,告知来客到来的门铃响了。
时针指向了9点。这种时候会是谁啊?
透过大门的猫眼望去,我看见了三股辫。
「!」
心脏就快停止跳动了,我慌忙解开防盗链,把门打开。
外面的寒气大量涌入,刺激着我的皮肤,我浑身发抖。在似乎冻结住的黑暗中,像病人一样青着脸的远子学姐,口里吐着白气,站着剧烈地喘息着。
平时外出时都会说,不穿制服是不行的。但是现在在厚绒大衣的下面只穿着毛衣和长裙。
本来这已经就够奇怪的了,两支三股辫中的一支在半截的地方散开了,已经发紫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眉头皱的很厉害,盯着我的黑色瞳孔里闪烁着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的远子学姐我是第一次见到!
「出了什么事情吗?」
远子学姐脸猛然扭曲,一副就快哭出来了的样子。然后伸出双手用力地抓紧了我的胸口。
白色的指尖触触及到我的喉咙的瞬间,可以感觉到手指就像冰柱一样冷,我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
远子学姐用就像坏掉的笛子般的嘶哑声音向我诉说着,然后就很厉害地咳嗽了起来。
收缩的瞳孔的边缘渗出了泪水,虽然在不停地大声的咳嗽,学姐还是一直抓着我的衣服。青白色的指尖在颤抖。
「总之请先进来!站在这里说话的话,会感冒的!」
我搂着像幽灵一般晃晃悠悠、站立不稳的远子学姐的肩膀,想带她去二楼的我的房间,但是远子学姐用力地摇着头,并不打算移动。
「为什么、心叶!」
我搂着的学姐的肩膀,冰冷的让人吃惊。远子学姐的身体是如此的纤弱吗?她的肩头是如此的不可靠吗?
「为什么,为什么!」
学姐一边向像小孩子一样诉说着,一边双手抓住我的手臂,辛苦地咬着牙,湿润的眼神,依赖般地抬头看着我。
像刀子般的寒风从没有关上的大门吹进来,刺痛了皮肤。散开的头发好几次敲击在我的脸颊上。学姐急促的呼吸,在我的身旁化为阵阵白雾。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身体无法动弹。
为什么远子学姐会如此表情痛苦?到底学姐想对我说些什么?总之不把学姐带到二楼的话,母亲会来的。
正当我打算强行把学姐拉进屋里的时候,远子学姐用力地拉着我的手臂呻吟道。
「为什么……要对佐佐木先生说不再写了?你真的打算不再写小说了吗!?」
像刀刃般的冲击,撕裂了我的全身。
佐佐木先生!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佐佐木先生的名字?不仅如此!为什么学姐会知道我和佐佐木先生见面的事情以及谈话的内容?
远子学姐和佐佐木先生认识吗!
头脑中,今天发生的事情、过去发生的事情、名字、面孔,这些像火焰一样盘旋在一起。
面对因为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该如何去问而呆呆地站着的我,远子学姐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再也不写了——这种事——为什么!?为什么心叶!为什么要说不再写了!?」
学姐使尽全身的力气摇着我的手臂,眼睛里满是绝望和痛苦,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远子学姐知道佐佐木先生的事情?
被不停地摇晃着的我的眼中,学姐散落的三股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跳跃着。远子学姐表情扭曲地叫喊着!
「不会再成为井上美羽,为什么!现在的话,应该能写出第二部作品的,佐佐木先生说过吧?再次尝试一下写作——」
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我和佐佐木先生见过面的事情,远子学姐为什么会知道!
心,不安地剧烈地动摇着。
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那个远子学姐——
总是在我痛苦的时候,温柔地对我低语的那个远子学姐——
现在正一副快哭的样子,正在批评我,用不加掩饰的情感,在责难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是放弃了吗?说什么没有才能,为什么要这样说啊!」
明明我的身体被冻僵了,但是被抓住的手臂却灼烧般地疼痛。大脑、心脏全部都像被烈火焚烧一样。喉咙也难受无比。
脚步声渐渐地接近了。「心叶,在外面吵什么?」,「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回头地大声喊道,不由分说地把远子学姐向门外推去,我也穿上鞋向外走去。
我猛然用力把门关上,发出的剧烈响声把母亲发出的「心叶……!」的声音给淹没了。
「……远子学姐,认识佐佐木先生吗!」
严厉的声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街灯的微软光亮照耀下的黑暗中,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
凛冽的寒风在我们的周围呼啸着、盘旋着。
「我是井上美羽的事,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远子学姐没有回答。
双眉紧皱,用非常苦闷的表情注视着我。
「是这样啊?一开始就知道了?然后为了让我写第二部作品而接近我?把我拉进文艺部、让我写三主题故事、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都是为了第二部作品吗?」
不是这样的!应该不只是这样的!
但是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用这么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我希望学姐会这样说。在我痛苦得无法忍受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陪在我的身边。用温柔的手握着我的手,拥抱着我的心,使我重新站立起来。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学姐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远子学姐的话,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绝望、道路黑暗、失去方向、感到自己孤独一人,只有远子学姐一成不变地向我微笑,向我伸出手来。
即使让他人失望、被他人丢弃、遭他人遗忘,只有远子学姐是站在我这边的。
这种确信感不知何时在我的心里深深扎根。
因为,远子学姐,总是在帮助着我。
应该是我最信赖的人——应该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在我的面前说着背叛的话语。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听到的话——写小说——变回井上美羽——成为作家。
为了这个,把我引导到现在这个样子。
「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内容也是佐佐木先生给学姐看的吧!为什么不说话!是因为我对学姐有戒心吗!学姐欺骗了我吗!」
我真的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是,却停不下来。
远子学姐的身影好像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在月亮与街灯的光亮之下,还是紧闭着嘴,难过地抬头看着我。抓着我的手臂的手的力量减弱了。
我用力握着学姐那纤弱的似乎就快碎掉的肩膀,心中祈祷般地不停呼喊。
求求你了!请找点借口吧!请否认我说的话!请说你没有背叛我!
远子学姐迄今为止展现在我面前的母亲般、姐姐般的爱与温柔,我不认为全部都是假的。仅仅是欺骗是不会像那样担心我、帮助我的!真心的部分应当是确实确实存在的!
请把这些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说明一下!
——但是远子学姐,什么话也没有说。
无论我如何责难、逼问,学姐咬紧着牙、紧皱眉头,就像在忍耐涌来的疼痛一般,注视着我。
感觉这就像是对我的责问的肯定,我眼前一片漆黑,喉咙就快裂开了。
「我……绝对不会写什么小说的!」
一瞬间,远子学姐的眼睛里——面孔上——浮现出剧烈的绝望——痛苦——无声的呐喊。我也如同胸口被撕开般地绝望地低头向下望着。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包围、崩溃而产生的恐惧,疼痛,悲哀。
我不会写什么小说的。绝对,不写。
小说总是从我这里夺走各种东西。我讨厌再失去什么了。祈望自己作为井上心叶生存下去有什么错?
远子学姐的表情就像散了架一般地疲劳殆尽,颓然地放下了抓着我的手臂的手。
寒风吹过的黑暗之中,面对冷酷无情的上帝,学姐依然没有放弃,就像在做最后的祷告一般,眼神虚幻——用似乎随时都会中断的声音,低吟着。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你也不得不写啊……」
散开的三股辫,在肩膀下方虚幻的散落着。远子学姐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这样低着头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听着院门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学姐纤细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
就这样,直到远子学姐的身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我的膝盖顿时失去了力量,就那样蹲在门前,垂头丧气。
虽然母亲追问着是谁来了?出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只能回答「什么事也没有」。看着脸色发青的我,母亲担心的闭上了嘴。
关掉房间里的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胸口就像被火焰灼烤着一般疼痛不止,喉咙快要裂开了,耳朵的深处,远子学姐的声音一直在重放。
「你,不得不写啊!」
「必须写!」
「不得不写!」
「你,必须写!」
停止吧!
我不想写!不想写!
我紧抓着床单,牙齿咬的吱吱响,此时响起了手机铃声。像圣歌一般厚重而庄严的旋律在黑暗的房间中回响。
忘记设成静音模式了……
我起身抓起手机看了看来电者。
流人……!
我屏住气息,按下通话键。
「……喂。」
「……远子姐,情绪很低落啊。」
从轻薄的手机的另一侧传来含混不清的低音,我的心脏收缩了起来。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脸色发青——即使我给她送书去……都说不要……」
流人的口气里平时那种阳光感一丝也感觉不到,阴沉得让人瑟瑟发抖、起鸡皮疙瘩。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体我能想到。」
「远子学姐她——」
对我说了谎!要我去写小说!
就要在被情感驱使之下说出这些话时,如铅一般重的沉重声音撞击了我的耳朵。
「准备逃走么?」
我的嘴里一瞬间变得干涩。
「明明就是心叶学长你让她看到梦想的……写出那样的故事,看了之后,使远子姐心存希望——结果,却说再也不写了,是在逃避吗?」
夜晚冰冷的空气抚摸着我的皮肤,热量迅速地从体内流失着。
什么……在说什么啊,流人!
「把一切都忘记……让一切都成为回忆,打算就这样独善其身和漂亮的女朋友一起获得幸福吗?朱丽叶遍体鳞伤在发狂,杰罗姆饮下毒药,阿莉莎独自穿过了窄门!」
声音渐渐地变得激烈而尖锐起来。
「你在说什么呀!阿莉莎、杰罗姆什么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心叶学长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珍爱着、被保护着。但是为什么要背叛?把远子姐这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抛之不管吗!这种事情,不可原谅!」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远子学姐吗!?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心脏噗通噗通的狂跳,拿着手机的手渗出了汗水。
流人又用匍匐在地面般的低沉声音说道。
「迄今为止,我是天野远子和井上心叶的故事的阅读者。不过,今后我会成为创作者书写这个故事。井上美羽不写不行。否则,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电话突然中断了。
回过神来,喉咙干燥而干渴,全身被汗湿透了。睡衣紧贴在皮肤上。
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流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地在耳朵里回响。
天野远子,将会消失。
◇◇◇
加奈,拜托了。
每次远子喊你「叶子(カナコ)阿姨」,你就会显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情,请不要这样。
上次也是,你盯着看远子吃饭,「阿姨也要吃吗?」远子向你递出纸片的时候,你却皱着眉,不高兴地把头转向一边去了吧。
从远子和流君的眼里看来,我和カナ都是很好的阿姨吧?
カナ居然会在意被人称为阿姨这种事,真是让我意外。
让流君称呼你为「叶子小姐」这件事,我觉得也不够成熟。
远子成为小学生后,越发的贪吃了。我写的故事,每天都吃的津津有味。
「妈妈,我还要。那对小松鼠兄妹后来怎么样了?呐,妈妈,写啊写啊~」
眼睛闪闪发亮地强求着,真是不得了。无论写多少,总是嚷着「我还要」。
但是学校的午餐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到现在还经常哭着回来。
「明明大家嚷着炖菜、布丁很好吃。但是,我吃起来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这样说了之后,大家却嘲笑我,说我奇怪。
为什么,只有我,和大家不一样?大家都不吃书吗?明明我吃着炖菜、布丁的时候一点味道都没有。
学校的午餐我已经不想吃了。但是不吃的话,即使到了打扫卫生的时候,也必须一个人全部吃完。不然的话,会被老师批评的。
男孩子们也会说,天野又一个人在吃午饭了,开我的玩笑。
我就像《讲不完的故事(DieunendlicheGeschichte)》里的巴斯蒂安一样鼓起勇气,告诉大家书要更加好吃。结果被大家说,竟然吃书,天野是妖怪。
呐、妈妈,我是妖怪吗?男孩子们欺负人,我讨厌他们。学校的午餐我也讨厌。不想去学校了。」
远子蹲在门口,大颗大颗地流着眼泪。
我抱起远子,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地对她说。
「远子努力地吃下了学校的午餐,真了不起啊。远子不是什么妖怪啊。是普通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喜欢书喜欢到了要吃书的文学少女啊。」 |
「那个,我正在考虑情人节做什么样的巧克力……井上,不是很甜的那种可以吗?干果之类的井上不讨厌吧?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吧。」
「嗯……干果我也喜欢,我什么都能吃啦。」
早晨的教室里,我含糊地回答着兴高采烈地向我搭话的琴吹同学,但是满脑子都是昨天远子学姐的来访和流人的电话的事情。
远子学姐将会消失——这是怎么回事啊……流人说过自己要成为故事的创作者,他到底想做什么?
「呐,井上,你在认真听吗?」
「诶?」
回过神来,琴吹同学正噘着嘴,瞪着出神的我。
「啊……对不起。是巧克力吧?我什么都可以啊。」
「真是的,什么都可以之类的最让人头疼了啊。」
嘴巴噘的更加厉害了。
「那么,原味巧克力(bitterchocolate)可以么?不放坚果的那种原汁原味的。」
听我这么说,琴吹同学立刻高兴地微笑了起来。
「嗯、嗯,单纯的原味巧克力吗,知道了。」
教室里的人开始增多,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平时的话,琴吹同学会突然变为一副冷淡的态度,慌慌张地离开,今天却没有离开我的课桌。脸颊上害羞地染成了红色,仍旧站着一动不动。
「早上好,七濑、井上同学~」
森同学走了过来,很有精神地向我们打招呼。
「什么什么?是在商量情人节的事情吗?哎呀,一大早的真是亲热啊~~」
「森、森……!跟我去那边——」
琴吹同学抱着森同学,打算把她从这里拉走。
「呐、既然要做的话,在七濑的家里吃刚做好的巧克力蛋糕,也可以的吧~」
一边被拉着,森同学一边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森!」
「去拜访过男朋友家之后,该接待男朋友到自己家了吧?因为是情人节,不正是进一步加深两人关系的绝好机会吗?绝对不可以错过啊~~」
「去对家、家庭作业的答案去吧,森!」
琴吹同学的脸一片通红,不由分说地拉着森同学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又沉浸于思考之中。
远子学姐的事情……流人的事情……
流人所说的朱丽叶、杰罗姆、阿莉莎之类的……
『朱丽叶遍体鳞伤在发狂,杰罗姆饮下毒药,阿莉莎独自穿过了窄门!』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朱丽叶是莎士比亚的那个?但是杰罗姆呢?阿莉莎呢?
「心叶学长~~」
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心紧张地跳了一下。
转过头去,看见竹田同学从教室的后门探出头来,正向我招手。
我赶忙走到走廊上,竹田同学向我递出了一本贴着图书室标签的简装版。
看到书的标题是《窄门》,我的心顿时剧烈地跳了起来。
阿莉莎穿过了窄门——!这是——
像天真无邪的小狗一样,竹田同学微笑着。
「流人派我来的。这本书他让我交给心叶学长。」
「流人到底在想什么,竹田同学?」
「不知道哦~~因为千爱只是跑腿的。」
竹田同学微笑着回答。
「啊,不过,我也在利用流人,算是彼此彼此吧~~」
「利用?」
「因为流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真面目,还是说要和我交往。和流人在一起,我感到既快乐又轻松。流人允许我装成他的女朋友的样子哦。」
「这难道不是竹田同学喜欢上流人吗?」
刹那间,笑容从竹田同学的脸上褪去,面无表情。
「……大概,不是这样的。而且流人有喜欢的人。」
「诶?」
竹田同学的口吻充满了确信无疑的语气,我不知不觉被这个话题吸引。
转瞬间竹田同学又戴上了假面具,无邪地笑着。
「不是和流人一起玩的那些女孩子,是流人真心喜欢的,但那个人却是这份情感无法传递得到的『特别的人』。『她』确实是存在的啊。因为得不到那个人,所以流人在寻找只爱他一个人的女孩子。大家,都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罢了。」
心脏的脉动在加速,头脑开始发热。
这是在说雨宮同学?
不,不对。
流人说过雨宮同学「说不定可以成为我的特别的女孩子」。那么,流人真正喜欢的是——
伴随着像被抽了耳光一样的冲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远子学姐的流人——每次调戏女孩子时,面对生气地鼓起脸颊的远子学姐的训斥,流人笑嘻嘻地着做着解释。脑袋被敲的流人,总好像很开心似的。
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现在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流人喜欢的难道是远子学姐!
「班会就要开始了,我走了~~」
竹田同学用明快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悄悄地把脸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流人认真起来是很可怕的人啊。所以,学长请小心哦。」
头顶上响起了铃声。
我正茫然地望着像小狗一样轻快地跑走的竹田同学,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怎么了井上?上课铃响了,没有听到吗?」
「芥川……」
「出了什么事吗?」
看着心不在焉的我,芥川皱起了眉。
「不……什么事也没有。昨天熬夜了没有睡好觉」
「这倒是无所谓……」
即使是对芥川我也没能说出远子学姐的事情。
「老师来了,回教室吧。」
「嗯……」
后背被推着开始向前走。芥川担心地皱着眉头。在到座位前,扫了一眼我手中的简装版,低声说道。
「『窄门』……纪德的吧。」
「突然想看了……对竹田同学说了以后,她特意送过来的。」
芥川的眉头又皱了皱,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神情。
「为什么想读这本书?」
「没什么,我也不清楚。」
「是吗……那么大概是因为偶然吧。」
话的最后我听的不是很清楚。老师进来了,芥川也回到了座位上。
我完全没有听课的心情,把竹田同学交给我的书藏在课本的后面,屏住呼吸安静地看了起来。
作者是安德烈·纪德。曾获得过诺贝尔奖的法国作家。
作为故事的讲述者的主人公的名字是杰罗姆。女主角的名字是阿莉莎。
朱丽叶是阿莉莎的妹妹的名字。
在富裕的家庭长大的杰罗姆从孩提时代起就爱着比他大二岁的表姐阿莉莎。
阿莉莎是个宗教信仰强烈的文静女性,祈望着杰罗姆成为能够接近到上帝的身边的优秀的人。为此,拒绝了他的求婚。
朱丽叶与姐姐相反是个活泼的少女,暗恋着杰罗姆。但是在知道姐姐明白自己的心情,想撮合杰罗姆和自己结婚之后,朱丽叶主动退出,成为了一个不算年轻的商人的妻子。
即便如此,阿莉莎还是不肯接受杰罗姆的心意。
窄门是从圣经的『要努力进窄门』【译注1】这句话中由来的。
接下来是这样的。
『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阿莉莎告诉杰罗姆,因为通向上帝的那扇门,狭窄地无法两个人一起通过,你必须一个人去。然后留下写有对杰罗姆的真实情感的日记,一个人孤独地停止了呼吸。
休息时间还有下面的一节课,我都在继续读《窄门》。
为什么流人要送来这本书啊。
流人说过,朱丽叶遍体鳞伤在发狂。但是,书中的朱丽叶虽然与自己不爱的相貌丑陋的粗俗男人结了婚,但是她的丈夫是气度非常大的好人,深爱着朱丽叶。朱丽叶也生了很多孩子,过得很幸福。同时给在姐姐去世后出生的女孩,取了和姐姐相同的名字阿莉莎。
而且,杰罗姆也没有服毒。因为对阿莉莎的爱无法传达到对方而苦恼,虽然心中纠葛,但是并没有挽留离去的阿莉莎。自己没有被阿莉莎所爱,这就是阿莉莎的回答,简单地放弃了。
那么阿莉莎呢?
为什么阿莉莎如此顽固地拒绝杰罗姆呢?不信仰宗教的我,一点都不能理解。为了让杰罗姆去面对上帝,只能离开杰罗姆的阿莉莎,也许算是独自一人穿过了窄门。
但是这与远子学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流人想向我表达什么呢。
读完之后,虽然我又重看了几编,但是疑问在不断地增加。
因为我看书看的太久了,被芥川「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看了吧」给温和地提醒了。
「啊,对不起。」
「如果你乐在其中的话也没有什么……」
在暧昧的话语之后,
「真的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又问我。
「嗯……嗯。不久……会对你说的。」
我暧昧地低语道。
果然芥川还是皱着眉注视着吃着母亲做的便当的我。
「井上,今天一直在读书吧?」
打扫卫生的时候,偷偷靠近我的琴吹同学也担心地问。
拿着书一直不放手的我,在琴吹同学看来一定不寻常吧。
「《窄门》……是吧,井上在看的。让我也读读看吧。」
「不过是很常见的旧小说。因为无聊才看,不知不觉地就迷上了而已。」
「是吗……?」
琴吹同学好像并不认同似的嘟囔着。
「呐、今天放学后要到哪里去玩,昨天约好的吧?」
我的胃壁猛然收缩。
在这种不稳定的情绪下,和琴吹同学一起出去,这样做好吗?
但是,琴吹同学的脸颊已经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了,兴奋地问我「去哪里?」
我有事情,要一个人回去。这样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一起从教室出去的话会被森看见的。就像平常一样在图书室汇合可以么?」
「……嗯。」
为了尽可能不伤害琴吹同学,在没有能找到好借口的情况下,我只能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班会结束后,在去汇合地点的图书室之前,我向文艺部走去。
部室里冷寂而空旷,没有远子学姐的身影。
——散开的三股辫剧烈地摇晃着,紧握着我的手臂,眼睛里满是绝望与痛苦,一边颤抖着一边叫喊着的远子学姐。
那「为什么!」的质问声和铁青的面孔,每当想起时,胸口就会痉挛般地疼痛,无法呼吸。
「为什么……」
自己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喉咙仿佛堵住了,鼻孔发酸,眼皮发热。
「……为什么,远子学姐……」
——不行。琴吹同学在等着我,必须快点过去。
我咬紧了牙,关上了门。
就在此时,我感觉到背后有人。
「井上同学?」
回头看去,一个穿着领口和袖口都缀有毛皮的名贵大衣的年轻女子站在我的面前。
是那种妆化的很醒目的美女,我不认识的人。
「您是哪位?」
「啊啊,果然是井上同学!太好了,能见到你。因为你不在教室里,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那个……」
「井上同学,手机可以借给我一下吗?」
「诶?」
「快点啦。」
在催促中我面带疑惑地交出了手机
「谢谢啰~」
动作流畅地接过我的手机,一只眼睛向我眨了眨。
「那么,走吧。」
「请等一下!去哪里——」
看见她转身就走,我慌了。
「来了就知道了~~」
「我很为难。我和人约好了!请把手机还给我!」
「哈哈,现在还不行哦~~」
就这样,我们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怎么办啊,琴吹同学还在等着呢……
她拦下一部出租车,用习以为常的姿态坐进后部的座席上。
「上来。流人让我带你过去。」
头像着了火一样地热了起来。果然,是流人认识的人!
如果这是流人写的剧本的话,我不能坐!要回到琴吹同学那里去!
但是——我的双脚却在不由自主前进。仿佛只能这样做——
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后,她的脸上布满高贵的笑容,向司机报出了某个市内的高级宾馆的名字。
◇◇◇
流君今天也很乖地在等加奈。
流君和远子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在玩耍。脸蛋红红的流君跟在远子的后面喊着「姐姐、姐姐」。迈着小腿晃晃悠悠的样子,就像刚出生的小鸡一样可爱。
之前,因为远子很有味道地在撕着吃凯斯特纳的《埃米尔擒贼记(EmilunddieDetektive)》,流君很感兴趣。自己也撕了一片放到嘴里。
嚼了一会之后,马上呸呸地吐了出来,皱着眉说「根本不是肉桂味的炸面包圈的味道嘛~~~~」
「阿姨会给流君炸其它的面包圈的。所以,再也不许吃远子的书了哦。」
「嗯,阿姨,我知道了!」流君用力地点着头。
即便如此,看着远子吃着我写的晚饭,流君还是咬着手指,呆呆地望着。
「真好啊,远子姐姐。可以吃阿姨写的故事,真好啊。」
羡慕地说着。
「流君也有妈妈做的蛋包饭和汉堡包吃吧。这可是我的,不给流君吃!」
远子把纸紧紧地抱在胸口,刁难地说。流君稍微情绪低落了一会儿,然后又微笑着说「是啊。阿姨做的蛋包饭,非常的好吃,不过算了——」
「等我长大了就和阿姨结婚!这样的话就可以一~~~~直吃到阿姨做的饭了!」
听到流君说这种话,真想一下子抱住他,用脸蹭蹭他的小脸蛋呢。
流君,坦诚又开朗,真是很可爱。
加奈的工作很忙吗?
今天文阳也没有回来。是和加奈在一起吗?
虽然我一点都不讨厌照看流君,但是希望加奈能多来看看流君。
加奈和文阳都埋头工作顾不上周围的事情,我很担心。
◇◇◇
从出租车下来,她从旋转玻璃门进入了建筑物内,在前台寄存了大衣。
「请把手机还给我。」
「还不行喔~~」
她让我也把大衣脱了,和书包一起寄放在了前台。接过寄存号码牌,放进了她的衣服口袋里。
「流人在哪里?快点让我见他。」
大堂十分宽敞,在灯光的照耀下白色的柱子在发光。地面上铺的地毯柔软的似乎脚会陷进去。我仿佛就要被与平时我们所生活的空间明显不同的豪华氛围的压倒感给吞没了。
对于被带到这种地方来的事情,我感到后悔了。
琴吹同学已经回家了么……被放了鸽子,应该在生我的气吧。
她坐着手扶电梯前往地下层,然后走进了装饰着鲜花和绘画的走廊。
「请把手机交给我。我要和流人直接谈!」
她没有回头。从她的步伐可以看出她深信我会跟着她的。
推开贴着红色天鹅绒的大门,她悠然地进去了。
我也生气的追了上去。
通过大门的一瞬间,喧闹声包围了我。
人——
光——
话语——
声响——
各种闪光混合在一起,人群熙熙攘攘。
与都市中步行的人群发出的喧闹不同。华丽、灿烂、肃然——仿佛就像被卷入到与日常生活的世界相隔遥远的其它世界一样。
宽敞的大厅里,站满了成年男女。男性中有穿着高级西装的,也有穿休闲风格毛衣的,各式各样。女性中有穿西装套裙的,有穿光亮的连衣裙的。还有人穿和服。大家的手上都端着闪闪发光的玻璃杯,悠闲地漫步着,相互打着招呼。几个人就围成一个小圈子相互欢谈着。
会场的中央和两端,摆放着terrine、鲟鱼卵等宴会料理,正面的舞台上有个巨大的花瓶,五颜六色的花朵如喷泉般地溢出。
从服务生的手上接过玻璃杯,她继续在拥挤的人群中前行。
「请等一等!」
谢绝了递来的玻璃杯,我继续追。看着她的身影就快要在翻滚的华丽人群中消失,我的心情更加焦急了。
突然,会场的灯光变暗了。
「!」
失去了视野,我的心脏在收缩。
舞台上亮起了炫目的灯光,在台上几名男女并排站着。
穿着西服的上班族风格的35岁前后的男性。茶色连衣裙、身体僵硬的40岁出头的女性。衬衫加皮革裤子的自由职业风格的奔三男性——果然他的视线在不安地游移着。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什么要开始了?
这种不安感在我看到舞台上悬挂着的「薫風社」的社名,和「创立纪念派对」、「颁奖仪式」这些文字的瞬间,如同冷水浇头一般地化为了恐惧。
这里是出版社的派对会场!而且是三年前我获奖的那家出版社!
在舞台上站着的获奖者,会场内的人们,大家都是作家或者和出版社有关系的人!
这种冲击猛刺着我的心脏,皮肤上布满了鸡皮疙瘩。
好像踩的很结实的地面突然断裂成两半,我头朝下栽了下去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汗水大量地涌了出来,然后突然冷却,一股让人想呕吐的寒意包围了我。
我的视野在摇晃,双腿僵直无法动弹。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明明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获奖者的介绍开始了,获得最优秀奖的上班族风格的男子站到了麦克风的前面,开始演说。
「成为作家是我孩童时代就有的梦想。能够获奖多亏了支持我的家人。今后我也会为了能写出让大家高兴的作品而努力的!」
获奖者喜悦的话语就像刀子一样贴在我的胸口上,让我的心脏发抖。
讨厌,不想待在这种地方。我讨厌这里!讨厌!
恐惧和厌恶混合在一起,在我的体内就像黑色的风暴一样肆虐着。
双脚站立不稳,喉咙堵塞,呼吸困难地就要倒下的我的耳边,听到了这样的低语声。
「井上美羽到了派对现场,是真的吗?」
心脏就快停跳了。
话语声就像可怕的幻觉一般,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
「美羽不是放弃做作家了吗?」
「听说又重新动笔了?」
「好像精装版和简装版合计超过了500万部?出版社怎么可能放手啊!」
「哪个孩子是井上美羽啊?」
想到自己的学生制服在这个全是成年人的会场里是多么地另类、显眼,这令我更加感到毛骨悚然了。
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恐怖地就好象心脏给冻住了。
现在,黑暗还可以隐藏我的身影。
但是,会场的灯光变亮时——!
是无法逃避大家的好奇目光的。说不定会看出我是井上美羽。
为什么我没有在大门口时就掉头回去啊。在这人群之中,要如何才能走到大门口啊。
背对舞台,就在心中打算向僵直的双腿下命令「动起来」的时候——。
「我认为,所谓的作家,就是像要一个人穿越窄门的那样的孤独的职业。」
就像是用纯净的水制成的冰一样的,无尽透明的,冰冷声音。
仿佛直接响彻在我的心中一般,我被这拥有难以抗拒的有魅力的声音所吸引,回头仰望舞台,一个苗条的女性正站在麦克风前。
清爽的短发,非常清澈的眼神,纤细的脖颈,贴合身体曲线的品蓝色(royalblue)晚礼服。
宛如沐浴在透明的光线之中的凛然伫立着的一朵花,如此美丽的女性,我曾经见过。
是的,的确是在……
「依赖家人或朋友,向读者献媚讨好般的撒娇性格,今后是无法作为作家生存下去的吧!」
与获奖者争锋相对的严厉的否定发言,引起四周的一阵苦笑。
「还是老样子啊,叶子小姐……」
「哼,什么作家啊。光靠脸蛋和丑闻买书的人,还真会说啊。那么不知廉耻的自爆根本算不上是书,不配称为小说!」
是在流人的家门口!
发病的时候被运到远子学姐寄宿的地方,回家的时候,在门口,和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她擦肩而过。
「我是远子学姐的后辈,叫井上。」
她盯了一眼打招呼的我,又把视线移开了。无言地走进家里。
远子学姐说她是流人的母亲。
听四周的话语,名字是「叶子小姐」
而且流人的姓是樱井——将这两个结合起来,我突然明白了站在舞台上的她的真实身份,强烈地冲击仿佛脑袋被人用力殴打了一般。
樱井叶子!
著名的畅销书作家,也是井上美羽获奖时的评审委员!
与此同时,她对于井上美羽的获奖品的评价,用刚刚听到过的她的冰冷声音,在我的脑海中被重放。
「作为写作者还不成熟,用直白的感受性写出的这部作品,有着只有思春期才有的光辉,值得一读。但是,最终这个写作者,是否能创作出其它作品,是个疑问。」
会场的灯光变亮了,我吓了一跳。
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突然之间我想起自己的处境,忘却了的恐怖与颤抖一起涌上心头。
「呐、那个孩子,穿着学校的制服。是谁啊?」
听到这个声音后,我的后背发冷。
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低着头,迈着僵硬的脚步穿越着人群。
注意到自己正被别人看着,头脑发热,眼前的风景开始变得模糊。
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出去了。
因为着急着硬往前挤,撞上了前面的男人。
「对、对不起」
「不,我也有责任。啊?你是高中生?」
对方睁大了眼睛。
「了不起啊,这个岁数就开始工作了?虽然我也在写小说,你是作家?」
那个男人掏出了名片。其他人也很有兴趣地聚集了过来。
「诶——那个孩子是堀部先生的熟人?」
「我也很在意啊,帮我介绍一下」
「喂喂,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紧张了吗?」
不认识的人包围了我,不断地向我搭话。我的呼吸混乱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请让我过去,我有急事!」
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喊道,强行分开人群。
再次撞到人之后我也没有停下,专注地跑着,终于来到了大门前,正打算把门推开时——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臂。
「!」
「井上同学,等等!」
我的呼吸停止了。低头看着我的是穿着西服的佐佐木先生。
「流人跟我联系了。听说你到了会场,让我吓了一跳啊。能立刻找到你太好了」
佐佐木先生把心惊胆颤的我带出会场,进了宾馆的休息室。
因为座席间的间隔很开阔,所以谈话内容不会被人听到。灰暗的照明和沙发旁的观赏植物就像把自己的身影隐藏起来了一样让人安心。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
「这个是他让我拿过来的。」
我的手机和寄存的大衣的号码牌被放在了桌子上。
结果我是按照流人的计划在行动,想到了这一点我浑身更加无力。同时我对能够调动认识的女性和佐佐木先生,把我拉到派对现场的流人感到无尽的恐惧,浑身不住地冒着凉气。
「……流人为了安排我和佐佐木先生见面,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吗?」
佐佐木先生神情黯淡。
「谁知道呢。不过,流人应该也是想让你写第二部作品吧。」
我闭口不语。
流人想让我写,是因为这是远子学姐的愿望?
因为流人的「特别的人」这样期望着?
微微的痛楚掠过我的心头。
「……佐佐木先生认识流人和远子学姐吧?」
佐佐木先生又为难地皱起了眉。
「……远子学姐也对我说过不写不行……我见过佐佐木先生的事情,远子学姐也知道」
我紧握着手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佐佐木先生用心痛的、抱歉的眼神注视着我。
「其实,我去见井上同学,是远子联系我的。远子说现在的你应该能写出新的小说。」
这让我的胸口被勒的越来越紧。
果然远子学姐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井上美羽。为了让我写第二部作品而接近我。
「……我,不写。」
佐佐木先生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样告诉远子的。说你不会写了。远子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
「……」
握着手机的手渗出了汗水。喉咙难受,鼻孔发酸。我低着头问。
「佐佐木先生与远子学姐、流人是什么关系……流人的母亲是作家櫻井叶子……是因为这种关系吗」
「虽然也有这个原因……远子的父亲曾经是我的同事啊。」
「远子学姐的父亲?」
「是的,名叫天野文阳,是个优秀的编辑。」
编辑!远子学姐的父亲!
我抬头望去,佐佐木先生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那么爱书,爱作家,能把作家的能力引发出来的编辑,我从未见过。他制作的书,小到装订工作都充满了对作家的爱。因为与天野合作而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有很多,所以他拥有传说中的名编辑这样了不得的称号呢。」
佐佐木先生的口吻里充满了亲切感。刚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神渐渐放出的光辉,我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佐佐木先生继续兴奋地说着。
所有的作家都想和天野合作。
虽然其中也不乏任性妄为的人、经常违反截稿日期的人、有问题的人,但是天野和他们的相处地都很顺利。
该说的事情毫不胆怯的说出来,该帮助的时候尽全力去想办法,建立起了与作家之间的信赖关系。虽然是个年纪还轻,为人温和有礼的文雅男子,但是工作起来比谁都要投入。
仿佛是在夸耀自己一般——
「校正工作结束前,总是被公司的人骂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啊。但是无论自己多么疲劳,也没有迁怒过别人、向别人发脾气。
相反地在大家紧张的时候,『没关系,总有办法的,大家一起努力吧』一边说一边向大家微笑。我们表情也无意识间的缓和下来。
当校正工作结束后,他会一下子倒在公司的沙发上,一直睡到第二天呢……
他的夫人经常会带着年纪还小的远子和流人来出版社,送来换洗的衣服和慰劳品。当校正工作结束后,小远子摇晃着在沙发上翻着身呼呼大睡的天野,一边可爱地说「爸爸,快起来。回家去吧。」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远子就已经是三股辫了,真的非常可爱啊。」
佐佐木先生和远子学姐的父亲之间一定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吧。这些回忆不断地涌上心头,停不下了吧。
我仿佛在听着外国的故事,虽然没有现实感,但是依然在倾听着。
「她的母亲结衣夫人也是个可爱的人。原本是天野的大学后辈,拿着自己的小说来找天野。是个文学少女,曾经以作家为志愿。不知什么时候,被天野变成了他自己的专属作家了。」
——听说父亲向母亲求婚时说过『请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作家』。
清澈的瞳孔里浮现着甜蜜的憧憬。
像紫罗兰的花朵一般在幸福微笑着的远子学姐。
但是我越听佐佐木先生的讲述,越可以感到,那种往日近在咫尺的东西正在离我越来越远的那种痛苦。
我对远子学姐的事情一无所知。
原本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我不知道。
家里人的事情。
孩童时代的事情。
所有的……
「远子很像结衣夫人啊。微笑的方式之类的,一模一样。说话的口吻、表情都仿佛是结衣夫人本人在那里一样啊。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天野真的是非常疼爱远子呢。就在远子快出生的时候,那个会说公司就是自己家的工作狂,一到傍晚就飞一般地跑回家,去照顾结衣夫人。只有那段日子,工作被放到了一边。好像对结衣夫人的事情放不下心来,就是人在公司也总是心神不定的,还被大家开了玩笑呢。」
「……远子学姐的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低声地问道。佐佐木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悲伤地垂下了眼睛。
「夫妻二人都在远子八岁的时候去世了。开着车……是交通事故……」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远子学姐会在流人家里寄宿?
我一直对此抱有疑问。
说起父母的事情时远子学姐的口吻是温暖的,但是时常会混杂着悲伤的理由也是因为——
远子学姐的双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啊!
佐佐木先生没有再告诉我更加详细的内容。闭着嘴,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有些垂头丧气,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之中。
他也因为事故失去了无可替代的朋友。
「……」
沉重的空气持续了一会儿之后,佐佐木先生缓缓地抬起头。
就这样注视着我,用仿佛只有这句非说不可的认真口吻对我说。
「……井上同学,远子是你最初的第一个书迷啊。
像远子那样期待井上美羽的第二部作品的读者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我在做你的担当编辑时,远子经常催促我说第二部作品还有出来吗。两年前,当我告诉她美羽可能不再写了的时候,远子都快哭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每当想起远子学姐那悲伤的面孔、伤感的声音,喉咙就像被勒紧了,胸口就快裂开了。被远子学姐抓过的手臂就会疼的发烫——
想见远子学姐的想法。
与不能见远子学姐的想法,在心中激烈地相互碰撞……
——社团活动的时间到了。心叶。
牵着不愿意的我的手去部室的远子学姐。在柔和的金色夕阳中,我每天写着学姐的点心。
交稿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很高兴。
温柔的微笑。
明朗的声音。
虽然很想听,但是那种声音已经渐渐远去。学姐的身影、眼神也渐渐模糊。
「果然还是不想写第二部作品吗……?」
面对注视着我的佐佐木先生的提问,我还是紧闭着嘴唇,无法回答。
我找出租车送你回去,请在一楼的大堂等我,佐佐木先生说道。
「我做电车回去。」
「不,今天出了不少事情,累了吧。让我送你吧。」
正如佐佐木先生所说,虽然没有做什么运动,但是手和脚却都非常沉重。太阳穴一阵阵地疼。在电车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话情况估计会恶化,于是我接受了佐佐木先生的提议。
「谢谢。」
「我马上就去,你坐在沙发上等我。」
说完佐佐木先生又回到了自己的同事那边。
今天佐佐木先生因为主办方的工作应该也很忙的。却陪了我半天,真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坐着手扶电梯前往一层,在前台用号码牌换回了大衣和书包。我穿上大衣,抱着书包,让身体陷在大堂的沙发里后,觉得身体好像更加沉重了。
因为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我还没有回家,母亲一定担心了。
琴吹同学也……
正打算打开手机时,我看到了一个穿着鲜艳的品蓝色晚礼服的身材苗条的女性。
「!」
我的心脏被撞响了,手中拿着手机屏住了呼吸。
身为流人的母亲的那个人,和站在麦克风前时一样,浑身被似乎是在拒绝着他人一样的冰冷、凛然的空气所包裹着。
我目不转睛,浑身僵硬地注视着。
她从前台接过似乎是很昂贵的毛皮大衣,优雅地披上后,向大堂正面的旋转门走去。
我的喉咙干渴异常。连眨眼都办不到,眼睛很痛。
这时,她回过头来。
不含有任何情感的绝对零度的瞳孔与我的视线相遇。
这一瞬间,她的眼神仿佛化为箭矢,插进了我的胸膛。
在相隔很远的地方,我们相互对视着。
无法呼吸,也无法转移视线,不知道就这个样子过了多久。
因为无法忍耐这种紧张,我站了起来,谦卑地向她靠近。
「樱井叶子小姐吧。那个……我是,圣条学园的井上心叶。远子学姐的后辈,曾经在您家门前和您见过一次。」
真是无法想象这个人是谁的母亲。
手脚、脖子、腰都细的让人吃惊,皮肤像蜡一般白而光滑。到底多少岁啊……既然是流人的母亲的话应该有三十多岁了,就是超过四十岁也不奇怪。但是看起来就好像超越了年龄一般。
剪成短发的有光泽的栗色头发,笔直的鼻梁,涂红的嘴唇都完全感受不到温暖和生机,只是冰冷、端庄、压倒性的美丽。
她无言地看着我的脸。
「……」
「上次突然打扰真不好意思。而且……流人的母亲居然是作家樱井叶子,真是让我了一惊。」
「你现在,在写什么……?」
面对突然间清澈而冷淡的声音的提问,我哑口无言。
她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你是井上美羽吧。」
脸颊突然像燃烧般地火热。
她知道我是井上美羽!
仔细一想,连远子学姐和流人都知道我是美羽。身为评审委员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应征的原稿上写着我的真名、住址和简历。
「……写小说我已经放弃了。现在是普通的高中生。」
拼命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颤抖,我低语道。因为羞耻和愤怒,胸口就像被烤焦了一般地焦躁。这个人也会像远子学姐和流人一样劝我写小说吧。
但是,作家櫻井叶子,用没有兴趣的冰冷声音说道。
「这样比较好。因为你成不了作家。」
血液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大脑。
——这个写作者,是否能创作出其它作品,是个疑问。
全身被让人感到刺痛的羞耻感所袭击,看着无法呼吸的我,她宛如从天上俯视着我一样,淡然地继续说着。
「我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写小说的人。那个人的心很脆弱,没有能成为作家。」
我僵硬着,没能说出任何回应的话。
完全地被压倒了。
如果她是天空中高贵的月亮的话,那我就是在草丛中藏身的怯懦的蟋蟀。
「井上同学。」
佐佐木先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叶子小姐向佐佐木先生点了一下头,无言地转过身去,品蓝色的晚礼服的裙摆艳丽地摇晃着,消失在了旋转门的另一侧。
「井上同学,叶子小姐对你说了什么吗?」
面对一副可怜的表情、站着发呆的我,佐佐木先生担心的问。
「她说我……成不了作家……」
——我认为,所谓的作家,就是像要一个人穿越窄门的那样的孤独的职业。
之前听到的凛然的声音,和刚刚对我说的话,在我的耳朵里回响,痛苦的情绪充满了胸膛。
「叶子小姐对于工作要比常人加倍严厉,容易被人误解。所以那个……请不要在意。」
「……我没有在意。」
说出这句的一瞬,我脑袋发热了。是的,我没有必要去在意。因为我不会去做作家——
但是我为什么如此地受打击呢?就像心被挖下一块一样疼痛无比。
佐佐木先生像安慰我似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回去吧。」
「叶子小姐,是在天野手上以职业作家的身份出道的。和远子的母亲结衣夫人,从中学时代起就是好朋友。」
在出租车中佐佐木先生一点点地向我说着。
「井上同学看过叶子小姐的书吗?」
「……没有。」
「如果把叶子小姐的小说读到最后的话,你将会感受到以往自己所处的世界像是完全颠覆了一般的冲击。平稳的日常生活中潜藏的禁忌、恐怖,被她的笔锋给揪了出来,被冷酷地描写了出来。虽然有人批评说那只是女性作家中常见的,根据自己的实际经验写出来的自爆小说,但是她的小说不是这样的。樱井叶子是货真价实的作家。」
平和的口吻中包含着毫不动摇的赞赏。
叶子小姐对我说的话,到现在还在让我的心里阵阵作痛。
那个人,写这样的小说啊……
毫不犹豫,冷酷的。
与满是迷惘的我,完全相反的……
「因为描写过于逼真,据说《背德之门》的主人公亚里砂(アリサ)应该就是叶子小姐本人,有一阵子成为过轰动话题。那只不过是八卦杂志的夸大的文章而已……」
「阿莉莎(アリサ)?」
胸口冒凉气,我下意识地追问。《窄门》的女主角名字的发音也是アリサ。而且《背德之门》这个标题也让人联想到《窄门》。
「亚里砂这个女主角和叶子小姐很像吗?」
佐佐木先生吃了一惊,言语含糊。
「……虽然的确与作者相重叠的地方很多。但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模一样。那本书里写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说全部都是事实。小说与新闻报道不同,毕竟是虚构的……」
佐佐木先生犹豫地低语着,转移了话题。
「心叶,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络?」
到家之后,发现母亲满脸的担心,特意跑到门口来接我。
「对不起,妈妈。突然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了……手机也没有电了,没有办法联系。虽然去找过公用电话,但是没有找到……」
「那么,向你的朋友借用一下手机不就好了吗?」
「那个人不喜欢带手机。」
忍受着胸口针扎般的疼痛,我说着谎。
如果说出之前都是和佐佐木先生在一起,母亲会是什么表情啊。
如果告诉母亲,佐佐木先生问过我,要不要再开始写作——
母亲应该会劝阻我,还是不写为好。或者大概会说心叶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不管哪种答案,母亲还是会和两年一样的痛苦吧。
如果我没有成为井上美羽的话——不写什么小说的话,父亲、母亲都可以作为井上心叶这个普通高中的父母,过着平稳的日子。
「心叶,晚饭呢?」
「谢谢,我会吃的。我先去换下衣服。」
登上楼梯,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没有开空调的房间像结冻了一般寒冷。
我打开手机,听着琴吹同学的留言。
「那个……是我。出了什么事?」
第二个留言。
「文艺部里也看不到你,现在,你在哪里?短信也可以,请联络我。」
琴吹同学声音的带着不安。
最后是短信。
「我,回去了。
等你的联络」
看着显示在画面上的文字,我的胸腔仿佛被压碎了一般,眼睛和喉咙开始发热。短信的发送时间是图书室关门后的一个小时之后。琴吹同学等我等到了那个时候啊……
正准备给琴吹同学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庄严的旋律响起,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到了地上。
来电!
琴吹同学?
不,琴吹同学的来电铃声是《美女与野兽》,所以不她的。是其他人。
确认了一下来电者,脖子顿时发冷、起了鸡皮疙瘩。
流人——!
冰冷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键,把手机贴在耳旁。
就这样我屏住气息。低沉的声音和强忍的笑声一起从手机里传来。
「你回来啦,心叶学长。」
就像被尖锐的冰块砍了一般,寒气传遍全身。
为什么会知道我已经到家了!
冷静地考虑一下,佐佐木先生与我分开之后,可能向流人联络了。也有可能是流人联络了佐佐木先生。
但是,我感觉现在流人就在附近监视着我,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的一丝黑暗都使我颤抖。
「派对,过的还开心吗?」
「……怎么可能开心,穿着学校的制服被丢弃在那种地方。」
「引人注目不是好事情吗?到底,你在害怕什么?本来的话应该是心叶学长站在那个地方,被比谁都要多的荣誉所包围,沐浴在妒忌和羡慕的眼神之中,灿烂辉煌啊。结果你却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四处逃窜——是讨厌自己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想引我发怒吗?还是单纯地在玩弄我?
「心叶学长害怕作家这个职业是因为心叶学长在逃避啊。明明只要堂堂正正地去面对就可以了——如此之后,才能会把心叶学长推向天边。他人批评和无聊的伤感都无法抵达的,光辉的高处。从那里俯视凡人——去期望一下这样的生存方式也不坏吧?」
「这种生活不是我的期望。独自一人穿越窄门那样的孤独的生存方式——」
愤怒使我的胸中无法平静,头脑热得就快要麻痹了。我用强硬地口气说道。
「你的母亲是这样说的。作家就是这样的职业——老是依赖家人、朋友的那种撒娇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我宁愿选择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所以成不了什么作家也没有什么,你的母亲也当着我的面说了『你成不了作家』!」
「……你就这样退却了?」
「我没有前进的理由吧?你让竹田同学送来《窄门》,你是怎么想的。想让我做什么?《窄门》里到底有什么含义啊!」
「不明白吗?」
流人阴沉地低语道。
「如果朱丽叶和杰罗姆结合的话,会怎么样」
「朱丽叶和杰罗姆……?」
杰罗姆是身为故事的讲述者的主人公,朱丽叶是阿莉莎的妹妹,对杰罗姆是单相思。
阿莉莎虽然期望着杰罗姆能与朱丽叶结合在一起,但是朱丽叶没有对杰罗姆表白,主动退出。
在那本书中,杰罗姆只是追求阿莉莎,只爱阿莉莎一个人,对朱丽叶连一点情感都没有。
这样的杰罗姆和朱丽叶结合的话?
「朱丽叶,最终是否能幸福?明明杰罗姆的心已经献给了阿莉莎。」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杰罗姆难道不像心叶学长吗?稀里糊涂的……多愁善感却又很迟钝,对于朱丽叶喜欢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也没有追赶阿莉莎的魄力,总是在不断地找着借口。」
「……」
「就是因为他这个样子,阿莉莎才会被上帝夺走啊。阿莉莎会从杰罗姆面前消失,杰罗姆再也见不到阿莉莎。心叶学长也是的,这个样子下去的话也是这个下场啊。」
在没有开空调的冰冷房间里,手机贴在耳边,流人的话越听,身体越发感受到来自空气的重压。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感微微疼痛。
「这是指远子学姐的事情?流人,你是为了远子学姐做了这些事情?喜欢远子学姐的难道不是你吗?」
扬声器的另一端,沉默了片刻。
终于,流人用安静的声音回答。
「是啊……非常喜欢。」
胸口一阵绞痛。果然,是这样啊!
「远子姐和其他女人不同……是特别的。远子姐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远子学姐的,母亲?
对因为超出想象的表白而吃惊的我,流人用饱含忧郁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憧憬着她……如果能一直在她的身边的话,该有多么幸福啊。但是……那个人,没能变得幸福。
被信任的人无可挽回地背叛了,落入了漆黑的孤独之中……之后,心灵被不断侵蚀……」
声音渐渐变得痛苦起来。
在天文馆,流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成为直到最后都能守护自己喜欢的女人的男人。
流人想守护的是远子学姐的母亲结衣夫人……?
但是结衣夫人和丈夫文阳先生一起在车祸中去世了。
所以作为代替,想守护她的女儿远子学姐吗。
——大家,都是那个人的替代品。
流人有个情感无法传递到的「特别的人」,竹田同学对我说过。
远子学姐对流人来说也是「替代品」吗?
流人的口气又加强了。
「阿莉莎对杰罗姆说过,如果他生了女儿,希望他给女儿取她自己的名字『阿莉莎』。但是那个孩子——朱丽叶的女儿小阿莉莎,到底会怎么样?」
令人恐惧地低音和冰冷的呼吸声一起吹进了我的耳朵。
「她的存在被抹杀了啊。」
◇◇◇
之前都是叫「远子姐姐」的流君,变成小学生后突然改口叫「远子姐」了,远子很不高兴、非常生气。
流君说「叫姐姐的话,像小孩子一样,让人害羞」。
「明明流君是我手下的小弟,真是嚣张。我再也不叫你流君了!叫你流人,光叫你的名字!不加君字了!」
远子本以为这样就能让流君哭着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叫你姐姐,你也叫我流君吧」。结果,因为流君满不在乎的态度,远子越发地生起气起来了,非常不甘心。
呐、加奈。
关于名字,听着手忙脚乱的孩子们间的谈话,是不是也想起我和加奈成为朋友的初中时代的事情来了呢?
最初在图书室看到正在读书的加奈的时候,觉得加奈非常漂亮、成熟、凛然,我都看呆住了。心想是不是高年级的学姐。
知道是和我一样的一年级学生时,我吃了一惊,变的更加在意加奈了。
因为班级不同,只能从远处偷偷地眺望,但是我对加奈一直很憧憬啊。只有体育课的时候是和加奈的班级一起上课,这让我高兴得无法抑制,上课的前一天就看着课程表,心跳不已。我非常不擅长运动,明明小学时最讨厌体育课了。不过只要能看到美丽的加奈,就足以让我高兴了。
所以,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和加奈被分到同一个班级时,因为太幸福了,脑袋就快爆炸了。
和加奈做朋友!想更加了解加奈的事情!想接近加奈!
抱着这样的野心,在家里多少次地练习如何向加奈搭话,充满活力地等待着机会。
「樱井同学,之前你在图书室借过森鴎外的《舞姬》吧?我也想读一下,这本书怎么样?」
其实,《舞姬》我早就读过很多遍了。为爱丽丝的悲惨命运落过泪,伤心难过。
我喜欢的书,如果加奈也能说「很有趣」的话那该多好啊。我虽然满心期待,但是加奈的话语却很冷淡。
「没有意思。」
「诶!?」
「爱丽丝很烦人。」
说完之后加奈就走出了教室,我们的值得纪念的第一次谈话,就仅此而已。
虽然那之后,我也会去查加奈在图书室借过什么书,若无其事地抛出话题,继续着这样的作战。
「樱井同学,叔·本的《作为意志与肖像的世界》怎么样?」
「《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是亚瑟·叔本华啊。虽然很有意思,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是无聊的吧,里村同学。」
结果不是太妙呢。
我很喜欢书,也偷偷地在写小说,一直自以为是文学少女,但是遇到加奈看的书,偶尔会一窍不通。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执着吧。
加奈也渐渐变得愿意理睬我了。
加奈很酷又成熟,虽然很少对我笑,但是我因为开会而很迟才能回来时,看见加奈坐在教室里一边读着书一边等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呢!
最初读我的小说的人也是加奈呢。
那时虽然加奈也没能说有趣
「下面还有吗……」
听见你这样问。我就像收到了很多最高级的巧克力,心中溢满幸福、高兴。
「下面的写好后你会读吗?」
「……也可以。」
加奈这样冷淡的言语,一直都是我写小说的原动力。
午休的时候把桌子拼起来一起吃便当,放学后一起回家,变得比较亲密之后,我和加奈之间还是用姓「樱井同学」、「里村同学」相互称呼吧?
我一直想用「加奈」这个名字称呼你,都快忍耐不住了。某一天,大胆地喊出了——
「加奈!」
加奈的身体僵硬了三秒钟,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听的我背后发痒,请不要这样。」
你是这样说的吧。
虽然很失望,但是觉得不能在这里退却,聚集起勇气,我便,
「加奈、加奈~~」
连续地喊着。
终于加奈也坚持不住了,什么话也不说了。
这样的加奈第一次用名字喊了我——
「结衣。」
是在初中的毕业仪式的时候呢。
那时的事情我绝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加奈志愿的高中对我来说太难了,但是我还是想和加奈在一起,虽然很努力地学习,果然还是没有考上——必须各自念不同的高中的事实让我很难过,胸口就快被撕裂了。
「加奈,变成高中生后肯定会忘了我的。虽然我非常喜欢加奈。但是加奈对我却不是这样的。」
面对说着孩子气的话,簌簌地淌下了眼泪的我……
「结衣。」
加奈用认真地表情喊着我。
「不会忘记的,结衣。学校虽然不同,但放学后、休息日还是可以见面吧。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继续读结衣的小说了。」
当时,我和加奈的周围,白色的雪花轻轻地随风飘舞。
积雪的树枝的另一侧的广阔天空是湛蓝湛蓝的。
注视着我的加奈的眼神是那么的认真。
风吹拂着我脸颊,是那么清爽。为我拭去泪水的加奈的手指的是那么清凉。我幸福地就快和雪一起融化了。
我不停地,不停地,回想着。
加奈
想像那时一样,和加奈多说说话。
工作,还是很忙吗。
===============================================
【译注1】
窄门在圣经中主要出现在两个地方:
1.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3章
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
Strivetoenterinatthestraitgate:formany,Isayuntoyou,willseektoenterin,andshallnotbeable.
2.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Enteryeinatthestraitgate:forwideisthegate,andbroadistheway,thatleadethtodestruction,andmanytherebewhichgointhereat:
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Becausestraitisthegate,andnarrowistheway,whichleadethuntolife,andfewtherebethatfindit.
作者的原文是「力を尽して狭き門より入れ」。对应的翻译应该是「你们要努力进窄门(Strivetoenterinatthestraitgate)」,也就是说引用的是《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3章》。
但是文章后面写道「接下来是这样的。」也就是说,这里引用的应该是《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
所以「你们要努力进窄门」的地方其实应该是「你们要进窄门(Enteryeinatthestraitgate)」
这可能是作者看到的日文版《窄门》的日文翻译问题(或许《窄门》里原本就有的错误),导致作者的错误引用。
这一段实际上应该是《窄门》中沃蒂埃牧师念的一段圣经。 |
第二天。
在教室见面时,琴吹同学一副为难的样子,低着头。
「早……早上好。」
「昨天对不起了。」
「嗯……算了。井上也给我打了电话……」
昨晚,苦恼了很久之后,我向琴吹同学的手机打了电话。
「那么晚给你打电话,对不起。虽然本来是想发短信的……」
突然接到家里的紧急联络,必须立刻回去。我如此说着谎话。如果知道是和流人有关,琴吹同学肯定会在意的,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听说亲戚病危了,那个……惊慌失措……真的非常抱歉。嗯,没事的……我会振作起来的。嗯……嗯……谢谢。对不起……」
琴吹同学没有生气,反而替我担心。
虽然罪恶感就快要把我的胸口压碎了,但是我不能再让琴吹同学受更多的伤害了。
「那个……今天必须和森她们一起回去……大家一起去,那个……买巧克力……」
琴吹同学抱歉地低声说道。
「啊啊,明天就是情人节了呢!」
听我这么一说,琴吹同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大家都在准备本命巧克力。我也是认真地在准备着……不过,在情人节的前一天,百货商店和车站大楼有试吃,可以吃到很多高级巧克力呢。」
「是这样啊。」
「我倒不是想去吃巧克力,只是陪着一起去。不过,还是不去比较好?」
琴吹同学抬头瞥了我一眼。
因为让琴吹同学如此地为我担心,加上我说谎的事情,我的胸口阵阵作痛,我笨拙在脸上挤出微笑。
「不,你去吧。难得有高级巧克力可以随便吃。」
「……嗯、嗯……」
琴吹同学依然在担心,点了一下头之后,用力抓紧了我的制服的袖口。
「啊,不过,明天就是情人节了,井上一定要留出放学后的时间来啊!」
「我明白。」
「那、那个……」
琴吹同学的脸更红了。
「明天,要到我家,来吗?」
「诶!?」
「这可不是因为森、森、森、森说的,不是因为什么奇、奇怪的理由——反正要做,还是吃热的好——仅、仅此而已!不要误会啊!」
依然抓着我的袖口,琴吹同学快速地解释着。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可以啊。」
「!」
琴吹同学睁大了眼睛。
「是明天放学后吧。巧克力,我很期待啊。」
琴吹同学大概是在害羞,低着头。
「……嗯,我会努力的!」
琴吹同学高兴地小声嘟囔道。
因为有关系要好的女同学来了,琴吹同学就去了那边。
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既不受伤害也不伤害别人,这样让人感觉温暖的日常生活,我很喜欢。
想去珍惜,不想失去。我生活的地方是有琴吹同学在的地方。
但是,很快阴云又笼罩在了我的心上。
离开班会还有些时间……
我离开教室,向图书室走去。
昨天佐佐木先生提到的樱井叶子的小说,我一直很在意。
主人公的名字是亚里砂。
据说作家本人就是主人公的原型。
流人说的,和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说不定指的是叶子小姐的小说。
图书室的门上挂着「闭室」的牌子。
图书室的老师有没有来啊……
我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不费事地打开了。
空空荡荡的图书室内,窗帘全部拉开着,早晨的阳光耀眼地射了进来。
阅览室的桌子前,坐着一位穿制服的女学生。
椅子和身体一起前倾,竹田同学天真无邪地笑着。
「早上好,心叶学长。是来找这本书的吧?」
看见竹田同学伸出的手中拿着名为《背德之门》的精装书。
我感觉就像是从明亮耀眼的日常生活中坠落到了漆黑一片的非日常之中。
「我会到这里来,是流人告诉你的?」
竹田同学一副你猜猜看的表情,微笑着把封面是阴暗的深蓝色的书交给我。
「今天图书室的老师请假不在。方便的话,要不要就在这里读?」
我们咯噔咯噔地踏着生锈的螺旋状楼梯缓缓向下,走到灰色的门前,竹田同学打开了门。
「请。」
这个我以前来过的房间,与那时里面一样散发着甜美的味道——那是书页泛黄的旧书的味道。
而且,比那时更加昏暗,阴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因为阴森恐怖,连图书委员都不愿意来的地下书库,是竹田同学的秘密房间。
书架层叠,墙壁上、地板上都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书,在这个宛如「书的墓地」的窄小房间里的空隙中,放着旧书桌和椅子。
竹田同学打开桌子上的台灯。房间变地稍微明亮了一些。
「这是我的慰劳品。」
竹田同学说着,把桔红色的水壶和一次性怀炉放在桌上。
「水壶里是桃子乌龙茶。那么我去上课了,心叶学长慢慢看吧~」
「……谢谢你的慰劳品。」
「嘻嘻,没什么~」
像小孩子一样歪着脑袋、害着羞。竹田同学关上门走了。
咯噔咯噔咯噔……竹田同学脚步声渐渐远去。
为什么我不回教室,却到了这里来呢……看来又要让琴吹同学担心了。
但我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只是,从竹田同学手中接过这本书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仿佛被什么身份不明的漆黑的东西给抓住了。
这与自己抬头望着舞台上的樱井叶子这个作家时的感觉异常相似。
被仿佛是要拒绝所有的一切的、那样的冰冷高贵的空气所包裹着的那个人,面对着她时既敬畏又无法移开视线的那种感觉。
让人后背震颤、头脑麻痹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坐在吱呀乱响的椅子上,我打开了竹田同学给我的一次性怀炉的包装,放在膝盖上。
打开桔红色的水壶,将散发着桃子香气的热茶注入水壶的盖子里。喝了口茶,暖暖身体之后,我打开书开始阅读。
最初的几行。
仅仅是这些,我就被文章散发出的透明感给压倒了。
没有一点多余,宛如水晶般的被研磨过的文字,经过严格地筛选,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完全没有过剩的装饰。但是被这些文字组合而成的文章,无限的美丽透明。情景、心情就像浮现在眼前一样,被真实地传递过来。
随着阅读的进展,喉咙干渴不已,房间的昏暗和寒冷,我都已经不在意了。
比起这些,心中涌起的寒气和黑暗的浓度是压倒性的。
由通透美丽的文章编织起来的故事——是一个女性和一对夫妇的爱与恨的记录。
故事的讲述者是名为亚里砂的女性作家。登场人物还有昵称为阳的有才能的编辑。他的妻子名为唯子。
亚里砂和唯子是大学文艺社团的成员兼朋友。唯子是以作家为志愿的文学少女。不善与人交往的很酷的亚里砂,与对谁都很亲切的可爱的唯子,被描写成完全相反的角色。
唯子通过前辈的介绍,向已经毕业的社团的前辈阳投稿。
最终唯子和阳成了恋人并定下了婚约。但是作为编辑,吸引阳的不是唯子的投稿,而是刊登在社团杂志上的亚里砂的短篇随笔。
阳瞒着唯子与亚里砂见面,劝说她写小说。
你是应该写作的人。你读过《窄门》吗?追求天上的爱的阿莉莎很你很相似,那种顽强地只是追求着自己信仰的东西的那种样子——
但是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够穿越窄门,抵达「至高」。
亚里砂根据自身体验写出的小说,得到了阳极高的评价。
希望你能把这部小说交给我!你会成为作家的。不,你已经找到了只允许被少数人发现的窄门!剩下的就是穿过去而已。
阳与唯子结婚了。亚里砂的小说被大规模地出版了,成为了话题。
唯子指责阳和亚里砂。
为什么,亚里砂在写小说的事情要瞒着我?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两人独处时做了些什么?
亚里砂对唯子说。
我和阳是《窄门》里的阿莎莉和杰罗姆。所以绝对不会结合在一起。阿莉莎并不希望那样。而唯子是与杰罗姆结合在一起的朱丽叶。
作为作家与编辑,被强大的羁绊结合在一起的阳和亚里砂。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间的肉欲。那种愚蠢的、不确定的、麻烦的东西,他们两人不需要。
只是相互为了到达名为神明的理想——写下至高的小说,而成为独一无二的合作伙伴,这就足够了。
亚里砂可以毫不在意地与路上碰到的男人、危险的少年睡觉。
但是只有阳不能成为那样的对象。
抱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自己对阳的亵渎。两人之间的关系是纯粹而确实的。
亚里砂是叶子小姐。
阳是文阳先生。
唯子是结衣夫人。即使是不是很熟悉他们的我也看的很明白。
设定、情况,重叠得太厉害了。
看了这个故事的人,以为这就是他们三人的真实故事,也不足为奇。
到底,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啊?或者说,这本书里写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作家樱井叶子的创作?我完全无法判断。
伶俐的文章和无法预测的情节编排,使我深深地被吸引。
一边把冻僵的手指放在怀炉上取暖,我一边继续翻着书页。
成为了阳的妻子的唯子,怀疑阳和亚里砂是否是在搞婚外恋,胸中暗暗燃起了妒忌的火焰。
阳因为编辑工作而晚归、经常住在外面,就唯子看来这只可能是和亚里砂幽会的借口,这使唯子难以忍受。唯子装作送换洗衣物的样子,经常去阳工作的地方确认情况。
想要孩子——唯子越来越钻牛角尖。
有了孩子的话,就能把阳留在自己身边了。
阳就不会被亚里砂夺走了。
唯子毫不顾及仪表地诱惑阳,在亚里砂作为工作室的公寓里,唯子和阳像野兽一般地交合。
这个场景,亚里砂从隔壁的房间,冷眼看着。
终于唯子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孩。
名字是,缘子。
翻书的手停止了。
缘子?
这是远子学姐吗!
如果阳与唯子的原型是远子学姐的父母的话,他们的女儿远子学姐登场也不奇怪。
但是身边的人的名字出现在小说里,让人感觉很奇妙。更何况,故事与现实如此重叠……
阳沉迷于刚出生的女儿,为了看到女儿的脸,经常早早结束工作回家去。
亚里砂感到自己被阳背叛了。
阳不是自己的同志吗?不是一起以至高为目标的合作伙伴吗?
阳被世俗所沾染,堕落了吗?
即便与朱丽叶结婚,杰罗姆的唯一也明明只能是阿莉莎——!
唯子向动摇的亚里砂炫耀自己的幸福。
缘子是如何地可爱,阳是多么地爱缘子,片刻不离地照顾缘子,疼爱缘子。把缘子当成宝物一样。
自己的家庭是多么的充实、幸福。
一有事情就告诉亚里砂,向亚里砂写信,送照片,请亚里砂到自己家来,让亚里砂看缘子是多么可爱,阳是多么地爱缘子的样子。
唯子与亚里砂的立场逆转了,亚里砂的焦躁不断增加。
面对阻碍在通向自己和阳的光辉理想的道路前天真无邪的婴儿,亚里砂起杀心。
极端地厌恶缘子。
如果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了!
某一天,终于无法抑制那种黑色冲动的亚里砂,趁唯子外出的时候掐住了缘子的脖子。
缘子的小手小脚挥舞挣扎,拼命抵抗也无济于事。亚里砂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掐着那纤细而柔软的脖子。终于缘子停止了哭泣,不再动弹。也没有了呼吸。
亚里砂把耳朵放在缘子的心脏上听了听,确认已经听不到心脏的脉动后,亚里砂暗自窃喜地回到了自己家。
这样阳就会清醒过来了吧。
唯子也会坠入无底的绝望之中了吧。
但是——那之后唯子的样子完全没有变化。
对亚里砂提起缘子时甚至比起以前更加炫耀。
缘子没有死吗?自己没能杀死缘子?
看着幸福地谈着缘子的唯子,亚里砂觉得自己胸口就快被撕裂了。
无法忍耐!
憎恶孕育疯狂,亚里砂对唯子下毒,打算杀死她。
混在早餐的汤里的毒药,被阳一起误饮,之后开车出门的二人出了交通事故。
剩下要解决的就是女儿缘子了。
亚里砂找遍唯子的家,最终壁橱里发现了还剩个人形的、已经被杀死的缘子的尸骸。
缘子这个孩子——原来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我的目光一时之间无法从最后一页移开。
将现在的世界彻底颠覆般的冲击——
佐佐木先生是这样评价樱井叶子的小说的读后感的。
因为陷的太深,很难从小说的世界返回到现实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自己这个存在被杀死过了一次——让人产生这种感受。
但是,让我更加感到全身冰冷的是,在作品中亚里砂杀害了缘子。
——杰罗姆的女儿小阿莉莎,到底会怎么样?
流人的声音在耳边复苏,使我后背发抖。
——其存在会被抹杀啊。
和字面的意思一样,樱井叶子把天野远子的存在给抹杀了。在她写的小说中,她掐着还是婴儿的缘子的脖子——
这一段内容,全部是虚构的。
远子学姐还好好地活着,还存在着。
但是,将还活着的人——而且是朋友的女儿,在自己家寄宿的女孩子——即使是在小说之中,就可以那样残酷地杀害吗?
不仅如此。
还下毒杀害了朋友夫妇——
阳和唯子是因为交通事情去世的。在阳驾驶的过程中,毒性在体内发作,无法控制方向盘,撞上护栏,整部车子坠落山崖。
远子学姐的父母死于交通事故,佐佐木先生是这样说的。那时,佐佐木先生言语含糊。
如果,小说中写的是真的话……
设计使天野夫妇服毒、遭遇车祸的是叶子小姐的话……
——不,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将自己杀人的事情写在小说里坦白出来,这简直疯了。首先,警察就不会放任不管的。
「冷静!」
在仅有台灯的光亮的昏暗的书的墓地里,我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地低语道。
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真实,已经分辨不清了。
「……振作点,别被耍了。」
很明确的事情是——远子学姐现在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樱井叶子写下的,是被认为是使用了自己和天野夫妇及他们的女儿远子学姐为原型的小说。
在作品中,天野夫妇和女儿被杀害了。在现实中,天野夫妇实际上是死于事故。女儿远子学姐在樱井家寄宿。
越想越觉得樱井叶子这个人让人毛骨悚然。写好像是在坦白自己杀了人的小说,还让小说中被自己杀死的女孩在自己家寄宿。
为什么她会写这样的小说。
这部小说远子学姐看过吗?
如果看过那是怎样的心情?
如果有人写了我被杀的小说,如果我看到了的话,估计心情会像心脏被刀捅碎,然后被丢进黑暗的大海,不断下沉那样吧……
因为过于吃惊,说不定还会变的无法信任别人了。而且,自己必须和写这个故事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简直就是被黑暗吞噬般的恐怖。
这个人,可能实际上恨自己恨得快想杀死自己了。不知什么时候真的可能被杀。就这样陷入疑神疑鬼的境地,精神上无法得到片刻休息,说不定最后会发疯的。
远子学姐又怎么样呢。
佐佐木先生说过,双亲去世的时候,远子学姐才八岁。
那之后一直是寄住在樱井家吗?
之前在樱井家的门口与叶子小姐擦肩而过的时候,远子学姐亲切地向叶子小姐搭话,说「我出去了」的时候也是很明朗地笑着。
那时从远子学姐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对叶子小姐的不信任和胆怯。
但是——
我想起了盯我一眼之后,就立刻移开视线,从我身旁走过的叶子小姐。
那时的叶子小姐,一次也没有向远子学姐搭话。也不看远子学姐的脸,她的举动仿佛远子学姐这个少女,在那里不存在一样……
全身的汗毛都恐怖的竖起来了。
如果那就是远子学姐的日常生活的话……
感觉自己就要被地下室的冰冷黑暗给压垮了,我合上书,离开了那里。
登上螺旋楼梯,推开沉重的大门,阅览室里空无一人。
看看墙壁上的时钟。时间到了差不多第三节课快结束的时候了。
居然在下面待了三小时啊……
不回教室的话,琴吹同学会担心的……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仿佛是算准了我看完书的时间。
一切,都和他写的剧本一致——
我屏住呼吸,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
「……叶子小姐的小说,怎么样?」
仿佛是从地底传来般的阴暗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潜入我的耳朵。
我用渗出汗的手握着手机,用害怕的声音说道。
「……与朱丽叶结合的杰罗姆是指远子学姐的双亲吧。但是,那些不是小说里的故事吗?佐佐木先生说过远子学姐的双亲关系非常好。」
「就这样让自己信服,又要逃避吗?又想对自己说,那书里写的都是作家的谎言,不是现实吗?」
我感受到了流人的焦躁,心像被刀割了一样。
「被当作『不存在的人』的家伙的心情你想像过吗?明明自己在那里,却被当作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被否定——心在一天天地被消磨,不断重复着失望,即便如此也必须做出笑脸的家伙的心情,心叶学长明白吗?」
声音越来越大。越过扬声器,就像活生生的情感撞击了过来,流人大吼着。
「心叶学长让这样的人看到了希望!让她觉得,心叶学长如果能写的话,说不定有什么会发生改变!说不定心叶学长有改变未来的能力!」
「为什么是我啊!作家的话,其它不是还有很多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写不行啊!」
我的情感动摇了,就像是撞击在崖壁上的海浪一样高涨。
「请了解天野远子,心叶学长。」
流人的话语让我的胸口仿佛被重重地砍一刀,我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远子姐要让心叶学长写小说。为什么不是心叶学长就不行。对于远子姐的心情,对于真相,心叶学长你也差不多……必须该注意到了。」
通话中断了,我站着一动不动。
——请了解天野远子。
之前我自以为很了解远子学姐的事情。
但是,那只是在学校的远子学姐。除此之外的远子学姐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连远子学姐的父母已经去世了都不知道。
脑海里就像燃烧着一般的灼热,伴随着喉咙的剧痛我发出了喊叫,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不甘心,我也无法判断。
但是我明白了我必须做些什么。
为何,远子学姐冀望于我的写作呢?
在这两年间,她究竟是考虑着什么,待在我身边的呢?
远子学姐的事情,天野夫妇的事情,还有眼神如同从在高天之上俯视、君临般冰冷的作家——樱井叶子的事情,我必须要知道才行。
即使这是与按照某人写的剧本内容相同的展开。
回到教室,琴吹同学跑了过来。
「井上,你去哪里了!」
眉头紧锁,闭紧的嘴巴弯成了「ヘ」的形状,忍着泪水,问我。
「去图书馆查东西了。」
「查东西……!?」
为了这种理由居然旷课,琴吹同学一定很吃惊吧。琴吹同学说不出话,睁大了眼睛。
「而且,因为很花时间,今天我打算早退」
「查什么东西?」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
琴吹同学的嘴巴又弯成了「ヘ」的形状。面对担心地望着我的琴吹同学,
「明天我绝对会到学校来的,放学后也会留出时间的,没事的。」
尽量用明快的口吻,断言道。
「一言为定……啊!」
「嗯。」
回到座位,向书包里装课本的时候,芥川来了。
「回去吗?」
「有急事。」
「井上,还是不需要我帮忙吗?」
芥川眼神认真地问道。
芥川也在替我担心啊……
正直的目光直直地刺进我的胸膛。
「谢谢。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会向你请求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和我说。」
「明白了。」
强作笑脸,我抓着大衣和书包,离开了教室。
之后,我向校内的音乐大厅走去。
那是交响乐部毕业的前辈们出资建造的。在那最高层上,有被称为公主的麻贵学姐的画室。
虽然三年级的考生是否来学校都是自己决定,但是麻贵学姐因为是推荐入学,所以不用接受考试。说不定会来这里画画。
身为理事长的孙女,姬仓集团的继承人的麻贵学姐,是有名的情报通。不过作为情报的报酬一定要付出「代价」,这次我是豁出去了,模特儿也好什么也好,我都愿意做。麻贵学姐会愿意为我调查远子学姐双亲的事故吗。
不过,画室里没有麻贵学姐,倒是见到了她的监护者高见泽先生。
「难得您能来,真不好意思。麻贵小姐身体不适,刚才回去了。」
「是吗……」
「有留言的话,我可以转达。」
「不,没事。请她多保重。」
那个麻贵学姐居然会身体不适。那个人有过感冒或者是肚子不舒服过吗。
虽然本以为麻贵学姐能帮上忙,没办法。只有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调查看看了。
◇◇◇
加奈,远子从文阳的书架上偷偷地把纪德的《窄门》拿出来吃掉了。
因为那是文阳从学生时代起就非常珍惜地保存着的,看过很多遍的旧书,远子把肚子给吃坏了。
面对躺着床上一副快哭的样子的远子,
「下次可不能擅自吃父亲的书了啊。而且旧书就像过了食用期限的食物一样,虽然可以看,但是吃的话就会把肚子搞坏的,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文阳用温柔的声音说给远子听。
远子先是道歉:「对不起,爸爸。下次再也不做了」,然后哭哭啼啼的诉说着:「但是,看见爸爸用很动情的温柔的表情读着《窄门》,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味道,想吃吃看。」
文阳用温柔的眼神,微笑着说道。
「那么,《窄门》好吃吗?」
远子打着嗝,回答道。
「不是很明白。模模糊糊的,不是在吸,而是在咀嚼透明的粉丝的感觉。爸爸,为什么阿莉莎不和杰罗姆结婚呢?阿莉莎喜欢杰罗姆吧?但是,为什么一个人去了上帝那里?」
「对于远子来说也许这书稍微有些难吧……远子变成大人后,有了喜欢的人,可能会理解阿莉莎的心情。
那时再吃一次《窄门》看看。肯定味道会发生变化的。」
「……会变成什么味道?」
「作者纪德在日记中写道,这个故事就像牛扎糖一样。黏糊糊的糖里有好吃的杏仁。那杏仁就是阿莉莎的书信。
但是爸爸认为这本书就像法国清汤一样。」
「法国……清汤?」
「是的,就像在夜晚即将来临之前,金色太阳的光辉一般的——美丽的琥珀色。
法国清汤看起来会让人以为使用的材料很简单,但是透明的液体中,各种食材混合在一起,相互融合。要猜出里面所有的材料,是非常困难的。明明是透明的,但是里面放了什么材料,却弄不清楚。
我觉得这和人的心很相似。好像看的明白却又不明白……
有的情感连本人都说不清楚。
也许正因为这点,才让会让人感到怜爱吧……」
文阳在说话期间一直用纤细的手指沙沙地梳着垂在远子额头上的头发。
眯着眼睛,非常温柔,让人怜爱的——但是,眼神似乎有些寂寞……
一边说着《窄门》,文阳一边在考虑着什么吧。
是在想着谁吧……
◇◇◇
离开了学校,我的目标是附近最大的图书馆。
报纸和杂志的过刊,可以通过馆内的电脑阅览。在那里我搜索关于天野夫妇事故的报道,全部看了一遍。
事故发生在九年前的三月。
天野夫妇为了出席他人的结婚仪式,把孩子寄放在朋友家,驱车前往在千叶县的结婚会场。
负责驾驶的是文阳先生。途中没有控制好方向盘,汽车从护栏掉下山崖,两人都未能获救。
新闻报道只写了这些。
《背德之门》的出版是在事故的半年后。
小说仿佛是以作者樱井叶子本人为原型的主人公在自白杀人的事实,这样的冲击性的内容成为了热门话题。八卦杂志大规模的报道,诸如作品中的夫妇是有原型的,他们其实不是死于事故之类的,引起了轰动。
八卦杂志的报道中将事故情况中的不自然的地方作为丑闻,长篇报道。
受这个轰动的影响,警察也出动调查了。
但是,关于樱井叶子投毒的证据,并没有被找到。
最后,虽然这部小说被认为是她的创作。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抱着这样的怀疑,报道结束了。
那之后樱井叶子被认为是连朋友的死都要拿来利用的不知廉耻的作家,受到了猛烈地批判。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早就忍受不了,精神失常了吧。但她却抵挡住了批判,至今仍作为作家继续写作。
回想起站在舞台上的叶子小姐的让人感到不祥的,美丽而冷淡的身影,喉咙就像被掐住了一般,后背发抖。
她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
这个疑问与像泥浆般粘稠黑暗的情感一起重新涌上了我的心头。
天野夫妇应该是她的朋友。那么为什么?
想像着她的心情仿佛就像是摒住呼吸潜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一般。
那黑暗之中的事物,会不会只是更加暗无天日的黑暗?
那冰冷眼神的深处,会不会只有虚无的空荡荡的夜晚?
面对如此的恐怖,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冷汗渗了出来。关于她,越考虑便越像是会被深深的黑暗给吞没,不知道会沉到什么地方去……
我,害怕那个人……!
关上图书馆的电脑时,我好像刚刚做完激烈的运动般,头脑阵阵发痛,呼吸困难。
叶子小姐的真正心情我不明白。
当时的情况可以通过报纸和杂志的报道获知。但是,却不足以推测出人的心。要这样做,我还缺少材料。
凝视着电脑画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被我丢弃的名片的事情。
向在通过网络找到的出版社的总机打了电话,告知了部门名称和姓名之后,比我想像的要更简单地联系上了佐佐木先生。
在轻薄的手机的对面,佐佐木先生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我告诉佐佐木先生现在想见他之后,佐佐木先生说会在离现在我所在的位置三个车站的距离的咖啡店等我。
「是吗……你读了叶子小姐的那本书吗……」
一个小时之后,佐佐木先生坐在我的对面,叹着气。
我用阴暗的声音询问。
「《背德之门》里写的事情,有多少是事实啊?」
佐佐木先生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呻吟了几声之后,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在视线恢复平静的运动之后,用痛苦的表情望着我。
「真实的情况,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因为叶子小姐是那种不会把自己的心情向他人表露的人……那个事故发生后,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除了继续写了一本书以外,一直保持着沉默……」
那超越了痛苦和不甘的,高贵的冰冷的眼神。
即使是在批判的最高潮,她也是用那种冷淡的、自大的眼神,俯视着骚动着的人群吧。
「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叶子小姐和远子的母亲结衣夫人是亲密的朋友。叶子小姐经常把流人托付给结衣夫人照看,结衣夫人好像也非常乐意照顾流人。叶子小姐对于工作过于投入,结衣夫人很担心,这样的叶子小姐和流人接触的时间是不是太少了,身体会不会垮掉……」
在宾馆大堂叶子小姐对我说的话,让人感到冰冻般的寒冷。
「你成不了作家。」
就好象把我抛弃了一般地说着。
沙哑的声音,从干燥的唇间流出。
「……能用那种方式,把亲近的人的死……写出来吗?」
面对这样的我,佐佐木先生目光痛苦,低语道。
「那应该是,作家的罪业……吧。」
作家的罪业?
我的胸被冰冷的东西给洞穿了。
是像《背德之门》里的亚里砂那样,她也被罪业所拘束,驱散所有的感伤,跨越日常,甚至连伦理都丢弃了。将通往以神为名的至高的道路作为自己的目标吗?
因为是作家,所以可以去写朋友的死亡,并将朋友的女儿在作品中杀死吗?
太过难以理解,就像怪物一样,我感到了寒意。同时,我眼睛的深处就快被升腾的愤怒给染红了。
连身边的人的死,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小说的题材吗!?
这是作家吗?
如此冷淡、任性、傲慢、作为一个人来说是最差劲的——这就是名为作家的生物吗?即使自己写的小说伤害到了别人也无所谓吗?
如果我站在叶子小姐的立场上,我是绝对不会去写的……!写不出来……!
这是因为我不是作家。
「你成不了作家。」
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复苏了,我胸口疼痛,呼吸困难。
「叶子小姐是在文阳先生手中职业出道,您好像说过……」
佐佐木先生点了点头。
「关于那一部分就和小说里写的一样啊。叶子小姐也参加了结衣夫人所在的大学文艺社团,看了社团杂志的天野对叶子小姐的随笔感兴趣,劝诱叶子小姐让她尝试写小说。」
我的呼吸越发地困难,因为恐惧,寒气在身体里不断上升。
和小说里写的一样……?
果然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叶子小姐写小说的事情,到出版为止文阳先生他们都对结衣夫人保密了吧?」
「这个不清楚……」
佐佐木先生暧昧地低语道。
「但是……书出版之后结衣夫人就变得非常担心叶子小姐了。还说过『出书真的是好事情吗?』」
肯定这也和《背德之门》里写的一样吧。
樱井叶子的出道作品是她还在大学就读时发表的。
内容是,将一对夫妇的强行殉情,用他们的十六岁女子高中生的女儿的视角去描绘的猎奇作品。
因为无法忍耐不断搞外遇的奔放妻子,丈夫在自家的厨房将妻子勒死之后,将其头颅和手臂切断,自己也在满是血迹的遗体旁边上吊自杀了。
如此的男女间的疯狂,被少女通过透明的眼神,淡然叙述着的故事。
这是实际降临在书写者樱井叶子身上的事件。
六年前发生的猎奇杀人事件。
身为加害者与被害者的孩子的那个少女成长后,用事件的概略写成了小说。
她现在仍然生活在双亲去世的那个家中。
八卦杂志立刻以此为题材,虽然这部书很快就成了畅销书。但是作家本人受到了更多的注目。
「但是作为编辑,是不可能不想出版那本书的吧。如果我是天野,一定也会做相同的事情。不做不行——在看到的一瞬间,心就像被牢牢抓住了一样,那部小说里就蕴藏着这样的才气。在我看原稿时心里想,天野发现货真价实的作家了。」
我写不出来。
胸口像是被拧干了一般的疼痛,我就快发出呻吟声了。
这种事情发生在我家的话——我是无法把它写成小说的。
但是,叶子小姐写了。
那之后也在继续写作。
以娱乐性为第一位的报道和社会上的杂音没有压垮她。她毫不介意这种事情继续着写作,文阳先生作为编辑支持着她。
「从某种意义上说,说不定叶子小姐是比身为妻子的结衣夫人,更加接近于天野的存在……」
佐佐木先生用沉重的口吻低语着。
「与天野之间的关系,叶子小姐经常说成是『白色的婚姻』。」
「白色的……婚姻?」
「男女间没有性关系的婚姻,被称为白色的婚姻。本来实际上是指没有夫妻间的交流的夫妇的词语……大概是叶子小姐想表现与天野之间的精神层面的结合吧。虽然没有结婚,但是就像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夫妻一样,被强烈的羁绊所结合在一起……
真正能够理解叶子小姐的,大概也许只有天野一人。这一点叶子小姐也清楚吧……」
胸口就像被从过去伸过来的手指抓挠着一般。
「叶子小姐喜欢文阳先生吗?不是作为编辑,而是作为男性?」
佐佐木先生为难地皱着眉。
「那个……谁知道呢。只是,叶子小姐对结衣夫人应该有对抗意识吧。休息日向天野家打电话,突然把天野叫到工作场所,或者提出无理要求让他为难。那是故意向结衣夫人夸耀,比起身为妻子的结衣夫人,天野更加重视身为作家的自己吧……
说不定正是这种复杂的情感,在天野和结衣夫人去世之后,使叶子小姐写出了《背德之门》……虽然得知叶子小姐收留了远子时我很吃惊……」
又是一阵沉默,佐佐木先生摇了摇头。
「果然两人还是好朋友吧。虽然多少有些妒忌和误解……但两人之间的羁绊还是很强的吧。」
叶子小姐的心里有多么黑暗,我看不清楚。
佐佐木先生也向我说了流人父亲的事情。
名叫须和拓海,还是个十多岁的未成年人。
「虽然《背德之门》中的亚里砂被描写成是个轻率地可以和任何人睡觉的女人,叶子小姐倒是对这种事情持彻底的拒绝态度,也不接近男性。
叶子小姐实际交往过的,据我所知,只有拓海君一人,不过……」
佐佐木先生的言语含糊了。
「拓海君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是年龄……的问题吗?」
当时须和拓海是十九岁,比叶子小姐还小六岁。
「不……虽然这也是问题……他的女性关系非常复杂,除了叶子小姐之外,还和很多女性在交往。也不去学校,打工为色情业和酒吧做猎头。是那种向路上的女性搭讪,问要不要去我们店里工作的那种劝诱工作。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很多可疑的事情……」
「叶子小姐为什么和这种人交往?」
「我也觉得是个迷,除了品行之外,虽然他的确是个拥有可怕魅力的年轻人……。
外表和流人一模一样啊。流人吸引女性的地方也是遗传他的父亲吧。流人不要变成他父亲那样就好了……」
看着佐佐木先生如此担心,可以想象的出,不仅是外表,氛围,在性格上流人也像他的父亲。
《背德之门》中也出现过与叶子(亚里砂?)有关系的未成年人。
虽然没有写出名字,但是被描写为在路上向亚里砂搭讪「大姐姐,要不要到我们店里工作?」的轻佻的年轻人……
「流人的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樱井是叶子小姐的姓吧。他们离婚了吗?」
佐佐木先生的脸愈发阴沉。
「不,叶子小姐与拓海君没有登记。拓海君在流人出生前半年,被汽车撞死了。」
我吞下了一大口的口水。
流人的父亲也是因为事故死亡的?这是偶然吗?
叶子小姐对流人的父亲的死亡是怎么看待的呢。
虽然无视远子学姐,但是对流人还是疼爱的吗?但是,实在是无法想像那个人作为母亲疼爱孩子的样子。
叶子小姐,与流人,与远子学姐。
因为天野夫妇的死亡,而开始的三个人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啊。
这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流人知道远子学姐吃书的事情!
那么,叶子小姐呢?
叶子小姐也知道远子学姐吃书的事情吗?学姐的父亲文阳先生吃书的事情她也知道吗?
如果知道的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天野夫妇去世之前?之后?
「怎么了,井上同学,突然发起呆。」
「不……听您说了很多事情,有些吃惊。」
佐佐木先生一副说的也是的表情,皱着眉。
「叶子小姐和远子的成长环境的确有些特殊。不过远子真的很温柔、明朗,和她的母亲结衣夫人一模一样,成长为了一个温暖的孩子。流人除去太受女孩子欢迎之外,也是个正直的好孩子。在叶子小姐的身边能有远子和流人这样的孩子在,真是很好啊。」
面对与文阳先生关系亲近的佐佐木先生,我突然下决心问道。
「佐佐木先生,文阳先生,吃过书吗?」
佐佐木先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笑了。
「呵呵,怎么可能。即使是天野,也不会吃书啊。虽然他爱书爱到了即使吃书也不奇怪的地步。这么说起来,他经常说,这本书像炖的很透的炖牛肉、像正当时令的嫩香鱼。对了,就像远子一样呢。」
我向佐佐木先生道了谢,离开了咖啡店。
◇◇◇
整理壁橱时意外地发现了,令人怀念的相册。
里面有很多加奈和我初中时的照片!我蹲在榻榻米上,忘我地看了一个多小时。
加奈的头发很整齐地垂在肩上,态度很冷淡。编着三股辫的我因为能待在加奈的身边,几乎在所有的照片中我都在高兴地微笑。
初中三年级的春天,因为学习旅行去长野时拍的照片也在里面。
集体照中的我,果然也是在加奈旁边微笑着,头上还戴着紫罗兰花的发饰。这个发饰可是加奈送给我的礼物啊!
在自由活动时间两个人一起去的玻璃八音盒展览馆的礼品店里,闪闪发光的透明的首饰,像宝石一样排列着。相互之间为对方买些什么礼物吧,我是这样提议的。这样的话,就可以留下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回忆了。
我为加奈买了纯蓝色的挂坠,加奈为我挑选了紫罗兰花的发饰。
然后在展览馆的外面,打开包装,我扑通扑通地心跳着将挂坠挂在了加奈的脖子上,加奈害着羞一言不发地为我戴上了紫罗兰花的发饰。
「谢谢!加奈送给我的发饰,我会非常珍惜的。今后要是也能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拍完照片后我这样说道。
「差不多该回去了。」
加奈冷淡地说,同时把脸转了过去。
我牵住加奈的手,就这样在到达集合地点的巴士前,加奈都没有把我的手甩开。
戴着这种东西会被老师盯上的,我看着加奈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挂坠放进了白色的贴身背心里,高兴地胸口都要裂开了。
在集体照里的加奈的水手服下面,我送的挂坠在闪耀着,想到这里,现在我还心跳不已。
紫罗兰的发饰,我一直很珍惜的保存着。
虽然现在不能像初中时那样成天地戴着,不过时常我还是会取出来嵌在发髻之上。
这样做的话,心情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
「妈妈,这个紫罗兰很漂亮啊!」
面对着眼睛闪闪发光,抬着头看我的远子。
「这个发饰是母亲最喜欢的人送的。是远子也认识的人啊。」
我这样说道。
与加奈邂逅时的事情、第一次说话的那天的事情、八音盒展览馆的事情、毕业仪式的事情……
与加奈的回忆,如同鲜明的故事一般,总是,总是,浮现在我心里。
我那时是那样地喜欢加奈。
与加奈一起度过的温馨的时光。
还有我说过的,我们永远是朋友的话语。 |
——请了解天野远子。
流人是这样说的。
但是,在明白远子学姐之前,我甚至连远子学姐的父母和叶子小姐的心情都不理解,事情都没有什么进展。最在我顿足不前时候,远子学姐的身影也仿佛在淡淡的紫罗兰色的窗帘的另一侧渐渐远去。
情人节的早晨,心中带着牵挂的我来到了学校。
在楼梯口换了鞋。
女生们和男生们都很兴奋,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去年的情人节,远子学姐送给我过巧克力……
那时我是一年级,远子学姐是二年级。
像平时一样我去了部室,写三题故事,远子学姐哭哭啼啼地吃着点心,一切一如既往。正当我要回去的时候——
「给,心叶。」
远子学姐微笑着,把用像布一样轻薄蓬松的紫罗兰色的纸与白色镂空花纹纸重叠包裹着的小包装物,递给了我。
包装的顶端装饰着螺旋状的水蓝色与金色的丝带,插着白色和黄色的人造花,这个小包装物不愧是充满了少女的浪漫,下了不少的心思,看着它我的脸都变红了。
「那个,这个是……」
「讨厌,今天是情人节吧。」
「是吗……」
「这是来自学姐的礼物。」
我笨拙地接过这个华丽的包装,远子学姐笑更加开心了。
「呐、打开看看吧。」
兴奋地催促着我。
里面应该不会是亲手制作的巧克力吧。
我紧张地解开丝带,打开包装,铺散在镂空花纹纸上的是在超市里卖100日元一袋子的,小块奶油巧克力、小块原味巧克力、小块杏仁巧克力……
因为与精心的包装反差太大了,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远子学姐从椅背后面把头转向我,笑容宛如太阳一般明亮的笑着说。
「因为,这是义理巧克力嘛。」
想起这些,我突然非常的想见远子学姐。
但是即使见了面,该谈些什么好我也不知道。远子学姐的愿望,如果是井上美羽写第二部作品的话,那我只能拒绝。
这样的话,又会相互争吵,相互伤害,无法相谈。
虽然心里明白,但是想见远子学姐的心情还是难以忍耐。
「……」
紧咬双唇,挥去脑海中漂浮的远子学姐的笑容,我向教室走去。
琴吹同学在看到我的一瞬,就像放下心一般地表情变的柔和了。
「井上,今天,没有问题吧?」
「嗯,时间我空出来了。」
听到我这么说,琴吹同学的脸颊变得通红。
「那么,那么……放学后见。」
在声音小的就像蚊子一样的低语之后,琴吹同学离开了。
那天芥川请假没有来学校。
想送巧克力给他的女孩子们——
「诶诶诶诶诶诶?芥川同学请假!」
「骗人,为什么!难得我拿了巧克力过来!」
「我也是,下血本买了高级品啊!」
「芥川同学不在吗!?」
吵吵嚷嚷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芥川请假真的是很少见。昨天还挺精神的。难道是感冒了……?
午休的时候竹田同学拿着巧克力来了。
「给~因为平时受前辈的照顾,这是谢礼巧克力~」
一边爽朗的微笑着,一边递出带着水珠花纹的丝带的蓝色小盒子。
竹田同学看到在附近的琴吹同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盯着我们。
「给,七濑学姐也请收下。这个和心叶学长的是一对!」
说着,递出了相同外形的红色小盒子。
「唉,我、我?」
面对深感意外的琴吹同学,竹田同学微笑着说道。
「我和女孩子的朋友们之间也交换巧克力的哦~七濑学姐,在图书委员的工作上还有其他事情上,总是照顾我~」
「啊……那个……谢谢。」
「白色情人节的时候,拜托三倍返还哦~」
「——啊,这才是你的目的?」
「开玩笑的啦。不过,我真的很期待哦。」
竹田同学表情明快地说道。
「真是的,你是真的在感谢我?总、总之我先收下了……」
看到琴吹同学小声嘟囔着走开了,我问竹田同学。
「今天会和流人见面吗?」
「是啊~因为我是他的女朋友。不过是和其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看见我沉下了脸,竹田同学嬉笑道。
「讨厌,请不要表情那么严肃啦~搞的好像我来找心叶学长告白,结果被甩掉了一样啊~」
开过玩笑之后,竹田同学温和地笑着。
「情人节和男朋友在一起,送巧克力给他,这种事情很有趣啊。而且还有竞争对手在,让人更加兴奋了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
竹田同学又变的像小狗一样无邪,满脸微笑。
「呼,谁知道呢?啊,对流人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不,算了。今天你要玩的开心啊。而且给我把流人牢牢抓紧,让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至少在今天,我想陪在琴吹同学的身边。不能让琴吹同学变得更加不安了。
「知道了~」
竹田同学用欢快的声音回答我,挥着手离开了。
班会结束后,穿好大衣、手里提着书包的琴吹同学稍微有些紧张地噘着嘴,走了过来。
「我们回、回去吧,井上。」
「咦?不用在图书室汇合吗?」
琴吹同学的嘴巴噘的更加厉害了。
「如果像前几次那样再次走散了的话……我讨厌那样。而且今天是情人节,大家都没空在意别人的事情的。连森都有点飘飘然的。」
话虽如此……
琴吹同学僵硬地迈出步子。我慌慌张张地穿上大衣,抱着书包跟上。
「那、那个……井上,稍微离我远些好么……」
「?大家不是都没空在意吗?」
「虽……虽然是这样……」
因为琴吹同学很害羞的样子,我稍微退后了一些。
为了确认我是不是还跟着,琴吹同学不时地回头看我。虽然我是觉得这个样子更加让人感到不自然啦……
到了鞋箱前,琴吹同学先换了鞋子。
「我要、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我先走一步了!」
用小小的声音说完之后,琴吹同学把书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快步走了出去。
等我走出校门时,已经看不到琴吹同学的身影了。
「咦?」
我四处张望。
「井上……」
这时候,耳边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琴吹同学在街的拐角探出头来正向这里张望。脸颊红红的。
因为太可爱了,我微笑着向她走去。
「心里准备,做好了?」
我问道。
「嗯……」
琴吹同学害羞地点了点头,悄悄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也回应般地握住琴吹同学的手,就这样并着肩迈出了步子。
琴吹同学的家是住宅区的洗衣店。好像父亲和母亲是普通的上班族,奶奶掌管着店铺。
三层的长条形建筑物的第一层是店铺,第二层和第三层是琴吹同学的家。在建筑物的外侧有楼梯,可以从那里进入第二层。
「不和你的奶奶打招呼吗?这样不好吧?」
「今、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琴吹同学拉着我的手,走上楼梯。
「琴吹同学,是独生?」
「虽然有个大哥,因为岁数相差很多,已经上班独自生活了。」
「和我家相反呢。」
说着这样的话,我们到了二楼的大门。
琴吹同学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门。好像还在紧张,动作很僵硬。
琴吹同学先走了进去,从门内盯着我。
「进来吧。」
促催着我。
「打扰了。」
我脱下鞋进入了房间,琴吹同学的眼睛不时的向我瞥来。
「啊,这里是琴吹同学的房间吧。」
进入大门后的第二扇门上挂着写有「七濑的房间」的鳄鱼形的粉红色的牌子。
「!」
琴吹同学睁大了眼睛,把牌子挡在了身后。
「明……明明我已经摘下了的……奶奶,傻瓜!」
琴吹同学用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用手在背后把牌子给摘下来,夹在腋下。
「咦,为什么要摘下来?」
「平时就没有挂的。」
「什么时候会挂?」
「正月之类的时候……」
「为什么是在正月?」
「别问了,快点进来啦。」
琴吹同学打开房门,把我推了进去。
「哇!」
「我要做准备,你在这里等着。」
琴吹同学急急忙忙地关上门,之后很快又打开了门,红着脸回来了。
打开空调,把放在床上的垫子放在地毯上,从书架上抽出几册小说和漫画,又从CD架上抽出了几张CD,将这些一起放在了小桌子上。
「坐在这里,听这些,看这些。」
因为紧张而声音僵硬地说完之后,又走了出去。
我按她说的,脱下大衣后坐在垫子上。
之后又重新观察了一下房间。
窗帘是粉红的珊瑚色,印着白色郁金香的花纹。桌子是有抽屉的木质学习桌,椅子上放着红色格子花纹的垫子。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书,从老的文学作品到畅销书、儿童文学、少女漫画,种类繁多。书架的最下面一层摆放着漫画杂志、小说杂志和画集。
房间的四处放置着长颈鹿、熊猫等布绒玩具。正当我感慨着「这真是女孩子的房间啊」的时候,一只企鹅的布绒玩具停留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这个是……」
虽然和其它的布绒玩具一起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但是不知为何是背面向外放着。
我随手把它的正面转向朝外。它的脖子上戴着红色的丝带,丝带的正中间别着枫叶形的徽章——这个,难道说……
我抱起这个布绒玩具仔细地观察着。
啊啊,果然。
是我初中的校徽。
同时,我想起了与琴吹同学的邂逅。
看见路上因为裙子破了而为难的女孩子,我取下了校徽——
「用这个固定住破了的地方就可以了。」
我把校徽交给了她。
因为没有仔细看对方的相貌,所以进入高中之后与琴吹同学再次相会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但是琴吹同学记住了我,并且对我说她一直喜欢我。
琴吹同学……还保存着那时的校徽啊。
我的脸颊开始发热,胸口麻痹了。就这样怀里抱着企鹅,一边仔细地盯着校徽看,一边沉浸于伤感之中。这时,我的身后——
「啊啊,不行!」
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端着放有椭圆形的巧克力蛋糕与装有咖啡的茶杯的托盘的琴吹同学,竖起了眉毛,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好像是换过了衣服。明明出去的时候还穿着学校制服,现在换成了柔软的半袖白色毛衣,配上红色的格子花纹的裙子。也没有看见她拿衣服出去,是之前就准备好放在外面的吗。
琴吹同学把托盘放在桌上,从我的手里夺回了企鹅布绒玩具,紧紧地抱着。
「明明对你说过不要在房间里乱看的。」
「不……你好像没有说过吧。」
「即、即使没有说过,在女孩子的房间里四处乱看也是没有礼貌的!」
「我也没想乱看,只不过偶然看到了。这个,是我的校徽吧?」
「这、这这这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嗯,非常珍惜地保存着,谢谢。」
向她道谢之后,琴吹同学的脸红的越来越厉害了,害羞地低下了头。
「没、没什么……」
琴吹同学一下子跪在地毯上,把企鹅的布绒玩具藏在了背后之后。
然后开始将蛋糕和咖啡摆放在桌子上。
「在还没有变凉之前,快点吃吧。」
琴吹同学侧着脸,小声地说着。
「我开动了。」
我也重新坐回垫子上,拿起了叉子。
白色的碟子里放着单纯的巧克力蛋糕,蛋糕旁还放着冷的生奶油。
叉子插下之后,蛋糕中的热巧克力随着甜蜜的蒸汽一起粘稠地流了出来。
是熔岩巧克力。
放入口中后,有一定浓度的酸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与生巧克力一起吃的话,热的巧克力和冷的生奶油,比例得当的相互融合,味道变得更加美味。
「怎、怎么样?」
「非常美味呢!」
「不、不是太甜了吧?」
「不,很好的原味巧克力啊。」
「太好了。」
琴吹同学紧张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脸上浮现出了开心的微笑。
看见琴吹同学这样的表情,明明嘴里吃着原味巧克力,心情却变的非常甜蜜。
「那个,要听什么音乐吗?」
「好啊。」
「听什么好呢?」
「那个《美女与野兽》之类的」
「这、这这这这这——」
「没有?」
「有、有啊。但是……」
「那么,就听这个吧。」
「嗯……嗯。」
琴吹同学翻着CD架。
一边吃着熔岩巧克力,一边向那边望去,我又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琴吹同学在收藏硬币啊?」
「唉?」
手中拿着迪斯尼的《美女与野兽》的原声集的琴吹同学,突然肩膀跳了一下,回过头来。
沿着我的目光看去,不知为何脸都变青了。
那是书架从上往下数的第二层,大概是因为刚才琴吹同学拿书出来的缘故,一部分的书侧倒着,出现了一块空隙。在那本侧倒着的书后,像书签大小的夹着五百圆和十圆的塑料夹露了出来。
「听说那种硬币,发型数量比较少,是这样吗?」
「这个,那个……」
琴吹同学,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呐,可以让我看看吗?」
「不行!」
琴吹同学突然站起来,就像抱刚才的企鹅绒布玩具一样,双手拿着夹着五百圆和十圆的塑料夹,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藏了起来。
「?为什么?」
「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井上看!」
琴吹同学激动地拒绝着。
「那个……这么说来,我记起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琴吹同学向我要过书的赔偿金吧。就是那本《大亨小传》。那本书的确是五百圆呢……」
远子学姐吃掉的书,琴吹同学却让我赔偿。
「我付了钱之后,琴吹同学第二天拿了五十圆找给我,为了找那五十圆钱我又付了十圆吧……!」
——咦!这是?
琴吹同学的嘴巴弯成了「へ」的形状,满脸通红地瞪着我。眼睛微微含着泪水。
「难道说,那五百圆……」
还有那十圆……
「就是那时的五百圆?」
正确的说应该是五百一十圆。
「不、不知道啦!」
琴吹同学完全屏住了呼吸,510日元依然被按在胸前,把头转了过去。
做出这样的反应的话,果然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脸颊也突然发烫了。
不仅是校徽,连这种东西都被保存了下来啊……因为怕被我发现,而藏到书后的吧。
「井上,傻瓜!不知道,什么不知道!」
我蹲下身来,用膝盖向通红着连不断念叨着的琴吹同学那里移动。当我接近琴吹同学之后,琴吹同学突然沉默了下来,睁大了眼睛。
「这个,那个……」
大概是在做准备时沾上的吧。从琴吹同学的头发传来巧克力的甘甜香味。除此之外还有些柑橘类的香味。
我的脸发烫。
「果然,我还是很高兴……吧。」
「……!」
琴吹同学的眼睛睁地更大了。之后
「是、是吗……」
害羞地移开视线,嘴巴微微地动了一下。
胸中像是点起了明灯,我也害羞地说。
「听CD吗?」
「嗯……」
终于,《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静静地在室内流淌。
这是我与琴吹同学的回忆的曲子。
在那个积雪的屋顶之上,这首悦耳的曲子挽留住了我,赋予了我勇气。
「是英文版呢。」
「还有日文版哦。」
「那么听完英文版后再听那个吧。」
「嗯。」
我们对坐在小小的桌子的两侧,吃着蛋糕,喝着咖啡,听着音乐,聊着天。
仅仅如此而已,但是却非常快乐,心里有些痒痒的。
相互意识着对方的存在,心跳不已。
琴吹同学好像在意起了竹田同学送给我的巧克力。
「打开来看看吧。」
说道。然后琴吹同学自己也把从竹田同学那里收到的巧克力盒子的丝带解开,开始打开包装纸。
「竹田同学说过是一对的吧。」
「这种事情是真是假不知道嘛。说不定我的这盒里放着写着『没有中奖』的橡皮。」
竹田同学的信用度真低啊……
包装纸拆开后,出现了两个外形相同但颜色不同的正方形的小盒子。我的是蓝色,琴吹同学的是红色。这和包装纸的颜色相同。
「一起打开吧。一、二——」
在琴吹同学的口号声中,我们同时打开了盖子。
两个盒子里分别放着半片心形的巧克力。
琴吹同学的是心的右侧,我的是心的左侧。
「一对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太好了,不是橡皮呢。」
「……刚才的话是,开、开玩笑的」
我提议把心拼起来,琴吹同学「诶!」的一声,惊慌失措。「快点,琴吹同学」我催促着,伸出抓着自己的半片心的手,琴吹同学也红着脸把自己的半片心放了过来。
两颗半片的心,拼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颗心。
「天衣无缝啊……」
「嗯。」
我们害羞地笑着。
然后把心小心地放回盒子里,双目相视,相互之间又害羞起来了。
「我,去年的情人节也为井上准备了巧克力啊」
琴吹同学向我说出了让人意外的事情。
「诶?是吗?」
「因为亲手做的巧克力可能会让井上太过吃惊,所以是在店里买的巧克力……不过是我尽全力挑选的啊。啊啊,不过,还是没能交给你。虽然去了教室,但是因为害羞还是退缩了。其中的一半,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吃了……」
说完后,突然表情变得寂寞起来,垂下了眼睛。
「为什么?」
「……想起了……夕歌的事情……」
胸口像被重击了一下。
水户夕歌同学是琴吹同学初中的同班同学,也是琴吹同学的好朋友。她去年在圣诞节前去世了。
「……正在我自暴自弃地吃巧克力的时候,夕歌打来了电话,对我说『一个人吃光可不行哦,把我的那份留下来啊』。后来……第二天,夕歌来了,陪我一起吃巧克力……」
琴吹同学神情沮丧的样子,让我呼吸困难。
琴吹同学像驱赶泪水一般地眨着眼睛,然后抬起头来微笑着。
「对不起。心情变的沉重起来。让夕歌知道了一定会生我的气的,这不是这种时候该说的话题……」
「不。水户同学真的是非常重视琴吹同学呢。」
「是啊,我也很喜欢夕歌。不论是过去还是以后,夕歌也一直都会是我的好朋友。」
琴吹同学用清澈的眼神——明朗的声音断言到。这样的琴吹同学看起来真是坚强而又美好的女孩子。
只是一瞬间,远子学姐的母亲结衣夫人与叶子小姐的事情掠过了我的脑海。
两个人是好朋友,佐佐木先生是这样说的。
结衣夫人与叶子小姐之间的关系是像琴吹同学和水户同学之间那样的强而确实的东西吗?还是……
「啊,对了。还有一件东西,没能交给井上。」
琴吹同学站起身来,我的思考被打断了。
打开学习桌的抽屉,琴吹同学从中取出一枚明信片。害羞地双手递了过来。
「虽、虽然迟到了很久,暑假慰问的明信片。可以的话,那个……你就现在收下吧!」
浅绿色的背景上印刷着粉红色的牵牛花,用水蓝色的笔书写着寄语。
「谢谢你来看望我
把你赶回去真是抱歉
其实我非常高兴
第二学期能和井上说更多的话就好了」
明信片里包含着的琴吹同学的情感,传递到了我的心里。
活生生的情感,充满了我的胸口。仅仅是看着手掌中的这张薄薄的明信片上的文字,心情就变的温柔、可爱起来了。
琴吹同学不安地盯着我。
我望着琴吹同学笑了。
「确实收到了。谢谢。」
琴吹同学高兴地微笑着。
这表情让人觉得非常可爱、非常珍贵。
第二学期已经结束,第三学期也仅剩一点时间了,不过,今后能和琴吹同学说更多的话,了解琴吹同学的各个方面的话就足够了。
用温暖的心情看着明信片上书写的文字和牵牛花,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也有件东西没能交给琴吹同学。」
「唉?什么?」
「明天我会带来的。」
琴吹同学绽放出笑容,期待地说着。
「啊,好让人在意啊!」
「那么,明天在上学途中汇合,一起去学校吧。」
听我这样说后,琴吹同学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嗯」的一声点着头。
回到家后,我快步跑上楼梯,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在厨柜里寻找东西。
「那个,的确是放在这附近的。」
翻开手绢和皮带,像寻宝一样兴奋地仔细寻找着。
终于,目标的小包装在袜子之间找到了。
「太好了!」
禁不住高兴地喊叫起来。
撕开印有土特产店店名的纸袋,粉红色的手毬的手机挂坠掉了出来。
暑假时,住在麻贵学姐的别墅时,远子学姐让我买的。因为没有机会交给琴吹同学,一直放在厨柜里。
抓在手上,放在眼前观赏着,手毬可爱地摇晃着。
要是能满意就好了,琴吹同学。
我的嘴角绽出了笑容,一边看一边心里痒痒的。
摇摇晃晃的粉红色手毬。
草的芳香。
在水边摇晃,暑假。
突然之间——
有什么东西在抚摸我心里的柔软的部分。
啊,这?怎么回事?这种心情……
好痛——在感觉到这痛感的一瞬间,被夕阳照耀下的深山别墅,鲜明地在我脑海里复苏了。
在草地上飞快滚动的深红色的手毬。
土特产店所在的大街。
几乎快饱和了一般的绿色。仿佛被树木隐藏着一般,宁静地蓄着深水的,怪异池塘。
鸟的鸣啼声。从脖颈之间掠过的爽快夏风。
起舞的白色连衣裙。跳动的长长三股辫。
当其中的一件事情被想起后,就像书页被翻动一般,其他的也一件件地不断浮现在脑海之中。
沐浴着燃烧般的夕阳,解开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扬,瞳孔中放着光辉,喊着「你来啦!」向我跑来的远子学姐。
因为害怕幽灵,一副快哭的模样蹲在我的床上一动不动,「为了不让幽灵来,我来替你把风」一边颤抖着一边说大话的远子学姐。
在小小的书店之内,高兴地挑选着礼品的远子学姐。「请用礼品的包装」在收银台前声音兴奋的远子学姐。焦茶色的包装纸。金色的丝带。
在百合与秋良的书房。坐在长椅之上翻着书页的远子学姐的幸福微笑。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两人一边看着同一本书,一边说着登场人物的台词。
宛如瀑布的水流落入深渊一般,情感充溢上来,已经完全无法停止了。
那个不可思议的夏天。
怪异而美丽的花与月的故事。
头上披着雨衣,在雷雨交加之中,虽然因为黑暗而胆怯,但是却拼命地来寻找我的远子学姐。
我的呼喊声。
牵在一起的手。
在黎明的微亮光线之中,渗出泪水的,寂寞眼神——
垂下眼睛,注视着我睡梦之中的表情的远子学姐。
从唇间流出的虚幻般的低语声。
——这样的时间……还能持续多久呢?
在现实与虚构的缝隙间,即使是现在也好象要融化消失一般的远子学姐。
背对着我不停地重复着「不能说」,仿佛情感就快溢出来了一般紧紧地抓住我。
「心叶总是欺负人!」学姐咬紧着牙诉说着。
那时被远子学姐咬的手背,带着灼热,开始一阵阵地发出疼痛。
——不会忘记的。
——因为,是和心叶在一起度过的时间。
在被月光照亮的小路上,和我手牵着手,目光温暖地微笑着的远子学姐。
——不会忘记的。
如梦般——如故事般的夏天。
——不会忘记的。
胸口在颤抖,热乎乎的东西几次要冲上我的喉头。眼睑发烫。
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啊……!
却在现在,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回想出来啊!
那时远子学姐在向我隐藏着什么。
但是,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月光下,宛如美丽的鲜花般地露出温柔微笑。
为什么我会忘记啊……
那个早上,轻轻拂去垂在我脸颊上的长发,轻声低语的远子学姐,明明是那么的悲伤——!
手里握着系着桃色小球的手机挂坠,我蹲在了地毯上。
忍耐着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记忆与被刀刺一般的痛感,我咬紧牙关,心情低落。
母亲在楼下喊着「吃晚饭了」。但是,现在的我不能去。
这样痛苦扭曲的表情是不能别人见到的。胸口发胀,仿佛整个身体就快裂开,身体无法动弹。喉咙发热。眼睑也像燃烧着一般。
强忍不发出呻吟,我忍耐着持续的疼痛。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远子学姐的洁白的手和温柔的笑容。
那晚我无法入睡。
明明和琴吹同学一起度过了那样愉快的时光,脑海里却满是远子学姐的事情。浑身疼痛,感觉快被撕裂了。
窗帘的另一侧变白的时候,我的眼睛变得红肿,喉咙干渴异常。
慢慢地下了床,穿着睡衣到一楼的洗漱间,用温水洗了洗脸。镜子中映射出的我,异常疲惫。
今天早上,明明约好了和琴吹同学汇合的……
又洗了一次脸——这次是冷水,我拍打着脸,希望能够转换情绪,但是脑海中远子学姐的面容却挥之不去。
换好制服,将母亲做的培根煎蛋、莎拉、烤面包片硬塞进嘴里。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
在文化祭的早晨。
因为痛苦的芥川和自己重叠,因为害怕受伤而逃避的时候。
手里拿着罗伯特·勃朗宁的诗集的远子学姐,站在雨停的路上,沐浴在晶莹的光线之中。然后对着我微笑。
——早安,心叶。
我穿上大衣,比平时更早地走出了家门。
外面天空灰蒙蒙地阴沉着,空气也仿佛冷得能把人的手冻僵。
离开地形复杂的住宅区,来到笔直向前的两边都是行道树的路上,也没有出现正在看着书的文学少女。
远子学姐,不可能在的。
这个事实让我的胸口就要裂开了。
很快就是和琴吹同学约好的汇合地点的便利店了。我必须笑啊。
用力握紧冰冷的手,嘴角努力牵扯出笑容,在转过街的拐角时——
「早安,心叶。」
远子学姐,站在那里。
制服上套着深蓝色的厚绒大衣,手里拿着书包和纸袋,呼着白气,温柔地微笑着——
我茫然了,之后脸颊和大脑就像着火般的发烫。因为内心的动摇,心脏狂跳不已。
为什么,远子学姐会在这里!
幻影?
不,不是的。
——是真人。
几天前,像病人一样青着脸,出现在我家,声音颤抖地责问着我的远子学姐,现在正用着和以往一样的温和眼神,注视着我。
「我是来还围巾的,因为考前复习很忙,很难见到你。」
学姐手中的纸袋向我递来。
「……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远子学姐的口吻和看我时的眼神,因为过于平常了,我头脑混乱地问着。
「只是一小会儿哦。」
但是,接过纸袋时,一瞬间接触到的前辈的手,如同冰一样的冷。
「心叶,眼睛肿了啊。睡眠不足?」
为什么要为我这样的人担心啊。
喉咙就像被用力勒紧了一般,这太没有道理了,这种愤怒的情感在升腾。
明明对我隐藏了真相,明明无视我的意志,强求我写小说——
那么又为什么要关心我?明明自己的手比我要冷很多……!
「晚上一定要睡好啊。即使睡不着,总之先躺下闭上眼睛。这样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就能睡着了。」
一边用像姐姐一般地口吻说着,一边打开了书包。
「接下来是附赠品。」
前辈从书包中取出有光泽的细长袋子,微笑着让我看了看。
「昨天是情人节对吧。」
袋子是紫罗兰色的玻璃纸做成的,上面还结着金色的丝带。
我接到手中,沉甸甸的。
「巧克力……」
「不,是羊羹哦。」
远子学姐若无其事地回答着。
比起巧克力我更喜欢羊羹,以前,我好像说过。
「是义理羊羹喔。」
只是一瞬间,学姐用寂寞的眼神注视着我,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真的只是淡淡的、虚幻的微笑。
「因为是义理的啊。」
一年前我见到的那如同太阳一般的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和现在的学姐相重叠,胸口好像就快被压垮了。
远子学姐很快又变回明朗的表情。
「那么,就在这边分别了哦。围巾真的很谢谢你。
告别了。」
说完,转过身去。
不是下次再见。
「告别了。」
远子学姐说的话,让我心底涌现火一般的焦急。
空气冷得就像利剑一般刺着我的皮肤,云层很厚,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失去了生机。
远子学姐要走掉了!
要在我的面前消失了!
我正想追过去喊请等等,突然看到的事物让我胸口一窒。
琴吹同学从对面的拐角不安地弹出头来张望着。
「……!」
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地停止了。
燃烧的冲动,就像突然被冷水浇头一般。琴吹同学双手紧紧交叉在胸前。用祈祷般的伤感目光看着我。
远子学姐纤细的后背——虚幻地摇晃着的长长的三股辫——在渐渐远去。
我说不出话来。
「……」
在冰冷的早晨的道路上,我与琴吹同学,相对而视了一会儿。
远子学姐的身影在街的拐角消失后,琴吹同学强行做出了一个笨拙的微笑。
「在去汇合地点之前碰上了学姐吧……」
「……是啊。」
我的嘴角拼命地用着力。但是这样看上去像是在笑吗……
「和远子学姐也是约好的?」
「不,学姐是来还我借给她的围巾的。羊羹是附赠品……」
「是吗……」
可爱的袋子包装的,不是巧克力而是羊羹。关于这一点琴吹同学没有说什么。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我和远子学姐的谈话的呢。我又是用怎样的表情看着远子学姐的呢。
「呐,要迟到了。去学校吧,井上。」
看着尽全力想微笑出来的琴吹同学,我的胸被勒紧了。
我「嗯」地回答了一声。把羊羹的袋子放进了纸袋。风刮的很猛,我缩起了脖子。纸袋里抽出来的,刚还回来的白色围巾,散发着紫罗兰花的芬芳。
——告别了。
围巾上浮现出远子学姐微笑的面孔,痛苦从喉咙的深处涌上来。
为了驱散这种感觉,我正准备随随便便地把围巾给围上——
琴吹同学突然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吃惊地看着她,琴吹同学的嘴巴弯成了「へ」的形状,低敛着眉,就快哭出来了。
「这个围巾,送给我……不可以吗?」
「诶?」
「正好想要这种颜色的。」
琴吹同学拼命地抬头看着我。放在我手背上的手在颤抖。
「我想要,井上的,围巾。」
在琴吹同学的手掌之下,在那个夏天被远子学姐咬过的手背,像被烙了一般地烫。
「……嗯。」
我苦笑着点点头。
「可以啊。」
「井上,给我……戴上吧……」
按照琴吹同学的要求,我两手抓着围巾,轻轻地绕在了琴吹同学的脖子上。琴吹同学屏住呼吸不安地看着我把围巾绕了两圈。从围巾上松开手时,感觉就像,远子学姐的洁白的手从我的手上滑落了下来。
「这样可以吗?」
琴吹同学用快哭的表情明朗地微笑着。
「嗯,谢谢。我很高兴。会好好珍惜的。」
与远子学姐的羁绊被切断了。我一边感受着这种痛楚,一边看着琴吹同学的笨拙的——竭尽全力的笑脸,心里想,这样就好。
围巾放在身边的话,一定会让我想起远子学姐的。所以这样就好。
因为,琴吹同学也在笑着。
直到学校附近我们都牵着手。
想起手毬的手机挂坠忘在了家里,是在我到了教室的时候。
◇◇◇
拓海君去世已经有七年了吧。
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他的事情。
在新宿的大楼前,和加奈约好在那里碰头,好像是我有些迟到了。就这样,素不相识的男孩子向加奈搭话了。
明明加奈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他却一点不灰心,表情是那么兴奋、明朗、充满魅力——
这就是拓海君呢。
虽然那时加奈用冷淡的语气说着拓海君的事情,「是酒吧的猎头。吊儿郎当的,太差劲了」。但是我从心底里吃了一惊,居然有人有勇气,介绍加奈去酒吧工作!
大部分的男人因为加奈太过美丽,连和加奈说话都会犹豫。拓海君却毫不在意。
那样厚着脸皮接近加奈,即使被无视依然开心地继续着谈话的男孩子,我是第一次见到。
加奈和拓海君开始交往,是在那之后半年吧。
为了给远子庆祝第一次女儿节,请加奈来我们家时,加奈竟然是和拓海君一起来的。
听拓海君说是因为在新宿的同一个的地方偶然再次相遇。「这是命运吧!是吧?是吧?结衣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口吻和半年前一样明朗轻快。
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拓海君是十八岁的未成年人。
因为太年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担心加奈和拓海君的交往。而且拓海君因为猎头的工作,和各种各样的女人有往来,是那种麻烦事多的让人吃惊的孩子。
不过,虽然拓海君的身体长大了,但是也有像孩子般坦率、纯粹的地方。
善于撒娇也善于认错,看着他用那顽皮的眼睛说「对不起」时,不知不觉地表情就松弛了下来,原谅了他。
拓海君真像是个让人费心的弟弟。因为我照顾他不少的事情,拓海君居然叫我「结衣姐」。
小远子只要一靠近过来,拓海君就把她高高举起,笑着说「长大了以后就到哥哥家来做新娘」,让人看着不由地微笑起来。
而且,拓海君还擅长倾听。
就像变化无常的猫咪一样。虽然任性而为,但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你的身边了,认真地倾听着你说的话。
「结衣姐,有什么烦恼吗?可以的话说给弟弟听听吧。」
听到拓海君用随意的口吻这样说时,我吓了一跳。
因为,我是不可能有什么烦恼的。
「真讨厌,拓海君。你打算对我讲什么人生道理?我是成不了这种谈话对象的啊。因为我非常幸福呢。」
「真的?最近你都没有睡好吧。」
「这是之前就开始的了。我等着文阳,不知不觉就夜深了。因为,在文阳到家的时候,我想能对他说一声,你回来啦,微笑着迎接他。」
「你老公,总是那么迟回家么?到底在干什么?」
「当然是在工作啦。而且自从远子出生之后,在最后校正工作之外的时候,都会回家来的。休息日也是陪远子玩。」
但是,加奈。
我太幸福了,反而感到害怕。
◇◇◇
「啊——果然来晚了。都怪井上!」
「对不起。」
在晨会就快开始的时候,我俩跑进了教室。
看见我俩大口地喘着气,森同学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看这个样子,昨天进展顺利啊。居然一起上学,真大胆。」
「这个,那个……!」
森同学低着头盯着我焦急的面孔。
「七濑的巧克力好吃吗?」
「……好、好吃啊!」
「哇!呐、听到了吗?七濑?太好呢了——恭喜!我也放心了呀——!」
森同学抱住了琴吹同学。
「声、声音太大了,森!」
琴吹同学翻起了白眼。
老师进来了,我们总算能去自己的座位了。
琴吹同学在猛敲短信。大概是对森同学说不要说多余的事情吧。
我注意到芥川的座位今天也空着,吃了一惊。
居然连续休息两天……
身体情况很不好吗。过会儿给他发个短信。
开始上课后,像烂泥一般的疲劳感降临在我身上。身体很累,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心的感知能力也下降了。
今天早晨,与远子学姐相会时说话的事情……还围巾的事情……告别的事情……远子学姐温柔地微笑的事情……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样。
不、不是这样。
微弱的痛感在刺痛着我的心。
让心变得钝感,变成无法感受到外界的状态。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胸口就会被撕裂开来。我会追上去,抓住学姐的手臂,像小孩子一样哭喊。
会哭着责问她,你所背负的秘密是什么?不告诉我就这样离开不是太卑鄙了吗?
休息时间,琴吹同学被森同学抓住了,好像是在盘问昨天发生的事情。琴吹同学红着脸,噘着嘴,瞪着眼睛。
我给芥川发完短信后,就坐在课桌前发呆。
窗外是一片草木枯黄的灰色风景。
这场大雪,说不定还会继续下去……
第二节课是英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芥川的回信么?
偷偷地确认了一下发信者,原来是琴吹同学发来的。
我吃惊地向琴吹同学那边望去,琴吹同学红着脸把头转到了一边。
『午休的时候,要在空教室,一起吃午饭吗?
这可不是森教我这样做的啊!
另外,你忘记交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啊,手机挂坠——忘在房间里了!
此时我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之处了,慌忙回复短信。
『对不起。忘在家里了。下次来拿
午休的事情,OK』
琴吹同学用非常紧张的表情盯着手机的画面。
然后,偷偷地向我望了望,害羞地稍微微笑了一下。
那之后头又转到了一边,再也不向我这里望了。
课快结束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琴吹同学……?
躲在座子低下打开手机,发现收到一条短信。确认发信者时,我的脸仿佛被人揍了一拳一样,从之前的迟钝感觉中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流人!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大脑和喉咙发热,渗出了大量的汗水。
『游戏结束了。
这节课结束后,请带着你的东西到校门口来』
这种短信,无视掉就好了——!
这样我又可以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了。
也不用让琴吹同学再露出那么担心的神情了。
我盯着画面盯的眼睛都要发花了,同时咬紧了牙。
宣告课程结束的铃声在头顶上冰冷地响起。老师收拾好教材,走了出去。
教室里充满了休息时间的喧闹。
琴吹同学害着羞,向我走来。
我关上手机,站了起来。
「对不起。午饭的事情,可能不行了。」
「诶?井上——」
我无法再面对琴吹同学,我侧着身抓起书包和大衣快步离开了教室。
全身被火一般的愤怒给包围了。
这是对流人的愤怒,同时也是对优柔寡断的自己的愤怒。
——请了解天野远子。
那么,请停止这种玩弄人的方式,请告诉我!
远子学姐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求我写作!
在楼梯口换好鞋,我向外跑去。因为大衣还抓在手上,寒冷透过制服几乎快把皮肤切碎了。
从被铅灰色的阴云覆盖着的天空上,雪花飘舞落下。
我一边呼着白气,一边向校门跑去。
◇◇◇
Ole-Luk-Oie,加奈知道吗?
就是在安徒生的童话中出现的睡眠的精灵Ole叔叔。
他不穿鞋,悄无声息地走到孩子们的身边,咻地向孩子的眼睛里喷入甜甜的牛奶,让他们睡去。
他的双臂各自抱着一柄伞,将有绘画的伞在好孩子的身上撑开。这样那个孩子一整晚都会做着愉快的梦。
在坏孩子的身上,他会撑开什么画都没有的伞哦。那个孩子不会做梦,会一直沉睡下去。
去世的前一天,拓海君给了我一个紫罗兰色的小瓶。
小瓶是可爱的心形,里面装着细沙般的银色粉末。
——这是Ole-Luk-Oie的睡眠粉。
拓海君注视着我的眼睛,轻声低语。
吃下去的话,所有的痛苦和悲哀,都会像雪一般地消融,也不会再有憎恶、猜疑、妒忌。
就仿佛被神明的臂弯所拥抱一般,纯洁地睡去。
我可以吃掉它,也可以给别人吃。
第二天,拓海君跳进快车道,被上天召唤走了。年仅十九岁。
◇◇◇
雪花黏在我的脸上,融化成不算温暖的水滴。
落在睫毛上的雪,渗入了眼睛,让我的视野变得模糊。
我到达校门的时候,眼前停着一辆出租车。后部的座席的门打开了,有人下来了。
短发,背挺的笔直。
是我熟悉的诚实的眼神——。
芥川……!
为什么是向学校请假的芥川!?现在,他出现在校门口是偶然的吗?还是……
芥川弯下腰,向车内伸出手。好像是在帮助里面的人下车。
咔……
发出微微的响声,铝合金的拐杖撞击着地面。
难道说——
我的呼吸停止了。
雪向冰冷的花瓣一样不停地落下,裙子的裙摆被风吹的不停摇晃。
洁白的肌肤。
纤细的身体。
大大的眼睛。
樱桃色的嘴唇。
「心叶。」
从门的那一侧,向站在门的这一侧的我,发出明快悦耳的呼喊声。
被芥川搀扶着,露出宁静的微笑的,是美羽。 |
初中二年级的冬天。当时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女孩。
为了向那个女孩表达我是如此的喜欢她的心情,我写了一篇小说。
但是,那篇小说却使那个女孩痛苦,把她逼到了绝境。
就在初夏的某一天,那个女孩,在我的面前从屋顶跳了下去。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寂寞地微笑着,如此低语。
那个女孩子现在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在校门相见之后,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店。
在出租车中我的心情翻来覆去,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芥川表情严肃地说「我是来照看朝仓的」,美羽却用明快的口吻说着「好久不见了呢」、「今天我可是按规定拿到了外出许可哦」之类的话。
「井上,红茶可以吗?」
坐在斜前方的座位上的芥川问我。
「啊,嗯……」
看见我点头,芥川把我们要点的东西一并告诉了走过来的女服务生,之后把头转了回来。
美羽也用平和的眼神,一直注视着我。
终于,樱桃色的嘴唇开启了,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不要一直那副吃惊的表情嘛。我可是预告过的吧?等身体好了,下次由我去见心叶呀。虽然可能比预计的要早些。但是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要有精神多了呀。」
从孩提时代就憧憬的,宛如树叶的缝隙间漏过的阳光般耀眼的微笑,在美羽小巧的面庞上扩散开。
我觉得,与美羽再会的这一刻,既是开始的一刻,也是终结的一刻。
虽然从芥川那里一直能听到美羽的近况,实际相见之后,我强烈地感受到,与我所知晓的孩童时代的美羽不同、与在下雪的屋顶上哭泣着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我的憎恶的美羽不同,这是一个成长后的新的美羽。
「叫美羽来的是流人吗?」
「是呀。」
果然——想到这里,呼吸变的困难起来。
之前芥川不满地说过。流人即使现在都还来探病。
「为什么,流人要让美羽见我啊……」
「樱井好像想让心叶再一次开始写小说呢。」
胸口发出了尖锐地疼痛。
美羽的眼神突然变得险恶,表情也僵硬了起来。
「他想让我去说服心叶呢,说是心叶放弃写作是因为发生过我的事情。」
我写的小说,伤害了美羽。
——我根本就不是树喜欢的那个羽鸟一样纯洁美丽的人。
想起在暴雪中痛苦的诉说着的美羽,我的喉咙好像就快裂开了,心脏似乎就要被压碎了。
泣血般的惨叫。表白。
被夺去安眠的,绝望的巡礼者。
我的小说,让美羽的世界,崩溃了。
在批评将自己父母和天野夫妇的死写成小说的叶子小姐的同时,虽然在内容上有着差别,但是我所作所为和她是一样的。
因为自己写的东西,将他人的心给切碎了。
「不要误会。关于心叶用我们两人为原型写小说的事情,我已经不再怨恨了。心叶用井上美羽的笔名,获奖、职业出道的事情——如果我说完全不在意,那是假话……不过心叶想写新的小说的话,没关系哦。只是——」
美羽的眼神又变得险恶起来了。
「按照樱井的意图去做的话,我不喜欢。」
美羽用强调的口吻断言着。
点的饮料被端了上来。
美羽含了一口漂浮着奶油的拿铁咖啡,好像很烫似地皱皱眉,放下了茶杯。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一样地喝着放了冰块的茶杯里的水,然后将这个茶杯也放在了桌子上,又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不会再做樱井流人的棋子了。但是,听一诗说心叶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担心是不是樱井对心叶做了什么。所以我是凭我自己的意志,来见心叶的。虽然樱井说要把心叶带到医院去,不过我对他说,我要自己去见他,用不着你做这种事情。」
干脆地说明之后,美羽又慎重地稍微含了一口变凉了些的拿铁,慢慢地喝了下去。
啊……美羽是猫舌头呢……我竟然在这种时候想起来了。
「……心叶想怎么做呢?」
我无法立刻回答。
「我……已经不想写小说了。」
对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答案,我有些微微颤抖,软弱的样子让人感到丢人。
「是吗……」
美羽的眼神中有些阴霾。
「这样……就好。」
这与叶子小姐对我说的话一样。只是,叶子小姐的话语如同冰一般冷淡,而美羽的话语里蕴含着一丝温暖。
双手端着茶杯,美羽阴沉着脸低语道。
「我也觉得……心叶不要再变回井上美羽比较好。因为,变成井上美羽的话,心叶会受伤的。被大家所瞩目,被别人擅自议论着——被不认识的人所憎恨、咒骂、贬低、被言语所切碎。
当然,会喜欢上美羽的书的读者一定也会有很多吧。还有现在仍在期待美羽的第二部作品的读者——不过啊,心叶。」
美羽用凶险的表情,告诉我。
「读者会背叛作家哦。」
美羽的话语如同箭镞一般插进了我的胸膛,剜着我的肉。
「即使按照想看到读者喜悦的表情的想法去写作,但因为读者尽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而作家的思想却无法传达。读者擅自地憧憬作家,擅自地对作家失望,擅自地憎恶作家。在某一天会突然变得翻脸无情,并且很快将那个作家忘却。然后就去寻找别的作家。」
我拼命忍耐着,如同尖锐的箭镞在体内搅拌般的痛楚。
美羽的话是对的。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也是背叛了名为美羽的作家的读者。
擅自对美羽抱有憧憬,没有意识到美羽倾注在故事的真正想法,向已经无法再写的美羽,不断地要求着下一个故事。
那时,我做着与现在远子学姐正在对我的所做相同的事情。
「为什么不写?」、「呐,写接下来的部分呀」、「我最喜欢美羽的故事了。所以,再让我看更多的吧,写吧美羽!」
天真无邪的、自做主张的、残酷的读者——远子学姐,对我而言,是否算是背叛了的读者呢。
「读者才不会去理会作家的痛苦呢。这种事情,从书的阅读者的立场去看,是无所谓的。就像作家不会去在意读者的个人情况一样……」
一口气说了很多之后,美羽稍微有些寂寞地垂下了眼睛。
「『所谓的作家,就是像要一个人穿越窄门的那样的孤独的职业』……樱井的母亲,在书的后记里这样写道。樱井叶子——你知道吧?《背德之门》的作者。」
从美羽的口中听到叶子小姐的名字和那本书的标题时,我吓了一跳。
美羽依然低垂视线,低语道。
「她的书,我读过很多本……虽然我也写过对心叶的憎恶……但是,那与樱井叶子的小说不同……将如泥浆般,那么黏糊糊、活生生的故事,居然能用那样的冰冷透明的风格写出来……书中出现过名为缘子的女孩子吧。那是……」
美羽闭上了嘴巴。
与远子学姐同名的女孩子在小说中到底怎样了,该不该说出来,即使是美羽也会犹豫吧。
在咬了一阵嘴唇之后,美羽用带着痛苦的声音小声说道。
「樱井叶子一定是真正的作家吧……但是,心叶要和她穿越同一个门的话,会很痛苦吧。像那样舍弃一切,追求唯一的至高的那种严酷的生存方式……」
美羽像安慰我一般地看着我。
「心叶和我不同,原本并不期望成为作家呢……」
美羽轻声说道。
她的表情,多少有些痛苦和哀伤。
我们在咖啡店告别。
美羽由芥川搀扶着,离开了咖啡店。
「我的心情已经已经传达给你了。心叶,想写的话去写就可以了。」
最后美羽表情认真地抛出了这句话。
一直在美羽身边沉默地守护着的芥川,在离去时,用诚实的目光面对着我说。
「……井上,无论多么焦急,人是无法在两条道路上同时前进的。哪条道路对井上来说是最好的道路,现在可以停下脚步,一直考虑到自己可以认同为止就好了。我什么时候都会帮你的。」
「谢谢。」
道谢之后,我目送二人离开。
心情依然阴暗。坐在咖啡店的沙发上,我反刍着美羽说过的话。
——再次变成井上美羽的话,心叶会受伤的。
——读者会背叛作家哦。
背叛的不只是读者。作家也背叛读者。某一天突然,不再写下去了。
读者与作家——两者之间纽带,非常脆弱、纤细、很容易断裂,根本不存在什么确实的联系。
明明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我想起,在文艺部的窄小部室里,在黄昏的金色光芒的包裹之中,将我写的原稿细细撕碎,珍惜地放入口中的远子学姐的身影,喉咙就开始发烫,胸口在震颤。
——唔,好甜~今天的点心,合格!
幸福地微笑着的远子学姐。
每天,为了远子学姐,我写着三主题故事。无论我写了多么难吃的故事,远子学姐都会全部吃光。即便没有言语的交流,我面对着稿纸写着,远子学姐在一旁翻着书页——仅此而已,却不知为何感到温暖、心气平和,感觉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联系着。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吗?
正当此时,从背后的座席传来了声音。
「因为心叶学长会受伤,还是不写为好——美羽还真是够天真的。真是让人失望。」
看到流人从鲜艳的绿色植物后面出现,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虽然一直从手机听到他的声音,但是自从琴吹同学去我家玩的那个星期天起,这是第一次见面。
平时围绕在他身上的那种阳光感、让人无法讨厌的爽朗感都消失了。带着强烈的危险感与让人感到透心凉的、毛骨耸然的威压感,流人坐在了刚才美羽刚才坐过的座位上。
从那里用凶暴的食肉猛兽般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
就像被那眼神钉住了一般,身体无法动弹。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移走视线。
「这样做的话,我可为难了哦。心叶不写的话,会有人受伤……会有人绝望……心叶要抛下这样的读者不管吗?没有天野远子的话,井上美羽就不会存在。明明心叶学长是天野远子的作家。」
「怎么回事……你说『井上美羽就不会存在』……?」
因为口中的唾液太多,我说不清楚话。
流人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样看起来感觉更加凄惨了。
「直接去问当事人本人如何?现在她就在家里。」
看见我在犹豫,流人低声说道。
「快点去比较好哦。现在,说不定她已经被下了毒,就快死了呢。」
◇◇◇
呐,加奈,Ole-Luk-Oie可是有个弟弟的哦。
名字与哥哥相同,也叫Ole-Luk-Oie。无论是对谁,他一生只会去拜访一次。
他穿着有银刺绣的上衣,披着黑色天鹅绒的斗篷,骑着马。然后让我们也骑在马上,给我们讲故事。
故事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个世界上谁都想像不到的,无上美味的故事。
另一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故事。
所有活着的人,都会乘上他的马,听着其中的一个故事,进入永恒的睡眠之中。
加奈。
加奈目标中的至高的故事是Ole-Luk-Oie的两个故事中的哪一个呢?
沉淀在紫罗兰色心形小瓶里的,Ole-Luk-Oie的睡眠粉,我把它放到了带锁的宝石箱里,时常会取出来放在阳光下观赏。
在通透的紫罗兰色玻璃的另一侧,银白色的粉末可爱地沙沙地晃动着。
我心醉神迷地观赏着,把小瓶贴在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上,那种清凉的感觉给我以治愈。
只要拥有这个小瓶,我就可以改变命运。
也一定也能穿越那云霄之上的天国之门了吧?
现在在我掌心中的,这颗心脏,又究竟是谁的东西呢?
我的?那个人的?还是加奈的?
◇◇◇
到达樱井家时,大衣的下面已经大汗淋漓了,头上也被融化的雪给弄湿了。
——远子学姐被下毒,就快死了。
这肯定是谎言。但是,脑海中浮现出天野夫妇和叶子小姐的小说中写的事情,不安感渐渐扩大,仿佛胃就快碎了一般,无法再安坐下去。
平房结构的古旧日式住宅,也是叶子小姐在出道作品中写过的,其父亲将母亲勒死、分尸,之后在尸体旁上吊自尽的事件发生地点的那个家。
感觉就像有谁一直在盯着自己,以前来这里时未曾感觉到的寒气,让我浑身发抖。
即使我不停地按门铃,也没有应答声。这期间,仿佛紧贴在我后背上一般的寒意一直在持续着。
远子学姐不在家吗?如果是出门了倒也算了。但是——万一,就像流人说的那样就快死了的话——
我继续忘我地按着门铃。
果然还是没人出来。
拉了一下入口处的拉门,没有上锁,很容易地就打开了。
「对不起,我是井上!」
也顾不上礼节了,我大声地喊着。
「我进来了!」
脱下鞋,在嘎吱作响的走廊上快步前进。虽然是白天,因为天气不好,房间中很昏暗,让人非常紧张。
就在这时,我听到噗通一声响。
我打开拉门,不顾一切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看见长长的三股辫的女孩子脸朝下倒在榻榻米上。
穿着淡淡的紫罗兰色的睡衣——是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是我!请振作一点!」
当我抱起学姐时,透过薄薄的棉睡衣,可以感到学姐的皮肤烫的让人吃惊。
眼睛紧紧地闭着,好像呼吸很辛苦,似乎现在就要死了!
真的是中了毒吗?是谁下的毒?该怎么办啊!食物中毒的时候,好像大量饮水稀释胃中的残留物就可以了,这样做对远子学姐有效吗?还是,喂她吃药,叫救护车,比较好?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远子学姐的睫毛颤抖着,微微睁开眼睛。
「……心叶。」
「你醒过来啦!被下了什么毒啊!我该怎么办!」
看着在自己头顶上大喊大叫的我,远子学姐很辛苦地呼吸着,小声地说。
「毒?……什么……只是……感冒而已……」
「感冒!?」
我睁大了眼睛。
「是那种一般的感冒吗!?」
「呜呜呜、可不是一般的感冒,是非常严重的感冒……啊!」
居然还特地更正,我真是无语了。
「那么,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在被窝里睡觉啊!是在榻榻米上摔倒了吗?」
「那是因为……门铃,一直在响……响个不停,想去门口看看,因为发烧脚步摇摇晃晃地,被绊住摔倒了嘛……」
因为不知情而狂按门铃的人是我,对远子学姐的话我无言以对。
「对……对不起……」
平时的话学姐肯定会挺起胸脯得意地说「知道就好」,今天只能却耷拉着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哇、远子学姐!」
果然身体非常烫。总之必须先让她回被窝躺下。
我把远子学姐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站了起来,像拖东西一样地搬运着学姐。
巨大的书架上排列着大量的书籍,在挂着淡紫罗兰色的窗帘的榻榻米房间铺着地毯,地毯上铺着被子。直到刚才远子学姐还睡在上面吧。床单很乱,毯子和盖的被子都被推到了一旁。
我让远子学姐睡下,给她盖上了毯子和被子。
我把手放在学姐的额头上,灼热般地烫。
「远子学姐,药呢?」
「刚才吃过了……」
什么药?那药到底是否有效?虽然疑问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浮现,现在我决定不去多想。关于远子学姐的不合常理的事情,这两年我见到的太多了。山羊也好、鹦鹉也好,送去医院,通过吃药、打针都能恢复健康。学姐也是一样。
我去了洗漱间,找到毛巾、向脸盆里倒了些水,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制作好冰水,又回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
将毛巾在脸盆里浸湿,用力拧干,放在学姐的额头上。然后用其它的毛巾,用力的拭去远子学姐面孔和脖颈上的汗水。
汗水不管怎么擦,总是立刻又涌出来。因为放在学姐额头上的毛巾变的非常热,不得不更换了好几次。
我想起,昨天早晨,远子学姐还围巾给我的时候,她触摸我的手就像冰一样的冷。
在那里站了到底有多久啊……
一定是在那种冰冻般的寒冷中,一个人,在等待我的到来吧。
患上感冒,不正是因为这件事吗?
很久以前——我还是一年级的时候,远子学姐和现在一样得了感冒,休息了好几天没有来学校。
那好像是第三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吧。
那之前,远子学姐的样子就有些古怪。倒不是像因为发烧而摇摇晃晃那样的,而是对我的言谈举止……
突然的移开视线,脸蓦然变地通红,「不可以再靠近我了!不要接近我啦!」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态度疏远。
「我做了什么吗?」
「总之,就是不行,因为……」
也不说明具体原因,就像警戒着我一样,把椅子拖到远离我的地方。话虽如此,因为部室窄小,即使离开也远不到哪里去。
「我,还是不再来的比较好?」
「这、这不行!」
「那么,我该怎么做啊」
「全是心叶不好啦!」
「所以说,是什么问题啊?」
「反正就是不行!」
到最后,学姐垂下眉毛一副快哭的表情,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抱着膝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对远子学姐的反抗期刚刚结束,即使远子学姐不来接我,自己也会去文艺部了。
听着看着书的远子学姐说着卖弄学识的话,已经成了我放学后的习惯了。看着学姐在自己的眼前起劲地吃着撕下的书页,也完全不会感到奇怪了。
不仅如此,看着远子学姐屈腿坐在椅子上,高兴地吃着书,总觉得让人放松下来。
像小孩子一样、爱管闲事、多嘴、给周围添麻烦——和这样的学姐一起度过放学后的时光,这也不错,我那时刚刚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就在我和远子学姐刚刚熟悉起来时,以往毫不在意地牵我的手,在我面对稿纸时,从侧面,在脸就要贴在一起的距离上盯着我看,并且催促着「快点快点~肚子饿了~忍不住~了啦」的那个学姐——居然在将点心交给她时,只是指尖稍有接触,她就立刻红着脸把手抽开。仅仅是接近到离她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学姐就像是遇到了妖怪一般睁大着眼睛飞快地逃走。对此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三天。
去部室看了看,远子学姐还是没有来。
我以为过一会儿就会来了,于是等着,结果终于还是没有出现,虽然也不是想见她,觉得很没有意思地回家了。
第二天,心里想着作为昨天让我傻等的代价,我要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结果远子学姐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最近学姐的样子很奇怪。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明明没有担心的理由,我还是担心了——在远子学姐没有露面的第四天的休息时间,我跑到二年级的班级去,偷偷地去查看她的情况。
也不是希望远子学姐能来参加社团活动。只是明明天天都见面的人,突然不来了,要确认一下她是死是活。也说不定她是回妖怪之国去了。这样的话,我也就可以退出文艺部了。
虽说如此,高年级的教室让人感到紧张,很难张口问人,正在走廊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学姐向我搭话了。
「咦?你是远子的学弟吧?远子的话因为感冒从星期一开始就在休息哦。好像是因为下雪天一直在外面站着。昨天打了个电话,好像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想明天或者下周就能来学校了吧。」
感冒?妖怪也会得感冒?
说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在雪地里干什么呢?上周末,市内下了大雪。难道说是那天出门去了!明明连电车都停运了。太冒失了。
我既吃惊又生气——不过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那天,虽然明白远子学姐不会来,放学后还是去了文艺部,考虑着远子学姐的事情,一个人度过了放学后的时光。
第二天的放学后。当我打开部室的门时,远子学姐就像往常一样屈腿坐在椅子上,看着书。
然后看着我的脸微笑着,
「你好,心叶。肚子饿了。写点什么吧~」
撒起娇来。
「呐、我一直请假不在,听说你很寂寞,是真的?」
学姐连着椅子一起探出身体,高兴地盯着我的脸看,问道。
「不是靠近了不行的吗?」
「没关系哦。因为感冒已经完全治好了。不会传染了哦。」
「不是指感冒。我是说……」
「唉?唉?什么事情?比起这些,快点写啦~庆祝学姐病愈,拜托要那种非常~甜蜜的哦!」
远子学姐完全变回原先的厚脸皮、没有防备的远子学姐了。
我非常生气,给大病初愈的远子学姐送上了一份爆辣的三主题故事的大礼。
难道说那时,远子学姐在家里也是这种情况吗?
剧烈地喘息着,多少天一个人吃药、躺在被窝里吗。
流人说不定会照学姐。但是,叶子小姐呢……?
家中冰冷而寂静。大概是雪转雨了吧。紫罗兰色的窗帘的外面,发出微弱的雨声。
远子学姐好像很不舒服。闭着眼睛,喘息着。
我用湿毛巾擦着渗出的汗水,心里十分着急。只能祈望远子学姐能稍微舒服一点就好了。
我听说远子学姐开始在这个古旧的家里生活的时候,刚刚才八岁。
突然之间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那是种怎样的心情啊。
就像流人说的那样,在这个家里远子学姐作为「不存在的孩子」,被叶子小姐一直无视着吗。
想到这里,心就像被拧了一样的痛。
小学的时候,我感冒的话,母亲会温柔地为我测体温,喂我吃药。「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哦」的说着,抚摸着我的头,向我微笑。用小勺子喂我吃弄碎的苹果或者亲手做的果冻。
房间里很温暖,母亲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比平时更加温柔,这些甚至让我很喜欢感冒。
双亲去世之后,肯定没有这样的成年的亲属照顾生病的远子学姐了吧。
我想起,到我家来玩的时候,远子学姐深情地逐一注视着房间里的东西,温柔地说出的话语。
「很好的家庭呢。」
「心叶是在这样的家庭中,被那么温柔的人们围绕着……成长的啊……」
这些话,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仿佛是从心底渗出来般清澈的——温柔微笑。
那种微笑又在我眼中浮现,我的心被勒地无法忍受。
抱着刺痛般的难过心情,我环视着远子学姐的房间。
焦茶色的木制桌子、椅腿有烧焦痕迹的椅子。旧橱柜。巨大的书架摆满了大量的书籍。
日本的古典文学、明治时代、大正时代、近现代、海外的名著、诗集、儿童图书——各种类别、时代的旧书,不是用来食用的,而一定是反复阅读过的吧。
这其中,发现了纪德的《窄门》。
装订古旧的精装书。
从杰罗姆面前离去,向上帝的身边前行的圣女——阿莉莎。
冰冷地伫立在宾馆的大堂之中的作家——樱井叶子。
她写的《背德之门》——为了抵达至高,即使是杀人也在所不辞的火与冰的女人——亚里砂。
三位女性在我的头脑中浮现,突然喉咙干渴起来。
走到书架之前,翻开手中的书的封面,里面用钢笔写着。
『致远子
父亲』
流动般美丽的字体,感觉有些女性化。
这本书是远子学姐的父亲赠送给远子学姐的吗?抽出其它的几册书,翻开封面看了看。
不过,都没有题字。
只是这本书……?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本书上,文阳先生写下了「致远子」的留言呢?
这与叶子小姐和《背德之门》主人公、《窄门》中的阿莉莎的重叠有关系吗。
说起来,《背德之门》中被认为是以文阳先生为原型的阳,对亚里砂说过「你就像追求天上的爱的阿莉莎一样」。
说不定这是文阳先生对叶子小姐实际说过的话。
我继续翻着书页。
在教会中被牧师所说的「你们要进窄门」话语深深打动的杰罗姆,强烈地期望着能与阿莉莎一起穿越那扇门。
「我们两人穿着默示录里记载的白色衣服,相互牵着对方的手,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对于杰罗姆来说,窄门也是通向阿莉莎的大门,他深信他们两人可以一起走在通向神的道路之上。
文阳先生对叶子小姐又是怎么看的呢?
像《背德之门》里的亚里砂和阳一样,作为有相同目标的同志,被强烈的羁绊连接在一起吗。
佐佐木先生说过,叶子小姐称呼自己与文阳先生的关系为「白色的婚姻」。
还说过,叶子小姐对妻子结衣夫人可能有对抗意识……为此还在休息日,故意把文阳先生给叫出来……
对此与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结衣夫人是怎么想的呢。
翻着书页的手指停止了。
书的中间,夹着照片。
似乎是在动物园拍的照片。知性的温柔面庞的男性,抱着三股辫的女孩子,微笑着。女孩子似乎也很开心。在旁边留着的微带波浪的光亮长发的,小个子、可爱的、飘逸柔和的女性在幸福地笑着。
是文阳先生与结衣夫人——那个孩子肯定是远子学姐。结衣夫人的微笑与远子学姐一模一样。
文阳先生的那种清澈的眼神,与远子学姐偶尔露出知性表情时的那种清爽眼神很相似。
看着这非常和睦、幸福的一家的样子,我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
身后远子学姐在痛苦地喘息着。
合上书,把书放回书架,更换了放在学姐额头上的毛巾,又为学姐擦了汗。脸盆里的冰已经完全融解,化成了水。
除了寂静的雨声与远子学姐的呼吸声,听不到其它任何声音。
时间感变得淡薄。
不过差不多该是傍晚时分了。
这个家里的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流人看样子说不定是不会回来了。甚至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观察着我的情况。
佐佐木先生说过,叶子小姐好像在其它地方有工作场所,说不定正在那里写作。
叶子小姐平时是几点回家呢?还是说,几天才会回一次家呢。
打开手机,发现琴吹同学发过来的短信。
为什么要突然早退?身体不舒服吗?亲戚的病情又恶化了吗?琴吹同学在替我担心。因为感觉到我的行为中的不自然感,明明很想问清楚却很犹豫的琴吹同学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那种样子跑出教室,被人觉得可疑也是没有办法的。
胃就像被拧了一般的痛。
因为做了对不起琴吹同学的事情而产生的罪恶感使我感到刺痛。
『对不起,请不要担心。』
我只写了这么多,发了出去。
想到这是第几次的「对不起」了,我的心越发愧疚。明明我很清楚,对琴吹同学说请不要担心这种话是没有用的。
也给母亲发了短信,说可能会回家迟些,就不必为我准备晚饭了。
关上手机的时候,感觉胃中囤积了又黑又沉的东西。
那之后,我继续为远子学姐更换额头上的毛巾,为她擦拭汗水——
远子学姐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烧还没有退,很痛苦吧。轻微地喘息着,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心叶,现在,几点?」
「四点左右吧。」
「骗人……外面天都黑了。」
「几点都无所谓吧。要吃药吗?放在哪里了?」
「被子的下面。」
「被子?」
微微掀开被子的一角,发现了银色包装的感冒药。
「我去倒水。在吃药前先吃点东西吧……咦?」
垫在地面上的被子的下面,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简装本。
抽出来看了一下标题,果然是暑假时在麻贵学姐的别墅时买的《奥特海德尔堡》。这本书就像是德国版的《罗马假日(RomaHoliday)》,是皇太子与旅店的女儿间的伤感恋爱故事——学姐曾用陶醉的表情对我说过。
还留着啊……
明明其它的两册——《托尼奥·克勒格尔》和《水妖记》里面的书页已经早早消失了。
我翻开《奥特海德尔堡》,发现有反复阅读的痕迹,大约全书的1/3的书页,已经被撕掉了。
「远子学姐,晚饭吃这个可以吗?」
正当我打算撕下书页的时候,远子学姐——
「不行!」
拼命地叫住我。
「这本书,不行!」
学姐面朝着我,眼睛湿润地低语着,这使我心跳了一下。
「为什么?」
「吃了的话……就没有了……就只剩下《奥特海德尔堡》了,就只剩下这本了……所以,不能吃……」
声音变得嘶哑。
远子学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我手里夺过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大概是因为突然的运动,身体又摇晃了起来。
我急忙扶着远子学姐,让她在被窝里睡下。
紧紧地抱着《奥特海德尔堡》,远子学姐蜷起了身子。
「……」
学姐那幼儿般的姿态,使我心痛。
「那么,哪本书好呢?或者还是我做点普通的食物吧?白粥之类的,我还是可以做的。」
远子学姐一定是因为发烧而意识朦胧了吧。
怀里依然紧紧地抱着书,抬头向上看着我,皱着脸,用哭泣般的声音低语着。
「妈妈的……」
「唉?」
「想吃,妈妈做的……」
仿佛年幼的孩子一般。
语气软弱、眼睛湿润。
仿佛是说出了心中一直在祈求的事情,声音颤抖。
——母亲和我一样是文学少女。
——总是为我和父亲写出美味的食物来。
在照片上看到的幸福的家庭。
年幼的女孩子和温柔的父亲、母亲。
想起学姐曾经高兴地说过,爸爸和我都非常喜欢母亲写的食物,我的胸口就像被充满了一般,快要裂开了。
即使是在母亲去世之后,远子学姐还是不断地想念着母亲写的食物吧。祈望着能再吃到母亲写的食物吧。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明明学姐本人应该是最清楚的……
远子学姐紧皱着眉头,越发地显出要哭的样子,用书隐藏着面孔,低着头,咬着嘴唇,颤抖着。
「……心叶,今天,为什么来了。」
语气就像是在责备我。
「这是因为……」
「围巾……明明已经还给你了……明明已经说过告别了……我也想过《奥特海德尔堡》必须要……全部吃掉。结果……为什么……你会在我的房间里……」
「……」
「心叶,欺负人……!」
远子学姐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我想不出来。
就像胸口被摩擦着一般,我感受着轧轧般的疼痛,说不出话来。
于是我打开书包,取出数学笔记本。在空白的页面上,用HB自动铅笔,开始写着小小的故事。
「学校的午餐」、「点心」、「母亲」——。
回想着从远子学姐那里听过的她母亲的事情——回想着在照片上见到的三股辫的小女孩和她身边可爱的女性——回想着她们二人幸福的笑容,我编织着文字。
写满一页后又写下一页,下一页写满后又继续写下面的一页。
就这样我在远子学姐的身旁念着刚写好的两页半的故事。
就像夏天时,远子学姐在我的身边念着百合的日记时一样。
就像在入睡前,母亲给孩子阅读故事一样——
刚成为小学生的一个女孩对学校的午餐很头疼。即使大家都吃完了,自己一个人还是盯着碟子发呆。
被老师训斥,被同学开玩笑,女孩向母亲哭诉着「不想去学校了」。
母亲温柔地对女孩子说。
真的不能吃吗?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忍耐着吃吃看吧。这样做的话,作为奖励,妈妈会给你做美味的点心的。
第二天,女孩将炖菜中的胡萝卜放了点点到嘴里,屏住气吞了下去。
向母亲汇报之后,母亲温柔地拥抱着女孩,亲手为她做了甜蜜的点心。
第二天,第二天以后的日子,女孩一点一点地变得可以吃学校的午餐了。
每次,母亲都会拥抱着女孩,温柔地说『真了不起,你努力了啊』,然后为女孩做点心。
就这样女孩终于可以一点不剩地将学校的午餐吃完,微笑着说,『我吃好了』。
女孩心里想着,要早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今天的点心,一定是到现在为止味道最美味的吧。
「……」
远子学姐依然背对着我,看样子因该是在倾听我的故事。
我用宁静的声音……一句一句慢慢地念着自己写的笨拙的故事。
希望这个故事能够传递到远子学姐的心里,能够让学姐母亲的饭的味道在学姐心中复苏,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希望这种味道能传递到远子学姐的心里、舌尖上。
包含着这种愿望。
即使念完了最后的一句,远子学姐也没有转过身来。
我从笔记本的边缘细细地撕下一小片,将手伸到远子学姐的嘴边。
「不转过头来也没有关系,请吃吧。」
「……」
在就像呼吸停止了一般的沉默之后,学姐柔软的嘴唇触碰到了我的指尖。
喀嚓咔嚓的……咀嚼纸张的轻微声音……
远子学姐转身仰面朝天。软弱的表情,哭哭啼啼的……
「……还要。」
低语着。
「好的。」
我微笑着点着头,从笔记本的边缘撕下纸片,送入远子学姐的口中。
就像被母亲喂食的小鸟,远子学姐从我的指尖吃着故事的碎片。
学姐的嘴唇、舌头,不时地接触到我的指尖。
这时我的指尖会突然发起热来。
手指被学姐牙齿咬到,「请不要咬」我提醒学姐。
学姐害羞地「……对不起」道着歉。
那之后,学姐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接着纸片,用湿润的眼神望着我,不停地咀嚼着。
我将最后的一片碎片塞进学姐张开的嘴唇,远子学姐将纸片完全吞下之后,表情变的寂寞起来。
「……要吃药吗?我去倒水。」
「……心叶。」
远子学姐叫住了起身要去厨房倒水的我。
我回头看去,学姐表情伤感地低语着。
「我吃好了。非常的……甜蜜、美味呢……」
我微笑着说。
「太好了。」
抬起头的远子学姐,果然还是用快哭出来的眼神凝视着我。
那晚,我在远子学姐的身旁,一直陪到了天亮。
向母亲发了我会在流人家里过夜的短信。虽然母亲回信说「不会给人家添麻烦吗?我想向人家打个招呼,告诉我那边的联系方式吧」,不过我并没有回信。
也许是药起效了,远子学姐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我从书架上取出《窄门》,一直阅读着。
「我希望你至少能够记得,我无上地爱着你的事情……」
「我期待着,你的孩子,将你所喜欢的这个小十字架,作为我的纪念挂在脖子上的那天的到来。在不知道是来自谁的礼物的情况下……」
「可以用我的名字……为那个孩子命名吗……」
阿莉莎希望杰罗姆能收下二人回忆的物品——紫水晶十字架。
并且说希望将那个十字架交给杰罗姆结婚后生下的女孩。希望给那个女孩起名为阿莉莎。
仿佛是在称颂天使般的纯洁。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会与其它女性结婚生子啊,杰罗姆很生气,拥抱着阿莉莎,恳请她改变想法。
但是阿莉莎将悲痛隐藏在心里,一副冷静的表情断言到。
「啊啊、就不要再回想那些过去的往事了吧。」
「已经翻过了新的一页了。」
「告别了,我深爱的朋友们。今后那——『更美好的东西(somebetterthing)』【译注:出自——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11章】就要开始了。」
阿莉莎所相信的比爱情更佳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得到阿莉莎的名字的朱丽叶的女儿,那之后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呢……
◇◇◇
想到可能是和加奈在一起,我很犹豫是否要给文阳打电话。
睡不着觉,坐在床上,正在把拓海君给我的紫罗兰色小瓶放在手掌上仔细观看的时候,在隔壁孩子的房间睡觉的远子,揉着眼睛进来了。
「妈妈……晚饭.」
「还没有到晚饭的时间呢。回床上去吧。」
「嗯……妈妈,这是什么?」
发现远子正在看着紫罗兰色的小瓶,我吓了一跳。
「这是Ole-Luk-Oie的睡眠粉哦。不过不是哥哥的,而是弟弟的。
Ole叔叔的故事,远子也知道吧?弟弟是骑马而来的死神。所以,这些粉末只要碰到一点点,就会被带上马,被带去睡眠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哦。所以远子千万不能碰哦。」
我慌慌忙忙地拉开想去触摸心形小瓶的远子的手。
因为远子好像睡迷糊了,到了明天就会忘记这个小瓶的事情了吧。
我把远子带回床去,在她的脸颊和眼皮上吻了一下,远子就这样很快地睡着了。
远子的身旁,流君也正呼呼地睡着。
两个人就像天使一样。
能有远子在,真的是太好了。我是多么的幸福啊。
宝石箱的钥匙就藏在柜橱的最上层吧。
放在那里的话,以孩子们的身高是够不着的。 |
第二天。
当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屋中时,远子学姐睁开了眼睛。
「还是有点热呢。我已经写好了早晨用的短篇故事,吃完故事后再吃药,然后请安心静养吧.」
我一边把手放在学姐的额头上确认发烧的情况,一边说着。远子学姐的脸微微地红了。
「……心叶,昨天,住在这里了?」
「总不能丢下病人一个人吧」
虽然远子学姐好像想说些什么,很难得地似乎在挑选着该说什么话,低垂着眼睛,一会闭紧嘴唇一会又半张着口,过了一会低声说道。
「……谢谢。」
「事、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干嘛……那个,如果身体能动的话还是把衣服换了比较好哦。因为流了很多汗……」
「嗯……就这么办。」
学姐表情害羞地答应着,坐立不安地站起来,从橱柜中取出替换的衣物,抱紧在胸前,脚步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房间。
「没事儿吧?」
当我想伸手扶住学姐的时候,
「没事儿。」
学姐依然红着脸低着头。
过后,换好了水蓝色的新睡衣,将头发整齐地重新编好的远子学姐回来了。在被子上做起上半身,用自己的手指撕着吃我写的早饭。
「……美味……温暖……温柔……就像卷心菜和培根和蘑菇做的汤一样呢……」
学姐微微地笑着,喃喃低语。
「昨天你写的故事也是像用牛奶煮透的粥一样,非常甜蜜……美味……就好我母亲的味道一样。」
——想吃,妈妈做的……
我胸中阵阵作痛。
昨天用快哭的表情诉说出的事情,远子学姐自己是否还记得呢……
学姐平和的眼神中带着伤感。
远子学姐非常珍惜地一点一点地吃着我的故事,同时用让人心生怜爱的声音低语着。
「……母亲做的食物,甜蜜又温暖,即使自己有伤心的事情,吃了母亲做的食物,就会忘记那些……仿佛就像是施过了魔法一般……母亲经常对我说,她想写出『吗哪』般的故事……」
「吗哪……?」
「那是圣经中,在关于摩西的故事中出现的食物哦。饥肠辘辘、在荒野徘徊的子民的头上,神降下了雪白的吗哪。据说,像霜一样薄,如蜜一般甜……在抵达与神约定的地方迦南之前,神没有停止过降下吗哪哦。」
清澈的瞳孔里蕴含着柔和的光芒。
仿佛学姐的眼底正浮现着那种光景一般……
在荒凉的大地上,如倾盆大雨般降下的上天的食粮。
无限扩展延伸的,纯净、温暖的神的慈爱。
「就像使空腹得以满足般的,吗哪般的故事……总有一天写出这样的故事……是母亲的梦想。」
我听说过远子学姐的母亲曾经以作家为志愿。
她是不是曾用温柔的声音对年幼的女儿反复提起过。
——总有一天,想写吗哪般的故事。
幸福地叙述着的远子学姐,突然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吗哪般的故事已经不会有人去写了……学姐是想起了这一点吧。
「我吃好了。」
学姐安静地低语道。
「药也要吃哦。」
「嗯。」
「再睡一会儿比较好。」
「心叶呢……?」
远子学姐不安地望着我。
「在远子学姐醒来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学校怎么办?」
「请假,刚才我和老师联系过了。」
「……心叶,昨天没有睡吧?」
「不想睡。比起我的事情来,学姐应该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还有目标中的大学的考试吧。」
远子学姐的眼神有些犹豫,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壁橱里有被子……想睡的话就用吧。还有,厨房里的东西自己拿了吃吧。」
轻声低语之后,学姐又入睡了。
说起来,从昨天起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因为完全不感到饥饿,所以忘记了。虽然对乱翻别人家的厨房这种事情我心存抵抗,但是实际到了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彻底的空空荡荡。
小托盘里仅剩的一只鸡蛋,不知道放了多久。除此之外就只有奶酪、salami香肠、蛋黄酱、矿泉和罐装啤酒了。
就算远子学姐是吃书的,流人与叶子小姐,到底过着怎样的饮食生活啊!
忽然,我看到地板上放着的纸箱里放着大量的杯面、炒面方便面和一次性筷子。
我从里面拿了一个味噌口味的方便面,烧好开水,泡了吃掉。
肚子吃饱之后,一股睡意涌上大脑。强忍着沉重的眼皮,回到远子学姐的房间,远子学姐依然闭着眼睛,吃了一半的《奥特海德尔堡》紧紧地握在手里。
不知为何鼻孔发酸。
远子学姐似乎是因为寒冷而在发抖。我跪下来,将学姐伸出被子的纤细臂膀,连书一起轻轻放回被子中去。
再盖一条毛毯说不定会比较好……
想到这里,我正想打开壁橱,突然间后背莫名地一阵发凉。
我想起叶子小姐的小说中的一个场景。
在夫妇的葬礼之后,亚理砂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公寓,打开壁橱之后,发现那里是已经腐烂的婴儿的尸体……
我在想什么呢!
那只是虚构罢了。远子学姐还活着,现在不正在我的身后睡觉吗!
但是,仿佛被冰冷的空气包围着一般的恶寒却没有停止,喉咙干渴,伸出去的手也在壁橱的拉门之前痉挛着。
仿佛在褪色的薄薄的拉门的另一侧,潜伏着不可以去看的恐怖的东西,一旦打开拉门,就会被袭击一般……
在那仿佛泥浆般粘稠的黑暗之中,仿佛伸出了洁白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想把我拖进去一样……
——振作一点,怎么能面对妄想而胆怯!
我屏住气息,双目凝神,打开了壁橱。
冰冷的空气从里倾泻而出,我的心脏顿时收缩,瞬间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壁橱的上层叠放着毛毯和被子,旁边和下层也被箱子和书堆的满满的。
非常普通的壁橱。
但是,仿佛胸中被沙沙地抚摸着的那种感觉还是没有消失,我打算只拿出毛毯,尽可能快地关上了拉门。
但是毛毯的一角被旁边的东西给夹住了,抽出毛毯时,旁边的东西倒了下来。
「哇!」
虽然我慌慌忙忙地用手撑住,但是最上面的箱子没能扶住,箱子里面的东西散落在了榻榻米之上。
我急忙向后望去,远子学姐似乎没有注意到,依然在沉睡着。
我叹着气把毛毯放在榻榻米上,开始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可能是孩提时代的远子学姐所画的父母的画像,动物形状的橡皮,紫罗兰色的玻璃弹珠,从医院寄来的祝贺生日的音乐电报卡片等等散落在地上,这些都是充满了回忆的物品吧。
也有相册。
因为落在地上时已经是打开的状态了,正当我打算捡起来合上时,穿着水手服的三股辫的女孩子映入我的眼帘。
大约……是初中生吧。水手服上斜挎着水壶,双手提着很多土特产店的袋子的女孩,在被森林环绕的美术馆门前幸福地笑着。耳朵的上面别着紫罗兰花形状的发饰。
结衣夫人?
在她的旁边,站着纤细身材的少女。胸口挂着蓝色的玻璃挂坠,黑色的头发整齐地垂在肩膀的上方,像人偶般冰冷的瞳孔——
这,难道说是叶子小姐……!
翻开其它页面。
几乎被两位少女的照片填满了。
古旧的校舍、足球场的球门、单杠、樱花树、体育馆。水手服、体操服、运动衫姿态的少女们,存在于这种司空见惯的风景之中。三股辫的少女无论在哪张照片之中都幸福地无法抑制地微笑着,与此相对,另一位少女的表情多数时候是僵硬和冰冷的。
但是三股辫的少女,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用自己的手臂挽着朋友的手臂,面孔上浮现出宛如鲜花绽放般的笑容。
我就这样翻看着相册。
照片中渐渐成长的两个人,穿着不同的校服。
三股辫的少女穿着运动上衣、格子花纹褶裥裙与短袜。眼神冰冷的少女穿着无钮短上衣配灰白色连衣裙,外加紧身袜裤。
似乎两人进入了不同的高中之后也经常见面。
三股辫的少女的表情依然明朗,旁边的少女的表情依然阴暗、冷淡。
再翻下去,背景变成了大学校园、可能是社团的部室的窄小房间,在那里有变成了大学生的两个人。
果然到了这个年纪,发型不再是三股辫了,带着微微波浪的长发披在肩上,但是少女的笑容并没有变。她身旁的少女,出落的越发美丽,瞳孔里蕴含着与少女时代相同的冷漠。
最后一页是穿着纯白的婚纱的结衣夫人将婚礼的花束交给穿着蓝色晚礼服的叶子小姐的照片。
叶子小姐一丝笑容也没有,面无表情。品蓝色是叶子小姐中意的颜色吗。派对的时候,她也穿着这种颜色的晚礼服……
——叶子小姐和远子的母亲结衣夫人是亲密的朋友啊。
佐佐木先生的话语,与他当时似乎在犹豫一般的痛苦表情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两个人真的是好朋友吗……
的确,结衣夫人总是在叶子小姐的身边——不过,总让人感到不协调感。这一定是因为这些照片中没有一张是叶子小姐在笑的照片……
正当打算合上相册时,我注意到相册最后一页与相册的外壳之间有些薄纸页,在这些薄纸页里似乎夹着一些什么东西。
印有行间隔线的几张纸,似乎是便笺纸。
我无心地看了一眼,大吃一惊。
『你想着,要是我死就好了,对吧?』
什么——这是……!
我摒住呼吸盯着这些由工整、美丽的字体写出的活生生的言语。其它如同箭矢般尖锐的言语也罗列在一起。
『我职业出道的时候,你责问过我很久吧。说什么,我利用了你去接近他。我用肉体去诱惑他,让他读我的小说。背着你写小说,这是背叛,等等。
那种丑陋的姿态就是你的本性啊。
但是,在他的面前,你希望被看成是好女孩,居然装作关心我的样子,真是个卑鄙的人。那本书出版后,你竟然说是不是会伤害到我,你还真会说啊。明明心里是妒忌、不甘心地要死,无论如何都想把我除掉。』
我的喉咙干渴,额头渗出了冷汗。
这是——叶子小姐寄给结衣夫人的信件吗?但是,这个内容根本不像是给好朋友的。
『你总是将故事改写成对你自己方便的样子。
从初中时起,一直是这样。即使我觉得麻烦,你也喋喋不休地缠着我,向周围的人宣扬我们是好朋友。
然后实际上,你只不过是沉浸在,只有自己才会对总是孤独一人的我亲切地说话的这种优越感之中。
高中的时候,我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明没有叫你,却跑到火葬场来。在抱着我哭泣的时候,你嘴角边那种忍不住高兴的微笑,你以为我没有发觉吗?
那个时候,你也在为能够为不幸的好朋友增添勇气的自己而陶醉吧。
现在也是一样哦。
装作圣母般的温柔,却害怕丈夫是不是会被我给夺走,暗中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我,故意往工作地点打电话,利用孩子做工具,打算把他留在家里。你这种拼命的样子真是让人笑死了。
『我是他的作家。』
『文阳对我说过,希望我做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作家。』
『虽然不能像加奈那样出书,但是我很满足啊!』
就像是在向我炫耀幸福一样,虽然你不停的说着,不停的给我寄带有全家照片的明信片,你也差不多给我正视现实吧。
才能之类的,你可没有啊。
你写的那些故事,就像Ole-Luk-Oie将有绘画的伞撑在孩子们的身上时,让他们做的梦一样。没有实际体验的、暧昧的故事,无法留在印象中,到了天明就会立刻消失。
他也明白这些,所以不让你职业出道啊。
天野文阳的作家,不是你而是我——这一点谁都明白吧?他也在我的面前『吃饭』哦。并不是只有你是特别的。他的作家是我啊。
你成为不了什么作家。你的小说只是无聊的梦中故事啊。
你说过你有毒药吧。
『服毒之后,文阳会怎么样?会死吗?』
你把毒药藏在什么地方,我早就看穿了。因为你总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杀死他之后,还想杀死我?微笑着在我的食物中下毒?
但是这是白费心机。我不会死的,我会活下去。我可没有傻到会被你杀死的那种地步。
伤害了我和他的『至高』的你,还有你的女儿,我绝对不会原谅的。』
在我读完的时候,身体还有手指,都彻底变得冰冷了。
脑袋阵阵作痛,目光无法从文字上移开。在文字的最后签下的日期是,天野夫妇去世的前三天。
叶子小姐向结衣夫人写指责的信件、结衣夫人用妒忌的目光看着叶子小姐的事情都给我带来了如同胸口被刺般的震惊。但是比起这些冲击更加巨大的是,叶子小姐写道,结衣夫人拥有毒药的事情。
《背德之门》中,在食物中下毒的是亚里砂。
但是如果实际上拥有毒药的是结衣夫人的话——
就像信件里写的一样,叶子小姐找出了毒药,反过来将结衣夫人杀害了吗?不——说不定,结衣夫人她——
「服毒之后,文阳会怎么样?会死吗?」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鲜活地浮现了出来。我后背发抖,呼吸越发困难了起来。
叶子小姐下毒的证据,警方并没能发现。叶子小姐没有下毒。这样的话,下毒的会不会是结衣夫人。
如果说,隐藏毒药的地方被叶子小姐发现,结衣夫人被逼入绝境,在自己和丈夫的食物里下毒的话……
如果说,与其将丈夫交给叶子小姐,结衣夫人选择了与丈夫一起离开人世的话……
在照片中微笑的结衣夫人,很难看出是这样的人。看上去是一位稳重、可爱、温柔的女性。
但是,如果像这封信里写的那样,结衣夫人其实对叶子小姐抱有着阴暗的情感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手不住的颤抖。
将信件放回相册,把箱子放到壁橱的深处。即使在关上拉门之后,寒意还是无法抑制。
将毛毯给远子学姐盖上,我蜷起身体蹲在了房间的一角,用大衣盖住头,紧紧地闭上眼睛。
希望能将刚才看到的信件内容能全部忘掉。
明明直到刚才还困的不得了,现在却心跳不已,脑子热的就快要麻痹了,完全睡不着!
下毒的是结衣夫人吗?
我往旁边看了看,远子学姐依旧安静地睡着。
——到底是为了什么,远子学姐要留下那样的信件啊……
黑暗,沉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喉咙很痛苦。不要考虑多余的事情。现在要睡觉——!
就像在咏唱避邪的咒文一样,我不停地重复叨念着。
睡觉、睡觉——!我终于颤抖着睡着了。
一定是太疲劳了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明明睡前我的身上只披着大衣,现在却被被子包裹着。是远子学姐替我盖的吧。
我扭过身去,向远子学姐睡觉的地方望去,学姐坐起了上半身,双膝在被子底下弯曲着,正在阅读《奥特海德尔堡》。
注意到我已经醒了,学姐温柔、平和地看着我微笑。
「谢谢,心叶。我好很多了呢。」
学姐的表情与照片中的结衣夫人的笑容相重叠,我的血液仿佛都要冻僵了。
隐藏住心中的恐怖,我站了起来,将手放在远子学姐的额头上。
「还有些烫,必须安心静养。」
我本以为睡醒了就会忘记。但是,根本不行。那样的信件,我根本就无法忘记。
远子学姐又用和结衣夫人一模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心叶真是的,就像母亲一样呢。」
我吃了一惊,用干渴嘶哑的声音问道。
「远子学姐的母亲和……流人的母亲,是朋友……吧?」
远子学姐表情喜悦地点着头。
「嗯。初中二年级时,分在了同一个班级,渐渐地两人之间有了对话。关于叶子阿姨的事情,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很多。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母亲总是停不下来。母亲说她非常为叶子阿姨感到骄傲,非常喜欢叶子阿姨呢。」
在我的胸中,黑色的漩涡在扩张。
结衣夫人对叶子小姐的事情真的是「非常喜欢」吗?她的真实想法不是这样的吧?
远子学姐笑容清澈地继续说着。
「我也非常喜欢叶子阿姨。虽然阿姨看起来很冷淡,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啊。让我住在这个家里。真的是好人啊。」
学姐微笑着,口中不断重复着「好人啊」,看起来就好像是强行让自己觉得是这样一般。
漆黑的黑暗,不断旋转着逐渐扩大。
「……告诉叶子小姐,你发烧卧床的事情不好吗?」
远子学姐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通知了的话,阿姨一定会非常担心的。不可以让阿姨担心、伤心难过。因为阿姨不会把她的想法说出来……所以,我在阿姨的面前总是保持着笑容啊。」
这样的做法不能算是正确的吧。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家里,连感冒的事情都不能谈起,真的很奇怪。
这些话已经到了我的嘴边。
但是远子学姐的表情也好、声音也好,晴朗得一丝阴霾也没有,我只好闭嘴。
这时,远子学姐突然表情变得哀伤起来,一句一句地嘟囔着。
「……要是母亲还活着……可以写故事的话……那就好了……那样的话……」
正当我想追问学姐的时候,学姐已经在明朗的微笑了。
「心叶,我肚子饿了。吃点什么吧!」
那之后,我吃了炒面方便面。远子学姐吃了国木田独歩的短篇集。
「《少年的悲哀》——这个短篇,我最喜欢了。故事讲述者的男性,在少年时代与一个不幸的女性之间经历了非常短暂的谈话,然后告别——虽然是仅此而已的小故事……就像漂浮着文蛤与鸭儿芹的清汤一样……清澈……伤感……有着夜晚的海潮的气息……」
我想起,自己曾经和远子学姐一起读过独歩的短篇小说,心中变的十分伤感。
「这个故事,最初的部分非常美丽啊。
『如果少年的喜悦是诗的话,那么少年的悲哀也是诗』——这句话。」
远子学姐就像那时一样,微笑着问我『很棒吧?』
「……是啊。」
我现在所感觉到的,胸口就要涨裂般的疼痛是少年的悲哀吗?变成大人以后,是否会淡薄褪去呢?
或者说,我的血会一直淌下去吗……就像叶子小姐的信件那样,即便成为了大人,依然憎恨着谁、咒骂着谁吗?
吃完了迟到的午饭之后。
「我已经没事了。心叶,回家去吧。」
远子学姐对我温柔地说。于是我决定回去了。
「就不用送我了。请好好躺着。」
「只是送到门口的话没关系哦。而且我必须把门锁上呢。」
「我来的时候并没有锁啊。」
「咦……奇怪了呢。」
我和学姐就像往日一样说笑着,但是我的胸口被无法抑制般地狠狠压轧着,伤感涌上心头。
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啊……
已经,不会再次相见了吧……
我蹲在门口,慢慢地系上鞋带,这时拉门被打开了,身穿鲜艳的蓝色大衣的女性走了进来。
我一下子摒住了呼吸。
对方也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个人写了那部小说。给朋友夫妇下毒,将他们的女儿掐死的——
夹在相册中的那封信件、流人说过的话、远子学姐的言语逐一浮现在心里,沸腾般的愤怒涌了上来——我不由自主地瞪着她。
打破紧张空气的是远子学姐的声音。
学姐用喜悦得不得了的耀眼笑容迎接着叶子小姐。
「心叶是来看望我的。虽然我只有一点点感冒,不过完全没事儿。阿姨工作结束了?啊,出版社寄来的包裹到了。我放在起居室里了,请去看一下。还有,阿姨——」
叶子小姐如同寒冰般面无表情,脱下鞋跟纤细的高跟鞋进入家中,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毫不停留地从不停地说着话的远子学姐身旁通过,打开拉门在房间中消失了。
啪地一声关上了拉门。
远子学姐依然在笑着。
「因为阿姨一直忙于工作无法回家,看起来她好像很疲劳。请不要在意啊,心叶。」
我心脏彻骨冰凉地看着这样的远子学姐。
「昨天和今天照顾生病的我,真的是非常感谢。再见了,心叶。」
「……多保重。」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离开了大门。
为什么,远子学姐必须那样的笑啊!
外面刮着寒冷的风。
在日落后变得昏暗的院子里我向着院门走去,我强忍着无处可以发泄的愤怒。
学姐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一直被无视吗?
那么为什么还能说得出,阿姨是「温柔的人」这样的话啊!
明明是如此让人气愤、无法忍耐,对远子学姐、对叶子小姐,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是,只能,转过身去,离开她们两个居住的家——
因为,我没有那样的资格。
远子学姐的心情也好,叶子小姐的心情也好,我都无法理解……
连作为作家生存下去都办不到的我……
胸口痛得好像裂开了一样。
——当我注意到,流人就站在门口旁边的柿子树前,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
「见到叶子小姐了?」
他发问的声音很低沉。
凶险僵硬的面孔上,只有眼睛在放射着尖锐的光芒。
「一直都是……那样啊,那两个人。远子姐来搭话,叶子小姐就无视……
从远子姐到我家起……一直就是这样。在旁边看着的我,都受不了啊……」
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之后,他继续说道。
「和家里人一起生活的时候的远子姐,一有点事情,就会哭。从学校哭着回家,被结衣阿姨安慰。虽然在我的面前鼓着脸颊说『我才没有哭呢』。但是眼睛红红的,早露馅了。
大概是因为想象力太丰富了,远子姐非常怕生人,有不认识的客人来时就会害怕地躲起来……最讨厌幽灵呀、恐怖故事之类的……但是,自从到了我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远子姐因为悲伤哭泣过,变的与谁都能积极的谈话了。明明很害怕发生过分尸杀人事件的这个家,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而且,在叶子小姐的面前总是微笑着。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流人的眼睛里、声音里,渗出了火一般的愤怒与痛苦。
「远子姐想成为结衣阿姨啊!」
成为结衣夫人!
与远子学姐一模一样的微笑,在我脑海里复苏。
远子学姐微笑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去世了的母亲的身影吗?
为了让内心不屈服,所以努力地装出明朗的样子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无论打算多么接近阿姨,对于远子姐来说,只有一件事情是办不到的。」
流人盯着我。
「就是写出结衣阿姨的故事啊。
只有这一点——不是阿姨本人是办不到的。」
我被穿刺般的眼神注视着,背后发凉。
什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曾经应该——是不可能的。」
流人斩钉截铁般地宣告着。
「但是,发现了心叶学长。拥有完成阿姨未能写出来的故事的可能性的你——」
叶子小姐对我说过「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写小说的人」,远子学姐也对我说过,她母亲总是对她说「想写吗哪般的故事」。想起学姐用快哭的表情对我说「想吃妈妈做的食物」,我的大脑宛如沸腾一般,身体不停的颤抖。
远子学姐希望我写的是,应该是由她母亲写的小说吗!学姐祈愿着,希望我能去写吗!
「心叶学长能写的话,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得救……我也好,远子姐也好……都是这样想的啊!」
我呻吟着。
「这办不到啊!因为我不是远子学姐的母亲——我和她是不同的人!即使被如此期待着,也什么都办不到!」
「但是,这样下去,等着我们的只有毁灭!」
流人的面孔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沉表情。
「我……明白啊。
大家心里都背负着炸弹,在极限上走着钢丝。和九年前完全相同……就像那时一样,没有人消失的话,就无法收场了……」
黑暗的浓度在不断增加,从头顶压了下来。在微弱的月光的照耀下,流人浮现出凶险的笑容。
「我什么都明白啊……
因为——我是须和拓海的转世。」
「!」
怎么了,流人……样子看上去有些不正常。
「知道吗?须和拓海?游手好闲、喜欢女人,是我的父亲。虽然在我还在叶子小姐的肚子里的时候,就跳进了快车道,死掉了。
——我就是他的转世啊。」
声音低沉而恐怖。
「这种无稽之谈——」
「你以为不会有?但是我有前世的记忆。叶子小姐表情冰冷地拒绝我的事情,跳到汽车面前的那一瞬间的事情,叶子小姐没有来医院的事情,交给结衣姐毒药的事情,全部都还记得。」
颤栗感贯穿了我的后背。
他说他给了毒药!?
「对,我把装在紫罗兰色的心形小瓶中的毒药,交给了结衣姐。因为结衣姐总是对我很温柔,我真的是非常喜欢她。她痛苦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了啊。希望她能安乐地睡去……」
面对着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的我,流人依然面带笑容,继续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结衣姐的手是纯白的——皮肤细腻,就像孩子般光滑、柔软。当我把紫罗兰色的心放在她的手上时,结衣姐高兴地笑了。对我说,谢谢。就这样,她用了。因为,为了将心爱的人永远地变成自己的东西,只有杀死自己或是对方吧。」
像匕首一般尖锐的风刺着我的面孔、喉咙。
流人总是挂在嘴边的话。
在寻找爱自己,爱到要杀死自己的地步的对象。
希望能被这样的女人所爱、所恨。
因为,越是憎恨,爱就越长久——
下毒的果然是结衣夫人吗!
我变得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分界线,在仿佛就要被拖进异常的空气里,我拼命站稳脚步。
「这是你的想像吧!因为,拓海先生去世时,叶子小姐有没有去过医院,他本人应该根本不可能知道吧!」
「是啊。但是我总是重复地做着梦。一个人在医院里渐渐死去的身影……仿佛是灵魂出窍般,从天花板上眺望着一样……
当时的焦急、不安、绝望、恋情——到现在全部都还记得。带着这些,我又从叶子小姐的腹中降生了。
这一定是为了不让相同的悲剧再次发生——」
流人用仿佛要把我穿透般的眼神盯着我,用强调的口吻说道。
「请写吧,心叶——请在我将Ole-Luk-Oie的紫罗兰色的小瓶交给远子姐之前。
能够拯救我们的——只有你啊!」
这仿佛就像是诅咒的话语。
「我办不到!我什么写不出!」
丢下尖锐的话语,我跑了出去。穿过院门,在冰冷的夜晚的街道上,我踉跄着脚步,不顾一切地不停向前奔跑。
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
如同神明在子民的头上降下的,纯白的吗哪般的故事。
崇高、光辉的、上天的食粮般的——
那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通过写作去拯救谁,这样伟大的事情我根本就办不到!
呼吸困难,大脑就像被殴打般的疼痛!喉咙就像被烙了一般,心脏就快破裂了!
为什么,我必须去写啊!
为什么,把这种责任强加给我!
——请写吧,心叶学长。
——要是母亲还活着……可以写故事的话。
——心叶学长,必须去写。
——呐……心叶。总有一天,会写小说吧。
——能够拯救我们的,只有你啊。
——心叶写的故事,要给我看哦。
头脑中,言语的风暴在肆虐着。冬季的强烈阵风似乎要将我的身体撕裂。
——你成不了作家。
——读者会背叛作家哦。
——写小说吧。
——心叶。总有一天,会写小说吧……
我办不到!请停止吧!我不是作家!不是作家!
明明我已经不想再写什么小说了!
跑的太累了,想的太累了,好几次都想干脆躺倒在地上算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我来到了自家门前。
在砖瓦堆砌成的围墙边上,我看到了白色的东西。
是围巾。
围着我送的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双手提着书包,担心的注视着前方。
琴吹同学,为什么……!
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琴吹同学发现了我,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太好了……见到你了……」
轻微的声音使冰冷的空气震颤。
眼里满含着泪水,琴吹同学一句一句、哽咽地、努力地说着。
「井上……昨天突然早退……今天也请假……我很担心……对不起……擅自跑来……虽然芥川同学说,因为井上现在也很痛苦,在他得出答案前……请等等他……井上好像很痛苦……我,忍不住要做点什么……对不起……对不起……」
诉说着的琴吹同学突然睁圆了眼睛。
「井上……你为什么在哭?」
听见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在哭泣。
喉咙就像裂开了一般,胸口被撑的满满的,鼻孔发酸,眼皮颤抖,眼泪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
「怎么了,井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琴吹同学跑到我的身边,明明自己就快哭出来了,却在用冰冷的手替我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触摸到我的手指,冰冷的。琴吹同学等我等到了手指都被冻僵的程度。
琴吹同学痛苦的把眉毛拧成了八字形,眼睛湿润,不停地不停地替我擦拭泪水。即便如此我的喉咙还是颤抖不已。
悲伤的情感溢了出来。
「……大家,都要我写小说。远子学姐也好,流人也好,都说,我必须写小说……我曾经的担当编辑佐佐木先生也问我,要不要再次写小说……要我变回井上美羽……明明我不想写……!但是,大家……」
声音哽咽了,我一边啜泣着,一边向琴吹同学诉说。
琴吹同学也一起哭了出来。
踮着脚尖,双臂环绕在我的脖子上,用力把我抱紧。
琴吹同学的泪水冰冷地沾湿了我的脖子。
「那、那样的话,不写就可以了……啊。井上已经用不着再写了……即使井上不写小说,我还是喜欢井上……会一直陪在井上的身边」
琴吹同学啜泣着,用嘶哑的声音说出的这些话语,宛如云层的缝隙间透射出的阳光般,拯救了我。
就像那时,在被蜡烛的光芒照耀着的冬日的废屋中,给我的心带来勇气一样。
琴吹同学说了,即使我不写也没有关系。
即使我不写也依然会在我的身边,依然喜欢我。
在我身处最大的困境的现在,竭尽全力地说着我一直听到的话语。
不写作的我、在窄门前因为恐惧而驻足不前的身为凡人的我、软弱丢人的,仅仅是作为井上心葉的我——
面对这样的我,琴吹同学依然说喜欢我。
用坦诚的、笨拙的、温柔的言语。
因为这些话,我感到喜悦、安心,被她所拯救——我从心底觉得,流着泪对我说这些话的琴吹同学非常可爱——
我也紧紧地拥抱着琴吹同学,温暖的泪水不断地流淌着。
终于我俩害羞地分了开来。
「明天要到学校来啊。」
琴吹同学红着脸说。
「嗯,不送你,没有关系吗?」
「时间还早,没关系。那么,再见了。」
「啊,琴吹同学。」
我把琴吹同学叫住,微笑道。
「下次,请再到我家来玩。我会向母亲她们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还想吃琴吹同学的柠檬派。」
「嗯、嗯!我会为井上烤很多很甜很酸的柠檬派的!」
琴吹同学的面孔上浮现着由内而外的喜悦笑容,说着「再见」跑走了。
到闪耀的白色围巾消失在黑暗中为止,我温柔地——用爱慕的心情目送着琴吹同学。
回到家后,关于昨天和今天的事情被母亲说了半天。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好好去学校了吗之类的。
「对不起,我逃课了。」
看见我老实地低下了头,母亲吃惊得连教训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对我说不许再这样了,说教就此结束了。
「心叶,要吃晚饭了,快点下来。」
「嗯。」
虽然因为哭得太厉害了,喉咙发痛,眼皮发肿,但是心里清爽多了。
没问题,今后我要与琴吹同学一起前进。一个人虽然弱小,但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变强。
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响起。
听到那庄严的旋律,我突然颤抖了一下。但是,我已经不会再胆怯,不会再逃避了。
「喂。」
我将手机贴在耳边,用平静的声音回答着,此时从手机中我听到了仿佛在抚摸着我的后背般的阴暗的声音。
「果然,琴吹学姐,很碍事呢。」
我的嘴巴里一下子就干了。琴吹同学和我说的话被他听到了吗!?
「不分手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哦。说不定我会对琴吹同学乱来,把她弄坏掉哦。」
◇◇◇
我很幸福啊。
是的,应该是很幸福的。
被温柔的人们包围着,从心底爱着别人,被别人爱着,幸福地、幸福地、仿佛身处于夜晚来临前的黄昏的金色光芒之中一般,只是如此的幸福——仿佛在做梦一般。
幸福、我很幸福。
如梦一般——是的,我很幸福。拓海君。
我很幸福,非常的。
但是不知为何,我的心是如此的痛!感觉就像是灵魂被撕碎了一般!好像就要被黑暗给吞噬掉一般的不安!
为什么我不停地写呀写呀,还是感到如此悲伤?
呐?为什么?拓海君?
打个赌吧,加奈。
我输了的话,就从加奈的面前永远消失。如果这是加奈的愿望的话。
页面被翻了过去。
很快,那个「更美好的东西」,就要开始了。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文学少女”系列的——毕业篇!在下一卷的下篇中,本篇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心叶在本卷中表现得非常蹩脚呢。不过像流人这么可怕的表现,我写着写着也觉得很恐怖呢。本来在登场人物中最最病态的人就是他了,一不小心就向着非常可怕的方向发展下去了,我“不能再往那边走下去了——”拼命的阻止了他。下卷里心叶的纠葛也会继续下去的。
这次提到的书,上下卷都是纪德的《窄门》哦。用清澈文笔所表现出来的细腻情感,不由得让人感到一种胸口被勒紧的感觉呢。这本书对于我来说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每次重读的时候,心中都会有种奇怪得感觉,心情也会变得闷闷不乐起来。翻着书页的时候,我总是会考虑着“为什么?”就连合上书以后,也会一直想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让我无法忘怀。这是本有着如此魅力的作品呢。请一定要拿在手里读一次哦。
换一个话题吧,特别篇封面上的那个远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彩页里的穿和服的远子与心叶(百合与秋良的感觉)也是,后面一页的麻贵也是一副让人着迷的阳子呢,只要有竹冈老师的插画这本书就已经好的能够让人快乐的吃下去了呢。
就像在第一话的后记里写过的那样,系列开始的时候我都是非常不安的。我都会一边祈祷着希望大家能够看到最后,一边一话一话的写下去呢。希望能够在必要的长度里迎来心中所描写的那个结尾。就算不能卖出去很多也没关系,但愿一定要卖到能够让我继续写完结尾那个分量吧。希望能够好好的传达我所想要写的故事。我一直都有着这样的心情呢,接着的下一回,总算在我希望的长度迎来了最终话了,我真的非常开心!我从心底感谢能够一直读到这里的读者们!
六月开始,“ガンガンパワード”老师就要开始连载“文学少女”的漫画了,虽然还有短篇集和外传的预定,但是本篇在下一回就会完结的。请大家在一旁看着心叶和远子的选择吧。那就再见了!
二零零八年三月二十七日野村美月 |
小加奈,我有一个想要写的故事呢。
那是,如同降临在彷徨于荒野的难民之上的天之食粮——玛娜——一般,洁白清澈的,甘甜的故事,无论是多么空虚的腹胃,也会一下子觉得饱饱的哦。
直到来到约定之地为止,神明都持续降下玛娜,给人民以希望,不断地展示着它不变的爱。
呐,小加奈,要是什么时候,能够写出那样温暖幸福的故事来,就好了哪。
要是那样的话,小加奈。
我就能够把该说的东西全都倾诉出来,向小加奈乞求原谅,鼓起勇气,最终越过那扇窄窄的门扉了吧?
◇◇◇
序章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她,最后所说的话语
再会了,如此喜欢的你。
有一个对最爱的人这么道别的女性。
如果相爱的话,又为什么不能待在一起呢?
握在一起的双手,就只能那样温柔的挥开了么?
为何要背向那个充满绝望眼神的他,一个人走向那扇狭窄的门扉?
为什么不能两人牵起双手,并肩走在那宽广明朗的道路上呢?
对于十七岁的我来说,她的语言和行充斥着无理,我只能满怀悲哀,无法接受。
再会了。
那时,一直引导着我的那个人,也在清丽的白色花瓣中,用清澈的眼神凝视着我轻声说道。
再会了。
疼痛的胸口里所慢慢苏醒的,是那个在温暖的金色夕阳中慢慢融化的,温柔的微笑。
纤细的肩膀,苗条的手足,还有如同梦幻般摇弋着的三股长辫。
不再回头的那个背影。
在耳蜗深处回响的,让人心痛的温柔声音。
再会了。
你曾是我,最最重要的那个人。 |
「给,这就是上次说过的那个。」
我轻轻地把那个桃红色的手机链放在了琴吹同学的手中,她非常高兴得笑了起来。
「谢,谢谢。」
「拖了这么久真是抱歉哪。」
我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她用头发都要甩开般的力道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真的好可爱。」
她轻轻微笑着,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手机链,然后又打开手掌,用手指把它提了起来,悬在眼前,接着就那样一副发愣的表情,盯着它看。
清晨的教室里充满着恬静的空气。从窗外射来的透明阳光,在琴吹同学的脸颊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辉。
虽然已经差不多是教室里人快要多起来的时候了,但秦吹同学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点。眼睛下方的脸颊上微微有点发红,抬起头来看向了我。
「呐……这个手机链井上一直都拿着么?」
「嗯,是暑假时候买的旅行纪念品,总是没能成功给你啦。那次去探望琴吹同学的时候也是这样。」
听我这么一说,她的嘴尖就略微撅了起来。
「因为,我……还以为自己被井上讨厌了呢,总是一副厌烦的样子。」
「没有这回事。一定要说的话,还是琴吹同学看上去更加讨厌我才对哦。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礼物送出去呢。」
「不,不是的啦!讨厌井上什么的——只是那个,紧,紧张的不得了不由得做出一副吓人的脸孔了啦——好想和井上说话,但又总是说不太好——讨厌什么的——因为我,一直都对井上——」
她慌忙否定的那个可爱模样,让我的内心深处感到痒痒的。带着这样的幸福感觉,我不禁笑了出来。
「嗯,现在我可是非常明白的哦。」
随着我话音落下,琴吹同学的表情逐渐变的柔和起来,很是害羞的点了点头。
「太好了。」
像是要用双手把它包覆起来一样,她紧紧地握住了那个手机链。
「这个手机链,是井上为了我而选的吧?」
「嗯。」
「挑选它的时候,有想到我的吧?」
「嗯,就觉得一定是很适合琴吹同学的颜色哪。」
琴吹同学越发害羞起来了,她缓慢挪动嘴角,用很小的声音说着「粉色……是我喜欢的颜色呢。」
接着满脸通红的继续说着。
「不过,为什么会想到给我买礼物呢?对我的感觉,那时应该很不好才是啊。」
她用带着些许期待的眼神,直直看向了我。
我的声音突然梗住了。
朦朦胧胧的甜蜜感情中,突然混进了一丝苦涩的感觉。
——因为是远子学姐,让我给你买个礼物的。
在平日的交往中,这些细微小事的积累也是非常重要的哦。她的口气就像是在为弟弟担心一般,一边温柔的微笑着。
带着内心某处被什么东西微微擦过的感觉,我开口继续说道。
「因为在探望琴吹同学的时候,我突然就回去了。所以,想要作为赔礼……」
看到琴吹同学略微有点失落的样子,我慌忙又加了一句。
「还,还想着,要是这能够成为一个,可以让我与琴吹同学的关系有所进展的契机就好了。」
琴吹同学的眼中浮现出甜蜜的光芒,她像是有些害羞的别过了头。
「又,又不用……特意说谎的。只要井上给我买了礼物,还一直把它保存到现在,我就非常开心了。」
掠过耳边的那个名为『说谎』的单词,让我心头不禁一紧。
然而——
「我一生都会好好珍惜它的。」
当琴吹同学满脸笑容这么说的时候,我僵硬的内心,就再次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所填满了。
既没有背叛也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一心一意的看着我的,那双纯真直率的眼眸——
我被这双眼睛所拯救了。
昨天,也是琴吹同学,一边哭着,一边怀抱着带着触底心情从流人家回来的我,支持着我。
就算,再也不写也没有关系的。
就算不写小说,我也会一直呆在井上身边的哦。
随着婆娑流淌的眼泪,说出来的那些话,对于我来说究竟是多么大的喜悦啊。
在那之前,我都觉得自己对于琴吹同学从来不曾抱有如同对于美羽那般的激烈感情。
但是,只要和琴吹同学在一起的话,心里的勇气就漫溢了起来。那笨拙的温柔,和略带生硬的拼命言语,就能让人感觉到来自心底的爱意。
那简直就是,我所一直期望的,平稳的日常。
只要和琴吹同学在一起的话,就能够变得更加坚强。
所以,我不再迷茫了。就算不成为作家也可以的。
只要在明朗的阳光下,在大家所行走的这个街道上,普通的井上心叶能够与琴吹同学一边欢笑,一边互相支持着慢慢前行就够了。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比这个还要幸福的事情了。
「今天一起回去吧?」
「嗯。」
她点了点头,又有点害羞的撇开了视线。
「啊,小森她们已经来了,我要先过去了哦。」
挥了挥小小的手掌,琴吹同学边偷偷看向这里边走过去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看来你已经基本上平静下来了啊。」
我转向声音的方向,芥川正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
「连学校也请了假,我很担心你。」
「抱歉,让你挂心了。还带着美羽一起来找我……真的是谢谢了。」
「不,我只是陪她过来而已。想要和井上来见面,是出于朝仓自己的意志。」
他那看起来有些大人模样的嘴角,露出了安稳的微笑。
想必,美羽和芥川都帮我了很多吧……
在那个餐厅分别的时候,我还是完全不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做,连心灵都好像要被切断了一样。但到了今天,我已经可以率直的告诉芥川我的想法了。
「没有的事,能够劝我暂时停下脚步,好好思考一下的那些话,真的是非常感谢。多亏了你,我总算找到答案了。」
我用明亮的声音诉说道。
「我果然还是没法成为作家的。小说,也不会再写下去了。」
与我的高昂心情相反,芥川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的表情。
「这样啊……井上这么决定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过,樱井那边,没问题么?」
突然,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压在我的脖子上似的,全身串过一阵战栗。
流人!
那像是凶暴野狗一般的眼神,还有赤红色的鲜血在我的脑海中扩散开来,那段通过手机传来的轻声细语,在耳边渐渐复苏。
——琴吹学姐,还真碍事啊。
混入了焦躁的,低沉声音。
——如果还不分手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哦。搞不好会把琴吹学姐弄坏到一塌糊涂哦。
一个字一个字的,带着咬牙切齿的感觉,冰冷地对我诉说着。
虽然在那之后我马上就往流人的手机打去了电话。但是无论我打了几次,都只有留言录音,他一次都没接。
如果,琴吹同学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我担心的胃都像是绞紧了一般,马上给琴吹同学打了电话。
——井上?怎么了?
听到那个微微吓了一跳的声音以后,我放心的倒在了地板上。
——还是,有点担心啦。
——不用啦,现在还很早呢,没关系的。
——到家里还要花多少时间?
——那个……大概三十分钟左右吧。
——那么,在那之前我们就说说话吧。
——欸?好,好吧。
——还有,明天一起去学校吧。
——等,等等——这么突然——井上,出什么事了么?
琴吹有点慌张的感觉,用担心的声音问着我。
——我只是想和琴吹同学在一起啊。
我用带着点不安的口气说了,一秒、两秒、沉默着。
——嗯……嗯。井上想要这么做的话,就这样吧。
她微微有点害羞地,又有点生硬地轻声说着。
直到琴吹同学回到家为止,我都像是被什么黑暗的影子所追逐着一样,不停的和她说着话。
挂掉电话之后,双手已然变的僵硬冰冷,全身都冒着冷汗。
此后,我虽然仍旧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向着流人的手机打去电话,那边却依旧无人接听。而每次切换到电话留言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会狠狠的跳动一下,背后也有中轻轻震动的感觉。
即便躺在床上时,脑中也不禁总是浮现起不好的想象。好几次想给琴吹同学打电话确认,最后还是强行按下了这些冲动。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连早饭都感到食不知味,我急不可耐的提前三十分钟便赶到了约定的碰面地点。
就这样一边吐着白色的呼吸,一边踏着双脚一边等待着,当我总算看到那朝雾的对面出现的围着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时,我的鼻子深处不由得感到一紧,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
——井上……。
琴吹同学有点害羞的和我打着招呼,她的脸上微微染上了苹果般的绯红色,眼中闪耀的光芒,看起来非常兴奋的样子。
看到那张脸颊的时候,就有一种背负在肩膀上的一块沉重大石终于落下的感觉。
啊啊,太好了。
琴吹同学能够过来,真的是太好了。
明明是那样不安的,但只要琴吹同学走在我的身边,心情就变的轻松起来了,连内心好像也更加坚强了一样。
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到了学校。
琴吹同学给予我的勇气,现在也还残留在心底,不断着支持着我。
流人的那些话,肯定并非只是单纯的威胁而已。
只要一想起那个时候流人的声音和略显疯狂的眼神,身体就不禁有种畏缩的感觉,不安如同刀刃一般划过我的胸口。
我一定要好好守护琴吹同学。
「芥川,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我把流人可能对琴吹同学做出些什么事告诉了芥川。
听着我的叙述,芥川的脸色也变的越来越差了。
「虽然在和流人联系上之前,我准备尽我所能一直和琴吹同学呆在一起,不过芥川能不能帮忙多在意一下琴吹同学的事情呢?」
「我明白了。」
「谢谢,从以前开始就总是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根本没这种事的,还不如说你拜托的太晚了。井上总是喜欢一个人把什么都抗在肩上。而我这人的感觉又没有那么敏锐,所以不早点告诉我的话反而更加困扰呢。」
看着他说话时一脸认真的表情,觉得开心的同时,我也不免有些困惑。
「……芥川,说到把什么都抗在自己肩上,这点你比我更甚才是吧。」
「我是没有那种打算的啦……」
芥川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带着点温暖的感觉,微微笑着。
「那就承你贵言咯。不过你要是有困扰的时候的话,也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察觉的人啊。」
这么说着,芥川的脸色也变的柔和了起来。
「啊。」
铃声响了,大家都慌张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也转身走了出去。
「井上。」
「怎么?」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芥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你有和天野前辈……好好说过了么?」
「!」
胸口紧紧的纠住了。
芥川用难过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情肯定直接反映在我的脸上了吧。
「井上决定不再写了也好,决定和樱井对抗到底也好,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这样的话,和天野前辈之间就会变得更加别扭,不是么?」
「……」
话语梗在了喉咙口,呼吸也变的痛苦起来,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连好好看着芥川的眼睛都办不到。
老师来了的时候,我们互相撇开了视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你有和天野前辈……好好说过了么?
好像喉咙被堵住了一样的痛苦呼吸,在上课中也一直持续着。芥川同学的话语一直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我仍然无法对与远子学姐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决定。
远子学姐一直对我有所企望。
想要我重新把她已经逝去的母亲未能写下的小说,写出来。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是远子学姐的母亲,也无法写出远子学姐所期望的小说。
在这几天里,我知道了许多关于远子学姐的事情。譬如她的父亲是编辑、譬如她的母亲也曾经想要当个作家。譬如他们两人都在车祸中身亡。譬如流人的母亲叶子小姐和天野夫妇之间的关系。譬如叶子小姐是怎么如何对待她友人的遗女——远子学姐的。
譬如远子学姐在叶子小姐的家里,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阿姨虽然有些冷淡,但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哦。
——还让我寄住在这个家里,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哦。
——欢迎回来!阿姨!
拖着生病的发热身体,好像开心得忍耐不住了一样,冲出去迎接叶子小姐的远子学姐。
一眼都没有看她,只是无言地从远子学姐身边了过去的,作家樱井叶子。
那个时候,我什么也办不到。
心中充斥着连血液都要沸腾一般的怒气,还有连胸口都要裂开一般的疼痛——明明有种想要嘶吼的感觉,但却连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我没能为远子学姐做到一丝一毫的事情。
——一直都是……那样的哦,那两个人。远子姐对她说话,而叶子则无视她……。自从远子姐到我家里来开始……一直都是这样的。
明明存在却被当作不存在一般来对待,即便如此,她依旧在那笑着,而我却连句好奇怪啊都说不出来。明明愤怒地身体都在颤抖了——却说不出来。也没有办法质问叶子小姐,为什么要那样无视远子学姐——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了,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连这些也说不出来。
当时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好像是远子学姐和叶子小姐做出来的只有她们两人的世界一样,就如同只能读着书本上印刷的文字一样,我没有办法进入其中。
——让她看到梦想的明明就是你,还准备逃避么?
——请你写吧,心叶学长。
如果我继续写下去的话,肯定会有什么改变产生的,流人这么说过。还说我正是远子学姐的作家。
对于这个愿望,我却没法去回应他。
就算远子学姐在这两年间一直怀着这个愿望呆在我的身边,就算她总是在我哭泣时紧握住我的手,让我重新站起来。
我能够伴随着磕碰摔倒一路走到现在,都是多亏了远子学姐。
然而——
正因为是这个我,却无法实现远子学姐的愿望。
无论是成为作家,还是再写小说,我都做不到!不知感恩也好,任意妄为也好,只有这一点我做不到!
做不到啊!
这好像要敲破头脑一样的疼痛,都快让我变得奇怪起来了。是远子学姐背叛了我。
不过,我也同时背叛了远子学姐。背叛了那个一直以来,给予了我无数无数的温柔和温暖的远子学姐——
可能是我的脸色实在是太阴暗了吧。课间休息的时候,芥川来和我道了歉。
「真抱歉。不是有意想让井上那么痛苦的……」
「没关系了。远子学姐的事情……已经」
已经——怎么样了呢?
已经,不会再见面了么?
总有一天会变成回忆,渐渐远去么?
如果可以忘记的话,那倒好了。但是,明明如此鲜明的,在眼中、在耳里、在皮肤上,都残留着关于远子学姐的记忆,真的能够做到忘记么?甚至还伴随着胸口上如此的疼痛。
芥川把他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肩上。
「既然会露出如此难受的表情,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去和天野前辈见一面呢?对于井上来说,天野前辈是非常重要的人不是么?天野前辈也总是很在意井上,把井上的事情都看得非常重要。
虽然,这或许不该是我来说的……但是,最最了解井上的人,难道不就是天野前辈么?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眼睛正前方就是芥川的真挚眼神。我忍耐着像是被掐住喉咙一般的疼痛,用快要哭出来了一样的声音说着。
「是这样哪……或许真的是。」
最最了解我的人。
却对我说要我写小说,要我变回井上美羽。
明明知道,我对于这件事情是多么的厌恶。然而,却如此得期望着,以致于不得不把它说出来。
期望着能够读到,母亲本该写下的玛娜一般的小说——是从天而降的洁白甘甜的——如同神明赐予的食粮一般神圣的故事。
想要依靠它,填满那空虚的腹胃。
「虽然很丢人……但我能为远子学姐所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因为对于远子学姐来说所必须的,是身为作家的我。而只是个普通高中生的我,一点也不能……帮上远子学姐。」
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划过一样。
芥川有些着急地看着我。
身后传来的琴吹同学的声音,
「井上。」
这样对我打着招呼。
听到这个微微有点害羞的轻轻的声音,我阴暗的心情渐渐平缓下来,我笑着说了声「那就这样咯。」,便向琴吹同学那边走了过去。
就这样,好几天过去了。
每天早晨和放学后都会和琴吹同学相约,一起上下学。回到家了以后也会用手机互相发送邮件聊天、打电话,挂下电话以后又马上继续邮件,最后在手机中互相说『晚安』……就算不在一起,也过着好像仍在身边一样的生活。
虽然我一直绷紧了神经堤防着流人不知在何处布下的诡计,但这种松散的平稳日常仍旧持续着。
在走廊里碰到竹田同学的时候,
「流人,最近怎么样了?」
这么问她的时候。
「很有精神哦。昨天也在晴海小姐的店里也闹得很欢呢~」
她开朗的回答道。
晴海小姐的店,就是圣诞夜举办晚会的那家店。流人会去那边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有一个叫做晴海小姐的漂亮服务生的缘故。
「上演了四个女孩子相互碰见,然后互殴的大乱斗哦。流人在被抢来抢去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到了别人的加冰可乐呢。」
她用像普通的寒暄话那样的语气,一边单纯的笑着一边说到。
「那个……竹田同学也加入了么?」
「没有啦,因为正在品尝新作的姜粉蛋糕和红茶的缘故,就在一旁见习而已。」
「……这样啊。还有别的什么奇怪的表现么?」
「那个……也是呢。流人还打了很多次电话。但好像对方总是不接听的样子,他就有点生气呢。」
「电话……?给谁打得?」
「给谁呢?」
好像有什么深意的神情,轻笑了一下。
「在担心七濑学姐么?是不是在怀疑阿流又做了什么坏事了?~」
「嗯,我想要保护琴吹同学。」
我这么说完,竹田同学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了。
「心叶学长对七濑学姐的态度,稍微有点变化了呢。」
「欸,看,看上去是那样的?」
「嗯,感觉比以前更加重视七濑学姐了。七濑学姐同心叶学长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也更加轻松了呢。」
「我以前对琴吹同学有那么失礼么?」
「唔—嗯,明明七濑学姐那么在意的,只有心叶学长一副冷淡的样子,让人感觉很不好呢。」
「呜……」
是这样的啊。
竹田同学又笑了笑。
「现在看来交往得很顺利啊,太好了。那就再见了哦。」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目送着挥手远去的竹田同学。
很是在意流人打电话的那个对象,而且好像还很生气地样子……如果只是平常的那种游玩对象的女孩就好了,但……
与安稳流淌着的日常相反,笼罩在心中的黑色云层却无法消逝。流人肯定还没有放弃。现在的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无论多么过分的事情都会做,让人非常恐惧。
麻贵学姐突然叫住我的时候,正是午休的时间。
「好久不见了呢,心叶。」
正在小卖部挑选面包的我,非常惊讶地转过了身。
像是在安稳的田园中开放的鲜艳蔷薇科,食虫花——带着那样的风情,有点色色的笑着。鲜艳的茶色头发,垂下来流淌于丰满的胸部之上。
以往和麻贵学姐碰面的地点,总是在音乐厅的个人画室里,像是这样在午休时候的小卖部碰见的情形,实在是与她太过不相配了,让我不禁有些茫然。
麻贵学姐一脸什么都知道一样得表情说着。
「我听说你好像来找过我一次。难道是为了远子的事?」
我身体微微一震,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眯了眯眼睛。
「这里有点静不下来,我们到画室里去吧?」
就好像我理所当然会跟上去一样,麻贵学姐一副伟大的样子走了出去。
到了画室之后,高见泽先生为我们准备了三明治和茶水。
「嗯,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带着苦闷的感觉开了口。
「麻贵学姐究竟知道多少?」
「只要是能够调查到的东西,基本都知道。」
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关于远子学姐的父母?」
「是在事故中去世了吧。远子八岁的时候。」
「那么流人的母亲呢?」
「作家樱井叶子是吧?她可是相当有名哪,各种方面。」
喉咙里有种渴的感觉,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我用嘶哑的声音,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叶子小姐真的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下毒把远子学姐的父母杀掉了吗?」
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心中咚的一下变得沉重起来,指尖也好像冰块一样寒冷。
麻贵学姐的脸上浮现了妖艳的笑容。
「根据警察的调查,能够证明樱井叶子杀害了天野夫妇的证据,是一点也没有的哦。虽然事故状况有些不自然,但能够想定可能是行驶中发生了什么问题……
那天,天野夫妇为了出席结婚式,准备把远子托付到叶子家去。他们一家在自家里一起吃过早餐以后,带上远子以及前天起就寄住在家中的叶子的儿子流人,顺路去樱井家把他们放下之后,就由丈夫文阳开着车向举办仪式的地方驶去了。
如果是叶子下毒的话,就只有那个时间可行了……」
麻贵学姐像是故意一般地顿了顿,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但是在那段时间里,叶子并不在家中哦。只有负责照顾他们的保姆而已。所以,如果她没有用过什么特别的诡计的话,想要进行下毒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
那么叶子小姐为什么还要在自己的书中自白说是自己杀了他们呢?
为什么要把远子学姐当作「不存在的人」呢?
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无视她,才接受她住在家里的么?
我想起了在远子学姐的房间里读到的,叶子小姐写的信的内容,身体都微微震动起来了。
——你一直都想我死了才好吧。
写给自己挚友结衣夫人的那封信里。
叶子小姐痛斥着结衣夫人,说她偷偷藏着毒药,准备用它毒死丈夫文阳和叶子小姐自己。
——杀了他以后,再把我也杀了么?想要在我吃的东西里滴下毒药么?
连毒药藏匿的位置叶子小姐都知道,甚至还曾经打开过,确认了里面放着的确实是毒药。
我一直想要否定看过那封信后产生的恐惧和疑惑,但它们总是一再的浮现在我心中。
结衣夫人会不会,和文阳一起自杀了——
流人也这么说过。
是他把毒药给了结衣姐。
在那个身体都好像被冻结的夜晚,在诡异的月光下,流人用闪耀着光芒的双眼看着我,告诉了我,他自己其实是已经去世的须和拓海的转世重生。
还说结衣姐的手中,握着那个紫罗兰色的心型小瓶子,结衣姐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开心的笑着。然后,还使用了那个瓶子。
——因为,为了让所爱的人永远都成为自己的东西,就只能自己亲手杀了对方不是吗?
想起那个带着疯狂气息的低沉甜美的声音,我就觉得身上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转世重生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如果流人是认真这么说的话,那他也肯定有点疯狂了。但尽管如此,在那些话语中,仍旧有着无法否定的奇妙符号。
——请写下去吧,心叶学长。要在我把Ole-Luk-Oie的紫罗兰色的小瓶给远子姐之前哦。
同样的东西,我曾经在叶子小姐的信中也看到过。
——你写的那些故事,就像是Ole-Luk-Oie撑着彩色的雨伞给小孩子们看到的那些梦境是一样的。实体暧昧不清,只留下了些许的印象,当朝霞升起之后,就会转瞬之间消失于无形了。
Ole-Luk-Oie是在安徒生童话中出现的掌管睡眠精灵的大叔,这两个一致的名字只是简单的偶然呢?还是——
「呐,你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样子哦。」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脸色也一定如同病人般的发青吧。
我小口的吐着气整理着呼吸,用僵硬的声音轻轻说着「没事的……」
就算看到别人柔弱的地方,这个人也一点都不会同情啊。反而是一副轻视的样子。
「什么事,都没有的。」
「是么?」
麻贵学姐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狎促的笑容。
「麻贵学姐才是呢,我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去家里休息了的来着。已经没问题了吗?」
她保持着笑容,回答了我。
「原本就不是因为生病之类的原因啦。」
接着她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把下巴搁了上去,看着我的脸。
「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事情么?今天是特别优惠哦。看在你陪我喝茶说话的份上就不收你费用了哦。」
「流人的父亲,那个须和拓海……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哼哼,那个人的话,有一个最适当的样本哦。」
麻贵学姐眼中闪动着嘲笑的光芒。
「我看过拓海的照片,令人毛骨悚然般的与流人相像哦。虽然毕竟有父子关系在里面,但就像是拓海本人从墓地里爬出来一般的相像呢。
性格上也基本完全继承了父亲。拓海在没成年的时候,就已经在酒吧舞厅等风俗场所当吧台人员了哦,又放荡,又不检点,靠着不同的女人过活。女人们之间的修罗场也多到不行,但他一点都没有要反省的意思,简直和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樱井流人一模一样吧?父子两人,都一副腔调啊。」
讨厌流人的麻贵学姐,还真是丝毫不留情啊。
我听到『令人毛骨悚然般的与流人相像』的这句话时,也觉得胸口像是被剜了一下。
——因为我是,须和拓海的转世重生哦。
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我脑海中关于须和拓海的印象,正在渐渐与流人重合,慢慢的变成流人的样子。他的嘴角正挂着让人害怕的微笑,双目发光的看着我。
「我听说拓海先生也是死于事故的?」
麻贵学姐耸了耸肩帮。
「是为了帮助一只猫就突然冲进了车行道哦。虽然最后猫是没事了,但本人却被急救车送去了医院,最后在手术中去世了。」
「猫?……」
「就像是骗人一样的死法吧?为了保护一只猫而被车撞上了。真是一点都不会思考的男人啊。葬礼上面来了许许多多的女性,至今都还被当作谈资呢。」
麻贵学姐满脸『真是个傻瓜』的表情,喝了口红茶。
「……叶子小姐有参加拓海的葬礼么?」
麻贵学姐放下了杯子,干脆的回答了。
「没有去哦。好像在工作室里写原稿什么的。不过远子的母亲倒是有参加就是了。」
眼前不时浮现着流人的眼神,心中感到一阵骚动。
「叶子小姐究竟是怎么看待拓海的啊?要是愿意生下流人的话,两人之间应该是有爱情的吧,连葬礼期间都一直在工作……之前流人出事的时候,叶子小姐也没有来过医院,流人他……」
麻贵学姐用一种不知是看向傻瓜,还是带着点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你,真是个小孩子哪。」
她用冰冷的声音对暂停呼吸的我说道。
「就算没有爱情也会把孩子生下来的女人也是有的哦。」
我越发不知说什么好了。
就好像在被麻贵学姐指责一样——空气突然变的阴冷起来了。
好不容易,我挤出了一丝声音。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生的呢?」
麻贵学姐继续直直的盯着我,回答了。
「比如说——复仇,之类的。」
过分激烈的言辞,刺向了我的胸口。
复仇?
对谁复仇?结衣夫人?还是文阳先生?
「有传闻说,叶子和负责她的编辑天野文阳有些不伦的行为,或许因为感情上的纠葛什么的,就为了报复而去和别的男人交往怀孕,乃至最后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怎么会——
为了讽刺报复就把连爱情都没有的人的孩子生下来。
「刚才那只是我的想象哦。并不是事实,只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不会发生而已。」
就好像在说「是不是对心叶你来说刺激太强了?」一般逗弄着我,我感觉到脸颊一阵发热。
然后麻贵学姐以一副平常的样子说着「把手机借我下。」,一边在我的手机里登陆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如果又出了什么事的话,打这个电话就可以了。不过下回搞不好就要收商谈费了哦。」
「……还有一件事,我可以问一下么?」
「嗯,请吧。」
「如果远子学姐的父母真的是被毒死的话,那么准备那个毒药的人物,可不可能就是拓海先生呢?」
麻贵学姐把手机还给我,用粘糊糊的口气说着。
「还不如说,这样猜想才比较自然呢。拓海经常会出入那些奇怪的场所,也应该能够取得这类毒药吧。搞不好,就是冲着这一点,叶子才会和拓海交往的也说不定呢。」
胃里有种痉挛的感觉,心情十分的差。
我向麻贵学姐道了谢以后就离开了音乐厅,一边走在走廊里的时候,脑中被各种影像和话语所翻腾着。
那个毒药,果然是须和拓海准备的么?是他把那个东西给了结衣么?
不行,这些全都是流人说的东西。并非真正的事实,而是妄想而已。不能被迷惑了,转世重生什么的,根本就是蠢话!
——我是知道的哦。
——因为我有着前世的记忆。
——不像那个时候一样,有谁被抹消的话,已经结束不了了。
我猛的摇了摇头。
不是应该把远子学姐的事情忘掉才对么?
毒药是否真的存在,又是谁下了毒这种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远子学姐的父母早在九年之前就过世了。就算现在想要搜索那个犯人的话也没办法了。更何况,或许是结衣夫人投下的毒药——
我踏着预备铃声走进了教室的时候,芥川马上靠了过来。
「琴吹没有和你在一起么?」
「欸?」
「我告诉琴吹你去小卖部了以后,她就离开教室了。」
「琴吹同学?我没有碰见她啊。」
「这样啊……因为你们两个都一直没有回来,我就以为你们肯定在一起了……」
芥川同学的眼中闪过一丝阴云。我的胸口也有点发凉,好像被勒紧了一样的疼痛。
琴吹同学是不是还在外面找我呢?
一阵寒气爬上了我的后背。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但是一封邮件都没有。
上课铃响了,大家都回到了座位上。
但琴吹同学还没有回来。
和琴吹同学很要好的森同学也一副担心的样子看着走廊的方向。
芥川同学的表情也很难看。
我给琴吹同学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却只听到了该手机已关机或者在服务圈外的系统音。
我一个劲地发着邮件。
『怎么了?下午的课已经要开始了哦?你在哪里呢?』
心跳越发激烈起来,太阳穴也发出阵阵的疼痛。为什么,琴吹同学还没有回来呢?
不安的感情把胸中染成了漆黑一片。快点,快点,快点回来吧,琴吹同学。
老师走进了教室。
但琴吹同学却还没有回来。
这时,握在手中的手机发出了一阵震动。
是邮件!
不过,发送人并非琴吹同学,而是竹田同学。
邮件名是『七濑』——
身体轻轻抖动了一下,我在桌子底下小心的打开了手机,确认着邮件的内容。
『图书馆』
只由平假名组成的简短信息映入了我的眼睛,我马上站了起来。
周边座位上的人,都吓了一跳似的抬头看着我。老师也瞪圆了眼睛。
「不好意思!我要去次保健室!」
发出了像是歹徒出现时的叫喊,我冲出了教室。
肯定不会错!琴吹同学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直以为流人在平日的学校里肯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实在是大意了!
——琴吹学姐,还真是碍事呢。
那带着怒气的眼神,还有如同刀刃般冰冷的声音,不断地刺向我的胸口。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哦。
越过手机传来的,缠着不放的流人的低沉声音。
那时的流人,并非处于正常的状态啊!
我明明就知道的。
流人绝对不会简单的放弃这件事,那些话语,并不是威胁而是认真的。
我明明就知道的!为什么,还会没有仔细盯着琴吹同学呢!
像是脑袋都要割裂一般的头痛责备着我的失策,我拼命在走廊中跑着,冲上了楼梯。
呼吸都痛苦的像是喉咙都要裂开了。汗水渗进了眼睛里面,我用力踏着地面忍耐着脚下快要跌倒的冲动。
周围的景色,也变的软绵绵的扭曲起来了。
拜托——拜托,一定让我赶上啊!
图书馆的门牌上标着关闭的字样,里面也是一片宁静,耳边只能听到我的慌乱呼吸声。我转了转把手走了进去。
我哈哈的大口喘着气,看了看周围。
柜台和阅览室都空无一人。
空调也已经关闭,房间里有些冰冷。
在这个房间里却有一个学生,正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读着一本书。
毫无感情的双眼盯着书上的文字,一声不吭的翻动着书页。就像是大型的机械人偶坐在那里一般——
「竹田同学。」
叫了一声,竹田同穴保持着着空虚的眼神抬起了头,她的脸向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微微撇了撇。
我马上向着那边冲了出去,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那扇门,以快要头晕的速度冲下了螺旋状的楼梯。
打开了沉甸甸的铁门,已经发黄的书本所散发的甘甜味道,以及锐利冰冷的空气直刺我的脸颊。
小小的台灯散发着略带昏暗的光芒,照亮了这个房间。在这个幽暗的「书的墓地」的小小空间中,有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下面的身影正拼命的抵抗着上面的身影,双脚也用力地挥动着。
是流人和琴吹同学。
流人正伏在躺倒在地上的琴吹同学上方,看到这个情形的时候,我从头颈到耳边,直到脑袋的中央,都嘎——的一声热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这种几乎可以称为杀意的愤怒。眼睛的内部都染成了红色,心脏疯狂的跳动着,理性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剩下了感情的集合,我向前冲了过去。
「滚开!给我停下来!」
我一拳打向了回过头来的流人的脸庞,接着双手抓起了他的衣领,拽起来扔了出去。一堆堆的书本山崩塌了,书本撞上流人的肩膀落在了地上。在台灯的微微光亮中,尘埃四处舞动着。
「井,井上……!」
琴吹同学带着哭声喊着我的名字,轻轻震动着抱住了我。头发和制服都被弄的非常乱,胸前的丝带都已经散开了。
「对不起,琴吹同学,对不起。」
我紧紧抱着琴吹同学,不断呢喃着。
琴吹同学的颤抖一直都停不下来。肯定是非常的害怕吧。她用力抓紧了我的制服,把头埋在了我胸前,「井上……井上……」的呜咽着。漂亮的茶色头发上,星星点点的沾上了尘埃。
我咬紧了牙齿,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流人。
流人坐倒在地板上,抬头看着这里。
那双眼睛闪烁着不满的光芒,嘴唇也嘟了起来,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的头脑越发充血了。
「你不要再对琴吹同学出手了!你想要干的事情,是犯罪啊!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了!不管你再怎么做,我都不会写小说的!不会变回井上美羽的!下次如果琴吹同学身上又发生什么的话,我搞不好会把你杀了的。我现在的愤怒,就是如此!」
流人用满是荆棘的刺耳声音嘀咕着。
「从心叶学长的嘴里听到『杀了』这种词还真是……你就那么喜欢她么?不过,像这种不习惯的事情还是算了吧。我和心叶学长之比起来,经验是完全不同的……把你杀了什么的,我早就听习惯了……不管嘴里说的多好听,实际上能把我杀了的人根本就……没有哦……」
流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折起的小刀。咔嚓的一声把它打了开来,扔在了我的脚边。
接着,像是为了煽动我的愤怒时的,微微翘起了嘴角。
「请用这个玩意儿,把我杀了吧。不然的话,同样的事情会一直重复下去的哦?
我会真的,把心叶学长重要的琴吹学姐,给弄坏掉的哦。因为,琴吹学姐太碍事了。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够快点从心叶学长面前消失呢。」
散落着古旧书籍的地板上,小刀的刀刃反射着阴冷的光芒。
头脑发热得像是麻痹了一样,喉咙也变的非常饥渴,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一样的感觉。眼前的凶恶猛兽,一点点的迫了过来,如果不杀了它的话就会被杀——就好想被如此的感情支配了一样。
琴吹同学很不安得拉着我的袖口。
「不行……」
用随时会消失一样的声音说着。
就像是为了压过那段话语一样,突然响起了流人的声音。
「要不然,就现在,在心叶学长的面前,我就来把琴吹同学弄得破烂不堪怎么样?」
琴吹同学的身子微微的缩了一下。我也感到一阵畏缩。
就好像是带着危险的情感的恶魔一般的眼神,定睛看着我们。毫无感情的,冷酷的眼神——
「我是认真的,我的认真同心叶学长的认真,究竟哪个会胜利呢?我们来试验一下吧。来,把那个捡起来,让我的心跳停止吧。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会让心叶学长写小说了哦。死人毕竟是不会说话的嘛。请心叶学长把你的认真心情,体现在我的身体上吧。」
落在脚边的银色小刀。
只要捡起它,刺破流人的胸膛的话,琴吹同学就再也不会遇上危险的事情了。
流人肯定不会闪躲的吧。
空气的密度好像突然增加了似的,压迫着我的喉咙。我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把小刀。
流人对琴吹同学所作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原谅的,流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阳光的流人了。
如果不在这里就结束掉它的话,以后肯定还会反复上演同样的事情。
打开铁门时所看到的光景在我的眼中重现,心中涌上了沸腾一般的杀意。如果,真的想要守护琴吹同学的话——
「不行!」
强烈的声音把陷入不稳情感的我叫住了。
那是琴吹同学的声音。
她在我的胸前轻轻的颤抖着,紧咬着牙齿,用强烈的眼神瞪着流人,大声说道。
「井上绝对不会按照你说的做的!就,就算对我——对我作了什么,我也绝对不会和井上分手的!现在这种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才不会害怕你呢!在今后,我也要一直和井上在一起的!」
琴吹同学放开了抓着我衣服的手,坐在了地上,看着这样的她,我也终于回过了神来。
「琴吹同学。」
流人也睁大了眼睛。
琴吹同学捡起了小刀,把它对着书架深处的暗处,想也不想得扔了出去。小刀发出了撞上书架、又落在了地上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琴吹同学又把脸靠在了我臂弯中,紧紧地抱住了我。
「……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哦。我喜欢井上……我要一直呆在井上的身边。」
那究竟是多么神圣、甜美的话语啊。
让人内心都为之震动了。
琴吹同学抬起头,对我笑了笑。虽然是带着点笨拙的笑脸,但这比起其他任何笑脸,都要显得更加美丽。
「谢谢。」
我也抱住了琴吹同学的肩膀,身体里感觉热热的,头脑中也都是清澈的想念。我又一次,从琴吹同学这里得到了勇气。
流人又用冰冷的声音说了。
「真是好啊……有这样爱着你的人……」
我警戒的看向那边,发现流人刚才那种紧张的氛围已经淡薄了许多,反而是一副疲累的样子看着我们。
「不过……我也不会就这样放弃的哦。」
琴吹同学拉了拉我的制服。
「走……走吧,井上。」
「嗯。」
我先对琴吹同学点了点头,接着又面对流人说道。
「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守护琴吹同学的。」
流人一副憔悴的样子坐倒在地上。虽然那个无力的痛苦眼神,让我想起了以前半夜里远子学姐冲到我家里来时候见到过的表情,胸口微微有些疼痛……但我仍旧那样搂着琴吹同学的肩膀,走出了地下室。
「井上,没事吧?」
回到图书馆的时候,芥川马上跑了过来。
「要是再过一分钟还不出来的话,我就准备冲进去了。」
「芥川,上课……」
「我说要去看看井上的情况,就跑出来了。」
真是太乱来了,老师肯定吓了一大跳吧。琴吹同学也睁圆了眼睛。
芥川满脸苦涩的说,他追着我来到了这里,但是准备冲进地下室的时候,却被竹田同学以『让那些当事人自己谈谈会比较好。你就坐在那里吧。』这样的理由阻止了。
竹田同学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一边看着书。
「竹田同学,把琴吹同学的事告诉我实在是太感谢了。」
我道谢之后,她保持着冷淡的眼神,轻声说道。
「不用……」
在地下发生了些什么,我们和流人说了些什么话,竹田同学都没有询问。
竹田同学的制服口袋中,传来了滑稽剧式的手机铃声。她面无表情的拿出了手机,看了看。
「……邮件……流人发来的。」
我吓了一跳。
「上面写了些什么?」
「『是你告诉心叶学长的吧』之类的。」
琴吹同学满脸僵硬的看着熟练打着邮件的竹田同学。了解到一向单纯可爱的学妹的另外一边,一定是相当的困惑吧。她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也用嘶哑的声音问了问。
「你怎么……回答他的?」
竹田同学合上了正在看的文库书。封面上的标题是『人间失格』。
「『下次,请到别的地方去干吧』——这样。」
冰冷的回答之后,她向着往地下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竹田同学……你要去流人那里么?」
「嗯。他似乎正在闹情绪的样子,我要去安慰一下。」
接着,她在路上顿了顿,又变成了率直开朗的竹田千爱回过了头。
「那我就先走了哦!心叶学长、七濑学姐、芥川学~长!」
就像是被这鲜明的变化所震惊一样,我们三人暂时都呆立在了原地。
总算,琴吹同学打破了沉默。
「三……三个人一起回教室的话,会显得很奇怪的。」
「也,也是啊。」
「嗯,的确。」
嘀嘀咕咕了几分钟。
最终,为了符合逻辑,我们三人一起来到了保健室,
「那个,我有点贫血……在图书馆整理书籍的时候有点头晕……有点动不了了。」
「我那个,肚子不太舒服,老是跑厕所……」
「我是陪井上过来的。」
这么对老师说道。
◇◇◇
写作这件事,能够让小加奈幸福么?
把故事用文字表现出来,是为了更加接近神明的行为哦,文阳总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说小加奈正在穿过那扇窄门,向着门那边渐渐行去。还说他自己只是为了让她达到神明这一至高的目标,而帮助她一下而已。对于编辑来说,那是最为幸福的事情。
不过,小加奈明明有着那样的才能,又漂亮又聪明,拥有着许多大家都为之憧憬的东西,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小加奈显得很幸福。
小加奈真正想要的东西,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是绝对无法取到手中的事物。文阳这么说过。
还说小加奈就像是在追求天上之爱的阿莉莎一样,正是她所拥有的孤独与纠葛,才让小加奈所写下的作品,更上一层楼。
看着边用温柔的表情抚摸着远子,边说出如此残酷话语的文阳,我不由得怒道。
「没有不幸就写不出好的小说这种事,根本是不存在的。」
「也是呢。不过饥渴对于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太宰的一生中载满了幸福的话,他还能写出『人间失格』么?没有与爱丽丝之间的悲恋的话,『舞姬』又从何而来呢?没有与父亲之间的矛盾的话,志贺直哉就能够写出『暗夜行路』了么?」
「那样的话,小加奈就永远不能幸福了么?」
文阳用手指拨弄着远子额前的头发,平静地回答。
「她能够得到,身为作家的幸福。」
简直像,那就是唯一重要的东西了。 |
第二天,我也同琴吹同学一起上学。
先前出于担心而说出的去她家接她的提议,被琴吹同学强烈地否决了。
「不,不要。因为那样的话奶奶他们就会知道我和井上在交往了。」
「我不是也给家人介绍过琴吹同学了么?」
「可是那个时候井上却只说我是,同班的琴吹同学吧……」
「那,那是因为——妈妈以为是男孩子要来呢……还有,不是说好了下次会好好的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的嘛。」
「呜,就算这样……还是不要到我家来接我啦。」
「就算我打招呼说『我只是她的同学井上。』这样也不行么?」
「只是同学还特意大清早的跑过来,太不自然了啦。说不行就是不行啦!」
在夜里通过手机进行了一番争论之后,最终还是我妥协了。
但我还是非常的担心,提前三十分钟就达到了约定的地方,不过琴吹同学已经到了。
她脖子上围着我给的围巾,吐着白色的呼吸,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不禁瞪圆了双眼。
「吓了我一跳。琴吹同学来得还真早啊。」
「井,井上才是。太早了。」
不知是不是有些不好意思,琴吹同学面向我撅起了嘴巴。
「我只是,正好有别的事情要办,就刚好早到了而已。」
我差点笑出声来。
「这样啊,正好有别的事情哦。」
轻声说着,琴吹同学马上瞪了我一眼。
「不过太好了,正好我也早到了呢。这样就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和琴吹同学在一起了。」
我这么说完,琴吹同学马上脸红了起来,像是在辩解什么似的用非常小的声音说道。
「真的……只是刚好哦。搞,搞不好井上会早点来什么的……我绝不是这样想的哦……」
「啊,原来如此啊。」
「所以说,不是的啦!!」
琴吹同学一边这么喊到,一边愈发脸红的将头别了开去。
「所……所以说……虽然今天正好到了早一点,但是明天就完全没有必要啦……井上如果不好好按照约好的时间过来的话……是不行的哦。我真的没什么事的。昨天,也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我会注意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也不想总是让井上很担心。」
明明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碰到了那么恐怖的事情,却还那么的在意我。
感到胸口就像被某种甜蜜的感觉勒紧了一般,我用力的握住了琴吹同学的手。
琴吹同学轻轻一震,抬头看着我。
「谢谢。虽然我还不怎么可靠,但是一定会努力成为能够保护琴吹同学的人的。不应该总让琴吹同学感到担心的,是我这边啊,因此必须要变得更加坚强才行。我会加油的,今后也请多指教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
啊啊,这是与美羽在一起时,不曾有过的感觉呢。
拥有想要守护的东西,竟然是这么温暖,这么开心的事情啊。
琴吹同学很是害羞的笑着回答了。
「嗯。」
看到那个笑容,我心中又不禁一紧,温暖的思念满溢在我的胸口……我们两个手牵着手走了出去。
不过,即便在如此情况下,对于流人的提防我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到达教室的时候,我又叮嘱了一句。
「在学校里,一定要和别人一起行动哦。」
「嗯。」
「我的手机号码也加进短号里吧。如果井上没法接听的话,把我叫出来也没有关系的。」
「谢谢,芥川。就这么办吧,琴吹同学。」
「嗯,嗯……」
「还有,我从姐姐那里拿来了些防身用的道具,要是方便的话也请带上吧。」
芥川一脸认真的样子把一个喷雾器和警报器放在了桌子上。
「……谢谢。」
琴吹同学虽然看起来不是很感兴趣,但仍旧道了谢,把喷雾和警报器放进了口袋。
大概是因为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悉悉索索的说着些什么的缘故,午休的时候森同学走了过来。
「呐,七濑和井上还有芥川,难道是三角关系么?井上和芥川在争夺七濑么?」
她用一副非常担心的样子向我问到。
「欸!不,不是的啦。」
「但是,昨天也是三人一起翘课了呢。」
「那只是去保健室了而已啦。」
「如果对手是芥川的话可是相当麻烦呢,不过井上也是有井上的优点哦,请不要离开七濑哦。我会为井上加油的。」
她就这样鼓励了我一下,就走了开去。
又出现了奇怪的误解了……琴吹同学恐怕也被森同学这么问过,一定也觉得相当困扰吧。
能称地上麻烦的也就这么点事了,午休总算是平安无事的度过了。
流人的身影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时候,是那天放学后的打扫时间。
我正在擦着露台侧窗户的时候,看到了正穿过校庭的流人。
「!」我用力打开了窗户,探出了身。如同尖刺般的寒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身后的同学们大叫着「哇,好冷啊,把窗关掉啦,井上。」
流人急急忙忙的迈着步子,走向了校舍。
看到他,我的全身都僵硬起来了,喉咙也像是被勒紧了一样。难道他还准备,对琴吹同学作什么事情么?
地下室里看到的情形又浮现在我的脑中,身体好像被愤怒切开了一样。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再让它发生了!然而,流人并没有进入校舍,而是向着别处走了过去。
哎?
在那边的,就只有乐团所属的音乐厅了。
为什么,是音乐厅那边?
难道说,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麻贵学姐的么?
不过,流人和麻贵学姐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的。就在最近,还听说流人在图书馆里被麻贵学姐打了。流人还跌倒在地上非常生气的样子——
我心中满是不解,但没法在这儿继续呆下去了,我关上了窗户,把抹布放回了水桶。
琴吹同学,正在和森同学她们一边闲聊,一边用扫帚扫着地板。
我走到正在搬桌子的芥川身边,在他耳边说道。
「流人来了,我要去看看情形,琴吹同学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一个人没问题么?」
芥川皱了皱眉头。
「没问题的,比起我,琴吹同学就拜托你了。」
我这么说完,便从教室里走了出去。
我通过走廊,向音乐厅的方向走了过去。
头脑的中心,略为有些发热。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如果麻贵学姐和流人联手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两个人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无视常识和良心这一点上两人完全一样。所以,那两人才会如此互相讨厌的吧。反过来说,既然是相似的两人,那么肯定也会有很多共同点吧。那个流人和那个麻贵学姐面对同样的敌人的时候,肯定会变得很可怕吧。
我的胸口被不安的预感所灼烧着走进了音乐厅,登上了麻贵学姐平时画画的那间画室。
高见泽先生站在门前,拦住了我。
「非常抱歉。麻贵小姐现在正在会客。」
「是流人来了吧!」
「关于那点恕我无法回答。」
高见泽先生用温柔的口气回答着,里面却突然传来了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流人的怒吼声。
「不要开玩笑了!」
高见泽先生脸上露出了不妙的表情。
「为什么,要把怀孕的事情瞒着我!什么叫『和你没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怀孕?是谁!?
流人的声音穿透房门传了过来。
「在你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吧!怎么会和我没关系呢!」『你』,是指麻贵学姐!?
我的孩子——!
高见泽先生一副没有办法的表情。我打开了大门,冲了进去。
房间里的地板上有着一滩清水,破裂的花瓶和花瓣,还有画画用的材料,胡乱的散了一地。
在一旁,流人则靠在了麻贵学姐身前。
流人的脸色铁青,张开的眼睛中闪烁着激烈的愤怒和焦急感,那气氛就好像随时会把麻贵学姐绞杀一样。
另一边,在制服外面穿着作画用围裙的麻贵学姐,用带着骄傲神情的眼神,望着流人。
我茫然的问了句。
「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麻贵学姐,怀上了流人的孩子么……」
两人向我这边望了过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麻贵学姐先开了口「怀上孩子这件事,是真的哦。」
依旧是冷静,平稳的声音。她挺直了头颈,带着威严的大人般的神情说着。
「不过,和这边的家伙没什么关系哦。」
「有关系的吧!难道你要说是我以外的人让你怀上的么!你明明只和我交往过啊!」
流人非常愤怒的大叫着。这与因为远子学姐的事情而针对我的,那种黑暗的愤怒有所不同。是更加气愤,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的激烈愤怒。
毫不踌躇的吐出的这些明确话语,让我大吃一惊。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你们两个人已经,做过那种事情了么?」
「没做过的话,怎么会有小孩啊!对吧!」
流人大喊道。「话是这么说啦——但流人,你不是在和竹田同学交往么?不对,虽然我知道你还有一大堆的女朋友,但是,你和麻贵学姐的关系不是很差么!只要相互碰面就会互相挖苦,去麻贵学姐别墅的时候,也很激烈的吵了一架了不是嘛。麻贵学姐还踢了你,还叫你滚出去什么的,然后你就出去了——哎,欸欸?」
我的思考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慢慢回想起了那个夏天时的事情。
虽然流人被麻贵学姐赶出了别墅,但不知为何第二天的早上又披着一头刚洗过澡的头发,走在走廊里了。
——你住在这里了么?不是到镇上去了嘛?
——嘛,发生了很多事情啦。
那时候的流人,嘴角挂着不得要领的暧昧微笑,言语间也有点蒙混的意思。
而且麻贵学姐也是……一副刚刚洗完澡的样子,穿着浴袍,胸前和脖子里都有些虫子咬过的痕迹,显得越发的艳丽——
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流人的脖子上,好像也有种同样的咬痕,不禁觉得心中一颤。那个晚上,这两人竟然在一起么!?
脸上有些发热,心脏也加速跳动起来,接着又回想起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那天的前一个晚上,我和远子学姐到池子边去散步了。而且,在那里看到了秋良和百合的幽灵。
不对,那是因为远子学姐自己叫着『幽灵出现啦~~!』逃跑了,才会当成真的是幽灵的,如果那个并不是真的幽灵的话——
在月光下的池水中,裸着身体相互纠缠在一起的男女,难道是——!
「流,流人,你们两个,夏天的时候在别墅旁边的那个池子里,洗了……那个……凉水澡么?」
「洗了哦,不光凉水澡,还有别的事情也做过了。」
麻贵学姐干脆的回答了。
「~~~~~~~~!」
我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张的大大的。
果然%
就是在那个晚上,这两人做了那种事情么。
到底是为什么!?当然,对总是喜欢和女孩子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系的流人,我是能够明白的啦。
不过,作为姬仓集团的继承者,正统的大小姐,感觉总是很看不起男孩子的这个麻贵学姐竟然会在野外——!而且还是和流人!
“欸,要是是那个时候的孩子的话,不是已经快要七个月大了嘛!」
我听说婴儿需要怀孕十个月又十天才会生下来。早产的话,七个月左右生下来也是可能的,这可是大事故啊!
明明就不是自己要生孩子,但我却非常的焦急。
我不禁看了看麻贵学姐的腹部。在那里,已经有一个七个月的小宝宝——肯定已经有了人类的形状了吧。哎?不过,麻贵学姐的腰身看起来,还是很纤细的感觉。一点都看不出来里面有个小宝宝的样子。虽然各人有所不同,不过怀孕七个月的肚子,会是这样子的么?
麻贵学姐有些呆掉的样子说着。「冷静一下啦,心叶。出产还有很多时间呢,没关系的。」
「三个月,一晃眼就过去了啦!」
「哎呀哎呀」,麻贵学姐叹了口气。
「三个月是三个月,不过不是过三个月就要生了,而是只有三个月大而已哦。」
「欸?」
我呆了一呆。
「不是夏天时候的那个么?」
「嗯。」
「那,就不是流人的孩子咯?」
我说出来的时候,流人又喊了起来。
「所以说,是我的孩子吧!三个月前,是那个时候吧?还是那个时候啊?可恶,你明明说没有关系的。」
「什么叫做,没有关系啊。不对,这么说来,你们还经常会面的嘛!不是在夏天的时候,因为气氛的迷惑,不小心做了一次么?」
啊啊,我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我似乎做了说了许多让人非常害羞的事情啊。
「随你想象啦。」
麻贵学姐好像在说什么不重要的事情一样的口气。
我不由得相当泄气。
流人紧紧的咬了咬嘴唇,用带着愤怒的眼神瞪着麻贵学姐。那张脸上逐渐浮现了不安和动摇等等的表情。他非常用力的握紧了双手,连指甲都掐进了手心中,用带着不安的嘶哑声音,轻声问道。
「……你准备生下来么?」
流人的表情就好像是忍耐着快要疯掉的感觉一般,显得非常痛苦。紧接着,他的脸狠狠的扭曲着,大叫了起来。
「呐,你要生下来么!在你肚子里的那东西,你要生下来么!喂,回答我!大小姐!」
麻贵学姐以毫不动摇地直接眼神看着流人,冰冷的说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哦。」
流人的脸庞痉挛着。
麻贵学姐的声音,响彻在安静的画室中。带着干脆到有些残酷的口吻和眼神。
「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现在是如此,今后也会一直如此的。所以就请你回去吧。」
流人的脸色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接着他的肩膀轻轻震动了一下,双目中又载满了愤怒,说道。
「……不要生下来。生下来是不行的啊……!!那个会——那家伙会——」
他的声音渐渐变大了起来,瞪大了双眼,狠狠的盯着麻贵学姐。之前都一直站在一边看着的高泽见先生上来抓住了流人,把他拉了开来。)
「十分抱歉,今天就请到此为止吧。」
高泽见先生平时看上去十分精瘦,给人以比较知性的印象,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大力气,但流人却无法从他的手中脱开,只能皱紧了眉头。
「——麻贵!你知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么!绝对,不要把他生下来!」
叫唤声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不见。
我微微有些发呆,只能傻站在当场。
「接着,你又有什么事呢?心叶。」
突然听到的声音,让我立刻回过了神来。
麻贵学姐有点奇怪的样子看着我。
「欸,不是,那个……看到流人来这里,就追过来了。还要有那个……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也没关系的。总有天会知道的啦。不过这事不能告诉远子哦。她肯定会生气的吧。」
为什么,这时候还能这么冷静呢?虽然已经快要毕业了,但毕竟还是高中生,而且麻贵学姐的家里还应该是非常严格的才对吧。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谢谢。」
麻贵学姐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右手很温柔的放在腹部上的时候,我背后不由得干到一阵抽动。
从音乐厅出来之后,我还有点混乱,以至于脚步也有些不稳。
麻贵学姐和流人竟然在交往,还怀上了孩子——。不知道麻贵学姐准备把他生下来么。
『就算没有爱情也会把孩子生下来的女人也是有的哦。』我想起了麻贵学姐昨天说过的话,呼吸不禁有点难过。
『比如说——复仇,之类的。』——
不不,这应该不是说麻贵学姐自己的事情。就算再怎么讨厌流人,也不至于有什么需要复仇的理由吧……
不过,如果麻贵学姐就这样吧孩子生下来的话,流人会怎么办呢。还用那么痛苦的表情,说着『不要生下来』——有孩子的这件事,流人完全没有高兴的心情。反而,好像有种害怕还是憎恨的感觉。竹田同学也是,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在已经不剩多少人的教室里,芥川和琴吹同学正一脸担心的等着我。
「井上!」
「和樱井碰上了么,井上?」
「看起来一副发呆的样子,没事吧?难道被樱井打了头么?」
「不是的,没事啦。」
我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着。
「虽然没有和……流人说过话……不过,流人应该,不是想要对我们做什么吧。
「为什么?」
「那个……好像在为了女性问题非常忙碌的样子。
我这么回答完,琴吹同学和芥川也一副呆掉了的表情。
芥川去社团活动后,我也和琴吹同学一起离开了学校。
陪琴吹同学买完了东西,我和她又在一家家庭参观里喝了点下午茶,聊了会儿天。
时不时地,我总是会想起了流人和麻贵学姐的事。
「呜~~又一副发呆的样子了。」
每当这个时候,琴吹同学便会以一副生气的样子撅起嘴唇,我也会忙不送的道歉……
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安稳的时间后,我送别了琴吹同学,回到了家中。
「欢迎回来,心叶。你有朋友来了哦。」
「欸?谁啊?」
我看了看玄关的鞋箱,歪了歪头。这个鞋子,好像不是芥川的嘛。
「是流人哦。」
「哎哎,流人!」
我大叫了起来。
「他在房间里一——直等着心叶哦,一副可怜的样子。」
「可,可怜?」
对于妈妈带着点奇妙感情的话有点困惑,我爬上了楼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流人,我进来咯。」
我招呼了声便打开了房门,一股酒精味扑鼻而来。
「好慢哦,心叶学长。」)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流人,发出了开朗的声音。双眼湿润着,脸颊也有些发红。桌子上和地毯上,放着好几个啤酒的空罐。连威士忌和白兰地的瓶子都有,居然连这个也开封了!
「流人,你还是未成年吧!」
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像,但他应该比我还要小才对。
「不要说这种古板的事情啦~心叶学长还真是认真哪。」
流人举起了手中的威士忌瓶子。我连忙从一旁把它夺了下来。
「想要大喝特喝的话,去自己家里喝吧。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啊。」
对琴吹同学做了那种事情,又丝毫不管我这边的顾虑便跑了过来,还在我家里搞得醉醺醺的,真是让人搞不懂。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心叶学长。」
流人耸着肩膀,丧气的说着。
「这么说也好那么说也好,你不会是忘记你对我们做过什么了吧?」
「……心叶学长,你真是冷淡啊。」
「哈?」
「……还一直都不回来的说。」
「明明就是你自己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过来了吧。」
「……明明我就不那么擅长喝酒的。」
「那就不要喝啦,话说回来,你还没成年呢!二十岁以后才能喝酒的啦!」
「……喝过头了,都是心叶学长的错哦。」
「从刚才起,你说的还真是乱七八糟啊。」
流人的肩膀突然猛烈的震动了起来。让我吃惊的是,他好像哭了。他的膝盖上,啪嗒啪嗒的掉落着咸涩的水滴。
看着比我身材更高大的男生,像是小孩子一样哭泣的样子,真是有点奇妙的感觉。而且,就在不久前,他还一副野狗的样子闪烁着双眼,执拗的逼迫着我。现在他却毫无防备的,滴落着眼泪。
「……心叶学长,又不肯把我杀掉——要是不想写小说的话,把我杀掉就好了嘛——
谁都不肯,把我杀掉。大家都把我扔下了。麻贵也是,从来不肯说爱啊喜欢啊之类的话——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身体这回事么?想要的就只有我的精子么?」
「喂喂,流人!」
希望你不要把这种事情大声吼出来啊。我家里还有一个只是小学生的女孩子啊。
「妈妈会跑上来的,你安静点。」
「啊啊,真好呢,心叶学长的妈妈,总是又温暖又温柔,料理又很好吃……呜……真的,好好噢。……由那样的母亲生下来的话,那个孩子肯定也会很幸福的吧。心叶学长的妈妈,和结衣姐,有点像呢。我真的好想让结衣姐做我的妈妈啊……那,那样的话,就能够每天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能让她抚摸我的头,能让她抱着我,还会每天笑着对我说,『路上小心』,『欢迎回来』之类的话了吧。真是超——幸福的说。真的好想叫结衣姐妈妈啊……」
「哇,等等,流人……!」
满是泪水的脸突然靠了上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流人用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吐着满是酒气的呼吸,继续哭了起来。
「……为什么,杰罗姆会喜欢上阿莉莎呢。比起那种高高在上的阴险的女人,朱丽叶要好上一千倍了。朱丽叶明明就爱着杰罗姆啊。杰罗姆这个笨蛋,却只会追在阿莉莎的屁股后面。像阿莉莎这种人,又冰冷,又利己,为了不明所以的理由就一个人穿过那道窄门,向着神明所在的地方离去了,真是自以为是的最差劲的女人了。」
「流,流人,好难过——把手松开点啦。还有,都是酒气,不要把脸靠的那么进啦——好重。」
我想把他推回去的时候,他反而更加用力的靠了过来,大哭了起来。
「而且后来,阿莉莎还把杰罗姆给扔到一边去了哦!还一副圣女的样子说『不想伤害你们两个的恋情。』什么的,明明就是阿莉莎你自己在伤害嘛!
然而,杰罗姆还依依不舍的继续思念着阿莉莎,真是个笨蛋啊!
流人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啊啊,鼻水流到制服上了……
「你知道么?写下《窄门》的纪德,其实是同性恋者哦。他与表姐玛德莱娜结婚后,作为夫妇度过了整整四十年,但是他动都没有动过玛德莱娜哦!
虽然他无比的爱着玛德莱娜,但是他却觉得像她这样的淑女应该是没有性欲的吧,他把这些全都写在了日记里哦。
譬如他自己是喜欢男性的、譬如他和别人在旅行途中在野外做了,他还把有名的男色奥斯卡?威尔德买了回来的这件事披露在回忆录中,真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啊。把这些私事一口气全都在日记和小说里写了出来,还真是毫不客气呢。
阿莉莎和杰罗姆,也被认为是以纪德本人和玛德莱娜为模板写的呢。大两岁的表姐啊,拒绝了纪德的求婚啊,完全相像。不过玛德莱娜并不是阿莉莎这样任性的女人。既娴熟又温柔——明明是一个拥有深厚爱情的妻子,但却被纪德写成了那样一副模样。就这样,阿莉莎变成了选择了神明,把杰罗姆扔下的任性女子。虽然阿莉莎很坏,但纪德也很差劲,对吧!心叶学长!」
我只得没有办法的一边答应着「对对,是啊。」,一边轻轻拍着流人的后背。
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竟然在安慰一个到昨天为止还是疯狂的对手的人。
流人把脸埋在了我脖颈里,嘶嘶的哭着。
麻贵学姐这件事……果然对他打击很大吧。
我回想起了在画室里看到的,麻贵学姐那略为冰冷的应对,不禁对流人产生了些许的同情感。
被那样说了的话,想要哭泣也是正常的吧。虽然对于流人来说也有点自作自受的成分就是了。
「……太差劲了,纪德也是,阿莉莎也是,杰罗姆也是,姬仓的大小姐也是。
麻贵和我做那些事情,也只是为了向姬仓家反抗而已。
对于麻贵来说,和我这个与她根本不相配的人交往,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只会听从姬仓家的傀儡而已。她利用了我。」
啊啊,或许真的就是这样吧……
我想起了在那个夏天的别墅里,听到的麻贵学姐家庭上的问题——想起那个作为绝对者君临整个姬仓家的祖父,就觉得有所理解了。
麻贵学姐非常想从姬仓家的束缚中获得自由。
流人一边啜泣一边说着。
「我被麻贵赶出来之后,到小千的教室里去,她也已经和朋友们先回去了。
「不,那个只是……正常的吧。你又没有和她约好碰头。」
「但是,我打电话给她,说好想见见她的时候,她也说要去和朋友看电影,所以不行,就把电话挂掉了啊!昨天还很好的在一起,今天就说不行了——明明她的男朋友受了那么大的伤害,还向她发出SOS信号的说!」
流人看起来真的很绝望的样子,我不由得呆掉了。
「那个……去找竹田同学来安慰你,本来就不对啦。让别人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还被那个人冷言冷语——普通的女孩子的话,肯定会马上愤怒的和你分手才对吧。也不是,虽然竹田同学是非常胸襟开阔的人……」
「花说回来,她根本就不关心我在和谁交往嘛,在别的女人争吵的时候,她也一副平常的样子在一旁见习不是嘛。小千根本没有想要束缚我或者想要独占我之类的心情啊。虽然我自己也说过这样就好的……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女朋友啊,这种时候的话,就算是撒谎也应该对我温柔一些,这样不就好了嘛!明明我是喜欢小千的说。麻贵也是很喜欢的。」
「欸欸,是这样的么?你喜欢麻贵学姐的?」
「喜欢的啊,有什么不好的么?」
「那个,这种事实在是——」
不过,既喜欢竹田同学,又喜欢麻贵学姐,还喜欢已经死去的雨宫同学,大概连其他那些女子也是喜欢的吧,实在是太多情了点吧。
就是没有罪恶感这点,才是最大的问题吧。
啊……不过。
以前竹田同学曾经对我说过。
流人有一个真正喜欢的,特别的人。但是那个人却不能为流人所有,所以其他的所有人都是那个人的代替品啊。
流人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那人,大概是远子学姐的母亲,也就是结衣夫人。
那好像是流人的初恋的样子……
「大家,最后都把我一个人扔下了。能够爱我的人,就只有结衣夫人了。温柔的话语,还有暖暖的温度,都是结衣夫人给予我的……明明这样,杰罗姆还要一直思念着阿莉莎,朱丽叶却受尽了伤,只能慢慢的坏掉了。要我是杰罗姆的话,就一定会爱上朱丽叶的。一定,会让朱丽叶得到幸福的。」
我的内心微微有点发凉。
以前,听流人说到朱丽叶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与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指的究竟是谁。
不过,在明白文阳先生就是杰罗姆,叶子小姐是阿莉莎,结衣夫人是朱丽叶的现在,我能够从流人的话语中,发现所带着的不同的意义。
杰罗姆爱着阿莉莎,而并不爱朱丽叶。
那就意味着,天野文阳爱着樱井叶子,但是并不爱天野结衣么——
就好像完全的黑暗突然覆盖了上来一样,我的呼吸也痛苦了起来,我慌忙否定着心底浮现出的这一思考。
我不想认为,远子学姐用开心的口吻说起的那些关于父母的回忆,全都是谎言。
仿佛能让人将温暖的回忆浮现于眼前一般的,温柔的声音。还有混在双瞳中的,甜美的憧憬——我爸爸是用『请成为只属于我的作家吧。』这样的话,对妈妈求婚的哦。我也是爸爸也是,都非常的喜欢妈妈写的午饭哦。
在远子学姐的房间里看到的她双亲的照片,也显得非常幸福。
但否定了那个想法子后,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些疑惑。
比如编辑佐佐木先生曾经说过,文阳先生与结衣夫人的关系,就如同『白色的婚姻』一样。
比如最最理解作家叶子小姐的人,或许就是文阳先生的事情,还有叶子小姐经常会向结衣夫人炫耀自己与文阳先生的关系,还有他们会经常碰面什么的——
一股凉嗖嗖的战栗爬上了我的后背。
伴随着流人愁苦的吐息,他对正动摇着得我,播下了小小的疑惑的种子。
「朱丽叶,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女性啊……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只会阿看着莉莎的杰罗姆了……就为了让杰罗姆永远都成为自己的东西,使用了毒药吧……」
大概是哭累了吧,他不再像刚才那样的大喊,而是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像是气喘一样的轻轻说着。这反而更加让人觉得害怕了,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滴下了一滴毒药的感觉。
啪嗒……啪嗒的……
「心叶学长……朱丽叶把装着毒药的紫罗兰色小瓶子,藏在了寝室镜台的抽屉里哦。还放进了珠宝盒,上了锁。
谁也不在的时候,她就会把它取出来,出神的望着它哦——就在那天,她把它放进了自己和杰罗姆所喝的咖啡里面。」
流人好像已经喝醉,有点分不清楚现实和妄想的界限了。他像是说着亲身经历过多事情一样,叙述着那时的情景。
「将勺子放进了咖啡壶中,咕噜咕噜的转动着……随着搅拌,银色的粉末滑着圆形的轨迹溶解在咖啡中。
结衣夫人的手洁白且光滑——毛衣的袖口上染着血液一样的红色,毒粉从那里刷拉刷拉的落入了咖啡中……
刷拉刷拉……刷拉刷拉……银色的发亮细砂……
一边看着,结衣夫人一边温柔的笑着哦。这样的话,就能够毫不痛苦的结束,静静地睡着了……带着那么幸福的表情……我想要帮忙倒进杯子的时候,她还说着流人太小了所以很危险哦,举起了咖啡壶,把咖啡倒进了印着花朵的小杯子里。然后,地面整个裂开,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我每天……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梦。
把小瓶子递给结衣姐的梦。
在医院,一个人孤独死去的梦。
还有,谁指着那个架子——」
流人抬起了头,摇晃地指着墙壁的上方。
「——这么说了。那里放着Ole-uk-oe的睡眠之粉哦——」
流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看着什么幻觉一样的危险的眼神,吞了一口气。
不过,好奇怪。
「心型的小瓶子,不是放在镜台的抽屉里么?你刚才这么说过的吧?」
「是这样呢……那,究竟是什么呢?」
流人的脸上浮现了困惑的表情。不过又马上变成了要让人沉陷进去一般的黑暗眼神,他的视线落在了地毯上,用害怕的表情嘀咕着。
「……肯定……还会再重复的……。竟然让……麻贵怀上了孩子……生下来的……肯定是男孩子啊。」
空气渐渐变的沉重起来。皮肤也微微战栗,喉咙中涌起了饥渴的感觉。流人保持低头的姿势,摇了摇头。
「……不行的……如果不,把这个在此切断的话……再出生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的……不行的啊。
低沉的呻吟着的流人的话语,让我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吉的预言似的,身体也冰冷的僵硬了起来。
在流人睡着了以后,他的声音也一直残留在我的耳朵深处。
不行的……不行的啊……
◇◇◇
身为作家的幸福——那究竟是什么呢。
昨天晚上,我又读了一次《窄门》。
比起幸福更为重要的东西——就是神圣的东西,阿莉莎这么回答着。
明明爱着杰罗姆,为什么阿莉莎还必须要那样远离杰罗姆而去呢?
小加奈和文阳所写下的那些故事,渐渐变的格外清澈,向着至高的所在前进着。
不管写下多么丑陋的东西,也能够直接的刺向读者的内心,能够唤起那透明的疼痛。
不过越是写下去,小加奈就越是变的独自一个人了,我好担心。
我就像是只能袖手在一旁,看着越过窄门的阿莉莎的朱丽叶一样,不安的难以忍受。
虽然我的脑中能够理解,在那条路上继续前进下去,对于小加奈来说才是正确的事情,但是心里却像要裂开了一般。
不能到那边去!不能越过那道门!拜托,回来吧!我几乎想要嘶声竭力,把这句话叫喊出来。
让小加奈和文阳认识的人,就是我。
读了小加奈刊载在社刊上的文章,文阳说想要和小加奈见一见。
第一次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小加奈基本没有说什么话,一直瞪着文阳,让人捏着一把冷汗。
虽然知道小加奈有些怕生,而且对于和文阳碰面这件事,也有些厌恶的情绪。但在我说了「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吧?」的话之后,她却干脆的答应了,我不禁有些愣住了。
然后,虽然从坐上位子起就一副心情很差的样子,其实也在非常紧张的,尝着料理的味道吧。
不过文阳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很温柔的微笑着。
「真是漂亮的人哪,而且头脑也非常好。」
那之后文阳这么夸奖小加奈的时候,
「就是吧!」
我用开心的声音说着。
文阳也能够喜欢我最最自满的挚友,让我非常的开心。
但文阳竟然会和小加奈有所联络,就让我没有想到了……
竟然让小加奈,写下了那种小说。
还瞒着我,两个人私下会面。
最后,我成了文阳的妻子,小加奈成了作家。
那对于小加奈来说,真的是正确的事情么?
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会成为小加奈的妨碍啊,文阳婉转的对我说道。
拓海君那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既然小加奈本人决定这样了,就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会比较好吧……
然而…… |
流人的攻击总算停止了,我们又回到了稳的日常。
放学后,我在图书馆向竹田同学问了下流人现在的状况。
「好像相当丧气的样子呢。」
她用平淡的表情说着。
「昨天也去姬仓学姐那里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是被赶回来了呢。」
「……竹田同学,你在生气么?」
「没有,完全不生气哦。」
「流人好像希望竹田同学能够安慰他一下。」
「太过纵容可是会养成不好的习惯的哦,暂且让他低落一下也好。而且这样的话,对心叶学长来说不是更好么?」
「虽然的确是这样啦……」
我顿了顿话语。
「竹田同学……要是麻贵学姐生下了流人的孩子的话,竹田同学准备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哦。反正阿流也不可能只和一个女生交往,小孩什么的,肯定还会搞出很多来的,怎么来得及一个一个去介意。」
果然,总觉得有点在生流人的气的样子。
说完,竹田同学就回到柜台里去了,我在等琴吹同学的时间里,想着要读读什么算了,边走着边眺望着书架。
当《窄门》这个名字印入了眼帘的时候,我心中猛地一惊,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心跳越来越快,胸口的深处也好像被勒紧了一样。
在它的旁边,放着一本叫做《秘密日记》的薄薄的书本,作者也是纪德。
虽然我一直尽量避免想到远子学姐或者天野夫妇的事情。
还是再也不要和它们扯上关系比较好。
可是为何不管我多么的想忍耐,手还是会不由自主的伸向那本书呢?
带着一种正在做着某些不能作的事情的黑暗心情,我翻开了微微发绿的封面。
『昨夜,我一直在思念她。就好像已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脑中,感觉着她还在世时一般的轻松,与她对着话。然而突然,我却对自己说到,即便如此,她也已然逝去了……』
这是……小说?
『虽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与她相距甚远的生活着。但是,从少年时代起,每天向她报告我自己一天的收获并与她分享自己心中的喜悦悲伤,早已成为了我的习惯了。然而,就在昨天也想要这么做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了,她已然逝去的这一事实。』
我坐在了桌边继续读着这本书,这是一本以纪德回想他的妻子玛德莱娜为形式的日记。按照解说的说法,这是在纪德死后才公开的。
流人说过,纪德是同性恋者,与玛德莱娜之间完全没有夫妇关系,还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写进了日记和小说,实在是太差劲了什么的……不过,这本日记的里面,玛德莱娜是纪德最爱的人,而纪德也为了玛德莱娜的死而恸哭着。
『所有的事物似乎都腿去了颜色,失去了艳丽。』
『自从失去她之后,我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今后我到底要为了什么而生存呢,连我自己也已经不知道了。』
那样撕心裂肺的悲哀、绝望。书写不尽的,灵魂的嘶吼——纪德所写下的一言一语,都动摇着我的内心。
他在日记中写到,《窄门》中的角色阿莉莎,虽然是以玛德莱娜为出发点所写下的,但是并非玛德莱娜本身。玛德莱娜也没有看出阿莉莎身上有什么自己的影子,在她生前,也不曾对那本书发表过什么感想
不过,一点点读下去的话,就会感觉到,杰罗姆与阿莉莎之间所发生的那些故事,有相当的部分,混入了纪德与玛德莱娜之间实际有过的事情。
因为知道了母亲的不贞,而发誓要一辈子守候在一起的杰罗姆与阿莉莎这一段几乎与事实一样,而十字架的那个片断,也在日记中有着相近的叙述。把阿莉莎当作神圣之物来看待的杰罗姆的心情,也与把玛德莱娜作为清圣的存在而爱着的纪德有所重合。
『对我来说,只要越来越接近神明的话,大概就能够更加接近她了吧。于是,在这样慢慢上升的过程中,能够感觉到她与我周围的土地越来越狭窄了,这让我非常的开心。』
尽管如此的爱着她,纪德却仍旧不能把玛德莱娜看作性方面的对象。
这一点,让那两人的关系,充满着悲哀与倾轧。
『这种与肉体无关的爱是否能够满足她呢,关于这一点,我早已决心不再考虑了。』
『我认为欲望是男性才特有的东西。女性却不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欲望,就算有的话应该也只是《贱业妇》里的那种人而已,这种想法也让我感到十分安心。』
纪德所说的东西实在是太任性了。作为一个从来不要求任何肉体上交往的丈夫的妻子,玛德莱娜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而且,解说里还说,纪德并非一个只与男性发生关系的人,他还曾经让一个与他年龄差距很大的女性,生下过一个孩子。
那么为什么,他却不愿与玛德莱娜发生关系呢?对于纪德来说,玛德莱娜就是那么神圣的存在么?
对着沉浸在悲伤中的纪德,古旧照片中的玛德莱娜这么说了。『我最大的喜悦,都是因为你哦。』
『不过我最大的悲哀也是一样呢。也就是说,最最好的,与最最痛苦的,是一样的呢。』
对于他们来说,两人之间的关系既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就算在离开家里的时候,纪德也一直持续给玛德莱娜写信。那对于纪德来说,是特别的信件。纪德把自己身上『最善良的部分』,都写进了那些信里。他的内心,他的快乐,他心情的变化,还有那天的所有工作。
可是,有一次当纪德和他的男性情人一起出发去旅行之后,玛德莱娜却把他寄来的所有信全都烧掉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纪德受到了几乎发狂一般的冲击,『我最最善良的那部分消失了。』他如此悲哀着。
然而,对于玛德莱娜来说,也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她对纪德如此痛诉到。
『那对于我来说,也是这个世上最最重要的东西啊。』
『是你出门之后,在这个你所抛下的空旷的家中,我不仅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而且应该做什么,今后会发生什么,这些也全都无法明白,就只能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甚至开始想着,如果自己是不是死了会更好一些呢。』
『我真的非常的痛苦。……我为了做些什么而把你的信件全部烧掉了。烧掉之前,我还把里面所有的信,都一封一封的全都读了一遍……』
就这样,两个人的心情渐渐互相错过,纪德的日记里开始被苦恼的话语所埋没了。
在一起的话很痛苦,但却又没法分开的相爱着——就是如此让人窒息一般的纠葛,让我在翻着书页的同时,也感到喉咙佛正被炙烤着一样。
如果,纪德能够在肉体上也爱着玛德莱娜的话,这两人的关系肯定就能变成不同的东西了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纪德也就不会如此的放荡,不会总是离家旅行,而是会合玛德莱娜两个人,构筑起一个安稳平和的家庭吧。
在玛德莱娜死后,纪德的精神也急速的衰败了下来。
『自从她离我而去之后,我就只是在装作还活着而已。』
果然对于纪德来说,玛德莱娜才是他创造的源泉,是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特殊存在。
这一奇妙又疯狂的爱情,让我的皮肤不由得感到一阵颤栗,同时,我也想起了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之间的事情。以及他们之间,被叶子小姐称为「白色的婚姻」的关系。
就如同纪德与玛德莱娜一样,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之间,大概也有个不同于男女肉欲的部分,深深的结合在一起吧。
然后,结衣夫人或许已经察觉了这件事……
把信件全部烧掉的玛德莱娜的身姿,在我的脑中逐渐和结衣夫人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结衣夫人,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等待着总是忙于编辑工作,而经常不在家的文阳先生呢?
我沉入了让人觉得不能再深想下去的黑暗思考中,连琴吹同学已经来的事情都没有察觉。
「井上,等很久了吧。……井上?」
「欸,啊!已经到关门的时候了啊。」
我慌忙合上书站了起来,像是要隐藏书名和作者一般,把书塞回了书架。
「那就回去吧?」
卷着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虽然用带着些不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嗯……」的答应到,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一边手牵着手走上了微微昏暗的道路,一边说着,明天星期六应该到哪里去玩的话题。
「我有一部想要看的电影哦。」
「欸?是哪部?」
「那个……你不许笑哦。」
琴吹同学的脸颊染上了红色,她用细小的声音,说出了一个由女性偶像主演的恋爱电影的名字。
「好哦,就看那个吧。」
「真,真的?要是不想看的话,我和小森她们去就好了哦。」
「是琴吹同学想要看的电影吧?」
「嗯,嗯。」
「那么,我也很想看一下呢。」
听到我说完,琴吹同学很开心的笑了起来。白色围巾的一端也微微的摇动着。
「谢谢你,井上。」
「看完电影之后,就到我家里去吧。」
「欸?」
我带着点害羞,对着瞪圆了眼睛的琴吹同学说道。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把你介绍给我父母的嘛。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啊……这个,那个……」
「不方便么?」
琴吹同学呼呼的摇了摇头。
「没有啦,啊,不过……」
她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
「如果要先去看电影的话,就不能带柠檬派过去了呢……」
我笑了笑。
「那个下次再带也行啦。或者,在我家的厨房里面烤也没问题的哦。」
「呀……那个还是有点——」
琴吹同学空闲着的那只手啪嗒啪嗒的摇了起来。另外一只握着我的手,则用了更大的力气。
「再,再过一段时间……好么?」
「我很期待哦。」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么说到,琴吹同学以一副又害羞又开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就烤点饼干来代替柠檬派吧。那种不太甜的哦。现在的话,大概是咸饼干吧……」
一说完,她就一副出神的样子停止了说话。
看到她的样子,我立刻明白了。琴吹同学似乎从咸饼干,联想到了什么东西——
舌尖上突然泛起一股,又甜又咸的奶油饼干味。
「那,那个,还可以做点可可亚味或者红茶味的——」
琴吹同学突然用像是绕口令一般的速度拼命说了起来。
我也装着没有发觉似的,「一定会很好吃的呢。」轻声复议到。
想必,我们两人在刚才,一定同时想起了某一个人吧。
看着琴吹同学脖子上围着的那个白色围巾,我的感情就像快要沸腾起来了一样。在撇开的视线前方,却又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正在随风晃动着的。
像是围巾一样,纤细的、梦幻般的……在一根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伸出来的树枝上,系着一条丝带……那看上去就像是制服上的丝带,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井上,怎么了?」
「那里,有根丝带——」
「那个不是啦,那只是塑料袋上的绳子而已啦。」
「……的确呢……」
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丝带呢?
「这么说来,你知道么,听说只要把制服上的丝带系在学校里的那棵树上,就可以让愿望实现哦?」
琴吹同学的话语,让我的心脏狠狠的跳了一下。
脑海的深处,浮现了一个景象。
那是梅雨刚刚结束时,开始放晴的天空下。
生着茂密的绿色枝叶的,高高的大树。
还有拼命想要爬上那里的,远子学姐。
只要把制服上的丝带,在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的前提下系在学校的树上的话,就可以实现愿望。
我们学校有着如此一个,毫无科学根据的,女生们却非常喜欢的传闻。
远子学姐那时也正想试试看吧。她解开胸前那根绿松石色的丝带,想要把它绑在树枝上的时候手却滑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下来。从她手心落下的那根丝带,正从慌忙跑过去的我的眼前慢慢飘落了下来。
想到让后辈看到了如此丢人的一幕,远子学姐的脸马上便红了起来。
——不要啦,为什么心叶会在这里!?
——今天我是值日生,所以到的比较早啦。远子学姐才是,到底在干什么啊?
——哎……!那是……有一只小鸟落到地面上来了啦,我只是把它放回鸟巢里去哦!
她一边找着借口,一边带着眼泪说着『不许看裙子里面哦。』之类的,从树上爬了下来。
「那个,只要被别人看到了就没用了呢。还是相当困难的。」
「啊……嗯,是哪。」
「井上也去系过么?」
「哎……我对于这种东西,实在有点……」
「是,是呢。这种咒术一样的东西,太孩子气了呢。」
琴吹同学慌慌张张的说着。
心脏的跳动简直让我觉得疼痛。胸口被刺穿的感觉和罪恶感,在我身体里面不断的扩散开来。
看着脸颊僵硬的我,琴吹同学的眼神变的温柔了起来。我察觉到了之后,不禁用力握紧了琴吹同学的手,笑了出来。
「电影,要看几点的场地呢?早些的话好像比较好噢。」
「唔,嗯。」
琴吹同学的指尖也加强了力道。就好像是包含着绝对不会放开的决心一样,用力的握紧了我。不过那种握法,却让人明显的感觉到了她不安的心情。
风渐渐冷了起来,吹动着白色的围巾。
我们装着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安心情,继续用明亮的声音说着话。
我把琴吹同学送到了家里,笑着和她约好了「一会儿再打电话哦。」之后,就分别了。
这已经是极限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包围着我的黑暗一下子加深了起来,胸口那像是被切开一般的苦闷,让我再也无法在无视下去了。
已经,好多天不曾见到远子学姐了。
连声音也不曾听见。
明明准备要忘记的,却无法忘却。她一直存在于我内心的深处,像今天这样,只要有一点点的契机,就会鲜明的再现出来。
喉咙越来越热,胸口也好像要裂开了一样。
连曾经那么喜欢的美羽,我也能够挥去了。
迟早会平静下来的吧。
能够忘记远子学姐的那天,一定会到来的吧。
就像是录像带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损坏,放出来的图像也会因此慢慢模糊一样——就像终究会伴随着些许的寂寞感接受这一事实一样,那样的一天,终究会到来的。
只需要,慢慢的等着时间过去就好了。
想要忘却痛苦和悲哀的话,这是最最有效的办法了。除此之外,我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风变的更加大了起来,发尖滑过我的脸颊。
我紧紧咬住嘴唇,带着阴沉的心情,走在夜晚的道路上。
周六的早晨,天空略微有些阴沉。
我上网确认了一下今天的降水量,然后把折伞放入了背包,就这样完成了准备工作。
看完电影之后琴吹同学会到家里来玩的事,我昨天晚上就已经和妈妈说过了。
「会在家里吃午饭的,不知道能不能准备些东西呢?还有点心,这次一定要准备女孩子吃的那种可爱的东西哦。」
「琴吹同学,是上次那个马上回去的孩子吧?那个——妈妈想了很久了,难道说,心叶和琴吹同学还有流人君,是三角关系么?妈妈觉得,心叶最好还是和天野同学……」
眼见妈妈说出了森同学会说的那种话,我在第一时间便否定到。
「不是的啦。流人是有其他的女朋友的,远子学姐……只是单纯的学姐而已……琴吹同学我明天会好好介绍的。爸爸也要呆在家里才行哦。」
而听我如此说着,妈妈的表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复杂。
「午饭就吃海鲜饭和草莓布丁,好不好?」
对着如此和我确认着的妈妈,我一边用
「嗯,谢谢。我觉得她会喜欢的。」
这样的话回答着,一边趁着时间还早,就离开了家。
寒风刺痛着我的皮肤,明明已经是三月了,但离春天好像还有段时间。
「听新闻里面说,今年的樱花会开得比较早的样子。」
我边走边打开手机,向琴吹同学发了封邮件。
『早哦,我现在刚出门。』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让人联想起弥撒曲的庄严曲风,让我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心脏微微缩了起来。
我看着手机画面上显示的名字,背后感到一阵冰凉。
是流人!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从上次在我家醉的一塌糊涂,大哭一场以来,明明再也没有联络过我的。
脚底涌气了一股寒气。难道你又要想,做什么事情了么。
「喂喂。」
我用生硬的声音回答着,却听到了吸鼻涕的声音。
「心叶学长,请帮帮我吧。」
「流人,怎么了?」
这一不寻常的样子,让我不禁心跳加速了起来。流人好像正在哭着的样子。
「远子姐她——」
「远子学姐怎么了!?」
「请帮帮忙吧,我是不行的啊。请现在马上到我家来吧。不然的话,远子姐就要消失了!只有心叶学长才能办到。因为远子姐她对心叶学长——拜托了,请来帮帮远子姐吧!」
电话说到一半就被挂断了。
远子学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感到血液似乎全都涌进了脑中一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冷静点,搞不好这又是流人的陷阱。之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不是么。还骗我说远子学姐被下了毒,让我跑去远子学姐那里。
但是,流人的口气比起那时候还要拼命,那个重复着拜托了的声音,也带着点哭腔。
而且就算是上次,远子学姐虽然没有喝下毒药那么夸张,但也因为高热而倒下了。要是我没有赶过去的话,肯定会一个人在那个寒冷的家里一直痛苦着吧。
我吞下了一口苦涩的唾液。
是到远子学姐身边去呢?还是就这样去和琴吹同学碰面的地方呢?我的内心纠结着,就连视野也变的模糊了起来。
如果,这只是流人的陷阱的话,琴吹同学或许会遭遇什么危险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一想起地下书库发生的那些事情,头脑就轰的发热起来。绝对不能让琴吹同学再碰上那种事了。就连她的一根手指都不能让流人碰到。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守护琴吹同学了。
然而,如果这是真的的话,流人真的在向我寻求帮助的话——远子学姐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常的话——
汗水猛的流下,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的画面。
我用颤抖的手指,给琴吹同学的手机打去了电话。
她大概已经离开家里了吧,手机中传来了目前正在不能通话的状态的信息。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如果身体可以分成两个,分别到不同的地方去的话,该有多好啊。不过,这毕竟是不可能的。
视线越发的模糊起来,头脑就好像要裂开来了一样。
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
我用满是汗水的手指,按下了芥川的手机号码。
「怎么了,井上?」
听到那个真诚的声音时,我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感情的堤坝终于崩溃了。
「芥川,我有件事要拜托你!一定要有人去一次我和琴吹同学碰面的地方,你能不能代替我去一下?」
我飞快地说明着事情的经过,喉咙就好像被掐住一样的疼痛,胸口也好像快要裂开了似的。
然而,双脚已经向着远子学姐的方向跑了过去。这一事实,就如同纯黑色绝望的波涛一般,向我袭来。
明明发誓要守护琴吹同学的,到了这种时候却又选择了远子学姐么?耳中似乎传来了如此责备的声音。每踏出一步,就好像被满是荆棘的鞭子挥过一样。
不是,不是这样的!选择了远子学姐什么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可是,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远子学姐,身体就像是快要被切的粉碎一样,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
如果,远子学姐真的这么消失了的话——!
如果,她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的话——!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论我怎么否定着,我仍旧只能向着远子学姐的身边直冲过去。
因为我内心的深处,一直一直都思考着远子学姐的事情。因为我想见她已经想到难以忍耐了。
就好像连和琴吹同学一起渡过的幸福的时间、让人心里痒痒的温暖话语和微笑、还有紧握着的双手的触感,都在一瞬间飞走了一样,我的心向着远子学姐的方向,无法停止!
让人绝望般的,脑中全都是远子学姐。
就像纪德无论有多少恋人,都要回到玛德莱娜身边一样——就像无论离的多远,真正能够对其开放内心的那个人,不是玛德莱娜就不行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一样,不论在哪里,不论爱着谁,不论成为谁的东西,只要远子学姐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会扔下一切,向远子学姐的身边跑过去的。
在这种让我无法逃避的极限情况中,流人总是带着毫不留情的强悍——和残酷,告诉了我,让我意识到。
远子学姐对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忘记她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我并不知道流人是不是故意做出这种情况,迫使我做出选择。但是,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那么流人,你赢了。
第三次拜访的这个樱井家,四周环绕着冬天的阴郁空气。
我吐着白色的呼吸,连续按着他家的门铃。没有回答,也没有什么人的气息。从外面可以看到,拉门和窗帘都关着。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玄关的门并没有锁上。我连一声『打扰了』都来得及说就打开了房门,大声喊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远子学姐!」
不论我多么嘶声竭力的呼喊,编者三股辫的文学少女都始终没有出现。那明朗的声音也始终未曾听见。一如既往的房间里只留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静。
我胡乱的脱下鞋子,直接冲向了远子学姐的房间。打开拉门的时候印入眼帘的,是被扯的粉碎的制服。
「!」
这一冲击让我的呼吸差点停止了,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房间的中间铺着一张毯子,在那个上面,就如同被撕破的书页一般,散落着制服的袖子、前襟、裙子等等。一直飘荡在远子学姐胸前的那根绿松石色的丝带,也被撕成了两段扔在了地板上。在一旁,如同葬礼的献花一般,放着一个盛着大量的百合花的瓶子。
像是胸口也纠结了一般的目眩中,我迷糊的伸出的双手碰到了书柜,撞上了放在中间部分的书本。
书与书撞到了一起,响声穿过了我的耳朵。
在那个书架上的,贴着淡紫色和纸的化妆箱也一起掉了下来,盖子打开了,里面落出了大量的信。淡红色和水色的信封,成扇形在我的脚边展开。
我慌忙蹲了下来,微微振动的双手拾起了那些新风,全部都没有拆开。信封上写着住址和『樱井叶子』的收信人名字,寄信人则是『天野结衣』。
是结衣夫人寄给叶子小姐的信?为什么有这么多?而且还全都没开封?是叶子小无论如何都不肯读一下么?
我无法定下理性的判断,看到这些奇怪的信之后,我越发感到不安了起来。远子学姐,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用力上网深呼吸了几下,去哦把落在地上的书本堆在了榻榻米上,把信收进化妆箱放在书的旁边,然后站了起来。
「远子学姐!远子学姐!」
从痉挛的喉咙中冲出的叫喊声,已经接近悲鸣了。
我在走廊中跑着,从一头开始一扇一扇的打开了拉门。
「远子学姐!你在哪里啊!远子学姐!」
一间应该是流人房间的乱七八糟的房间,一间有着女性用的梳妆台的房间——厨房、浴室、起居室——哪里都看不到远子学姐的身影。
我用手机给流人打了个电话,但是他却没有接听!流出的汗水渐渐发冷,慢慢夺走着身体的温度。头脑却就像是烧着了一样的发着热。
颤抖着站在起居室中央的时候,我看见了从桌子的一角,滑落了一张撕破的便条纸。
我把它捡了起来,上面写着一些留言。
『叶子阿姨
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出版社寄来了很多书本和行李,我把它放在一边了。
我接着就按照原定计划——』
后面的文字被斯掉了,让人无法明白。我在榻榻米上散落的一堆东西中,寻找着剩下的便条纸,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
原定计划,到底是什么啊!
流人的手机依旧联系不上。不过,叶子小姐的话——说不定会知道远子学姐在什么地方!
如果和佐佐木先生说明缘由的话,他会告诉我叶子小姐的工作场所么?这么说来,刚才的留言里提到了出版社寄过来的行李。果然,桌子上正整齐的放着书籍、明信片、还有小包裹。
看了看上面写的内容,我发现其中有一个花店寄过来的赠送状和留言条。似乎是叶子小姐参加的那个演讲的主办者,作为谢礼而寄来的花朵。虽然收件人是叶子小姐,但收信的地址却是都内的集体住宅。
我想起了远子学姐房间里的那盆百合插花。或许是工作场所没有收到的缘故,才会送到自宅里来了吧!
这个赠送状的收件人栏里也记录着电话号码,我毫不犹豫地打了过去。不久就切换到了留言模式,电话中传来了解说的声音。
人不在——?不对,或许只是不想接电话而已。我立马飞快地说道。
「我是远子学姐的后辈井上。有件非常紧急的事情想要和樱井叶子小姐说,如果方便的话请接听一下吧,拜托了。」
听筒中发出了咔嚓的拿起听筒的声音。
我立刻大声叫道。
「是叶子小姐么!」
「……紧急的事情是什么?」
是如同寒冰般的冷淡声音。我感到一种面对绝对的上位者时才会感到的本能的恐怖感,背后唰的发凉,身体也不由得微微缩了一下。
我艰难的吞下了一口口水,问道。
「您知晓远子学姐到哪里去了么?」
「你就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打过来的么?」
声音中充满了怒气。
「对不起,不过事情真的很紧急。」
「那个孩子的话,肯定到结衣那里去了吧。」
电话就这么断掉了,是叶子小姐挂断的。
到结衣那里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结衣夫人不是已经去世了嘛!
虽然再打了次电话,但不管我叫了多少次,叶子小姐却再也没有接起过了。
身体就好像被热风包围了一样,连呼吸都变的痛苦起来。
我拿起写着工作室地址和电话号码的赠送状,飞奔了出去。
那所公寓,在离樱井家一部电车远的地方。算上走路的时间我花了一小时终于到达了那里,冲上了楼梯。
这是有些年月的古老建筑,连电梯也还没有。
听说叶子小姐在双亲自杀后也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或许她不太喜欢搬家吧。
不,也可能只是对自己的居住场所感到毫不在意罢了。即便是叶子小姐自己居住的那个房间里,也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让人不由得觉得有些冷清。
依照地址,我来到了五楼角落的一间,没有挂放任何名牌的房间。我站在房间的门口按响了门铃,不知为何却没有人应答。我连续按了很多次之后,大门总算打了开来。
穿着朴素的黑色针织衫和黑色长裙的叶子小姐,以带刺的眼神出现了。
就算是这样的状况下,在近距离看到她,果然还是带着让人畏缩一般的魅力,让人感觉到如同冰晶一般的寒冷。
「你到底要来干什么。我很忙,赶快回去吧。」
她像是要把门关上的时候,我用身体靠在门中停住了她,说到。
「请告诉我远子学姐到哪里去了好么!她的房间里散落着撕破的衣服——但是,本人却不在房子里面!虽然在起居室找到了她留给你的便条纸。但那个也被撕破了,只能读到一半,『原定计划』到底是什么啊?」
叶子小姐的反应非常的冰冷。
「知道了的话准备怎么办?」
「我要去见她。」
「搞不好见不到的哦。」
她那暗暗的声音和空虚的眼神,让我的脖子里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战栗。
就算告诉她远子学姐的制服被撕碎了,在这个人身上也感觉不到一丝担心。就好像随便远子学姐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似的。
彻彻底底的不关心。
拒绝。
我,对于这个人,感到好害怕。
她毫不犹豫的断言,身为作家的话,就需要一个人穿越那道窄门,并且实行着这一过程,连父母和挚友的死亡都写进了自己的书本,这样的人真的好可怕。
就连住在同一个家中的挚友的遗女,都可以在自己的书中平然的杀死,并且把她当作并不存在的人,这个人——作为作家而生存着的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让人毛骨悚然,不能理解。
就连被她这样盯着,也会让我的后背微微震动着,想要马上逃离开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向前踏出了一步,说出了「就算见不到,我也要去见她。」这样的话。叶子小姐听完却突然转过了身去,回到了那个房间。
「你等着!」
我也立刻脱下了鞋子,跟了上去。
「如果您知道远子学姐到哪里去了的话,请告诉我吧。」
叶子小姐连头也不回一下。走进玄关之后就是厨房,再里面一些则是叶子小姐工作的房间,宽大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电脑前则零散的放着一些照片,都是些马路、住宅、庭院、校舍、森林、花草、果树园、美术馆之类的东西。是写小说的资料么?
另外,还有个蓝色的记录本和银色钢笔、一个带着花朵图案的茶杯、一个带着草莓的馅饼、嵌着绿色花边的白色盆子里放着些饼干,还放着些透明的紫色钥匙链、金色的叉子、勺子和刀。
这是一个人在开茶会么?
「拜托了,叶子小姐。那个房间的情况绝对很不正常啊!到结衣夫人那里去了什么的,那到底是指哪里啊!在远子学姐的房间里,有很多很多结衣夫人寄给你的信件,难道和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结衣的信件?」
到刚才为止都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的叶子小姐,突然间皱起了眉头,一副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是什么样的信?」
「都没有开封过,我也不知道。比起那个来,还是先把远子学姐去的地方——」
我说到一半,她焦急的从桌子上拿起记事本撕下了一页,在上面写了些东西,然后递给了我。
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似乎是写了一个地址。岩手县?远子学姐在这种地方么!?
我刚想道谢的时候,叶子小姐用让人颤抖般的冰冷声音轻声说道。
「……那是软弱的,喝下毒药死掉的人的,墓地哦。如果那个孩子能够这样一去不返就最好了。」
我抬头一看,遇上了混杂着憎恨的激烈眼神。那是叶子小姐第一次让我看到的,强烈的情感。
那像是要疯狂的燃烧起来一般,火焰似的眼神——!
那显露无遗的憎恶——!
嘴巴里感到一阵口渴,背后也闪过一股战栗的感觉。
这个人,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在以天野夫妇为模板写下的《背德之门》里,主人公亚里砂把小宝宝远子杀死的时候,也一定是带着这种如同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的可怕眼神吧。
随着我的思绪逐渐深入,背后的寒冷也越发严重起了来,我好不容易挤出了道谢的话语,离匆忙的开了这个房间。
◇◇◇
小加奈,我不明白。
身为作家的幸福,和身为人的理所当然的幸福。
明明这两边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不得不选择两者中的一个的话,我应该向小加奈推荐哪一个才对呢?
小加奈又冀望着哪一个呢?
对于小加奈来说,家庭真的是不需要的东西么?孩子也好伴侣也好,对于小加奈来说都只是多余的重负么?
让流人叫你妈妈就那么讨厌么?在远子叫你叶子阿姨的时候笑一笑,就那么麻烦么?
不管是流人还是远子,都一直在等着小加奈有一天能够能够和他们说话呢。
就连拓海君,也是真的很喜欢小加奈的哦。然而小加奈在拓海君去世时,却连医院都没有去一次,葬礼的时候也还是忙着工作。
拓海君在进行手术的时候,我一边抱着远子,一边就连心都快要崩溃了似的拼命祈祷着小加奈能够到医院里来噢。
在葬礼的时候,因为拓海君实在是太可怜了,我还抱着远子,大哭了出来。
孤单一个人,沿着那狭窄的道路前行,这样的话小加奈就会变的幸福了么?
身为作家而活着的小加奈,真的幸福么?
尽管明天就要去出席结婚典礼了——尽管孩子们就睡在旁边的房间里——我还是又和文阳吵了一架。
「对文阳来说,有我这个妻子,有远子这个孩子,还有身为作家的小加奈。小加奈只能够自己独自一人前行,但你自己却有着这么多的幸福,文阳太狡猾了!」
我这么说完,文阳却「是哪,我真是狡猾啊。」微笑着说道。
那个微笑,既清澄、又温柔,但是却显得十分寂寞,因此我也无法再多责备文阳了。
我又眺望了好几次,拓海君送给我的那个紫罗兰色的小瓶。
◇◇◇
我乘着新干线到了仙台,又在那里换了别的电车,接着再拦了辆出租车,好不容易到达纸条上写着的那个地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天空中是灰黯的铅色,看起来像是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寒冷的样子。寒冷的空气就想要让皮肤裂开,侵入骨头一般。周围已经完全是一片田野了,露出来的泥土也已经发白,让人看了便有一股寒意。
我真是小看了东北的冬天啊。我一边后悔着应该在车站里买个怀炉什么的,一边咔嚓咔嚓的磨着牙齿,走到了一座似乎随时都会腐朽掉一样的寺院门口。
「抱歉打扰了。」
我打了声招呼,一位看起来超过九十岁的主持先生便走了出来。
我告诉了他我是来找远子学姐这么一个人之后,他用带着微微东北口音的语气,让我去里面一片的墓地看看。还说如果还没有回去的话,应该就在那里的。
我用尽全力跑了过去,空气微微刺痛着皮肤。如果没有见到的话该怎么办的担忧,以及再过一会儿就能见到的期待,这两种感觉漫溢在我的胸中,就快要爆发了似的。
矗立着黑灰色墓碑的墓地进入我视界的时候,心跳越发的高昂了起来。
但是,我看向四周,却没有发现什么人影。
太迟了吗——
因为绝望而变的呼吸痛苦起来的时候,从一个墓碑的对面,跳出了一个编着长长三股辫的小巧的脑袋。
好像刚才一直跪着终于站起来了的样子。她仍旧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看着那个墓碑……
看惯了的那个侧脸。
藏青色的外套、
学校的制服、
还有从肩膀上垂下的三股辫。
喉咙轻轻震动着,一股热流涌了上来。
我带着万般感受,叫了出来。
「远子学姐……!」
三股辨微微的晃了晃,远子学姐看向了我,眼睛一下子睁的大大的,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终于见到了——
仅仅因为视线的交汇,我的心情就舒缓了下来,喉咙的深处充满了什么东西,已经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明明只分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是心中却有种已经好久不曾见面的感觉。
如果撇开视线的话,远子学姐就好像会消失一样,于是我就这么站在了当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远子学姐也一动不动的,直直盯着这样的我。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的——变成了略带难过的样子,我摒住呼吸看着这变化的过程。
远子学姐的眼睛,也同我的一样略带湿润了。
让人颤抖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是狸猫,变成了心叶的样子么?」
总算说出口的,竟然是这些话。
「什么啊,这是。」
「因为,从东京到这里,要花上十个小时啊。」
「不用那么久的,只要四小时左右就好了。」
「你骗人。」
「是事实。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花那么多时间啊。」
「先坐深夜巴士……然后再……」
「请坐新干线啦。」
我不由得有些泄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特意跑到岩手来,这都在说些什么话啊。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没有紧张感哪。
「制服……」
「欸?」
「没事,已经,可以了。」
看来又被流人给耍了。不过,却并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在流人家里,一边叫着远子学姐的名字,一边拼命搜索着的时候所感觉到的哪种绝望和恐怖,全都渐渐的溶解了,心里就好像被光芒照耀着一般的清澈起来。
「是为了说制服的话题,才过来的么?」
「我不是那种类型的发烧友啦。」
「那么,为什么?」
远子学姐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一样合上了嘴唇。向上看着我的眼睛里,微微混杂着一点点害怕的感觉。
「没有什么理由不也挺好的。」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着远子学姐的身边走了过去。
「只是,刚好,想要旅行一下而已。」
远子学姐的眼中还有些湿润。
「你从谁那里打听到我在这儿的?流人?」
「是叶子小姐。」
「叶子阿姨?」
好像对我的话语感到有些震惊。
「阿姨告诉了心叶这个地方?你见到阿姨了?因为阿姨今天应该不再家里的吧?」
「我往她的工作室……打了电话。电话好嘛是在送来的东西上面看到的。然后,她就告诉我了这个寺庙的位置。」
冲到人家工作室去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就没有说出来。
远子学姐的眼睛睁得越发圆了,然后她轻轻合上了眼睛,表情也变的和缓了起来。
「这样啊……是叶子阿姨,告诉心叶的呢。」
嘴角泛起了开心的笑容。
——阿姨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好的人哦。
远子学姐为什么要如此的,敬慕着叶子小姐呢。明明叶子小姐她就完全不隐藏自己对远子的憎恶。
甚至还对我说过「能这样一去不返就最好了。」之类的话。
看着像是在品味着微小的幸福一样的远子学姐,我的胸口仿佛像是被勒紧了一般。
「……今天,是你父母的忌日啊。」
远子学姐安静的轻声说道。
「……嗯。」
去见结衣了……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刻着天野家这几个字的墓碑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了,上面还放着白色的花束。
「叶子小姐的小说,我已经读过了。」
纤细的肩膀,微微的晃动了一下。远子学姐低垂着的眼帘又抬了起来,看着我。那并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已经接受这一悲哀的眼神。
「在《背德之门》里面写的,是叶子小姐,和远子学姐父母的事情吧……」
远子学姐又低下了头,转身面向了墓碑。
「……那只是,小说哦。因为,九年前的那个早晨,叶子阿姨她并不在那里哦……」
在深入骨髓的寒风中,我放清了耳朵,聆听着远子学姐的话语。
「那个早上……爸爸和妈妈为了参加结婚典礼,都穿着盛装……妈妈穿着淡紫色的连身裙,雪纺质的花边刷啦刷啦的摇晃着……真的非常漂亮……不过,稍微有点没有精神,略略有点恍惚的样子……
前一个晚上,她好像和爸爸吵了一架……我就睡在旁边的房间里……听到了一点声响,就醒了过来。但是,因为太害怕了,我一直紧紧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那时爸爸也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白色的领带。
如同平时一样的,带着温柔的表情,抚摸着我的刘海,说着『早上好。』,对我笑着。
流人也对妈妈说着『结衣阿姨,好漂亮哦。』,一直缠着她呢。然后妈妈也变的精神起来,开心的笑着。
真的是,与平常一样的光景……」
远子学姐垂下了头。
「我和爸爸吃着妈妈写的「早饭」,流人和妈妈则是普通的食物,饭后,爸爸泡了一壶咖啡……和妈妈一起喝掉了。」
咖啡?
有什么东西闪现在我的脑中。是在流人那如同梦话办的言语里听到的吧,朱丽叶在咖啡里下了毒什么的……
「远子学姐的父亲,不是靠吃书本生活的人么?那为什么会喝咖啡啊?」
「有时会……为了陪陪妈妈而喝的。虽然妈妈比较喜欢红茶,但是早晨却是喝咖啡的……为了让头脑清醒一下……」
远子学姐的语气略微有点不流畅。言语也有些浑浊,途中,右手还会有些像是握着什么小东西一样的动作。视线也保持着撇开的样子,略带痛苦的看着墓碑的下方。
那之后的事情,就和从佐佐木先生与麻贵学姐那里听到的一样了。远子学姐和流人先被放在了樱井家,文阳先生和结衣小姐在开往典礼会场的途中,遭遇事故身亡了。
「『在叶子阿姨的家里,乖乖的等着哦。』妈妈一边抱着我说着。『不能让阿姨担心哦。』」
九年前,与母亲交换的最后的约定。
远子学姐直到现在,也还在守护这个约定吧。
为了不让叶子小姐担心,就算感冒了也一个人呆在家里,在叶子小姐的面前一直都保持的明亮的笑容……
还只有八岁的远子学姐,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等待着再也不会回来的双亲的呢。
在有人自杀的家里,害怕着幽灵而轻轻颤抖着的小小的三股辫少女的身影,就这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胸口不由得感到就好像被压过一般的疼痛。
「……叶子小姐就像是《窄门》里的阿莉莎一样……流人这么说过。」
远子学姐抬起了头,梦幻般的微笑着。
「是呢。又高傲,又孤独……目光总是不在地面,而是更为高远的某处……」
接着她便用清澈的声音,说起了《窄门》。
「……纪德的《窄门》,就像是琥珀色的清汤料理一样的味道呢……
心叶,你知道清汤料理的制作方法么?在一个很大的锅子里,放进肉、骨头、蔬菜、调味料,用小火慢慢的炖煮好几个小时,再把煮出的清汤抽出来……接着把各种材料和蛋清放入那个清汤……就这样继续煮下去哦。然后一些渣滓就会附着在蛋清上而浮上汤面,随后仔细的把它们去除……最后再靠过滤把油脂也去掉……这样的话,就会成为清澈的清汤料理了哦。
这是一种非常费力费时的料理呢。
一眼看上去的时候是简单又透明的……但要全部说出里面放了些什么材料的话,却又是非常困难的。就如同,人的内心一样……混杂、溶解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呢……好比是夕阳西下时,温暖的金色光芒一般,有着清澈的……让人略为苦闷的味道……」
我和远子学姐一起度过的,放学后的文学部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中。
从窗口射入的,夕阳光芒。
满载着温暖的金色阳光的,小小的房间。在其中流淌的,远子学姐的清澈声音。铅笔在原稿纸上滑过的沙沙声。还有喜不自禁的偷看过来的远子学姐。
那真是无比幸福的时间。
可是如果要我把那个时候我所感觉到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却又感到实在是难以付诸于文字。
明明是混杂了太多的心情,但却又如此的清澈透明——如此的温柔、殷切……
铅灰色的天空下,如同让人冻结一样的寒冷空气中,远子学姐继续说着。
在墓碑群的中间,只有我和远子学姐两个人。就如同,只有我们两人,站在与外界隔离的异世界里一般。
远子学姐的瞳孔看向了远方,非常难过的动摇着。
「杰罗姆,是爱着阿莉莎的。
阿莉莎,虽然也爱着杰罗姆,但也希望自己的妹妹朱丽叶能够获得幸福。
朱丽叶也……在爱着杰罗姆的同时,冀望着杰罗姆能够在与阿莉莎结合之后获得幸福。
大家比起自己,都更加在意对方的感受。然而,为什么谁都没有获得幸福呢……?大家,为何都非得要走过那道狭窄的门不可呢?……」
说着《窄门》的同时,远子学姐是否也在想着自己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呢。
最后的那句话,好像并非说着阿莉莎与杰罗姆,而是说着文阳先生他们的事情。
为什么,不论是谁,都非要走过那道窄门不可呢……
远子学姐,肯定也没有找到答案吧。
她闭紧了嘴唇,沉默着。
就好像在希冀能够发生某些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奇迹一样,看着远方的铅灰色天空……
那个表情,让在一旁看着的我,也不由得变得苦闷起来。
胸口,好痛。
一跳一跳的疼痛着。
远子学姐轻轻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今天既没有手套也没有围巾哦。」
围巾已经……给了琴吹同学了。
「没关系的哦。」
远子学姐温柔了的笑了笑。
那就像是要溶解在这寂寞的景色里一般的,美丽的,梦幻般的笑容。
胸口又一下子抽紧,我忽然握住了远子学姐的手。
冰冷的手,轻轻的震动着。
即便如此,就像是为了互相分享对方的温暖一样……我和远子学姐,都一言不发的牵着对方的手。把话语藏在自己心头,只是安静的呆着……
除此之外,现在的我也做不到别的事情了。只能,紧紧的牵着手。
可是就连这个,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吧。
「……我们走动一下吧。要是感冒了可就不好了。」
「……是呢。」
远子学姐满脸寂寞的表情看着墓碑。——大概是对爸爸和妈妈打个最后的招呼吧。她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又抬起了头走了出去。
我们的手仍旧牵在一起。并不是用力的握着,而是如同包覆在一起一般……
「接着,我们要怎么办呢?」
「我有一个从以前就想要去的地方。」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她踌躇了一会儿,用带着点梦幻感觉的眼神,轻声说道。
「……嗯。」 |
在好不容易说服了主张乘坐两小时一班的巴士的远子学姐之后,坐上了出租车,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小小的医院。
大概这里同时也是他们自己的住处吧。在低浅的围墙所围绕起来的土地中,矗立着一栋三层高的医院和一座平房,外面的看板上写着『内科??妇产科』这样的字迹。
「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哦。」
远子学姐一副非常感慨地样将眼睛子眯了起来。这么说来,在抽屉里的那封生日卡片,就是一家医院寄去的啊。
「这是你第一次到这里来么?」
「嗯。」
「可是,不是来参拜过很多次父母的墓地了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到这里来呢?」
我说完,远子学姐的眼中微微露出了点困扰的神情,然后暧昧的笑了笑。
「……因为一直都很匆忙啊。」
虽然觉得事情好像并非如此简单,但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如果医生还能够记得我的事情就好了呐。」
「可是那时候的学姐还只是个婴儿吧?如今脸型也好身体也好都已经变了很多,应该不太可能了。」
「不过,我的爸爸和爷爷都是这里的医生接生的哟。」
「那个医生,究竟多大了啊!」
正当我们在门口这么说着的时候,一位体态稳重的中年护士走了出来。
「哎呀?有什么事情么?」
原本完全不怕生的远子学姐,此刻却少见的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那,那个,我,我是在这个医院里出生的。所以,想要和接生的医生打个招呼……」
「你是高中生吧?多大了?」
「高中三年级,马上就要十八岁了。」
护士小姐很可惜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那样的话就不是守医生,而是他的祖父喜一先生了。非常的抱歉,喜一先生他,已经在去年过世了。」
远子学姐的眉头看着看着皱了起来。
「是这样啊……」
「非常抱歉,难得你特地跑到这里。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叫作天野远子。」
话音刚落,护士小姐的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啊,小远子!是『远野物语』的那个小远子,对吧?」
远子学姐的脸颊也因为兴奋泛上了红潮。
「是!」
「果然!啊,这么说来,你和你妈妈长得还真像啊。鼻子呀眉间呀,简直一模一样哦。你出生的那个时候我也帮过忙呢。」
然后,这位姓林的护士小姐,就这样一边拉我们走进医院,一边对我们说到,远子学姐母亲生产的那间病房正好空着,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那是一间在三楼的小巧单间,从病床旁边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外面广阔的景色。
「你母亲,是叫做结衣吧。她经常向着窗外眺望呢。父亲好像是位编辑先生吧?那时似乎正好工作很忙,都没有时间来看望她。你母亲要在这种不熟悉的地方,独自一人将你生下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总是很不安的样子……表情也一直很寂寞……好像在烦恼什么东西一样。但就算如此,她也没有说过一句泄气的话,一直很努力呢。
当她第一次抱起你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的是幸福的笑容了哦!
她把脸贴在你的脸颊上,用温柔的声音叫着『远子』。还说这是从『远野物语』中取的名字呢。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子的话,就决定用『远子』这个名字。你的母亲,看起来真的是非常高兴呢。打从心底为了你出生的这件事而高兴着。那个时候的小远子,大概还只有这么点儿大吧。」
远子学姐嘴边绽放着微笑,一脸幸福的听着林小姐的话。
就像是正在聆听着什么美妙的福音一般。
◇◇◇
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小加奈和文阳之间的关系呢。
向我求婚的时候,文阳这么说了。
『你所写下的故事,是如同家庭料理一般的东西啊。』
『虽然既质朴又温暖,能够让心灵温暖起来,但是作为商品的话就嫌味道太淡了呢。你大概不能够成为大家的作家吧。』
『不过,你却一定能够成为我的作家。我深爱着你和你写下的文字。所以,请作我一个人的专属作家吧。』
接着,就把我写下的原稿,在我的面前吃了下去。
虽然我成为了文阳的太太,但是并没能成为编辑天野文阳的作家。虽然文阳把我称为是他自己的作家,但文阳真正的作家,还是小加奈。
那实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怀着远子的时候,我非常的不安,非常的紧张——在文阳没有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想着,文阳会不会和小加奈在一起呢——
我一个人孤独的在家里等待的时候,也总是觉得,那两人会不会,正向着我所不能到达的地方前行而去了呢?
我的世界从内侧开始渐渐的崩坏着,有一天,它终于变成了一片黑暗。
为什么,文阳他没有回来呢?
明明约好了星期天要一起去给小婴儿买东西的,为什么又被小加奈叫了出去,去工作了呢?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按照『远野物语』的远子来取名吧,明明昨天还用那么温柔的表情对我说着这些的呀!
为什么——为什么,又跑到小加奈的身边去了呢?
好难过,好痛苦,就好像渐渐的坠入了黑暗中一样,无法可想——而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拯救出来的,就是远子。
当我抱紧了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小的、柔软的生命的时候,我被至今为止所从来没有感受到的幸福感包围住了,笑了起来。
简直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般的,爱怜着、欣喜着。
真的非常幸福。
不过,我的这个幸福,却成为了小加奈的不幸。
◇◇◇
「……爸爸的故乡岩手,就是『远野物语』的舞台哟。」
当我们并肩走在夕阳照映下的田间小道上时,远子学姐带着温柔的表情说到。
「那是一本将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集中在一起编成的故事谈一样的物语哦……
在『远野物语』里面……出现了很多妖怪啊,神明啊之类的东西呢……像是河童啊,天狗啊……座敷童子什么的……与人类不同的各种生物,和人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一起交往一起生活着……不过呢,里面却还是没有那种咔嚓咔嚓的吃着书本的妖怪。」
她用轻柔的声音,文静的说着……瞳孔闪烁着温柔清澈的光芒。
「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甚至更久远的父辈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吃着故事而生存下去的啊。他们谁都没有告诉我这样的存在应该怎么称呼才对,因此我并不知道,所以呢——」
远子学姐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向微微吓了一跳的我。
然后一副很开朗的样子挺了挺胸膛。
「所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如你所见是一名『文学少女』哦!」
这诉说着欢快言辞的声音也好,绽放着明亮光辉的笑颜也好,是远子学姐在至今为止的岁月中究竟花费了多少的努力才得到的,我终于明白了。
『文学少女』这样一个词语中,究竟包含着多少意义啊——
——才不是妖怪啦,我只是个『文学少女』而已。
——我只是一个,喜爱书本喜爱到想要把它们吃掉的,普通的『文学少女』哦。
这是一个与人类所不同的存在。因为这件事,她一定曾经受过伤害吧,一定曾经有过烦恼吧。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依旧会眩目的笑着。会鼓着脸颊,固执的说道『我不是妖怪啦』。会翻着书页,开心的对我说着话。
看着那个柔和的笑脸,我的胸中不禁感到有些发热。
以前总嘲笑你是妖怪,总是故意捉弄你,实在是对不起……如果我这么说的话,远子学姐一定会越发的挺起她那小小的胸脯,笑着说出『你明白了就好』这样的话的吧。
因此,我只能默默的在她身边走着。
在我们乘着出租车,到达车站之后,我不得不先试着说服远子学姐。
「坐巴士就可以了啦。我们做巴士回去吧。」
「那不是非得坐夜行巴士了么!先不说离发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坐那个就算到了,也肯定已经是明天早上了啦!」
「不过,比起新干线可便宜很多呢。」
「可是时间就是金钱呐。远子学姐还是应届生对吧。请好好珍惜一分一秒的时间啦。」
「话虽如此……做新干线回去的话,我,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啊。」
虽然很想说,「那你就一个人做巴士回去吧」,这样抛弃这个麻烦的家伙,不过这种话毕竟还是说不出口。
「……我来出,就好了。」
「欸欸,那样不好吧。」
「我自己想这么做啦。你就不要再说了。」
「那,那……至少先坐普通的电车再换乘……」
「那个恐怕在途中就会停驶了吧。」
我对还在磨磨蹭蹭的远子学姐说到。
「就当是早送的生日礼物好了。」
远子学姐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么?」
「……三月十五日对吧。毕竟让我买过一个迟了半年的生日礼物了,不可能忘记的吧。」
我毫不客气的说着,但脸上却不禁有些发红。
现在自己的样子如果被她看见,就实在太丢脸了,我马上背过了身去。
「那样的话,就可以坐新干线回去了吧。」
「心叶……」
远子学姐轻声说道。
「我还是走回去的好,那个钱,就留着帮我买书好吧。」
说完,就这样迈开了步伐,仿佛已经决定要独自一人回去一般。
即便坐上电车了之后,远子学姐也还是一副没有放弃的样子,不断的说着『就这样一直坐普通电车,不换新干线了如何。』或者是『我们干脆徒步行走回去,用多出来预算买些书吧?』之类的话。
「作为应考生,还是请你多背背数学公式之类的东西吧。」
「没关系的,第二次考试里不考数学的。」
「要是太松懈的话,可是会落榜的哦。」
「啊——!不要说落榜啊什么的词啦~~~~~~」
大体上,似乎还是会感到在意的嘛。
车窗外,已经完全陷入落日后的黑暗了。车厢里面也只有我和远子学姐两个人。
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塞着耳朵的远子学姐,望着窗外说道。
「不过……深夜巴士,也很有浪漫气息哦……照明就只有地板上的应急灯……窗外的光芒也会投射进来……就好像实在群星之中奔驰一样……」
「就像是《银河铁道列车》一样,是么?」
我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个星象馆里发生的事情。不仅有种灵魂离体飞向了那个夜晚一样的错觉。
圆筒状的天空。
对着我们闪烁着的,贤治所看到的星空。
用清澈的声音,叙述着乔班尼与科贝内拉的故事的,远子学姐。
『科贝内拉,我们要一直一起走下去哟。』
乔班尼他们,也是这样从列车的窗口,眺望着流淌而过的群星么?
远子学姐还在看着窗外。在窗口上掠过的风景里,映衬着她寂寞的脸庞。
我的胸口就好像被勒紧了一般。
「……科贝内拉他,在那个时候,究竟独自一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被留了下来的乔班尼,离他而去的科贝内拉。
这与杰罗姆和阿莉莎是如此的相似。
做出决定的,一直都是离去的那一边。而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再怎么哭诉着祈求,也都毫无用处。
远子学姐也将阿莉莎和科贝内拉重叠了吧。她用略微低沉的声音说着。
「也是呢……或许科贝内拉他,也穿过了那道狭窄的门扉吧……」
轰隆轰隆……只有平稳震动的感觉,从脚底传了上来,列车内非常的安静。
「……」
「……」
远子学姐,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
虽然直到刚才,都能够和以前一样说着愉快的话题,但到达了东京之后,就又会变的难以交流了吧,或许这次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面了么?
就这样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远子学姐突然可怜的说道。
「我的肚子……饿了。」
「我白天也什么都没吃过啊。就先忍耐一下吧。」
「但是,真的好饿,忍不下去了啦。」
她皱着眉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话虽如此,但是在这里写个三题故事,再咔嚓咔嚓的吃下去的话也很让人困扰啊。就算没有乘客也好,这里毕竟与夜行巴士不同,车内显得非常的明亮。
随着我再一次说出的,劝她忍耐一下的话语,远子学姐从行李中,拿出了一本文库本的小说。
当我看到那个标题的时候,一瞬间似乎感到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奥特??海德堡》——!
是我送给远子学姐的那本书。在照顾病了的远子学姐的那天,曾经放在她的铺垫下面的——我撕破它,想要喂给远子学姐吃的时候,她用湿润的眼神组织了我的——
——这本书,不行!吃了的话……就没有了……就只剩下《奥特??海德堡》了。就只剩下这本了……。
那时还有着三分之二左右的书页,现在已经减少到了一半以下。
看着那本书,就感到有种尖锐的疼痛窜过我的胸口。
——明明已经说过告别了……我也想过《奥特海德尔堡》必须要……全部吃掉的。
这些书页全都消失的时候,远子学姐她,或许就能忘记我的事情了吧。这种无可奈何的焦躁感煎熬着我的身体。
远子学姐翻着书页,用低声细语般的声音,说起了感想。
「《奥特??海德堡》是德国作家迈尔??佛斯特所写下的戏曲作品哦。发表于1901年……讲述的是卡尔斯布鲁克公国的皇太子卡尔??海因兹——正式名字是海因里希——和寄宿的人家的女儿海蒂相遇之后的故事,是一部点缀着青春悲喜的名作呢。就像是满满咀嚼着紫丁香花的蜜饯一样,又甜美……又难过……还会带着点苦涩的味道……
双亲早亡,而作为祖父大公的后继者,卡尔??海因兹从小就过着规则束缚之下的生活,而在他要去学的城镇,海德堡留学的时候,对于自由的大学生活的向往,让他心跳不已。
海蒂是在他寄宿的房子里工作的女子,她在欢迎卡尔??海因兹的时候,向他献上了花束,还朗诵了诗篇,两人在这之后就一起坠入了爱河。」
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停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明明平时讲述故事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一副开心幸福的样子,今天却不知为何湿润着双眼低下了头。
「……第一次的恋情……还有第一次的自由生活。……他还交了很多的朋友,卡尔??海因兹度过了至今为止从未品尝过的幸福的——无可替代的日子。
对……就如同嚼着蜜饯外皮的那个瞬间,在口中扩散开来的丁香花的花香一样……
不过,这样幸福的日子却并不长久……大公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卡尔??海因兹也只能停止了留学,不得不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就这样,两年之后,当已经成为大公的卡尔因为怀念过去而回到了海德堡的时候,那里已经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海德堡了……」
远子学姐的声音变得嘶哑了起来。同时,她的指尖有点犹豫的滑落在了纸上,停在了一端。
难道说,要在这里吃么——
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平时明明是不会犯这么危险的错误的。
纸片发出了被撕破的声音。
她的手指拿起了一片白色的碎片,慢慢的放到了嘴边。
吃掉的话,就会消失的!就会忘记的!
我无法忍受这种心口都要崩溃一样的疼痛,不禁伸出了手。
我的手插进了远子学姐的嘴唇与手指之间,就那样强行握住了远子学姐的手。
因为太突然的缘故,远子学姐好像也吓了一跳,刹那间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合上了嘴巴。手指的根部就这样传来了一种被咬了一口的感觉。
「——」
「心叶……!」
远子学姐慌忙松开了口。
她把书放在了膝盖上,握住了我的手,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我手上留着咬痕而微微发红的部分。
「为什么突然伸出手来啊。啊……都留下牙印了,很疼吧……」
我一边想着这已经是第二次咬到留下牙印了,一边用有点生气的声音说着。
「还是不是因为,远子学姐想要吃书啊。」
「……」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声音中隐含的某些情感,远子学姐抬起头,略带伤感的看向了我。而我也用力的瞪了回去。
「为什么,要吃那个啊?」
「因为……书是不能够一直留着不吃的……如果变的太过古旧的话,就会变得不能吃了哦。而且还是心叶难得送给我的书。」
听着这就好像是责怪不由得感到一种仿佛胸口正在被谁挠着一般的焦躁感,于是,我胡乱的拿起了远子学姐膝盖上的书。
「就,就算如此——也不用在电车里面吃吧。就算远子学姐你再怎么想要吃,也做太没有常识了。要是被谁看到的话该怎么办啊。」
远子学姐突然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
喉咙里又热又难过。又苦闷、又着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到底是想说什么,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我撇开了视线,闹别扭似的盯着远子学姐在我的手上留下的那个牙印。突然,远子学姐用手指碰了碰我的眉间。
她看着吓了一跳的我的脸庞,轻声说道。
「——皱的很厉害呢。」
「什……!」
「那时海蒂是这么说的。一边抚摸着因为大公的身份而疲劳,回到海德堡来的卡尔??海因兹的脸庞。」
三股辫晃动了起来,紫罗兰的花香,轻轻的骚动着我的鼻尖。
远子学姐的嘴边浮起了温暖的笑容,轻轻的抚摸着我的额头。
『哪,请再笑一笑吧。』
温柔的指尖,从额头滑落到了脸颊上。就好像是为了鼓励我一样,柔和的触摸着我。
『再一次,像以前的你一样温柔的微笑吧。笑一笑吧,卡尔??海因兹。呐,笑笑吧。』
远子学姐的瞳孔印在我的眼中,那是如同紫罗兰花一样的,清澈的眼神——
我的脸上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的发着热,同时胸口又满是难受的感觉,我也打开了《阿鲁特??海德堡》,读起了卡尔??海因兹的台词。
『海蒂,什么都还和以前一样,麦茵河也好,涅卡河也好——而且,海德堡也是。但是,这里的人却发生了变化啊。还和以前一样的人已经一个不剩了。』
待会儿回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害羞的要死吧。肯定会想要在房间里滚来滚去吧。
不过,即便如此也比起远子学姐在我的眼前,把我送给她的书全部都吃掉,要好上一百倍。
远子学姐的脸上浮起了惊讶的表情,又马上变成了哀伤的感觉。我紧紧的盯着这样的远子学姐,说到。
『除了你,海蒂,还和以前一样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哦。』
远子学姐宁静的微笑着。
那是仿佛会让人连喉咙都要绷紧一样的,美丽的笑颜。
我的声音不禁有些变化。
『——只有你一个人哦——』
我的胸口好像被什么塞住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远子学姐对着这样的我,发出了略带恶作剧意味的笑声,站了起来,走到了我的旁边。接着,她握起了我的双手,继续说着海蒂的台词。
『那,来吧——卡尔??海因兹,就让我们再次回忆你重新站起来的那天的事情吧——我们一起去奥丁威尔德森林的那次。』
我按照剧本上的注脚点了点头。
远子学姐双眼中恶作剧的成分越来越多了。
『接着,我们两人还做着马车去了涅卡格米幽特——还有巴黎呢,对吧。』
注脚上面写着,『微笑』。远子学姐也开心的眯起了眼睛。
接着则是,什么啊,把脸靠在我的胸口。
我心脏的前方感觉到了远子学姐的重量,头发中飘散出来的紫罗兰花的香味也让我有些晕眩。做过头了啦,远子学姐!为什么,还要用那样安稳的样子闭上眼睛啊!
我无法再往后退,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起来,只能继续往下读着台词。
『那是一个外面满是春风的夜晚,大家都已经睡着了呢。』
远子学姐抬起了头,出神的看着我。
『你还紧紧的抱着我呢。』
看了看下一个注脚,我不由得有些发窘,激烈的动摇了起来。完了!这一幕办不到啊!
在那上面,写着(抱住她,激烈的亲吻。)
远子学姐已经成了海蒂,靠在了我身上,用着快要溶化般的眼神,看着我。
脑中好像要沸腾了,脉搏紊乱、呼吸困难,我合上了书,把它放在了座位上。
「我做不到。非常抱歉。」
远子学姐离开了我,回到了对面的座位,再次拿起了书,轻轻的笑着。
「真是帅气的皇太子哦,心叶。」
「~~~~~~」
远子学姐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一下无力地耸塌着肩膀的我。
接着她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很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就靠着刚才的那些,就让我感到肚子一下子饱了起来。」
那就好像是看着幸福的梦境一般的,安稳的脸庞。
她就这样把《阿鲁特??海特堡》抱在了胸前,一直闭着眼睛。
是已经睡着了呢?还是,只是装出睡着的样子呢……?
我怀着带有些微刺痛的苦闷心情,看着她那嘴角浮起的如同花朵一般的微笑。
不禁想到,如果真的按照剧本上写的那样,抱住她吻上去的话,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们换乘了新干线,终于到达东京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走下车站,稍微走了几步后,远子学姐站住了脚步,对我说道。
「今天真的是谢谢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哦。」
「已经很晚了,就送你到家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就好。那就这样吧。」
带着微笑说出来的那段话,如此清楚的拒绝了我。
就像是被切开了一样的疼痛,在我的胸前流窜着。
我再一次的确信,远子学姐果然要从我的身边离开了。眼前仿佛变成了一边黑暗。
明明直到刚才,都还离得那么近!都和以前一样微笑着!还靠在我的胸前,幸福的闭着眼睛的!
「再见了。」
看着转过纤细的肩膀走出去的远子学姐,我不由得大声叫道。
「远子学姐!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
心里已经变的乱七八糟,喉咙也热了起来,呼吸都变的有些困难了。我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远子学姐回过了头。
她看着我的脸庞,带着点困扰——又带着点哀伤的,皱紧了眉头。
鼻子的深处涌起一股酸麻的感觉,胸口也感到有些晕眩似的动摇着,我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诉说到。
「小说什么的,我不想写!作家什么的,我也不想当!远子学姐的母亲应该写出的,那种玛娜一般的故事,我也写不出来!但是,但是——如果我肯写的话,远子学姐久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么?会哪儿也不去么?」
寒风吹动着长长的三股辫。听完我说的话,远子学姐像是难过的不能忍受一样,眯紧了眼睛。
如果现在,远子学姐对我说,希望我写下去的话,如果远子学姐如此期望的话,如果这样能够改变远子学姐的未来的话——如果能够不失去远子学姐的话——
我会——
我会,把小说——
让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停下来的,是远子学姐。
「已经,够了。」
那清澄的细语声传入我的耳中的时候,我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远子学姐就像是与杰罗姆道别的阿莉莎一样,用通透的眼神看着我,温柔了笑了笑。
「我很想再读一次妈妈写下的故事。想要用它,填满空虚的肚子。我想,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产生变化了吧。如果是心叶的话,说不定能办到的吧。」
她的瞳孔中,蒙上了些微的阴影。
「不过,那只是我任性的愿望而已。」
她的声音寂寞的颤抖着。但是她的嘴角又马上浮起了微笑。
「因此,已经够了。至今为止都一直都在骗你,真的很抱歉。」
她的双手在膝盖前紧紧地握住,深深地地下了头。
而我,只能站在原地,一下也动不了。
只是睁大眼睛,愕然着。
远子学姐抬起头,带着安稳的笑容说了句「再见了」,然后便走了出去。
那纤细的身体逐渐溶入了黑暗的夜幕。
『已经,够了。』
这句残酷的话语,一直,一直,就这样回响在我的耳蜗深处。
◇◇◇
阿莉莎在她的日记里这么说过。
神所展示的那条道路是狭窄的,是无法让两个人一起通过的——
对不起,小加奈。我其实并没有祈祷小加奈能够获得幸福什么的权力吧。
因为拦路站在小加奈的幸福面前的,就是这个我呢。
远子出生以后,我终于从痛苦之中解放了。
文阳也紧紧抱住正抱着远子的我,对我说着「真的非常抱歉」,温柔的看着我。
我的世界里,终于取回了光明和希望,我在一个宽广的大门这边,像是做梦一般的幸福着。
有远子,还有文阳,过着安稳的、温暖的、平凡的理所当然的日子。
不过,小加奈却不能到这边来!
就如同,阿莉莎就算知道了『也有这种样子的国度』,却也不会去那里一样,小加奈也带着冰冷的眼神,看着远子吃我写下的故事的样子。
我的声音,已经没有办法再传达到小加奈的心中了么?
我写下的那些故事,小加奈已经再也不想读了么?
如果,小加奈能够向我这边走来的话——如果小加奈说想要这些的话,我一定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小加奈的啊。
◇◇◇
我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呢。
比起吹拂在脸颊上的冰冷寒风,心中的丧失感显得更加猛烈。
我呆呆的站着,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确认着邮件和电话的信息。
在去岩手的路上,芥川曾经发给我一封邮件说安全的见到了琴吹同学。那个时候我虽然给琴吹同学的手机发去了道歉的邮件,但却没有回信。肯定是被惊呆了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还有一封是妈妈发来的,我发了封中午不会回来的消息给她后。她回了句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还说不能乱发脾气哟什么的。
我试着给芥川打了个电话,里面却忽然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
「心叶?」
留在脑中的雾气一口气的被吹飞了。
「美羽!?」
为什么,美羽有芥川的手机!?而且还是在这种时间?医院的探病时间不是早就该结束了么?
美羽用带着点坏心眼的声音,对着混乱的我说道。
「听说你翘掉了约会,去追天野学姐了?还真是过分呐。你女朋友可以哭得很厉害哦。还说最讨厌井上了,分手算了!什么的。」
「不,不是……!我没有说这种事情……!」
突然间插入了别人的声音,是琴吹同学!?
「啊呀,你不是说了很多,像那种摇摆不定的男人,太无聊了,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脸什么的?」
「你骗人……!刚才那是谎话啦!不要相信她,井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轮流的听到美羽和琴吹同学的声音,正搞不明白状况的时候,「啊!一诗!还给我啦!」在美羽这样的不满的声音之后,手机中终于传来了芥川的声音。
「……真是抱歉,电话里好像不怎么说的清楚,你还是到我家来吧。琴吹和朝仓都在这里。」
带着点苦涩的口气,芥川说到。
我穿过了一道华丽的和式大门,走到了玄关之后,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显得满脸憔悴的芥川迎了出来。
「你碰到天野前辈了么?」
「……嗯,没出什么事。」
「这样啊,太好了。」
「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啦,这倒是没什么……」
芥川的脸微微有些皱起,我站在玄关前,小声的问道。
「美羽和琴吹同学怎么会过来的?」
「其实……我今天原定是要陪朝仓的。」
「欸!是这样啊,抱歉,我也不知道——」
好像在接到我的电话之后,芥川就联络了美羽说要取消事先的约定。然后美羽就向芥川问出了实情,还说她也要一起去。
芥川说了没有空闲去医院接美羽之后。
『那么,我就先到那边去,和琴吹一起等着好了。这种时候还是女孩子在一起比较好哦。就算是一诗,也不能对琴吹说些有的没的吧。』
于是她就这样单方面的决定了,而芥川也没法拒绝。
「……其实,琴吹好像相当低落的样子,朝仓过来真的是帮了大忙了……」
接着他们就来到了芥川的家里,那两个女生就一直如同刚才在电话中一般,总是来来回回的吵着。
「……因为已经很晚了。今天就决定留在我这里了。父亲由于工作的缘故不在家,两个姐姐也已经同意了,医院的许可也下来了,琴吹同学的家里也由我姐姐联络过了,不用担心。」
芥川的脸上,满是疲惫的神色。
「那个,真的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正赔罪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声音。
「你在干嘛阿,一诗!心叶来了吧?快点带上来啊!」
唔哇。
「来,把想说的事情干脆的说出来吧。一定是想把那种听话的乖乖女抛到脑后,换成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吧?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不介意就是啦。」
「没——没有什么换成别的啦——」
「是么。虽然最近有可能灰变成那样,但至少目前她还算是你的女朋友吧。不过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女朋友应该有的待遇就是了。」
我走进芥川的房间里的时候,美羽推着琴吹同学往我这边靠了过来。
琴吹同学也在抵抗着的同时,带着一副非常困扰的、又有些点生气的表情,把视线投向了我。
「对不起,琴吹同学。」
我提心吊胆的道歉之后,琴吹同学总算发出了声音。
「你不会觉得,只是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吧。如果总是那样纵容你的话,绝对,还会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的。你也太轻视我了啦。」
琴吹同学生气的翘起了我眉头,瞪着美羽。
「不,不是这样的……」
「哎呀,心叶可从来没有破坏过和我的约定哦。就算要和朋友去玩的时候,也会优先考虑我的事情把他们拒绝掉呢。」
「呜……是,是那样么?井上?」
「那个,那个是……」
「更不要说,把女朋友和别的女人放在天平上掂量,最后还把女朋友扔下了什么的,简直难以想象。要是我的话,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和他再说话了。」
「不过,朝仓,井上也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他也是非常担心琴吹的事情的。还特意让我去接琴吹呢。这不正是他很重视琴吹的证据啊。」
芥川在一旁帮我说了几句好话。
「真的非常抱歉。流人突然哭着打电话过来说,远子学姐发生了很大的意外什么的……我当时实在是太混乱了……」
「已经这样被樱井那家伙骗了多少次了?应该说心叶你是纯情呢,还是说学不乖呢。这样的人,一般来说都被称为笨蛋哦。」
「……朝仓,我们俩个还是先出去一下吧。」
「那样的话,就没有一直等着心叶回来的意义了哦。一诗你一个人随便到哪里去都好啦。来,琴吹同学。」
美羽一边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用另外一只手,突然推了一下琴吹同学。
「啊呀!」
「哇!」
我慌忙接住了差点倒下的琴吹同学。
「没,没关系么?」
我抱着她看了看,琴吹同学的眼睛有些湿润,还紧紧咬着嘴唇。
现在正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抽泣着。
「井……井上,我以前说过我是一个很爱妒忌的人吧。」
「欸?啊……嗯。」
我突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脸颊都热了起来。
琴吹同学举起右手,撅起嘴唇,瞪了过来。对着吓了一跳的我,用像是怒涛一般的气势喊道。
「笨蛋!井上这个笨蛋!为什么跑到远子学姐那里去啊!就,就算有理由,我也很生气的啊……电影,我一直都很期待的……!后面接着去井上的家里也——非常,非常……的期待的!作为礼物的饼干,已经全都被我吃掉了!本来是为了井上才作的——!笨蛋,笨蛋,笨蛋,花心大萝卜!」
接着,又用握紧的拳头,打了我的脑袋一拳。
身后的美羽耸了耸肩帮,芥川则是一副难以开口的样子。
琴吹同学激烈的呼吸了几下,就松开了眉头,一下子变成了泄气哀伤的表情。
「真……真的,非常生气哦。非常的嫉妒远子学姐,就像胸口快要裂开了一样哎。」
那个表情,那些话语,就像是要把我的心脏撕扯开来一般。
我总是三番五次的,让琴吹同学感到难过。琴吹同学,明明才是我的女朋友的。
「我生气了……非常的。所以,虽然不是一辈子……至少暂时,不要和我说话了。」
她挥开了我的手,一下转过了身去。那小小的身影,和远子学姐的背影完全不一样,正微微的震动着。
「洗……洗手间。」
她对着芥川,生硬的说道。
「洗手间,借我用一下。」
「啊,好的……」
芥川带着琴吹同学走出了房间。儿琴吹同学则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撇开的视线,看都不看我一眼。侧脸看上去也在轻轻的颤抖着。
我的脸颊突然又被敲了一下。
发出了咚的一声,不过这次敲上来的,是美羽。
那双大大的眼睛中,闪烁着不愉快的光芒。我茫然的看着她的时候,又突然从正面抓住了我的脸面。
「心叶,还真是伤害女孩子的名人啊。」
「……美羽。」
声音里的冰冷感觉,让我的后背一阵颤抖。
美羽的眼睛里,可以感到微微包含着一些憎恶的感觉。这件事,让我像是被全身淋了冷水一样。
「又是一副发呆的表情。你还是赶快醒醒吧。你还没有察觉么?天野远子,并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哦。」
我的心脏猛的跳了一下。
「那是,叶子小姐的小说么?」
美羽保持着僵硬的表情,直直得盯着我的脸说到。
「嗯,你读过那本《背德之门》了啊。远子是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哦——不过,现实却并不仅仅是如此。那个人曾经在星象馆里,曾经背诵过没有写在出版的《宛如青空》这本书里的最后一幕吧。我一直很在意,为什么,那个人能够知道心叶的初稿呢?
樱井的母亲,是一个专门从事写作的人,这点我是从樱井那里听来的。不过当时却没想到,她竟然会是樱井叶子……不过,在星象馆那次以后,我再读了一次心叶的那本书,在审查员的评语里面,看到了樱井叶子的名字时,我终于察觉到了。天野远子,就是在樱井叶子的小说里出现的,那个婴儿的远子。
如果和樱井叶子有所联系的话,那个人能够读到心叶的初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心叶就是井上美羽的这件事,她也从最初就已经知道了吧。然而,她却隐瞒着这件事呆在心叶的身边。一直对心叶,抱着这么一个秘密——」
芥川和琴吹同学,都一直没有回来。
美羽的表情越发的尖锐起来。简直要让人以为,她是不是至今仍旧在憎恨着我一样——
「为什么,她没有告诉你这个事实呢?那是因为,她想要让心叶写出第二部作品的缘故不是么?至今都一直呆在心叶的身边,守护着心叶的那个温柔的学姐——在这两年间和心叶在一起的那个天野远子——只是你擅自所想象的幻影而已哦!」
就好像要压溃身体一般的疼痛,和如同火焰一般的吼叫声一起涌了上来。
不是这样的!
虽然远子学姐一直把事情的真相隐瞒着我,但是她所给予我的那些温柔也好,温暖也好,全部都是真实的东西。
然而,我却无法原谅她仅仅一次的背叛,我却责备着那样的远子学姐。
那个被无法控制的激烈情感逼得快要走投无路的远子学姐的痛苦也好、悲哀也好,我都没有想要试图去了解过。单单觉得自己只是个被害者而已,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逃了开去。明明远子学姐总是那么温柔的,一直都那样的,照顾着我的啊!
美羽的表情突然缓和了下来,就好像带着同情一般的感情,用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露出那样像是被舍弃的小狗一样的表情啦。现实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哦。心叶不是还有个并非是幻觉的女生么?」
就这样,她的眼睛眯得越来越细了。
「琴吹同学她……一次也没有哭过哦。在等着心叶的时候,虽然有很多次都差点哭出来,但在我们的面前一直都忍耐着,没有真的哭泣。」
我终于察觉到了,琴吹同学现在还没有回来的那个理由。肯定正在哭着吧,一个人在洗手间里,摒住声音……
对着垂头丧气的我,美羽说到。
「心叶知道么?《背德之门》还有一个续篇哦。虽然那只是一个刊载在杂志上的短篇,原书里面也并没有收录……」
她的音调慢慢低了下来。
「人偶的远子,保持着人偶的样子慢慢成长着,在某一天,她拥有了意志动了起来,把亚里砂杀掉了哦。」
「!」
忽然拉门发出了咔嗒的声音,我的身体猛的震动了一下。
我立刻便明白了这应该是芥川和琴吹同学回来的声音,不过之前流出的汗水,还是让我感到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琴吹同学的眼睛有些发红,我看着她,感到一阵难过。
「井上,已经很晚了,你要不也留下来吧。朝仓和琴吹也差不多该休息了。我在客人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了被褥。你们就去那边吧,至于井上,就和我在一起好了。」
「谢谢。不过,我看我还是回去吧。」
背对着我的琴吹同学,肩膀微微摇动了一下。
芥川同学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里附近可找不到出租车哦。」
「总会有办法的。」
「那就用我的自行车吧。明天也这样骑到学校去就行了。」
「谢谢,那就这么办吧。」
外面,让人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寒冷。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了。
「今天真的是谢谢了。」
「请小心点,不要出什么意外啊。」
我「嗯」的答应了一声,正要踩上了踏板的时候,撅着嘴的琴吹同学正好从大门走了出来。
「我先回去了。」
芥川拍了拍我的肩膀,先走了进去。
琴吹同学的脸色很僵硬,虽然瞪着我,但还是沉默的用一只手将某样东西递了过来。
手套?
「……骑自行车的话,手会很冷的。」
「你特意拿过来的么?」
「……」
她没有回答,只是别过了头。
我的胸口满是温暖的感觉,就这样接过了那双手套。那是一双可爱的粉色手套,温暖的包覆住了我的双手。
「谢谢。」
「……」
琴吹同学还是望向一边,撇着嘴。
接着,突然间她用僵硬的声音说道。
「我,我还在生气呢,在学校里也不要和我说话哦……早上我也会一个人去学校的,所以不要等我了。不,不过……如果井上在今后也想继续和我交往下去的话,就让我看看证据吧。」
「……证据?」
琴吹同学抬头看向了我,射过来一道好像有点软弱——又好像有点振奋的眼神。
「在白色情人节那天……叫我七濑吧。这样的话,我就会相信井上的。在那之前,都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她冷淡的说完这些话,就背过身,向着玄关走了过去。
带着有些难受的心情目送她离开之后,我也踏上了自行车。
宁静黑暗的归途,就如同没有边界的黑暗宇宙一般。
我踩着自行车的踏板,一边忍耐着持续不断的刺痛,一边回想起美羽刚才说过的话。
——现实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哦。心叶不是还有个并非幻觉的女生么?
——在这两年间和心叶在一起的那个天野远子——只是你擅自想象的幻影而已哦!
咚咚……心脏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口中吐出的气息,是带着湿润感觉的白色雾气,身体明明非常寒冷,喉咙中却感到异常的灼热。
琴吹同学和远子学姐,究竟应该选择哪一个,其实早已经不言而喻了。
『已经,够了。』
微笑着背对我走开的,远子学姐的毅然的背影,还有琴吹同学无依无靠的,震动着的背影,两者同时浮现在我的脑中,喉咙也感到愈发疼痛起来。
离我而去的远子学姐。
虽然笨拙,但却一个劲儿的朝我而来的琴吹同学。
能够和我一起走在我所期盼的宽广道路上的,明明除了琴吹同学就没有别人了。
为什么我还要,如此这般,无法遏制的思考着远子学姐的事情呢?
——人偶的远子,保持着人偶的样子慢慢成长着,在某一天,她拥有了意志动了起来,把亚里砂杀掉了哦。
美羽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指什么呢?
人偶把人杀掉了?远子把亚里砂……?
远子学姐,把叶子小姐?
不会的——那只是小说中写的东西而已。那个总是异常盲目而执着的敬慕着叶子小姐的远子学姐,把叶子小姐杀掉了什么的——
在家门口,我把自行车停了下来。
大门的旁边,有谁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那个被自行车上的灯光所照亮的,是流人。
他慢慢的抬起了头,看着我的那张脸庞,让我觉得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一般的吃惊。
流人正在哭着。
并不是之前,到我家里来的时候,靠在我身上大声哭泣的那种激烈的哭法,而是更加安静的。
他带着像是随时会消失一般的虚弱表情,透明的眼泪从睁开的双眼中流到脸颊上。头发和衣服也非常的脏乱,湿润的眼瞳里,浮现着悲哀与痛苦,还有深深的绝望。
这也是陷阱么?
不过,看上去实在是不像演技。流人好像真的受到了连站起来都无法做到的伤害,看起来无比的痛苦。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只是不停滴落着眼泪。
我把自行车停靠在一边,慢慢走近了流人的身边。
在安静的黑暗之中,轮胎发出这喀啦喀啦的转动声。
「……出什么事了?」
流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抬头看着我。就好像在乞求着救赎却无法获得的人一样,露出似乎在说把他杀掉好让他快乐一点似的,充满痛苦的眼神。
他用无力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心叶学长……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要是知道了的话……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滴落在他的膝盖上。
他脚上的破旧牛仔裤,吸收了相当的泪水之后已经有了一点点的变色。
「……也不能对……远子姐说……」
他的喉咙震动着,把脸埋在膝盖间,静静的哭着。
是让人胸口为之一紧的,痛苦的姿势。
竟然会痛苦成这样,你究竟是知道了什么呢,流人?
「不能告诉远子学姐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流人保持着脸部朝下的姿势,摇了摇头。
我把手放在了流人的肩膀上。
「到家里来吧,这样会感冒的。」
流人又摇了摇头,低声呜咽着。
「……心叶学长……今天,能够去追远子姐……真的是很感谢。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拯救远子姐了……我想要让她获得幸福……她是重要的……非常重要的人呐……不过,我无能为力……虽然从小孩子起,就一直在一起了……但结果,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流人的眼泪,就像是也滴在了我心中一样。
因此,我心里的一些柔软的部分,也变的热了起来。涌上了一股让人焦虑的苦闷感,呼吸也痛苦起来。
流人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颊,看着我。用着随时会消失一样的声音、表情,说了出来。
「……心叶学姐……请为了远子姐写下去吧。现在只有心叶学长,才能够拯救远子姐了……远子姐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啊,我是没有办法阻止她的……不过,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啊……只要心叶学长写下去的话……拜托了,这是我一生的祈求!」
一股悲哀的感觉从我的体内流过。
流人……远子学姐已经说了,不需要我再写下去了。
「已经,够了。」
她带着安静的微笑,背对着我。
看着带着僵硬脸颊的我,流人好像变的比之前更加的绝望了。
就好像是要把脑袋靠在我的脚边一样,轻轻的震动着头,无声的哭泣着。
终于,他用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轻飘飘的走了出去。
「流人……」
虽然听到了我的声音,他却依旧连头也没回的,就这么走掉了。
◇◇◇
小加奈,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看到那扇狭窄的门扉呢。
是不是我也要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某个地方,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该委托的事务全部委托好,带着勇气独自一人穿过那道门扉呢?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一边抚摸着远子的头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般的疼痛,结果就抱住远子哭了起来。
远子好像吓了一大跳。
「喜欢远子,非常喜欢远子哦。」我这么说着,远子也一副拼命的样子对我说着「我也喜欢妈妈哦。」,但是胸口的疼痛却越来越强烈了。
「妈妈,为什么哭了?和爸爸吵架了么?爸爸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么?呐?妈妈?」
「不是……不是的哦。妈妈很幸福哦。因为太幸福了,所以才哭出来了。」
小加奈,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做出这一切的开端的,就是我自己。如果我没有做那些多余的事情的话,我们之间就可以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吧。
在我所不能碰触的地方,命运发挥了它的作用。
肯定,我是不能够呆在你的身边的吧。
那只会妨碍你的成长吧。只会让你觉得麻烦吧。
但就算我明白了这些,却也只能无法可想的想要继续的留在你的身边。
就像从前一样,只有两个人,一直一直……
就算不写小说也可以的,只要能够在一起的话,小说什么的不写也可以的!我变的想要大叫了。
神啊,请绝对不要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一天」如果终将到来的话,请让我的心中不含一点点的哀伤,带着晴朗的笑容,穿过那道门扉吧。 |
我把手套和一张写着『谢谢』的字条,一同放入了琴吹同学的桌子里。
一向来的很早的琴吹同学,今天早上却在刚刚好的时间才到学校,一边不自然的把眼神从我身上撇开,一边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大概是把教科书放进桌子里的时候察觉到了吧。她带着点吃惊的样子,从桌子里拿出了粉红色的手套,皱着眉头露出了些许寂寞的表情,然后紧紧的把手套抱在了胸前,伏下了视线。
「……」
我带着难受的心情,看着这一幕。
我一直很在意流人变得有些奇怪的样子,于是和竹田同学约好,午休的时候在图书馆的地下室碰面。
竹田同学好像先到了的样子,桌子上放着已经摊开了便当盒。绘着卡通图案的饭盒里,盛着培根芦笋卷,还有些花椰菜,看起来十分漂亮。
「你还真有胃口啊……」
这里又冷又暗,还有些让人害怕……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觉得能够好好吃饭的地方……
竹田同学一副平静的样子动着勺子,一边大口的吃着鸡肉饭一边说到。
「我以前就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喝茶吃点心什么的了。心叶前辈也是,如果现在还不赶紧开动的话,就来不及吃午饭了哦。」
「……没关系的,我一会儿再吃吧……」
竹田同学嘀咕了一句「是这样么」,给我倒了一杯茶。她把茶水倒进了水壶的盖子里,然后做出请喝的动作递了过来。因为实在是已经冷的快要冻僵了,我便十分感激的接了过来。这回好像是茉莉花茶的样子。
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那本《人间失格》,感到一阵寒意的同时,我说出了星期六发生的那些事情。
竹田同学依旧一边淡淡的吃着饭,一边带着如同人偶般空洞的眼神侧耳倾听着我说的话。时不时地,她还会向《人间失格》的方向瞥两眼,接着便继续吃饭。
当我的话终于讲完了的时候,她的饭盒也正好空了下来。
「……阿流为了让心叶学长去追远子学姐而给你打电话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心叶学长从阿流家出去之后,阿流就打电话把我叫过去了。」
「那是几点左右的事情?」
「大概是中午前面一点点吧。因为是叫我去做饭,我那时还带着材料……那个时候的阿流,还是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高兴的对我说着,心叶学长抛开了和七濑学姐的约会,到远子学姐那里去了。还说心叶学长,果然更加喜欢远子姐什么的。」
终于明白了这次又被流人耍了一回,实在是让人感到很不愉快……而且这件事还,又一次狠狠的伤害了琴吹同学。
竹田同学继续说到,好像流人在吃完竹田同学做的午饭之后,曾经拿出了一本相册。
「那个,难道说是远子学姐母亲的相册么?」
我想起了那本放在抽屉深处的相册,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不是的。是阿流的相册啦。啊啊,不过那里面基本没有阿流妈妈的照片,全都是远子学姐一家的照片呢。阿流也说过,远子姐的家才比较象自己家什么的。不过他这么说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寂寞,反而是很平常的样子就是了……」
异变,是在翻阅相册的途中发生的。
直到刚才都心情很好的说着话的流人,突然脸色发青,凝视着相册中的一页,沉默了。
「那表情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一动不动的,直直的盯着那本相册。就算我试着叫了声『阿流』,他也还是毫无反应,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的样子。」
「流人看着的,是什么样的照片?」
「只是很普通的……照片而已啊。」
竹田同学的眼中浮现了些许的困惑。
「至少,对于我来说,只是张普通的照片而已。好像是圣诞节的时候,在远子学姐家的餐桌上聚在一起的样子。远子学姐和流人,还有远子学姐的父亲,一起围坐在桌子旁,远子学姐和她的父亲拿着一盆火鸡,对着相机这边开心的笑着,阿流则是开心的举着放有蛋糕的盘子。三个人都穿着像是手织的毛衣。不过照片里却没有远子学姐的母亲,我想她应该是拍照片的那个人吧。」
安稳的圣诞聚会……究竟是那张照片里的什么东西,给予了流人那么大的冲击呢?流人好像在紧紧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话。
「『骗人的吧——』」
接着,他打开了壁橱,像是发了疯一般的翻出了里面的东西。
将一个纸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口气全都倒在了地板上之后,他便开始趴在地上仔细地找起什么来。这样重复了好几次之后,他突然又僵住了。
「接着,阿流又这么说了。」
「说了什么?」
「『难道不是结衣夫人么?』……那时候他的脸色就好像死人一般的发着青……」
「!」
我不仅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道不是结衣夫人么?
那是指,下毒的——那件事么?那到底是谁,是谁下了毒药呢!
还是说,原本就没有毒药这回事?天野夫妇死亡的原因,只是简单的事故么?
「阿流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从家里走了出去,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呆呆的站在玄关门口。又过了不久,阿流的母亲就回来了。」
「叶子小姐……!」
「嗯,她带着一副非常恐怖的表情,就算我和她打招呼也没有理睬我,就那么走进了家里。好像正在生什么气,又非常焦急的样子。」
为什么叶子小姐回到家里去了啊。远子学姐也说过『阿姨应该不在家里的吧?』。也就是说按叶子小姐在周六的预定原本是不应该在家里的才对。然而……
对于流人的这种行动,我也和竹田同学一样,一点也搞不懂原因。
竹田同学说在这之后,她就回家去了。
「给阿流的手机打了很多次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发邮件过去也没有回音。阿流……原来是到心叶学长的家里去了啊。」
「……他想要把远子学姐的事情托付给我。」
竹田同学轻轻的把手放在了《人间失格》的封面上。
「就好像是遗言一样呢。」
带着冷冷的表情说出来的这些话,让我不禁一阵颤抖。
「你在说什么啊。像流人这种人,怎么会自杀——」
「这我就不知道了哦。因为阿流是个差劲的人嘛。很容易就让女孩子哭出来……如果突然间放任他不管的话,也会闹别扭啊发怒啊大哭啊什么的……总是,那样自作主张,是那种只依着自己的感情活下去的的人……我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啦……还真是有点……憎恨他呢。」
空虚的表情上,浮现了像是玻璃碎片般的些微感情,紧接着又消失了。
这一瞬间的表情,让我有些发揪。
竹田同学的手仍旧放在《人间失格》的封面上,一动也没有动。
直道最后,我也没能明白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放学后,我来到了音乐厅上的个人画室,拜访了麻贵学姐。
「哎呀,是这样么?哦——那个小子,那么不顺利么?」
她一边面对着画板动着笔,一边用骄傲的神情说到。
「嘛,他总是一副任性的样子,还喜欢喋喋不休的,偶尔让他感受一下这种程度的痛苦不是也不错么。不这样的话,他可是会变成那种俗不可耐的人的呢。」
明明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竟然还能够把他说成这样啊。当我问了问流人有没有来过这里时,她回答了一句「就算来了,我也会把他赶走的哦。」,让我实在是感到无话可说。
「男人为什么都这么没出息呢?平时就像是纸片一样脆弱,还会一下子就变成那副样子。窝在家里不出门啊,自杀啊什么的,让人真是生气,实在是太麻烦了。」
她好像十分生气的样子,眉头都抬了起来。
「那个——流人还没有自杀吧——」
竹田同学也是,为什么总是把话题引向这种沉重的方向呢。虽然星期六的晚上,蹲坐在我家门旁的那个流人,看起来就像是被扔下的生病小狗般脆弱。
「不是的,我是说另外一个笨蛋的事情。」
「另外一个……?」
麻贵学姐带着点灰暗的声音说道。
「是黑崎保。」
我不由得一怔。
「从萤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怎么吃过东西了,就像是死人一样。最后连原来那个公司也不管了,真是没用啊。」
看着那饱含愤怒的眼神,我想起那段如同暴风一般的悲伤恋曲。
失去了凯瑟琳的希克厉……
我最后一次看到身为雨宫萤这个少女的监护者,既是她的叔父,也是她的支配者和恋人,更是她父亲的那个黑崎保的时候,正是她葬礼的那天。
看着他急剧消瘦的样子,满脸的胡茬,低落的双眼中满是永远不会愈合的痛苦和绝望……那个时候的他,正如同在荒野中徘徊着,寻找着自己灵魂的欠片的希克厉一般。
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想他自身也不再期望什么救赎了吧。他只是如同饥饿的幽灵一般,等待着这个世界的终焉来临而已。
「那个男人……把公司扔到了一边,就这样一直闷居家中还差点饿死。明明是不惜去杀人才夺得的,明明是不惜做了很多肮脏的事情才壮大的,那个公司。明明如今都已经快要被其他的公司给吞并了,但他却没有想要战斗的勇气——!如果就那样,那家伙就那样死了的话,萤的存在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么!」
这严厉的口气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盯着画板的那双眼睛,正如同火焰一般的燃烧着。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麻贵学姐身体猛的一震,被那双手用力握住的画笔似乎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她用憎恨般的语气叫了出来。
「他难道以为这样便可以一死了之了么!我拉起他不知道扇了多少下,连手都肿了起来,就这么狠狠的骂了他一顿。死亡什么的连想都不用去想!我就是要他像这样一直想着萤!一直品尝着这种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滋味!就算被身上的罪孽压的喘不过气来,他也一定要给我继续活下去!」
不能允许流人和黑崎先生的软弱的麻贵学姐,就如同永不折断的,锋利的宝剑一般。
就算再怎么绝望,麻贵学姐也一定不会放弃生存,一直战斗下去的吧。
这样的坚强,既让我感到胸口刺痛却又不能抑制羡慕着。
我离开了音乐厅,一边走在校庭里,一边带着灰暗的心情思考着。
如果,在分叉的道路迷惑的时候,有像是麻贵学姐这样的人以坚决的语气的命令我的话,或许我就能够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了吧。
如果快要死去的时候,有人能够喝斥我『活下去』的话,或许我就能够再次站起来了吧。
然而,远子学姐即便到了最后,也依旧是让我自己来作出决定。
在我倒地不起的时候,虽然她总是会用温柔的手握着我,帮我重新站起来,但是那双手,却从来不曾继续拉着我走向某个正确的道路。
她只是,一边在脸颊浮起温暖的微笑一边看着我。
『心叶,你想怎么做?』
这么问到。
『心叶,你是怎么想的?』
『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到哪里去?』
伴随着保健室里的白色床单的香味——远子学姐总是带着微微哀伤的表情,抚摸着躺在床上哭泣的我的脸颊。
『那个答案,除了心叶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明白哦。就算痛苦……就算悲哀……就算难过……但只有靠你自己的双脚去追寻,才能最终找到它啊。』
但是,只凭我一个人,却怎么无法找到那条路。到底应该往哪里走才好,怎么也不能明白。
我走进了校舍,在鞋箱前换上了室内鞋。脚下忽然一阵踉跄,差点摔倒。
竟然在这种,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差点摔倒……似乎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支撑了。我感到脚底根本用不上力气……
眼泪嘀嗒嘀嗒的掉了下来。
明明只是碰到一点小事,喉咙里却涌上了许许多多的悲哀,实在是太羞耻、太痛苦,我像是无地自容的,寻求保护者的小孩子一样,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双脚,自然的走向了文学部的方向。
明明知道,远子学姐不可能在那里的。明明算过去,也只会变的更加痛苦而已。
但我却实在又找不到别的地方可去。只得任凭眼泪落在了我的手心之中。
『午安,心叶。』
我打开活动室门口的时候,一瞬间眼前浮现出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脸朝向我的远子学姐的幻影,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目眩。
然而当我恍过神来,却只发现铁管椅空在那里,窗外的景色也微微有点发白了。
堆积在地板上的古旧书籍,也因为失去了读者,而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纸张。
我把脸伏在那张一直用来给远子学姐写点心的表面剥落的木质桌子上,哭了起来。
远子学姐,已经不在了。
明明早就已经明白的,可是悲哀的感觉依旧狠狠的刺向我的胸口,喉咙也一阵翻滚。
和远子学姐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一个接一个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木莲树下,一边笑着一边说『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文学少女」哦。』,一边挺起胸口的时候——拉着哑然的我的手,带进了文学部,让我写下作为小点心的三题故事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一边把书页撕成小片,一边把它们放进嘴中。与此同时,我也会一边在原稿用纸上划着铅笔,一边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还有咕嘟一声吞下去的声音。
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远子学姐总是能够显得,那样快乐呢?总是能够幸福的,微笑着呢?
就算在为了考试复习而不得不休部的时候,也依旧会忽然的心血来潮,吃了我放进校庭邮筒里的那些点心。
『太好吃了!』
还这样,把感想写在信上寄给了我。
明明数学完全不行,只能得到E判定,也依旧会在我感到困扰的时候,过来帮我。
被压着的桌子不住的散发出刺鼻的木质气息,我就这样一直哭着哭着,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远子学姐的脸孔不断的浮现在我的脑中。
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流人曾经这么对我说过。他那时到底知道了什么呢,我完全无法明了。
不过,即便我真的知道了,恐怕也依旧会感到无可奈何吧。因为远子学姐不在的话,我就只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而已。
那个想要成为能够直视现实的人的愿望,就这样在自己那无法克制的软弱面前,被打败,随着哭泣而崩溃了。
明明在那个的星象馆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向未来前进了的。
如今我却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圣诞夜的那天,在那个远离城镇的工厂的圣诞树下,握着远子学姐的手,低声啜泣的那个我。在那个晚上,我一边感受着远子学姐手心的温暖,一边想着那个独自离去的魅影,祈祷着他、琴吹同学、还有美羽能够幸福——
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真实决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曾经教导我,没有什么比平凡的人生更加美好的那个音乐老师,却为才能而感到焦虑,妒嫉着才能,最终为才能而疯狂,甚至成为了对自己的恋人下手的悲哀的犯罪者。
真实,总是伤害着人们。
救赎什么的,哪里都不存在。
就连那个拥有者辉煌般的才能和天使般的声音的少年,也成为了背负着污名的,彷徨在黑夜中的魅影。
他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呢……
『你觉得,井上美羽还会写第二作么?』
那个带着悲哀的眼神,向我发出疑问的少年——
『七濑,就拜托你了。』
这般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到,然后便消失在暗夜之中的他——
那个时候,带着挥别一切般的精悍表情的他,是否已经通过了那道窄门呢?
是否,是一个人独自前行呢?
与我如此的相似——但是,却毫不回头的走向了那条我无法迈上的道路的臣。
现在,要是臣在这里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打我一拳的吧。伤害琴吹同学这件事,在他看来肯定是不可原谅的吧。
但一个人,是寂寞的。
一个人,是软弱的。
哀伤的时候,谁都不会来安慰你。谁都不会来握住你的手。只能靠着自己,重新站起来。
要是没有谁站在我身边的话——不,如果远子学姐不在我身边的话,这样的我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管是什么道路也已经,再也无法前进了!
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我把放在桌上的五十页原稿用纸,全都拿了过来。一边吸着鼻子,颤抖着肩膀,喘息着就像是燃烧一般的喉咙,一边握住了铅笔,打开了稿纸的封皮。
要是写小说的话,远子学姐或许就会回来了吧?
如果能够写出,远子学姐喜欢的那种甜甜的故事的话——如果能够写出,与平时那种带点恶作剧的言语不一样的故事的话——如果能够写出,让远子学姐感到高兴的故事的话——如果能够写出,像是远子学姐母亲写下的故事的话——
在白色的格子上方,HB的笔芯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也动不了。
我怎么也无法填满,那个最初的格子。
就算我绞尽了脑汁,拼命的想要挤出语言,却仍旧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这个事实,让我愕然了。
为什么!明明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容易便可以写出来的啊!为什么现在的身体却像是变成中空了一样,什么也浮现不出来!不会这样的,我一定可以写的。写不出来什么的,一次都没有过不是么。就算厌恶写作,无论如何都想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只要想写的话,也总是能写出来的啊。就连远子学姐的点心,也能够每天写下来的啊。
但是却就是写不出来!我的背后因为寒冷而震动着。不可以的,不写的话,远子学姐就不会回来了。不写的话——不写那种如同天上降临的,玛娜般的故事的话——!
铅笔的笔芯啪嗒一声折断了。我焦急的咔嚓咔嚓按着铅笔,可是不管多少次按出了笔芯,都会也在写下任何一个字之前就折断了。
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无法呼吸。自动铅笔从我麻痹的手指间落了下来。
太阳穴咚咚的跳动着,我反复着浅呼吸,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跪在了地板上。
明明以为不会再发作了的。
感受着令人羞耻的心情,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汗水如同瀑布般喷涌而出,呼吸的间隔越来越短。空气完全不能进入肺里了!
好痛苦,好难受,就这样死了算了!我不想再呆在没有远子学姐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谁握住了我的双手。
在耳边,说着什么。
远子学姐——!
明明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却怎么都像是远子学姐。远子学姐握住了我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背,鼓励着我。
『没事了,没事了哦,心叶。我就在这里的。呐,已经没事了哦。来,慢慢的吸一口气试试看。对,慢慢的。……再吐出来。对。就是这样……呐,没事的哦。』
没事了,没事了……不知何时听到的远子学姐的声音,不断反复的,在耳边轻轻说着。
呼吸慢慢的安定下来,汗水也慢慢停下来了。
我看着模糊的视界里,握着我的那双小手。
……远子学姐?
不对,不是的。
远子学姐的手指还要更加纤细一些,肤色也更加白。
这是,谁的手……?
我慢吞吞的抬起头,只见一双人偶般的空虚双目正看着我。
「……竹田同学?」
「是的。」
她用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一直握着我的手的,是你?」
「……你以为是远子学姐么?」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用不带感情的语调接着轻声说道。
「……你叫了她的名字。『远子学姐,远子学姐。』的。」
是这样么,果然,不可能是远子学姐啊。
那个声音,也是我的幻觉啊。
竹田同学放开了我的手,站了起来。
「不过,多亏你把我和远子学姐搞错了,发作也因此慢慢平静下了来,真是太好了。要不,先去一下保健室?」
「不用了……已经没事了。谢谢。」
「可是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哦。」
我又一次无话可说,只能背过脸站了起来。那个样子的自己居然被她看到了,真是让人太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竹田同学会在文学部?」
「因为觉得心叶学长会在这里,所以便这里来一下了。正好看到,心叶学长在倒地板上痉挛着。」
「……这样啊」
「中午和我说阿流事情的时候我就想问了,心叶学长和七濑学姐分手了么?」
「……或许会变成这样吧。」
琴吹同学曾经说过,希望在白色情人节的那天,能够叫她七濑。如果那样的话,就会相信我的感情了。
但是,照我现在的状态,怎么也不像是能够叫出『七濑』来的样子。
「……七濑学姐的话,不行么?」
「不行的人,不是琴吹同学,而是我自己啊……」
我的胸口闪过一阵疼痛。
「总是迷茫着……连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都不能决定……我根本没有让琴吹同学喜欢的……资格。」
我撇开了视线,用嘶哑的声音嘀咕着。实在是太讨厌自己了,就快要吐出来了一般。汗水蒸发着,我感到一阵寒冷。
「明明想要变成更加认真的人呢。」
「心叶学长说这种话,可是背叛哦。」
旁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里,却不知为何让我感觉似乎到感情都快满溢出来一般,我牛头看向了一旁。
竹田同学正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
「就连这样的我,只要继续活下去,也一定会有所改变的,让我抱有这样希望的人,明明就是心叶学长啊。」
胸口好像被刺穿了,我看着竹田同学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
如同燃烧般的后悔感情涌了上来。
明明曾经对竹田同学说过,希望她继续活下去的。
明明说过,她一定要到达那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断绝了自己带着假面的小丑人生的片冈愁二所没有到达的地方的——
竹田同学砰的一声给了我一巴掌。
这几天,我已经被琴吹同学、美羽和竹田同学三个女孩子打了巴掌了。
她用微微带着点热度的双眼,看着茫然的我。
「这次轮到我来告诉心叶学长了。人是会变化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请跟我一起来吧。我有一个想让心叶学长见一见的人哦。」 |
到底,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在路上的巴士里的时候,竹田同学一句话都没有说.那个想要让我见一见的人,究竟是谁呢?
在一个不认识的车站下了车,一边与身边的竹田同学一同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我一边这般困惑着。
天空已经染上了一片柔和的暮色。
就连一直冰冷着的空气,也好像变得有一点点,温暖了起来。大概正如天气预报所说得那样,春天已经快要来临了。
环顾这周围,总觉得有一种新兴的集合住宅区域的感觉,建筑物也都还很新。
忽然间似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笑声,我往旁边一看,发现就在旁边的树木丛生的公园里,有个貌似刚购物回来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正逗弄着身旁婴儿车里的小宝宝。
母亲的眼神中,满是暖暖的温柔。
哎?……
那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我明明应该不认识什么有孩子的女性的啊。而且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不过,总觉得的确在哪里……
剪的短短的发丝,随着她的脖子摇晃而轻微的摆动着。
她把握着婴儿车的手伸了进去,握住了小宝宝的手指,带着微笑,和小宝宝说着话。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只见竹田同学也正带着空洞的眼神,看着那边的母亲和婴儿。
忽然间,五月晴朗天空下的那个屋顶,浮现在了我的脑中。
——你就是杀死愁二学长的犯人吧。你就是那个S对吧。
在那像是浸入双眼一般的蓝天下回荡着的,谴责的声音。
以及出现在终于现身的那个杀人者面前,狠狠的瞪着他,拼命叫喊着的竹田同学。
然而,被片冈愁二称作S的那个人,其实另有其人。
她就是前弓道部的经理,现在则已经嫁为人妻,成为了一名快要生产了的妇人——
濑名理保子——
不对,添田理保子!
对啊,是理保子夫人!
由于她剪短了头发,给人的感觉也显得略微有些不同,因此我刚才并没有认出来。不过在那辆婴儿车里的,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么?理保子夫人,已经平安的生下了那个孩子么!
但是,他的丈夫,添田先生又怎么样了!?
伴随着惊讶与焦急,我的心跳逐渐变得越来越快了。
那时候被竹田同学误认为是S,还送出了威胁信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添田先生。添田先生在高中时代里,对片冈愁二抱着激烈的矛盾情感,还在屋顶上用小刀刺伤了他。
然而,当时尚未死去愁二学长,却因为理保子夫人的一句『你就是人间失格』所刺激,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但是理保子夫人却一直把这件事情瞒着自己的丈夫添田先生。
甚至于,她还在明知道添田先生刺了愁二学长后因为害怕而扔下小刀,从屋顶逃了出去,以及添田先生对愁二学长所怀抱的那种黑暗感情,等等的情况下,嫁给了添田先生。
添田听到了理保子夫人的自白之后,曾经一边哭着一边说到『如果是我杀了愁二的话还更好些呢』。
『明明爱着愁二,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呢?』
『都已经要有小孩了,这要我,将来如何和你生活下去呢?』
『这简直像是,地狱——!』
那时候的竹田同学,如同没有心灵的人偶一般,用空虚的眼神看着这对夫妇。
「理保子。」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呼喊。
下沉的夕阳,把公园里的长椅、秋千、小树林都染上了温暖的茜色。
在地面上延伸过来的,长长的影子。
慢慢靠近的,皮鞋。灰色的西装,薄薄的外套。
以及从眼瞳的深处,散发出温柔微笑的,添田先生。
和他对视着的理保子夫人的眼瞳中,也有种甜蜜的笑意逐渐扩散开来。
添田先生弯下了腰,抱起了婴儿车里的小宝宝,把脸凑了上去,说了声「我回来了」。小宝宝于是发出了开心的声音笑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理保子夫人推着婴儿车,添田先生抱着小宝宝,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向这里走了过来。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理保子夫人。
她看着我们,轻轻的「啊」了一声,接着添田先生也望了过来,脸上浮起了惊讶的表情。
竹田同学的脸上已经换上了如同小狗一般的纯洁微笑。
「下午好。由于正好来到这附近,于是就决定和心叶学长一起看看。之前碰到理保子夫人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她经常会和小希美一起,到这个公园里来迎接爸爸的。」
理保子夫人和添田先生的表情变得温柔了起来。
「只有他回来早的时候才会来接呢。」
「要是每天都这个时间回来的话,可就养不起这个家咯。」
这两个人就像是,仿佛与那时在屋顶上见到的并非同一人一般,都带着十分柔和的眼神。小宝宝正在添田先生的臂腕中,发出着轻轻的声音。
「井上同学……」
添田先生看着我,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
「真的非常抱歉,居然对你做过那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把你当成了愁二……对不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张的摇了摇头。
「不用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话说,这个小宝宝是叫做希美吧?是女孩子么?」
添田先生的双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他带着无比重视的眼神,看向了小宝宝。
「嗯,正是这孩子,把我们两个又重新联系在了一起。」
就像是在细细的咀嚼着自己所说的言词一般,他的话中满是感慨的语气。添田先生就这样,告诉了我们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
他曾经有段时间,连看到理保子夫人的脸都会觉得非常的痛苦,日复一日的在家外游荡。
甚至还考虑过离婚的事情。
直到临近生产,理保子夫人回到新泻的娘家去时,他们两个也一次都没有见过面。
理保子夫人也说到。
在生下希美之前,她总是非常非常的不安。
总是担忧是否已经再也无法修复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几乎都要死心了。
而小希美出生以后,添田先生也始终不曾来过医院,这更是使她胸中充满了快要令人崩溃的绝望,晚上连睡都睡不着。
然后在出院的那天,添田先生正站在医院的门外。
「原本,我是准备和她谈一下离婚的事情的。但是,看到理保子抱着希美的那个时候——希美把头转向我,对我轻轻微笑的那个时候——我的双脚却自然而然的向她们两人的方向迈了过去,然后就那样抱起了那个孩子。那个时候我终于,有了想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下去的愿望……」
理保子夫人的眼角也涌起了些许泪花。
「那时候我也——啊啊,我们也,终于明白了,那种一家人之间的亲密……」
有种温暖的感觉,在我的胸中渐渐的升起。
那种感觉让我的心灵,大大的动摇起来。
初夏的那天——理保子夫人曾经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宁静表情,轻声对正在屋顶上抱着膝盖大声哭泣的添田先生这么说过。
——我们一辈子都得活在地狱里。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不管到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
——就让我们继续想着片冈,继续被他囚困,然后一起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他。就在地狱中过活吧!这样才能对片冈赎罪。
让我们在地狱中活下去吧,理保子夫人曾经说过。
能够把这种话说出口的理保子夫人,让我当时觉得非常害怕。
然而,理保子夫人也同样一直痛苦着吧。
罪孽是绝对不会消失的。想要把曾经犯下的罪孽当作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抱着这样的悲苦和疼痛,她也必须要把那平和普通的生活,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理保子夫人那时所说的话语,其实包含着她无比的觉悟。事到如今,我终于能够彻底理解这件事了。
还有,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竹田同学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人是会变化的。』
『这次轮到我来告诉心叶学长了。』
曾经落入了绝望、不信、赎罪的一片漆黑深渊中的夫妇两人,如今也能背负着过去的罪孽,过着这平稳的日常了。
就算被猛击、被刺痛、被打倒,只要继续活下去的话便一定会迎来改变的契机的。只要咬紧牙关,做好觉悟,踏出那一步的话——
曾经哭喊着请让我死死了吧的那个竹田同学,如今也一边看着小希美的脸庞,一边明亮的笑出来了。
即便那只是拼命装出来的虚伪笑脸,但她仍旧非常普通的,幸福的——笑了起来。
那个笑脸,让我的胸口猛地一震。如果,谎言能够成为真实的话——
我们委婉的拒绝了他们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就这样由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街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明亮的车站,站着等待巴士的时候,竹田同学忽然用冰冷的表情对我说到。
「心叶学长也,肯定,不会一直是现在这副样子的。」
接着,轻轻地加上了一句。
「阿流也是……」
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不……搞不好阿流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吧……但是,他在我坏掉的时候,一直都很温柔的对待我……他曾经毫无要求的,做到了那样的事情……在我悲伤和寂寞的时候,都会率直的安慰我……也会很开心的从心底对我微笑……」
竹田同学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沉默了下来。
她对于流人的感情,或许也在慢慢的变化着吧。
虽然我这么认为,但是却没有把它说出口。迟早,竹田同学自己也会察觉的吧。
又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也说不定……
因此,我也必须要做出些改变了。
第二天的放学后,我和芥川一起去医院探望了美羽。
美羽似乎下个月就准备要出院了。
「心叶会来真的吓了我一跳呢。是来拜托我给你和琴吹同学调解一下么?」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用嘲弄一般的眼神看着我。当我把作为礼物带来的,她最喜欢的那家店的红茶布丁拿出来时,她脸上的表情才总算是缓和了下来,露出了微微有些开心的笑容。
「前一段时间,美羽不是来见过我么?所以,我就觉得这次该由我来见美羽了呢。」
这么说完,她似乎更加开心的笑了出来,接过了那个布丁。
「哼——是这样么。」
「能够再来找我,真的是太谢谢了。我一直很想这么说的。还有,美羽好像也有点变了呢。啊,当然是向着好的方向。」
「就这样而已么?」
「欸?」
「这种时候,就算是客套,也应该要说『你比以前更加有魅力了啊』才对吧。」
「啊,那个……对不起。」
「不要为这种事情道歉啦。呜,心叶还是一样对于女孩子的心情那么迟钝呢。所以才会被琴吹讨厌的嘛。」
「朝仓,你说的太过了。」
「一诗你太啰嗦了啦。你给我安静的在一边吃布丁就好了。」
美羽胡乱的把我带来的布丁压向了芥川的胸前。
接着她又把自己的布丁打了开来,一副被激怒的样子,用塑料勺子大力的吃了起来。
「为什么我的周围,偏偏都是这种样子的男人啊。」
她抱怨完,接着马上又撇开了视线,用咬着牙齿般的难听口气说道。
「不过……之前算是我说过头了,很抱歉。一直很想对心叶道歉的……总之,今天心叶能来真的太好了。」
美羽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短暂的迷茫了一会儿,便忽然把一个布丁递了过来,说是要让我也一起吃,随即一副粗鲁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
「呐,心叶。心叶写的小说,的确狠狠的伤害了我。如果心叶没有写下那本小说,还把它投稿去参加新人奖的话,我应该不会尝到那种绝望的滋味吧。……我憎恨着也爱着心叶的钝感与纯粹。——但是呢,心叶」
美羽拿着布丁,抬头看向了我。
她的眼神非常的真挚,其中,包含着想要好好的传达将要说出的那句话的纯粹意思。
「心叶写的小说,也拯救了我哦。
在那个星象馆里,听到心叶为了我写下的,那个真正的尾声的时候,在我心中的那些许憎恨与悲哀,就好像缓缓溶解掉了一样……啊啊,我大概一直想要从心叶的口中听到那样的话语吧,我不由得这么想到。
心叶给与我的那些话语,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美好呢。将来,如果遇到了什么艰辛的事情,我一定会试着想起这些话的。那样的话,我就一定能够继续努力下去了吧。」
我的心中仿佛被林间的阳光所照耀了一般。
美羽所说的这些话语,就像是祝福的钟声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鸣响着。
嘴边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原来别人所说的话,居然也能够这样的让人开心,成为力量的源泉。
「谢谢。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写下那本小说真的是太好了。这都是多亏了美羽啊。」
美羽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好啦,快点把布丁吃了吧。一诗也是,干嘛都那样拿着布丁发呆啊。」
「……朝仓。」
芥川一副非常认真地样子,说了下去。
「我可没办法,在没有勺子的情况下吃布丁啊。」
「——那种事情早点说不就好了。」
「抱歉。因为你们的对话好像很愉快,我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哎~~那你别说话直接拿不就好了。」
美羽把装着勺子的袋子向芥川扔了过去。芥川从里面拿出了勺子,顺手也递给了我一个。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一边吃着红茶布丁,一边继续说着话。
美羽好像从双亲那里获得了一个人生活的许可。芥川好像正在陪她找房子的样子。话说回来,似乎由于他的要求比实际要住在里面的美羽还要多,像是没有自动门锁就不行啦,一定要有防盗摄像机啦,附近有小钢珠店治安太差所以不好啦之类的,因此怎么也定不下来,很是被埋怨了一顿呢。
「到底,要住哪里你才能够满意啊?」
「要是能够寄住到我家来的话,当然是最最放心了。反正房间也都空着。」
「你在说什么啊,别开玩笑了。」
美羽脸颊发红的喊着。我也笑了起来。
「芥川大概一定会成为保护欲过渡的爸爸吧。要是生的女儿的话就更可怕咯。」
「喂!心叶!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孩子的话题啊。就好像在说我和一诗会怎么怎么样一样啊!」
被她狠狠地瞪了一下,我不禁有些畏缩。
「不,不是啦,只是刚好昨天见到了一个熟人的小宝宝。是个女孩子,非常可爱的,叫做小希美哦。写作希望的希和美丽的美哦。好像是他父亲在看到希美的那个瞬间决定的呢。」
从东京赶来的添田先生,在医院前和理保子夫人抱起小宝宝的时候就咬定了这个名字,理保子夫人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这么对我说过。
就在这时——
什么东西滑过了我的心头。
理保子夫人的故事,和在岩手的医院听到的远子学姐母亲的故事,不是有点像么?
文阳先生也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没有办法来和她碰面,护士小姐似乎曾经这么说过……
『独自一人将你生下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总是很不安的样子,好像还在烦恼些什么事情。』
『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子的话,就叫做「远子」——你的母亲,看起来真的是非常高兴呢。』——不对,问题不在这里。
是别的什么——
对了,是结衣夫人,在岩手的医院里,生下了孩子这件事。
还有文阳先生,因为在东京工作的缘故,没法和结衣夫人碰面的这件事。
然而,文阳先生的同事佐佐木先生曾经这么说过。在远子出生的前一段时间,文阳先生一到了傍晚的时候就飞一般的回到家里去照顾结衣夫人了。还总是把工作丢到一边,连在公司里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还经常被同事们嘲笑。
结衣夫人,在岩手的医院里。
文阳先生,不曾见过结衣夫人。
那样的话,文阳先生在工作之后,到底是和谁在见面!
口中忽然感到一阵干涩。
虽然在《背德之门》里,作家亚里砂与编辑阳之间,并不曾发生过男女关系。
而且叶子小姐也曾经对周围的人说,文阳先生和自己是「白色的婚姻」。
但是,文阳先生和叶子小姐会不会真的有过男女之间的关系呢?在结衣夫人生产的这段时间里,文阳先生会不会和叶子小姐有什么出轨的举动呢?不对,会不会从更久以前就!
而且,结衣夫人在住院的期间,不是总露出一副很悲伤的样子么?
一个「想象」在我心间浮现,不禁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难道说——!流人那句话的意思是!投下毒药的那个人是——!
「怎么了?心叶?」
美羽微微皱起脸庞问向我。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妈妈拜托过的一件事,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我就这样说着乱七八糟的借口,离开了医院。
一边在临近傍晚的树荫道下行走着,心脏一边如同快要破裂一般的高鸣起来。
天野夫妇去世的那天早晨,结衣夫人和流人吃的是普通的食物,而文阳先生和远子学姐则是吃着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远子学姐曾经这么说过。
然后文阳先生和结衣夫人还喝下了文阳先生泡好的咖啡。
为什么,我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两个人都吃过的东西,只有那个咖啡的话,那么毒药肯定是混在咖啡里面的。泡了那壶咖啡的人,是文阳先生。
也就是说,投下毒药的人是——
脑中好像快要烧起来了一般。
流人的话语在我的耳朵深处响起。
『……这是心叶学长……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的东西……要是知道了的话……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流人会那样的绝望呢?那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下毒的人既不是结衣夫人也不是叶子小姐,而是文阳先生的缘故呢?
流人醉醺醺的说出来的,如同暧昧的梦境一般的那个早晨。
『将勺子放进了咖啡壶中,咕噜咕噜的转动着……随着搅拌,银色的粉末滑着圆形的轨迹溶解在咖啡中。』
『我想要帮忙倒进杯子的时候,还一边对我说着流人太小了所以很危险什么的,一边举起了咖啡壶,把咖啡倒进了印着花朵的小杯子里。然后,地面整个裂开,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难道流人那时,就这样一直在一旁看着文阳先生泡完咖啡么?
虽然把装在心型小瓶子里的毒药,藏在宝石箱里的人,大概的确是结衣夫人。把那个毒药给结衣夫人的人,也说不定正如流人所说的是须和拓海先生。
而事实上,最后把咖啡拿过来的人则是文阳先生。不过,因为记忆混淆的缘故,他却把泡咖啡的人也好、下毒的人也好都错认为是结衣夫人了吧?
然后有一天,他终于察觉到了。
让这一切终结的人,乃是文阳先生——
『还有,谁指着那个架子——这么说了。那里放着Ole-Luk-Oie的睡眠之粉哦——』
正用不稳的手指指向远方的,那时的流人的脸,同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的文阳先生的脸渐渐重合了起来。那是安稳的,笑脸——
我不明白流人究竟在圣诞节的照片上受到了怎样的冲击,也不明白他之后到底在寻找些什么东西。
但是,如果文阳先生真的和叶子小姐有染,而使得结衣夫人非常痛苦的话——如果结衣夫人藏着毒药的事,文阳先生知道的话?如果怀抱着罪恶感的文阳先生,使用了那个的话?
如果决定一起自杀的,不是结衣夫人,而是文阳先生的话——
就如同叶子小姐写下的小说一般,虚构和现实在我的脑中乱成了一片。各式各样的感情交错旋转着,却没有那种看到了真实的感觉。
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是想象而已吧。
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赶忙用手机给流人打去电话。
结果仍旧是电话留言。
「我是井上,有件事想要和你碰面说一说,不知道能不能联络一下我?」
就这样,我向着流人经常去的那家餐馆走了过去。
◇◇◇
如果喝下毒药的话,文阳会怎么样呢?会死去么?还是会和我们不同,一点事也没有呢?
大家一起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这么问了他,因为我的心里已经到了邻近崩溃的边缘了。
我有着Ole-Luk-Oie的睡眠药哦。要是我们两个一起喝下之后,只有我会永远沉睡下去,而文阳却能够一直醒着的话就太讨厌了。
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如此说着,但其实我却真的希望结果能够如此呢。
如果能让我永远的沉睡下去,让文阳自由的话就好了。
那个时候,小加奈皱紧了眉头瞪着我,文阳则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了。
「呐,因为没有真的喝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哦。总觉得对于生物来说,毒药肯定有着某种程度的共通作用吧。不过对于我来说,被人下毒而死的情况,实在是不怎么喜欢就是了。如果一定要死的话,还真是希望能够为了更加重要的事情而死呢。」
「重要的事情?」
「嗯,我是依靠作家写下的东西作为粮食而生存着的。所以很想报答这一恩情啊。
正式怀着这般想要成为作家写作的食粮的心情,我才选择了编辑这份工作。
因此,如果我一定要死去的话,我很希望那个死亡能够成为谁写作的食粮。要是我真的死了的话,你能够把那个死写成故事么?叶子小姐。」
文阳的双眼象是在看着梦幻一般的温柔。
小加奈却很不开心的说了句「不要再说这种蠢话了!」
不过想必……就算如此,小加奈也是会写得吧。
如果我们死了的话,如果是那个死亡的话。
◇◇◇
当我到了店里的时候,又一次给流人的电话留了言,说现在已经到了晴海小姐的店里了,希望他快点过来。
把我点的奶茶端过来的晴海小姐,也非常担心流人的事情。
「流最近一段时间很奇怪啊。虽然平时也总是一副不服输的孩子气,但最近他的情绪却总是特别激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给妈妈打了电话说不回去吃晚饭之后,我就这样一直在店里留到了晚上九点。
虽然这里白天是间家庭餐厅,但是到了晚上却变成了酒吧。由于来喝酒的客人渐渐增多了起来,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离开了店里。
正当我一边沿着在街灯的照耀下的车行道慢慢前行,一边想要再给流人打个电话的时候。
他本人的身姿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前方。
「!」
我的背后闪过一阵战栗。
流人比起星期六碰到的时候更加的颓废,好像连精神的平衡都已经崩坏了。就如同在雨宫小姐的葬礼上的那个黑崎先生一般,在巨大的痛苦的折磨下,放弃了一切,只能如同幽灵般彷徨着。脚步摇晃不定,就好像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再明了了一样。
「流人。」
我冲了上去,他用恍惚的眼神看了看我。
一直都没有洗澡吧,满身的汗臭。
「……心叶学长。」
「太好了,你听了我的电话留言啊。」
「……电话留言?」
「不是么?」
「……手机已经被我扔掉了。」
唾液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流人的声音非常的嘶哑,呼吸也十分的混乱,充血的双眼就好像没有焦点似的。在那黑色的瞳孔深处,散发着的令人疯狂的痛苦和绝望,正如同荧光灯一般闪烁着。
「谁也……不肯把我……杀掉……。大家明明都说了喜欢啊爱啊什么的,但是一旦拜托她们把我杀了的话,就都只会吓得逃跑而已……」
他重复着短促的呼吸,淡淡的说着,却莫名的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呐……我的孩子,在秋天就要出生了哦。如果现在死掉的话,一定会又变成那个孩子了吧……从麻贵的肚子里生出来……还叫自己的母亲『麻贵』……难道还要再一次,重复同样的事情么……」
我的背后传来一种冷汗滑落的感觉。脖子就像是被锐利的道具贴着一样,无法停止的颤动着。
流人突然……望向了机动车道,轻声说着。
「……有一只猫。」
亮着车灯的汽车正嘶吼着从我们面前通过。猫什么的,不管是身影还是声音都没有发现。
「你在说什么呢,流人。」
流人却直直地盯着车行道。
「你看,就在那里……马路的正中央有一只黑色的猫,正在喵——喵——的叫着不是么……」
须和拓海为了保护一直猫被车撞死了哦——我想起了麻贵学姐说过的话,心脏不禁一阵发冷。
明明不存在的猫,却存在于流人的眼中么!?
就像是梦游一般,迈着不稳的步伐,流人向着车行道走了过去。
「等等!流人,根本没有什么猫啊!」
我的叫声被汽车的引擎声所盖过。流人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道路继续前进着。
我伸出了手,正要够到他衣服的时候——
「阿流。」
我听见了一个明朗的声音。
传着纯白色外套的竹田同学,正站在流人的面前。她把双手背在背后,用像是小狗一般的可爱表情,看着流人。
接下来的一幕,就如同录像机的慢镜头一般在我眼前划过。
竹田同学嘴角带着微笑,慢慢的靠近了流人。
她从背后,拿出了一把闪着光芒的小刀。
接着站在了那里,
用它
深深的——刺进了流人的胸口!
竹田同学拿着的,正是被琴吹同学扔进地下书库深处的那把折叠式小刀。
就好像是为了阻止流人向车行道继续走去一样,就好像是为了把他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一样,就好像是为了这件事钉下楔子一样,她刺向了流人!
「!」
流人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的睁大了双眼,紧紧的盯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用双手握紧了刺在胸口的小刀,用像是快要溶化了般的眼神笑了起来。
温柔的,甜美的笑了起来。
流人也眯起了眼睛。
他的嘴角浮起了淡淡的微笑,就好像现在是他一辈子最最幸福的时刻一样,露出了安稳满足的表情。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不知有多少辆车,从两人的身边通过。
流人伸长了手臂,抱住了竹田同学。把脸靠在了她蓬松的头发上,闻着她的味道,一瞬间,眼中似乎露出了痛苦的、哭泣般的神情,却接着又笑了起来。仿佛被至福的沉眠所诱惑一般,就这样合上了眼帘。
流人就这样依靠着竹田同学,渐渐的倒了下来。
竹田同学抱着流人,坐倒在了马路上。
她的脸颊慢慢的变成了人偶般的空虚表情。
流人胸口流出来的血液,在人行道上缓缓地扩散开来,路过的行人都发出了悲鸣声——
眼前发生的这整个惨剧,还有这整部爱情。我都只能在一旁茫然的凝望着。
◇◇◇
已经,不想再写了。
但是,还有个命中注定要写下去的人。
有一个无论憎恶、痛苦、悲哀——亦或是重要的人的死亡、丧失——就算把这些都当成粮食,也要继续写下去的人。
有一个想要要靠着这样,到达名为神明的至高所在的人。
那究竟是,诅咒么?还是祝福呢?
小加奈。
我可以为小加奈做些什么呢?
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小加奈就可以给远子和小流爱了么?
文阳就可以获得幸福了么?
这个赌,是我输了。
让你痛苦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
别了。 |
流人在非常危险的状态下被送到了医院,然后立刻开始了手术。
竹田同学一直表情空虚的,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无论怎么和她说话,都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在救护车里的时候,她曾经『我一直想给流人……他最最想要的东西。』这样,轻声说过一次。
闻讯赶到医院来的麻贵学姐,也一边喊着「真是蠢的无药可救!」一边绷紧了脸,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不过,即便她这般用力的咬紧了嘴唇,双眼中浮现着焦躁的感觉,却依旧表现了刚强的一面,不仅立刻便对高见泽先生下达了各种各样的指示,还督促着我赶快去远子学姐那里。
「这里就交给我了,你去把远子带来。我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也跟着流人自杀的,所以你就快点去吧。」
对于就算有人在自己眼前说着这种事情,也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竹田同学,我尽管感到一种仿佛胸口被刺入一般的不安,却还是坐上了麻贵学姐家的车子,向樱井家赶了过去。
虽然在医院里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接听,但是樱井家中却可以看到亮起的灯火。
我走到玄关前,正准备伸手按下门铃的时候,大门突然从内侧被打开了,双手抱着一个紫罗兰色箱子的远子学姐披着外套走了出来。
「叶子阿姨!」
刚一叫完,她的脸庞就僵住了,话语间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对,对不起。我听到了车子停下的声音,还以为是阿姨呢……发生什么事了,心叶?」
「流人被竹田同学刺伤了,现在非常的危险!」
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睛一下子便瞪圆了,双手之间的箱子也滑落了下来。
随着咚的一声,许许多多蓝色和淡红色的碎纸片在了玄关的地面上撒了一地,在寒风中渐渐的被吹散开来。
这不是那个时候看到过的信么!?为什么被撕成这样的碎片了?
远子学姐脸色发青的弯下腰,把纸片一张张捡了起来,用异常软弱的样子轻声说到。
「……一定要把阿姨,也一起带过去。」
然后一瞬间,又带着下定了决心的眼神站了起来。
「你等等。」
她急切的说完,就返身回到了屋中,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随后,在向叶子小姐的工作室前行的路上,远子学姐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始终低垂着头。
「说不定阿姨已经不会和我见面了。说不定她已经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毕竟,她读了那些信……」
这些话似乎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好像在为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而痛苦不已。她一次又一次的看向手中紧握着的那些信纸的碎片,咬紧了嘴唇。
即便打电话过去也总是留言电话,虽然我安慰学姐说或许她现在已经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她却摇了摇头。
「不,阿姨是不会去那里的。」
远子学姐呆呆的盯着自己的膝盖,用僵硬的表情说着。
「对于阿姨来说重要的人,从以前开始就只有那么一个而已。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阿姨已经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
重要的人,是指文阳先生么……?
「但是,这次——唯有这次,一定要把她带过去!否则的话,阿姨也好流人也好,便再也无法获得救赎了。」
车子停在了公寓的前面,远子学姐打开了车门,飞快的奔了出去。
就这样一口气冲上楼梯,来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前,她用力的按起了房门上的门铃。
「阿姨,开门啊!我是远子!你在的吧!」
一点回音都没有。
远子学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插进了门锁。
备用钥匙?使用这个,一定需要相当的勇气吧。叶子小姐会发怒是肯定的,这点连我也能想象的出来。可是尽管如此,她依旧咬着牙,转了转钥匙,打开了房门。
远子学姐脱下了鞋子,向房间里面走了进去,我也紧随其后。
前方传来了敲打键盘时的咔嗒咔嗒声,这声音不禁让我的脑中有些翻腾起来,呼吸也带上了些许的苦闷。
叶子小姐正带着冰冷的表情面对着电脑。就算远子学姐打招呼说「阿姨」的时候,她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偏移,仍旧不断跃动着她纤细的手指。
「我擅自进来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是流人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胸口被人刺了一刀,现在正昏迷不醒。拜托了,一起到医院里去吧。」
远子学姐对着叶子小姐拼命的哀求着。向她看去的眼神也好,向她呼喊的声音也好,都带着一种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的痛苦。
但是,叶子小姐的视线仍旧面对着显示屏,一动也不动。我也随即向她喊到。
「拜托了,叶子小姐!流人现在真的是非常危险了!」
叶子小姐终于打张开了双唇,她的视线仍旧没有移动,只是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我有个明天之前必须完成的原稿。你打扰到我了,所以快点回去吧,井上同学。」
看起来,是准备装作没有听见远子学姐的话了。这个彻底的、绝对的拒绝,让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背后仿佛要被冻住了般的寒意。
这个人,就连这种时候也还——
「阿姨……流人他,已经快要死掉了啊。」
远子学姐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叶子小姐,如此诉说到。
「可是就算我去了,也依旧于事无补不是么,井上同学。会死的人终究是会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这还算是个人么!
心中涌上来的这一感情,究竟是愤怒呢,还是恐惧呢,又或是绝望呢?我已然无法明了。
「阿姨,你不是流人的妈妈么……」
「……反正对于流人来说,我是他母亲什么的,恐怕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叶子小姐用仿佛是没有听者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轻声说到。
「不是的。阿姨的笑容什么的,拥抱什么的,一直都是,流人他非常渴望的东西的!」
「……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个孩子比起我,一直都更加亲近结衣不是么?呆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接近我的。」
「那……那是,阿姨自己疏远了流人的缘故啊。因为你说了,不想被他叫作妈妈……所以,流人才不敢对阿姨撒娇。但是,流人他一直都,很想叫你一次妈妈的。甚至在小的时候,他还曾经对我说『远子姐能够把结衣阿姨叫做妈妈真好啊』这样的话啊。」
咔嗒咔嗒,敲打键盘的声音依旧在空气中冰冷的回响着。
明明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却总觉得遥远的像是存在于别的次元里,仿佛所有话语都只会直接穿过她的身体一般。对方似乎连我们的存在,都不想予以承认。
眼前这个用快要跌倒的双腿拼命的支撑着自己的远子学姐,已经不再是那个至今为止都能够靠着自己聪敏的眼睛发现真实,并把它解读成一个个温柔的故事的「文学少女」,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无力的少女罢了。那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中,满溢着深深的哀愁。
「流人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喜欢阿姨啊!他非常非常希望能被自己的母亲所爱啊……!」
流人,最最喜欢的那个人。
从孩提时代开始就一直仰慕着的,绝对无法得到手的,遥远的那个人。
那究竟是谁,在这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
麻贵学姐那异常骄傲的眼神、竹田同学和雨宫同学那种没有在看着任何人的空虚表情,到底是和谁重叠,到底是何谁相像呢——!
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影像和话语。
从橱柜里掉落出来的相册里的照片,站在森林前的美术馆门口的,两个少女,紫罗兰花的发饰,冰冷的双眸,『Ole-Luk-Oie的睡眠药就在那里哦』这样,指着远方的流人,还有唰啦唰啦掉落的银色颗粒。佐佐木先生说过的话,流人说过的话,远子学姐说过的话,还有在医院里听到的,护士小姐说过的话——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一般,一口气涌上了头脑。在激烈的目眩和混乱中,四散飞舞的碎片就像是被狂风所吹起,所拼凑,终于变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我走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
「远子学姐说的话都是真的。流人比起其他任何人都要喜欢你。流人曾经对我说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就是远子学姐的母亲。」
「所以说那不就是结衣么。」
叶子小姐用厌倦的语气轻声说到。
「不,是你。你!才是远子学姐真正的母亲!」
看向我的叶子小姐脸上瞬间浮现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一旁远子学姐也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我,都觉得非常愕然与混乱。
远子学姐和结衣夫人,并不是真正的母女!
那么说来,让远子学姐受到了那么残酷的对待的人,竟然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个人,竟然能够如此无视自己真正的女儿?这样的女人,流人竟然还如此的恋慕?竟然能对她那扭曲的憎恨,执着,还有爱情,如此的渴望?
空气好像也绷紧了一样。我一边感受着体内吹动的狂暴热风的冲击,一边接着说了下去。
「在岩手,我们拜访了远子学姐出生的医院。看到远子学姐的那个护士小姐曾经说过,远子学姐和她的母亲非常相像。
但是,远子学姐和结衣夫人的外表却不怎么相像!就连佐佐木先生也是,虽然说过微笑的样子和给人的感觉几乎一样,但是对于两人的容姿相似之类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过。若论谁和远子学姐最为相像,与其说是结衣夫人,还不如说是你,叶子小姐!」
因为发型和给人的感觉都完全不一样,所以一直以来都未曾发觉。
但是,只要这样在近处同时看这两个人的话,眼睛也好、鼻子也好、嘴唇也好、洁白的肌肤也好、纤细的身体也好,简直是无法让人觉得她们没有关系一般的相像。
在照片里看到的那个中学时代的叶子小姐,剪的笔直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如果就那样把头发留长编成三股辫的话,就与远子学姐更加相像了。
叶子小姐用冰冷的仿佛要将人冻住般眼神瞪了过来,我的耳边似乎听到了暴风雪的呢喃。
「远子学姐出生之前,文阳先生似乎一直都很早回家,在家里照顾结衣夫人。但是,护士小姐却说结衣夫人是一个人生产的。那么不是很奇怪么,文阳先生在工作结束后,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恐怕他的确是按时回家,与结衣夫人待在了一起!至于住在医院里的那个人,正是你!」
我干脆的说着。
「正是你,装作结衣夫人,生下了远子学姐!你与文阳先生之间,事实上已然发生了男女关系。远子学姐,其实是你和文阳先生的女儿!而在家里,能够一直看着你们两人的面容的流人,大概也早已察觉到了这件事。你,就是远子学姐的母亲,而远子学姐,正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也正是因此,对于流人来说,远子学姐才会是「特别」的吧。
远子学姐一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吧。因此,才会特意去医院确认,而且无论受到怎样的残酷对待,也都不曾怨恨过叶子小姐。
身边的远子学姐正带着软弱的表情,倾听着我说的话语。
被真正的母亲当作「不存在的孩子」一直无视着,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为什么能一直忍耐着这种绝望般的情感呢。我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就已经觉得仿佛连呼吸变得痛苦起来了。
叶子小姐用锐利的声音问到。
「我装作了结衣,还生下了孩子?为什么我非得做这么复杂的事情不可啊?」
看着我的那个眼神,就如同冰晶做的针尖一般,一扎一扎的刺了过来。我只得把精神都集中于叶子小姐表情的变化上。
「……结衣夫人怀孕这件事,是可以通过佐佐木先生的证言得到确认的。那么,不是很奇怪么?那个结衣夫人的孩子,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在《背德之门》里,你的分身亚里砂,曾经掐死了身为婴儿的远子。而在阳和唯子死后,亚里砂在公寓里看到的,只有一个人偶,和远子的尸体——
但是在现实中,想要把婴儿的尸体藏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那个婴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被生下来呢!?如果结衣夫人,流产了呢!?——」
叶子小姐的脸颊瞬间绷紧了。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盯向了我。
「应该名为远子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你才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作远子,把她交给了结衣夫人。目的就是想要拯救结衣夫人——」
看到她此时咬紧了牙齿,双眼中闪烁着憎恨的目光的样子,我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想象并没有错误。
文阳一直提早回家的原因,并非是为了照顾临近出产的妻子,而是不能把刚刚流产的妻子放在一边啊。大概那时的结衣夫人,已经是让人担心的只能片刻不离的状态了。
「无聊。我可是最讨厌结衣了啊!」
叶子小姐仿佛是想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舍弃掉似的,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听到她如此言语的远子学姐,十分痛苦的皱起了眉头,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摆。
我的内心,也瞬间动摇了。
矗立在叶子小姐面前的那道又高又险的壁垒,绝非是轻易便能够击毁的东西。明明已经看到了那个答案,但是却怎么也没法将它确实的传递过去。所有的一切,全都被断然的拒之门外了。无论投射过去多少言语,在那如同刀刃一般的冰冷面前,恐怕也都只能黯然折返吧。
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快要哭出来的远子学姐的时候,心中却忽然被一种必须如此的念头给填满了。远子学姐大概一直以来,都品尝着这样的痛苦吧。这悲哀的锁链一定要在这里斩断才行!一定要从叶子小姐那里拉出一切的真实!
我直直的切入了叶子小姐的话语。
「那句话是骗人的。你说了一个大谎,叶子小姐!」
「!」
远子学姐的肩膀震动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
叶子小姐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如果是之前的我,恐怕一看到这么可怕的眼神,就会立刻感到畏缩,马上语无伦次了吧。但是,不知为何,一直以来面对她时所感受到的那些恐怖,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我只觉得头脑忽然热了起来。胸口的深处像是有什么在骚动着一般。
「既然,你不想和远子学姐说话,那就让我来代替她,把所有的话全都你说清楚吧。」
也许我的诸多言语,在她看来,归根结底也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戏言。可是即便如此,那些东西也一定要传达出去。
向着这个如同冰晶一般的作家,现在,用我的话语!
「我读过了你写的那本《背德之门》。那是一本我永远都不可能写的出来的作品。
书中人物的原型,据说就是你和天野夫妇。但是,你依靠着身为作家所编织的谎言,把真实的事情巧妙的替换掉了。在作品中,主人公亚里砂从唯子的丈夫阳感觉到了同类的意识,因而对他非常的迷恋。两人是朝着至高的小说一起前进的同志。所以她觉得唯子和远子都非常的碍事,并憎恨着这样的她们。而唯子也一直妒忌着亚里砂。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叶子小姐的表情由热变冷。眼瞳越来越冰的仿佛冻住了一般,反射着深沉的空虚。
「就是这样的啊。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总是一边在表面上笑嘻嘻的,一边却在内心深处丑恶的妒忌着……即便如此,还非得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一直缠着我,实在很让人厌烦。」
我不由得问了一句。
「真是这样么?」
虽然装着一副冷静的样子,但其实此刻的我内心正非常的不安,连胃也好像扭曲一般的疼痛着。
要怎么做,才能打破那道壁垒呢?怎样才能,把其中的真实给揭露出来呢?
怎样才能,像那个拥有着清澈眼神的「文学少女」至今为止向我展示的那样,把这个黑暗悲伤的物语,转变成爱与温柔的故事呢?
身边的远子学姐正用着祈祷般的渴望眼神看着我。
在那个初夏的晴朗屋顶上、在那个黑夜中的教会中、在那个一片漆黑的别墅里、在那个大群观众聚集的舞台上、在那个月亮照射下的那个工厂前、在那个闪耀着光辉的星空下,远子学姐向我解说时。
长长的三股辫摇晃着,毫不害怕的和对方直视着,嘴边的微笑显露着——
那个姿态,在我的眼皮内侧轻轻的浮现了出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忽然平静了。
来吧,首先,要从这里开始。
「你在《背德之门》中,让亚里砂这么说过,唯子就像是与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一般。在她看来,阳便是杰罗姆,自己便是阿莉莎。
纪德的《窄门》,乃是讲述的拒绝了爱恋着自己的杰罗姆,独自一人向着至高之门前行的阿莉莎的故事。故事中的朱丽叶虽然一直爱着杰罗姆,但她的爱情并没有得到回报。而在杰罗姆的故事中,朱丽叶充其量也只是个配角而已。杰罗姆的双眼,至始至终都只望向了阿莉莎一个人。但是,在阿莉莎的视角中,又是怎样的呢?」
远子学姐,总是这样对我说到。
一个故事的阅读方法,绝对不只有一种。只要还有别的登场人物,就会有别的故事存在。
——所以,试着让自己去感受不同的登场人物的心情,重新把故事读一遍吧。这样的话,就会有新的故事产生了哦。
——这样的话,也就会察觉到一直以来没有发现的事情了,也就会有像是找到了宝藏一样的感觉了。
在温暖的金色光芒中。远子学姐蹲坐在铁管椅上,一边翻着放在膝盖上的书页,一边用清澈的声音这么说着。
没错,我接下来所要说的故事,并非是杰罗姆的故事。
而是阿莉莎同朱丽叶之间的故事。
「——阿莉莎和朱丽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对完全相反的姐妹呢。阿莉莎是恬静而虔诚的,朱丽叶则是开朗又活泼的。如果阿莉莎是高洁的话,朱丽叶就是低俗了吧——但是实际上,朱丽叶也是个懂得音乐和诗歌的聪明少女啊。一方面,朱丽叶为了阿莉莎,从杰罗姆身边抽身而去,成为了向他求婚的男人的妻子。另一方面,阿莉莎也因为知道了朱丽叶的心意,而拒绝了杰罗姆的求婚。两人就是一对如此的为对方着想的好姐妹。」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叶子小姐和结衣夫人,是从初中时代以来的挚友。
放在壁橱里的那本相册中,也有很多两人在一起的照片。
这两人一直一直都在一起。结衣夫人总是笑脸盈盈,而叶子小姐则是眼神冰冷——
如果真像叶子小姐所说的样,结衣夫人实在是很让人的厌烦的话。
如果她真的非常的讨厌结衣夫人的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总是呆在一起呢?
为什么进入了不同的高中,甚至进入了社会之后,还会一直呆在彼此的身边呢?至少像叶子小姐这种不会害怕孤单的人,想必肯定能够做到和结衣夫人断绝往来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以朱丽叶的结婚为转折点,姐妹之间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一开始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随着年月的增加,朱丽叶终于也习惯了自己的丈夫,与他变得亲密了起来,还为了他停止了钢琴和读书的活动。阿莉莎对此却感到非常的不满,甚至把这些写在了给杰罗姆的信中。她说,朱丽叶是不是只是装作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呢?是不是自己在扮演着幸福的时候也渐渐被这个感觉所欺骗了呢——」
『事到如今,她用来营造幸福的东西,同她从前所梦想的,已经大相径庭了,而她的幸福本应取决于她当初所梦想的那些别的东西。』
『……啊啊,被称作「幸福」的那样东西,为什么是与灵魂如此深刻相关的事物呢?而那些由外部因素所构造的,可以看见形状的东西,又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啊。』
「去探望临近出产的朱丽叶的阿莉莎,被无缘无故的忧郁心情所感染,一直都无法高兴起来。这会不会是因为,妹妹在结婚后渐渐改变了的这件事,让阿莉莎有些悲哀呢?是不是因为她感受到了,至今为止都和自己呆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朱丽叶,已经走向了与之不同了另外一个世界了呢?
在杰罗姆的视点里,并没有写下阿莉莎与朱丽叶平日的细琐日常。但是可想而知,对于比较怕生的阿莉莎来说,拥有血缘关系又一直在待在自己身边的朱丽叶,一定是能够进入她心灵的存在吧。她大概会一边读书一边对朱丽叶说着感想,会倾听朱丽叶弹奏钢琴的声音,会在圣诞节啊生日什么的互相赠送礼物,还会时不时的谈论未来的话题——说不定她们之间的那些时光,一直都是这样将彼此当作最为重要的朋友来度过的呢。」
叶子小姐用像是隆冬的天空一般泛着寒意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电脑屏幕,她的睫毛、手指全都一动不动。
我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阿莉莎的原形,就是纪德的妻子玛德莱娜。她是比纪德大两岁的表姐,虽然在很多地方和阿莉莎有所相似,但是却并不完全一样,她就是这样的女性。纪德在他的日记里写下的与玛德莱娜之间的夫妻生活,你也是知道的吧?叶子小姐。」
我对着仍旧保持一副雕像表情看着电脑的叶子小姐,问到。
在图书馆里读过的,那本纪德的日记。
上面所记录的,是一边爱着玛德莱娜,却不能与她在肉体上合二为一的,纪德灵魂的纠葛。
「作为同性恋者的纪德,无法从肉体上爱着自己的妻子。两人的关系正是『白色的婚姻』。在纪德和自己的情人旅行的时候,玛德莱娜把纪德的信劝导烧掉了,两个人的感情也渐渐错过。可是即便如此,在玛德莱娜死后,纪德也还是一直渴求着玛德莱娜。
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与她相似的女性,总是重复不断的出现着。玛德莱娜才是纪德创作的源泉,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对着咬紧了嘴唇一直沉默着的叶子小姐,我继续说了下去。
「你与结衣夫人的关系,就好比阿莉莎与朱丽叶一般!同时,也如同纪德与玛德莱娜一样!」
叶子小姐仍旧一动不动,她的内心僵硬的封闭着,把所有的话语都关在了里面。她就这样,等待着对手的疲累、绝望,并最终离去。
怎么能在这里放弃呢!
「叶子小姐,你是不是也因为感觉到了,那种结婚之后的朱丽叶渐渐离你而去的感受,而觉得非常寂寞呢?
我听说你在休息日,经常会把文阳先生叫去工作室呢。还说过自己与文阳先生之间的关系是『白色的婚姻』吧。虽然身为作家的你,与身为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的确有着强烈的羁绊。而把你发觉出来,并且让你发布的处女作的,也正是文阳先生。
但是,你真正爱着的人,并不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夫人对么!?把文阳先生叫去自己的工作室,并不是妒忌结衣夫人,而是因为妒忌文阳先生,想要把这两个人分开来对么!?」
为什么,就算换了学校,就算变了立场,也还要呆在她的身边呢?
为什么要如此的执着呢?
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一直持续着,叶子小姐面前的墙还没有崩坏。
我的手心里浸出了汗水。
「前几天,我来打扰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放了很的多的照片呢。还有带着花样的茶杯啊、草莓的馅饼啊,紫色的汤勺什么的……
不知为何,总有种和你给人的印象不相配的感觉,这让我有些在意。」
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简单的黑色马克杯。
「今天,没有用那个杯子么?」
一直缄口不言的叶子小姐,总算说出了话语。
「……随着自己的心情,使用不同的杯子,不可以么?突然很想吃甜食,也不可以么?」
「那个时候放在桌上的那些照片,似乎都是一些风景照,是在哪里拍下来的呢?」
「……只是让编辑帮我收集的,一些资料而已。」
「不过,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些景色。特别是,那个被森林包围的美术馆——」
我慢慢的说着。
「那是,你和结衣夫人,在初中旅行时去过的地方对吧?」
叶子小姐没有回答。
「其他的照片里的那些学校啊道路啊什么的,恐怕也是与结衣夫人有关的地方吧?我曾经在结衣夫人的相册里看到过同样的建筑和风景,所以当时才会有种既视感。」
远子学姐吃惊的问了一声。
「为什么,心叶会知道妈妈的相册里的内容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了个歉。
「对不起,我从壁橱里拿毛毯出来的时候,那本相册正好掉了出来。虽然本来不准备看的……可是一不小心就……」
「……是这样啊。」
好像在意些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远子学姐带着游移的视线,轻声说到。
这时身边又传来了叶子小姐的冰冷声音。
「学校这种东西,无论是哪儿的都很相似。而且,就算我持有些著名观光地的照片资料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吧。」
我的表情不禁有些绷紧了。
「的确,如果只是照片的话,倒也并不值得奇怪。但是,那个时候令人感到在意的东西却并不只有这一项而已。」
对着走上前去的我,叶子小姐用像是要将人贯穿般的视线瞪了过来。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桌子前,轻轻指了指黑色马克杯的一边。
咚咚——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之前,在这个地方,似乎有过一个汤匙呢。」
冰冷的青色脸庞上,闪过一丝红色。这一点,我并没有看漏。
「那是个金色茶匙,在它下面挂着的,似乎是一个紫色的心型挂饰吧?」
「……」
叶子小姐紧紧的咬住了嘴唇,撇开了视线。
「在美术馆拍的照片里,你挂着一串蓝色的玻璃坠饰。而结衣夫人则戴着一个紫罗兰花的发饰。那个发饰上的花瓣,似乎和那个挂在汤匙上的东西很像呢。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原本结衣夫人发饰上的东西呢?」
「妈妈的——发饰……!」
远子学姐低声叫了出来,仿佛是在说着梦中的呓语一般。
「我知道的!妈妈的确有一个紫罗兰色的发饰啊。那似乎是个从叶子阿姨这里得到的,重要的发饰呢!」
叶子小姐的眼睛中忽然浮现出了强烈的愤怒和焦急。我不由得为这终于出现的反应感到胸口一阵发热,于是继续问了下去。
「或许,这只是我搞错了也说不定。所以,让我们再看一次那个茶匙上的吊饰吧。也好让远子学姐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不是她妈妈的发饰。」
「……为什么我非得要做这种事情不可!」
叶子小姐的声音越发慌乱起来,瞪着我。我也大声说到。
「如果不让我们看的话,就等于默认那是结衣夫人的发饰了!你把那个结衣夫人的遗物,略作改动后,一直都带在身边对么!而且,还在结衣夫人的忌日之时,将那些满是和结衣夫人的回忆的照片以及——或许是结衣夫人喜爱的杯子和点心全都取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哀悼结衣夫人的死亡么!那个时候,你还穿着黑色的衣服吧!恐怕,那正是用来代替丧服的东西吧!」
叶子小姐的双手重重敲在了桌子上。
「够了,给我回去!这种无聊的推论,根本没有听的价值!」
「推论!不对,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但是,你已经在动摇了!可以请你说一下,特意将那么讨厌的结衣夫人的遗物给取出来的原因么!把其他人装饰在头发上的东西,做成自己的茶匙挂件,实在有些不正常不是么!如果不是十分的思念着那个人的话!」
「回去!」
「我不会回去的!你对于结衣夫人的感情,已经超过了挚友的程度了。和你有着白色婚姻关系的人,并非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夫人吧!就如同爱着玛德莱娜的纪德一样!结衣夫人对你你的人生来说,是绝对不可欠缺的存在!而且,结衣夫人也——」
「结衣她恨我!」
叶子小姐忽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站了起来,像是为了压抑喷发而出的感情般大声叫到。瞪着我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冰冷的了,而是如同火焰般激烈的燃烧着。其中散发出赤红色的火粉,仿佛足以点燃这世间的一切!
我完全被那隐藏在冰冷的面具下的她的本质,那种无比激烈——无比疯狂的东西——所压倒了。
「对啊,结衣她,一直都在嫉妒我!她总是不安的看着我,担心天野会不会被抢走!到了最后,还喝下毒药死掉了!」
这个人的胸中,一直以来究竟封闭着何种程度的悲痛、叫喊、憎恨、爱情、还有绝望呢?
初恋的对象,一直都没能获得幸福,流人曾经痛苦的对我说过。
——她一直信任的对象,却做出了不能原谅的背叛行为,于是她就这样落入了漆黑的深渊中……连心灵也变得冷酷了起来。
对于叶子小姐来说,最大的背叛莫过于结衣夫人选择了死亡这件事吧。
叶子小姐直到现在,都一直认为下毒的那个人就是结衣夫人吧。
但是那——
我想要开口的时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已经叫了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妈妈她,没有用过Ole-Luk-Oie的睡眠药啊!」
远子学姐轻轻颤抖着。她紧紧握住了双手,痛苦的眯起了眼睛,脸庞也略微有些发青,她就像是要说出什么忏悔的话语一般,大声叫到。
「——妈妈她,没有用过……的,她没有用过啊!下毒的那个人,并不是妈妈。那对于妈妈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泡咖啡的人是——那个早晨,下毒的人是——」
「把毒药放进咖啡里的人,是流人。」
远子学姐像是要突然弹起来似的向我看了过来。叶子小姐也顿时哑然了。
这也难怪。在这九年里,这两个人各自把下毒的人想象成别人,也因此而一直痛苦着。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不幸的巧合而已。」
我的胸口感受着如同被灼烧着一般的疼痛,慢慢的说出了——九年前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远子学姐和文阳先生吃的是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吧?文阳先生是以书为食,而且他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一点,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叶子小姐?虽然文阳先生那天早上并没有吃普通的食物,但是他同结衣夫人一起喝了杯咖啡。而那个咖啡,则是文阳先生冲泡的。」
叶子小姐倒吸了口气,她也意识到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能够下毒的人,就只有文阳先生了。
我最初也是这么认为的。想必,远子学姐也一定是——
「……井上同学,你说过,是流人下的毒吧。」
叶子小姐用带着点困惑的声音说着。
「嗯,的确如此,在文阳先生泡的咖啡里混入毒药的,正是流人。」
「为什么,心叶?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我从流人那里,听说了些关于前世记忆的话题。」
两人的表情,越发显得困扰了。
我把流人告诉我他是须和托海转世的这件事情,慢慢告诉了两人。
那么流人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想法呢?
因为对于流人来说,那是「前世的记忆」。
为了保护猫被车子撞到,送进医院后一个人慢慢死去的记忆。
还有给一直对他很温柔的结衣夫人,送去那个Ole-Luk-Oie的睡眠药的记忆。以及结衣夫人,把那些东西混入咖啡的记忆。
就如同他的灵魂,可以自在的穿梭于时空之中一样,流人「记忆」着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但是这些事情,真的是流人作为须和托海所经历的事情么?
事故的记忆,可能是因为孩提时代周围的人所说的话语在记忆中留下了痕迹的缘故吧,只是有什么事使得他把那些记忆当成了前世的记忆而已。
之所以把结衣夫人称呼为『结衣姐』,可能也是因为结衣夫人和他说过,『你父亲曾经管我叫作结衣姐哦』之类的话吧。
那么,那个心型的紫罗兰色小瓶子的记忆呢?
是不是因为,流人曾经实际的看到过它呢?而且,出于孩子的好奇心,亲手拿过它呢——」
远子学姐突然用双手遮住了嘴巴,用颤抖的声音说到。
「那是我……我,告诉他的。因为我看到过,妈妈在夜里把一个紫罗兰色的心型瓶子放在手心里,呆呆的眺望着……我说着好漂亮哦,但是她却告诉我,这是Ole-Luk-Oie的睡眠药哦,如果小孩子喝了的话,就会被永远的带去睡眠的王国了,所以远子绝对不能碰它哦……」
远子学姐的脸色铁青,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似的。她的眼中浮现出了深深的绝望。
「妈妈拥有Ole-Luk-Oie的睡眠药的事情,以及放着那瓶子的宝石箱的钥匙,就藏在书架最上方的事情……我用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流人。我因为很害怕,所以只敢抬头看着书架的顶端,但是流人——说不定曾经踩着椅子,偷偷看过呢——说不定曾经拿出钥匙,打开过宝石箱呢——」
——谁指着那个架子——说了。
——那里有Ole-Luk-Oie的睡眠药哦。
流人曾经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恐怕正是远子学姐的声音吧。指着架子的手指的主人,也是远子学姐吧。
「是我……是我,告诉了他……」
远子学姐的话语清楚的传达出了,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多么的自责,有多么的痛苦,连我的胸口也感到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但是,即便是为了流人也好,我也必须要将这一切的真实给揭露出来。
「流人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穿的是红色的毛衣吧?」
用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远子学姐回答到。
「……嗯。」
果然——我如同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流人曾经说过,正在下毒的结衣夫人的双手洁白而光滑,毛衣的袖口如同血般染成了红色,毒药也从那之间缓缓地落下。而那其实,是流人自己的手。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结衣夫人也好,文阳先生也好,当天为了出席结婚式必定都会身着盛装,两人都不可能穿着红色的毛衣的。」
恐怕,那张圣诞节的照片里,肯定映着穿着红色毛衣的小学生流人的姿态吧。看到那个的时候,想必流人也察觉到了。
下毒的那只手,其实便是他自己的手啊——
「他肯定是在文阳先生撇开视线的当口,踩着椅子,把毒药放进了咖啡里吧。前一天晚上,结衣夫人和文阳先生曾经吵了一架,他们早上应该都是一副疲劳的样子吧。或许流人只是觉得,他们是不是梦见了什么恶梦,所以才会没有精神呢?」
而这个记忆,也慢慢变成了须和拓海的记忆,泡咖啡的人也从文阳先生变成了结衣夫人,流人把下毒的那个人,当成了结衣夫人。这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为了帮助痛苦的结衣夫人,拓海曾经给过她毒药吧。
于是当他看见那本相册,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开始搜索着自己的壁橱时,终于从里面发现了一个空空的小瓶——
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绝望,才会想要步向死亡的吧——
或许,流人从一开始相信转世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想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过,当作是拓海做下的事情,统统忘记吧。说不定正是那无意识的焦虑心情,将他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叶子小姐,也带着愕然的表情轻声说着。
「……结衣曾经和我说过Ole-Luk-Oie的毒药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对我的讽刺……直到两人遭遇了事故后,我听说那个情况很不自然的时候,才以为是结衣真的有着毒药,还真的使用了它的。却没想到是流人……」
远子学姐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一副低头丧气的样子。叶子小姐的表情,也阴暗沉重了起来。
「结衣夫人其实并没有害怕着你会把文阳先生夺走,也没有自杀。更没有憎恨着你啊。」
叶子小姐向我看了过来。那眼神中已经不再饱含愤怒,而是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哀,像是要责难我一般的轻声说到。
「你又怎么会了解这些呢?」
「因为远子学姐曾经告诉过我。结衣夫人,一直梦想着想要写下玛娜般的物语这件事。」
远子学姐以一副依旧十分软弱的表情,向我看了过来。
「那是,如同神明所降下的天之食粮一般,可以让空虚的肚子马上填满的,甘甜又清澈的故事……结衣夫人好像一直这么说着。可是远子学姐也好文阳先生也好,都已经靠着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填饱了肚子。而仍旧空着的,就只有你——叶子小姐了。结衣夫人一直以来,都祈愿着能够为了你写下一个故事啊。」
叶子小姐呻吟着。
「那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象』而已吧?」
「嗯,的确如此。但是远子学姐和流人,都希望我能够写出那样的小说。因为我写的东西似乎和结衣夫人写的很像,所以才希望我来代替结衣夫人写出那个故事,为此流人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差点都要犯罪了。这都是为了你——而在拼命着啊。」
我想起了在我家门前哭泣着的流人,就有一种被剜了一下的疼痛。虽然流人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但是流人一直痛苦着也是无法否认的。因为他无法拯救自己最重要的人。
叶子小姐发出了悲痛的叫喊声。
「但是,你不是已经不再写小说了么!你不是已经放弃写作了么!结衣也在和天野结婚之后,就放弃了成为作家的梦想。我也再看不见她写下的故事了。结衣所写的故事,全都变成了天野一个人的东西!我这个结衣的读者的身份,就只到结衣和天野会面为止了!一旦找到新的读者之后,我就成为不需要的东西了!」
不知何往的这一思想的奔流,向着我喷涌而来。
那面墙壁终于崩坏了,被封闭的感情漫溢而出,疯狂的肆虐起来。
叶子小姐终于从口中说出了一些真实的片断。
这九年里——不,是从结衣夫人和文阳先生相遇以来,叶子小姐恐怕一直都怀抱着被背叛的疼痛吧。
脸庞狠狠地扭曲着,忘我的大叫着的叶子小姐的姿态,不由得与知道远子学姐的谎言时的自己重叠了起来,与在飘雪的屋顶上大声批判我的美羽重叠了起来。我终于明白了。
叶子小姐,是一个被作家所背叛的读者。
所以才自己成为了作家,开始了她的复仇。既然已经再也不能看到为了自己写下的故事,那么就只能自己去写了。就像是为了治愈饥饿一般,只能不断不断地写下去了——
「结衣写的那种小说,我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啊。从初中时代开始,她就很让人厌烦的整天跟在我周围,装成一副挚友的样子——还毫不害羞的,对我说些什么,能够一直在一起就好了,之类的话。总是把自己写的那种无聊的故事,让我来读——
可是她明明说了最最喜欢我的,但第一次把原稿给天野看的那天,却还特意的跑到我家里来,满脸通红的,不断的对我说那真是个非常棒的人啊什么的。而且从那以后,每次碰面的时候就只会谈论和天野有关的话题了!
想要让他看原稿这种事,不过只是结衣想要和天野见面的借口而已吧!
天野也是如此!结衣写的那种软绵绵的闲谈之类的东西,明明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却还总是一直和她见面。这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接近结衣本人吧!」
叶子小姐的眼中闪动着憎恶的光芒,硬生生的让我说不出任何言语。就好像在旷野中,肆虐着的风暴一般。
「那个男人明明对结衣说了,要她成为他一个人的作家什么的,却还在我写原稿的时候,在一边悠闲的吃着森鸥外啊托尔斯泰啊等人的作品。就连和我见面的这件事情,也一直瞒着结衣。但是,结衣却和那个天野结婚了,连孩子都已经有了,最后还一副开心的样子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我听呢。是想要对我炫耀她的幸福么!」
「……正是因为无法原谅这些,才和文阳先生犯下了那样的错误么?」
叶子小姐的嘴边浮起了嘲笑般的笑容。
就像是告诉我,结衣夫人的墓地所在的寺庙的地址时一样。
就像是说出那句『如果那个孩子能够这样一去不返就最好了』时一样。
她的眼神中混杂着激烈的憎恶。
「不是的哦。我只是想要告诉结衣,她一直非常珍视的这个幸福,只不过同她写下的那些故事一样,全是无聊的幻影而已。就连她的丈夫,也是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差劲的男人啊。」
远子学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低下了头。
我想起了她带着快乐的表情说着双亲话题的样子,呼吸也不禁痛苦了起来。
在照片中看到的文阳先生和结衣夫人,看起来明明就是感情很好的夫妇啊。为什么,文阳先生会和叶子小姐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当我让他去我取材的金泽的酒店时,他马上便扔下了结衣,跑了过来。
那时我这么向天野问到,你的作家,到底是结衣呢还是我呢?
我还告诉他,如果他今天晚上回到结衣那里去的话,我就再也不写小说了。」
一方面,是可以实现天野理想的人,而另一方面,则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替代人。
这截然相反的两人,文阳先生究竟是更加的思念着哪一边呢?
「结果天野那天就没有回去哦。还一边微笑的说着『如果能够成为你写作的粮食的话……』,一边背叛了结衣。」
那个时候,文阳先生的脸庞上,浮现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笑容呢?
苦恼的笑容?温柔的笑容?苦闷的笑容?觉悟的笑容?还是绝望的笑容呢?
接着,叶子小姐的声音忽然渐渐变的小了起来。看着她伏下眼眸的样子,我不由觉得,或许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之间发生男女关系的原因,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向结衣夫人复仇而已吧。
不过那种感情能不能称之为一般性的男女之间的爱情,我并不知道。总觉得两者之间,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的。
即便如此,身为作家的叶子小姐,与身为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想必一定存在着不可以常识来度量的羁绊吧。对于叶子小姐来说,文阳先生既是夺去自己最爱挚友的,令人憎恨的男子,但同时,也是她最大的理解者吧。
『如果能够成为你写作的粮食的话……』
文阳先生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叶子小姐有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聆听这句话的呢?
还有结衣夫人,她究竟是怀着如何的思绪,等待着文阳先生归来的呢?
叶子小姐眼瞳中的憎恨渐渐淡去,浮起了令人苦闷的哀愁感。
「……那个晚上,结衣就流产了。接着她便逃进了空想的世界中。
……她一直都以为,那个已经消失的孩子仍旧在她的肚子里……『要是女孩的话,就叫做远子吧』……『这是从「远野物语」里取的名字哦』……『啊~能不能早点出生呢』……她一直很开心的样子抚摸着肚子,对我这么说着……」
失却了原本应该出生的孩子,结衣夫人的心灵也有点坏掉了。
看着如此幸福的说着的挚友,叶子小姐到底感受到了多么沉重的绝望与后悔呢——
远子学姐的样子越发想要哭出来了,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裙摆。
讽刺的是,作为失去的生命的代偿,叶子小姐的身体里却寄宿了一个新的生命。
「……我一点都不想要孩子。这种东西只会碍事而已。所以我就把她给了结衣。结衣也一直相信着那就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
就好像是害怕被别人看到她的真心一样,叶子小姐撇开了视线。那个样子,看上去有那么一丝的软弱。
「结衣的内心是很脆弱的,以至于没有办法承受这一艰辛的现实。她把现实书中的东西对换了,一直生活在幸福的梦中世界里。却也害怕着这个梦境的崩坏。
她写下的小说也是这样的。既甜蜜又美丽,满载着善意,故事里出现的也全都是好人,根本一点现实的感觉都没有……」
叶子小姐就用好像是降下的冰冷雨水一样,随时会中断的轻微低语继续说到,远子学姐一直沉默着,看着这样的她。
这个身为她的生母,也是她养母的挚友的人——
叶子阿姨是非常温柔的好人哦,远子学姐曾经用明朗的语气如此说过——
恐怕比起自己,她一定更加在意叶子小姐心中的悲痛吧。
所以,我也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你仍旧爱着结衣夫人所写下的这样的故事吧?所以,才会无法原谅结衣夫人不再让你读她故事的行为,觉得这是对你的背叛吧?」
爱与恨之间仅有一步之遥。
流人也一直这么说,正是因为爱着所以才会恨啊。
也因为一直恨着,所以才能一直爱下去。
因为憎恨这种感情,是比爱情更能长久的持续下去的东西。
所以,一直憎恨着的话,也就是一直在爱着了。
叶子小姐也在持续憎恨着结衣夫人的同时,爱着她。流人也在一旁一直看着这样的叶子小姐。
他非常的焦急着,希望这疯狂般的执着感情,能够稍微专向他自己。
「我已经不会再被你的谎言所欺骗了。」
带着胸口正在微微震动的这种情感,我对叶子小姐说到。
「撇开视线不看向真实,将现实与书中的内容替换掉的人,正是你啊,叶子小姐!」
带着点生气的样子,叶子小姐狠狠的盯向了我。我也直直的瞪了回去。
「如果只是因为不想要孩子就把孩子给了结衣夫人的话,那么为什么还要特地跑到岩手装作结衣夫人来生产呢?就连现在,你也仍旧装作一副不爱结衣夫人的样子。装作就像是《背德之门》里,亚里砂和唯子之间的互相憎恨的样子。
不仅如此。你甚至还伪造了那些,把结衣夫人塑造成表里不一的丑陋女性,嫉妒着你、憎恨着你的信!」
远子学姐倒吸了一口气。
「心叶,你看过……那些信了?」
「十分抱歉。」
我之前道歉说看过那本相册里的照片的时候,想必远子学姐就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了吧。她的脸上浮现了并不怎么惊讶,而是有些困扰的表情。
另一方面,叶子小姐好像也想起了我读过的那些信。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险恶起来。
「在信上的那个日期,是发生事故的三天前呢。但是,那只是你的谎言而已,那封信,其实根本是你在结衣夫人去世之后才写下的!」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我的确在结衣死前,给她写过一封信。那是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结衣这种一边在我面前装作亲切,一边隐瞒着她的嫉妒的那副样子了。」
「你还想要,继续撒谎么?你在那封信里,曾经提到过结衣夫人藏着毒药的事情。甚至你还指出了那个毒药藏匿的地方,就好像亲眼看到过它似的。因为这件事,你在给结衣夫人的信里写下了威胁般的话语。『你准备在我的食物里滴下毒药么?』似乎是这样嘲笑一般的问着她吧?但是!」
我用尖锐的声音叫着。
流人所说过的那个情景,伴随着燃烧一般的热度,在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卷着漩涡的黑色咖啡。还有唰啦唰啦的掉落其中的,银色颗粒。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结衣夫人持有着毒药。但是,你却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对么?不然的话,你就不会写下『滴下毒药』这样的话了。因为这种词句一般是用来形容液体的。」
叶子小姐的脸庞扭曲了起来。
「睡眠的精灵Ole-Luk-Oie是在孩子的眼中滴下牛奶让他们睡觉的。你从结衣夫人那里听说了Ole-Luk-Oie的话题,就以为毒药是液体状的了。但是,那个毒药其实是粉末状的固体!远子学姐也曾经说过,她母亲拥有着Ole-Luk-Oie的睡眠粉!为什么,你要装作看见过不曾见到的毒药,还特意寄出了这样的信呢?这不是很奇怪么?」
叶子小姐瞪着我似乎闪烁着某种光芒,嘴唇也轻微震动着。但是她没有说出反对的话语。
我面向远子学姐,问了一句。
「那封信,原本是放在哪里的,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也一定早就明白了吧。她用悲哀的表情静静地回答了我。
「是夹在妈妈的相册里的。」
「远子学姐,你是什么时候读到那封信的呢?」
「……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我又转向了叶子小姐。
「你是为了让远子学姐读到那封信,才特意把它夹在相册里的吧!
玛德莱娜把纪德的信烧掉的时候,纪德绝望的认为自己最美好的部分就此失却了,但你却做了与他相反的事情。你把自己最美好的部分隐藏了起来,而将自己最恶劣的部分,给显露了出来啊!」
叶子小姐大叫了起来。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做这种事情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才只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为什么呢,因为你对于自己最爱的挚友,犯下了一个罪孽。」
「罪孽?」
「没错,因为你认为杀死结衣夫人的人,就是你自己——!」
听到了这句话,叶子小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睁圆了眼睛,满脸惊愕的表情。
「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是自己不断逼迫着结衣夫人,才使她选择了自杀这条路的。只要结衣夫人那不安的视线望向你的时候,你就不得不回想起自己犯下的罪孽——和结衣夫人的丈夫文阳先生所犯下的罪过——让结衣夫人的孩子死去的罪过——」
和须和拓海交往也是,生下流人也是,或许都是为了让结衣夫人安心的行为吧。
我并没有夺取你的丈夫与孩子哦。看吧,我自己也有恋人和孩子的,这便是她想要籍此对结衣夫人说的话吧?那个和很多女孩子交往的放荡的年轻男子,对于叶子小姐来说却正是可以不留麻烦,恰到好处的对象啊。
只要想到一直仰慕着叶子小姐的流人的心情,我的胸口就好像被割开了一般。
但是,向这样继续的,考虑到叶子小姐只能采用这样的办法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这点,我的胸口就觉得越发的疼痛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多么孤独与笨拙的女子啊。叶子小姐在身为人的这点上,一定缺少了什么吧。而能够把那个空虚的部分填满的,想必也只有结衣夫人了。
「如果说《背德之门》,是你对自己犯下的罪孽的告白的话,那么作为续篇的那个短篇,一定就是你的愿望了。人偶远子慢慢成长着,最后杀死了亚里砂。这不正是你所渴求的,自己认为不得不承受的,远子的憎恨么?」
叶子小姐用火焰般的眼神瞪着我。远子学姐也非常担心的样子在一旁看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你没有办法爱着远子学姐!因为对于你来说,远子学姐就是你背叛了最爱的玛德莱娜——最爱的挚友的证据。所以你才会一直无视着她,疏远着她,甚至还写了那种信想让她憎恨你!所以才会把远子学姐当作『并不存在的人』来对待!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让自己独自一人,去穿过那道窄门的!内心儒弱的,并非是结衣夫人,反而正是你啊!」
叶子小姐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震动起来。她的双眼充血,牙关紧咬着,非常痛苦的耸动着肩膀。
而那个表情也在慢慢的变化着。眉毛渐渐垂了下来,眼睛渐渐湿润了起来,慢慢的变成了一副悲哀的样子。
想必,我所说的事情并非全部都正确吧。
人类的内心是复杂而又混沌的,爱与恨都混淆在一起溶解于其中,谁也无法将它们的形状各自勾勒出来。
叶子小姐为什么一直把远子学姐留在身边,却也一直无视着她呢?是因为爱么?还是因为恨呢?——或许连叶子小姐自己,也无法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因吧。
明明只要在身边就会觉得痛苦的难以忍受,但是却又无法远离它。所以憎恨着它。所以想要被憎恨。憎恨着、憎恨着,恨我吧、恨我吧——但即便如此,她却不能否定其中的血缘关系。
眼前的这个少女身上,的确流着和自己一样的鲜血。她的眼睛、嘴唇、脸型都证明着这一点。
然而,她的笑容还有习惯,都和那个永远无法再见的爱人一模一样。她们用同样的口气说着话,用同样的笑容面对着自己。
就算把她放在一边,放在一边,她也会一个劲地朝着自己,把她的感情传递过来。
就如同,刚刚碰面时的,她一样——
这对于叶子小姐来说,这一定是如同地狱一般的苛责吧。
无论是那个自己爱上了那个绝对不该去爱的人也好,还是那个人已经绝对无法再爱自己了也好。
自从失去结衣夫人之后,叶子小姐痛苦的不得不篡改了已经发生的现实。就如同失去了玛德莱娜的纪德般,一直绝望着。
『所有的一切都退去了颜色,失去了艳丽。』
『今后到底要为了什么而生存下去呢?已经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对于叶子小姐来说不可取代的那个玛德莱娜。
既是她的欢欣之源,也是她的痛苦之因。
她是如此的爱着她,也恨着她。
「给我,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吧。你就别再管,我的事情了。」
叶子小姐用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前发,用非常疲累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准备逃避么?」
我静静的问向她,她用越发痛苦的表情看向了我。
「你敢说你自己从来没有逃避过么?井上美羽同学。」
我的胸口,传来了一阵疼痛。
「你写的东西和结衣写的东西……是相当接近的……除了美丽的东西以外一无所有。对于别人的恶意非常的迟钝,只会相信那些善意的东西……梦想啊希望啊信赖啊之类的,你们都喜欢这种轻薄的词语。只会一个劲地写下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你能够获得那个大奖,也是因为十四岁的你的心情和文体,正好与竞赛的主题一致,因此获得的意想不到的效果而已……那是个,奇迹般的作品啊。但是,就算你能够成为获奖人,却不是那种可以成为作家的类型……和结衣一样呢……在冰冷的现实中害怕着……永远无法看到心灵中的黑暗,最终只能走向破灭的类型。只能够逃进了幸福的梦境之中的类型。」
——你是没法成为作家的。
我想起了在酒店的大厅里,她用冰冷的声音告诉我的东西。
我本就不想成为作家,也不要成为作家!
那时的我,只能一边在心中如此辩解着,沉默的站立在当场。
只能够对于那个无论谁都已经认同的作家,感受到目眩般的畏惧。
我永远敌不过这个人。在这人的面前我只能够低着头,缩着身体畏惧着。
然而,现在已经不同了。
「正如你所说,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着。从成为作家这件事中逃避,还有别的很多事情……」
我没能察觉美羽真正的心情,让她如此痛苦着。美羽从屋顶上跳下去之后,我一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哭着一边发誓,再也不会写小说了。
就算进入高中以后,虽然我的外表看起来已经平复了,但内心却依旧是一个只想着要平稳的生活下去的胆小鬼而已。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逃避了,而且有一件事情想要传达给身为作家的你。
你所写下的小说,拥有着我的小说所无可比拟的完成度,文章和结构都非常的漂亮。但是,我却不能对主人公亚里砂抱有任何共感。这一点,就如同面对你的时候一样。」
我看着叶子小姐的眼睛,传达着自己真实的心情。同时我的脸庞上也感觉到了一丝远子学姐的视线。
「你就如同离开杰罗姆的阿莉莎一样,认为这世上只有那唯一的道路。
除了通往至高的道路以外都是没有意义的,依靠着家人和朋友,让他们宠爱着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种想法,才是最为狭窄的吧?阿莉莎的孤高,虽然是纯粹又高傲的。但同时也是没有考虑杰罗姆的心情的任性想法。难道你也准备,扔下你的家人,还有那些思念着你的人们,一个人独自穿过那道狭窄的门扉么?」
叶子小姐冰冷的回答了。
「生存方式是无法改变的……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一个人?你就是因为如此,才把所有的故事,都写成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吧。你在自己的小说里杀死了文阳先生、杀死了结衣夫人、杀死了小宝宝远子,还被人偶的远子所憎恶,最后为之所杀。为了让远子学姐读到你和结衣夫人的那些互相憎恶的信件,你特意把它夹在相册中。」
叶子小姐带着固执的表情沉默了。眼中浮现了尖锐的光芒。
想要传达过去,给这个人。
把在绝望之中,我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把我在那里寻找到的真实,传达过去。
「对于你来说,写小说这种行为,只是把丑陋的现实原本的反应出来而已吧。
但是,既然存在着丑陋的现实的话,也一定会存在着美好的现实吧。故事中,原本就该并非只有丑陋的东西的。现实中不会只有悲惨,不会只有哀伤,在它们之中,也有着让人爱怜的、美丽的事物。就如同当初的我不自觉的便会把视线从痛苦的和丑陋的事物上移开一样,叶子小姐,你也没有看见那些温柔的、充满希望的事物啊。你否定了它们,把它们与书中的内容进行了替换。如果我是非常胆小的话,但你便是太过傲慢了!」
「像你这样的小孩,又明白什么呢。」
耳边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嗯,我是个小孩子。但是我不会永远是个孩子!有一个人曾经教会了我。用想象的光芒照亮这黑暗的现实,让这世界发生改变的方法——」
胸口激动地轰鸣着,连头脑也热了起来。
对,那个在我身旁,像是祈祷般的看着我的那个人——远子学姐她教会了我。
那个就算在我被狠狠地打倒的时候,也能够握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的文学少女,把藏在这个黑暗世界里的希望,变成了闪烁着光辉的语言,传达给了我。
在初夏的屋顶上,在深夜的教会中,在黑暗的别墅里,在观众围观的舞台上,在月光照耀的工厂前,在星光闪耀的天空下!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要获得它,而是继续探索下去吧?
——只要打开书本封面的话,就能在其中与谁的想象相会了哦。
——抬起头看看这天空吧!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书本还是想象,都如同这漫天繁星一样多哦!
「作家并不只是一个叙述现实的人,而是应该能够收集现实中的光亮,靠着想象把它们组成新的故事的人才是啊!《窄门》中,阿莉莎在杰罗姆与神明之间不断矛盾着。以神明为目标的理想,无疑是极为高远而又难以碰触的。为了靠近那个理想,只能一个人独自不断前进下去——
就像你曾经说过的,身为作家就是要一个人穿过那道窄门一样,阿莉莎也舍弃了所有的东西,渐渐的走向了那道窄门。但是这个『窄门』,真的是非得那样舍弃所有,才能够进得去的东西么?」
我挺起了背脊,断言道。
「我绝对不这么认为!」
远子学姐睁开了眼睛。
「如果,在心中带着至今以来得到的所有事物的话,那个狭窄的黑暗的道路也就会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吧。也能够靠着想象的力量,照亮着黑暗的道路了吧。
或许这是因为我只有十七岁,什么事情也不明白的缘故。或许你所说的话才是更加正确的。或许在门的那边,只有这漆黑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无垠之处,或许只有难以想象的绝望等在面前。
但是,对于十七岁的我来说,读了《窄门》之后,我却不得不这么认为。
这就是十七岁的我所思考的,所找到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最真实的东西!」
远子学姐的眼瞳中,嘴唇上,都有如同紫罗兰花一般的笑容慢慢扩散着。
一直以来都照耀着我的心田的,那温暖的微笑——
「你想要,写小说出来让我看么?代替结衣?」
叶子小姐有点发怒的问着。
我轻轻一笑回答了她。
「并非如此。」
终于到达了。
终于到了这一步。
带着些微的满足感,我说了下去。
「要写出结衣夫人的故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叶子小姐你啊。」
叶子小姐的脸上浮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
「结衣夫人她,已经早就为你留下了一个故事了哦。只是你一直都没有察觉而已。」
叶子小姐翘起了眉毛,用可怕的声音说道。
「结衣的遗物里面,别说故事了连日记都没有哦。如果你在说你看到的那些信件的事情的话,那可是你搞错了哦。写那些东西的人,并不是结衣。」
远子学姐一下子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从淡紫色的箱子里落下的被撕碎的纸片——写下那些东西的是谁呢?把它们撕破的又是谁呢,我一瞬间明白了。
写那些信的人,是远子学姐。
她肯定是在信中依着母亲的心情,呼喊着叶子小姐吧。
叶子小姐那天想必是在我离开了公寓之后,就回到了自己住所,确认了信件里的内容。在知道了那些并非结衣夫人所写之后,她一定立刻愤怒的把它们撕碎了吧。
那个晚上,回到家里的远子学姐,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把散落在房间里的信纸的碎片收集起来的呢,一想到这件事,我的胸口就像是被勒紧了一样。
「你想说那种骗人的书信就是结衣留下的故事,以此来蒙骗我么?」
「不是的。结衣夫人所留下来的故事,并非是写在纸上的东西。而是一直呆在你身边的事物哦。」
叶子小姐皱起了眉头。
「现在就在你的眼前哦。她一直担心着你。祈望着能够和你说上几句话呢。」
叶子小姐的视线,慢慢的转向了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
看着那个编着三股辫,寂寞的站在那里的少女,我就有种胸口被刺了一样的感觉。
叶子小姐还是一脸僵硬的样子,直直的瞪着远子学姐,我对她这么说了。
「结衣夫人为你留下的那个故事,正是远子学姐啊。」
叶子小姐的脸上显露了惊讶的神色。
「远子学姐曾经非常开心的对我说,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好人。不管她被你用多么可怕的方式来对待,她都一直非常仰慕着你。
这份心情,正是从结衣夫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吧。正因为结衣夫人非常的喜欢你,总是不断说着你的事情,远子学姐才会如此当然的喜欢上你啊。结衣夫人把她爱着你的心情,传递给了远子学姐。结衣夫人费尽一生所写下的玛娜般的物语,就在远子学姐的心中啊。」
从天而降的,洁白清澈的神之食粮。
温柔地让空虚的心灵瞬间填满的,甜美的奇迹。
那正是至今以来,远子学姐不知多少次倾注在我的心灵之上的故事。
带着晴朗的温柔声音,还有知性的清澈眼神——
其实,远子学姐也一直受着伤。自己最爱的人却不爱自己,她在那种或许永不会实现的愿望中,度过着每一天。
但是远子学姐却没有放弃,她相信着希望,相信着未来,继续翻开着故事的下一页。
紧紧握住满是绝望的人们的双手,编着三股辫的文学少女所诉说的东西,并不是纯洁的仿佛在梦中一般呓语。而是知晓黑暗,了解痛苦,并且正要超越它们的一个少女,所说出的温暖的鼓励言辞。
——呐,未来可是既明亮又美丽的,怀着可喜的心情去想象一下吧!
——美丽的梦境,就算在醒来之后,也会在心间留下它的故事的哦。
这一切,肯定都是她母亲结衣夫人,留给远子学姐的东西吧。
肯定也是她想让远子学姐,传达给叶子小姐的东西吧。
叶子小姐用僵硬的表情看着远子学姐。那个眼中浮现了迷惑和渴望的感情。
远子学姐也用一心一意的眼神,看着叶子小姐。
经过了长久的年月,这对有着血缘关系的母女,终于互相对望着了。远子学姐能够把心中所怀的由母亲而来的物语传达给叶子小姐的机会,就是现在了。
「叶子小姐。能够完成结衣夫人的物语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请你接受这个为你准备的物语吧。」
在星象馆里的那个晚上,远子学姐把接力棒递给了我。
那时的微笑就好像在说,现在该轮到你出场了哦,于是让我面向美羽,做出了那重要的告白。
这次就轮到我,把接力棒递给远子学姐了——
我轻轻握住了远子学姐的手,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看着我这边。
紧紧握住了困惑的远子学姐的手,把自己的愿望融入语言中,我用晴朗的声音说了下去。
「来吧,叶子小姐。你应该能把结衣夫人寄托给远子学姐的东西,读取出来,想象下去,最终写出来的吧。要说为什么的话,乃是因为你是作家啊。」
叶子小姐的肩膀微弱的摇晃着。她眼中的那些饥饿和渴望,已经明显的不用隐藏了。
我带着笑脸看了看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则是睁圆了眼睛。我把握紧的手,慢慢的推向了叶子小姐的方向,她的嘴边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渐渐的扩散开来,变成了漫溢起来一般的笑容。
我配合着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远子学姐也点了点头,放开了我的手,走向了叶子小姐。就这样,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阿姨……我之所以要叫您为『阿姨』,是因为妈妈让我这么叫的哦。『阿姨,其实就写作小一点的妈妈呢,所以小加奈她,是远子的另一个妈妈哦。』她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叶子小姐的脸上闪过一阵冲击,像是快要崩塌般的皱了起来。
「妈妈其实在中途,就已经察觉了阿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件事了。所以,才会靠着这种方式,告诉我阿姨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经常会看到她望着那个紫色的小瓶,自言自语着『小加奈,对不起哦。』」
叶子小姐僵硬的表情越发的崩落了,嘴唇震动着,眉毛也伏了下来。
结衣夫人,并不是把自己封闭在梦境的世界里的那种软弱的人。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因而苦恼着,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把它们隐藏起来,并一直温暖的笑着。
就这样,结衣夫人把对于叶子小姐的爱,满满的注入了远子学姐的心中。
这是恐怕是为了,有朝一日远子学姐能够回到叶子小姐身边去吧。
结衣夫人就是这么坚强的人。
「我写下的那些妈妈的书信,并不是骗人的东西。全部,都是我看到的东西以及妈妈告诉我的事情哦。每当妈妈翻起相册,一边和我说着阿姨的故事的时候,她都显得无比的快乐。『小加奈是我的挚友哦,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喜欢她,憧憬她了呢』她一直这么对我说着。」
远子学姐编织的语言是温柔又甜美的。
就如同从天上落下的,闪耀着白色光辉的清澄玛娜一般。
「妈妈一直在烦恼自己是不是夺走了阿姨的幸福。不安得看着阿姨的时候,也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在担心阿姨的事情啊。」
叶子小姐一边轻轻颤抖着,一边侧耳倾听着远子学姐的声音。她凝着发红的双眼,拼死的读取着最爱之人所留下的这一物语。
「在她去世的半个月以前,妈妈曾经抱着我大哭了起来。那个时候,妈妈这么说了。」
远子学姐的眼中,也略微现出了泪水的痕迹。
但是,她仍旧带着温柔的笑容,还有感染人的声音——这个与叶子小姐极为相像的少女——用结衣夫人的声音、眼神,这么说了。
「如果能够,让小加奈明白,一直有人爱着她的话该有多好啊。
如果能让,小加奈察觉到,小流的心情该有多好啊。
如果能让,小流叫小加奈妈妈的话该有多好啊。」
结衣夫人想要传达的东西。
那就是,叶子小姐并不是一个人这件事。
那就是,还有人一直爱着叶子小姐这件事。
那就是,只要叶子小姐能够察觉到的话,她也是能够得到家人的这件事——
远子学姐面向叶子小姐伸出了手。伸出的那只手中,有着一片如同樱花花瓣一般的,淡粉色的纸片。似乎是远子学姐捡起来的信纸中的一片。
『给小加奈』
那上面用温柔的字体书写着。
看着叶子小姐的远子学姐的眼神中,也满载着温柔和清澈的神情。
叶子小姐的脸上浮起了如同火花般的纠葛感情。她的手也微微的颤抖着,向远子学姐的手伸了过去。两人的手终于重叠在一起,叶子小姐的嘴边,终于竭尽全力般的露出了些许的微笑。
「……远子。」
远子学姐的脸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紧接着,她又露出了阳光照耀下的花朵般的笑容。
叶子小姐拼命的压抑着自己激烈摇摆着的情感,崩紧了脸庞。
不过,第一次抱着还是婴儿的远子学姐的时候,叶子小姐就已经露出过幸福的笑容了。
她曾经把脸贴在远子学姐的脸上,叫过她『远子』。
她曾经从心底里为了远子学姐的诞生而感到喜悦。
叶子小姐紧紧的握住了远子学姐手心里的那张纸片。非常爱怜的样子把它贴在了胸口,接着用冷静的表情轻声说了。
「……流人住的医院在哪里?」
那是,叶子小姐的,开始的话语。
◇◇◇
小加奈,我真的好想为了小加奈而写下什么啊。
小加奈曾经在一边看着远子吃下我写的故事呢。
我一直想要给小加奈你所冀望着的东西。
想让小加奈的肚子,一下子饱满起来。
想要给小加奈许多许多,那如同神明从天上降下的雪白的、甜美的玛娜一般的故事。
呐,小加奈,你要对小流温柔一点哦。
请听听小流的声音吧。请让她称你为妈妈吧。
小流他,一直都非常喜欢小加奈哦。
我也是,远子也是,会永远喜欢小加奈的哦。
我肯定,是没有办法使用Ole-Luk-Oie的睡眠粉的吧。
不过我会和远子一起,等着小加奈结束那漫长的旅程,终于从那扇门的那边回来的那天的。
那时我一定会对着小加奈张开双手,露出微笑的。
神啊,请一定要让小加奈,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啊。 |
流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当他看到叶子小姐的时候,流人露出了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皱起了脸庞,眼中满是泪水。
「……妈妈。」
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呼喊着,紧接着就像是孩子一般痛哭了起来。
叶子小姐用有点生硬的声音——
「……今天可是截稿日啊,真是麻烦的儿子。」
这么轻声说道。
听到这些话的远子学姐,在露出了快要哭泣的表情之后,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流人暂时好像还是很危险,在医院里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竹田同学的事情,也由麻贵学姐通过警察那边的关系摆平了。某个放学后,我去探望流人,但竹田同学已经到了。
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上半身靠在流人的胸口,安稳的闭着眼睛。流人正非常爱怜的样子抚摸着她蓬松的头发。
「……能够杀我,真的是谢谢你了。」
「……我想要杀死的,只是藏在阿流心里的拓海而已。……现在在这里的人,是只属于我的阿流哦。……不许再做什么轻浮的事情了哦。要是爱上了我以外的人的话,我就会杀掉阿流,然后再自杀的啦。」
竹田同学的脸转向了流人那边。
我看到那两人的嘴唇渐渐接近的一幕,慌忙动起双脚,跑了出去。
虽然我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但状况突然变得这么甜蜜,搞得我也没法再进去了。
我捧着探病用的花束,红着脸在走廊里晃着的时候,突然传来了麻贵学姐的声音。
「哎呀哎呀,你撞上那对笨蛋情侣了?」
「那个……麻贵学姐也是来探望流人的么?」
「算是吧,只是稍微来看看。刚才为止这里可是排着一大群女孩子,但是全都给那孩子赶走了呢。心叶,你错过了一场大戏。」
「大戏?」
她那带着肉感的嘴唇,一副愉快的样子翘了起来。
「那孩子在病房门口,用一把菜刀抵住自己脖子这么说的哦,『要是再靠过来我就割下去了。阿流是我一个人的男朋友,请你们不要再接近他了。』」
「!」
「大概是她还带着一副人偶似的表情淡淡的说了这些话的缘故,那群人全都吓得跑回去了。」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竹田同学到底想要干什么啊——!认真想要割下去的这点真是太可怕了,肯定大家也是感觉到了这并非威胁,才会那么害怕的吧。
「流人总算和理想中的女子在一起了呢。」
她用清爽的声音说着,一脸认真的表情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马上想起,那里面现在正有着流人的孩子。
麻贵学姐今后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虽然我胸中感到阵阵难受,但是麻贵学姐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阴暗的表情。
「我就没有办法只为了爱情就杀掉别人,束缚住别人什么的呢。
所以,既然我不能成为流人唯一的恋人,就只能生下他的孩子了。爷爷他们肯定会非常震惊吧,不过这也没什么啦。只会让我很兴奋。这个孩子,使我凭着自己的意志同自己喜欢的男子生下的,也是我自由的象征!」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一边抬起了头,带着凛凛的笑容如此宣言道。
这是一个让人眩目,坚强无比的姿态。
麻贵学姐一定会从心底爱着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吧。
一定会对着那个孩子,告诉他现在对我说过的这些话吧。
还会挺直了胸膛,堂堂的对他夸耀吧。
『你是,我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哦。』
「那个花束,给我可以么?」
「嗯,请拿着吧。」
我把那束由郁金香和满天星扎成的可爱花束递了过去,麻贵学姐很开心的样子接了下来。
「呼呼,谢谢了。」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外面已经染上了夕阳的黄昏色。
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薄桃色的闪亮云层。而从那云层的彼端,射下了像是延伸上天空的阶梯般的阳光。
这是温暖神圣的,金色时间。
就如同琥珀色的清汤料理一般,溶解了爱情、哀伤、憎恨、希望的,让人难受却又温柔的风景。
在这淡淡的光亮中,远子学姐的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听到了她那清澄的声音。
——心叶。
在摇晃着的窗帘前,她看着我,带着紫罗兰花般的笑容。
——呐,你知道三题故事么?就是用三个不同的单词,写出一个故事哦。
纯白的原稿用纸。HB的自动铅笔。还有带着点恶作剧似的表情歪着头、按下那个银色秒表,编着三股辫的高年级生。
她所给予我的那些事物。
放学后的文学部;古旧书本所散发的香味,书本堆成的小山;翻动书页的声音。
表层已经剥落的焦茶色桌子,窗边的铁管椅子。
以及飘舞在光芒中的尘埃。
还有那温柔的笑容;讲述故事的明亮声音;闪烁着的言语的奔流。
在西沉的日落下,在世界进入睡眠前的这一光辉中,我慢慢的回想起了,迄今为止看到过的那些光景。无论是其中的哪一幕中,都有着远子学姐的存在。
我的心脏,发出了咚……的一声高鸣。
自从面对叶子小姐,向她宣言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美丽的故事那时起,我的心中就有着一种令人着急的,不断骚动着的什么东西,想要破茧而出。
从身体的最最深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长着巨大翅膀的生物想要飞出来。那就是,想要把这一段风景书写下来的那种冲动。
想要写下来。
想要把这个包含着难过、温柔、爱情,既温暖又清澈的金色的风景给——
想要把在这风景中微笑着的她——
想要写下来。
想要把这个让人胸口微颤的甜美爱怜的感情——
用言语,表达出来!
好像有什么不曾发现的东西,在我的眼前给了我提示,整个视界一下子扩大了一样——这样的冲动,涌上了我的头脑。
我焦急地皮肤也发颤了,心跳越来越高,胸中满是难受,心情也无比急躁——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不停的反复说着,『一定要写。』『一定要写』,一边向着家里奔跑而去。
一定要写。
趁着这个震动、这个冲动,还留存在我心中的时候。
想要把它留下来,写下来,再传达出去。
把从和远子学姐见面以来,直到现在所遇到的所有事情。
把这如同生活在温暖的夕阳中的,无可替代的时间。
远子学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究竟教给了我什么东西;我们究竟是怎么生活下来的。把这些全部都——
我回到家里之后,马上在桌子上铺开了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用纸,用那只HB的铅笔,像是死啃一般的写了起来。
我就像是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记了一样,只顾一个劲儿的动着铅笔,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写小说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美羽了,一心想着要把这个心情告诉她,于是满脑子想着是美羽的事情,埋首于原稿用纸间。心脏也咚咚的跳个不停,就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搜寻着自己的内心,把那份感情变成语言的这件事,让我既害羞,又非常非常开心。
要更好的写下来!要更好的传达出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知道呢?到底要选择怎么样的词句才好呢?
我不断摸索着,在写着的时候,就会感觉到内心的激动,在看着写完的原稿张数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开心地不行。
明明一直以来都拒绝着这样的写作。
明明一直以为写作就只会带来痛苦。
但是在那个一边思念着美羽一边写作的时候,我的确挥洒着语句,构筑着文章,为了能够写出那样的故事,而无比的开心着的!
就像是树木向着晴朗的天空缓缓伸出它的绿色枝叶一般,我只要继续书写下去,就能够感受到心情好象变得无限的宽广起来,能够延伸到任何地方去一样。
当然,中途也有卡住的时候。但只要拼命的思考,进而最终突破它的时候,就会让我感到越发的开心。
想要快点,让美羽看到它!让美羽开心!
那个时候的心情,在我的心中、眼中、指尖、缓缓地复苏起来。
就像那天写着小说的时候,我感到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幸福一样,现在的这个瞬间,我也如同被清澈的光芒所包围着一样的幸福。
就像那时美羽就在身边的感觉一样,现在的这个瞬间,我也好像能够感觉到远子学姐的手掌、眼神、气息、全部的五感——还有她全部的心灵。
『什么时候再写写小说吧。心叶写的故事,一定要让我来读哦。』
渐渐远去的『文学少女』就好像站在我的眼前,对我展露着清澈的微笑。
『我肚子饿了啦,心叶。写些什么嘛~』
『好好吃——!就像是暖暖酥酥的蒸包子的味道呢!』
给远子学姐写点心这件事,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很有趣了。我总是会考虑着远子学姐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心怀期待的埋首于原稿用纸中。
在那个渲染着黄昏颜色的活动室中,我身为作家,远子学姐则是我的读者。让我终于了解到了写作这件事的幸福,以及拥有读者的喜悦。
把结衣夫人的故事写下来这件事,我是做不到的。
但是,我能够写出我自己的故事!能够把它完成,并把它作为给远子学姐的答案!
因为一直以来,给与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的人,就是远子学姐——
从那天起,直到毕业典礼为止,我一直在家中,在学校,拼命的写着。
从麻贵学姐那里听说,远子学姐在考试前都一直会到学校去,好像在为她担任模特的样子。
「是远子自己说想要我画她的哦。虽然她好像非常生气我怀上了流人孩子的这件事啦。不过我画的可是很认真的,准备画一副至今为止最好的图画。」
她兴奋的这么对我说。
明明都会到学校里来,但是从来不会出现在文学部或者我面前。而我也不曾前去见过她。
只是面对着原稿用纸,不断的写着。
离毕业典礼已经不远了。
一定要赶上。
芥川他也什么都没有问我。
只是用着真挚的眼神看着何时何地都在写稿的我。
琴吹同学则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又开始写不想写的小说了呢?是为了谁而写的?感觉到那好像在质问这些话语的眼神,我不禁咬紧了嘴唇。
不是曾经那样的讨厌着写作这件事么?不是曾经哭泣着痛诉不想写下去了么?那么,为什么又要写了?
那双像是批难着我一般的湿润眼神,让人感觉到一种控诉着『不要再写什么小说了!』的感觉。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胸口被掐住的感觉。琴吹同学的视线所指的脸颊也热了起来,喉咙都像是塞住了,呼吸也痛苦了起来。
但是,我仍旧继续动着铅笔。
现在还不能和琴吹同学说话。
想必,等到这本小说写完的时候,答案也就会出现了吧。
三月十二日是远子学姐复试的日子,在当天,我从麻贵学姐那里听说了。
「结果的发布似乎二十三号。如果远子合格了的话,就不能再现在这样容易见面了哦。」
从麻贵学姐口中说出的,是一个比远子学姐父亲的故乡还要遥远的北方地名。
离毕业典礼,就只剩下两天了。
而且,典礼那天正是白色情人节。
当日。
我把通宵熬夜写完的三百五十页的原稿放进了信封,走出了家门。
好不容易赶去了睡意,眼前的事物也清晰了起来。我一边感受着仍旧有些微冷的早春寒风,一边经过各个小区,走上了一条大路。
在把原稿交给远子学姐之前,还要先和琴吹同学说一下。
要为了至今以来的事情向她道歉,以及……
我看到琴吹同学正站在以前约好碰面的地方,不禁的摒住了呼吸。
琴吹同学穿着制服外加一件白色的大衣,低垂着头抱着书包。
「……琴吹同学。」
我这么叫喊了一声,她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了头,露出了弱弱的微笑。
「早上好,井上。……今天就是白色情人节了呢。」
「抱歉。没有准备什么回礼。」
「那个没什么关系的。」
琴吹同学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接着,她看了看我抱着的那个纸袋,脸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小说,完成了呢。」
「嗯。」
「……是要给远子学姐的吧?」
「琴吹同学,我——」
「那个小说,把它撕掉吧。」
她用一副快要哭泣的眼神,对倒吸了一口气的我说道。我看着这样的她,越发觉得喉咙口像是堵住了,胸口也想要崩溃了一样。
「抱歉,我做不到。还有,我也不能再和琴吹同学交往了。」
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了。
「嗯……我明白的。刚才你还是叫我『琴吹同学』了呢。那就是井上的答案吧。」
喉咙就好像被贯穿一样的疼痛着。但我不得不说,一定要把事情说完。
「对于我来说,既从琴吹同学那里获得了救赎,还得到了勇气。琴吹同学对我说就算不写也没有关系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那个时候我也觉得能够一直和琴吹同学在一起就好了。」
琴吹同学的脸庞微微扭曲着,用可怕的声音叫道。
「但井上你还是写了小说不是么!明明说不想写的,但是还写了啊!」
眼中的泪水终于满溢了出来,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琴吹同学用双手擦试着泪水,但是那仍旧停不下来,她只得低下了脸庞。
「我,我因为看到井上那么痛苦,所以才觉得就算不写小说也没什么的。
但——这并不是这样的呢……最最了解井上的人,果然并不是我,而是远子学姐呢。我还是不行的吧。」
心中涌起了一种苦闷的感觉。至今为止,我究竟从琴吹同学这个存在上,获得了多多少少的帮助呢。在我以为被远子学姐背叛的时候,如果没有琴吹同学的话我肯定早就无法忍耐下去了吧。她那种略微僵硬的说话方式,笨拙的视线,那时真的让我觉得非常的爱怜,想要好好的珍视下去。
但是,我却再次伤害了她,又让她哭泣了。
抱歉,琴吹同学。
抱歉,臣。
「我明明和井上约好了,要把井上给我的那个围巾……非常珍重的保管下去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失去它了呢。」
喉咙震动着,琴吹同学带着点呜咽声说道。她的脚下也已经被滴落的泪水打湿了。
「……我有一个心愿。只要一次——一次就够了,叫叫看我的名字吧。」
我带着心脏像是被切碎的心情,这么说了。
「……七濑。」
琴吹同学抬起了头,用流淌着泪水的脸颊,对我笨拙的笑了一下。
「谢谢……井上能够叫我的名字……一直是我的梦想呢。现在总算实现了,谢谢。真开心……」
啪嗒啪嗒的,泪水掉了下来。虽然她明明在小说,但却怎么也看不出笑脸。
「我就先走了哦。对不起……井上就在这里,在留一会儿吧。」
接着,又这么问道。
「呐,如果远子学姐到远方去了,你们无法再见面了的话,还能够让我做你的女朋友么?」
「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这样啊……那个,我也读过那本《窄门》了哦。就是这样……我就想这么说一下。虽然我觉得不怎么容易明白呢。不过,不明白也好啦。那么,教室里再见咯。」
她背过身去,一边用手擦着脸颊,一边快速了跑了开去。
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摇晃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消失于转弯角之后。
图片308
森同学一边对我大吼「别把七濑当成傻瓜了!」,打了我一拳。
「七濑可是一直一直喜欢着井上同学啊!」
在没有人迹的走廊一角,森同学的双眼里也满是泪水。
我还没来得及去三年级的教室,毕业典礼就已经开始了。
远子学姐被叫到名字,上台的时候,我的胸口不禁一阵发热。
那细长的三股辫轻轻摇晃着,接下了毕业证书,鞠完躬回过头来的远子学姐脸上,正带着温和的笑容。
毕业典礼完了则是班会的时间,班会结束后就是放学时间了。
我捧着放有原稿的茶色信封,向远子学姐的教室冲了过去。在走廊里,时不时的能看到低年级的学生向三年级学生赠送花束,惋惜离别的情景。
但我走到远子学姐的教室的时候,班里的人却告诉我她已经出去了。
在部室么?
我呼吸苦闷着,打开了三楼西角的那个文学社的房门,发现远子学姐正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的景色。
「远子学姐。」
我这么叫了一声之后,她终于回过了头来。
和在台上看到的时候一样,她的脸上浮起了温和的笑容。手中抱着装入毕业证书的封筒和几束花朵。
「恭喜你毕业了。」
「谢谢。但还没确定最终的去向,所以也没有什么已经毕业的感觉啦。」
「大学如果合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的,我们约好的吧。」
「嗯,一定会向你报告的。」
明明是很普通的对话,胸口却满是难过的感觉。
「刚才,我在看窗子下面的那棵树哦。」
「树……」
我站在远子学姐的旁边往下看了看。
在明亮的日光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粗壮树木。就是那棵一年级的时候远子学姐差点从上面摔下来的树。
「不知道心叶还记得么。那个早上,我爬到树上去的时候,心叶正好路过的那件事?」
「我不会忘记的吧。普通的前辈,怎么会在大清早的学校里,爬树什么的呢。」
「那个,其实,并不是因为,想要把小鸟放回它的巢里去哦……」
这种说法,倒是是想让人相信呢还是……虽然我这么想着,但是仍旧一句话都没有说。
「有一个传闻说,只要能够在学校的树上,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把自己的领结绑上去的话,就可以实现愿望的。所以我也想要绑绑看而已。但是因为被心叶看到,所以就失败了,让我真的很丧气,后来我把领结忘在了部室里,但是不知不觉间它就消失了,还被绑在了树枝上呢。」
「……」
「那个时候,心叶的脸颊上还有点擦伤的痕迹吧。」
「……」
「制服的胸前部分,也落着几张叶子。」
「我没有记得那么清楚了。」
我冷淡的说着,远子学姐总算把视线从景色上挪了回来,往向了我,微微笑了笑。
「是呢……已是一年多了,是相当以前的事情了呢。」
那个眼神非常的温柔,像是要把我包覆起来一样……胸口不禁觉得更加难受了。
「远子学姐,这个给你。」
我用双手把沉甸甸的茶色信封递了出去。
「是毕业的贺礼。」
就像是要把想法灌注进去一般,我直直的看着远子学姐的双眼。
「这是我写的小说,送给远子学姐的。」
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接着,又微微露出了些许哭泣的神情,但又缓缓的笑了起来。
我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一样,看着她表情的变化。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她接下了茶色的信封,连同花束和封筒一起,像是宝物般的抱在了胸口。
「我会在家里,慢慢读它的。」
这一充满感情的小动作,让我的胸口热了起来。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和阿姨约好了碰面的。还要去和流人报告一下毕业的事情呢。」
「和叶子小姐之间处的好么?」
「这个嘛……虽然,还是不能非常好的说话……肯定还是需要更多时间吧。」
她肯定觉得这样也不错吧。远子学姐的口气里,满是温柔的心疼感觉。
迟早有一天,当叶子小姐把结衣夫人的故事写下来的时候,叶子小姐肯定会在那个故事中,把自己真正的心情告诉远子学姐的吧。
那个人肯定,没法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吧。
就算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肯定连微笑都没有办法好好办到吧,因为她是除了写作,就无法传达的人啊。
也因此,樱井叶子会作为作家而一直生存下去。
「请务必,来报告合格的消息哦。」
「嗯。」
「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就会以为你果然不行的哦。」
「没问题的,我有自信啦。」
远子学姐又挺了挺她那贫乏的胸部,笑了起来。
考试结果的发布,是三月二十三日。
在典礼之后的一周里,我觉得时间的流逝好像也变得缓慢了起来。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三月只剩不多了的焦急感。
四月来到的话,我就要成为三年级,远子学姐则是要到北方去了吧。
如果考试不合格的话,学姐就会成为重考生,或许会在学习的间歇到部室来玩玩吧。
在年底考试里只有E判定的远子学姐,说自己有信心什么的肯定也只是装腔吧,还是失败的可能性比较高些。不过,听说复试里面不会考数学,果然结果还是不太确定吧。或许会合格呢……
不管是哪边,都不是一生不能见面的结果。
然而,在等待那天到来的时间里,我的胸中一直为不安所充满着。
终于,三月二十三日到来了。
那天是结业式的日子,从午后开始校舍里就已经没有人了,四处散发着闲散的氛围。
我来到了文学部,坐在椅子上等待远子学姐的到来。
我一边思考着,结果发表到底是几点呢……不会需要到学校本地去吧……虽然听说有不一定要本人去,而是可以由电报或者邮件来通知的服务,但是那个真的有用么?
到了平时社团活动开始的时间了,远子学姐也还没有出现。
窗外是让人心情舒畅的蓝色天空,樱花也比往年更早的开放了。遇见远子学姐的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晚。寒冷的冬天持续了很久,樱花也一直没有盛开。
但是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在眺望着明媚景色的时间里,我渐渐的睡了下去。
春天总是诱惑着人睡着呢。身体也变得暖乎乎的,眼皮也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就睡一会儿会儿吧……我这么想着,把脸躺在了表面剥落的桌子上睡了下来。
远子学姐来了的话,肯定会把我叫醒的吧。
翻动书页的声音、
把纸张撕碎的声音、
还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听到这两年间所习惯的声音,我终于醒了过来。
房间里,已经染上了金黄的夕阳颜色。
穿着制服坐在窗边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姐,正撕着书页,把它们往嘴中放去。因为椅子被她微微翘起,遮住了射入房间的阳光,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不过,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书,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页了。大约只剩一两口了吧。
随着嘶嘶的声音,书页变得更加小了。
她把撕下的部分慢慢放入嘴中,咽了下去。接着把纤细的手伸下了最后的纸片。
撕开纸片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微微张开的嘴唇。
在那其中慢慢消失的,语言的碎片。
把它吞下去的时候,远子学姐又看向了我这边。
那是十分哀伤的表情。
平时吃书的时候,明明都是那么幸福的表情。
「你醒来了……?」
「刚刚睁开眼睛。」
「哦。」
那双温柔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她的脸庞也带着比平时更为成熟的表情看着我。
「……《阿鲁特•海德堡》——终于吃完了呢。又甜美,又苦闷……真的是非常美味啊。多谢款待哦。」
我看着那本被完全撕掉的书,不由得愕然了。
「大学考试,我合格了哦。」
「……恭喜恭喜。」
「我说过的吧,到了正式场合我可是很厉害的。」
虽然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话语却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听到她口中说出了那个已经预料到的北海道的大学名字的之后,远子学姐打开了身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信封。
那是我给她的原稿。
为什么,还剩下那么多呢。
远子学姐用比刚才更为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用非常柔软的口气说了。
「心叶写下的这本小说……非常的水灵……非常的温柔……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小说。虽然读的时候一直让人觉得难受的胸口都纽紧了一般,但在看完之后,却有一种温暖清澈的感觉呢……想必,如果吃下去的话,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吧……」
有种不安的感觉刺向了我的胸口。
声音也嘶哑了起来。
「……请你吃了它吧。本来就是为了如此的。」
远子学姐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我是不会吃的。」
她把原稿放在了桌子上。
「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啊?」
真是让人不明所以。
一直以来,在我还在写点心的时候,就总是在一边快些快些的催促着我了。只要一递过去,就会开心的说着「我就不客气了~~」接过去,马上吃起来的。
她把原稿从信封里拿出来,翻了起来。
任何一张纸都没有被吃过的痕迹。
这到底是——
「心叶,你带着这个,到佐佐木先生那里去吧。这才是心叶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哦。」
我的眼睛忽然热了起来,脸喉咙也好像被什么梗住了一样——我这么说道。
「为什么,不把它吃下去呢?」
远子学姐的眼瞳闪现了一阵忧郁感觉。但是马上又变成了微笑的表情,用姐姐般的口气说道。
「因为我是『文学少女』哦。」
那句话语中,满载着清澄的决心。
「我是天野文阳的女儿。虽然爸爸非常喜欢妈妈写下的午饭,只要是妈妈写的东西,都会非常开心的吃下去,但是他却绝对不会吃叶子阿姨写的文章哦。想必,吃下去的话一定很美味吧……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又说绝对不能吃……『因为这是一定要给大家看到的故事,所以不能就这么进到爸爸的肚子里去了呢。』他这么说过」
我的胸口颤抖了起来。
双眼越来越热了。
「这种——这种事我不明白。我只是想要让远子学姐吃下去所以才写的!」
我把无法说出口的那些心情,全都写进了小说里。这本小说是仅仅为了远子学姐而写的啊。远子学姐明明已经读过这本小说了。
但是,难道说,我的心情并没有传达给远子学姐么!
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么!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明明我写的原稿就在她的眼前啊。只要像平常一样,把它撕破,再送进嘴里咔嚓咔嚓的吃掉不就好了么。
「请你吃吧!拜托了。请你吃下去吧!难道我不是远子学姐的作家么!」
远子学姐还是一脸温柔的表情站了起来,然后靠近了我的脸颊,用双手捧住了我。
传来了一股紫罗兰花的清香,我的脸颊、耳朵、眼睛都被一种柔软温暖的感觉所包围了。
『请不要再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了。呐,你露出了这样一副难受的表情,就好像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一样,我也是明白着的。』
那是《阿鲁特•海德堡》里凯蒂的台词。
是两人分别的场面。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
『啊啊,卡尔•海因兹,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嗯,这样的话,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知何时,远子学姐的心跳声通过她的掌心传了过来。
就好像近在耳边一样。
咚,咚……柔和的跳动声。
『美丽的青春,是无比短暂的——』
她非常寂寞的样子轻声说完,放下了手腕,离开了我。
接着拿起了书包,向着门口走了过去。
然后,就像是为了让这个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的我鼓起勇气一般,她站在那里微笑着,用给小孩子教导非常重要的东西般的语气说了。
「心叶,你不能成为我一个人的作家。你要成为大家的作家才行。因为你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哦。」
她关上了门。
离开了。
我就好像灵魂被抽离了一般,只能够茫然的目送着她。
你不能成为我一个人的作家。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这种话呢。
她离开了。
明明是为了远子学姐而写的。
她却离开了!
身体里涌上来的感情让我立刻站了起来,飞奔出了教室,向远子学姐追了过去。
走廊下已经一片空荡荡的了,哪里都看不到那长长的三股辫,以及那纤细的背影。
连足音都已经听不见了。
就好像,远子学姐消失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了一样,我一边这么焦急着,以便跑下了楼梯,在出入口换好了鞋子。
这是夜晚来临之前的,金色的光辉。
在这温暖光芒照耀下的校庭里,有一个少女的身影正在慢慢前进着,她身后那黑色细长的三股辫正随着微风起舞。
娇小的背影,纤细的腰肢。
轻轻晃动的裙摆。
还有如同幻想般飞舞着的,白色花瓣。
围在那纤细的脖颈中的围巾,也显得耀眼般的发白。
那个围巾!是我的那条!是琴吹同学说她已经失去了的,我的围巾!
喉咙都像是要裂开了一般,我大声叫道。
「远子学姐——!」
在温暖的光辉中,在随风飞舞的花瓣里,远子学姐回过了头来。
一定是因为我在哭泣着吧。
连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落着,我冲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像是快要撞上去一般,紧紧抱住了那纤细的身体。
「不会这样,就道别了吧。以后也能够一直碰面的吧。定下住所的话一定要把地址告诉我。我会写信给你的。点心也会每天送过去的。北海道的话也可以坐飞机了,比起岩手都还要近呢!远子学姐的话,坐那种每站都停的深夜巴士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了,所以我会去和你见面的……!我可以去的吧?」
「……那可不行哦。」
在耳边响起的温柔的轻声细语,是让我难以相信的东西。
我抬起头,湿润的眼瞳中,看到了正在微笑的远子学姐。
那是已经自己下定决心,决意要向着那一边前进下去的人的表情。
「呜……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没法好好的说明……或许,这是错误的也说不定。但是,我还是觉得非得如此不可……」
就好像是拒绝了杰罗姆的爱情,一个人独自穿过那道窄门的阿莉莎一般——
远子学姐用满载着比爱情更加高尚的感情的圣洁的眼神看着我,她用手指轻轻拭去了我的泪水。
「呐,心叶。不要……再哭了哦。
从今以后,就算是想要哭泣的时候,也要忍耐下去哦。这样下去,只要能够不再哭泣的努力下去,这就会成为心叶的自信了哦。」
她的指尖一边滑过我的眼睛、脸颊、嘴唇,一边用轻柔的声音,轻声说道。
「呐,不要哭了哦。
挺起胸膛、
微笑吧、
仔细看着、思考吧、
然后站起来,一个人走下去。」
那让人有些发痒的指尖擦拭着那些透明颗粒的同时,她的双眼也从下方偷看般的望了过来。那双眼睛,仍旧是温暖清澈的。
「我们约好了哦,心叶。不要再哭了。如果想到心叶正在哭泣的话,我就会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已经不能再呆在心叶的身边了……已经不能再这样,帮你擦去泪水了。」
远子学姐指尖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温柔,看着我的眼瞳,轻声说着的语调,全都无比的温柔——并满怀着爱情。虽然我觉得不能再哭泣了,但是胸口涌上来的感情让我的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
「你看,又哭了。」
远子学姐非常困扰的样子低下了眉头。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哭了。将来,绝对不会再哭了。约好了。
直到下次与远子学姐见面之前,我都不会再次哭泣了。除了在远子学姐面前,我都不会再哭了……!我发誓……!
所以,远子学姐也请不要再忍耐着泪水了。要是想哭的难以忍受的时候,请来找我吧。下一次,我一定会坚强到,让我来擦拭远子学姐泪水的程度。」
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狠狠大哭着说出来的这些话,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具有说服力。
但是,这真的是最后的泪水了。
我不会,再哭了。
远子学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眼瞳中浮起了激烈的疼痛和悲哀感,表情也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但是,马上又变成了让人胸间震动般的绮丽微笑。
她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然后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头颈里感到了一种温暖的羊毛触感。
如同雪片般飞舞的樱花瓣,也落在了我的头发、脸颊上。
我抓住想要离开的远子学姐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然后贴上了她的嘴唇。
远子学姐的嘴唇如同要溶解般的柔软,还带着湿润的、咸咸的味道。
那或许是我眼泪的味道。
我们像是感觉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般的接触着对方,脸庞倾斜着,双眼紧闭着——好像有种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感觉。
终于分开了重叠着的嘴唇之后,远子学姐带着湿润的眼神说道。
「你真坏……我还是第一次呢。」
「我也是的啊。」
我用纠结的声音说道,远子学姐的眼神越发湿润起来了。
接着,她带着同样的眼神,又笑了起来。
「再见了。」
我的初吻,就这么变成了吻别。
远子学姐温柔的挥开了我的手。
随着她转过身去的动作,细长的三股辫也向后摇摆起来,轻轻地抚过了我的脸颊。
远子学姐的背影,就像是要溶解消失在这夜晚来临前的幸福金色时间中一样,慢慢的远去了。
「远子学姐!」
我用心脏都要裂开般的心情大声喊叫道,但远子学姐却再也没有回头。
「远子学姐!远子学姐!!」
我一边哭着,一边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着。
重复着在这两年间,一直呆在我的身边,用纯白温柔的双手,包覆着我的心灵的那个人的名字——无数次的重复着,这无比重要的名字。
但就如同这名字一般,她还是渐渐的远去了。
在她穿过校门的那瞬间,那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或许,远子学姐也,正在哭泣着吧。
但是她并不曾停下那脚步。
她凛然的跨向了校门的那便,渐渐的从我模糊的视界中,消失了。只剩下远子学姐围在我脖子上的那条围巾,随风飞舞着。
在着被染红的世界中,被满天飞舞的花瓣所包围着的我,带着失去了半个心脏般的丧失感,回到了那个两人一起度过的部室。
远子学姐一直坐的那个铁管椅子上,放着一本封面古旧的硬皮书。
是《窄门》。
翻开封面,就能够看到远子学姐父亲写下的字。是曾经在远子学姐家里的书架上看到过的书。在书页中,夹着一个淡紫色的信封。
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封在同种颜色的信纸上写下的很长很长的信,我读了起来。
给心叶
好像没办法好好的说出来,所以就写信给你了。
因为看着心叶的脸说的话,我肯定会哭出来的吧。
我有一件,一直瞒着心叶的事情。
为什么,我会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的这件事,心叶是不是很在意呢?
我遇见,心叶最初写下的那部小说的时候,是我初中三年级时,那个冬天的事情。
那天,因为有事情找佐佐木先生,我就去了一次熏风社的编辑部。
在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经常跟着妈妈,去那里给爸爸送换洗衣服什么的,所以那里对我来说,是个相当熟悉,又让人非常怀念的地方。
我坐在编辑部一角的椅子上,等待着佐佐木先生工作结束的时候。
当时正好是新人奖的第一次选考结束时原稿回来的时候,放在纸箱中的原稿,堆得跟个小山似的。
那时编辑部的人正在把一次选考通过的那些原稿从里面分挑出来。而我在等待佐佐木先生的时候,也在一旁帮着忙。
心叶的原稿,正是在落选原稿的那座小山里面。
我看到稿纸上亲手仔细写下的大大的『宛如青空』的标题时,不由得被它吸引,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我随意的翻起了原稿,在读着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就被拉进了树与羽鸟的如水般灵秀的日常生活中。
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读的出神了。就连佐佐木先生也吓了一跳呢。因为我就那么坐在了地板上,默默地读着一份落选的原稿。
心叶写下的故事,同妈妈写的故事,非常的相似。
特别是又温暖、又温柔,还漫溢着喜欢着一个人的感情这点上。
这不由得,让我越发觉得怀念,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
树对羽鸟告白的那个场面,是我特别喜欢的一幕。
虽然在结构来上来,这个并不是做的那么好,但拼了命告白的书实在是太可爱了,如果能够把这一幕吃下去的话,究竟会是多么甜美的味道呢,我只要想象一下那如同柠檬派一般酸酸甜甜的幸福味道,就觉得十分的陶醉。
叹了口气读完它之后,我就把那份原稿递给了佐佐木先生,还对他这么说了。
请务必,读一次吧。
虽然或许还有些技术方面的问题,但这绝不是应该就这么落选的故事哦——
太阳已经落山了,部室已经被黑暗所包围,那些字迹也无法看清了。
我打开了电灯,重新在椅子上坐好,默不作声的继续读了下去。
一个月后,佐佐木先生告诉我说,我在落选原稿中挑出来的那份东西,已经进入了最终选考了。这时我真的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了一般。
但同时,我也胸口疼痛般的期待着一件事。
因为我知道,叶子阿姨正是这个新人奖的评选委员。
阿姨读了那个故事以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会像我一样,觉得那个故事同妈妈的故事很相像么?
一直以来,我都以阿姨作为对象,写着各种书信。
阿姨自从妈妈去世以来,就一直关闭着她心间的门扉。
虽然她比所有人都要哀伤妈妈的过世,但她无法把这件事说出口,就连变现在态度上也做不到。甚至还故意把与妈妈的回忆染上肮脏的东西,自己伤害着自己。
就算我知道阿姨正在痛苦着的这件事,但我仍旧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如果妈妈还活着的话——
如果能够为了阿姨,写出妈妈一直说的那种玛娜般的故事的话——
这样的话,阿姨也能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吧。
那么至少,让我来代替妈妈做的话——
我这么想着,一边回忆着妈妈告诉过我的各种事情,一边带着妈妈会有的心情,一直给阿姨写着这些,从不曾寄出的信件。
给小加奈。
我在信里这么称呼了她。
然而,阿姨却在那扇窄门的另外一边,渐渐的远去了,不管我怎么和她说话,她都不会搭理我。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把与妈妈的回忆深深地藏在内心的底部,把它锁了起来。
所以如果,心叶写的那个小说,能够碰触到阿姨的内心的话——我是这么想的。
心叶的小说获得了大奖,最后出版成了书籍呢。
虽然阿姨在家里没有说过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话题,但是读了阿姨的评价之后,我的胸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希望。
如果这个人可以再出版第二作的画,或许阿姨还会读读看那本书呢。
如果这个人可以继续写下去的话,或许某一天就能够写出妈妈一直想要些的那个玛娜般的物语了吧。
或许,那个物语,就可以传达到阿姨的心里了吧。
井上美羽的本名是井上心叶,还是个在东京都内上中学的学生,我从应募原稿的资料上看到了,知晓了这一点。
是读做「心叶」呢。
井上心叶——
这个人,是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呢?
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接下来,还会写出什么样的美丽故事呢?
那只是我文学少女的擅自想象而已。
但是只要这样想这想那,梦想着的时候,胸口就会有一种甜蜜幸福的感觉哦。
我是,心叶的第一个粉丝哦。
『小远子她,是你最初的粉丝哦。』
我想起了佐佐木先生说过的那句话。
还有流人说过的那句。
『井上美羽这个人,如果没有天野远子的话,就不会存在了。』
正是远子学姐,把我写的那个笨拙物语,从那么多的原稿中选了出来啊。也是远子学姐,第一个喜欢上了我写的小说。
只要一想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从未见面的编着三股辫的少女,读着我的故事,思考着我的事情,我就觉得胸中充满了一种感情。
在见面之前,我们两个人就已经通过小说联结在一起了。
远子学姐还在信里写道,当她得知我再也不写小说时候,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伤心。
那是,远子学姐升入两年级的那个春天,她在开学典礼上听到了我的名字。
井上心叶。
老师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脏都好像要跳出来了一样。
搞不好是那个人。
在开学典礼之后,我来到一年级的教室,看了看贴在墙壁上的班级名册,当我看到写在其中的井上心叶这几个字的时候,真的是非常非常开心。
没有错!就是那个人!
那个时候,心叶不和任何一个人说话,只是一副恍惚的样子坐在椅子上。
我回到家里之后,就非常开心的对流人大喊「我碰见那个人了哦!是男孩子呢!」,向他报告着。
「或许,他还会继续写下去哦!」
啊啊,要是这样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就在我的心中燃起新的希望的时候,听到我们对话的阿姨说到。
「不可能的哦。那个孩子,是成为不了作家的。」
那是如同打碎我的希望一般的冰冷口气。就好像是憎恨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井上美羽一样的口气。
但是,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好了。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无视我的阿姨,竟然对我说话了!
果然,阿姨也觉得心叶的故事同妈妈的故事很像吧,我这么确信了。所以,我带着笑脸对阿姨说道。
「那样的话,就让我来让那个人成为作家吧!如果井上美羽写出了第二作的话,阿姨要给他写推荐文哦。」
那只是,我单方面定下的一个约定。
如果,我在这个博弈里败下来的话,就要从阿姨的面前消失。我已经察觉到了,正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阿姨如此的痛苦。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把妈妈的感情,真正的传达给阿姨才行。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就能做到这点了也说不定。如果那个人,继续成长下去的话!
让那个人变成真正的作家吧。
就让我来,让他写出第二作吧。
伴随着胸中跃动着的快乐心情,我下了这样的决定。接着在几天后,我看到了心叶在校庭里散步,就装出一副在木兰书下看书的样子,还故意撕下书页,让心叶看到我吃书的样子哦。
虽然从小时候起,爸爸就一直对我说,只能够在自己的作家面前吃书的,但那时的我,一点点都不曾犹豫。
我想起了和远子学姐见面的那次。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刚结束时,在一棵木兰树下发生的事情。
对着困惑的我,一个编着三股辫的高年级生,挺了挺胸膛如此宣言道。
——我是两年八班的天野远子。是一个如你所见的「文学少女」哦。
原来那并非偶然。那时远子学姐是怀着紧张的心跳,在那棵树下,竖起耳朵等着我的足音的吧。
让我写三题故事的事情也是;一边吃着那些奇妙味道的文章,一边批改它们的事情也是;还有一直呆在我的身边,鼓励我的事情也是。
这些都是远子学姐在努力,教导我成为作家所必要的一切。
『心叶总是很坏心眼,又很顽固,还有很多次都那么垂头丧气的呢。』看到她用开朗的口气写下的这些东西,我的喉咙深处好像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涌了上来。
——写的越来越好了呢,心叶。
——真的,心叶写了许许多多故事让我吃下去了呢。
呐,心叶,在毕业典礼的那天,我们说到过领结上丝带的那个话题吧?
在两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对那根丝带许下了一个愿望哦。
『但愿有一天,能够让心叶继续写小说吧。』
虽然我没能成功把丝带系上去,但是心叶却替我把那根掉下来的那根丝带,重新系到树枝上去了呢。
一开始,我总是希望心叶能够,写出妈妈原本应该写下来的那个小说。
但是,后来我察觉到了。
虽然心叶写的故事和妈妈写的很相像,但心叶的故事里,有着妈妈的故事中不曾存在的什么特别的、决定性的东西。
妈妈写的故事,就像是家庭料理一样的东西。
虽然那些故事又朴素又温暖,但那种味道是只能让身旁的人品尝的东西,而不是让所有人品尝的东西。
就像身为编辑的父亲,曾经对叶子阿姨说过「你就是那种要写的人啊。」一样,我也在每天吃着心叶写的故事的同时感觉到了,心叶也是那种应该要写的人啊。
迟早有一天,我就再也吃不到心叶写下的东西了吧。
毕竟那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独享的东西啊。
虽然我一边冀望于这件事的发生,但又对于那一天的到来,感到非常恐惧。
因为不曾告诉心叶真正的事实这点,一直留在我的心中,让我感到非常迷茫。
因为我越发的意识到,心叶是一个男生这件事。
心叶虽然看上去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但既会耍坏心眼,又一个别扭的人,既胆小又爱哭,是一个非常让人费心的孩子呢。
但是,有时又会温柔的率直的让人心跳不已,真的是好狡猾哦。
因为我有着让心叶成为伟大作家的这一使命,所以不能对心叶感到心跳,也不能用那种不纯洁的目光看待心叶。我虽然对自己这么说着,但是却越发的意识到心叶,脸都会不觉红了起来,甚至还对心叶说过「不许接近我!」的呢。
如果,不用再考虑让心叶成为作家,只要能够一直吃着心叶写给我的点心,和心叶一起过下去的话,或许这样还比较幸福吧。我甚至如此动摇。
于是,我去了一个风评很准的占卜师那里,找他商量了。
占卜,不会吧——
是那个大雪天,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感冒的那回么?
什么从出生到现在就处于恋爱大杀界中,还有夏天披着围巾,叼着马哈鱼之类,乱七八糟的那个……
结果是我正处于恋爱大杀界之中,还是向着别的目标前进会比较好。
为什么要,相信那种占卜啊!我一直都是非常认真地读着那封信,只有这时真的觉得非常的无力。
同时,一直忍耐着的眼泪,一不留神就又流了出来。
远子学姐,的确是这样的人啊。
虽然看上去聪明又稳重,但是有时又总会少跟筋,还会因为害怕幽灵而颤抖着抱着枕头,还会相信传闻把领结上的丝带系在树枝上,还会在部室里碰倒书本的小山,真是烦扰旁人,让人困扰的前辈啊……但却又一直非常的努力——她就是这样,这样的一个人啊。
所以我就把这种心情封印了起来,再次发誓要让心叶成为一个作家才行。
想着从今以后,就以姐姐的身份对待心叶吧。
然后,心叶写出小说的那天,也就是我们分别的那天。
但是,果然我还是在心叶的身旁,呆的太久了呢。
要是再继续和心叶呆在一起的话,实在是不太好了。
心叶的成长,肯定会被我所阻碍吧。
那时心叶对我说,绝对再也不会写小说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愕然。我觉得,正是我一直宠着心叶,为心叶造就了可以逃避的场所,才把心叶写小说的道路给封闭掉了吧,这让我不禁觉得胸口都要崩溃了一样。
但就算如此,只要心叶一哭泣的话,我就会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帮助他,要在心叶痛苦的时候,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守望着他,我已经做不到了。心叶的疼痛就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部分一样,让我总是做出了多余的事情。
明明知道,悲伤和疼痛也是非常重要的;明明知道,摔倒以后靠着自己的意志站起来,人才会变得更加坚强;但是我还是会觉得,就算心叶一直这样不太可靠,就算心叶不写小说也没关系的。
但那种想法,肯定是不好的。
那天小七濑对我发怒说我太任性了。
在毕业典礼的那天,小七濑带着心叶的围巾,来见了我一次。
小七濑,真的是非常好的孩子呢。
在图书馆里,小七濑经常会找我来商量心叶的事情呢。她总是烦恼每次看到心叶的时候都非常紧张,不觉间就采取那种非常生硬的态度呢。她那对心叶的率真心情实在是太可爱了,我一直都觉得,像小七濑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心叶的女朋友的话就好了呢。
我真的很羡慕小七濑。
连现在,也是如此。
如果是小七濑的话,肯定可以和心叶互相扶持着前进下去吧。
我已经是不必要的了。
或许如同小七濑说的那样,是我自己弄错了吧。
或许离开心叶的这一行为,只是我自私自利吧。
我到现在,也不能清晰的明白阿莉莎的心情。
爸爸曾经对我说,什么时候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再读吧,并且把《窄门》交给了我。
自从和心叶见面以来,我把这本书来回读了很多次。
阿莉莎为什么,要离开自己深爱着的杰罗姆呢?
为什么非要独自一人前行下去呢?
明明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每次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体会着离开杰罗姆的阿莉莎所感受到的那种悲伤和痛苦,就觉得胸口都震动起来了。
阿莉莎她,会不会弄错了——
但是,心叶。
我身为以物语为粮食的文学少女的同时,也是天野文阳的女儿哦。
像是妨碍作家的成长这种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或许,爸爸他已经知道了流人在咖啡中滴下了毒药,但仍旧把那咖啡给妈妈和自己喝了下去也说不定。
这个疑惑,现在也没有从我的心间消失。
或许,编辑天野文阳,为了成为作家樱井叶子的写作食粮,甚至奉上了自己和妻子的生命吧。
为了能够让她写出至高的小说——
就如同溶解了各种各样材料的透明的清汤料理一般,父亲虽然总是带着清澈的微笑,但他的内心最深处却是无法看透的。
所以,虽然这全部都是我的「想象」而已。
不过既会害怕着这种不可原谅的事情,也会怀疑这种事情或许真的发生过的这个我,才是真正继承了他的血液的女儿哦。
虽然爸爸可能做出了那种绝不应该的事情,但我还是想成为像爸爸那样,守护着作家,让作家成长的人。
想要成为心叶,写作的食粮。
这时我也不禁想到,阿莉莎或许也是为了杰罗姆才去穿过那道狭窄的门扉的吧,同时也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稍微理解一点阿莉莎的心情了。
就算是错误的,但思念着杰罗姆的阿莉莎的心情绝对是真实的。
那就是阿莉莎的「真正获胜」的地方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不禁有一瞬间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心情也变得神圣清澈了起来。
和心叶一起度过的这两年里,心叶的确是我一个人的作家。
你曾是我,最最重要的一个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心叶写给我的那么多物语,我也全部记住了。
写给叶子阿姨的那些信,从中途开始,也混进了许多我自己的话语哦。
虽然还有所迷茫,但我已经准备穿过那道窄门了哦。
心叶,请你也一定要成为,那时对叶子阿姨说过的那种,能够在黑暗的现实中点亮光明的作家哦。
《阿鲁特•海德堡》已经不剩下多少了,为了代替它,我就把心叶的围巾拿走了哦。
再见了。
心叶将来写的书,我一定会在这同一天空下的某处拜读的。
我拼命的要紧嘴唇,忍耐着快要滴落出来的眼泪。
把信放回信封,夹在了《窄门》的书里,再把它放进了书包,我站了起来。
关掉了照明以后,部室里立刻被冰冷的黑暗夜色所包围了。
喉咙都想要裂开了,心脏也在振动着,我用力的思考。
我也要,穿过那道窄门。
向着那边继续前进下去。
比起一个人走进那种狭窄的道路,肯定是两个人一同在宽阔的道路上前行下去更为轻松吧。
只要两个人的话,就能够互相支持,变得坚强,也不会寂寞,就连痛苦也会变成快乐的吧。
那种方法,绝对要轻松很多。
比起一个人前进,幸福很多。
然而,就如同远子学姐一个人前行下去了那样,我也要穿过那道窄门,一个人走上那狭窄的道路吧。
窄门,并非是那种被选上的人才能通过的门扉。而是靠着自己的双眼发现它,再下定决心踏进去的门扉。
那通往前方的道路,不管有多么黑暗多么冰冷,多么寂寞,多么艰辛,我也要独自一人,而非两人地继续变得坚强下去才行。
对,要变得坚强。
下定决心吧。
一人前行吧。
独自到达吧。
我已经从那个「文学少女」的身上,获得了非常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所需要的力量、想象、物语。
我在走廊下前进着,下了楼梯,从进出口走出了校舍。
温暖的金色风景已经消失了,编着三股辫的少女也没有了踪影,眼前只有黑暗的夜色无限延展着。
在那一个人通过了这片叶色之后的时候,一定还会在见面的。
因为,远子学姐并没有从我这里带走那条围巾。
那正是,相信着再会吧。
我的这一恋情,正是从离别的时候,开始的。
升上三年级以后,我知道了在音乐厅里的画室中,装饰着一副远子学姐的画像。
画中的远子学姐解开了三股辫的一部分,在金黄色的夕阳光芒所包围下,窗边的白色花边窗帘卷着她的皮肤,她就这么看着书本。
那张脸庞上,浮现着一直以来我在那间小小的部室里看到的,如同紫罗兰花般的微笑。
她就好像在画中守护着我一样。
但是,现在,在这个夜晚的校庭中,准备向窄门的另一边前进的我,还不知道那副画的事情。
绝对,不再哭泣了。
从今以后,我要像小丑那样藏起悲哀而笑着。
时而会像幽灵一般渴望,时而会作为愚者定下决断,但就算背负着堕落天使的污秽,我也要在胸中怀抱着花与月,像朝着圣地前行的巡礼者那般继续走下去。
最后,成为惠临神明的作家。
看着真实,再于其间放入名为想象的光辉,创造出崭新的世界
,要成为这样的作家。
穿过那扇门,我朝着与远子学姐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 |
不曾见面的日子,已经过去六年了。
「井上!」
在机场的大厅里,琴吹同学穿着莓红色的短袖外衣和白色裙子,向我举起了手。
「你能够来真是谢谢了,井上。」
「没有啦,好像稍微晚了一点儿,真是抱歉。」
「工作,很忙么?」
「嘛,也就那样吧。」
「是么,我经常在杂志的广告和书店里面看到的呢,井上的书。」
那连空气都为之华丽起来的笑容,让我不由看得入迷了。虽然高中时代她就是个美人,但是进入社会之后,感觉被雕琢的越发漂亮了。
琴吹同学在大学毕业之后,成为了OL。她今天则是趁着夏季的休假日,准备到巴黎去。是为了去观赏因去年戏剧式复出而成为话题的歌剧歌手的演出。
「能和臣见面的话就好了。」
「是啊……不过,就算说不上话,只要能够听到他的歌声的话也让人很开心呢。夕歌肯定也会很开心的吧。」
她用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
就连现在,到了圣诞节时,她好像也还会收到从已经去世的友人手机上发来的消息。
代替水户同学,发送那个消息过来的人,肯定是他吧。
「下次的公演,我也去看看好了。」
「嗯,今天还特意来送我真的是谢谢你了。」
她用明朗的表情说到,带着柔和感觉的目光看着我。
「……那个,在远子学姐毕业的那天,我曾经对井上说我读过《窄门》了吧……那其实是,为了宣言我会一直喜欢井上的哦。虽然朱丽叶为了杰罗姆和阿莉莎的幸福而同别的人结婚了,但就算我不再是井上的女朋友了,我也会一直思念着井上的。那个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好像穿过了那道窄门一样。」
琴吹同学的脸上有一种晴朗的笑容正在扩散开来。
「虽然现在当然已经摆脱了这件事,但是能够喜欢上井上真的是太好了,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哦。」
「谢谢你。琴吹同学真的是我有点配不上的女朋友呢。」
我这么说完,她一边害羞的说了声「笨蛋。」一边挥了挥手,走向了登机口。
接着我也离开了机场。
天空蓝的让人有些眩目,夏日的阳光照射在沥青地面上。
我一边向车站的方向走着,一边再次回想着从那个毕业典礼以来的这六年时间。
那之后不久,麻贵学姐就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叫做悠人的那个小孩,到了明年也已经要上小学了。虽然他的脸庞和流人非常相似,但性格完全和麻贵学姐一个样,流人还会和我抱怨说‘他竟然对我说教,真是难以忍受,他算是什么傲慢小鬼啊。’。麻贵学姐则干脆的反驳他说‘你连就职都不去一直游手好闲,还让小孩子都担心你了。’
但无论是麻贵学姐还是流人,都无比的宠爱着悠人。
麻贵学姐在三年前结婚了。
我知道那个新郎的时候,不由得「不会吧!」的吓了一跳。
对方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社长,比麻贵学姐年长很多,还曾经结过婚,是个有着很多黑暗传闻的人,麻贵学姐周围的人比她生下悠人的时候更加反对她,好像还大闹了一阵。
但麻贵学姐还是干脆的结了婚。还和那个人生下了一个女儿,现在已经三岁了,名字则叫做萤。对于这个孩子,麻贵学姐当然也寄予了深厚的爱情。
芥川考取了国家一等公务员,美羽则是在福利院工作,每天都和小孩子们在一起生活着。
流人则如同麻贵学姐所说的那般,有时突然出门旅行,有时还会在奇怪的侦探所打工,完全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
竹田同学竟然当上了初中的老师。她和流人还是以别人会感到羞耻般的热情,卿卿我我着。
叶子小姐则得了海外的文学奖,她身为作家的评价也越来越高了。
那本题为《唯之日常》的作品,是与叶子小姐至今为止作品正好相反的,既甜美又温柔的——神圣般的物语。
时不时地,我会从流人和竹田同学那里,听到远子学姐的消息。
从大学毕业了的事。
瓜业论文写的森鸥外。
又回到东京来就职了的事。
但是,我们一次都不曾见面。
我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公寓,在书房里打开了电脑。
远子学姐说她不能吃,把我为了她写的原稿还给我的那天——我带着它去找了佐佐木先生。
加上了最后的离别场面之后完成了的那本书,在我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作为井上美羽的第二作出版了,并且大卖。
虽然和第一作那时候一样,有很多想要把它拍成电视剧和电影的邀约,但被我全部拒绝了。
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人,也无法再现那如同紫罗兰花般的笑容、那清澈的眼神以及那温柔的声音。
而且,只要那些读过我的书的人,能够在他们各自的内心,显现各自不同的「文学少女」就足够了。
虽然后来没有像第一作《宛如青空》和第二作《文学少女》那种爆发性的流行,但我的工作从来不曾停止过。
自从决定了要一个人走下去的那天以来,我一直持续着写作。
「哥哥,我准备好茶叶了哦。」
房门被打开,露出了舞花的脸。
已经是中学生的妹妹,偶尔会到我的公寓来照顾一下我的起居。
好像因为在家里的话妈妈会把什么事情都做完的缘故,所以她对于能够做做饭,洗洗衣服这种事情好象是相当的乐在其中。
舞花带来的东西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到了暑假的时候甚至成了半同居的状态,有个朋友还嘲笑我说,「你们干脆结婚吧。」让我相当的困扰啊。舞花可是我妹妹的说。
房门的对面,传来了一股柠檬派的味道。
「来,快点啦,哥哥。喂,你在干什么啊?哥哥!」
舞花瞪圆了眼睛。
我把一根白色的围巾围在了脖子上,走出了房门。
「为什么要在大夏天的,围围巾啊!」
「正因为是夏天哦。」
我从舞花的身边穿过,向玄关走了过去。把一个穿着圣诞服的熊娃娃用钉子钉在了门旁边的墙上,舞花越发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啊那只熊!穿着圣诞服竟然还叼着一条鱼!那个鱼是哥哥加上去的么?为什么夏天还要穿圣诞服?为什么是鱼?」
「那看上去像马哈鱼么?」
「马哈鱼!为什么要叼着条马哈鱼啦。还有,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挂起来啦?这是什么咒语?哥哥,你不是因为写不出原稿,脑子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吧?」
「好过分,原稿写的很顺利啦。」
「但是,新编辑来了的话,看到你挂着这种古怪的熊,还围着围巾什么的,一定会觉得井上美羽老师是个怪人的啦~」
「没事的。」
我笑了笑。
「因为那个人,也是个相当奇怪的人哦。」
「那个编辑,是认识的人么?」
「嗯,舞花也认识哦。」
「欸?」
那个圣诞夜里远子学姐送给我的那只圣诞熊,正叼着条马哈鱼,看着我们。
我不会忘记。
一直,都留在我的心间。
命运的那人会围着白色的围巾,在叼着大马哈鱼的狗熊前,等待着她。
再过不久,她就要从那扇门里进来了。
铃声响了起来。
舞花向有应答机的那个房间走了过去。
「你看,新编辑已经要来了啦!赶快把那个熊和围巾收起来!让你久等了,这里是井上家。是,是,我们一直在等您呢。我这就解锁。」
电梯正在上升的声音。
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缓缓接近的,轻轻的足音。
我闭上眼睛,带着幸福的心情侧耳倾听着。
接着门铃响了,我睁开双眼,转了转门把手。 |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文学少女」系列,就在此顺利地完结了。
文中提到的书本,是和上卷一样的纪德的《窄门》。纪德把这部作品称作「物语」,却把它分成了「长篇小说」(原文中是ロマン,也有浪漫的意思)。虽然我也想把这一点写进作品里,但结果还是没有什么机会。
还有,标题中的ロマンシエ的正确解释,也是「小说家」。在书中,作家也包含了小说家的意思,所以就把他写成了ロマンシエ,请大家理解。
在本作中使用过的那篇日记,我从看到第一页起就被它所压倒了。因为纪德留下了大量的书信和日记,「有必要写到这种地步么!」,我不禁如此惊讶着。完全无法判断其中哪些部分才是真实的,一边被摆布着一边沉溺其中。
如果他生活于现代的话,一定会在blog中披露很多冲击性的日记吧。
有兴趣的朋友们,请一定要读读看这本书,它是会改变人价值观的东西哦。
接着,那不太可靠的心叶,到了最后也总算有了副主角的样子好好加油了呢。
远子和七濑,也都在最后下了各自的决断。虽然都有着各自的艰辛,但我相信不论是哪个都会获得幸福的吧。在结束之后到来的,才是真正的开始呢!
但是这一次,就让我们沉浸在这完结的余韵中吧。
一直读到这里的大家,真的是谢谢你们了。
每次见面的时候,编辑先生总是会拿着厚厚一刀明信片过来呢,每次拜读那些的时候,总是会有种开心又害羞的感觉。
给我写信的各位,还有在个人主页上介绍「文学少女」的各位,真的是谢谢你们了。每次看到那些美丽文字的时候,我都有种被鼓励了的感觉。
一开始只是凭着一股冲劲进行了这一企划,到了现在我经常会担心凭自己的技量是不是能把这个故事写好了。不出所料的,每卷都是改稿、改稿、改稿的不断重复呢。在那么长时间里一直陪盼着我的编辑先生面前,我根本抬不起头来呢。
最初对我说「写写看吧。」,推了我一把的人,也是这位编辑先生。一直都非常拼命的帮我处理作品的问题,我想「文学少女」也是一部只有和他合作了才会产生的作品。
负责插花的竹冈美穗老师也是,一直都画出了那么漂亮的插画,真的是太幸福了。我一直都希望她能够出版一本「文学少女」的画集,总是在拜托着她,现在竟然要实现了的样子!如果发售日期定下来的话,我一定会通知大家的。
现在漫画连载也已经开始了。作画是高坂りと老师。远子和心叶的表情总是在变来变去的真是太可爱了!彩图也散发着一股透明的美感哦。ガンガンパワード杂志是逢偶数月的二十二日发行的哦,请大家一定要去读读看。
还有一个通知。在十月份发行的联合短篇集里,我写了一篇与《学校的阶梯》相关的短篇。那本书里还收录了在WEB上公开的《笨蛋,测试,召唤兽》的短篇哦。以及那本《笨蛋,测试,召唤兽》的坐着井上老师写的「文学少女」短篇,也配上了竹冈老师的插画收录在内,请大家务必读读看哦!请务必写写心叶的XX镜头,有很多人向他这么要求呢。
下一册,则是「文学少女」的短篇集了。我好想写写那种戏剧式的小故事,还有那种很亲热地故事呢~~还有就是外传了,如果能在那里面写写「非常可靠的帅气心叶」就好了呢。啊啊,不过还要写的话好像很累的样子呢。
虽然本篇已经顺利完结了,但大家能够保持着这样的想法继续再陪伴我一段时间的话我会更开心的哦。那么就下次再见了!
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七日野村美月 |
看见这样的远子学姐。
五月的黄金周结束时。
在弥漫著嫩叶香气的早晨,身著制服的女学生,正啪哒啪哒快步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丝柏般,细长的身材。
垂至腰际那长长的麻花辫,如同猫尾般轻轻地晃动。
白色的颈子微微向下曲,绝不是因为沮丧,而是由於沉醉在手上那本书的关系吧。
啊,是远子学姐。
又在边走边看书了。
不是很危险吗?那样?
该好好注意脚步才对吧?
以前,也曾经在文艺社社办晾过袜子。
离耶诞节还那么久,这是怎么回事?
看著袜子这么想的同时,后方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太好了。已经乾了!赫塞的『流浪者之歌』读得太专心,一不小心就踩进水洼里了。
还好今天有出太阳,这一定是释迦牟尼的指引呢。」
满脸笑容说著,真不知到底是要指引谁,又该怎么指引呐。
接著坐在铝管椅上,把宽松的鞋子啪一声脱下,在我眼前开始专心地穿上袜子。
今早是万里无云的五月晴天,路上也不见水洼。
远子学姐维持步调继续读著书。
随便打招呼的话,可是要听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於是便保持适当的距离跟在后头。
忽然,远子学姐停了下来。
捧著翻开的文库本,目不转睛盯著街道的右侧。
那头是垃圾集中场,堆著报纸、杂志、塑胶瓶和空罐子等资源回收物。
就那样过了一秒、两秒……。
站著看了一会儿垃圾山之后,
终於,轻轻点了一下头,踩著轻飘飘的脚步朝那方向走过去。???
走到垃圾山前蹲了下去。
然后,绽放出由衷喜悦的笑容。
微微地,
迷人地,
天真地,
笑了。
望著那看来非常可爱的“微笑",令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作没看到吧。
根据往例如此判断,翻身朝著岔路离去。
○○○
放学后,一如往常地前往文艺社。
校舍西隅这个被老旧书本占据的小房间,不知为何充满油漆的味道。
染上红色的报纸,被揉成一团团丢在垃圾桶里。
「来,心叶君。今天的题目是“竹叶船"、“情书"和“撑竿跳"!
要写个浪漫又甜蜜的故事唷。时间限制五十分整。好,开始!」
远子学姐喀嚓一声压下银色的码表。
我用自动铅笔在稿纸上写作的同时,
远子学姐把脚踏在窗边的铝管椅上用粗鲁的姿势坐著,翻动手上的文库本。
接著,怜惜似的用手指把页边刷一声撕下,放入口中。
远子学姐是个吃故事的妖怪。
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咀嚼纸上的文字,带著幸福的表情咽下,开始娓娓道来。
「啊─,好吃!『更级日记』就像女儿节吃的茶巾寿司的味道呢。
上等多汁的香菇、香喷喷的白芝麻、栗子,
加入这么多配料的醋饭,用稍带甜味的薄薄蛋饼仔细地包著喔。
虽然是平安时代的作品,却非常亲切、可爱、紧紧揪住胸口,
可是读著读著,醋的味道也不断变浓,直到最后变成深切的无常观充塞胸中呐。
作者是菅原孝标女。她是距今近千年前出生的贵族千金。
祖先是被称为学问之神的菅原道真,
伯母则是写『蜻蛉日记』那位藤原道纲母喔。
心叶君,知道菅原道真这个人吗?」
我一面在橡木桌上的稿纸上头,沙沙地写著三题故事,一面答道。
「就是政治斗争失败后被贬到太宰府,吟唱著依恋的诗,之后还变成怨灵的人。」
「啊,呀……那个,怨灵什么的就别说了。」
远子学姐不知为何有点心神不宁。
「我可是不相信有什么怨灵还是幽灵的喔。那种东西只是迷信而已,一点都不可怕。」
脸上带著像是快抽筋的笑容这么强调著,把话题拉了回来。
「好了。总之,『更级日记』的作者呢,就是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世家。
年幼时,由於父亲工作的关系,离开了京都,在上总长大。
在那儿听说京都正流行『源氏物语』,於是热切地期望自己也能读到这部书。
叙述少女时代对故事的憧憬这部份,实在是有朝气又可爱呢!
羽毛般又轻又薄的甜甜煎蛋慢慢四散在口中,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著期待包在里头的松软康吉鳗、碎栗子的出现。就像是这样的感觉!
她那对著佛祖祈求希望能读到世间所有故事的模样,我很有同感唷,
只读了『源氏物语』的若紫之卷,其他的部分却都没看过,
那种焦急得无法忍受的感觉,可以体会得出来喔。
而后她终於得到全部五十多卷的『源氏物语』了!
这里是最棒的部分,心跳不已、又酸又甜非常好吃呢!」
远子学姐热切地读起古文课里熟悉的片段。
「『(※)追呀追呀,好不容易得到朝思暮想的源氏,
拿起一卷躺卧在远离人群的屏风后面读了起来,
像是看著谢客礼一个个送出来,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呢』──。
啊啊,我懂!我懂啊!这种感觉!
故事堆积如山,好想一直读下去,一页一页翻下去心情也随之愈加喜悦!
无限的高昂感!奔驰感!
『追呀追呀』──吃著这部分的时候,
她所感受到的那份甜蜜的幸福感,在舌头上满满地扩散开来呢。
两手捧著茶巾寿司,像是要一口气吃下去,可是又实在没办法一下子就咽下,
不过这样就已经非常的幸福、美味、令人陶醉了。
啊啊,我也是,跟王子的求婚相比,我还是会选择沉浸在故事时这无比的幸福!」
如此高声断言后,抱著吃到一半的文库本,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其他的部分呢,像是从京都出发后旅途上的风景、关於当地的传说、
和姊姊与继母间深切的交流等等,每一样都值得品味呢!
用力咬下椎茸瞬间流出的美妙汤汁!
融化在嘴里的康吉鳗!
成块的醋饭和栗子的甜味成了绝妙的搭配!
就连缠著蛋皮的葫芦乾也是充满弹性非常好吃呐!」
睁开了眼睛,而后静静地说:
「这部日记,不是在她十多岁时开始写下的,而是五十多岁的她对过去的回想。
因此,逐渐变得不再只是个爱作梦的女孩,慢慢开始了解现实……,
最后,她失去了许许多多重要的事物成为孤身一人……,
但是呢,能像这样子温暖地又带著依恋地回顾过去,
便绝对不是不幸,我是这样认为的。
总觉得,每当十年、二十年过去,
和这部日记共鸣的地方便会逐渐增加,从没尝过的滋味想必也会随之出现喔。」
像是在想像那样的味道,远子学姐的嘴角露出温暖的微笑。
「对了对了,还有呢,读到最后一章的时候,不要就这样阖上书,
一定要从头开始再读一遍!
如此一来,少女时代的回忆会变得更加苦涩又灿烂,无法形容的深刻滋味也会增加吧。」
这样子霹雳啪啦说完之后,又开始吃了起来。
「呐,心叶君,我觉得夏橙果冻很适合当茶巾寿司之后的甜点唷。」
说著说著用满怀期待的视线望向我。
「这种要求请早一点说好吗?」
我把写好的两张稿纸刷一声撕下,递了出去。
「好了,写完啦。」
「耶,我开动了。」
远子学姐马上接过去开始吃了起来。
「……写情书给练习撑竿跳的学长啊。哇,真可爱~,
冒著泡泡的柠檬苏打上面还放了香草冰淇淋。弄得喉咙痒痒的呢。
疑?唉呀?疑疑?等一下。
为什么要坐竹叶船离开去苦练撑竿跳啊~~~~~!!!!!!
不要~,好像在柠檬苏打里加了塔巴斯哥辣酱一样,喉咙都呛到了啦~~~。
浮在上面的冰淇淋都变成水母了~。
心叶君,好──过份,最后太乱来了。好偷懒!」
豁出去似的把故事全部吃完的远子学姐,摆著张快哭出来的脸瞪著我。
「呜,难得今天从早上开始就觉得是个好日子的说。」
想起远子学姐诡异的行为,突然打了个寒颤。
「今天早上怎么了?」
「还不能告诉心叶君喔。」
鼓起腮帮子这么说,是因为柠檬苏打里加了塔巴斯哥辣酱的怨恨吗?不过却随即,
微微地,
迷人地,
天真地,
笑了。
「非──常棒的事喔。很快就会知道了。嗯哼哼,请期待吧。
啊啊,我也想像『更级日记』的作者一样,吃尽天下所有的故事啊。」
踏进社办时闻到的油漆味再次浮现,
丢在垃圾桶里头的报纸和那四处飞溅的红色油污又掠过眼前。
急速扩大的不安,让我感到彷佛置身在使人背脊发凉的寒气之中。
得知远子学姐在学校的中庭违法设置从垃圾场捡来的邮筒,是几天后的事了。
重新漆上红色油漆的邮筒上,这么写著:
“成就你的恋情"
“请在信上写下心愿"
“by文艺社全员"
─完 |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远子学姐。
那是第二学期刚开学,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的某天放学后。
抱着垃圾箱的远子学姐,在校舍的里侧慢慢的走着。
哦,远子学姐今天是值日生啊。
细长的三股辫像是猫尾巴一样,随着远子学姐走路的节奏轻轻蹦跳着。
远子学姐突然,咚!的一声,跳了起来。
咚!
咚!
咚!
又这样跳了好几次。
双脚弯曲着,三股辫也随之跃起,好像很努力的样子。
就像是要看着摇摆的柳枝的跳着青蛙一般。
咚!
咚!???
远子学姐到底想要干什么哪?
难道被雨蛙的灵魂附身了么?
不过本来就是会吃书的妖怪,搞不好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我在原地惊讶的张大了嘴巴看着。
远子学姐好像不小心跳的太高了,垃圾箱里面的东西洒了满地。
啊,糟糕了。
远子学姐慌忙蹲了下来。
白皙的脸颊染上红色,把散落的垃圾全都拣了回来,好像反省了一下似的塌了下肩膀,又抱起垃圾箱,继续走了出去
接着,在校舍拐弯的地方,远子学姐又仔细看了看周围,又一次——
咚!
好像决定跳的时候要慎重点了。
「……」
就当没有看到吧。
我点了点头,向部室走了过去。
◇◇◇
在校舍西边角落里的文学社的部室,被大量老旧的书本埋没着。
有些年代的樫木制的桌子上,并排放着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和铅笔盒。
这时远子学姐走了进来,用温暖的微笑对我说。
「心叶,下午好呀。今天我做了很多运动,肚子都饿了啦~快点写吧~随便写些什么也行的~」
运动?就是那个在校舍背后咚咚跳跃的运动么?
唔,还是不要和那个扯上关系比较好。
「真的全部交给我么?」
我一边摁出HB自动铅笔的笔芯,确认着。
远子学姐带着如花朵般的笑脸点了点头。
「嗯。就让心叶自己来选题目好了。不过,限制时间是30分钟哦。好,开——始!」
白皙的手指咔嚓一下,摁下了秒表的开关。
远子学姐坐在了窗边的铁管椅上,满脸开心的样子看着写着文章的我。
远子学姐脱下室内鞋,像上体育课时候一样坐在了椅子上,接着在膝盖上摊开了一本薄薄的书。
樱色的嘴唇,像是呼吸一样编织着语言。
「《海鸥乔纳森》这本书,就像是海鲜沙拉的味道呢。虾子的嚼口、纯白的乌贼、还有像是要吸在舌头上一样新鲜的章鱼,还有带着太阳香味的红椒和芹菜丝的搭配,再沾上混有橄榄油的沙拉酱一起吃进口中的感觉哦。」
纤细的手指一边翻着书页一边用至高的表情说着的这些话已经是例行公事了。
接着,学姐把白色的书页一点点撕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啊啊,果真好美味啊~凉丝丝的大海的味道和虾仁的嚼劲真是让人雀跃不已吖!芹菜丝脆脆的口感,更是让人难以忍耐哦!啊啊,这种啪啦啪啦嚼着荷兰芹的感觉太棒了!」
远子学姐闭上眼睛,身体轻轻晃动着,开心的说着。
「这本书的作者理查德·巴赫,1936年出生于美国的伊利诺州,曾经加入空军,拥有飞行员资格的巴赫,在退伍后就成了一位自由作家哦。他还参加过航空杂志的编辑,也一度返回过空军,整个人生有很大一部分都与天空陪伴呢。《海鸥乔纳森》是巴赫德第三本作品。于1970年发售,一度畅销于全世界。」
看了看封面上的作者近照,还挺帅的样子,远子学姐的脸颊露出了温和的表情,继续说着。
「对于大部分的海鸥来说,比起飞翔,吃东西才是更加重要的。海鸥们都是为了吃东西才会飞翔。但是主人公乔纳森·利文斯顿却是一只稍微有些怪异的海鸥,对于他来说,飞翔本身比起吃东西来说要重要的多。乔纳森为了飞的更高更远,从早到晚,都反复实验与训练着。他的父母为之惊呆,其他的海鸥开始也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但即使因为花了太多时间在练习上,瘦的已经看到骨头了,乔纳森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朝着自己的理想不断飞行着。说实话,我也觉得「吃东西」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呢。就算把吃东西做为人生的目的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美味的食物啊。如果不能遍尝这些美味的话,不就太浪费人生了嘛!吃东西这件事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快乐幸福起来,这是绝对不会错的。但是,认为飞翔比吃东西还要重要的乔纳森,他那近乎崇高的耿直又危险的性格、为了探索自己的道路而不惜一切的坚强,还有他孤独的侧脸,都让人为之心折,让人不知不觉间就想要尽全力为他加油了呢。」
怎么说的像是给运动员加油的感觉啊。
但对方可不是帅气的棒球选手,也不是甲子园的英雄,那可是海鸥啊。
再说海鸥哪儿来的什么孤独的侧脸啊……
虽然我真的很想吐槽一下,但是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只得继续奋笔疾书。
远子学姐一边撕着书页,满脸幸福的表情,啪唧啪唧的吃着。
她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继续说着孤高的海鸥的故事。
「乔纳森终于突破了记录,到达了342公里的时速,甚至成为了海鸥史上的曲技飞行第一人(?),他非常的开心。乔纳森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别的海鸥们。他想让别的海鸥也知道,如果他们也能够像他这样拼尽全力挑战自身的极限的话,肯定可以达到更加高级的飞行水准。去学习!去发现!去更自由的飞行!啊啊,这真的是很美好的事情呢。但是,对于其他海鸥来说,乔纳森已经成了他们不能理解的异质的存在了,最终被他们放逐了。」
嘴里还叼着撕下来的书页,远子学姐的眼神透出一丝哀伤的感觉。
「但就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乔纳森也继续着训练。他瞄准了自己的极限,甚至于想要超越那个极限。直到某一天,天空中出现了两只羽翼像星光一样灿烂的海鸥。拥有无比高超的飞行技术的这两只海鸥,是来迎接乔纳森前往天国的使者。这部小说的第一部就在这里结束了,随着第二部,第三部的故事发展,宗教神秘式的气氛越发增加起来。色拉的味道也产生了变化,变得像是某种透明含糊的味道……就好像是慢慢咬着蒟蒻一样,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食感。吞下之后,肚子里就像是咕咚一声饱了一样。不过这个味道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可能会感到些微违和感哦。对于这个寓言中所叙述的乔纳森的命运和思想,大家都会陷入不同的思考吧。」
不过呢——远子学姐温柔的笑了笑。
「乔纳森和他的弟子弗莱契的交流,总是会让人心头一紧呢。那些话语中,究竟有着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会让人有这么一种苦闷的感觉呢?为什么其他的海鸥没有办法明白乔纳森呢?乔纳森自己,是不是也有不对的地方呢?这部小说会让人不禁这样那样的考虑起来呢,非常有趣哦。虽然我没有办法学习像乔纳森那么严肃的处世方法,但还是有那么点憧憬呢。啊啊,我也好想像乔纳森那样,以那样率直的心情,向着天空奋斗呢。就算平时都是在地面上悠闲过着日子的人,看这本书的时候,都会觉得必须要挺直背脊,为了什么目标而奋斗不可呢。」
说完了大道理。
「我还是稍微节食一下吧?那样的话或许能够变得更加轻盈一些,也就可以飞到更加高的地方了吧。」
远子学姐边说着边扭着腰,看来距离乔纳森还有相当的距离。
「要是再瘦下去的要怎么办啊,本来就没有什么的胸部都要缩回去啦。」
我拿起刚写完的三题故事,冷静的吐槽着,学姐用双手压在胸前,满脸通红。
「呀,笨蛋。对部长说什么呢,明明就是个部员还那么不逊,真臭美。」
「我们部只有两个人啦,根本没有部长部员的概念吧?还有,点心不吃了吗?」
「才不是,我现在就开始吃了。」
学姐虽然鼓着脸颊,但没一会儿心情就好像又好起来的样子,开心地伸出了双手。
「呼呼,不知道厨师先生自选的是什么题目呢。要是甜甜的口味就好了~~」
远子学姐边嘟哝着边读了起来,然后撕下了上端的稿纸,放进了嘴里。
「鼠群」「血柱」「阿鼻叫唤」
用这三个词语写下的三题故事的威力很强大。
「不要——肆虐的大群老鼠乘着血柱冲了过来——跑到衣服里面来了~~~~被咬了啦~~~~血柱又涌上来了~~~连最强的猫『阿鼻叫唤』都被干掉了~~~~太难过了,太难受了啦。就好像在超辣的酸辣虾汤里面,拌上放有红辣椒和唐辛子的芥末一样的味道~~~」
看着发出悲鸣,不停跳着的远子学姐,让我想起了刚放学时候看到的那件事。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心叶太过分了。」
远子学姐快要哭出来似的瞪着我。
「呜呜,你看好了,绝对会让你刮目相看的。我要化身为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乔纳森。华丽的进化给你看。」
说出意义不明宣言的远子学姐,在一周后的球技大会里高高地飞了起来。
好像担任了排球比赛的主攻手,远子学姐飞跃着。
不过秘密特训好像没什么效果,在飞起来的那瞬间就撞倒在网上了。
「文学少女」终究没有成为乔纳森。
后来,学校里出现了一张被网格缠住手足头发,满眼泪水的远子学姐的照片。
同学硬是卖给我的那张相当让人害羞的照片,被我放在了抽屉里的深处。 |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远子学姐。
那是新学期刚刚开始,某个春日的午后。
我在超市里,看到远子学姐正在买东西。
纤细的背影,像猫尾巴一样,乌黑细长的三股辫。
远子学姐如同往常一样穿着校服,认真地挑选着商品。
她用力抱起了一袋5公斤的糯米。
不过好像那实在太重了,远子学姐双脚都抖了起来,红着脸整个人震动着,总算把那袋米放了回去。
接下来尝试了2公斤重的袋子,这次又失败了,只得放了回去。
最后,学姐把最小的1公斤重的一袋糯米放进了购物车。
在下一个货架,学姐用手指抵着嘴唇,歪了歪头,这是她进行思考时候的习惯动作。
然后她拿起了500克的酒糟,把它也放进了购物车,去收银台结完账后——
「?~」
满脸开心的哼着歌,走了出去。
因为远子学姐是妖怪(?)的缘故,文字以外的东西,就算吃了应该也是尝不到味道的吧?
虽然有些疑惑,
「嘛,算了~」
就当作没有看到这件事,回家了。
第二天的放学后。
我去了文学社的部室,但远子学姐还没有到。
有些老旧的樫木制桌子上,并排放着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和铅笔盒。我慢慢等着,但学姐却怎么也不出现。
「干什么去了呀?难道有什么事情先回家了?」
要是那样的话,先说一声不就好了。
稍微有些郁闷的时候,比起平时晚了一小时,远子学姐终于出现了。
「对不起,不小心迷路了~」
「在这个学校里?」
我一边冷静的吐槽一边转向远子学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上衣的水手服、下摆的裙子、还有三股辫上面全都沾满了泥土、小树枝和叶子,学校袜上方的膝盖也有些红肿。
「你到底在哪儿的森林里彷徨阿,怎么会弄成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
我这么问着,难道昨天买的糯米是探险用的非常食物么?
「那是,秘密哦~」
开心的笑着,远子学姐开始啪嗒啪嗒的拍着裙子上的泥土。
「哇,不要在这里掸灰尘啦,请好好打扫干净哦。」
「好~好。」
远子学姐开心的回答着,从柜子里拿出了扫把。
「啊~我肚子饿了啦,呐~~写些什么吧~~写吧~~」
「不要乱晃扫帚了。……那,题目是什么?」
「嗯……」
远子学姐用下巴抵着扫帚柄,微笑着说道。
「那就用『新学期』『自我介绍』『熊猫』好啦,限制时间是50分钟哦,开~~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熊猫』这个词,不过这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正常的了。
我铺开满是格子的原稿纸,用HB的自动铅笔开始写起来。
远子学姐一打扫完,就脱掉了室内鞋,用上体育课的姿势坐在了窗边的铁管椅上。
然后在膝盖上打开《坂口安吾全集》,慢慢的翻着书页,开始了如同往常的对话。
「坂口安吾是1906年生,活跃于二战后的无赖派作家哦。他主张人生来就是要堕落的,人生就是不断堕落的过程,只有在堕落的过程中,才可以发现自己,拯救自己,安吾德《堕落论》对于战后的日本人来说,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认同感。安吾的小说《白痴》描写了如同孩子般的人妻,以及心中只有虚无的青年在战争时的交流,再加上小说中混杂了的上面关于堕落的那段评论,奠定了安吾当时人气作家的地位。《盛开的樱花林下》就是安吾在这一高峰期中发表的名作。」
远子学姐用纤细的手指撕下白色的书页,放进口中。
樱色的嘴唇吞下白色的纸片,啪唧啪唧的咀嚼着,然后一口吞了下去,远子学姐闭着眼睛,发出了满足的声响。
「呜~~嗯,太美味了!在安吾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盛开的樱花林下》了!这种冰凉、孤独、恐惧、凄美的感觉,就像是在夏天的京都吃到的狼牙鳝料理一样,有种既深刻又纤细的味道啊!心叶知道狼牙鳝这种鱼么?它有着像鳗鱼那样细长弯曲的身体,巨大的嘴巴一直裂到眼睛后面哦,生着尖锐密集的牙齿,看上去很可怕的。一不小心的话它就会咬上来哦!狼牙鳝这个名字,也是来自于它的可怕牙齿哦。狼牙鳝的骨头特别多,调理的时候,必须要用刀子仔细的把骨头一点点剃掉呢。也因此,对于厨师技巧的要求特别的高。去掉骨头以后,留着一层皮不切断,再把肉都切成细条,然后把整条鱼都浸入汤里,鱼肉卷缩起来,就像是盛开的白色鲜花一样,让人怜爱的开放着。然后夹起一点鱼肉,在冰水中沾过以后,再放入口中。松软的鱼肉,嫩滑的鱼皮的触感,还有咬下时在口中散开的独特鲜味,既淡泊又美味,真的非常上品。这本《盛开的樱花林下》,也可以感觉到同样的熟练技艺和传统美感哦。」
远子学姐撕破书页,放入口中,像是感激似的微微抖动着,一边开始讲述那本书的概要。
「以前,在铃鹿岭中住着一个山贼,经常会袭击来往的旅人。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每次通过盛开着樱花的树林时,都会无来由的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恐惧感。某天,山贼杀死了一个路过山口的男人,把他的妻子带回了深山中自己的住处,霸占了她。这个在京城中成长的女子,是山贼到目前为止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山贼不禁为她着迷了。于是,山贼为了实现她的愿望,离开了故乡的山林,和她一起来到了京城。山贼因为她的要求杀了很多人,并且把他们的首级带回了家里。女人就像是和洋娃娃玩一样,用人头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但是,山贼却觉得这种生活充满了空虚的孤独感,他决定再次回到山里去了。」
远子学姐在这里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山贼对于自己妻子所感受到的这种孤独感,在安吾的其他作品中也是共通的。那些主角都是一些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无法互相了解,他们总是保持着与世人不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世间的人们。我觉得,这并非是什么绝望的感觉,而是一种拔群的寂寞感,以及清澈的孤高。对,就像是把在热汤中盛开着的白色鱼身,在冰水中冷却,轻轻捞起放入嘴中的感觉——就像是为料理的华丽技巧所沉醉,吞下最后一口之后,就会浑身涌起的那股如同寒冰般的冰冷感——整个故事在山贼为了回到故乡,背着妻子在盛开的樱花林下前进的场面迎来了结局。让人感觉到一种鲜明的,可怕的,凄绝的美感。让人眼前不由得浮起樱花花瓣随风飘舞的场面呢。最后的一段话中,满满的包含着绝对的孤独和宁静。读着这段文章的时候,会让人不自觉地就摒起呼吸呢。啊啊,传统真是太棒了。说到日本人的话,果然就是要有樱花呢~794うぐいす平安京よ。如果去了京都的话,一定要吃一次狼牙鳝呢。」
(注:794うぐいす平安京よ这句话,是日本人用于记忆历史事件的一句顺口溜,读音与泣くよ鴬平安京よ一样,用来记忆794年由于僧侣掌权而迁都平安京即京都的事情。)
学姐啪唧啪唧的吃着书,用幸福的表情讲完了故事。
「哈呼~太美味了~」
满足了似的叹着气。
「呐呐,点心呢~点心呢?~」
远子学姐抱着铁管椅的靠背,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催促着我。
「好了,请吧。」
我把两页半的稿纸递给远子学姐,她满脸笑容的接了过去。
「哇~~我开动了哦。」
到了新学期换班级的时候,刚到了教室,竟然发现班里全都是熊猫,这就是今天的「点心」。远子学姐边吃着边噘起了嘴巴,眉毛也皱了起来。
「呜呜呜……什么吖?这种白巧克力配上沙丁鱼干的味道,就好像放了酱油的奶茶一样……有种不吉利的感觉哪。熊猫们开始自我介绍了,到底在说些什么呀?完全不明白的说。这是熊猫语?怎么冒出了一股竹子的味道?呜呜,这好似搞错了吧,熊猫怎么一点也不可——爱。啊,轮到主人公介绍了。熊猫们突然满是杀气的咚咚跳了起来……呜,好难过,好难过呀。正害怕着的主人公脚底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不要——主人公逆身坠下去了~~~~~甜味和酸味乱七八糟的混在一起的感觉,太疯狂……太混乱了……呜呜呜,一点也不像童话故事——」
远子学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我整理着自动铅笔,一边冷冷的说了。
「明天可不要再迷路了哦。」
◇◇◇
第二天,我到了部室一看,发现桌子上用报告纸留着一张纸条。
『因为后辈老是欺负我,所以我躲起来了。
要是有反省了的话,就来找我吧。
我画了地图。
远子
P.S.要是不来的话,我会诅咒你的!』
……这……绝对是小孩子啊。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她了?虽然是有写一些奇怪的故事、诡异的文章给她吃啦……
还有,这张乱七八糟的地图到底是什么啊?
要是上面没有写着「外面」「马路」「树林」之类的文字的话,怎么看也不像是地图啊。
我心情不由暗淡了一下,没办法了,那就去找远子学姐吧。
要是不去的话,远子学姐肯定会在那里等到晚上的。
我离开学校,走向附近的小树林。
我踩着地面柔软的草皮和散落的枝叶,拨开枝杈,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这么说来,昨天远子学姐身上也沾了很多树叶什么的呢。)
正想起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大片粉红色的花朵。
啊……樱花。
突然,明明一点风都没有,大片花瓣向我扑来,遮盖了我的视线,眼前被染成一片粉色。
「呜哇!」
原来是远子学姐双手捧起落在地上的花瓣,向我扔过来的。
啪啦啪啦飘落着的花瓣的对过,穿着水手服的三股辫「文学少女」正张开双手对我笑着。
我一瞬间产生了穿越到大正时代的错觉。
「欢迎哦,心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看着我不爽的掸着沾在脸上和胸前的花瓣,远子学姐笑的越发愉快了。
「因为想要和心叶一起赏花嘛,就一直在找适合的地方哦。呐,这里既安静又不会有人来,不错吧?~」
仔细一看,老樱树下面已经铺好了野餐布,上面放着水壶和包好的樱饼。
「过来,坐嘛。」
远子学姐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坐在了野餐布上,她翻下开水壶的盖子,往里面倒入了白色的液体。
「这是甜酒哦,一直都让心叶写点心给我吃,今天就换我给心叶准备吃的咯。
樱饼是在附近的点心店里买的,甜酒是我自己作的哦。」
「……用糯米和酒槽是么?」
我想起在超市满脸通红抱着糯米的远子学姐,轻轻嘀咕着。
「嗯,你挺清楚的嘛。」
微微笑了笑,学姐用两手把盛着甜酒的小杯子递了过来。
「来~请吧。」
含在嘴里的甜酒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带着暖暖的温度,还有一点点甜味。
「唔?~怎么样?」
远子学姐探出身子问着。
「很好喝哦。」
我回答着,远子学姐开心的跳了起来。
「真的嘛!太好了,多喝一点哦,樱饼也多吃点儿吧。还有还有,我肚子也饿了啦,快点写今天的『点心』吧」
说着,立马就拿出了记事本和铅笔。
啊啊,果然是远子学姐啊……
因为自己也很想吃点心,所以才找了一个不会有人看到的地方吧……
「来,就以樱花为题,写一首和歌吧。」
「我从来没有写过和歌啦。」
「没问题的,日本人的遗传因子里可是有着只要看到美丽的风景就会想要咏诗的成分哦。你看看这周围飘着硬化的幽玄枯淡的景色,一定得写一首出来犒劳一下尊敬的前辈的嘛。」
「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遗传因子的说。」
「心叶都已经喝过甜酒了哦,不许逃跑。」
「你是哪儿来的恶质商人啊!」
我们两人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在开满花朵的樱花树下,持续着热闹的对话。
这般随着飞舞的花瓣所渡过的时间,虽然和安吾的文学意境相去甚远,但是充满了安稳和温暖的感觉。 |
看见这样的远子学姐。
在我还是一年级的时候。
在午休时间来到文艺社的社办时,从门的另一端传来非常悲伤的歌声。
疑?远子学姐?
是在练习卡拉OK吗?
倾耳静听之下,「叶子染上火红,这么的,那么的」断断续续听到如此这般的歌声。
大概是在哼著童谣,『鲜红的秋天』吧。
总是那么轻浮地,用那让人感到困惑的蛮干及明快把我拖进文艺社的妖怪少女,
居然会用如此郁闷的声音唱起『鲜红的秋天』。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偷偷望向社办内。
只见身著夏季水手服的小小背影,以及如猫尾巴般细长的麻花辫。
远子学姐正坐在折迭椅上,面向著木制桌子,似乎在进行什么工作的样子。
手上握著的是画笔吧?
用那染上红色的笔尖,专心的涂满整张纸。
一边这么做著,一边以彷佛让周围降下卷帘般阴沉的声音,
唱著季节错乱的『鲜红的秋天』。
眺望著如此超现实的光景,背脊不禁感到一阵恶寒,於是我关上了门。
……就当作没看到吧。
在心中嘀咕著,悄悄地离开那个地方。
○○○
同一天的放学后。
进入社办的同时,看见染上鲜红色的纸张,正用晒衣夹夹著晾乾。
这不正是远子学姐中午在涂的东西吗?
呆呆望著它的同时,远子学姐走进了房间。
「啊,心叶君,别碰!」
摇晃著长长的麻花辫,急急忙忙跑过来,啪的一声从晒衣夹取下纸张。
接著坐到桌前,开始把那张纸折成鹤。??为啥是鹤?
因为折著纸的表情太过专注,差点脱口而出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突然,我瞥见书柜的旁边,就像要隐藏在书堆中般静静吊著好几只纸鹤。
虽然至今为止没有注意过,不过确实在我被强拉进文艺社的时候,就已经吊在那边了!
而且颜色全都是鲜红色。
远子学姐把折好的纸鹤,跟其他纸鹤一样用线穿过,挂上原来的地方。
然后像是终於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似地深呼吸,露出如同太阳般爽朗的笑容。
「啊啊,肚子饿了。心叶君写点什么来嘛。」
脱掉鞋子蹲到折迭椅上,在那儿摇著椅子央求我。
「是是是,题目呢?」
心里仍挂念著纸鹤的事,蛮不在乎地回应这已成惯例的对话。
「嗯,那就“折纸"、“夕阳"还有“圆周率"。限制时间五十分整。好,开始!」
远子学姐喀嚓一声压下她爱用的码表。
虽然打算和往常一样写奇怪的故事。
不过“折纸"、“夕阳"等单词,让午休时将纸染红的远子学姐那垂头丧气的背影,
又反射性地浮现在我脑海。
在五十页一册的原稿用纸上,一边抱著疑问一边写作的我旁边,
远子学姐正用体育座姿坐在折迭椅上,开心地开始翻著书。
今天的书看来是契诃夫的短篇集。
把书的边缘用手一点点撕下,放进口中,用轻快的语调开始讲述。
「契诃夫的短篇集就像在火炉上咕噜咕噜烹煮的甜菜汤呢。
大块大块切下的洋葱、红萝卜、甘蓝菜。
滚得烂熟的五花肉。
当然也不能少了带著土香的红甜菜喔。这个红色的野菜,会把汤染成夕阳般的火红色唷!
在汤的表面还浮著如雪般洁白的酸奶油。
摇曳著的温暖蒸气、茜色的汤汁、纯白的酸奶油描绘出的哀愁语追忆。
那样紧紧纠著胸口、落日似的情景,遍布在契诃夫的故事里呐。」
细细咀嚼撕下的纸片,缓缓咽下后,远子学姐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生於1860年,是名俄国作家。
十六岁时,家里破产的契诃夫一面担任家教一面上学,
还获得奖学金进大学,成了医生喔。
在那时,为了帮助家计,开始投稿短篇小说到幽默杂志上。
这些小说获得赞赏而出了书,作家契诃夫於是诞生了。
在四十四岁因肺结核而病逝之前,契诃夫写出了非常多的小说与戏剧。
被称为四大戏剧的『海鸥』、『三姊妹』、『凡尼亚舅舅』和『樱桃园』,
更是在静静流逝的郁闷日常中,突然间插入的一丝希望与决意,撼动心灵的名作!
小说也一样,不论哪一篇都非常美味呢!虽不能说是华丽及甘甜,
而是和甜菜汤一样让舌头感受到炙热的酸味,不过这可是会让人上瘾喔。
契诃夫的故事,是夕阳的故事。
登场的人们各自忍受著生活上的钝痛与不快,在一成不变的日子中认份的活下去。
在那之中,只要获得少许温暖的、凛然的、美丽的东西的话,如同喝完甜菜汤时般,
那冻结的心,也会变得暖洋洋的唷。」
一面地吃著书,远子学姐继续用清脆的声音说著。
「改变结婚对相时,身心便完全染上对方颜色的『可爱的女人』、
与常在公园里见到的有夫之妇相恋的『溜狗的太太』,
无论哪一个都是随波逐流的女主角,可是就是可爱得没办法放著她不管。
啊啊,不禁会想,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难过的回忆充塞胸中的『夹层之家』也是,最后一篇那余韵,也是了不起的杰作!
咽下的同时,那寂寞似地、幸福似地、没有办法形容的味道,
在肚子里也不断地扩散开来。
主角是医生的『依欧拿契』、『出诊事件』以及契诃夫最后的作品『未婚妻』里,
表现了在人生的悲哀之中,某些地方还是非常轻松,有著让人想继续吃下去的魅力呐。
不过我最推荐的,则是酸味特别强烈的这篇『山涧』唷。」
远子学姐把书页撕了一大片下来。
「兹布金老人呢,贪婪地作生意,换来丰裕的生活。
他有两个儿子,长男离开家里去当警察。
次男则住在家里,刚强的妻子则代替体弱多病的他协助家里的生意。
此外还有一位善良又和蔼的后室。
兹布金老人对於自己的生活感到十分满足,更以家族为荣。
而这时,长男迎取了新媳妇,不过这名叫莉帕的少女还非常年轻,
在此之前过著非常贫困的日子,没有办法融入这富足的生活之中,
对长男也只抱著恐惧的心情,非常怕他。
长男则在结婚典礼的数日之后回到勤务地。
实际上,长男涉足伪造货币,
这件事被揭露后,兹布金老人平稳的日常生活便开始逐渐崩溃……。」
这一次,从花瓣般的双唇间,流出重重的叹息。
「接连丧失重要的亲人之后,出现在有如行尸走肉的老人面前的,
是同样失去一切,离家长男的妻子,莉帕。
这个故事里没有奇迹,也没有超人般的角色。
现实始终是无情及严苛,安心也只是一时的,苦难则一直延续到死亡的那一刻为止。
不过,沁凉的酸奶油,彷佛要轻轻治愈热得发烫的舌头一般,
这股扎上味蕾的酸味,在那瞬间变成了贯穿心肺的爽快感。
就像在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中,突然间瞥见的柔和金色光芒般──
契诃夫的故事,深藏永恒且美丽、透明的事物。
这一点,我非常喜欢唷。」
远子学姐带著微笑,珍惜似的恳切低语。
满溢著忧愁的瞳孔,轻轻地望向那茜色纸鹤的所在。
「……我也不能气馁,得要努力才行呢。」
由於非常在意这寂寞的表情及话语,我终於忍不住开口寻问。
「那些纸鹤到底是什么呢?」
「朋友唷。」
「朋友?」
「是呀,最下面这孩子是小娜娜,上面这位是多姆君,再上面……。」
远子学姐一个一个说出纸鹤的名字。
「最后加入的孩子,叫作蜜君喔。」
连纸鹤都取了名字,是因为没有朋友的关系吗?
学姐果然是妖怪?
向著突然觉得远子学姐很可怜,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的我,伸出双手,挂著淡淡的微笑。
「心叶君,点心好了吗?」
「请。」
「谢谢,我开动了。」
将以“折纸"、“夕阳"、“圆周率"这三个词当题目的小故事放入口中的同时,
远子学姐瞪大了眼睛。
「讨厌……真好吃……。为什么呢?心叶君。好好吃喔。
洒得满满的黄豆粉,好像炸面包一样。
表面酥酥脆脆,甜甜的黄豆粉淅沥花拉地洒下来……。
像是乡下小学的女孩子们那样朦朦胧胧的友情。
夕阳映照下的田间小径上,哼著圆周率要好地一同回家,
用折纸中写的字当作信一样来对话。
啊啊~,怎么这么可爱。真好吃。
心叶君好伟大!」
一看到这样带著微笑吃下“点心"的远子学姐,突然觉得有些害羞。
因为午休时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奇怪,所以试著写了远子学姐应该会喜欢的甜蜜故事,
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绝对不行。
不过,这些纸鹤,实际上究竟是什么呢……。
趁著远子学姐沉醉在点心中,避开她的目光,用手轻轻夹住最上头那只纸鹤的翅膀。
仔细一看,水彩覆盖的地方还写著字。
数字?
问题?
回答?
x印?
「咿呀!不行!心叶君!」
远子学姐涨著如夕阳般火红的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吼道。
「看!不是数学考卷吗!而且还是三分──!」
「呀呀呀呀呀,不行不行,不要看!」
「啊啊,这张是七分。这张十六分!小娜娜(ななちゃん)、多姆君(トムくん),
不就是指分数吗?到底是要怎样才能拿这种分数,而且还这么多次!?」
「讨厌!太过分了。怎么可以用点心让人松懈,偷看人家的秘密!」
远子学姐把那堆用不及格的数学考卷做成的纸鹤抢了回去,抱在胸前。
「呜─,明明下定决心,不管拿了多少红色的叉,也要抬头挺胸活下去,
才折成纸鹤显示决心的说。不可以说那种话。对学姐太缺乏尊敬跟关心了。
呐,对不对?小七、十六君、小八、小零、小二七、三君?」
「和不及格当朋友,而且还这么亲密是怎样。这样一来可是会永远都不及格耶。」
「啊─,又说这种过分的话~~~~」
看著眼角含泪怨恨地瞪著我的远子学姐,我整个人呆掉了。
真是的,怎么有这种人!白担心了!
对於居然因为同情心而写那样甜蜜的故事感到猛烈的后悔,
明天绝对要写个直冲脑门的特辣故事,我暗地在心中这么发誓。 |
看见这样的远子学姐。
校舍被雨雾包围的六月。
轮到值日生而提早到校,在出入口的鞋柜前见到远子学姐。
像这样留著及腰麻花辫的女高中生,在现代的日本老实说可不常见。
不过,那边不是三年级的鞋柜耶。
是二年级──而且是我们班的鞋柜?
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咧。
凝神一看,只见她晃著猫尾般细长的黑色麻花辫,在鞋柜前左晃右晃。
白析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踩著迷惑的脚步,向左,向右,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再仔细一瞧,手里还拿著深紫色的信封。
把那信封朝鞋柜的方向递出,摇了摇头,又把手缩了回来,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
这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在紧张、害羞个什么劲──难不成那深紫色的信封装的是情书?
那个远子学姐?怎么可能!
还是别扯上关系好了,虽然打算跟平常一样当作没看到,掉头就走,
可是脚偏偏像是钉在地上一样没办法前进。
而且还又转了半圈朝向原来的方向。
不管走哪条路也好,总都得先换鞋吧,没办法了,就这样向著远子学姐走去。
「在做什么呢,远子学姐。」
「心、心叶君……!」
才一开口,远子学姐像被吓到似的肩膀跳了一下,连忙把信藏到身后。
「没没没没没没什么事。
只是偶然经过这儿,想说二年级的鞋柜果然很特别呢,就停下来瞧了一下而已。」
「不管几年级的鞋柜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我的鞋柜在那边,可以让一下吗。」
「唉呀,我都不知道是在这。那么心叶君,放学后社办见罗。」
涨著红到耳根的脸,急急忙忙说完话就跑走了。
奇怪……。
果然还是打算在鞋柜摆情书吗?
原来远子学姐喜欢这种古典的做法啊。
不过对象是谁呢。
算了,反正跟我没有关系……。
○○○
放学后。一进社办便看到远子学姐用悠哉的笑容迎接我。
「午安,心叶君。我肚子饿了。写点什么吧,写嘛~」
漆黑的眼珠闪耀著光芒,喀啦喀啦地摇著折迭倚催促著。
完全就是平常的远子学姐。
尽管心里挂念著早上的事,还是决定不去追问,
把五十张一本的稿纸和铅笔盒并排到桌上。
「今天的题目是,“打孔机"、“艾菲尔铁塔"、“海狮"。
时间限制五十分整。好,开始!」
远子学姐喀嚓一声压下银色的码表。
打孔机……看了一下桌上的打孔机,就应付一下吧。
在埋头用HB自动笔写稿的我旁边,以体育坐姿坐在椅子上的远子学姐正愉快的翻著书。
瞄了瞄书名,吓了一跳。
「『好色五人女』……!?」
「唉呀,难不成心叶君以为这本是色色的书吗?不对喔。」
远子学姐先是鼓起了腮帮子。
接著又高兴地说了起来。
「井原西鹤的『好色五人女』,
是在以京阪地区町人【注一】为文化中心的元禄时代全盛期的一六八六年时,
所出版的浮世草子唷。所谓浮世草子呢,
讲的就是浮世的事──就好比描写当时一般人的生活、风俗、爱情等等的通俗小说。
作者井原西鹤可是浮世草子的代表性作家呢。
虽然确切的个人资料至今仍是个谜,不过一般都认为他出生在大阪富裕的町人家中,
十五岁投入俳谐【注二】的世界,
放著家里的工作不管整天游手好闲而被断绝了父子关系。
由於咏唱自由奔放的歌词而被称做荷兰流的西鹤【注三】,
甚至还在比赛连续吟唱句数的矢数俳谐中,达成一个昼夜吟咏两万三千个句子的伟业喔!
啊啊,光是想象美味的句子一个接一个吟出的情景,心情就激动起来了。
就像熳用妗咀⑺摹拷恿不断流入肚子里的感觉唷。」
远子学姐陶醉地闭上眼睛。
吃那么急又那么多,对胃可不好……虽然想这么说,不过还是闭上了嘴。
远子学姐突然张开眼睛,继续说道:
「西鹤在四十一岁时写下小说处女作『好色一代男』。这本书受到空前的欢迎,
西鹤在这之后陆续发表了以武家、町人、好色【注五】为主题的浮世草子,成了大红人!
也有一说是除了『好色一代男』之外的作品并不是西鹤执笔的。
唔─,关於西鹤的谜团还真多呢。不过这也不失为一种浪漫就是了。」
微笑地说著,刷的一声撕下页边。
「西鹤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是『好色五人女』。
这本书收录的五篇短篇,是西鹤将实际发生的事件加以润色而成的。
不论哪一位女主角,都写得非常活灵活现很有魅力呢。
在西鹤那个时代,爱啊恋啊的是写做情或是色。
所以好色这个词不是心叶君所想像的那种意思喔。
对了,用现在的话来说,
就像是『为恋爱而生的女子』或『为爱燃烧的女子』这类标题吧。」
「……有点恶心咧。」
远子学姐彷佛没听到似的,把撕下来的纸片送进口中,幸福地继续说著。
「这个王道题材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最上等的美味。
不过,西鹤的书跟所谓的爱情罗曼史味道可是不一样的喔。
比起酸酸甜甜啊带点苦涩什么的,带著更强烈的、女主角们的热情和欲望的味道。
没错,这本书就像是淋上满满的甜辣酱,热腾腾的大阪烧。
章鱼、乌贼、碎猪肉,喀嚓喀嚓切碎的甘蓝菜、
红生姜、天妇罗渣、切细的山芋全部一股脑扔下去,混成一团在火热的铁板上煎了起来。
顶著迎面扑来那混杂绿紫菜和酱料香味的白色蒸汽,额头渗著汗水,
一面呼著气一面大口大口塞满嘴巴,就像这种感觉呐!」
说完,又刷的一声撕下一片来。
越来越兴奋的远子学姐一边嚼著那纸片,又开始说著。
「和身份不相趁的佣人清十郎相恋,想要私奔的阿夏。
与心爱的对象结了婚,
却为了报复侮辱自己的女子愤而和她先生发生婚外情的好胜的阿千。
本应只是替侍女代笔写情书,却情不自禁和对方发生关系,沉溺在恋爱的贞洁的阿灿。
还有为了与寺院侍童吉三郎再会而故意引发火灾的八百屋阿七,这段悲恋相当有名呢。
阿七和吉三郎初次幽会的场景,笨拙得可爱。
『我十六岁了。」
对战战兢兢这么说著的吉三郎,紧张地回答
『我也十六岁了。』
的阿七,有精神又讨人喜欢呐。
两人在剧烈的雷声中,胆怯著、哭泣著、却又紧紧相拥著。
第五人,阿万!这孩子也很厉害唷。
喜欢的人是位公认的美男子,可是这个人却只喜欢可爱的男孩。
虽然她写了好几次情书但都石沉大海,对方甚至因爱人的死大受打击而出家,
当听到这件事后觉得有句话不说会心有不甘,於是下定决心打扮成男生接近他。
而后,造成了既成事实。」
「难不成对方到最后都没发现吗!」
「当然,进行到一半就发现她是女生,不过却折服於阿万的由衷倾诉,
这么一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便那样结合了。」
「……」
就某方面来说,还真像个男人啊。
「在这五个故事里,只有最后这阿万的故事是美满的结局。
虽然同居生活刚开始时不得不过著贫乏的生活,
不过后来阿万继承了全部的家产而变得富有了。」
「另外四个,都是悲剧吗?」
「嗯,阿夏私奔失败,男方清十郎被安上莫须有的窃盗罪处刑。
阿千在偷情的时候被丈夫逮个正著而自杀了。
和管家一起逃走的有夫之妇阿灿最后还是被抓到,以通奸罪处刑。
纵火的阿七则是被处火刑。
不过呢──」
远子学姐像是在强调──这里开始是重点喔──似的,加强了音调。
「这四个故事里,不可思义的少了些悲壮感。
虽然多少跟西鹤用简洁奔放的语调有关系,不过,包括阿万在内,
在故事里登场的女主角们,不论哪位都是顺从内心的渴望而行动,
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自哀自怜也不做辩解。
阿灿在逃亡的途中,梦里出现文殊菩萨告戒她要悔改并出家,可是,
『这是赌上性命的恋爱,所以请不要管我,文殊大人认可男性间的爱,
可是完全不明白男女间的爱不是吗!』她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同样的,阿夏、阿千、阿七和阿万也是,自己的事情由自己决定。
选择了之后就不再烦恼。只凝视自己的欲望。
在元禄时代,大多数的女性被家、社会、性别束缚著。
但是在西鹤的故事里,女孩们藉由恋爱振翅飞翔了!
顺从热情而得到自由!
就算在前方等待的是毁灭,也要夺取并品尝现在这瞬间的喜悦。
那样具破坏力的向前的力量,让我不禁想鼓掌喝采呢。
所以这本书不是甜甜的糕点,也不是酸酸的果实,而是大众的、味道浓郁、热呼呼、
填满肚子就会涌出元气,营养满点的大阪烧啊。」
在这之后远子学姐一面说著「这像山芋一样粘度刚好」、「章鱼跟乌贼在舌头上跳舞了」?
「陶醉在嚼猪肉时散发出的美味的同时,还感觉到红生姜的芬芳」等等,
一面把书页撕下,放进口中咀嚼起来。
这种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行为,还真是平常的远子学姐呢……。
「心叶君,点心,好了吗?」
「……请。」
把写好的两张稿纸撕下来递给带著微笑的远子学姐。
「唔,只有一张半,偷懒喔……。」
因为挂心在其他事情上没办法好好写啊。
远子学姐露出有点不满的表情接下稿纸,不过还是微笑著开始读了起来。
「哦,海狮是主角呢。嗯嗯,真可爱,咦……?这孩子的兴趣是用打孔机打洞?
不断咚咚咚地打著洞,整个地球被它弄得坑坑洞洞的……
海狮最后被燃烧的艾菲尔铁塔尖端刺穿侧腹部而亡……
这是什么东西啊~~~~~~。
像是空心西瓜的味道~~~~。
好像在皮上洒上七味粉【注六】,和西瓜子一起喀吱喀吱嚼起来的感觉~~~~。
故事之前的描写也松松散散。
不~好吃。
心叶君太偷懒!太没干劲了~~~!没有爱跟热情!」
我心中浮现那深紫色的信封,於是问道:
「爱与热情……果然远子学姐也和西鹤的女主角们一样,憧憬著顺从欲望的恋爱吗?」
「咦!那、那是……」
像仓鼠那样鼓起腮帮子开始辩解,突然又像是吓了一跳,岔开视现,脸红了起来。
「那个,那个……我绝对不是想要否定爱跟欲望什么的……
不过,那个,也就是……有些事情是没办法说出口的。知道吗。西瓜皮,多谢招待了!
今天就到这边。拜托,不要留我!」
一面说著,一面慌忙地穿上鞋子,拎起书包就这样跑走了。
听著急促的脚步声不断远离,我确定了一件事。
果然有鬼!
隔天。
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进学校,打开鞋柜时发现鞋子上头摆著一个深紫色的信封。
这不就是昨天远子学姐拿著的信封吗!
收件人是我!
不过,为什么?有事的话明明直接跟我讲就好了。
──有些事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想到她红著脸这么呐喊的表情,
心脏突然扑通跳了一下。
连忙移动到无人的走廊,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张比信封颜色稍淡的紫色信笺。
屏息读了内容后的瞬间,
我把信揉成一团,大吼道:
「远子学姐!!!!!」
『给心叶君,
对不起。
我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心叶君忘在社办的英文笔记,我吃掉了三页。
因为,心叶君翻译的那篇布莱伯利的『雾笛』
看起来实在太好吃,太诱人……。
想说……只吃一点点就好,撕下一个小角落放进嘴巴,
没想到就停不下来了。
我会由衷反省的。
远子』
─完─
【注一】町人主要是指商人,部份为工匠或工人。
【注二】俳谐为带诙谐趣味的和歌、连歌。
【注三】荷兰流这边是揶揄的味道比较重啦。
【注四】熳榆駝薄qわんこそば〉,
简单说就是吃面的时候会有人一直把新的面倒在你碗里,
详细内容请各位看倌用Google图片搜寻わんこそば就明白了。
【注五】这里的好色是指花街柳巷。
【注六】七味:唐辛子、胡麻、陈皮、罂粟、菜种、麻种、山椒。
【注?】话说这篇标题会让我想到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啊…… |
看见这样的远子学姐。
在我还是一年级时。
郁闷的梅雨季过后,太阳正开始展现他的威力。
那天,比平常稍微早一些去上学。
为了避开阳光而沿著校舍的墙壁前进,走著走著发现脚边并排著一只鞋子和书包。
「?」
普通的黑色帆船鞋里,塞著折得小小的白色短袜。
书包也是学校指定的款式。
停下脚步仔细瞧了瞧后,抬起头来。
那儿耸立著一棵贪婪地向地面扎著根的大树。
「……」
顺著多节的枝干向上看。
忽然,绿色的树叶之间,像猫尾般长长的黑色麻花辫垂了下来。
「!」
吞了口口水将视线再往上移,
接连出现在眼前的,是白皙的双脚!
制服的百褶裙!
白色的上衣和蓝绿色缎带!
细细的颈子和从短袖袖口伸出的白皙手臂!趴在树枝上的远子学姐!
那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被拉进文艺社已经三个月。
把书撕碎喀滋喀滋地吃下,或是兴奋地把知道的事情霹雳啪啦说个不停,
本以为早就习惯学姐这老给人添麻烦的种种“奇行",
但看到现在的情况还是不禁目瞪口呆。
远子学姐带著像是正在瞄准猎物的猎人似的眼神,朝著树枝的尖端爬了过去。
脸颊染上绯红、紧紧抿著双唇、以及非常认真的表情,
光是在这里看著便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白的手刷的一声取下了胸前制服上的缎带。
在那瞬间,失去了平衡。
「哇!」
「呀!」
我连忙跑向树下。
远子学姐平坦的胸部紧压著树枝,两手绕过去拼命抓住。
蓝绿色的缎带在我眼前翩翩飘落。
松了一口气。
还好……。总之看起来是没事的样子。
「讨厌,为什么心叶君会在这里!?」
像芋虫般黏在树枝上的远子学姐,红著脸这么问我。
我捡起缎带,绷著脸答道:
「今天是值日生所以早一点来学校。倒是远子学姐在做什么?」
「疑……!那个……。小鸟掉到地上来了,所以我把它送回鸟巢里!」
「鸟巢?燕子吗?还是云雀?我怎么没看到。」
「也、也对呢。从心叶君的位置有点不容易看到。不过你听,这不就是小鸟的叫声吗。」
啾啾啾啾……听是听见了,不过显然是从别的方向传来的。
远子学姐有点惭愧地垂下眉毛。
我耸了耸肩。
「那,小鸟也平安回到巢里了,请你下来好吗。」
「……不要偷看。」
「才不看。」
转头叹了口气,
远子学姐一面发出「呀」、「哇」之类让我心跳差点停止的声音,回到地面上。
「哇,手都变得沙沙的了。」
「制服上都是树叶,麻花辫的缎带也快松掉了。
请不要一大早就开始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好吗。明明存在的本身就已经不合常理了。」
把制服的缎带还给她时这么说,远子学姐立刻鼓起了腮帮子。
「好过份,这样说学姐!」
我没理会她,直接转身离开。
树枝、缎带……。
最近似乎在学校听过有关这两件东西的传言……。
不过,算了。
别人的事我才不想管。
○○○
放学后。
一到文艺社,便看见窗边晾著蓝绿色的缎带。
大概是因为弄脏拿去洗过吧。
被金色夹子夹著的缎带,随风飘呀飘的。
下方,早先远子学姐紧抓的那棵树依旧枝繁叶茂。
「你看你看,今天的“饭"很丰盛唷。」
噘著嘴的远子学姐,把厚厚的精装书抱在胸前在原地转起圈来。
「是艾莲诺·法吉昂的麦子与国王喔。
法吉昂自选的二十七篇全~部收录的完全版呢。」
露出幸福无比的微笑,亲了一下书,迫不及待地坐上窗边的铝管椅。
「啊~。这重量、这触感、忍不住了。连舌头都觉得麻麻痒痒的呢。」
「那今天的三题故事就不用了吧。我要回去了,请慢慢吃。」
「唉呀,那是另一回事唷。」
远子学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既然出席了就要好好参与社团活动才行。
今天的题目是“缎带"、“教会"、“脚底按摩"。
时间限制五十分整,好,开始!」
啪嚓一声按下从口袋里拿出的银色码表,
接著脱下鞋,用体育坐姿坐在椅子上开始读书。
我摇了摇头,把五十张一本的稿纸摆在老旧的橡木桌上,用HB自动笔把字一个个填进去。
在那同时远子学姐露出陶醉的表情,用手指撕下书页的角落送进口中。
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咀嚼后,笑笑地将它吞下,呼了一口气。
「啊~,真好吃~~~~~~。
法吉昂的故事,就像透明的水果软糖呢。
淡粉红色、淡蓝色、嫩绿色、亮黄色、深紫色,像是把这些宝石般五颜六色的小颗粒,
从金色的小盒子里一个接一个拿出来,喀吱喀吱嚼碎的感觉呐。
用门牙咬破砂糖做成的透明薄膜,里头带著水果酒香的黏糊糊糖浆就跟著溢出来了。」
口中含著从书上撕下的碎片,出神地眯著眼睛,
像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样子似的继续说道。
「艾莲诺·法吉昂是1881年在伦敦出生的女性童话作家。父亲也是位小说家,
从小时候开始法吉昂的家里就满满的都是书喔。
『麦子与国王』的序里面提到,二楼的儿童房、一楼父亲的书房、
从餐厅的墙边到客厅、从客听爬上楼梯到寝室,到处都堆满书,甚至连墙壁都看不见了!
其中还有个称作“书的小屋"的房间,各式各样的书像是花草一样在里头蔓延开来,
多到几乎要堆到天花板呢。
啊啊,多么美妙。真是梦一般的景象呐。」
远子学姐用清澈的声音读起书中的一小段。
「──『将我的魔法之窗打开的,就是这个房间。
透过那扇窗,使我得以窥探与我所在的世界及时代所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她的双亲没有让她像一般的小孩子一样去上学。
而是在认识的作家或音乐家来访时,就让她跟著他们去看戏剧或是听音乐会。
之外的时间,便在家沉浸书香之中,和哥哥两人一同扮演空想世界里的角色。
光是读完序,就能感受到那究竟是多美妙又满足的日子了。
儿童时代的法吉昂想必一直在满天飞舞的金色尘埃之中埋首书堆,漫游在空想的世界。
对法吉昂来说,空想就是现实,现实就是空想,
可以如呼吸般自由自在、轻轻松松跨越那暧昧的界线,不是吗?」
微笑的远子学姐四周,金色的光芒正翩翩飞舞。
堆满书的小房间里,
被柔和的光线所围绕,翻著书的远子学姐,彷佛就是那幻想国度里的居民。
眼中透出光辉、脸颊透著粉红,更加愉快地继续说道。
「法吉昂的自选集『麦子与国王』里,满溢著像是五颜六色水果软糖般的空想呐。
比如说这描述一名年轻年轻女佣的『年轻的凯特』。
被女主人告知不可以擅自前往牧场、河边以及森林的凯特,
在那些地方与绿色的女性、河川的国王、跳舞的青年们相遇,
一同渡过了难以忘怀的块乐时光!
随著时光流逝,成长到自己也被称为女主人时,
凯特活灵活现地告诉大家:
到牧场、到森林、到河边去吧!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遇见绿色的女性、河川的国王以及跳舞的年轻人喔!
『西方森林』和『柠檬色的小狗』也一定要读读看唷。
不论哪篇都是天真、清爽又可爱呢。
『西方森林』里头,
有点爱摆架子的年轻国王和讲话不留情面的侍女希莱娜这组合真是太棒了。
两人的对话会让人不禁莞尔呐。
『注意你的身份,希莱娜。』对著生气地这般说的国王,
『啊,是喔。就这样而已吗?』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唷。
在寻找结婚对像时,国王献给对方的诗也带著十分美妙的味道呢。
『柠檬色的小狗』之中也有类似的场景,青年樵夫写了这样的情书给公主:
『致我喜欢的人
@你和我的狗一样美丽。所以我喜欢你。
乔·乔力』
而公主殿下像云雀般雀跃,非常珍惜地将这封信收藏起来。
这不就像初尝恋爱的初中生一样吗?有点幸福、有点害羞,啊啊,真好吃!
就像柠檬没了酸味,只留下那纯粹的甘甜呢。
『sanfairyann【注一】』──这也是刻骨铭心的故事喔。
名为瑟蕾丝汀【注二】的法国制人偶,在战争中被士兵拾获带往英国,
在那儿取了个名字叫作sanfairyann,
而后送给了一名小女孩,接下来又传至女孩的独生女凯西手中。
凯西年幼时失去双亲,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这时sanfairyann和凯西却不可思义地相遇了呢!
啊,不过不过,『亲切的地主』读到最后会让人大哭、
『小裁缝师』可爱得美味极了、『第七公主』也很妙,
还有『贫困岛的奇迹』、『巴纽奇斯【注三】』!我全都非常推荐喔!」
像是品尝透明的七色水果软糖似的,远子学姐把撕下来的书页缓缓送入口中。
「啊啊,身体变得跟云一样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进法吉昂的幻想世界一样呢。」
「那这就不用罗。」
我把写满三张纸的三题故事从本子上刷一声撕下,作势要丢进垃圾桶。
远子学姐随即像是从椅子上滚下来般,双膝著地,把原稿抢了去紧紧抱在胸前。
「做、做什么啊心叶君。怎么可以浪费食物呢。」
对著我这么说之后,维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势,微微一笑。
「当然,心叶君写的点心我也要吃。」
五分钟后──。
在教堂挂上缎带尝试上吊自杀的青年,
被从太平间爬出的手一拥而上强制进行脚底按摩。
吃完这故事的远子学姐伏在椅子上,大约在三途川的彼岸待了三分钟之久。
「……呜。」
摇摇晃晃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泪光,开始埋怨起来。
「过份……,好过份。每次每次,都让我吃些奇怪的东西。心叶君是故意的吧。
看我掉眼泪觉得很高兴对不对。坏心眼、魔鬼、恶魔、变态!」
我一面收拾桌面,一面冷冷地说。
「……那,也该适可而止,别再叫我做这些事了。
我不懂,为什么我得每天写三题故事呢。
而且每次都把难吃到让人想哭的东西全部吃完的远子学姐,才是真的变态妖怪吧。」
本以为会像平常一样回嘴说『才不是妖怪呢。是文学少女』,但这次却是一片沉默。
远子学姐抬起了头,那看著我的,是彷佛受了震惊般伤心的眼神。
「……」
突然间胸口感到一振刺痛,我连忙把自动笔和稿纸塞进书包。
快离开房间时,
「心叶君,」
在门前被叫住。
闭上呼吸回过头,只见远子学姐露出开朗的笑容,像是已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明天也要来文艺社喔。」
「……再见。」
带著内疚离开了社办。
通过远子学姐曾紧贴的树时,蓝绿色的缎带从上方如幻影般飘落下来。
「!」
接住缎带,猛然抬头望向窗户。
没看到远子学姐。
是不是没发现缎带被风吹走了呢……。
此时。
像是一阵凉风吹过般,教室里不知是谁说过的话突然掠过脑海。
大概是女孩们聚在一起聊天时,偶然间听到的吧。
──把缎带绑在学校的树枝上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愿望就能实现喔。
在社办看见的大树。
像芋虫一样黏在树枝上的远子学姐。
认真的眼神。
「……」
那时,我一直盯著手中的蓝绿色缎带。
○○○
隔天放学和往常一样走进文艺社,不久远子学姐也进了社办。
看见我时稍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绽开花朵般的笑容。
「午安,心叶君。」
「……午安。」
打过短短的招呼后,表情似乎变得更加欣喜,可是不一会儿却再次睁大了眼。
「脸怎么抓伤了?」
「……没注意到毛巾上有砂子。」
「是吗,真危险。」
「……」
我静静地转过头去。
远子学姐晃著麻花辫,踩著轻快的脚步走向窗边。
「啊啊,开始热了呢~。完全就是夏天了嘛。」
带著一抹笑靥把窗户打开,让外头的风吹拂在脸上。
会不会看到在树枝尖端摇曳著的蓝绿色缎带呢……。
「疑疑?」
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我制服上的缎带……!就是昨天晾在这里的那条。
[m还以为不见了说,居然绑在树枝上了?」
我朝著别的方向冷淡地喃喃自语。
「……被风吹的不是吗。」
远子学姐回头望向我的位置。
瞧了瞧我脸上的擦伤,接著是手,最后直盯著我胸前的制服。
那里沾上了一小块绿色的碎片,显然是叶子的一小部分,我连忙用手拨掉它。
远子学姐透著温柔的眼神嫣然一笑。
那是今天最耀眼的笑容。
看著那光景,满是擦伤的手掌突然觉得热烫烫的。
明明不知道远子学姐许了什么愿,就算知道也跟我没关系才对……。
我急忙又转了个方向,
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将自动笔跟笔记本型的稿纸并列在桌上。
─完─
【注一】法文原文是Canefaitrien,英国人讹用为itdoesnotmatter之意。
【注二】我查不到是男性还是女性人偶,姑且就当女性吧。 |
从今天开始就是二年级了。
看了下班级分配表,井上的名字竟然在自己的班级里,脑袋一阵晕眩,膝盖颤抖差点摔倒。
真的!?真的和井上一个班?不是做梦吧?不会是同名同性的人吧?事到如今,不会跟我说那是骗人的吧?
神啊,谢谢你!
对着走廊里张贴的印有井上心叶名字的白纸目不转睛地看了十分钟以上。今年还是分在一个班上的绘理同学不禁问道。
「怎么了,七瀬?干嘛绷着脸。有需要用这么凶的眼神盯住的讨厌的家伙,在同一个班上?」
啊~~真是的,为什么我一紧张或者一思考眼神就会变得凶恶啊。还会令人不快地尖着嘴,看起来的确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一样。
由于实在太紧张了,
「不,不。没什么」
便以生硬的声音回答了一句,然后就偷偷摸摸地逃去了洗手间。
但是仍然无法抑制兴奋的心情,于是,立即向在别的高中的好友夕歌发了邮件。
『夕歌!大新闻(●^o^●)
跟井上分在了同一个班上!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喔~~~~!!\(^o^)/』
马上收到了夕歌的回信。
『太好了呢!七瀬(^_^)V
在教室里见到井上要记得微笑喔!
啊,开学典礼要开始了。结束了再联系喔!』
就在这一刻,脑袋咕咚一声突然变得很沉。
微笑。
微笑是很重要的,这我非~~~常清楚。
可是,我从没有成功地在井上面前自然地微笑过。
虽然对方应该完全不在意我是什么表情,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吧……
回想着至今为止的事,心情渐渐变得阴暗。
第一次遇见井上是初中二年级的冬天。
井上在我遇到麻烦时帮助了我,然而我却被他那过于耀眼、直率的笑容迷住了,连一声谢谢都没能说出口。
这之后,为了能见到井上每天都去图书馆,可是一次都没敢和他说话。有一个女孩总是在井上身边,井上的那笑容、那心荡神驰的眼神、那情绪高昂的话语都是指向那个女孩的……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
不久后,井上就不来图书馆了,我绝望地认为大概一生都见不到他了。
所以,当我在高中校园里看见井上时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很开心,很激动,眼皮发热,像是要哭出来了。
啊啊,又见到了他。
无数次在心中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
可是,井上和初中时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图书馆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井上总是笑容满面显得很幸福,升上高中后的井上总是一副很忧郁、很寂寞的样子。在班上和同学说话时也是,虽然看上去像是和大家相处的很融洽,可是一直看着他的话就会发现,他像是并不高兴,感觉只是在随声附和别人,向别人谄笑着……时而还会露出一脸疲倦的表情。
每次看见他那样的表情,心脏就会有种像被紧紧抓住,用力捏碎一样的感觉。
为什么井上变了呢……
是那个女孩的原因吗……
井上会显得很悲伤,显得很痛苦,也是那个女孩的原因吗……
因为那个女孩变得那么有名……
大概是因为这种朦胧的感觉在心中打转吧,好不容易再一次和井上相会的我无法和他正常地说话。
和中学的时候完全没有改变嘛!
真是丢脸!
每天晚上『今天也不行~,从走廊的角落里瞪了他啊~』『擦肩而过的时候,瞪了他一眼啊~』给夕歌发送这样的短信,一边痛恨自己的窝囊一边在床上抱着枕头翻来覆去。
去当图书管理员也是因为期待着井上会来。
虽然如我所愿,我在柜台时井上的确来过几次。可是我一看到他,头脑就发热,怕和他视线交汇,只好装作在做别的事,甚至慌慌张张地逃离柜台。
中途又想到这样下去不行,就激动地凝视着井上,不过这看上去一定像是在瞪他了吧。
井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问道。
「嗯,那个,请问是超过还书期限了吗?」
「……没有」
这样回答着,慌忙地转过身去,然后又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杀了自己。
而且,井上竟然不记得我了,这件事也足够磨灭我仅有的一点点勇气。
这也没有办法呢。
虽然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可是对井上来说一定是无关紧要的事吧。
对啊,这也没办法。
再说了,那么难为情的事,我怎么可能还敢问他记不记得了。
每当我和夕歌说着这些泄气话时,她就会这样鼓励我。
「真是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在同一所学校再一次相会,这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啊,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一定是因为七瀬已经长得比中学时漂亮多了,所以井上才没有认出你喔。
不是还特意为了井上去学了画眉的方法吗?七瀬长得又可爱,身材又好,拿出点自信来!」
自信我是没有啦……不过,至少,想要让井上知道我的名字……
虽然我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可是井上的眼中果然还是没有我。
还是一如既往地挂着虚假的笑容,和谁都友好地相处着,但是又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不过,只有一个例外。
和那一个人在一起时,井上显得比平时更有孩子气。
虽然绝不是像中学时和那个女孩在一起那样满脸笑容。
反而是经常生气、发牢骚又或是吃惊……不过看得出来那是井上发自内心的言语和表情,其中没有夹杂任何虚假。
我不禁猜想,井上大概只对那个人才说真心话吧。
那个人是井上参加的社团的前辈,文学部的部长,图书馆的第一常客,垂着三根又细又长及腰的辫子,长相秀丽的女性前辈。
天野远子。
这就是那位前辈的名字。
有着完全没必要节食的苗条身材,并不是我那种美式的感觉,而是给人一种清秀、松软的感觉,并不光是外表,连性格也是那么爽朗温柔,总是以像是潺潺的溪水一般清彻的令人舒服的声音开心的说着话。
在我的图书管理工作遇到困难时就会对我说。
「那本书,应该是这边的书架喔」
还会帮我一起整理图书。
她读过的书多得惊人,知识渊博,但是她从不因此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
即使同是身为女生的我也非常憧憬她。
井上只有和天野前辈在一起时才会放松自己。
不过那对于井上来说应该是好事吧……
因为不知何时起忘记了怎么笑的井上同学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
不过那个人并不是我,这让我感到心中火辣辣地疼痛,感到不甘心,感到悲伤。
井上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越是喜欢他越是变得怯懦,这使我更加不敢和他说话了。
只能从远处看着井上,什么进展都没有,焦急的度过了春天、夏天、秋天,然后冬天也过去了。
2月14日,一时兴起做了巧克力,结果还是自己在房间里吃掉了。
夕歌在和男朋友约会中因为担心我,给我打了电话。
我虽然一边说着「没有啦,我很好啊」,但是声音还是颤抖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七瀬。巧克力,不许一个人吃光喔。一定要留下我那份喔」
夕歌在电话里温柔地这样说道。
「如果能和井上在一个班就好了。到了那时,可一定要下定决心告白喔」
寒假中,夕歌也这样鼓励过我。
「不,不可能啦——而且,我们学校人这么多,分在同一个班上的概率很低的……」
「但那也不等于零,对吧?好,从今天开始,睡前祈祷七瀬和井上分在同一个班,七瀬也要在同一时间祈祷喔,这样的话就能效果倍增了吧?」
然后,那变成了现实。
这一年里,能够和井上一起度过!
能让井上知道我的名字了!
而且,同班同学之间就能很自然地说早上好,再见之类的。
搞,搞不好,以后换座位时还有可能坐在他旁边……然后,互相借笔记,运动会上为他声援,因为文化节的准备而弄得很晚,一起会家……
至今为止,完全放弃的妄想又像决了堤似地一下子涌了出来,在脑海中滴溜溜地打转。
即使早我走进教室,在座位上坐下后还是没有好好地听老师讲话。
座位暂时按照学号顺序,井上坐在靠走廊的前排二号。
而我是在他旁边那一列的最后一个。
我紧张地不敢朝他那边看。
今天就这样了,这还怎么一起过一年啊。
嗯嗯,不能胆怯。
这是神给我的机会。
这次说什么也要接近井上,要和他说话。
要让他喊我的名字。
一开始是姓氏……啊啊,然后——然后,总有一天——……
「……吹同学,琴吹同学」
「啊,在!」
我慌忙站起身。
貌似是在我发呆的这段时间里,轮到我自我介绍了。
讨厌,失败了。好难为情。
我紧咬着嘴唇,眼睛两端用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动摇。
这样做的话看起来会像是愁眉不展吧,不过,那也没办法。
只要想到井上在看着这边,心脏就像要整个儿翻转过来,明明脸颊发热,还要笑眯眯地装可爱,这种事我绝对办不到。
可是,这是非常重要的期盼已久的瞬间。
井上在同一个教室里。
在等着我说话。
我用力挺起身子,在34人的教室里,只对着其中一人说道。
为了把我的名字传达给他。
然后仅仅是祈祷着总有一天那个人会喊出我的名字。
为了掩盖颤抖的声音,生硬地说道。
「我叫琴吹七瀬。今后请多关照」
4月又见到井上了——
5月他不记得我了……
6月井上和天野前辈牵手了!
7月七夕大人,请保佑我能顺利和井上讲话。
8月暑假……不知道井上在干些什么呢。
9月球技大会,偷偷地给井上的队伍加油了!
10月和井上擦肩而过——
11月文化节。井上和天野前辈两人一直待在教室里。
12月圣诞节……不知何时能和井上。
1月今年……不能只是看着,稍微,努力……一下看吧。
2月巧克力,没能给他。
3月这个学期能和井上一个班就好了。 |
『晚上好——七瀬。我是夕歌喔(*^_^*)
刚才在和他看电影,现在正要去饭店。
他在最后一幕很感动,哭了出来,红着眼去了洗手间。大概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哭吧
突然觉得他好可爱(@^^@)
嘿嘿,尽是跟你说些无聊的事了。
七瀬这边怎么样?
和井上同学讲话了吗?
星座占卜上可是说今天是纯女座的幸运日喔
如果能和昨天在电话里模拟练习一样成功就好了
真希望你能带上井上,再加上我和我的男朋友一起去Wdate呢(~o~)
期待你的好消息(^_-)☆』
『我是七瀬喔(T△T)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又瞪了井上——!
对不起,对不起,还让你陪我练到这么晚。
我是有很自然地问他,作业做了吗?
但是井上朝我这边看过来的瞬间,脸就一下子变得滚烫。
就自然而然地瞪了他——
他一定以为我是不良了——(ToT)
好不容易分到了一个班上。
都已经5月了,连一声“早上好”都说不出口(>_<)
如果就这样过一年的话怎么办』
◇◇◇
「喂,在班上有觉得不错的男生吗?」
当小森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脏又如翻了个身一样。
放学后。
外面突然下起雨,周围一片昏暗。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女生们这样说着便聚集在教室里,聊着些无关紧要的事。
「要我说的话,当然是芥川同学了。看上去很成熟很可靠,长得好,头脑也好,完美了耶——1年级和他在同一个班时就是他的fan了。今年也在一个班上,真是超走运的」
带头说起这个话题的小森一副神魂飘荡的样子说道。
绘里在小森身边叫起来。
「不行不行,芥川是我的」
「哎,绘里也盯上芥川了。真的吗?」
「呜呜,小森也是芥川吗。有多了个对手」
「等等,我可也是觉得芥川很不错喔」
「呜哎——美树也是?那就是三个人喽——?」
「太好了,我喜欢广崎同学——看来没有对手呢——」
「哎呀呀?铃乃是广崎啊」
「嘿嘿,我拿叛逆型的最没办法了。其实下周的星期六,我们约好了去看海豚——」
「哎——!」
「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着大家吵吵嚷嚷的对话,我感到呼吸困难,手心直冒冷汗。
在制服领结下的心脏砰砰地跳着。
怎么办,
怎么办,
该怎么回答大家好?
我喜欢上了井上的事只对在别的学校的好友夕歌说过。
完全没有被井上发现,只是我一个人偷偷地暗恋着他的事要是被大家知道了,我大概会很为难的吧……
对,就连今天也是……
我隔着布料紧紧地握住裙子口袋中的500元硬币。
那是今天早上从井上那里收到的500元。
——460元。
——哎?
——昨天损坏的书的赔偿金。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瞪着他说道,井上呆呆地睁大眼,犹豫了半天。
损坏书的又不是我,是远子学姐……他低声嘟哝道。
——我又不能问天野前辈要赔偿金。井上,你代替前辈赔偿吧。
我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红着脸。
不合理有该有个限度。
不过,事到如今要反悔又下不了台。
而且,这还不都是因为之前有个一年级的女学生来找井上……
那个女生——竹田千爱,最近每天都来教室找井上,用响亮的声音喊着「心叶前辈」,看上去就像是在撒娇……
而且,两个总是在走廊角落里偷偷地讲话……井上害羞地递给竹田信,竹田则是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收下。
今天同班的男生还开玩笑的说「这么快就把新生搞到手了啊,真有你的啊」。井上则是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啦」,然后静静地笑着。
看到那虚假、轻浮的笑,就非常生气,一种不可言喻的怒气就涌上心头,然后就忍不住找他的茬了。
平时明明脸招呼都不敢打……
——那个……琴吹同学。你不认为那样很怪吗?
——完全不认为。
撅着嘴断言道。
嗯嗯,奇怪。我绝对很奇怪。
虽然在心中跟自己这样吐槽,可实际却是毫不客气地绷着脸,声音也非常粗暴。
井上被我的态度吓住了吧,从钱包里拿出500元硬币,放在我的手上。
井上的手指碰过的500元。
他深深地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道我们的部长给你添麻烦了,面对这样的井上的样子、声音我突然感觉鼻子很酸,想要哭出来。
感觉如果稍微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极其软弱、丢脸的一面,所以我用力紧紧握住500元硬币,咬住嘴唇。
抬起头来的井上看见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笔直站在那里便向我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还在啊,事情不是完了吗。
啊啊,必须得说点什么。
——……呐,最近有个一年级学生经常来找井上,你们是在交往吗?
不对。正真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你还记得我吗?只是想问这个,只是想和井上正常的谈话。
但是,现在这样子就像要跟他吵架。
——你是说竹田同学吗?我们没有在交往啊。
——是吗,那个学妹也是图书委员,我认识她。她看起来就像个傻女孩,很像那种有恋童癖的人会喜欢的对象。你们真的没交往?
我现在一定是很可怕的表情。
井上则是笑眯眯地。
我只是受远子学姐所托,担任竹田同学的咨询老师。
一看见那种完全像是想让谈话早点结束,什么都无所谓的虚假的笑容,我就感到胸口被刺似的懊恼。
井上根本没想认真跟我讲话。
——算了……你跟谁交往都不关我的事。不过,既然你们没有交往,就不需要刻意带她到走廊或没人的地方讲话,这样招摇只会更让人起疑。
以无比冷淡的声音说完后,紧握着硬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
「接下来轮到七瀬了」
话题突然转到了默默地笑着的我身上,不禁让我感到胃部紧缩。
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我的脸。
对井上说了那样的话,事到如今,不可能在大家面前说喜欢他
「……我」
嗓子干巴巴的,声音嘶哑。
「没有喜欢的人,讨厌的人到是有……」
对,不能让大家知道。
「哎,是谁?」
我紧绷着脸,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井上心叶」
说完,心脏像是要被压碎一般地疼,耳垂发热。
大家都睁大眼看着我。
「哎——为什么?井上同学人很好,不是那种会让人讨厌的人啊」
「没错,你不觉得他就像空气一样人畜无害吗?」
「虽然个性呆板,不是很出色,不过,如果仔——细瞧的话,长得还满可爱的」
「没错,说话语气很温柔,总是面带微笑,感觉不错呢」
面带微笑?
感觉不错?
是这样没错,估计班上不会有讨厌温柔老实的井上的人吧。
但是,第一次见到的井上笑得更开朗,更幸福,更温柔,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和现在那种勉强的、痛苦的微笑截然不同。
一想到这里,胸口又变得难以平静。
井上,
真正的井上,
我在那个冬天一直注视着的井上,
和那个女生在一起的井上是——
「就是那样才让我觉得恶心。老是露出那种虚伪的笑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看了就讨厌」
讨厌,我怎么尽说这么过分的话。
可是,停不下来。
这,一定也是我的真心话。
井上改变了,我很不甘心,很悲伤,无法原谅他——然而这些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单方面的看法。
是我自己单方面地喜欢上井上。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门开了。
喉咙如同塞住了一般,无法透气。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站在那里的是井上。
看到大家一言不发,井上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哎,咦?大家都还在啊?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吧」
大家都偷偷摸摸地别开视线。
我涨红着脸瞪着井上。
心脏明明就像要迸裂一般砰砰地跳动着,却无法移开视线。
无法眨眼,无法呼吸。
井上一边难为情地说着「忘了拿教科书耶」,一边朝自己的课桌走去,把古文的书放入包内后,朝我们微微一笑。
感觉不错的,如同演戏一般的笑容。
「那么,再见了」
门关上了。
井上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
「呜哇,吓死我了!」
「井上同学,没听见我们讲话吧?」
「哎哎,听见了就不会这样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了——」
「……」
我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小森见我这幅样子便开朗地拍了拍我的肩。
「不要紧的啦,七瀬。井上没有听见喔」
我小声说道。
「嗯,我没什么啦。被自己讨厌的家伙听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就好了。
「我本来就讨厌他」
真的能讨厌他就好了。
「最讨厌他了」
真的能那样的话,就不会胸口像要破裂一样地痛苦悲伤了。
就不用厌恶自己了。
最讨厌了。
拿不出勇气、举棋不定、没出息、只会口是心非,最讨厌这样的自己了。
口袋里的那500元肯定一辈子都不会用掉吧。
啊,是井上。
和一年级的女生在讲话!好亲热!
刚,刚才递信给她了!情书!?
在走廊里打情骂俏,气死我了。
讨厌死井上了。
讨厌,讨厌,讨厌!
但是,还是喜欢他。 |
『我是七瀬(;_;)
今天的班会上决定了文化节要搞漫画咖啡店(T_T)
就是从家里拿来漫画,摆在书架上喔~~
饮料也是以自助服务的形式准备纸杯和红茶的茶包,以及速溶咖啡。真是偷工减料耶~~o((><o))((o><))o这样的话,准备工作像是马上就会完成
P.S.
你又要打工又要去上歌唱辅导班,像是很忙呢。
我给你手机留言发了声援的信息喔(*^_^*)
别太勉强了喔』
『谢谢你的信息(^_-)☆
虽然见不到七瀬和他很寂寞,但是有个可爱的人给我上歌唱课,
非常顺利。
文化节的活动真是很可惜呢
好不容易有机会接近井上同学呢。
你还是死了心乖乖地告白吧(^▽^)
比如在篝火晚会之后什么的,很浪漫喔~~
明天,打工之前给你打电话喔(^o^)丿』
◇◇◇
「七瀬同学,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来演文学部的话剧吗」
刚入秋的那一天,远子学姐带着一脸像是红茶的热气般轻飘飘的笑容向我说道。
「哎,我,是我吗!?」
正忙着在图书馆柜台工作的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感到不知所措。
远子学姐看见我这个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是的,我想在文化节上演出话剧,不过你也知道文学部是少数精锐吧?出演者人数不足,所以我想让七瀬来帮忙喔」
「不行啦,我不擅长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话的,绝对会把台词说得支离破碎,就算是远子学姐的请求……」
「七瀬同学能来的话,心叶也会很高兴的」
明明正想拒绝,一听到远子学姐说出井上的名字脸就啪地红起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我出演文学部的话剧井上就会高兴?
嗯嗯,不可能有这种事。
因为井上明明觉得我很麻烦。这种状况我可是知道的。
暑假之前,我因为脚骨而住院了,井上拿着霞草和粉红色的玫瑰花专程来看我。
然而我却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后来小森她们来了,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井上生气地回去了。
突然给他看了那个女孩——井上美羽的书,井上当然会情绪混乱了。
但是井上那之后又来看望我了。
之前是和远子学姐一起来的,这次是一个人很难为情地来了,
「上次突然回去了,真对不起」
像这样跟我道歉。
我因为没有心理准备,结果大吃一惊。
「讨厌,为什么井上会来啊?讨厌,讨厌,妈妈她们马上要来了,你回去啦」
就这样把他从病房中赶了出去。
那时真是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彻底地绝望了。
后来又因为担心井上生气了,就打电话给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劝我说道「那么,你就给心叶寄一份暑期问候信如何?然后爽快地跟他道歉就行了喔」,不过我没有勇气把信投进邮筒。
写着对不起的牵牛花明信片现在还躺在家里的抽屉中。
所以到了现在第二个学期跟井上的关系还是这么僵,早上连正常的招呼都不敢打。
不过这一切也都是我自作自受……
总之,我的出演会让井上感到高兴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
心脏扑通扑通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如果能出演文学部的话剧,就能有比现在更多的时间跟井上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和井上正常地说话。
对,不用像现在一样害羞地转过头去,生硬地回答,能够自然地对他笑,和他说话。
至……至少,要成为……朋友,吧……
「那么,七瀬,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喔」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
「是,是的,请多关照」
这样低着头回答了。
文化节上能和井上共有同样的回忆了!
远子学姐回去之后,喜悦之情就像洗澡水渗入肌肤一样一点一点地涌出来。
我怎么会这么势利啊。不过真的好开心,脸颊散漫地松软下来。
会演怎样的话剧呢?
能演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就好了啊。
一边把书搬到柜台深处的闭架书库,一边做着美梦。
内容很难为情,就连跟好友夕歌也不能说。
打扮成罗密欧的井上和穿着朱丽叶服装的我演着恋爱镜头。
「讨厌,笨蛋,我在想些什么啊」
眼看嘴唇快要碰到了我才回过神来,抱起书,一个人红着脸手忙脚乱地乱动着。
放着部长的远子学姐不管,自己这样的外人当女主角,我还真是厚脸皮。说到话剧,也只在『皇帝的新衣』中演过村姑B。
「笨蛋笨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响,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琴吹前辈,这本书是放在这里吗」
原来是一起值日的一年级男生。
我冷淡地回答道。
「是的。不是有闭架的贴纸贴着么」
刚才没被他看见吧。一个人抱着书忸怩作态,还有自言自语什么的。
偷偷地瞄了他一眼,臣正默默地把书放回书架。
原本就是个存在感很弱,平时不爱说话的孩子,不过能如此平静地进行作业,肯定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吧。
是的,就当成是这样吧。
松了一口气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偷偷摸摸地回到了柜台。
◇◇◇
几天后。
如我所料,井上看见我时,就像看到了鬼一样睁大着眼睛。
「什么吗?我只是被远子学姐拜托才来的。和井上可没关系喔」
啊啊,我又来了。
而且,连以前缠着井上的一年级的竹田千爱也加入了话剧演出,和井上拉着手粘在一起,还用动画里人物一样的声音说着因为我和心叶前辈关系很好嘛~
虽然井上像是一脸困扰,但是竹田并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更何况还称呼井上心叶前辈,真是让人火大。
我的情绪变得很急躁,
「你们手要拉到什么时候!」
不禁这样怒吼着。
要不是远子学姐让我沉下气来,我肯定害羞地逃回去了。
多亏远子学姐轻松的领导,顺利地进行了话剧内容的说明,还分配了角色。
上演的题目是武者小路实笃的『友情』,我饰演的是主人公野岛单恋的对象。偷偷暗恋着野岛的好友大宫的杉子。
话说回来,杉子是女主角!?
绝对不行。
而且,女主角应该是远子学姐来——
可是,远子学姐却用爽朗的声音说道「七瀬的话就再合适不过了。七瀬一定会同意的对吧」,搞得我都不好拒绝了。
「是,是的」
我不禁这样回答道。
而远子学姐则是女扮男装,扮演主教野岛。
原本是打算让井上出演野岛,和我同是外部人员的芥川出演大宫——可我却抱怨说讨厌井上当主角。
说实话,自己很失望。
当决定了我出演杉子时,我忍不住偷偷地期待着要是主角是井上就好了。
虽然杉子喜欢的是大宫,但是如果井上演了大宫,我就会忍不住表现出喜欢的感情,影响演技。
肯定会把井上自己看成对象,而不是大宫了。
在这一点上,如果对手是野岛的话一直表现出讨厌的样子就行了。
不仅如此,井上如果出演野岛的话,即使是演技也好,他就会喜欢【我】——杉子了。
一瞬间在心中这样妄想着,心脏跳得飞快。
但是,也没办法啊。
虽然井上演的早川只登场了没几次,但好歹也算是野岛的情敌,也是喜欢杉子的,没错吧?尽管没有像野岛那样,喜欢啊喜欢啊喜欢啊这样的妄想镜头。
远子学姐在介绍故事时,我还觉得野岛是个和跟踪狂一样,还乱发脾气,犹豫不决的家伙呢,不过现在的我不就是这样子吗。
啊啊,真是丢脸。
晚上把这些跟夕歌说了之后,夕歌笑着回答我「恋爱,就是这样的喔」。
「不用觉得自己很丢脸。把能做的事一点一点地都做掉,努力才会胜利喔。而且我从来没有觉得喜欢着井上的七瀬很丢脸喔。七瀬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她这样鼓励着我。
夕歌真是成熟啊。我真希望自己能像夕歌一样思考问题。我也能变得像她一样就好了啊……
第二天,被班上的同学一下子围住,责备了一番。
「七瀬,听说你在文学部的话剧里跟芥川演恋爱镜头!」
「太——狡猾了!」
「太羡慕了,七瀬,能演芥川的恋人」
她们到底从哪儿听来的啊。是竹田吗?看上去嘴巴不太紧。
我红着脸反驳道。
「又不是恋人的角色,也没有恋爱镜头。而,而且话剧也是看在远子学姐的份上才出演的。真的是这样,和对方是谁演完全没有关系,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别乱猜啊」
接着小森她们就呆住了,然后突然露出一副让人感觉很恶心地温柔的表情。
「哈——,对喔。只有七瀬,不会跟芥川发生什么」
「嗯,因为七瀬已经有……」
「对啊对啊,是七瀬的话就安全了」
「加油,七瀬。我们替你声援,能顺利就好了耶」
然后砰砰地拍着我的肩膀。
为什么是我就安全了,能顺利就好了是指话剧吗?她们说的话让我很是在意,不过结果没能问清楚。
啊~~,不过,至少想要不绷着脸和井上说话呢~~
上课时想着这些事,感到苦闷得不得了。
我可死也不要竹田和井上粘在一起。嗯,远子学姐的话还姑且不论——
心脏一阵疼痛。
当我自觉到痛感时,心脏深处的疼痛变得更加清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果然是这样,即使对方是远子学姐也一样,不想看到井上和别的女生交往……
但是,井上只有面对远子学姐才会表现得很亲密、毫无顾忌、直言不讳,远子学姐也会笑眯眯地接受。
远子学姐既漂亮又温柔,腰比我细,脚也比我小。
话说,他们身为前辈后辈关系也太亲密了吧,之前还牵手了,搞不好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早就在交往了吧——!
脸色发青。
这可不行!怎么办才好!
◇◇◇
「咦?七瀬睡眠不足?」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在走廊里碰到远子学姐,被她这样问道。
「……嗯,稍微有些事要想……睡不着」
「如果你有什么烦心事的话,可以找我」
「那个……」
远子学姐温柔地牵起在一旁扭扭捏捏的我的手,把我牵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了。
「好啦,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那个,远子学姐,请问你有男朋友吗?」
「哎!?」
远子学姐睁大了眼睛。我一紧张又顺口说道。
「像远子学姐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男朋友吧。男人不可能对学姐置之不理吧」
「对,对啊,像我这样的文学少女当然有男朋友啦。嘿嘿」
「果然是……!」心脏一下子缩紧。「是,是怎样一个人呢?」
远子学姐挺着胸膛,微妙地转移开视线。
「带着白色的围巾非常合身……」
白色围巾?和井上很相配。
「开朗活泼」
井上和别的男生不同有一种清洁感。而且以前也很开朗。越来越符合了。
果然那两人是恋人吗!?
「那那那那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嗯,他,他在北海道」
「北海道!?」
远子学姐把视线转得更远了,脸也红了起来。
「是的。在北海道猎熊。所以一直见不到面……但是,上周,给我送来了新卷鲑鱼,非常好吃喔」
最后害羞地嫣然一笑。
猎熊的男朋友是怎么一回事啊……
但是,熊跑到公路上来引起骚动的事件之类的新闻也偶尔听到过,并非不可能。
如果是在北海道当猎人的男朋友那肯定不是井上。也就是说远子学姐没有和井上交往。那样的话,远子学姐和新卷鲑鱼的男朋友进行着远距离恋爱这个结果很好,嗯,是的。
太好了~~!
远子学姐已经有相爱的男朋友了!
太好了~!太好了~~~~!
「谢谢你。文化节,我会努力的」
「啊,七瀬」
向远子学姐鞠了个躬,小跑着回到教室的我,感觉整个人飘飘然的。
夕歌,我会努力的喔!
这之后第二周,我趁话剧排练后把在家自制的饼干提心吊胆地递给了井上。
我烤了饼干!
井上会不会说好吃呢~~
也做个心形的吧。
再写上suki怎么样。
要是他讨厌甜食怎么办!
酸,酸的饼干也做一个吧。
还有加盐的。
完成了~!
希望井上会高兴。 |
“井上同学,听说你是个萝莉控?”
秋日的某天,我正在准备下节课会用到的教科书时,森同学有点奇怪的问着我。
“森同学,你在说什么啊!”
我僵住了动作,瞪大了眼睛。
“因为,到处都在传这件事情嘛。”
“欸欸?”
到底是谁?!在哪里?!传播我是萝莉控的传闻啊!
“难道不是吗?”
森同学很担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着我。
“当然不是啦!”
“但是,听说井上同学很喜欢娇小的女孩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啊?”
“因为传闻中说……”
“到底是什么传闻啊?”
“传闻说井上同学虽然一副正经的样子,但其实是个萝莉控,只对那种没有胸部的小学生有兴趣,还在房间里贴满了小学生的大头贴,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的……”
这内容也太可怕了,我头上满是冷汗。
什么照片啊小学生啊平胸啊!为什么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言会流传起来呢!
要说是小学生的话,就是和舞花差不多年纪的人咯。那种迟钝的小孩子谁会把她们当作恋爱对象啊!
“那是骗人的啦,绝对没有这种事!”
“是,是这样的吗?”
森同学朝我的铅笔盒看了看,奇怪了笑了一下。
“因为,井上同学看起来对女孩子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很容易——就让人以为是不是有那方面的兴趣啦,我也很担心的——前段时间经常到教室里来找你的那个一年级的孩子也很有点萝莉的味道嘛。要是井上同学真是萝莉控的话,她不管再怎么努力也都没有希望不是嘛。所以,我就代替七濑——”
“代替七濑……?”
“呜呜,不是的,我什么都没说。”
森同学慌张的抬起头,摇着双手。然后又看了看我的铅笔盒。
“井上同学,你真——的不是萝莉控么?同年龄的女孩子也是OK的吧?要是你还想准备隐瞒的话,还不如早点告诉我吧?我会尽量让她最大限度回避受到的冲击,噢不,我会迂回的告诉她的。”
“她是谁啊?”
“她是如果井上同学是萝莉控的话,就会很困扰的一个人啦。”
“为什么会困扰?不对——我真的不是萝莉控啦。”
“唔,我就暂且相信你吧。啊,不妙,七濑回来了,拜拜咯。”
“啊——森同学——”
森同学一副慌张的样子跑到琴吹同学那边去了。
“七濑你回来啦~古文的作业做了吗?借我看看~”
满脸笑容和琴吹同学说着话。
琴吹同学好像发现了我看着那边的视线,马上尖着嘴唇往我这里瞪了过来。
我慌忙装出无害的笑容。
琴吹同学的脸却突然红了起来,一副僵硬的表情转过了头。
啊~我果然是被她讨厌了呢……
琴吹同学也听说了我是萝莉控的传闻吧?
最近看向我的眼光也越发显得冰冷,态度也变得很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这么说来,昨天的扫除时间她也好像想要对我说什么似的——
‘有什么事么?’
我这么问了她,
‘没,没什么。’
她马上这么回答,就转过身走了开去。
琴吹同学也肯定以为我是萝莉控了吧。
我正在思考的时候,另外几个同学凑了上来。
“哟,井上,这个给你。”
突然间递给我一张色彩鲜艳的垫板,上面印着动画里出现的女孩子。
凑过来的这些人是平时同我不太有交流的,动画同好会的众人。
“‘王立彩色蜡笔小学’不错吧~果然小柠檬是最棒的呢。”
“就是~金发双马尾真是太萌了!”
“傲娇幼女最萌了!”
“……哈?”
小柠檬,是指这个梳着两个辫子,吊着眼睛的金发女孩子么……
不管怎么看,都只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嘛……
还有,彩色蜡笔小学又是?
“山本同学,谢谢你。不过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些东西?”
“当然是作为同志的证明嘛。”
“同,同志?”
“要是你比起小柠檬,更喜欢小莓的话,我也可以给你的,小葡萄、小林檎、小芒果也都有哦,不用客气啊,井上同志。”
“那个……”
那之后,他们也持续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女孩子都用奇怪的视线看着我们这群人。
“井上同学果然是……”
“那个传闻竟然是真的啊……”
好像没什么好的感觉啊,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芥川突然对我说。
“井上,方便过来一下么?”
“嗯,不好意思,芥川在叫我了。”
总算被搭救了,我走向芥川那边。
“井上,不用太在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的。”
他用认真的表情鼓励着我……
到底为什么我会成了萝莉控啊?
我明明想要过一个毫不显眼、低调的高中生活的……
是不是最近不知不觉间做了什么容易招致误会的行为啊?
仔细想了想,难道是因为上个星期从班级同学那里买了远子学姐的泳装照片?
那是上学期游泳课时偷偷拍下来的照片,我觉得要是让这如小学生般的平胸照片流传出去的话或许不太好,而且搞不好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就买下了那5枚一组的照片。
摄影社的板垣同学明明和我保证了不会把顾客的情报泄露出去的说……
不过,就算远子学姐再怎么平胸,就靠这点把我联系成萝莉控的话也太奇怪了吧?
我满怀忧郁迎来了放学。
来到文学社之后,远子学姐已经坐在铁管椅上,正读着书。
“下午好,心叶。”
看到这个和平时一样的温柔笑脸,让我觉得有些安心。
“今天第五节课是体育,我好饿呀~~快点写吧,写吧~~”
“好好,题目是什么呢?”
有些老旧的樫木制桌子上,并排放着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和铅笔盒。
远子学姐像是小鸟一样微微侧着头,思考了一下。
“呜~决定了。就用有秋天味道的‘体重计’‘锥子’‘针叶林’吧。限制时间是50分钟,好,开——始!”
锥子哪里有秋天的味道了啊……
嘛,算了,今天就难得写一个很甜的故事给学姐吧。
我打开银色的铅笔盒,拿出HB的自动铅笔,开始在原稿纸上书写起来。
而远子学姐则是坐在铁管椅上,把一本书放在膝盖上,翻了起来。
学姐用温柔的眼光看着书中的文字,轻轻撕下书页,慢慢放入嘴中,轻轻的咀嚼着,满脸幸福地表情。
接着,用清澈的声音说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这本书,就像是蓝纹乳酪做的意式烩饭一样的味道呢。”
铅笔差点从我的手中滑落。
怎么会是《洛丽塔》!
这也太凑巧了吧。
难道是故意的——
我用偷偷瞄了一眼远子学姐,她正笑着把撕下来的书页放进口中,一点都看不出问题,幸福的脸庞。
“作者纳博科夫1899年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他的父亲是一位政治家,曾经是贵族子弟,但由于当时爆发的俄罗斯革命而亡命于欧洲。最初纳博科夫出版的都是一些俄语小说。但是他于1940年来到美国以后,就开始转型成为了一个英语作家。他的代表作《洛丽塔》最初的名字是《海边的王国》哦。纳博科夫曾经一度对于写下的作品非常不满,要想停笔把写下的稿子全部付之一炬的时候,她的妻子阻止了他,然后才一点点的再完成了这部作品。终于在1953年12月,《洛丽塔》全部完成了。但是之后的情形仍旧不尽如人意,由于没有出版社愿意将这本作品付印,纳博科夫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到找到愿意出版《洛丽塔》的出版社。直到1955年10月,才由以色情文学著名的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了这部小说呢。因此,一开始大家都把这本书当作色情文学来对待,直到获得了英国小说家格拉哈姆·格林的绝赞好评,这本书才于1958年在美国出版,成为了一部畅销作品。”
远子学姐纤细的手指撕下书页放入嘴中,眯着眼睛品尝着其中滋味,发出可爱的声音把它吞了下去。
学姐继续说着。
“呜呜~真是浓厚的感觉!这种刺激的青苔和白酒的香味!在口中慢慢融化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种牛奶的风味,真是具有好多不同的口感呢。这部小说中的故事,是以中年男性亨伯特的自白的形式进行的。他写下的这个故事的标题是‘洛丽塔,一个站在妻子面前的白人男性的自白。’,故事中详细叙述了主人公与命运的少女洛丽塔相遇以后所经历的欢乐、苦恼、疯狂。亨伯特是出生于欧洲的富裕家庭的拥有极高教养的男性,已然逝去了的小时候的初恋对象,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由于这个原因,他只对于那个年龄阶层的女孩有兴趣。他把9岁到14岁间,拥有闪亮的魔性美丽的美少女们,都称作‘宁芙’(神话中水泽、树木洞穴化身的精灵),为这些女孩子们心跳不已。而出现在这样的亨伯特面前的,是一个寡妇母亲的女儿——12岁的多洛蕾斯·黑兹。在他看来,多洛蕾斯才是真正的‘宁芙’,他昵称她为‘洛丽塔’,为她的危险魅力所倾倒。罗伯特为了和洛丽塔在一起,甚至于和那个寡妇母亲结婚,成为了洛丽塔的父亲。”
远子学姐在吃《洛丽塔》肯定是偶然的吧。
应该不是特意想让我听到,而只是和平常一样讲着她的感想吧。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是不禁为接下来出现的过激内容流下了冷汗。
“那个寡妇后来知晓了亨伯特的本心,愤怒的大骂了他,想要与他离婚。但是就在这时她却因为出了车祸而去世了。亨伯特把这件事对洛丽塔隐瞒了起来,只是骗她说她母亲因为小病住进了医院,随后又带着洛丽塔出去旅行。在旅行的途中,终于占有了洛丽塔。亨伯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帅的男性,只要是女性的话都会为自己着迷。他一直主张着自己是‘有凯尔特风味,既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也拥有少年的男性美。’、‘让人忧郁的美丽相貌’之类的话语还有很多,——光光吃这些就会感觉到肚子好像饱了一样。在刚开始的时候,他的魅力对于洛丽塔也是十分有效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年轻善变的现代女性洛丽塔来说,这种魅力也渐渐的消失了。洛丽塔的变化让亨伯特充满了不安、嫉妒,最终使得洛丽塔从亨伯特身边逃了出去。亨伯特花了三年在全国寻找洛丽塔的身影,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与另外一个年轻男子结婚,而且已经怀上了孩子。陷入疯狂的亨伯特,最终将洛丽塔失踪的原因——那个男子杀害了。”
远子学姐一边啪唧啪唧的吃着书页,一边继续说着。
“作者纳博科夫曾经被人们称为语言的魔术师呢。每一句话中都能感受到他特有的癖好,真的非常美味!一点点读下去的话,就会感觉到蓝纹乳酪那种独特的香味在口中扩散,就好像咬着煮地有点发硬的米一样的触感,让人不禁为之沉醉呢。像这样,读完整本书以后,再从头开始看一边的话,就会突然发现,啊,这个部分也非常美味呢!而且这些美味的地方是第一次读的时候发现不了的。”
远子学姐突然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向我这边靠了过来。
怎,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远子学姐生气的皱起眉头,用很认真地表情对我说道。
“这本书看起来好像是在描述一个中年男子被洛丽塔逼向破灭的故事。但我却觉得这是讲述一个普通的现今的女孩子洛丽塔,不幸的遇见了具有特殊嗜好的亨伯特,被他盯上,被他设下陷阱逮住,被他束缚、以至于最终迈向破灭的故事。”
“……嗯,嗯。”
我停下写到最后的三题故事,不明所以得点着头,远子学姐又靠的更近了,还鼓起了脸颊。
“亨伯特在碍事的洛丽塔的母亲去世后,就把洛丽塔占为了己有。但这也未必太自作主张了吧?虽然文学上看来十分的美味,但是我个人实在是无法赞同啊。如果真的爱着对方的话,至少也要先考虑到对方的感情再有所行动吧。对12岁的少女出手,究竟会对她的精神,将来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啊,真希望他能够好好思考一下这些事情。亨伯特不仅沉醉于刚遇见洛丽塔时产生的桃色的妄想,就算占有她了以后,就算洛丽塔成长了,再也不是12岁的美少女了以后,也还把她当作女儿一般觉得很可爱,这也是在是太过分了吧!只要12岁左右的女孩谁都可以的么?说这种话的人绝对是不纯的!绝对是搞错了!这种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才是洛丽塔人生里最大的毒药!”
“下……下半身,那个……”
到底怎么回事?很少看到远子学姐会如此非难书本中出现的人物,不对,就我所知这还是第一次。
远子学姐对有点疑惑的我说道。
“如果真的喜欢娇小的女孩子的话,因为这是个人的嗜好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绝对不能像亨伯特那样,基于自己的欲望来行动哦,心叶。不管如何都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冲动的话,一定要先来找我这个文学少女来商量哦。我一定会介绍给你纯洁的恋爱小说,来净化你那邪恶的心灵的。”
“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些什么啊?难道连远子学姐都认为我是萝莉控么!”
只见远子学姐的视线在空中游弋起来。
“没,没有这种事的哦。我是绝对相信心叶的哦。只是……不小心听到了一点传闻啦……我当然马上否定了。心叶有点可能哎这种话我绝对没有说过。真,真的哦。”
那为什么不肯看着我说啊。
说了吧,你肯——定那样说了。
前段时间,还和琴吹同学一起说过我的坏话。
怒气渐渐涌上来,我在稿纸上用力写下了故事的最后一行,把它递给了远子学姐。
“写好了,请吧。”
远子学姐大概以为我的心情已经恢复了,满脸笑容的接了过去。
“谢谢,我开动了哦~”
10分钟后——
背叛了我的那个远子学姐,把脸埋在椅背中,小声啜泣着。
“太,太过分了——在减肥的女孩子,每天都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登上体重计这一段,还像是热热的炒栗子一样的味道,非常可爱的说。为什么,突然就变成在路边种着针叶林的马路里埋伏着男朋友,用锥子刺了过去呢~~~~就好像炒栗子在嘴巴里面爆炸了一样~~~这种刺激感,好讨厌~~”
真是的!远子学姐也是,班级里的同学也是,都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怀着郁闷的心情回到家里,就看到舞花双眼闪着光芒,啪嗒啪嗒向我跑了过来。
“哥哥你回来啦~~对了哦对了哦,我拍了新的大头贴,也给哥哥一张,拿好哦。”
小学一年级的妹妹最近正热衷于拍大头贴的样子。我看了看那只小手递给我的贴纸,只见粉色和水色的花瓣做成的镜框中,舞花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唔?大头贴……?
“我再去把它贴在哥哥的笔记本上哦。”
“笔记本?你贴在我的笔记本上了?”
“嗯~”
舞花可爱的点了点头。
“还有呢,铅笔盒上也贴了哦。”
“欸欸?”
我慌忙打开书包,拿出了数学笔记翻了翻。到处都贴满了舞花摆着各种姿势的大头贴。
还有些地方用粉红色的笔写着“小舞花(心)”!
这么说来,有好几个人对我说要看看作业,就把笔记本借给他们了……
接着我把铅笔盒翻过来一看,一整列都贴满了印着舞花脸庞的大头贴,我不禁感到一阵无力感。
迷题解开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所以才会有那“小”啊。
“嘻嘻,下次想和哥哥一起照哦。”
舞花单纯的笑了起来。
啊~就算是小孩子,女生想要做的事情也还是让人完全搞不懂啊。我开始有点同情亨伯特了。
要怎么才能解开同学们的误会呢……
恶作剧的洛丽塔一副完全不明白的表情,我深深叹了口气。 |
“井上同学,听说你和芥川同学在交往?”
某个冬日的下午,我正在走廊里拖地板,同班的森同学突然满脸认真地问着我。
“喂,到底怎样啦?”
不知不觉间别的女生也围在我身边,轻轻问着我。
“是你情我愿的么?”
“听说是井上先告白的?”
正是打扫卫生的时间,大家一边拿着拖把抹布,一边吊起眉头,全都凑了过来。好恐怖啊,我真想现在就飞奔逃走。
好像被猫逼到角落里的仓鼠一样,我背靠走廊的墙壁,缩起肩膀。
“怎,怎么回事啊?我和芥川只是朋友啦。交往啊,告白啊什么的,男生之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嘛。”
“但文化祭的时候你还跟芥川同学一起演戏的吧?”
“那只是我们部长需要人帮忙而已啦。”
“文化祭的闭幕式,你们两个都翘掉了没有来对吧?是在一起吧?”
“那只是,正好……”
我含糊的说着,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脸不禁红了起来。
说起来,那时候的确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教室里,我还“告白”了一回。
‘我们做朋友吧。’
硬要说是告白的话也的确算是。
而且还有点青涩害羞的感觉。
大概是看到我表情很奇怪的缘故吧,森同学她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靠的更近了。
“还有,听说星期天的时候你们还一起去看电影了?”
“这,这你也知道啊。嗯……去看电影了。”
“接着,还去了弓箭道场吧?”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嗯。”
点了点头。
“果然……!”
“在交往的事情,是真的呀。”
“不要~~~”
女生们喧闹起来。
“等,等一下啦!你们好像误解了什么吧,什么‘真的呀’?我和芥川之间,什么都没有啦!只是去看了场电影,又去道场体验了一天弓道而已!喂,你们在听我说么?”
她们完全无视了我的哭诉,森同学也一副悲哀的表情和她们一起嘀咕着些什么,突然又看向我。
“井上同学,拜托了。”
她把双手搭在我肩上,很担心的样子说了。
“刚才的话,千万不能告诉七濑哦。”
“哎?琴吹同学?”
这又和琴吹同学有什么关系了啊?
“女孩子也有不想知道的东西啊。”???
我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森同学眼中渐渐湿润。
“呜……我也不想知道吖。所以说,井上同学,芥川同学的事情一定要瞒着七濑啊。我们约好了哦。”
“那个——森同学——”
女生们一边说着“我也不想知道啊。”“我也是。”“芥川同学总是拒绝女孩子的邀请,我还一直觉得很奇怪,原来是这样啊……太打击了。”一边塌着肩膀走掉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会传出我和芥川在交往的?
我站在走廊的角落里发了会儿呆,琴吹同学带着锐利的眼神走了过来。
“!”
我不由得挺直腰背,琴吹同学也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停了下来,脸上渐渐发红,狠狠的瞪着我。
到,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好像又成了那只仓鼠,琴吹同学好像在犹豫着什么似的,撇开了视线。
然后又看了回来,尖着嘴唇,越发生气似的走了过来。
“其,其实和我是没什么关系……”
突然间开口说道。
“井上和……芥川同学在……那,那个交往……”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禁觉得十分无力,果然又是这事儿啊。
亏得森同学还跟我说要和七濑保密,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嘛。
暂且,蒙混过去吧。
“什么事?”
琴吹同学陷入了沉默。
好像在烦恼应该怎样提问似的,视线游弋着。
我装成不知道琴吹同学想要说什么的样子,微微笑了笑。
琴吹同学吓了一跳似的睁大眼睛,表情也显得越来越困扰了。
看起来应该蒙混过去了,我安下心来,这时突然传来了高昂的声音。
“心叶学~长!”
有着一头蓬松头发的女生,像是小狗一样奔了过来。
是一年级的竹田同学。
“心叶学长,我听说了哦~!你和芥川学长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连初体验也有了?我们班上一个漫研的人看了你们文化祭的表演以后,就断言你们两个之间有些奇怪的氛围呢。好像这次的社刊,她还准备出一个芥川学长X心叶学长的BL本哦!我已经预约了3本了!”
“竹,竹竹竹竹,竹田同学!”
我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拜托,不要双眼闪着光辉说那种事好不好……
而且还是在走廊里,还用那么大声音!
琴吹同学眼里浮现了泪水,眉头立马抬了起来。
“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井上不管和谁交往,都和我没有关系啦!”
琴吹同学微微颤抖着,背向我跑进了教室。
我觉得相当的劳累,不由得塌下了肩膀。
“竹田同学,刚才那绝对是招致误会的发言啊。”
竹田同学可爱的笑了笑。
“嘻嘻,我是故意的哦。”
◇◇◇
啊——上一次还被传言是萝莉控,这回就成了和男人交往的同性恋了啊……
芥川知道这件事么?
像他这么认真地人,要是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受到比我更大的打击吧。
我回到教室里找了找芥川,不过好像已经去社团活动了的样子。
没办法了,我也先去文学社吧。
“下午好,心叶,我一直在等你哦。”
我打开部室的房门,远子学姐还特意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心的微笑着。
怎,怎么了?
她慢慢走向愣在原地的我,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桌子前,还帮我拉出了椅子。
“哪,坐下吧。对了,班上的朋友给我了不少糖果哦,也给心叶一个~来,牛奶抹茶味的哦。”
“……谢谢。”
到底是怎么回事?远子学姐也笑得太开心了吧?
我把糖放进嘴里,问了问。
“那个,今天点心的题目是什么呢?”
“嗯,‘手套’‘彩色玻璃’‘脱毛膏’这三个好了,限制时间是50分钟哦。好,开——始!”
细长的三股辫摇晃着,远子学姐咔嚓一声按下了她常用的银色秒表。
脱毛膏……这什么呀……
选题方式和往常一样这点让我不禁安心,我打开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拿出了HB的自动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远子学姐脱下了室内鞋,像是上体育课一样蹲坐在了铁管椅上,在膝盖上摊开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今天这本好像是本硬皮的儿童书籍。
洁白的手指把书页一点点撕下来,放进嘴中,慢慢咀嚼着,然后又吞了下去,接着用开心的声音说了起来。
“呜——嗯,太美味了!凯斯特纳的《飞翔的教室》,就像是圣诞节时爸爸切下的烤火鸡肉一样的味道呢!鸡的表面被烤成金黄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鸡肚子里塞满了充满芳香的芹菜和洋葱,再沾上一点蓝莓酱,一口吞下去!那味道好的如同要透进骨头里似的!”
远子学姐像是被文字所感染,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如同往常一般继续讲着。
“埃里希·凯斯特纳,是于1899年2月23日出生在德国德累斯顿的作家哦。虽然他也有很多面向大人的小说和诗作,但是凯斯特纳在世界上最有名的,还是他的儿童文学作品。以柏林的街道为舞台,讲述少年埃米尔和他的个性丰富的朋友们追踪恶党的故事《埃米尔擒贼记》还一度拍成电影,非常卖座呢。描写了有钱人家独生女小不点和为了卧病在床的妈妈工作的安东两人之间的友情的故事《小不点和安东》;还有讲述互相不认识的一对孪生姐妹,帮助离婚的双亲恢复关系的《两个小洛特》;这些故事里,对于登场人物的描写都非常生动,就好像让人融进整个故事一样,都是让人觉得温暖的名作哦。《飞翔的教室》也是充满了凯斯特纳特有的温暖氛围的一部名作哦。对,就好像是浇满了肉汁的芹菜和洋葱的味道哦!这本书里,作者还写下了两段前言呢。在这两段前言中,凯斯特纳写下了想要说给自己的读者小朋友们听的话语。
‘这个故事,是一个圣诞节的故事’
‘小孩子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很悲伤很不幸,但是绝对不能泄气哦,请一定要拿出精神来成为不败的化身。’
‘如果能够这样鼓起勇气的话,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你们了吧。’
《飞翔的教室》讲述的就是在平稳的日常里,彰显着勇气的男孩子们的故事哦”
远子学姐的脸颊染上了蔷薇色,热切地说着。
“故事的舞台是一所德国的寄宿制学校。寄宿制学校是一种9年制的学校,就像是日本的小学高年级起到高中结束的一贯教育制的男子学校一样哦。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住在那所学校里的高等科一年级的男生们。满是正义感,既是学校首席也是男生们首领的马丁;想要成为作家、性格安静的约尼;头脑机智、总是在读一些很难懂的书籍的赛巴斯蒂安;总也吃不饱的大块头马蒂亚斯;还有贵族出生,像是女孩子一样的可爱的小个子乌利。他们想要在圣诞节的晚上上演一出叫做‘飞翔的教室’的话剧。在这本小说中,他们会和其他学校的学生吵架、会有烦恼、也会有鼓励、会有互相帮助、也会齐心协力、亦曾下定决心、亦曾谈论梦想。软弱的男孩子,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做了让大家大吃一惊的事情;最认真、最直率的孩子,为了守住和母亲的约定拼命忍耐着眼泪——但是最终没忍住,哭了出来;四岁时被双亲抛弃,只剩自己一个的孩子,曾经在夜里坐在窗边,一边眺望着城镇的景色,一边考虑着大家的未来,描绘着幸福的蓝图,还一边说着‘这个世界不美丽什么的,怎么可能呢……’。就像是圣诞节时吃下的火鸡,会变成留下的特别的记忆一样。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一段时间,也是无可替代的特别的时间呢。这群闪亮着光辉的、率直的伙伴们有着友谊、善意、美丽的未来——还有值得尊敬、成为他们努力的目标的人——虽然也有艰难的辛苦得事情,但是他们最终都靠着勇气把一切困苦都变为了喜悦。在这个圣诞节的故事里,到处漫溢着这种小小的奇迹。”
远子学姐把撕碎的书页放进嘴中,顿了一顿。
“啊,还有,在这本书里出现的男主人公们,每一个都非常有魅力哦。力大无比的马蒂亚斯和小个子乌利的感情非常好,乌利受伤的时候,马蒂亚斯就会去探望他呢。乌利给马蒂亚斯吃巧克力的那个场面,真的很可爱呢。总是非常努力的马丁,和个性安稳的约尼也是很好的组合。他们两个人的友情让人看了不由得心头一紧呢。赛巴斯蒂安也是,虽然看上去一副爱讲道理的样子,但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哦。把这个故事读下去的话,就会觉得很羡慕男生呢。我也曾经想要变成男生,在寄宿学校里过上个1年呢~。”
我一边写着最后一段,一边说着。
“要不干脆穿上男装来上学吧,远子学姐的话,只要把头发剪掉就不会露馅了哦。”
要是平常的话,学姐肯定会生气地鼓起脸颊,对我说‘你这是说我没有胸部吗!’的吧。今天却只轻轻震动了一下鬓角,就摆出了像菩萨般温柔的笑容。
“男生之间的友情,真的是非常美好啊。对吧?心叶。”
用温柔的声音说着。
“这个时期的朋友,都是一生的宝物哦,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比家人和恋人还要重要的东西呢。正是因为这深深的纯洁的羁绊,才会产生那些超越友情的感情呢。”
我的背后不禁感到一阵寒冷。
远子学姐究竟想要说什么啊。
难道说……
“一定不能输给周围人的眼光哦。我会一直站在心叶这边的。”
周围人的眼光……
“芥川同学好像也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知识呢,要是方便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们书籍,作为你们两个人交往的参考哦。请一定不要害羞,来拜托我就可以了哦。”
你们两个人的交往,搞什么啊~~~~~!!
远子学姐也以为我和芥川在交往吗?
所以才带着暧昧的表情,还微笑着给我们提供意见吗?
我非常气愤,愤怒直冲脑袋,狂暴的写下最后一段文字,把原稿用纸撕下来,递给了远子学姐。
“请吧。”
“谢谢~我开动了哦。”
远子学姐很有礼貌的笑了笑(虽说有礼貌,但还是蹲坐在椅子上啦……),接了过去。
20分钟后——
远子学姐呜呜的啜泣着。
“呜呜,好过分……太过分啦。冬日的某天,彩色玻璃飞在空中,把主人公妈妈织的手套吸了进去,主人公的男孩子对着天空大叫让它还回来,到这里为止还有点幻想风格,很好看的说。就像在在冬天吃到的香橙冰激淋一样的味道呢。但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提出要用脱毛膏来交换手套啊——!而且,主人公因为没有钱,只好到商店里去偷东西,还被抓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呀~~~~不要突然变成这么现实的风格嘛~~~就好像香橙冰激淋突然间变成了冷冻海胆一样了~~~好硬——哦,而且好腥——气。呜~~滑到肚子里去的感觉。”
远子学姐好像要藏在椅子后面似的,偷偷的看着我。
“呜……心叶生气了……”
“才没有……根本没生气。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嘛。”
“果然生气了~~~难道和芥川同学交往的不顺利么?”
我真想让她再吃一个冰冻海胆。
◇◇◇
总之要先和芥川商量一下,一定得解开这种误会才行!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往芥川的位子走了过去。
“早上好啊,井上。”
“早上好,芥川,现在方便么?”
我尽量避免对他造成太大冲击,把传闻的事情告诉了满脸惊讶的芥川。
“——传闻说我们两个人在交往啦。”
“这个事情的话,前阵子森同学也来问过我。”
“欸欸?”
我瞪大了眼睛,芥川用和平常一样冷静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就回答他们是在交往了。”
“你说啥!”
“我们作为朋友在交往嘛,难道不是么?”
“是,是这样没错——但是——”
“她们还问了我是怎么样的交往,我就回答了她们是很认真地交往。”
“呜……那个……还有么?”
芥川稍微思考了一下。
“好像还问了我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你怎么回答的?”
我额头浮出了冷汗,芥川同学用丝毫没有迷惑和邪念的眼神直直盯着我,说了。
“我就告诉她们,我们星期天一起去看了电话,然后井上你说‘想要试试看。’,就一起去了弓道场的体验角,还流了很多汗,感觉非常不错。还有井上一开始的时候因为靶子很小,所以总是射不中,最后用尽了力气,总算是射中了……就这些。”
‘想要试试看’‘流了很多汗,感觉非常不错’‘因为很小,所以总是射不中’这几段话在我脑中来回漂浮着……肯定是随着传言就渐渐变化了吧——我想起了森同学她们悲痛的表情,竹田同学像是动画角色般明亮的声音也在我脑中想起。
——听说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连初体验都有过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非——常明白芥川根本没有恶意。
但这种发言实在是太容易招致误会了啊!
“我只说了最低限度的事实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传闻出现呢?”
你说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最低限度了啦……芥川。
“嘛,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既没有说谎,也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只要堂堂正正面对这种传闻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自然消失的吧。”
芥川用像是凯斯特纳小说中出现的德国少年般清澈的眼神看着我,身体挺得笔直,用丝毫没有疑虑的口吻断言道。
作为他的友人,我是不是应该忠告他一下呢——我耷拉着肩膀,踌躇着。 |
“井上同学,听说你有恋母情结?”
午休的时候,森同学一边盯着我的便当盒,一边问。
“喂——够了啦!又会成为传闻的!”
前两天被传闻说和男孩子交往,再前一段时间还传说我是个每天晚上看着幼女照片自言自语的萝莉控。
要是还被贴上恋母情结的标签的话,实在是不能忍受了。同性恋、萝莉控,还有恋母情结的话,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态啊。
“我没有恋母情结啦。”
当然也没有和男孩子交往,也不会去盗摄幼女的照片。
“但你看你的便当,简直跟花田似的。”
对于森同学的指摘,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在桌上的是一个印着可爱的小兔子图片的便当盒。里面放着花瓣和星星形状的小饭团、刺着动物脸图案的肉丸子和鹌鹑蛋、还有章鱼形状的香肠、兔子形状的苹果,一副色彩鲜艳的样子排列着。甚至还竖着一面画着红心的粉色小旗。
“太厉害了,可以感到载满了妈妈的爱情呢。井上同学的妈妈很喜爱你呢~”
森同学一脸佩服的样子,连其他女生都围了上来看着我的便当。
“哇,太可爱了。”
“连叉子都是小兔子呢。”
“这就是爱啊。”
七嘴八舌的说着。
我的脸颊热了起来。
“不,不是的啦!是妈妈把我和妹妹的便当搞错了啦!”
妹妹舞花的小学里,每个星期有一天可以带便当,所以每到那天的时候,妈妈就会比平时更加起劲,开心的做着各种形状的饭团,还会在肉饼上插上小旗。
当然,只有舞花的便当才会那样,我还是普通的那种。
今天是做过头了点么?
‘啊,不好,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啊。’
早晨的时候我有点慌忙。
‘来,心叶,这是你的便当哦。’
妈妈面带微笑,递给我一个用蓝色餐布包起来的便当盒。
唔?好像比平时轻了点——虽然我有点违和感——但上学时间马上就要来不及了,就那样跑出了家门。
“这是还在读小学的妹妹的便当啦,平时不是这种样子的。对吧,芥川?”
我向坐在对面吃着便当的芥川(就是前两天传闻和我交往的那个男生!)征求同意。
芥川用平静的口吻说了。
“嗯,是的。虽然平时也都是手制的漂亮便当,但是从来没有插过旗子。”
森同学她们因为能够和芥川同学说上话,都有点高兴的样子。
“呼~是这样啊。不过每天吃的便当,还都是妈妈做的吧?”
好像有些什么言外之意。
“男生好像比较容易喜欢和妈妈长得像的女生呢。有恋母情结的人更是如此呢。”
都说了我没有恋母情结啦。
“那么现在给井上同学作一个调查哦。井上同学的妈妈是可爱系的还是美人系的?”
听着这个突然间开始的调查,我不禁哑然。
“哎,为,为什么?”
“这个调查是用来判断井上同学恋母情结的程度的。”
“欸欸?”
我越发慌张起来,赶忙回答着。
“可,可爱系的吧。”
“体型是苗条型还是丰满型的?~”
“一定要说的话,还是苗条型的。”
“胸部呢,是微乳?还是巨乳?”
“连这种问题也要回答啊?普通啦。”
“到几岁为止还和妈妈一起洗澡呢?”
“哎?连这都要?大概是……幼儿园为止吧。”
“对于井上同学来说,妈妈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呢?”
“唔……就像是鲑鱼和西兰花做的奶汁烤菜一样的味道吧——喂,为什么要记下来啊!”
森同学一边开朗的说着“没关系的啦,不要在意嘛。”,接着像是我妈妈喜欢的颜色啊,责骂我的口气啊,问了一大堆。
“谢谢啦,我就拿去作为参考了哦。”
这么说了,走了开去。
别的女生也骚动着离开了我的位置。
参考是怎么回事啊?
我用惊愕的视线看着她们,森同学她们正在和琴吹同学说着些什么。
琴吹同学满脸通红,好像在生什么气似的。
她好像在埋怨森同学她们,但是森同学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笑了笑。
这时琴吹同学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和我视线交汇的瞬间,好像吓了一跳撇开了视线,慌忙看向了另外一边。
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她又看了过来,又一次撇开了视线,好像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就那样走了过来。
我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琴吹同学保持看着旁边的姿势,在我桌上放下了一个小卖部有卖的巧克力面包。
哎?
我看了看那个巧克力面包,又看了看琴吹同学的脸。
琴吹同学保持看着旁边的样子,生硬的说着。
“……午饭时候买太多了,这个吃不下了而已。”
说着又把面包往我这里推了推。
“给我的么?谢谢。”
为什么突然?
虽然有点搞不明白,但是午饭吃妹妹的那点便当实在是不够的,真是感谢啊。
琴吹同学尖着嘴唇,脸上发红。
“啊对了,要多少钱?”
“不用了。”
“但是……”
记得上次远子学姐不小心吃掉一本图书馆的书的时候,琴吹同学还马上问我要了那钱呢,我正想要把钱包拿出来的时候,琴吹同学用生气了似的声音对我说。
“不用了!”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说话的口气太生硬了吧,脸上露出一副有点犹豫、有点害羞、有点生气、又有点困扰的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看着我。
“……井上原来有恋母情结啊……”
轻轻嘀咕了一句,马上又回到森同学她们那边去了。
我实在是太过震惊,连叫住她否定一下都忘记了。
啊~~~这回要被称为母控了啊。
“不要在意了,毕竟敬仰、喜欢母亲的感情,对于孩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看着有点泄气的我,芥川用平稳的声音说着。
我突然想起。
芥川的母亲一直住在医院里,就算社团活动很繁忙,芥川也经常会去医院里探望她。
“嗯,也是呢,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嘛。”
虽然有点苦闷的感觉,但是现在也不能把它表现出来,我笑了笑说着。芥川也微微笑了下。
“嘛,井上就是那种容易让年长女性产生想要照顾你的心情的那种类型呢。天野前辈也一直非常照顾你的说。”
“哎哎哎哎哎,远子学姐?!”
我不小心就叫了出来,
琴吹同学也往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慌忙降低了声音,但是仍旧继续着刚才的主张。
“远子学姐什么时候照顾我了啊?她总是对我说‘后辈一定要好好听前辈的话哦’,一边拉着我到处跑,总是给我添麻烦的说。”
芥川带着点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继续着他的问题发言。
“是么?排练戏剧的时候她也总是很在意井上的样子,啊啊,对了,上次去井上家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了。天野前辈和井上的妈妈给人的感觉很相像呢。”
◇◇◇
远子学姐很在意我?
还和我妈妈很相像?
这个误解也太大了点。
那个有点天然呆的“文学少女”哪有在意后辈啊。
而且我也不觉得她和妈妈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放学后。
我怀着无法释然的感情走向文学社,里面传来了啪啦啪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了,然后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接着听到了远子学姐“啊呀~”的悲鸣声。
怎么回事!远子学姐又在搞什么了!
我急忙打开房门,只见狭窄的部室里里四处飘散着灰尘,靠着墙壁的书堆有一部分崩溃了,散落了一地。铁管椅倒了下来,连远子学姐也跌坐在了地上。
不知是不是在扫除,远子学姐的右手握着一把拖把,左手不知为什么还拿着胶带。
“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弄得这么一塌糊涂。”
“啊呜——稍微碰到了一下书,就轰的一声倒了下来了啦~根本挡不住~”
远子学姐带着哭腔说道。
“请你小心点儿啦,要是被书埋住压死了的话,就太难看了~”
我帮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本,埋怨着。
远子学姐嘟哝着,“这个房间太窄了嘛~所有的书都挤在一起了嘛~”
啊啊,真是不像年长的人呢。
果然还是我这边在照顾远子学姐才对吧。
在这吹着穿堂风的寒冷部室里,我一点点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把它们放在了原来的地方。
地上清理干净了以后,远子学姐却仍旧跪在地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咕噜咕噜的转着眼睛。
“今天不用写点心了么?好冷哦,我就先回去了。”
“啊——不行不行~~!”
远子学姐慌忙站了起来,说了三题故事的题目。
我在老旧的桌子上放下了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拿出了新的HB自动铅笔,写了起来。
远子学姐也脱下室内鞋,像上体育课一样的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读起了眼前的文库本。
“中勘助的《银茶匙》就像是加了甜料酒的清蒸鱼一样的味道呢。”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说了,把书页撕下来,轻轻咀嚼着,咽了下去。
接着满脸幸福的笑了笑。
“呜~有种温馨的味道,好美味~!味道渗进了整条鱼里面,生姜的味道也透了出来,在嘴里咀嚼滑溜溜的鱼身时,就会有甜甜的汤头慢慢扩散在舌头上面。就像是温柔又朴质的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我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远子学姐满脸幸福的样子眯起眼睛,继续撕起了书页。
“作者中勘助,是1985年——明治18年,在东京神田出生的作家哦。最初他尝试写过一些诗,想要以长文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特有的世界观,可惜其作品并不十分出名,于是他后来开始了小说的写作。作为他代表作的自传式小说《银茶匙》是连夏目漱石都非常赞叹的作品哦,在漱石的推荐下,这部作品于大正2年的4月起,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呢。标题的‘银茶匙’,指的是故事的主人公‘我’小时候用过的一把银制的茶匙。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因为产后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就一直由伯母来照顾经常生病、身体不太好的‘我’,而她总是用这把银茶匙来喂‘我’喝药。伯母是一个非常善良温柔的人,就像是‘我’的第二个母亲一般对‘我’倾注着亲密的爱情。不管要到哪里去,伯母都会把‘我’背在肩上一起走——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五岁之前,几乎没有碰到过脚下的土地——‘我’就是这样被小心的带大的。对于伯母来说,照顾‘我’这件事,就有着无比的喜悦,是她生活的快乐所在吧。”
继续撕着书页吃起来的远子学姐,嘴边浮起了温柔的微笑。
我看着她的脸,就有种寒冷的房间里好像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一样不可思议的感觉——
唔?
好像真的有点暖和起来了?
昨天的时候,穿堂风直接吹在我脸上,明明很冷的说。
窗户现在也啪嗒啪嗒的响着。
外面也是布满了云层的天空,那为什么我会觉得暖和呢?
“这本书的前篇,都是‘我’小时候的故事。虽然作者写这本书时已经27岁了,但是他仍旧用美丽的语言写下了这些事情,就好像是通过小孩子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一样,会让人不由得想起——啊,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呢,那时竟然会因为这种小事而觉得那么痛苦那么难过,也会因为那些简单的喜悦而高兴得不得了。在让人怀念和爱怜的那个世界里,‘我’的伯母一直在‘我’身旁守护着。”
远子学姐脸上温柔的表情就像要和故事的内容重合了一样。
“就如同甘甜的,热腾腾的清蒸鱼一样——伯母的存在,给予了这个故事温暖和安心的感觉。那条清蒸的鱼,一定要是鲽鱼才行。把这本书读到最后的话,就会明白为什么非得是鲽鱼不可了,但也会觉得胸口满是寂寞的感觉。这本书里还有很多别的部分也十分好吃哦。在后篇的最后,‘我’在朋友的别墅同一个美丽的姐姐一起吃晚饭的场面,实在是绝品。就好像是在手制豆腐上淋上鲜榨的柚子汁,再浸在汤里一样,一把它放在口中,就会渐渐的融化掉呢,实在是太美味了。还有,故事中‘我’小时候和伯母一起买来的装在竹筒里的羊羹、还有做成棒子一样形状的肉桂等各种点心,只要看到那些文字,就会让人馋得想要流口水呢。但对于我来说,这本书还是更像伯母烧的清蒸鲽鱼呀。”
啊,我明白了!
正埋头奋笔疾书时,我终于意识到了。
因为远子学姐正好坐在了穿堂风吹进来的地方,帮我挡住了风。所以我才没有感觉到冷。
明白了的同时,我心中同时浮起了一个疑问。
坐在那种地方,远子学姐难道不冷么?
还是,她故意的……?
是因为我昨天抱怨说快要感冒了么?
继续读着银茶匙的远子学姐,和平时一样一副呆呆的样子啪唧啪唧的吃着书页,用清澈的声音继续讲着故事。
我想起芥川同学说过的话,心口突然一紧,脸上也发热起来。
——天野前辈也一直很照顾你的。
不对,这肯定是偶然。
远子学姐不可能会那么在意我,还特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寒风。
远子学姐一边笑着,一边说着“在欧洲,人们总是把幸福的孩子形容成‘含着银茶匙出生的孩子’呢,所以总是会赠送银茶匙作为别人生孩子的礼物哦。”这种小知识。
一定是偶然的吧……
“啊!”
远子学姐突然叫了一声,从椅子上探出身子,我吓了一跳暂停了书写。
“怎么了吗?”
“找到了!”
娇小的脸庞上闪动着快乐的笑容。
远子学姐从椅子上下来,跪在了地板上,她又拿起了刚才的拖把,在拖把柄上粘上了胶带,把它伸进了书堆之中。???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我哑然愣在一旁,学姐已经把拖把拉了回来,又轻轻笑了笑。
拖把柄的胶带上,粘着一只自动铅笔。
是我前不久掉了的那只!
难道在我来之前,学姐拿着拖把和胶带偷偷摸摸的样子,就是在找我的铅笔么!我都已经放弃了的说——
远子学姐一脸得意地样子,眼睛一闪一闪的把自动铅笔拿在手里,向我走了过来。
接着把它放在了我的手里,我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来,心叶,下次可不要再弄掉了哦。”
这个温暖的笑脸,不由让我想起了每天早上递给我便当的妈妈的脸庞。
——“来,心叶,这是便当。”
心跳突然加快,脸上也好像有火烧着似的发热。
搞……搞不好真的有点像……
远子学姐坐回了铁管椅上。
脱下了室内鞋,继续吃起了《银茶匙》。
“啊啊,这本书真是太甜美,太幸福了,实在是好美味哦。有这样一个不管什么都会接受,温柔的守护你的人,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吖。”
远子学姐用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的声音说着,突然“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我绝对没有恋母情结。
就算远子学姐和妈妈有那么一点点相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过……
“篝火”“驯鹿”“速食竞赛”
我看了看用这三个词写下的三题故事。
在速食比赛中失败的驯鹿,在夜晚的森林中孤独的徘徊着,终于与一直等待着他的恋人在篝火前再会了——
当然,接下去会写一个会让远子学姐觉得很难受的故事——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远子学姐挡住了窗外的大风,而让在房间中的我觉得很暖和。
偶尔也要孝敬一下前辈的吧。
用远子学姐找到的自动铅笔写下了最后一行,我把这个甜甜的故事,递给了等着餐后甜点的“文学少女”。 |
这是,我和远子学姐相遇之后,第一个冬天的故事。
“真好呐,井上可以收到那么漂亮的前辈给的巧克力了。”
“你是说远子学姐?”
我睁圆了眼睛问着。
那天是情人节,教室中好象比平时更要热闹一些。女孩子们都抱着巧克力,异常骚动的样子,男孩子们更是紧张的不得了。
只是高中1年级的我,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什么女性的朋友,除了妈妈和妹妹应该不会收到别的巧克力了吧,所以这种事情跟我完全无关啦。
啊啊,真不愧是情人节啊……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呆呆的看着大家的样子。
就在这时,传来了不能当作没有听见的话语。
“不要再装了啦,是不是已经收到天野学姐的巧克力了?可恶~早知道我也加入文学社就好了。”
“就是啊~真好哪~和那样又漂亮又温柔又端庄的学姐放学后呆在只有两个人的部室里,也太幸福了吧。”
“头发也又黑又长呢,大和抚子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温柔?端庄?大和抚子……?
我不禁有点头痛。
虽然远子学姐从外表上看起来的确很温柔,有点大和抚子的感觉,平时也一直在看书,给周围的印象也是一个稳重的文学少女的感觉。
但是!两个人在部室里的时候,她总是像上体育课似的蹲坐在铁管椅上,翻着书本,不停的发表着麻烦的读书感想,最后还会把书页撕下来,啪唧啪唧的吃掉,远子学姐就是这样一个“妖怪”的说!
虽然本人肯定会鼓起脸颊,否定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少女’啦。”但那绝对是妖怪啦。
可惜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天野学姐给人一种顾家的感觉呢,肯定也很擅长料理的吧,难道是亲手做的巧克力?”
“哦哦哦,天野学姐的手制巧克力,我也要吃——”
“我也是——”
“啊——太羡慕你了,井上!”
他们用手肘顶了顶我,用像是怀着恨意的眼光看着我,我倒觉得胃里都难受起来了。
那个远子学姐,根本不可能亲手去做巧克力的嘛。话说回来,她做过料理么?肯定连往杯面里面浇热水这种事情都没有干过吧。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在他们问的更多之前,还是赶快逃掉吧。
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和站在门口的一个女孩子擦肩而过。她好像低着头的样子,没法看清她的脸,好像非常紧张的样子,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好像还听到她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七濑,来找人的么?我把他叫过来吧。”
“那,那个,那个……不是这样的啦。我,我是来借数学书的啦。”
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我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喂~心叶~~”
是远子学姐。
像是猫尾巴般细长的三股辫摇晃着,满脸笑容跑了过来。
她在我面前站停,满脸通红的喘了几口气,开心的说着。
“我正想去心叶的班级找你呢。”
“有什么事情么?”
我随口问了,学姐把双手放在身后,用带点什么意思的眼神看着我。
“呐,心叶,今天会来社团活动的哦?”
“嗯。”
“太好了~”
远子学姐开心的笑了笑。
“一定,一定要来噢。”
“我不是每天都去的嘛。”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嘛,2月14日呀。”
学姐面露微笑的说着,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了。
“那放学后见咯,心叶。”
远子学姐挥了挥手,轻松的走了开去,我呆呆的站在走廊里目送着。
——真好呐,井上。
——肯定会收到天野学姐的巧克力吧。
不可能的。
我一边苦笑一边继续走了起来。
放学后,我来到了部室,远子学姐如同往常一样蹲坐在铁管椅上等着我。
“哎呀,心叶,带的东西只有那些么?”
远子学姐坐在椅子上探出身子,偷偷看着我的书包。
“巧克力呢?~”
“没有啦。”
我把铅笔盒和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纸放在桌上,淡淡的回答着,远子学姐有点儿开心的样子翘起了嘴唇。
“啊——连一个都没有收到么?你是不是对女孩子们做过什么坏事啦?”
“没有啦。”
“你看你看,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才会伤害到女孩子嘛。”
“不用你多操心。”
“呜,我是作为前辈在担心你哎。”
远子学姐嘴上抱怨着,但仍旧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真拿你没办法啊,那这样吧,就让我来代替你收你送我的巧克力吧。”
“啥?”
刚才那句话的语法好像有点奇怪?
“是谁收谁的巧克力?”
“我收你的哦。”
“为什么我非要送给远子学姐巧克力啊?”
远子学姐挺起了胸膛。
“因为我是一直在照顾你的好前辈嘛。所以说,你就用感谢的心情,写一个有着巧克力味道的甜甜~的三题故事给我吧。”
啊啊,果然就是这种事情呢。
而且还特意跑到我的教室来,叫我一定要去社团活动什么的。这人也真是的——
再说了,到底是谁在照顾谁啊。
我不由得耸了耸肩膀。
啊——有种好疲劳的感觉啊。
“那么心叶,题目是‘雪人’‘订婚戒指’‘晕头转向’哦。肯定能写出浪漫的故事来吧?限制时间是50分钟哦,好,开——始!”
远子学姐咔嚓一声按下了银色的秒表。
我放弃了抵抗,拿出50张一组的原稿纸,用HB的自动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这样的话,干脆写一个甜的彻底的故事给她吧。
这么暗中打算着,远子学姐仍旧像上体育课似的蹲坐在铁管椅上,悠闲的翻起了书本。
今天的是一本厚重的硬皮书,好像是《万叶集》的样子。远子学姐时不时得撕下一些自己喜欢的短歌,拿到嘴边吃了下去。
“啊啊,太美味了!《万叶集》就像是春天吃到的全套山菜料理一样的味道呢!就像是在炒卷心菜嫩芽配上蜂斗菜一样的感觉呢!还有紫萁拌凉菜一样的味道!《万叶集》里的短歌,既朴素又强力,就像是组成一副漂亮的图画一样,还微微散发着大地的香味呢!”
学姐开朗的说着,继续撕下书页,啪唧啪唧的咀嚼着,满脸幸福的表情吞了下去,然后继续说着感想。
“《万叶集》是现存日本最古老的歌集哦,虽然其编纂者有很多,但最早的编纂人还是大伴家持呢,从他去世的785年起,经过了无数次的改编才成为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版本。这部歌集总共有20卷,收录了约4500首的午饭——哦不,是4500首美妙的诗歌哦。
至于‘万叶’这个标题,有种说法说它是要流传万代的意思,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它是其中收录了万片树叶那么多诗歌的意思哦,每种都很不错呢,我倒是觉得这两种说法都有吧。
《万叶集》与纪贯之等人编纂的《古今和歌集》之间,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万叶集》中有将近一半的诗歌都是些不出名的人写下的。《万叶集》中不仅收集了当时的权力者、达官贵人和知识分子的诗歌,还收录了很多普通民众的诗歌、地方的民谣,内容非常丰富多采哦!
虽然不全是那些精美的诗歌,但是还是有很多直贯人心,落落大方的热情诗歌。这种诗歌虽然会给人一种强烈味道的印象,但咬上去的话,还是会感觉到新鲜的柔软的口感哦!”
远子学姐咏起了其中的一首诗。
“‘上毛野安蘇の麻群かき抱き寝れど飽かぬをあどか我がせむ’
——上毛野就是指上野,也就是现在的群马县附近。这首诗的意思是——就像是抱着上野安蘇的麻群一样,不停的拥抱着恋人,毫不厌倦,我喜欢你喜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当男子咏着像这样露骨、直接的诗歌的时候,女子就会变得呆呆的呢。
而这首是女性咏的歌哦。
‘青柳の張らろ川門に汝を待つと清水は汲くまず立ち処平すも’
——呐,想象一下吧!一个女孩子,站在柳树树荫下的河边,装作在取水的样子,其实在等着最喜欢的他的到来。但是他却总是不出现,女子焦急的等待着,把脚下的泥土都踩平了呢。
呜呜~~这实在是太可爱了。就好像是青菜的触感在舌尖散开一样的感觉呢,散发着刚刚摘下来的蜂斗菜特有的香味。
从千年以前的时代起,人们就如此相互爱恋着呢。”
远子学姐好像做梦般的看着上方,轻轻地说着,一边把撕下的书页吞了下去,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且,《万叶集》里面还有很多让人揪心的浪漫诗歌。
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和额田王之间的三角关系也是特别有名的呢。
‘あかねさす紫野行き標野行き野守は見ずや君が袖振る’
‘紫草のにほへる妹を憎くあらば人妻ゆるにわれ恋ひめやも’
——虽然这首歌被看作是宴会席上随口咏唱的诗歌,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但听了这首歌不由得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浪漫的想象。后来以这首歌作为原本,创作出了很多个关于额田身边的中大兄和大海人的恋爱故事呢。
还有还有,穗積皇子和但马皇女之间的浪漫故事也不能错过。两个人是异母的兄妹,而且但马皇女已经有一个叫做高市皇子的足够可以做她父亲年纪的丈夫,但这禁忌的恋爱仍旧燃烧了起来。
万叶集里收录的但马皇女的诗歌,全都咏叹了对于穗積皇子的爱恋之情。那激烈的感情,吃在嘴里的时候就会觉得从喉咙开始都热了起来呢。
‘秋の田の穂向きの寄れること寄りに君に寄りなな事痛かりとも’
——就好像秋天的稻穗田,被大风吹得倒向一方一样,无论被传闻的多么难听,我也只想呆在你的身边——是这样的意思哦。
但马的恋爱就是这样一种——后来被穗積皇子形容成‘恋爱这家伙就这么冲了过来’一样的——无法隐藏,无法逃避,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恋爱。
可惜但马皇女很快就去世了,万叶集里也收录了穗積皇子咏唱自己的哀思之情的诗歌。心叶一定要去读读看哦,绝对会为之落泪的!”
远子学姐的话语像是流水般慢慢流淌在部室中。她脸上透着红潮,眼睛也有些湿润,看上去十分兴奋的样子。
“啊啊,究竟怎么才能在如此短小的诗歌中,放进这么多的感情和心愿呢!而且这些感情还经历了千年的时光,到达了我们的内心,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呢。看着这本书的时候,就会觉得内心回到了古时候的奈良、东国、九州。每首歌的背后都有着美丽的故事,只要想象一下这些故事,就会觉得肚子一下子饱了起来呢。
虽然每首歌都很让我喜欢,都很美味,但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果然还是这首呢。“
远子学姐突然看向了我,温柔了微笑着。
我看着她如同春天开放的花朵般美丽的嘴唇、甜甜的眼神,不禁心跳加快,停下了笔。
远子学姐用带着点恶作剧的眼神看了看我,用清澈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道。
“——‘恋ひ恋ひて逢へる時だに愛しき言尽くしてよ長く思はば’”
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
看着睁着愣在那里的我,远子学姐可爱的笑了起来。
“就算现在正看着你的时候,也好想要你继续那些温柔的话语,但愿让我们两的关系长久的继续下去吧——是这种意思哦。
这首诗的作者是大伴坂上郎女——即是《万叶集》的编纂者大伴家持的姑母哦。
她的第一个丈夫,就是曾经与但马皇女陷入激烈的恋爱的穗積皇子。穗積在但马死了之后,娶了当时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大伴坂上郎女为妻,宠爱着她。
但是穗積也在那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而且坂上郎女之后的丈夫也都在她之前离开了人世。即使这样,她也仍旧明亮的歌颂着恋爱中的喜悦,快乐和苦闷。
这首诗里,那段‘恋ひ恋ひて~’就好象是涂着黑蜜和黄豆面的蕨菜饼一样的味道呢,甜甜的实在是太美味了!就好像通透的蕨菜饼滑过发热的喉咙的感觉呢!”
远子学姐用手肘支在椅背上,看着我。
“呐,心叶。你也要对前辈继续说‘温柔的话语’哦。要让我一直有心叶的故事可吃,变得饱饱的哦。”
心跳又一次加速,心口都好像有点疼痛了。
要是继续看着远子学姐的话,脸上肯定也要红起来了吧——我急忙撇开脸,写完最后的几行字,把它递给了远子学姐。
“……写好了。”
“哇~我开动了哦。”
远子学姐满脸笑容的接了过去。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巧克力呢?牛奶味的?还是黑巧克力?还是放了坚果和干果的那种呢?好期待哦!”
眼中闪着高兴的感觉,远子学姐开始撕起了原稿——
20分钟后,部室里响起了一阵悲鸣。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雪人’‘订婚戒指’‘晕头转向’会写出这样的故事啊!雪人先生爱上了冰冷的单杠小姐,被爱情搞的晕头转向,不断地向她求婚?为了再也不和对方分开,雪人把单杠和自己的脑袋锁在了一起,把它当成了订婚戒指——这难道是SM?后来雪人越来越头脑发热,还用力大喊着爱的誓言,这爱根本扭曲了嘛。啊啊,雪人先生最后渐渐的融化了~好可怜哦~~~
就好像是在白巧克力上涂上一层砂糖,然后再淋上生奶油和蜂蜜一样的味道~呜呜,的确很甜啦,但舌头都要麻掉了——好像直冲大脑一样的非常非常非常甜,但是那甜味的方向和浓度根本搞错了啦~~~”
远子学姐轻声啜泣着,吃着我的三题故事。我冷冷的向她说了。
“你不是很喜欢甜的东西嘛,不是正好。”
“啊呜……像是把一辈子的甜份一次性吃下去了一样。”
大概感觉很不舒服吧,吃完点心后远子学姐一直倒在椅子上。
“那我先回去了哦。”
我整理好东西,穿上外套站了起来。
“啊,等等。”
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用柔软的紫色和白色的包装纸包起来,上面还用蓝色和金色的丝带绑着一个蝴蝶结的东西。
“拿着,心叶。”
远子学姐用双手把这个包装华丽的东西递到了我眼前,然后轻轻笑了笑。
“唔,这是……?”
“不要装啦,今天不是情人节嘛。”
“是这样么。”
我随口应付着,内心动摇了起来。难道远子学姐真的准备了巧克力么!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吃巧克力,才特意和我确认是不是会参加社团活动的么?
“是前辈送给你的礼物哦。”
“……非常谢谢。”
我用软弱的声音回答。都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脸才好了。要是没有写那样乱七八糟的三题故事就好了。
“呐呐,快打开看看吧。”
远子学姐催促着。
我笨拙的解开了丝带。
这个夸张的包装,是远子学姐自己亲手做的吧?难道说里面的东西也是手制的么?
糟糕了。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但是真的糟糕了。非常的糟糕。
我摒住呼吸,打开了包装,结果却马上愣住了。
华丽的包装里面,就像是100円巧克力大礼包似的,全是那种商店广告里印着的那种一口吃牛奶巧克力,一口吃黑巧克力,一口吃AMOND巧克力等等……
“……这是平时在教室里的时候别的同学给你,你再慢慢收集起来的吧?……反正自己也吃不出味道,就全都交给我处理了么?”
看着满脸苦涩表情的我,远子学姐又用手肘支在椅背上面,带着太阳般的晴朗笑容看着我。
“因为,是义理巧克力嘛——”
第二天,班上的同学充满兴趣的问了我。
“天野学姐的巧克力,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啦……”
要是方便的话,大家一起吃掉吧,我准备这么说,正把手伸进书包想要把巧克力拿出来——但结果还是停下了。
我暂时“……”的沉默了一会儿,脸颊好像微微红了起来,说道。
“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拿到啦。” |
我是圣条学园的二年级学生。朋友们都由我的姓叫我小森。
至于我的名字——不告诉你!
哼,NG!
绝对禁止!只要敢说出来,一定和你绝交!
尽管大家一直对我说一些诸如眼下这也不算是个很稀奇的名字之类的,或是这个名字不是挺可爱的么,不用太在意之类的话,但我还是想立刻去换一个。
父母对于帮我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就因为一时兴趣而起了这样的名字,似乎正在深刻反省中。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啦。
今天,我想要谈谈关于七濑的事。
我是在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认识了名叫琴吹七濑的女孩子。那时期中考试已经结束,对高中生活也已逐渐习惯了。
下课后,我去图书室还书,看到一个紧绷着脸的女孩子坐在服务台那儿。
哇,真是个美人。但是,她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这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的眉毛高高扬起,嘴唇厥得尖尖的,脸蛋儿绷得好紧,眼睛也盯着前面一动不动。
制服看上去很新,那应该和我一样是一年级学生咯?剪得很漂亮的明亮的茶色头发在肩上轻快地跳动着。眼睛是显眼的双眼皮,胸部也很大,身材也很好。
真是美女啊,我一边钦佩着竟然有这样一个愁眉苦脸的美女,一边又开始感到好奇,究竟她为什么会生气呢?
说不定是因为不想当图书委员?
或者是因为猜拳输了,才被按在这儿的吧?
对此不满,所以才闷闷不乐?
今天本来是要去约会的,却轮到值班,所以才去不成的么?
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不过尽管我盯着她看,她却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
真是高傲的女孩子啊,还是说性格太倔强呢,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在教室和同学就昨天的事情聊了起来。
“啊,我知道,是五班的琴吹七濑么?在男生那儿很有人气哦,因为是个美女而且胸部也很大么。”转瞬之间大家就给了我这样的回答。
“她可以和我们班的更科比肩哦,尽管类型有些不同吧。应该说更科是传统的文静美女,琴吹怎么说呢,算是傲娇类型么?”
“是啊是啊,老是一脸无聊的样子,就算把头扭到一边装出不理不睬的样子,也会被人追捧吧,美女真是合算啊。”
“男生都是些笨蛋。说到底还是只会看女生的外表。”
哇,大家毫不留情啊。
确实男生对美女很没办法啊。不过,女生不也是一样的么。比如说,我们班的芥川同学因为长的很帅,也常成为热闹讨论的话题呢。
我刚这么说完,马上大家就一致反驳我。
“你在说什么啊!小森!芥川同学可不是只有长的帅而已哦!”
“是啊!他期中考试可是年级第四名哦,头脑也很不错呢。”
“另外,运动能力也很强,人也很认真亲切呢。”
“是啊,真的很亲切呢。以前有次我抱着很重的行李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帮忙搬运了呢。搬运的时候他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上去耗不费劲哦。”
“恩恩,我明白,芥川同学真的好~~~温柔呢。”
“果然芥川同学不是那种只是长得不错而已的游手好闲的男生呢。”
只要一提到芥川同学的事情,大家就会变得怎么也停不下来似的。
当然,我也在刚入学的时候就对他一见钟情了。
他就如同不是和我们一个学年的大人那样,不管什么事都能做好,却又总是稳健慎重。给人一种很能依靠的感觉,外表又是这么完美,使我感到卑怯极了。
尽管我也很理解大家认为芥川不仅仅是长的帅的心情,但对于我来说果然还是最喜欢他的外表呢。
不管是那与和服非常相配的清澈而又细长清秀的眼睛,还是那美丽的下颌,或是那挺得直直的背,这一切只要进入我的视线,我的心就会狂跳不止,不知为何就变的害羞起来。
大概,如果芥川同学的脸长的像河马或是骆驼那样,我的心应该就不会颤动得那么厉害了吧……
因为,对于思春期的恋爱来说外表是最重要的哦,恩。当然,像是流露出来的气氛之类的,这些也全都是有影响的。
“啊,芥川同学是弓道部的吧?那他会不会出席比赛呢?”
“他只是一年级学生,应该还不会吧?”
“但是,他好像比二年级的前辈还强呢。”
“哇,那等芥川同学成为正式选手了我们去帮他加油吧。”
“恩,绝对要去。”
大家吵吵嚷嚷地讨论着芥川同学的事,都很开心。
尽管像我这样外表成绩都很普通的女孩子,想要成为芥川同学的女朋友真是如同做梦一般,不过,只要稍稍想象一下万一的情形,我的心就会不禁飞扬起来。
果然,有喜欢的人真好。
在和芥川同学作同班同学期间,我们的关系如果能稍微进展一点就好了。
在这之后,我也经常在图书室的服务台碰到工作中的琴吹同学。琴吹同学仍旧还是撅着嘴唇,毫无表情的模样。
看到班级里最美的女孩子更科同学和芥川同学在一起,那是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之后的事情。
在走廊的角落里,他们如同在说什么悄悄话一样紧张地互相面对着。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希望你能来看星期六的比赛……”
芥川同学紧张地绷着脸,用低沉苦闷的声音说着,而更科同学则满脸通红地点头同意了。
胸中像是快要崩溃了似的,我急忙离开了那儿。
刚才那算是什么?
芥川同学在邀请更科同学去看比赛!
难道芥川同学喜欢更科同学?
更科同学有着飒爽的头发,是个皮肤白皙的美女,在男生中也很有人气,和芥川同学一起真的是帅哥美女,很相配的一对啊。
我这样的人完全不是更科同学的对手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完全赢不了啊!
那天接下去的时间也过的迷迷糊糊。上课时老师讲的东西完全进入不了脑中,身体有股麻酥的感觉,每次想到走廊里的那两个人,眼帘就开始发热,眼睛里好像要渗出水来似的,只能不停地拼命眨眼睛。
芥川同学还不一定喜欢更科同学呢。可能我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果然那样的对话,那样的气氛只能让我这么想啊。那时更科同学也是一副很陶醉地入神的样子呢。
上课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芥川同学和更科同学,芥川同学似乎有点难受地皱着眉头,更科同学则是满脸愉快的表情发着呆。
看到了那情形,我不得不承认果然是这样啊。芥川同学向更科同学告白了,更科同学接受了他的告白,两个人已经开始交往了吧。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又不由得紧了起来,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
不行了,这个学期都还没有结束,我就已经失恋了……
哈,果然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外表吗。
如果我也是一个像更科同学那样的美女,芥川同学也一定会喜欢上我的吧。
就在这样自暴自弃的心情中,终于熬到下课的时间了。
“小森,回去的路上一起去吃薄脆饼么?”
“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算了。”?
没有了像平时那样和大家一起愉快得聊着天回家的心情,我抱着已经快到归还期限的书,走向了图书室。
我准备在阅览室草草地把书读了一遍就还掉。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借《罪与罚》这样的书来读呢。明明以前名作只看教科书上的么。啊啊,原来是这样,还不是因为看到芥川同学在读这本书么。
一想起芥川同学的事,思绪就如同潮水般滚滚而来。
我垂头丧气地经过服务台。今天值班的也是琴吹同学呢。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不高兴地撅着嘴唇,吊起了眉头。
在阅览室才开始看,而且匆匆忙忙读的书,无论怎么想也是根本就看不进去的么。
啊,前途渺茫无边黑暗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注:罪与罚的主人公)啰啰嗦嗦说了些什么啊……果然《罪与罚》就不是那种刚失恋的时候能读的书。算了,就这样还掉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服务台看去,一个看上去和我们同学年的男生正在向琴吹同学搭话。
他不安地摇摆着身体,低垂着头,叽叽咕咕地在说些什么。
好像很有点可疑的气氛哦?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票子,看上去想要递出去似的,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啦!
啊,原来如此。
那个男生肯定是喜欢琴吹同学,所以想要约她出去。
在理解了的同时,我的头突然涨热起来,呼吸变得好难受。
对于鼓起全身勇气邀约着的那个男生,琴吹同学看也不看,仍旧鼓着脸,视线飘向远方。
就算这样那个男生还是坚持着,嘴唇微微颤动着吐出一个个词来,小声嘟哝着。
他一定是被拒绝了吧。
那个男生紧紧地捏着票子,一脸悲伤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垂着肩走出了图书室。
我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胸口深处像是被碾压并切碎似的伤痛。
仿佛又感受到了在走廊里看到芥川同学和更科同学在一起时的那种凄惨的败北的感觉,皮肤上灼热的刺痛感再次涌现出来,喉咙和眼睑都震颤着。
她竟然可以那样毫无表情地甩了别人。
一定是因为琴吹同学作为美女,早已习惯了被告白这种事吧。
所以,她才能做到对那样喜欢着自己的对方,毫无感情地冷酷拒绝呢。
单恋这种事,琴吹同学一定没有经历过吧。
看到了那个被轻易拒绝了的男生的可怜的样子,我自己的心情也逐渐沉郁起来,突然鼻子一酸,就在慌慌张张地眨眼的时候——
啊……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看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就快要哭出来似的,紧紧咬着嘴唇的女生的脸。
简直就像是我在照镜子似的,她低垂的双眼中渗出泪水来,紧锁双眉,痛苦地低着头。
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人竟然是琴吹同学。
我又眨了眨眼,定睛看去。
没看错啊。
琴吹同学直到刚才还不快地撅着嘴唇,把脸别向一边,现在却紧紧的咬住下唇,强忍着泪水。!
心中乱乱地绞成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琴吹同学会有这样的表情?
明明刚才还是如此冷淡地将对方回绝了的。
现在却是很抱歉似地低着头,微微颤动着。
我本以为美女对于被告白这种事肯定早已习惯,回绝起来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可能说琴吹同学对于会伤害到对方的地方,自己也会感到心痛吧。
看到有学生拿着书向服务台走来,琴吹同学又扬起了眉头,摆出了严厉的表情。
那表情,看上去好柔弱,好痛苦。
结果到最后,《罪与罚》还没读完就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了。
我拿着书走出了图书室,回教室去取忘拿的东西。慢慢吞吞地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明亮的橘黄色。
天空中还残留着一丝蔚蓝,与橘黄色混合在一起,真的是好美丽啊。我正一边漫步一边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耳中传来了一阵吵闹的声音。
“果然我还是不能接受啊。为什么我不能成为琴吹同学的男朋友呢?能不能把理由明确地告诉我?”
哇。
我停下了脚步。
刚才在图书室里被琴吹同学回绝了的那个男生,一脸想不明白的样子在和琴吹同学谈话。
“琴吹同学应该没有男朋友吧?我究竟哪点不行?就算从朋友开始做起也可以,就请陪我一起去听一次音乐会吧。”
“那样的事……我真的办不到啊……”
琴吹同学的表情很僵硬,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尽管我对这情势感到有些着急,想要从旁边混过去,但那里的路被堵住了,没办法通行。
“拜托了!”
被男生那样地逼近自己,琴吹同学露出害怕的神情,紧咬牙关忍耐着。
在图书室里看到的那强忍泪水的表情不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从后面大声叫道:
“琴吹同~~学!”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转头向我看来。
我笑着走去,握住了琴吹同学的手。
琴吹同学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不解地看着我。
“太好了,终于追上你了!我们可是约好了要一起去买东西的哦。来来,不快点可不行啦,商店都要关门啦!”
“那个……我……”
“再见~~!”
我一边拉着琴吹同学,一边回头用力挥手,那个男生也惊呆在那里,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对我挥手挤出“再……再~~见”两个字。
然后我们不停地往前奔去。
“呵呵,真抱歉,因为那时候你看上去很困扰呢……”
“恩……”
琴吹同学仍然带有些惊讶的表情回答着。她看上去心神不宁而动摇着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呢。
“我是和琴吹同学一样的一年级学生,请叫我森好了,我在二班哦。因为偶尔也会去图书室借书看,所以才会认识琴吹同学的。”
“哦……是的,今天你也来过呢。”
琴吹同学低声说道。
啊,她竟然记得我呢,我心里感到很高兴,不由自主得笑了出来,却又感到有些害羞而脸红了。
“刚才多亏你帮了我,真的很感谢呢……森……森同学。”
琴吹同学尽管声音很僵硬,视线也四处飘逸,两颊却变得通红。我不由得感动起来。
真可爱啊。
什么啊,这个女孩真的不是一般的可爱啊。
恩,原来是这样啊。在服务台那里的时候,她大概也是因为紧张所以才总是表现出警戒的姿态吧。
因为害羞的关系,两个人的视线总是不能交汇到一起。
“那个……呜……手……”
“啊,不好意思。”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两个的手一直牵在一起,笑嘻嘻地正要松开手的时候——
从背后传来了“叮铃铃”的清脆的铃声。
回头看去,骑着自行车的芥川同学迎了过来。
哇哇哇啊!
“森,现在才回家吗?”
怎么回事,他竟然会和我搭话!
“恩……恩,刚才去了图书室的缘故,芥川同学是不是在弓道部参加活动?”
“是啊……那么,明天再见。”
“恩,明天见,拜拜!”
只是那样普通的对话。
芥川同学微笑着,很快就踩着自行车远远离去。
我一边大声呼喊着“明天见”一边挥舞着手臂,心中愉悦地快要跳了起来。
和芥川同学在回家路上偶尔相遇。
芥川同学用叫我“森”,和我打了招呼,看着我的脸,和我搭话。
并且还和我互道再见。
对于这一切的一切,我感到的只有无比的欢喜,胸中洋溢着甜蜜而又温暖的心情。我果然还是喜欢着芥川同学啊。
芥川同学可能喜欢更科同学,两个人说不定正在交往中。
但是,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因为现在,我是如此的欣喜。
琴吹同学吃惊地看着不停呆呆地痴笑着,双手贴着脸颊的我。
我怎么也抑制不住高昂着的兴奋心情,大声地对琴吹同学说道,“刚才那个男生很帅吧?他是芥川同学,是我们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哦。”
“哦……是这样么。”
我对仍然回不过神来的琴吹同学继续说起芥川同学的事来。
“他参加的是弓道部,虽然才一年级但已经成为正式选手了哦。”
“是吗……那真的是很厉害呢……”
“是啊!他的成绩也很好哦。期中考试是第四名,期末考试可是第二名呢!”
“诶……”
“还有啊,还有啊……他”
景色逐渐由傍晚的橘黄色,变为夜晚的深蓝色。
而我们两个则并肩漫步其中。
在那告别的时刻。
“以后请别再叫我森同学了,就叫我小森吧,朋友们都是这么称呼我的。”这么说的时候,我害臊地笑了起来。
“恩。”琴吹同学则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琴吹同学那微笑着的脸,就如同闪亮地眨着眼的星星那样可爱呢。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现在是二年级的第二学期,我和七濑成为了同班同学。
芥川同学也和我们分在同一个班级,尽管我仍然维持着单恋的状态,但每天只要能看到他的脸,就会由衷地感到,今天芥川同学也好帅耶,真幸福啊……
七濑似乎也有着喜欢的人。
尽管她感到很害羞,所以总是拼命掩藏着感情,但她一直对井上同学的事情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很快我就明白了。
但是,七濑在井上同学面前的时候说话却愈发生硬起来,总是板着脸,连“讨厌”这种话也说了出来,心情变得焦虑得要命。
七濑在男生中还是那么得受欢迎,比如最近同班的反町同学就一直很在意七濑。有一次,只是和七濑对上了视线,脸就涨得通红。
反町同学长得很高大,做人也很正派,是个不错的男生呢,不过对七濑来说,果然对方不是井上同学就不行吧~~
哪怕井上同学不是那么迟钝就好了……而且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魄力,也不是很可靠的样子……呜呜呜呜,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大概他们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进展吧……
果然这时候就需要我这样的朋友来出马帮七濑和井上同学撮合一下呢。
好,就这么办~~要加油咯~~-
完- |
「反町同学,你喜欢七濑吧?」
早晨的教室里,突然被直接了当地问起了这样的话题,我马上变得满脸通红。
「说啊,是不是这样?被我说中了吧?」
森不停地追问着我。
「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敏感的哦。反町同学经常注意着七濑吧,上次七濑往反町同学那儿稍微看了眼,你就慌慌张张地目光游移呢。今天比往常要早来到学校,也是因为想要对我说和七濑有关的事情吧?」
我的嘴里只是作着诸如「啊-」或是「呜-」之类毫无感情的回答。进入了十二月,外面已然完全是一片冬天的景色了。可是,现在的我却是燥热无比,汗如雨下。
森猜中了。
总是在快迟到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赶到的我,今天却提早三十多分钟离家出发,就是因为知道今天是森值日。
想要和森谈谈,确是如此。
可是。
「我明白哦。七濑长得漂亮身材也好,在男生之间很受欢迎吧。如果七濑能成为自己的女朋友的话,是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呢。」
深深点着头的森。
对我来说,还是除了「啊-」或是「呜-」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是,不好意思呢。我觉得这是没有希望的哦。」
森突然变得一脸抱歉的样子,啪地把手一合。
「并不是因为反町同学有什么不好哦。反町同学长得很帅,运动神经也不错,谈吐也幽默,我觉得真的很不错呢。如果你喜欢的不是七濑的话,我一定会帮你撮合。可是,真的很抱歉,只有七濑请你放弃。这也是为了反町同学好啊。」
「森,我——」
干涩的喉咙口,到了嘴边的话却堵塞住了。
啊——可恶,为什么说不出来呢……
我喜欢的是——
我喜欢的是——
就在我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来的时候,有其他同学到学校了。
森对我说道,「我先走啦,反町同学。可别太伤心哦。如果有其他的事再找我商量吧。」
安慰了我之后,便走掉了。
「早上好,铃乃!」
「啊,早上好,小森!今天早晨是你值日呢。」
我生气地看着高兴地与朋友谈话中的森,心中大声呼喊道。
「笨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喜欢的不是琴吹,是你啊!森!」
绝不可以喊名字哦。
鼓着脸这样坚持着的同班同学森,我——反町亮太喜欢上了她。
但是,却对我说什么我喜欢琴吹七濑?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说我在看着琴吹同学?目光交错了就会变得慌慌张张?笨蛋啊,那是因为你老是和琴吹在一起的缘故啊。我注视着的不是琴吹,而是你啊。
但是,森却将其完全误解了。
「果然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还是琴吹七濑呢。」
「是啊!胸部也很大,小琴吹真不错哟。」
第四节课是体育课。
体育馆里,男生正在打篮球,女生们则在玩蹦床。
等待出场的那段时间,这群家伙们聚集在一起,为女生们评定打分,这是常有的事。在这种时候最早出现的话题,一定是琴吹七濑。
「她那严厉的目光,带刺儿的口气都是最棒的啊!」
「她不是一般的固执呢。」?
「这就叫傲娇啊,傲娇!」
是这样么?
虽然可能的确算是个美女,但那凶巴巴的眼神,毫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很讨厌男生似的,琴吹到底有哪点好呢,我是完全想不明白。
那算是傲娇么?明明只有傲傲傲傲——傲完了再哼的一声就没了。
哪里有娇了啊!性格实在太差了吧,只会让人感到恶心而已。
和那种整天一副不满的样子,完全不懂情趣的女孩交往的话,恐怕连自己都会变得沉闷。只会让人浑身拘束,全然没有乐趣哦。
相比起来,森就开朗活泼多了,交谈起来的感觉也很不错。浑身似乎散发着一种能让对方快乐起来的服务般的精神。
要说外表的的话,我觉得森也足够可爱了,身材也不坏。
最重要的是,性格很不错!
森因为讨厌自己的名字,尽管若是这样叫她的话总是会生气地说「叫名字可是NG的哟。下次再这么叫就和你绝交!」般的话,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看见她做什么不解风情的事情。
不管对谁都非常亲切,朋友也很多。
我变得如此在意森的事情,那是从暑假之前开始的。
休息的时候,森满脸高兴的表情,突然向我这边走来。
「看,这个是反町同学的东西吧?」
伸出的手掌上,那是衬衫的纽扣。
「诶?那是?」
慌慌张张地向自己穿着的衣服看去,发现第三个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啊-,真的是我的嘛。」
森立刻绽放出了笑容。
「呵呵,这粒纽扣掉在教室粒了,我觉得是我们班上的同学的,就一直在找呢。太好了。」
「原、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了。」
「啊,我帮你把纽扣钉上去吧。反町同学,把衬衫脱下来。」
「脱下来——行了,不用啦。」
「没关系,我对裁缝可是很在行的。马上就能搞定。来,快脱快脱。」
森快活直爽地说着,让我脱下了衬衫,取出了自己的缝纫工具,很快就帮我把纽扣钉了上去。
「好,完成啦!这次可不会再很容易就掉下来了,我可是缝得很牢靠呢。」
将衬衫递给我的时候脸上所绽放出的笑颜,看上去非常自然的明朗活泼——看上去非常非常非常的——可爱呢。
有了这样的感受——在偷偷看着她的同时,逐渐就变得在意起来,最后彻底地喜欢上了她。
大概,就算掉下的纽扣不是我的,森也会拼命地找是谁掉的,然后开开心心地缝上去吧。
森就是这样的家伙。
但是,在对此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这些事当成理所当然来做,真的让人感到很可喜呢。
嗯,果然森非常不错呢。
要选择交往对象的话比起琴吹来,我绝对会选择森。
虽然很想嘲笑一下班级里那帮人的不识货,但是我并没有做那种森到底有多可爱,性格有多么好的宣传,这种特意增加我的情敌的事。
森身上好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就行了。
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我被森奇妙地误解了呀。
「喂喂,反町也是琴吹派的吧?」
「你这家伙,经常盯着琴吹看呢-」
一帮人一边用手肘顶着我的肋部,一边嗤笑着。我从心底里感到生气,真想大声叫喊出来。
搞错——啦!
究竟怎么回事啊。不仅仅是森,就连其他的人也会觉得我喜欢琴吹。
拼命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暴打他们一顿的心情,他们却说着「别害羞嘛。」,笑得更嗤了。
啊,混蛋!我真的一点都没有想着琴吹啊!
我说,琴吹,你也太麻烦了吧。
下课后。
浑身急躁地走出了楼梯口,向校门那边走去。背后突然有人「啪」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现在回家吗?反町同学。」
呜哇,是森!
森站在惊慌失措的我身旁点了点头,然后和我一起并排离开了学校。
森围着一条淡橘色的围巾,脸被冬天的严寒冻得通红,果真好可爱哦。鲜红色的夕阳包裹着我们。该怎么说呢,这就是青春啊。
「今天早上的事情,很不好意思。」
「没有,那个……」
「因为反町同学今天一直看上去很消沉呢,所以我才有点注意到了。」
「所以说啦,那是你误会了……」
「上体育课的时候也不是很痛苦地看着七濑吗?」
「听我说,森!」
「我的胸口也不知为什么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难受,心里满是这件事。」
「诶?」
森的双目湿润,低垂着头。
难,难道说,
「那,那个,森有喜欢的人吗?」
「啊?」
森满脸通红地看着我。
喂,难道说我真的有希望吗?
森忠告我让我最好放弃琴吹是因为嫉妒心吗?是这样吗?
快要迸裂出来的期待在胸口里忐忑不安地轰鸣着,我便又进一步地询问道。
「老是只说我的事情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吧?森也告诉我你喜欢的人吧。」
「哦,那个……」
森的脸颊愈发红了起来,害羞似的扭扭捏捏后,轻轻地嘀咕了句,一定要保密哟。
「他是我们班的。」
喔喔。
「芥川同学。」
那可爱的娇羞表情,对于我来说是彻底的打击。
是芥川吗——!?
「真的,一定要保密哦。男生里我可只对反町同学说过呢。绝不许说出去。」
森满是害羞的样子,『啪啪』地轻轻敲打着我的胳膊。
为什么偏偏就是芥川一诗呢。
长得很帅,身形也不错,成绩优秀,弓道部的王牌,再加上为人诚实深得大家信赖,真的可以说是完美的超人啊。
如果说在我们班男生中人气最高的是琴吹的话,在女生里最受欢迎的就一定是芥川了。
森,这样的选择也太肤浅了吧!
啊,但是如果喜欢的人是芥川的话,首先森就没什么希望了呀,这样好吗?
芥川尽管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但却几乎没有什么绯闻。
第一学年的时候,似乎因为和女人有关的事与弓道部的前辈发生了点争执,最近也发生了被前辈弄伤了这样的纠纷。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应该会不自觉的和女生保持距离吧。真是让我想不通呢——可是,受欢迎的人要保持这样的人气,也真的是很累呢。
嘛,总之,可以说森的恋情是很难实现的吧。
有段时间与芥川有着些许传言的名叫更科的女孩,也是个有名的美女。但是,像是森没办法成为芥川的对象之类的,或是两个人不般配之类的,决不是这样啊……那个那个……归根到底用普通的眼光来看,芥川和森都不怎么相配么……当,当然!不管与怎样的美女相比,我眼中的森总是可爱的美女!
我,我干吗要辩解啊。
「是,是吗,原来是森是芥川派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情敌好像很多呢。」
「嗯。但是,只要和喜欢的人在同一间教室里,每天都会很快乐哦。」
「哈哈……那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几乎只能发出这样干涸的笑声。
「加油啦,森。」
我,我在帮她加油鼓劲个啥啊。
赤红的夕阳下,森双目闪耀着光芒,开心地绽放出笑容。
「谢谢你啦。反町同学也……虽然很痛心,但最好还是能尽快找到适合的人啊。」
北风凛冽地吹拂着肌肤。
我是不是该哭才好?
「对喜欢的人,自己的感情却一丁点儿也传达不过去。
我的语言能力应该有些问题吧。
到底怎么样才能告白呢?
处于绝望深渊的R·S」
噗通。
几乎在自暴自弃的状态下草草写就的信,被丢在了中庭里那个奇怪的邮箱里。
三天后。
「你就是寄来这封信的人吗,反町亮太同学?」
教室里出现了那个扎着三股辫的奇怪的前辈。
「呜哇,那,那是——!」
那些由于一时的冲动而写就的,令人非常害臊的词句突然在我眼前冒了出来,我的心脏猛烈颤动着。
「果然是你呢。」
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了得意满满的笑容。
确实是三年级的学生,身为文学部的部长,叫做天野的人。尽管是我们的前辈,但她那及腰的三股编成的长长的黑色辫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评判为娴熟端庄的美女,无论是名字或是外表我都是知道的。
实际从近距离看去的话,不管是腰还是腿都显得异常奢华,脸也同样美丽。肌肤像是洗尽了所有颜色似的雪白,长长的睫毛下秀丽的眼睛,再加上清澈的声音,真有种古风美少女的感觉。只是,完全没有胸部……
「那,那个,你到底是……」
「我是文学部的部长天野远子。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哟。」
挺起了她那完全没有的胸部,天野前辈如此断言。
我「哈?」的发出了愚蠢的声音。
文学少女?
那是什么啊?
因为在文学部,所以就是文学少女吗?
对着头脑一片混乱的我,文学少女很了不起般地说道。
「光是从首字母来判断寄信人可以很难的哟。但是,无论在这个学校的何处,如果有被恋爱困扰着的羔羊需要身为文学少女的我的帮助的话,我可是驱使着想象力,不惜花费品尝小点心的时间,也要拼命找出来的哦。」
「调查名册的人是我啊……远子前辈只是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催促着『小点心~,小点心啦~』……」
天野前辈的身边,满是苦涩地嘟哝着的人,有着我熟知的脸。
同班的井上同学。
外表清净而又温柔,成绩优秀,为人处世也很妥当,可能是因为挺老实的缘故吧,感觉不怎么引人注目。
这么说来这家伙也是文学部的吧。
「可没有这样的事哦。我可是好好地跑到各个班级去,『你是寄这封信的人吧』这样,找了五个人确认过哦。」
天野前辈把脸转向井上那边,不服似的鼓着脸。
「什么,到我这里来之前,已经把那封信给五个人看过了!」
「是啊。第六次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这里。」
又向我这边看来,毫无恶意地嫣然一笑。
我脑中的羞耻感沸腾起来,涨热无比,真想立刻跑着逃出去。
那样胡言乱语的内容,竟然给五个毫无关系的人看了!
脸涨红地快要哭出来了。
「拜,拜托了,把那封信还给我。不,请还给我吧!并且,请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把这封信寄出来是我一时糊涂了,现在已经后悔得不得了啦。请饶了我吧!」
面对低声下气垂着头的我,天野前辈用那穿透一切似的华美声音说道。
「岂有此理。对于鼓起所有勇气,将这封信投递到文学部的邮箱里来的你,我们将不惜最大的努力来提供帮助。」
「反町同学,这和我可没关系啊。都是远子前辈一个人自说自话就这么干的。」
「没关系,就算嘴上说些神气活现的话,心叶也不会坐视不管同班同学这样的窘境吧。」
拜托……就请坐视不管吧。
心叶满脸苦恼地耸了耸肩膀。
天野前辈高兴地向我迎了过来。
「首先,反町同学就把你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告诉我们吧。」
「诶!那,那是……」
声音堵塞在喉咙口,向井上那边看去。
如果在这里说出森的名字,说不定我喜欢森的事情会在班里那帮人之间传开。
「我知道!那个人是反町的同班同学呢。」
「哇呜!」
好敏锐啊!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直感却这么准。只是因为觉察到了我投向井上的视线吗。
「不,不行,更详细的我不能说了!绝对不能说。怎么可能说出来!」
井上同情似地看着『嗡嗡』摇晃着脑袋表示否定的我。
「远子前辈,就尊重反町同学的想法,不要再继续追问了吧。」
「怎么可以这么懦弱呢。反町同学,你所缺少的不是话语,而是向对方传达你的心境的热情哦。身为文学少女的我,要向你推荐一下这本书。」
天野前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本书强塞给我。
这是什么啊?
「海涅诗集」?
海涅是谁???
莫非是哪个乐队的成员,有叫这么个名字的家伙吗?或者说难道是动画里的人物?
对于困惑中的我,天野前辈突然以流水般的语调介绍起来。
「海因里希·海涅是于1797年出生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作家。不过据他本人所言好像是出生于1799年。双亲是犹太商人。
海涅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在亲戚叔父经营的银行里工作。但是,他并没有商人的才能,很快叔父给他的公司便破产了。后来,他在叔父的援助下开始读大学。
被称为恋爱诗人的海涅的一生,充满了令人苦闷的爱情的色彩。
刽子手的女儿,约瑟法。
叔父的长女,骄慢而又美丽的阿玛莉。
以及她的妹妹,特蕾泽。
尽管与在巴黎邂逅的鞋店的售货员玛蒂尔德结为了夫妻,但没有学识贪图享乐过着奢侈浪费生活的她带来的只是苦难生活的开始。
在海涅生命的最后八个月中——在病床边照料他的是迷一般的女子,卡米拉。
这些恋情中不管哪个都不能算是幸福的恋爱,几乎没有带来任何圆满的结局。成为妻子的玛蒂尔德,也没有让海涅安稳平静下来。
但是,海涅直到临死都在恋爱,并将有感而发的心情,全部写成了甘甜华美的诗篇哟。」
怎么回事?
好像起了些什么变化。
天野前辈漆黑的瞳孔中,如同沐浴着光辉似的灿烂地闪耀着。
「啊,海涅的诗简直就像是满载着干果烤制而成的顶级的蛋糕!
葡萄干!橘子皮!干无花果!核桃!樱桃!梅干!那浓缩着的甘甜以淳朴的原貌湿润着并融入进来,就像是穿透了舌头般的冲击啊。
就算只切开一片,在填饱了肚子的同时,渗满了干果的洋酒也会让身心全都变得暖烘烘的。
尽管『罗蕾莱』和『黄昏的薄暮』都是浪漫而又美丽的作品,但『乘着歌声的翅膀』可是一定要首先阅读的杰作哦。这首诗后来还被门德尔松编成乐曲了呢!」
在惊愕得一动不动的我面前,远子前辈陶醉地开始吟诵起来。
「乘着歌声的翅膀,
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
向着恒河的原野,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紫罗兰轻笑调情,
抬头向星星仰望;
玫瑰花把芬芳的童话
偷偷地在耳边谈讲。」
喂,等等。
这里难道不是学校的走廊吗?
在我还茫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将吟游诗人生活着的那个异世界给周游了一遍?
朗朗吟诵着诗篇的天野前辈身边,井上则是害羞地把手贴在脸上。
「看,很美的诗吧?
另外,还有『告白』!这首诗我要特别向你推荐哟!」
『我要用强力的手,从挪威森林里,
拔出最高的枞树,
把它浸在
埃特纳火山的熊熊的火口里,
而用这蘸满火焰的巨大的笔
在黑暗的天幕上写着火字:
“阿格涅斯,我爱你!”』
啊,如果接受了这样热烈的告白的话,不管是哪个女孩子都会被震慑心神得不能自已吧。」
是这样嘛~~~~?
如果我是个女孩子,突然有人对我说什么挪威或是巨大的笔之类的话,肯定会立刻退却的哦。
天野前辈突然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用她那洁白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满脸喜悦的表情抬头看去。
「海涅从不使用艰深难懂的辞藻,总是用任何人都能明白的简单的言语编制出恋爱的心情。正因为如此,用许多失恋的经验写成的诗,与那些正受着恋爱煎熬的青少年们能产生深深的共鸣,所以很受欢迎呢。
可以说,海涅就是恋爱中的人们的朋友!
看,荒木丰尚是不是写过一首『四季之歌』?
如同喜欢秋天的人们是感情深重的人,歌颂着爱的海涅正是我们的朋友。海涅是你的好朋友哦!反町同学!」
「什么啊,我才不需要这种只会失恋的诗人朋友!」
我甩开胳膊想要把书推还给她,天野前辈却笑得更开心了——让人快要看呆似的,温暖而又可爱的笑容。
「首先,把这本诗集从头到尾慢慢地读一遍,试着用耳朵倾听海涅的话语,海涅一定会赐予你力量的。」
哎,完全只是自顾自的嘛。
「再见啦,反町同学!需要帮忙的时候,随时差遣心叶好了。当然,身为『文学少女』的我,也会守护着你的恋爱进展的哦。等到恋爱有了卓越成果的时候,别忘了写一封报告作为回礼哟。」
那洁白的小手如同蝴蝶般翩翩挥舞着,离开了这里。
所谓的报告是怎么一回事!
另外,那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性格?
谁说她是个温柔的美女,如同文静的大姐姐似的!
到底哪里像是个文静的大姐姐了!
「喂,井上,你的部长太奇怪了!」
面对叫嚷着的我,井上沉下了肩膀低下了头,满脸忧郁地嘟哝着。
「嗯,从一年多以前开始,我就非——常明白这一点了。所以说真是不好意思啦。就连我也没办法阻止远子前辈,你也放弃吧。」
于是,我带着强塞给我的「好朋友」一起回到了家中。
书这种东西平时只有在暑假写感想的时候才会读吧。真是麻烦。
说起来男生会哭哭啼啼地读诗文这种东西吗。一提到诗,别人就会说,你真是诗人啊。诗人。
哇~~~~,背脊上感到有些发痒~~~~。
把诗集从书包里拿出来后,就这样丢在床上不管了。
直到洗完澡之后,才突然看到了它。
「好不容易推荐给我的书,完全不读也感到有些不大好意思啊。」
我就随便翻几下吧。
就像是读CD的歌词卡片那样盯着看就行了吧。
呼呼……
咦?怎么回事,出乎意料,读起来很轻松嘛。?
这么说起来,天野前辈也说过,这诗是用谁都能理解的言语写就的。
顶级的水果蛋糕,或是淳朴湿润的口感之类的。
呼……
过了30分钟。
「……这篇『所谓初恋就是』,倒是蛮喜欢的。」
过了40分钟。
「呜哇哇,这篇不是很可爱嘛,『蔷薇百合鸽子』」
过了1个小时。
「『爱的问候』吗……这心情不是很能理解啊。『当我看着你的时候便是我的心中渗出血来之时那大概才是真正的爱吧』——太棒了!」
过了2个小时。
「呜哇哇哇,海涅!『那就是不幸的地图册』,是啊,你就是地图册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真的是很心痛呢。海涅!这份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单恋实在是很痛苦啊。『好想哭泣』呜呜呜,我来代替你来哭泣吧~~~」
读完最后的一页的时候已然是深夜了。
合上书之后,我的脸颊被热泪湿润透了,胸中震颤着感动的心情,深切地嘀咕道。
「海涅,你真是我的朋友啊。」-
后篇-
不可思议地与海涅结下了友情之后,一直以来围绕在身边的景色,看上去也变得有些不同。
望着树木被冬天的寒风吹得左右摇摆,心中有些火辣辣似的疼痛,看见路旁的小草朝气蓬勃地伸展着,眼角就变得有些湿热。
这样就是所谓的——感情变得深重了吧。
直到昨天的我与今天开始的我,可以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就连休息的时候,也回想着海涅的诗集,心中与朋友开始了对话。
「暮色昏沉地降临
海潮疯狂地咆哮
我坐在海滨
眺望白波的舞蹈
我的心胸也像海涛一样沸腾
一种沉重的乡愁攫住了我」
「我怀想着你你那美丽的倩影
你到处漂浮在我的周围
你到处将我呼唤
到处到处
你出现在风声里,出现在涛声里
出现在我心头的叹息里」
嗯,「告白」——真是一首好诗啊。
「反町,你在叹气个啥呢?不吃饭吗?」
「肚子好像已经饱了。」
「你这家伙今天可有点奇怪哦。眼睛里老是泪汪汪的。是季节反常的花粉症么?还是说感冒了?」
「那是就连医生也治不好的心病啊。」
同班同学摇着头离开了我。
哼,能理解我的心情的人只有海涅。
「那个,反町同学。」
凝视着窗外,孤零零地呆在那里。这次是井上同学看似有些胆怯地向我走来。
「昨天远子前辈说的话还是别当真为好。那个人老是这样子的。」
「不,我可要感谢天野前辈为了介绍了一个好朋友,请你一定要把我的感激之情转达给她。」
「反町同学」
井上瞪圆了双眼。
这么说起来这家伙和芥川的关系不错呢。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像是优等生似的对着答案。芥川虽然没有别的什么绯闻,但似乎有些愚蠢的传言,说他和井上「做」过了呢。
「呐,井上,芥川有没有女朋友?」
「什么啊,这问题很冒昧呢。」
「这对我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事情。」
「嗯尽管我没有明确问过他,但是他好像的确有个喜欢的人。」
「是谁!难不成是我们班的人?」
「我觉得应该不是。之前好像曾提起过没什么机会见面之类的话,我想应该是其他学校的人吧。」
「是这样啊。」
嘛,虽然芥川和森成为一对的可能性大概连百分之零点一都没有,但知道了芥川的本命是外校的人之后,胸中顿时明朗起来。
「我从心底里深深地祈祷,芥川可要尽早找到女朋友啊。」
「怎么啦,反町同学对芥川同学的女朋友的事感兴趣吗?」
「那可是只有恋爱中的人才有的秘密哦。」
「反町同学,你的性格好像有些不对头」
井上也带着满脸困惑的表情离开了我。
我的心中再次与海涅展开了对话。
啊,这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思念,到底该如何传达给森。
「你那蓝色的双目
怜爱地注视着我
我的心早已沉醉
沉醉到口不能言
你那蓝色的双目
无论是去往何处
我都会铭刻在心
蓝色回忆的海洋
早已涨满我心房」
「我明白,海涅。」
胸中的感情涨得满满的,叹了口气。
就在那时,森满是哀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反町同学,过来下。」
为什么。
为什么森看上去如此的沉寂落寞,形单影只?
到底发生了什么?森?
难道说,对芥川告白后被甩了?太好了!这样的话,我就像个男人那样安慰她——
脑中『咕噜噜』地盘算着这些事,跟在森的背后走了出去。
森走到了毫无人影的走廊一角,在左侧停了下来,抬起头,泪眼迷蒙的双眼向我看来。
那盈满悲哀孱弱无比的表情,让我的胸中揪心般的疼痛。
「反町同学,我果然还是忍受不了呢。」
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要看着反町同学心里就会好痛好难受」
这,这难道是,爱的告白?
是这么回事吗!?森!
我刚想说我也喜欢你的时候,森伸出双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的表情和性格变得如此黯淡,从窗外看来老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你喜欢七濑竟然喜欢到连饭都吃不下去的程度,一定是无法忘了她吧。」
「哈?」
我下意识地张开嘴,眼睛瞪得老大。
森强忍住哭泣似地低下头,左右摇晃着脑袋。
「反町同学的心情,我可是非——常能够理解哟。」
不,你怎么可能明白呢。
「你真的,真的很喜欢七濑呢。」
错啦。我喜欢的是你啊。
「尽管我之前说过这件事没办法帮你,但是这样下去反町同学真的很痛苦。真的一直没有办法忘记七濑呢。」
早说啦,和琴吹没有丁点关系!
森的眼中不知不觉地渗出了眼泪,抬头向我看来,鼓起了勇气似的嫣然一笑。
不由得感到森的脸真是犯规般的可爱,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决定了,我要帮助反町同学。」
「帮帮助我?」
到头来,森还是误会了我喜欢琴吹的事,要帮我的话,简单地说就是
「七濑现在还是单身呢还不能算是『他』的女朋友。之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也不太明白。但要说七濑会喜欢上反町同学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呢。嗯。为了让你和七濑好好相处,我会为反町同学加油的!就交给我吧!」
「喂!」
「所以说反町同学,一定要鼓起劲来哟。看,这个给你。」
森从口袋里掏出了包装着的小饼干,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那就再见啦。」
「等,等等,森——」
为了叫住背对着我跑出去的森,我刚从口中叫出她的名字,森便鼓着脸,双目中满是杀气地回过头来。
「名字NG!」
「不不好意思。」
稍稍向她道了个歉,森便又笑了起来。
「再见~」
笑颜依旧地离去了。
森的身影刚从转角处消失,我的膝盖便无力地弯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误解到如此彻底的程度?
我记得我明明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琴吹这种事。
森确实是个好人。
亲切而又公正,很能照顾人,为别人的事情拼尽全力。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森。我完全被那样的性格吸引的不能自拔。
但是,难不成,森正的是那种武断的冒失鬼吗?
总之一定要尽快解开这个误会。否则,事情肯定会变得更麻烦吧。
回到教室之后,上课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考虑着该如何清楚地将我的心意传达给森。
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能显得软弱,再也不能感到羞耻。
如果这里还不能干脆了断的话,就会变成让喜欢的女孩子帮自己与其他女孩子撮合这样尴尬的情况。
决定了,放学后,我要约森一起回家。
然后在那里告白——!
看好吧,海涅!我一定会成功的!
打扫完教室之后,终于到了放学时间。
我鼓起全身勇气,向森那边走去。
「森,我有点话想对你说。一起——」
「啊,反町同学,我们一起回家吧。」
怎么回事,竟然是森先邀请我的。
「哦,嗯。」
回答的声音有些飘飘然,我和森并排走了出去。
森笑嘻嘻地说着今天数学课上老师讲的那些笑话。
下了楼梯刚要走向鞋柜那边的时候
「啊,稍微等等,我和人约好了呢。」
便走向了图书室那边。
诶?约好了?
「久等了——七濑。」
「呜哇!」
在图书室里等待着做好回家准备的原来就是琴吹七濑。
我瞪大了眼睛往那边看去,七濑惊叹似地吸了口气,然后变成了满脸警戒似的僵硬表情。
「今天正好轮到七濑值日负责打扫图书室哦。我们之前就约好了一起回家的。七濑,我在那边偶然遇上反町同学了。我们就三个人一起回去吧。」
「」
琴吹仍是警戒的眼神。
「小森,我」
「来啊来啊,走吧。」
拉着不满似的琴吹的手臂,森迈起步来。
「来啊,反町同学也快点。」
被这样明快的声音呼唤着,没办法,我也只能跟着她们。
但是,心里感到很不妙。
直到走到大门那里,琴吹都只是撅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
我也仅仅用「啊」或是「唔」应付着森的话语,走在当中的森自顾自地轻快地展开着一个个话题。
走出门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由于空气过于凝重,我正感到走过的那一百米仿佛已经如同一千米甚至是一万米那样遥远的时候,森故意叫了起来。
「不行,我有东西忘带了!我要回学校去取,反町同学和七濑,你们两个人就先回去吧!」
「喂,森!」
「!」
丢下喊出声来的我和瞪着眼的琴吹不管,森一瞬间就跑得好远。
啊啊啊啊啊,你真会帮我的忙!
这算是什么露骨的行动啊!
之后,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没办法了,森那家伙真是的。」
「」
「回去吧。」
「」
感到情况非常不妙,硬着头皮继续走了起来。
冬天的凛冽的寒风刺骨地穿透着皮肤。
好冷。
「怎么感觉空气很干燥呢。」
「」
「每天日落的时间也逐渐变早了呢。」
「」
喂,我可是很拘谨地在找话说呢,你好歹也说句话啊,琴吹七濑。
撅着嘴唇,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视线狠狠地撇向一边,感觉真不爽。
虽然的确是个美女,但那高扬着的眉毛和冷淡的眼神让人感到很恼火呢。
说不定这家伙会认为是我拜托了森来创造出这样两人独处的机会呢——说不定呢。
是不是喜欢上了自己之类的。
所以,才表现出这样露骨的厌恶的表情——
我的脸由于耻辱心而变得涨热起来。
开玩笑!
我才不要你这种性格恶劣的女人呢!
「真是的,森这家伙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由于愤怒和焦躁的心情,我的口气变得有些粗暴。
「那家伙看上去很可靠的样子,却会临阵溜走呢。拜托了她之后总是又麻烦又啰嗦,不听别人的话就武断地作决定,冒失鬼似的」
啊啊,混蛋,但是为什么,我就是会喜欢那种家伙。
我正火冒三丈的时候,到那时为止一直沉默着的琴吹,突然对我的话有了反应。
「请不要说小森的坏话。」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她。琴吹仍是老样子,撅着嘴唇,脸别向一边。
「小森人很温柔一直在想着办法让大家开心真的是很好的人呢」
很生硬的口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害羞,脸颊稍微有些发红。
视线仍是向着远方。
但是。
琴吹想要袒护森的那种心情,却完完整整地传达给了我,突然间映入了我的心中。
说不定到现在为止,可能是我误会了琴吹吧。
尽管曾经觉得她是个一点也不和蔼,总是把男生当作小傻瓜似的令人讨厌的女生,但那大概只是我单方面的遐想而已
「对不起」
低下头道歉。琴吹仍然愁容满面,却害羞似的低着头。
「琴吹和森的关系真不错呢。」
「小森不管和谁都能成为好朋友呢。」
「森真是个好女孩。」
「嗯。」
这次,琴吹微微地绽放出了笑容。
然后那绷得紧紧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充满了女孩子般可爱的气氛。
哇这样的表情,稍微有点萌哦。
「呐,森有兄弟姐妹吗?」
「她有弟弟和妹妹呢。」
「是长女嘛。真有这样的感觉呢。果然,她的名字是那种类型的呢。」
「弟弟那边大概是这样。妹妹是普通的名字呢。小森可是哭泣着说服了她的父母呢。」
「哈哈提到名字那家伙就变得很恐怖呢。平时森都会到什么地方去玩?」
就这样,我询问着和森有关的各种事情。琴吹有些生硬地,但是非常努力地回答着。
天空被染成暗红色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分别的地方。
「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森的事情。」
「没什么。」
对那飘逸着视线小声嘀咕着的样子我已经不再讨厌。反而对她的某些笨拙的样子有点好感。
琴吹是森的好朋友真是太好了。
「琴吹。」
我伸出了右手,琴吹满是惊讶的表情。
「就一次,握下手吧。」
「?为什么?」
「算是告别——吧。」
「?」
仍是满脸困惑的表情,琴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轻地握住了那冰冷的小手。
尽管说什么我喜欢琴吹这种事完全是森的误解
但却对琴吹有了新的看法今天能一起回家真是太好了。
我马上放开了手,深深地低下了头。
「谢谢。」
然后抬起头,神清气爽地笑着说道。
「再见啦。」
琴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红着脸目送我。
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哭哭啼啼似的声音,我惊讶的往旁边看去,眼前的是。
潜伏在围墙一角,肩膀震颤着啜泣着的,森!
「森,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啊!」
「咕我可是一直跟在后面呢。」
「你在做什么呢!还有,为什么要哭啊!」
面对着焦躁的我,森歪着脑袋,扑簌扑簌地掉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道。
「因,因为,因为看到了反町同学和七濑并肩漫步胸中就变得好紧,一跳一跳得好痛因为反町同学竟然笑着和七濑说话的时候,眼神真的好痛苦后来还握手了果然是笑了明明是想哭的,却忍耐住了呢反町同学没有哭泣出来我却忍不住泪水了呢」
这么说着的同时,映入了夕阳色彩的大颗的眼泪盈眶而出。
啊啊,真是的!你又自己武断啦!森!
我不知是因为过于惊讶,还是说生气,或是胸中苦闷难受,等到我觉察过来的时候,已然把那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去。
「我喜欢的人并不是琴吹。」
「诶?」
「我喜欢的人,是你,森。」
一边擤着鼻涕,一边使劲用手擦着脸的森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什么你在说什么?反町同学?」
「我不是说了吗,我喜欢的人,从最初开始就是你。」
啊啊,终于说出口了。不好了,脸开始像火烧似的发烫了。
「骗,骗人!因为,你明明那么痛苦地盯着七濑看!」
「那都是误会啦。」
森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啊啊」地张着嘴巴。
「那么,那个握手是?」
「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吧。」
「那算什么啊。」
「因为有点想握个手,所以就握手了啊。」
「那种说法太可疑啦。」
「竟然被安排我和琴吹两人独处的人这么说。——总之!我根本就没有想过琴吹的事,我对那个一点也不和蔼可亲的女人没有兴趣。我对你——!」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啊,等等!」
森大大地往后退了一步,慌张的呼喊道。
「怎么会这样——那我是为了什么——那么拼命——讨厌,怎么办?因为,那种事情——」
夕阳映射在背上,森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后退却着,因为,因为,重复说着。
最后。
「对不起!明天再见!」
冒冒失失地抬高了嗓门,翻弄着裙子的下摆,向着夕阳疾奔出去。
太过分了!森这家伙,竟然逃跑了!
也就是说,对象是我的话还是不行吗?
怎么办?
追上去?
放她走?
怎么办?
怎么办啊,海涅!
犹豫了几秒钟。
头脑中,海涅的诗「告白」,如同火山爆发似赤红的火炎般的文字漂浮上来。我决定了追赶她。
海涅!你的精神「志向」由我来继承!
不管你经历了多少次失恋,但为未来的我们所留下的词句和语言都绝不会徒劳无功!
浸没在火山口的那支巨大的笔所描写的不灭的火文字,正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等等!森!等等!等等我!等我!森!森!」
森如同斩断了风似地向前疾跑着。
我大声呼喊那个禁断的名字。
「停下来!森红乐乐!」
森叫喊着「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双手捂住耳朵蹲了下来。
「别动,红乐乐!红乐乐!红乐乐!红乐乐!红乐乐乐乐乐乐乐乐乐!」
一边奔跑着一边连呼着她的姓名的那段时间,森左右摇晃着脑袋挣扎着「不要,不要,不要啊」。
「太过分了,反町同学。明明说了叫名字是NG的啊。」
仍然蹲在道路中央,泪水盈润的双眼愤恨地向我看来。
「谁叫你一直逃跑啊,红乐乐。」
「啊啊啊啊啊,又叫了。不许再叫,真讨厌!」
「就算你很讨厌,但我却很喜欢。红乐乐,我喜欢,真的喜欢呢。红乐乐,红乐乐,红乐乐。」
「不要啊啊啊啊。再这样叫我的名字我会羞愧地想死啊。为什么我父亲母亲会帮我取这么个名字哪。我又不是法兰克福杰杰曼产的轮椅千金,在阿尔卑斯也没有朋友呢(译注:查下来和老动画片《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有关系,我没看过所以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更可恶的是这个名字的汉字写法,红再加上快乐快乐什么的呀——这算是哪儿的美国佬的珍走团嘛(译注:珍走团是对暴走族侮辱性称呼)。我——绝对不要这种在电视上出现名字的死法。我要和犯罪毫无关联,清清白白地活下去呢」
像是撤去了理性的紧箍咒似的,我也弯曲膝盖蹲在了叫唤着的森面前。
两个人的脸靠得很紧,森突然沉默下来,吓了一跳似的瞪着眼睛。
「对不起你叫我海蒂(译注: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中的女主角)也没关系。」
「海海蒂可是女孩子的名字哟。」
「那么贝塔也行,塞巴斯蒂安也可以,随你喜欢怎么叫。」
「那不是反町同学的名字吧。」
「那么,尽管这名字有些普通,你就叫我亮太吧。」
「就算叫名字的话,反町同学也不会有一点点害羞,太不公平了。」
「不,被我喜欢的女孩子这样叫的话,我会很难为情,也很高兴的。」
「呜呜呜,但,但是但是对了!我,是有个喜欢的人的。」
「你,直到刚才都没想起这件事吧。」
「呜。」
看上去似乎说中了。森结结巴巴非常犹豫的样子,双眼羞怯地往上看着。那弱气的表情真让人头晕目眩。
如果真的很讨厌的话应该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赶紧离开这里。但以这样妩媚的目光晃来晃去地扫视着,说明应该还少许有些希望吧
我的言语一定在瞬间动摇了森的心。
不安与期待交互上涌,我的呼吸变得好痛苦。
「比起芥川来我一定和你更相配呢。你呢,老是只想着关心照顾别人。所以说,如果成为了你的男朋友,恰好我就能够照顾你呢。这么一个家伙,在身边如果就有一个的话不是很好吗?所以,比起芥川来,我更适合你呢。」
森还是迷茫地看着我。
「快,快点对我说些什么啊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的话胃里都要空啦。」
森低下了头和肩膀,像是要无情地诉说些什么似的,终于胆怯地开了口。
「那个我呢尽管也只是单恋,喜欢着芥川同学,但真的是非常开心。会和大家一起交换分享着芥川同学的情报而吵闹着,也会在体育课上以及运动会上为芥川同学加油鼓劲热闹起来,就是这样的真的非常快乐。」
啊啊,果然,芥川真好呢。
我就不行吗。
「但,但是呢我觉得反町同学喜欢琴吹的时候,只是看着反町同学的脸,就会变得好痛苦,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反町同学的事已经无法排挤出脑中,我只想着反町同学的事呢。
反町同学和七濑两个人一起漫步着的时候也是这样果然心中会变得很痛如果,反町同学和七濑能够相处得很好的话,稍微会有点寂寞呢我是这么想的。」
抬起头来,森像是溶入了夕阳中似的变得通红。
胸中仿佛钟声般大声轰鸣地鼓动着。
森害羞得不得了似的直直地盯着我那惊讶的眼睛,然后微笑着说道。
「我可以叫反町同学的名字吗?」
在这之后不管说起来变成了怎样的关系,在教室里,我们仍然互相称呼为『森』和『反町同学』。
但是
「哪,红乐乐。」
「啊——,笨蛋笨蛋亮太!不许叫我名字。」
「不是说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没关系的嘛。」
「路上不许这么叫。」
「红乐乐,红乐乐,红乐乐。」
「啊啊啊,不许叫,不许叫!」
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只要我叫了她的名字,森就会感到害羞,发起火来,『啪啪』地拍打着我的胸口,拉扯着我的耳朵。
如果还要追加一份后日谈的话,这段时间我第一次去森的家里玩的时候,发现书架上有本海涅诗集。
「这本书我也有哦。」
「诶,真的吗?这本诗集是从文学部的天野前辈那里拿来的哟。就是井上同学的前辈,那个三股辫的女孩子。『我向你推荐试着读一读』,突然就塞给了我,当时尽管吃了一惊,但一旦开始读了之后就变得着魔似的呢。
另外,也就是因为读了这本诗集,只要看到了亮太悲伤的表情,我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什么呀。」
把诗集抱在怀里平心静气地小声唧咕完之后,森向我这边看了过来,很难为情似的『呵呵呵地笑了。
你真的帮了我大忙呢,「文学少女」——
我的头脑中只要浮现出天野远子前辈那明朗的笑颜,清澈的黑色瞳孔,就会如此惊叹。
这么说来,那个时候她说过要写封报告作为回礼什么的。
但是对我来说,将报告用纸密密麻麻填满的言语,一定只有那一个。
比起蔷薇,比起百合,比起鸽子,比起太阳,都要绚丽而又可爱,幸福的,让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快乐,那个言语,那个名字。
「红乐乐。」
「不要啊————」-
完-
注:对红乐乐这个名字比较疑惑的请看
《阿尔卑斯山的少女》里有个人的名字读音为库拉拉Kurara。
而クララ在日语里写成汉字就可以变成紅楽々(红乐乐)。 |
自从那个「文学少女」只留下一幅肖像画便销声匿迹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第一次和她交谈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春天。
直到那时的我,对于存在着进入盛夏之门这件事,已经一丁点儿都不相信了。
在我出生成长的屋子里,虽然有着多到让人腻味的门,但我却觉得,将它们一扇一扇打开,欣赏外面的风景这种事,是完全徒劳无功的。
因为在这间屋子里,寒冷的冬天永远延续着,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走出去吧……
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打开任何一扇门。
只有在离开这里的时候才会打开门,所以我深信,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坚持忍耐这囚徒一般的生活。
和天野远子的邂逅相遇,就发生在那样的时候。
入学仪式当天。
走廊里,有个梳着三股辫的少女,正热心地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班级名册。
粉红色的嘴唇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那清澈明朗的眼睛,正一个一个认真地扫视着班级同学的名字。
飘散在洁白额头上的秀发闪现着自然的黑色光芒,编织好的细长头发,在那奢华的腰旁虚幻地摇晃着。
不仅仅身体纤细,就连水手服领结下的胸部,也出落得让人拍手称快般的扁平。
太棒了!
真是无与伦比的天然之美!
偶尔路过这里的我,停下脚步,心弦为之震颤。
这样的古风美少女,是平日里绝不多见的。
大概是因为我自己的容貌和身材也很显眼,以及有着艳丽的茶色头发的缘故,一直就很喜欢纤细清纯的女孩子。
比起那些故意为了夸耀般挺起的胸部,或是束得细细的腰身,这样单薄的胸部,才让人深深体会到浪漫和兴趣。
啊啊,真想脱下她的衣服……啊,真想画下来。
水手服下的胴体,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呢?
肌肤的色调?曲线?
在撤除那些多余的装饰之后,一定会更清晰地展现出她的美丽。
流落在纯白透明般的肌肤上的黑发,将成为绝妙的对比,我的脑海里一边入迷地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一边向她靠近。
贴近到差不多能碰到她肩膀的距离,她丝毫没有觉察到,仍然快乐地看着名册。
侧脸也很美丽。不知道声线会怎样呢。
一边凝视着她一边哧哧地偷笑,她像是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气似的,身体颤抖了下。
一定是感觉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吧。像是要看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提心吊胆地把脸转向我这边,发现和她如此近距离之下的我,吓得双肩一跳,直打哆嗦。
「!」
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也很可爱啊,我对她坦率地笑了笑。
于是,她的表情也放松缓和下来,对我说道。
「你也是八班的同学吗?」
虽然声音听上去多少有点紧张,但那清澈柔和的声线,仍然没有背叛她的外表。
啊啊,连声音都极其符合美少女的标准哦。
「不。我是一班的哟。」
「?那么,你为什么看着八班的名册?」
「我看的不是名册,我看的是你啊。」
「诶!」
又瞪圆了眼睛。
「我叫姬仓麻贵。请多指教。」
「我,我叫天野远子。那个……你说看着我……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你要不要成为我的绘画模特呢。呐,能实现我的心愿吗,天野同学?」
「你说我吗!?」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哟。」
眯起眼睛,带着甜美热情的眼神盯着她,她的脸颊上渐渐浮现起红晕。对于这良好的反应,我感到很欣喜。
「不行,我……成为模特这种事。不要,该怎么办啦。啊啊,但是但是如果只是一会会儿的话……」
「请一定要让我画你的裸体哟。」
「!」
还没完全搞清楚事态,惊慌失措的远子,立刻浑身结冰了似的,用那好似看到未知生物的眼神,抬头看着我。
我用手指抚摸着远子的下颚,宛然一笑。
「拜托了哟。请一定要让我看看你如同刚出生时般的姿态。我一定会帮你把身体上的各个角落毫无遗漏地画出来。」
刚才还显得红润的远子的脸庞,看上去愈发铁青起来,满是怯懦、混乱的表情。
「我我我我我我拒绝啊!」
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叫喊着推开我的手,长长的三股辫像是猫尾巴般翘了起来,飞也似的逃到了教室里。
啊啦啦,我直率的真心话碰壁了嘛,真是糟糕呀。说不定被当成变态了呢。
但是,她那焦躁不安的表情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从现在开始机会还有的是。让感到讨厌的她记住这件事,心里真是好高兴啊。
回到家以后,回忆起远子的事,在走廊里得意的窃笑着。运气不好,恰巧碰上祖父走了进来,斜眼盯着我看。
「为什么摆出那么一脸下作的表情。姬仓家的女儿决不会这个样子在门口偷笑。」
「啊啦,您回来啦,祖父大人。」
像他所说的那样,我挺直起背脊,作出高雅的笑脸。
作为姬仓家族的总帅,似乎就算被杀一百次也不会死去的祖父,左眼上镶嵌的镜片散射出光芒,右眼使劲地眯着,很不愉快地扫视着我的头发。
「我记得你应该说过,那头发到入学仪式的时候就会剪短并染黑的吧。」
他所提到的那头茶色的秀发,丰满浓密地披散到背脊下面。祖父非常讨厌这头发。
因为这头发有一半是我的母亲传给我的。
母亲因为被祖父认为与姬仓家门第不符而一直遭受欺辱,好几年前就留下了丈夫和女儿,一个人回到了位于爱尔兰的父母家中。
「现在再把头发染黑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吧?对于我的头发是这种颜色,无论是姬仓家的亲戚或者是公司里的相关者来说,都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没关系,这对于身为理事长的父亲的名誉决不会有什么损害。我今天把乐团的入部申请书也上交了哟。」
祖父仍然有些不满地瞪着我。没有人能比老人更纠缠不休。我说了句「我要先去学习一会儿」,便马上离开了。心中感受到小小的不快,长长的头发甩出华美的波浪。
在姬仓家,谁都不能忤逆祖父。
我其实非常想参加美术部。但是,祖父却期望我进入乐团。
因为自己和儿子都曾在乐团担当指挥,所以作为姬仓家的继承人的你,也必须这么做。不会允许你画画,想要成为画家这种心愿是微不足道的。
作为补偿,他给了我一间音乐厅最上层的房间。
只有在校期间,可以在那儿画画。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无法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
无论什么都要遵循祖父的命令和指示,那样的生活让人呼吸困难到难以忍受。对于那个以做听话的好孩子的代价而给予的画室,也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只觉得那像是一个美丽的牢笼。
真想尽早获得自由。
喉咙快要裂开似的思考着。
为什么我只有十五岁呢。就算一天也好一分钟也好都想尽快变成大人。渴求着能够击溃祖父的绝对支配的暴风一般的力量。不想做一个无力的学生。
在被囚禁的牢笼中,只是将印刷在教课书上的文字填鸭一般塞到脑子里,持续三年的生活,完全没有意义。
我想要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学习别的东西。
胸中,长满荆棘的疙瘩像是到处摩擦、碰撞着似的,思绪难以抑制。
不过--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今天刚遇到的三股辫少女,心灵便不可思议地轻快起来。
那个女孩子,有着明朗的眼睛。
像是确信着刚刚开始的学校生活将充满着耀眼光辉似的,脸上洋溢着希望和晴朗,专心地看着同班同学的名字……
只要在她周围,空气便显得安稳而又澄澈。
啊,真的很想画她呢。那个女孩子--天野远子。
第二次见到天野远子是在一周以后。
下课后,经过楼梯口附近的走廊时,她正以一群体格粗糙的男子为对手,激愤地争吵着。
「就是你们赛艇部做的吧!休想骗过我这双『文学少女』的眼睛!」
「哇,真的不知道啊!」
「是的,是的!不是说过了嘛!和赛艇部毫无关系!」
「而且,你们文学部还不快点闪人!」
「眼下只不过是四月呢。从现在开始,部员可能还会增加,肯定会有人想要到我们的活动室来不是吗。」
「哇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谁会对文学部这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抱有兴趣啊!」
「你说什么!」
对手似乎是高年级的学生。
不知是勇敢还是无谋,她对数倍于自己体重的品格恶劣的男人们,握紧拳头探出身子争论不休。
那样子真像是在凶猛的野狗面前竖起尾巴的小猫咪。
「你们在吵些什么!」
刚说完,视线一起向我这边转来。
远子『啊』地轻轻叫了声,满脸讨厌的表情。
「你这家伙想干嘛?」
那帮男人皱着眉头。
「我可是那个女孩的主人哟。」
双手交叉在胸前,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
「不是啊!」
远子立刻鼓着脸反对。
「那么,恋人呢?」
「不是不是!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那些男人看的目瞪口呆。
「啊拉,之前不是已经好好向你介绍过了吗。我叫姬仓麻贵哟,天野同学。」
「姬仓!?」
刚刚还威风八面的那帮人立刻脸色铁青,小声耳语道。
「喂,那个姬仓,难道是理事长的?」
「坏了……快走。」
好像姬仓光圀的孙女入学这件事已经在学生间传开了。
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因为我是姬仓家的人,看着我身后的那东西,卑怯奉承着我。
直到现在已经不感到惊奇了。啊啊,又来了吗,我只会这么想。
远子似乎想要追赶那帮感到坏事而逃走的男人。
「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把书还给我~~~~~~!」
伸手抓住了她的三股辫,她「哇」地叫出声来,回头看着我。
「你在干什么呀啊啊!」
低着头,双目隐约含有泪光,直瞪着我。
我探出身去,无比温柔地微笑着。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可能会帮上忙哟?」
「不需要。」
远子抖落开我的手,迅速转过身去。
「啊拉,我觉得我应该会起到些作用的嘛。」
在这个学校里,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仅仅因为我姓「姬仓」,所以被允许做任何想做的事,无论什么都能到手,无论什么地方都能进入。
无法做到的事情,因为我姓「姬仓」而全都消失殆尽。
反正在无聊的校园生活中,这样的娱乐和情趣也是必要的。
在这里先卖个人情给远子,倒也不坏。
这样早晚就能让她接受成为我的模特,带到画室里,展现出犹如刚出生时般的胴体吧。
「现在可是文学部的大危机哟。没空和奇怪的人纠缠不清。」
「你加入了文学部吗?我们学校有这么个社团吗?」
「真是失礼,从学校创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有的!」
「啊拉,不好意思。那么,文学部的危机是指?」
赶上了快步走在前方的远子,并排交谈着,她有些腻烦地回答道。
「书都不见了哟,这可是件大事。」
「只有这些?」
「什么叫只有这些!那可是很重要的书!」
「不就是书嘛?到书店里重新买来不就好了。」
「这可不是能够重新买到的书哦。」
「有升值价值的古书?」
远子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
「对!那是前辈们代代相传,文学部秘藏的书籍,无价之宝,非~~~~~~常、非~~~~~~常重要的书哦!」
「诶?历史古书?重要的文化财产,天文学的价值?诶?诶诶?天野同学是这么说的吗?不,不,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啦。消失的仅仅是有些年代的旧书而已。」
三年级学生小南友惊慌失措,不停地眨着眼睛。
他好像是文学部的部长。满是皱褶的卷毛,戴着眼镜,身材纤小看上去挺认真的男生。
如果比喻成动物的话就好比胆小的松鼠似的,丝毫没有冷静下来的样子,坐立不安。
我们正在文学部的活动室里谈话。
活动室位于三楼的东南角,阳光照射在宽敞的房间里。
不过,应该说,这里完全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人以某种煞风景的感觉。
房间里只有表面倾斜的古旧桌椅以及庞大的书架,而那书架上却连一本书都看不到。
真像是连夜逃跑了似的。
「难道说,被偷掉的不止一本书?」
面对我的询问,远子懊悔般地叫喊道。
「嗯嗯,把活动室里所有的书都拿走了!这个书架上的,这个壁橱里的,那儿窗户下的,全都拿走了!这里桌子下的也是!那里也是,再那边也是,本来有很多书的!文学部的前辈们心头雀跃地拿起书,一页一页小心地翻看,哭过笑过感动过,代表着青春回忆的夏目漱石、森鸥外、狄更斯、曼斯菲尔德、契诃夫!真是太过分了!决不饶恕!」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空荡荡的空间里,原本堆满了书籍。
「到底被偷掉了多少本书?」
「那个……没数过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五千册左右吧。」
暧昧地嘀咕着的小南旁的远子立刻插嘴说道。
「错了!起码有一万册!」
如此断言。
即使只有她所说的一半,数千册的书忽然消失了也是件极不寻常的事。
「那些书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我午休的时候来到活动室,这里就变得空荡荡了。直到星期五下课后肯定都还在的呢。」
今天是星期一。
那么说,犯人有很大可能在周六到周日这段时间把书搬出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什么把这些不是很值钱的海量书籍花费大力气特意拿走的理由。
远子鼓着脸。
「果然赛艇部还是有些可疑!以他们那胖乎乎的手臂,即使是一万册也应该可以很轻松地搬走!」
「为什么会觉得赛艇部可疑呢?」
「赛艇部正盯着我们这间活动室呢!」
按照远子气喘吁吁的说明,文学部因为成员数量没有达到规定数目,所以被要求检讨并降格为同好会。那样的话活动经费就会被取消,而且必须交出活动室。
而相对的,今年从同好会升级为部的赛艇部,则会搬到这间空着的屋子里。
「赛艇部这种东西,即使没有活动室不也照样能活动吗!但是,他们却特意跑来说什么『什么时候搬出去啊。』,或是『你们好碍事,快点滚出去。』之类的话。一脚踢开堆积在地板上的书,说什么『这堆垃圾山,快点给我处理掉。』,好像是回收他们的屋子似的。」
远子呜呜地发着火。
「也就是说,你们赶出去的赛艇部的人拿走了你们的书咯?」
「是啊。只能这么想了。他们确实有可能做这种事。」
嘛,的确,他们长着坏人角色的摔跤选手般的脸。
「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说,我们很幸运不是吗?麻烦的搬书工作,有人已经帮我们做完了。」
「啊,这么说的话倒也是。」
在远子的气势下身影变得稀薄起来的小南拍了下手。
「让我和天野同学两个人把书搬出去肯定是件不容易的事呢。反过来说的确是件好事呢,嗯。」
「请别对这件事点头首肯!部长!」
远子呵斥道。
「完全不好!这么重要的书全都消失不见了!部长喜欢的那本克拉克的『幼年期的结束』、梯普崔的『最保守的做法』、布拉德伯利的『火星年代记』,全都消失了!海因莱因的『进入盛夏之门』也是我最喜欢的书!」
不管是海因莱因还是布拉德伯利,到书店或者图书馆去,一般都应该能找到吧……
小南呜咽地说道。
「是,是啊。天野同学。『进入盛夏之门』可是名作哟。我看过好几遍了。不会再有那么美妙的快乐结局啦。
可是,文学部除去那三名挂名成员后,只剩下你我两人了呀。而且之后,也吸引不了什么部员的样子……
你好不容易来了文学部,没参加什么活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可是,我明年也要参加考试了,差不多想要引退了。」
「怎么能这样,部长……」
远子的眼眶湿润,满脸像是被丢弃的小猫似的悲伤的表情。
小南「呜」地一声便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不不不好意思,所以说那些书不管眼下在哪里,本来就预定要送到图书室的地下书库去的,正好帮了我们的忙……」
「我明白了。」
远子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小南的脸上正浮现出安心表情之时,她忽然抬起头来。
「我会代替因为考试而忙碌的前辈来保护这文学部的!一定会把书找到,增加部员人数,让文学部不再降格为同好会,守住这间活动室。你就安心地看着吧!」
「稍,稍等下--天野同学!」
面对慌张的小南,远子挺起扁平的胸部,让人看得快要呆掉般可怜、晴朗地微笑着。
「没关系!这次的事件,就交给我这个『文学少女』来解决给你看!」
「--诶?你在校园的角落里,蹲在地上干什么哪?」
「吵,吵死啦,非文学部的成员请到那边去。」
「还挂着个双筒望远镜呢。」
「对于调查来说双筒望远镜可是必需的哟。」
「那种古老的样式,竟然还有得卖吗。」
「不要向我搭话,我会分心的。」
远子双眉紧锁,满脸严肃地盯着双筒望远镜。其实即使不通过镜片,也能听到赛艇部的那帮人「呜哇呜哇」扯着粗大的嗓门叫喊着,并且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做着俯卧撑或是仰卧起坐的样子。
果然远子还是对赛艇部抱有疑心。
「就这样一直监视着他们,肯定会找到重要线索的。」
说了句非常需要毅力和坚持的话。
明明只要拜托我,利用姬仓家的情报网一定能够很快调查出来的,在这点上,远子还真是顽固呢。
「呐,偷窥那帮邋遢的男人一点也不愉快吧。还是说,难道你喜欢肌肉男?」
「别乱传对人家名声不好的坏话。这可不是偷窥,这是调查哦。」
「比起蹲坐在这种地方,还不如到我的画室去,一边喝红茶一边快乐地聊天呢。」
「不要,肯定又会叫我做裸体模特之类的吧。」
「啊啦,无论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还是戈雅的玛哈不都是裸体的嘛。」
「如果叫我站在贝壳上,全裸摆出那样的姿势,我会咬舌自尽的。另外,别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我!」
远子正用手肘推搡着我的时候,赛艇部那帮人突然「呜哇哇哇哇哇」地叫出声来。
向那边望去,他们聚集在一起围成圆圈,时不时发出怪叫声,蹬踏着地面,气氛高涨。
「……我听到了翻书的声音。」
突然,远子带着锐利的目光说道。
「诶?我听不到啊。」
「不,这只有身为『文学少女』的我才能明白。书正呼唤着我呢。」
「等一下--」
远子站起身来,向着赛艇部的人那里飞奔过去。
「哈,现场人赃俱获!请把那本书还给我!」
赛艇部的人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远子将他们正传递阅读着的东西抢了过来。
啊,刚打开书页,她立刻满脸通红。
那是最近刚刚发售的,被评价为颇为大胆的巨乳偶像的露毛裸体写真集。
突然被抢走了写真集的赛艇部那帮人眼睛瞪得直直的,张着嘴僵在那里。
远子凝视着打开的书页,浑身哆嗦颤抖着,终于从耳根到头颈全都变得通红,大叫出声来。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太肮脏了,太肮脏了。那样的装扮,那样的姿势……太没有羞耻心了。胸,胸部也,太大了,显得不自然……」
把写真集按在赛艇部部员的脸上后飞奔而逃之后,远子仍然红着脸,不停嘟哝抱怨着。
「的确是这样哦。胸部太大的话肩膀也会很累,我还是比较喜欢平坦的胸部。你不用在意哟。」
远子立刻转过身来。
「为什么跟着我啦!而,而且,我对胸部什么的完全不在意!从现在开始它会慢慢发育起来的,到毕业的时候就有酸橙那么大了,已经预定好会膨胀起来的啦!」
「啊啦,还真是遗憾呢。」
我莞尔一笑。
远子板着脸转向一旁。
「现在你要去哪儿?」
「到周五有活动的各个社团去转一圈,探听一下情况。你差不多好回去啦。」
远子似乎比起柔弱的外表来要坚强的多,很快就从巨乳偶像的露毛裸体写真集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真的开始探听起情报。
「周五有没有看到过拿着很多书的人?」
「呜,不知道啊。」
「虽然我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周五如果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们的活动室在一楼,所以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事。啊,不过。」
「什么!」
「班级里的女生好像说过,星期天碰到了幽灵什么的。」
「幽,幽灵……!」
远子的脸抽搐着。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去找那个同学继续打听--
「要说碰到的话,其实只不过是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她说那天她回学校去取一些忘带走的东西。在走向三楼去往二楼的楼梯途中,头上的天花板发出了某种摩擦的声响。
「咯……咯……,感觉是很低沉的声音。之后侧耳倾听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似乎是怨恨的话语声。『……好……暗,好……暗,好暗呢……好冰冷啊』这样的……『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哦……』……,之后是『无法通往夏天』这样吧……?我感到好害怕,立刻从楼梯上飞奔下去。」
听着她的话的时候,远子的身体变得僵硬,脸色如同死人般铁青。
「呜……幽、幽灵这种东西,在这世界上可是不存在的哟。」
-后篇继续-
参考文献:《进入盛夏之门》海因莱茵
「真的哟,幽灵这种不科学的东西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绝对不是真实情况。我对于幽灵鬼怪什么的可是一点儿都不相信哦。」
下课后,远子一边走在通往地下书库的螺旋楼梯上,一边如此断言。
不知为什么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个装食盐的小瓶子,那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了问她,远子有点飘忽地高声回答道。
「第六六六六六节是料理实践课,我不小心带走的啦。」
「食盐?」
「是、是啊。虽然想着得还回去,不过好像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一直拿在手里了。」
此前,她总是以我不是文学部的成员为理由不肯带我一起行动,不过这次,她却对我说「你如果想跟来的话,一一一起过来也没什么不好哟」。这算是她打开心扉的证明呢,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打开地下室的门,房中昏暗无比,一股阴风扑面而来。
旧书和灰尘的气味,使鼻子痒痒的好难受。
房间里有桌子和书架。拉了下不知什么年代的线绳开关点亮了灯。
幽暗中展现在眼前的场面真是惊人。好几个抬头才能望见顶的书架并排在一起。上面的书本鳞次栉比。不仅如此,地板上的书也堆积如山。
完全就像个废墟一般嘛……
「看这样子,就算你们的书在这儿,要找起来也很辛苦呢。先去垃圾场看看再来不好吗?」
「刚发现那些书消失的时候我立马就跑去确认过了呀。」
远子像是非常在意什么似地四处扫视着,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间深处。
那些书到底消失在何处了呢?要搬到学校外面去也要花费不少功夫,而且这么破旧的书也卖不大掉吧,几乎没什么好处可言。
应该还在学校里吧?
如果放在书库里的话,就算有再多的书也不会显得不自然。反正本来,就已经预定好要把书搬到图书室来的,如果能在这儿找到的话不就全解决了。
远子绷着身子,来回翻看着堆积在地板上的书本。
时不时的一个哆嗦颤动着肩膀,满脸哭丧的表情驻足转过身来。握着食盐瓶子的双手更是用足力气。
怎么看都觉得她的动作好笨拙。
试着逗逗她吧。
「啊,你背后有个白色的影子!」
我轻轻地说了声。
「呜哇!」
远子尖叫着跳了起来。
「从天花板上滴下了血滴啊!」
「不要!」
「地板上耸着个人手!」
「不要不要啊!」
不管我说什么,远子都会「呜哇!」或是「呜呀!」地大声叫喊,身体害怕地不住哆嗦。
终于停下来之后,远子肩膀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半哭丧地重复嘀咕着「幽、幽灵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却仍然继续找着书。
「呜呜……,我怎么可能认输呢。为了文学部,为了前辈们,为了鸥外,为了露伴,为了托尔斯泰,为了林格伦,为了海因莱茵……」
「为了海因莱茵吗。」
她说完之后我便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这么说起来,那个幽灵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呢。『无法通往夏天~~~~』什么的。这些书本的消失大概是因为附着到『进入盛夏之门』上的海因莱茵的灵魂在作祟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作祟!这是对海因莱茵的亵渎!」
哭着鼻子的远子抬起头来,满是严肃的表情。
「罗伯特·A·海因莱茵,1907年7月7日出生于美国的科幻小说作家。他就读于海军学校成为了海军士官,不过因病复员,之后在大学求学。作为候补参加过选举但是落选了,后来换了好几种职业。
他的处女作是1939年发表的『生命线』,据说只花了4天就写完了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回到海军,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表作品。不过战争结束之后,他正式参加到作家活动中去。『银河系公民』『异乡异客』『月亮是位严厉的主妇』--无论哪本都是只要看到标题,胸中就会不住涌动的名作哟!」
有些胆怯的远子的表情逐渐变得明朗起来,不断继续着热情的话语,我只能哑然看着她。
「不过如果要我来推荐的话,最好的果然还是『进入盛夏之门』呢。
主人公丹·戴维斯虽然有些脱线,不过是个才能出众的技术人员。由于身为共同经营者的友人和未婚妻的背叛,而被冰冻睡眠直到30年后才醒来的他,为了拿回被夺走的东西,乘坐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
那轻快的口吻,便如同用用叉子转动着卷起用野菜冷冻制成的意大利面食一般,舒爽顺滑地吞下肚子,翻动着书页的手变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那上面还丰盛地布满了清炸茄子、西葫芦、马铃薯,闪耀着色彩斑驳的光芒,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甚是美妙。
每当经过缜密安排的伏笔明了的时候,舒畅的柠檬和略带些苦涩的罗勒(译注:Basil,一种香辛料)的香味,在口中清爽地弥漫开来,吹走了夏日的酷暑,让整个人都变得精神!
总之真让人回味无穷,一定一定要让后辈,以及后辈的后辈来读一读这本书,这本洋溢着对于未来希望的名作!是的,为了今后来到文学部的可爱后辈们,我一定要努力把这本书找出来!」
远子的眼中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满是欢喜地如此描述着。我心里有些闹别扭,便对她说。
「你还蛮投入的嘛。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学校的社团活动而已。」
远子立刻明确地反驳我。
「社团活动可是很重要的哦。它能让我们尽情地享受校园生活呢。」
「学校本身并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地方吧?」
「可没有这回事。要去探寻令人愉快的地方,不管多少都能找到。」
我虽然嫣然而笑,可是胸中却愈发感到冰冷,喉咙变得好干渴。
「你简直就像是『进入盛夏之门』里的那只猫呢。
因为对冬季感到辣手,所以在严冬之际,深信着有扇通往盛夏的门,催促主人去打开它们。打开一扇之后,又有另一扇,接着更有下一扇。向那十二扇门的另一侧一一窥探,可是果然外面也只是延续着冬日的景色而已,最后还是被深锁在房间里。
如此,每当冬季来临之时,就重复着同样的状况。
无论打开多少扇门,只要不向外面迈出脚步,从门的这边看去的风景永远都不会产生变化。」
远子的神色变得肃穆起来。
「随着季节的变化,景色当然也会跟着变化。」
「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呆在那安稳的家中,焦躁而又荒废地度过这段无聊的光阴呢。
同样,学校也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地方。
现在明明想要出去,却无法成行。只是打开这儿那儿的门扉向未来眺望。那样所见到的未来,恐怕也只是被灰蒙蒙的皑皑白雪所覆盖,完全无法一窥全貌吧。
被迫穿着同样的衣服,被迫遵守着同样的规律,被深锁在一个房间里,难道你不觉得简直就像个囚徒一样吗?」
身体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情在逐渐膨胀着。
「进入盛夏之门」的主人公,通过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获得了一切想要的东西,那是个完美的快乐结局。
但是,通往理想世界的那扇门,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十五岁的我,便无法从「现在」逃脱。
那时候,胸中仿佛被火烧蚀刻般充满了悔恨之感--对于说了那些无谓而又无聊的话,让人后悔到近乎无法呼吸。我冷淡地说道。
「我也差不多该去参加社团活动了……虽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社团,可实在没有办法啊。」
那个时候,远子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我背对着她走出了书库,故而无以得知。
结束了无聊的社团活动之后,我走出了音乐厅,天空已然变得一片昏暗。太阳刚沉下去的这个世界,有种奇异的透明感,心头飘荡着一股微妙而难以言语的情愫。冰冷的寒风吹拂着我的头颈。
天野远子这个人,可能还是不要太过接近为好。
她那少女特有的率直和死心眼让人不由感到可爱,可是在另一方面,她那清澈到不可思议程度的瞳孔,天真无邪的话语,正触摸着我心中那片不愿让人触及的地方。
怀着满心哀痛,我向等候着我的私人司机所在的停车场走去。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像是挖掘水泥一般的尖锐声音。?在干什么呢?
我停下脚步,向那薄暮中凝神望去。
轰隆隆的响声正逐渐向我靠近。
终于,昏暗中一个银色的身影如同火焰般浮现出来,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辆装载着植物花盆的推车正向这边行来。
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推车的后方,一张苍白而又空洞的脸庞正摇晃摆动着!
不过很快,就现出一件黑色的制服。虽然仍然很难看清楚,不过可以肯定那是个普通男生。
吐了口气,再次瞪大了眼。
不--是个熟人。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停下了车。
「……姬仓同学。」
文学部的部长小南友神情黯淡地看着我。
看到他那阴云密布的眼睛,我的皮肤又战栗起来,不过装着平静的样子询问他。
「都这种时候了,你在干什么呢?」
「……老师拜托我搬一下花盆……」
「你是担任园艺委员还是在兼职?」
「不是的……因为经常拜托我做事情。我也没什么回绝的理由……」
像是个胆怯的小动物一样竦缩着身体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
「……姬仓同学,今天也和天野同学一起去找书了吗?」
听他如此踌躇地问道,我的胸中变得一片冰凉。
「嗯。不过我中途到自己的社团去了。」
「是吗……」
小南垂头丧气地说道。
「天野同学一直没有回到活动室来……大概又一个人不断搜寻着吧……」
他盯着我的脚下,声音嘶哑地嘀咕着。
「……我做了对不起天野同学的事……可是,我真的……」
他中断了话语。
痛苦地吐出的气息,虚无缥缈地消散在黑暗中。
「对不起……我要走了。得回家去为晚饭做准备了。」
第二天下课后,我在画室里收到了关于小南友的调查报告。
那上面记载着的关于小南友家的情况非常普通。
可是,我的胸中像是有块黑泥逐渐淤积起来。
像是看着被网缠住,嘴巴一张一合,就快要死去的鱼儿那样,胸中满是苦闷的情感。
孩子并没有选择被哪个父母生下的权利。身为子女,除了顺从父母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无法找到出口的那种焦躁感,在身体里蠢蠢蠕动。
就算一扇接一扇地打开门来,另一侧却也并没有夏天。只有寒冷的严冬无尽延续着。
想要向纷飞大雪中踏出脚步,却没有足够的力量。
无谋的勇气只会夺去性命。
那快要迸裂般的渴望让身体血脉贲张,可是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家中静待季节的变化。这就是身为子女的命运。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心里很明白。可是,却感到无比的悔恨。
无法接受的东西却不得不强迫接受,心中充满了焦躁和痛苦。
什么都徒劳无益。
什么都无济于事。
通往理想之地的魔法门扉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于世!
那宽阔而又雪白的画室仿佛牢狱一般,感觉就连自己痛苦的样子也被监视着,我实在忍受不住,跑出了房间。
离黄昏的到来还有一会儿。
朝向映射着夕阳的校舍漫无目的地乱走,心中想到,远子那毫无成果的搜索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这种行为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完全不会有任何成效。这样坚持下去只会让伤痕慢慢扩大。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从活动室里拿走书的就是--。
「姬仓同学!」
明朗的声音突然窜到了耳朵里,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白色通透的光芒中,远子喘着气向我这边跑来。像是猫尾巴一般的长长的三股辫,随着她的动作不住跳动。
远子的眼中闪动着明亮的光辉,嘴角浮现着生机勃勃的笑容。
「我还在继续找哦。来,看看这个,姬仓同学。」
大口喘着气的她给我看的是,从笔记本上剪下来的一张纸。
端正的字,写着像是诗词似的东西。
「住在这儿的是秋天的人们。
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柜橱,后房的屋顶。
阳光斜斜映射的厨房。
空洞的脚步声。
夜晚长久端坐不动。
我们就在那儿」
看了眼远子,只见她娇小的脸庞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
我皱着眉头问她。
「这是什么?」
远子高兴地回答。
「这是从书本而来的信哦。」
「从书本而来?」
面对我愈发颦蹙的脸,远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啊!我去活动室的时候在桌子上发现的。读了以后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些消失的书本向我发来的信息啊。」
「你是不是会接收什么奇怪的电波?」
书本发来的信息?
童话故事也要有个限度。如果天真可爱过头了的话,恐怕就变成妄想狂了。
但是远子却点点头。
「嗯,这话语中所深蕴的思念,我已经了解地很清楚啦。」
「我可完全不明白。这张剪下来的纸上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昏前那雪白的光芒中,远子花朵般微笑着。瞳孔里闪现着聪慧伶俐的神采。
「有没有读过雷·布拉德伯利的书?」
「和海因莱茵一样,是美国的科幻小说作家吧。『火星编年史』之类的作品我还是知道的。」
「布莱德伯利有本标题为『十月是黄昏的国度』的短篇集。原来的题目是『TheOctoberCountry』,直译就是『十月的国度』呢。这些不是标题,而是用短篇集中所有的标题,在开篇写就的诗。」
她以柔和的声音背诵着那首诗。
「……无论何时,河川丘陵上皆尽雾霭弥漫。白昼快步离去,曙光迈出脚步,只有夜晚长久端坐。」
「以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柜橱,后房的屋顶为中心的国度。阳光横贯厨房」
「住在这儿的是秋天的人们。回想着金秋的思念。每晚,时雨般空洞的脚步声不住回响……」
内容感觉相当悲伤呢。
可是,透过远子的声音听来却让人觉得好暖和,像是孩提时代读的童话一般温柔地回响着。
远子「怎么样?」地问了一声,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黄昏时分』是指在透明的光芒中现实与非现实的交汇,显现魔法的时刻哦。对于开篇来说没有比这更适合的诗了。而这张纸上所写下的信息,正是引用了『十月是黄昏的国度』中的一些诗句!『我们就在那儿』这句话就是指在十月黄昏的国度等待着的意思呢。」
现在正好是黄昏时分。
远子回过身去,抬头看着校舍。
「黄昏的国度就是傍晚的国度--夕阳照耀下的国度--。能看到落日的国度--即是校舍的西侧。」
我也随着她的话语抬头望去。
巍然耸立的校舍。
朝向西边的窗户。
映射过来的阳光好刺眼。
不由得眯起眼睛向那边眺望,只见一块反射着夺目金光的布头正如同硕大的翅膀一般飘荡着。
「看啊!就是那儿!」
远子直指着前方。
打开着的窗户。
窗帘正随风高扬!
「我们走吧!」
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三股辫欢快地跳跃着,像是个淘气的小猫一样奔向校舍。
我也被她拉着迈开了脚步。
是谁从活动室里拿走了书,我已经很清楚了。
从门扉的一侧所看到的结局和未来只会如同寒冬一般冰冷恶劣,决不会是什么温柔的东西。
可是,被长长的三股辫如同猫尾巴般晃动着的远子,牵着手狂奔的我的胸中,像是走向时间机器的实验台的主人公那样,炽热地鸣响着。
心脏像是要穿破身体似的越变越大--以惊人的速度不停地颤动着。
步入走廊,跑上楼梯,终于到达了三楼西侧一隅的那个房间。
远子打开了门。
小小的房间里满是从窗外照入的金色阳光。
这是堆放没什么用的物品和资料的房间吧。椅子和板纸堆积在一起,尽是灰尘。
但是,如同波涛一般靠近着的夕阳,让这儿所有的东西--就连纷纷扬扬的灰尘也一起,带上了如同魔法般的色彩光芒。
地板上堆着大量书本,犹如黄金的山峰一般叠了起来。
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窗帘一旁,有个戴着眼镜的高年级学生站在那儿。
像是终于等到了访客而安心了似的--他眯起了眼镜深处的双目,淡淡地笑着。
「太好了……终于注意到这边啦。」
远子也莞尔一笑。
「因为收到了很多提示了嘛。这些诗太容易理解了,部长。布拉德伯利可是文学部的必读书籍哦。」
看着那张纸,小南又微笑了一下。
可是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阴沉黯淡下来。
「对不起。擅自把活动室里的书搬走的就是我。周六和周日的时候装在推车上运走的。因为这个房间无人使用,而且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来……老师拜托我做事,所以在搬东西的时候复制了一把钥匙……」
远子以满是挂虑的眼神看着小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不希望书被搬到地下书库去。那儿又暗,又冷,又寂寞……就像是把那些书活埋了似的……」
小南的声音愈发低微空洞起来。
「我下个月就要转学到熊本去了……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所以没办法……我真的,很想继续呆在文学部的……」
在痛苦中回忆起了那份报告的内容。
小南的父亲经营着一个小印刷工厂。
受到经纪状况不景气的影响而破产,欠下了很多钱。
认真勤勉地工作着的父亲,从此在昏暗的房间里深居简出。而为了赚取生活费在深夜面包工厂辛苦劳作的母亲,因为累坏了身子住进了医院。
在那样拮据的生活条件下,小南一家人决定搬到熊本那儿的母亲家去。
恐怕在目前这种经纪状况下,小南就连想要在当地的大学就读也很困难吧。
将近五十岁的父亲,已经很难再找到工作了。而母亲的身体也不尽如人意。
小南有个小学生弟弟。他不得不代替双亲担负起这样的重任。
他之所以不愿让书本被带到地下书库中,大概是因为无法不想起那个把自己深锁在连灯也不开的房间里的父亲,和笼罩着自己的黑暗现实。
至少让这些书,能够到达遍布柔和夕阳光芒的屋子,悄悄地驻留在那儿吧。
--无法通往盛夏。
那么,至少通往十月的金秋时节吧。
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昨天,在昏暗薄暮中推着车子的小南,看上去精疲力竭,哀思如潮。
「转校这件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无论怎样社团活动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小南低着头,痛苦地挤出声来。
「真的很对不起你,天野同学。让你的努力都白费了。」
我并不明白别人的心情。
人对于创伤是很软弱的。自己的心灵只能靠自己来守护。
因此我的心境变得沉重起来。
这几天来远子的调查,变得完全徒劳无功。
面对小南的坦白,远子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愤怒?
或者说哀伤?
那时,眼前如同猫尾巴一般乌黑的三股辫不住摇晃着。
远子走近小南身边,轻轻地握住屏住呼吸的他的双手,如同清纯的花朵般微笑着。
「绝对没有白费这回事。」
清澈通透的瞳孔窥探着小南的眼睛。远子对惊慌失措的小南明确地断言道。
「因为前辈很喜欢看书,我是非常了解的!
完全没有白费功夫!」
小南的神色更加惊异,脸颊变得通红。
「前辈拼命守护着的那些书,我会好好继承下去的。这样,每当读到布拉德伯利、梯普崔、海因莱茵的书的时候,我都会回忆起前辈。」
浸满心意的眼神,洋溢信赖的声音。
像是映照着从云间而来的金色光芒,小南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所以,前辈每次翻阅『十月是黄昏的国度』和『进入盛夏之门』的时候,也请一定要回忆起自己守护着这些书的事,以及文学部的一切。」
小南的眼泪夺眶而出,边哭边笑。
「虽然我只带走了『进入盛夏之门』这本书留作纪念,不过还是还回来比较好吧。」
「没关系的。作为文学部新任部长的我给予特别允许。请你作为饯别之礼带走吧。在许许多多的书中选择了这本书的前辈,你的未来一定会有一扇通往盛夏的门扉!」
这对于不了解事情的真实情况的人来说,可能只是过于乐观的话语。
小南的周围,寒冷的严冬一定还会继续下去吧。
可是,听到了远子的话,小南却满面阳光地笑了,使我的胸中不禁阵阵鼓动。
远子赐予了小南对于未来的祝福,在他的前进道路上,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微弱,但却温柔、慈爱的光芒。
「谢谢你,天野同学。你能来到文学部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远子对着赛艇部那伙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对怀疑过你们感到很抱歉。这是我的错。活动室也很快就会让出来的。」
「不、没关系!那个,我们要互相理解嘛。」
「啊、啊啊!我们对文学部怎么可能有恶意呢!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事情,尽管提出来。」
直到昨天还态度蛮横的那帮人,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吞吞吐吐起来。
远子立刻忽的抬起头来,双颊闪现着耀眼光辉。
「真的吗!谢谢你们!那么,就请帮我搬下东西吧!」
在被那个机灵鬼文学少女完全怀柔的赛艇部的协力帮助下,搬运工作终于完成了。
文学部的桌子和书架,都被运到了三楼西侧一隅的资料室里,而原来堆积在那儿的物品几乎都被移到了成为赛艇部活动室的原文学部活动室中。
「我们的活动室要宽敞得多--------,所以你就不用在意啦。」
「是啊是啊,反正本来我们就没什么东西可放。」
「谢谢你们啦!赛艇部的大伙真的很可靠啊!」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哇哈哈哈哈。」
真是的,这些男人……被古风的三股辫美少女如此感谢之下,他们似乎也感到很幸福。
另一方面,远子也对新的活动室笑逐颜开。
「这儿就是文学部的活动室啦。新生的文学部从此开始咯。」
「你准备事后再向学生会获得许可吧。」
「嗯,我会很努力地和他们交涉的哦。另外还得保证一下社团人数。」
远子总是那样畅所欲言,无论何时何地都直面前方。
「呐,姬仓同学。之前你不是曾经说过,就算打开门扉,如果不走出去的话景色就不会产生变化?直到冬季结束,都只能焦躁地呆在房间里,无谓地荒废那段无聊的光阴。
可是,我却觉得,如果能在门的这边眺望着外面的风景,神游物外尽情想象着度过那段时间,应该也会很快乐呢。
那绝不会是无聊荒废的光阴。」
那时已是黄昏。
从窗户外洒落进来的如同蜂蜜一般甘香甜美的金色光芒,温柔地笼罩着远子的脸颊、头发和头颈。
紧紧盯着几乎不能呼吸,心中无比痛苦的我,远子带着那温暖的眼神继续轻声低语着。
怎么会虚度岁月呢。
眼下,我们正度过的这段,安稳而又寂寞的时间,正是--
「无比幸福的--光阴哟。」
清澈的瞳孔。
柔软的嘴唇。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目眩不已,世界如同沉浸在柔雅的花香中,形状也逐渐起了变化。
「差不多该去学生会了。」
远子轻轻地走向门口,对我说道。
「说起来,你最好说服一下上面的人呢。那样的话可能更轻松方便一些。」
「上面的人?」
「比如说新庄副校长。他可是科莱特的小说的爱好者哦。」
「科莱特?『蓝色麦子』的作者,那个法国女作家?」
我微笑着回答。
「嗯。如果提到些关于科莱特的话题,他会非常高兴的。试试看吧。」
远子满脸讶异的表情。「我明白了,副校长吗。我试着在这点上突破一下。」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科莱特是个在新宿的俱乐部里打工的外国人留学生。对于这个和自己年龄差距近乎三十岁的女孩子,副校长花钱包养着她,就连高级公寓的房租也帮她支付。
当然,他的家人,同事对这件事均一无所知。
秘密的爱人的名字突然被提到的话,他会惊慌到什么程度呢。想象着那情形,我在这映满夕阳的房间里,一个人笑了起来。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远子来到了我的画室。
「那个房间已经被允许作为文学部的活动室了!另外,就算人数不够,也能够一直开设下去!关于科莱特的话,非----常的有效哦。副校长感激涕零地听着。他好像还有些其他事,很快便打断了我的话,不过一直到我走出房间,他都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我。」
我接着说道。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呢。又帮你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
「谢谢你啦。我以前似乎对你有些误会。今后,我就不叫你姬仓同学了,改称麻贵吧。我们两个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远子笑逐颜开,抬头看着我。
嗯,如果我回答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她那娇小的面容上一定会绽放出炫目的笑容吧。
那可真是甜美而又让我的心怦怦直跳的想象画面。
可是,我有着更强烈的欲望。
这种程度是无法令我满足的。我期待的并不是这样单纯的朋友关系。
虽然远子的笑颜有着出众的魅力,可是我想要看更多,只有我能够享受的其他表情。
所以我不等远子说到最后,我便用双臂紧紧搂住她那纤细的身躯,在制服的领口旁深深一吻。
「!」
远子当即僵直在那儿。
在那散发着微妙花香的光滑肌肤上,我深深地吮吸了一口,她猛地一个哆嗦。
远子歪着脑袋,惊异的目光抬头看着我。
眼神愣愣的嘴巴一张一合。
「干、什什什什什什……么……」
我保持着那个姿势,嘴唇缓缓向上移动。
「你要好好记住哦。我可不会免费提供情报。这就是此次提供情报的『代价』。」
锁骨下面现出了一朵鲜红的花瓣。远子慌忙跳开,满脸绯红。
「你果然是个变态!太肮脏了!
别再靠近我----!」
远子扬起眉毛,眯着眼睛,鼓着脸颊的表情,真是无比可爱呢。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托你的福为我带来了快乐的校园生活呢。啊,裸画的那件事也拜托你啦。」
那话语让远子变得更加厌恶与不快,呼喊着「就算死我也不会脱的~~~!」
现在,画室里已经没有了原来那种痛苦的压迫感。
虽然十五岁的我,眼下还只能停滞在这个地方,不过这对我的生命一定是必要的吧。
是的,文学少女这么说过。
现在,是无比幸福的时光。
所以,不要再消沉,尽情地品味吧。
趁着最近这段时间就在这儿,以她为模特作幅画吧。
目送鼓着脸庞,甩动着三股辫走出门去的小猫咪,我的心情不禁晴朗起来。
那扇门,一定会在什么时候,通往盛夏。
现在,那间画室里还装饰着远子的肖像画。
毕业之后,我仍会不时拜访那儿,一边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边作画。
那三年的时光,确实是令人无比幸福的时光--也是让人成长的岁月。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在任何中意的场所画画。可是,我却依旧对这里恋恋不舍,所以才会时常过来,驻足怀念。
虽然文学少女已经不在了……
我曾经觉得她的选择实在是太笨拙了。在恋爱方面,她总是抱着那样古朴的想法。对我来说,简直让人着急透顶。
但是,她一定是为了她最珍贵的东西,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吧。
直到最后仍然灿烂地微笑着。
真的很像她的风格呢。
在画室的窗户间洒落的那柔和的金色夕阳中,一边哄着小孩子,一边回想着渐行渐远的文学少女的一切。
呐,远子,我正在盛夏的国度中哟。
-完- |
第3话,文学少女和见异思迁的预言者[约翰]
我一直认为像莎洛美那样的女性很不错。
虽然纯洁无暇但又大胆热情,清高而又果敢。对自己所爱之物犹如火焰般贪婪。若是不能得到思念的对方,就算是砍下他的脑袋也要让他变成自己的所有物。将那头颅紧紧拥抱、亲吻。
——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么!就算是现在也深深的爱着你。约翰。我只爱着你一个人!
那是一个我马上就要成为小学生的春天的下午,爽朗的太阳照耀下,我和像姐姐一样编着辫子的少女2个人。静静的翻阅着书页。
那一定不是一本能让小孩子看懂的书吧。那张妖艳的少女吻着用盾牌盛着的男性的头颅的图片。让我感到阵阵揪心的冲击。
在突然变冷的房间里,这个比我大二岁的青梅竹马正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害怕似的颤抖着。
“如果把这样的故事吃了。是不是会感觉到石榴般的味道……像血一样的粘稠,酸酸的。爱一个人,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呢”
明明是个连什么是爱都不懂的7岁小鬼,一边说着一边还非要学着大人的样子面带悲伤。
在被这样的女孩持续捏着手的同时,那渐渐发热麻痹的脑袋却想到了一件事。
爱一个人是多么的甜蜜啊。
想像约翰一样被人爱。
被砍了的脑袋被抱住亲吻。
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被思念。
啊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死了也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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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应该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你在胡说什么呀。应该是和我一起去听音乐会才对!”
“哎~~不是说好星期六是和奈奈一起出去的么?对吧流君!”
秋天的傍晚
夕阳西下,在已经变的很昏暗的住宅区的路上,我正被三个女孩追问着。
她们虽然各自穿着不同的校服。却都上仰着眉毛,摆出一副不选自己就不会善罢甘休的表情盯着我。
这种刺着皮肤的紧张感真不错。
被这种严厉的眼神盯着的那种让人背脊阵阵发凉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啊
独占欲总是会激发出嫉妒。
所以,再更激烈的为了我而互相争斗,宣泄感情,将对手彻底击倒,带着这种兴奋感面向我而来吧。
抱着“与其给别的女人抢了去,不如干脆杀了他!”的觉悟,对着我的胸口用小刀致命一击!完美了!
“我说流,你干吗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啊!”
“就是!说说清楚!流,你究竟准备和谁交往!”
“肯定是奈奈啦。对吧。流君!”
和女孩子玩乐真是有趣……
不过,还是被指责更有意思。心情愉快。脸上的表情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在被怨恨的眼神盯住的这一瞬间。她们的眼里除了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那就4个人一起出去吧。当天可能还会多2、3个人。没什么关系吧?”
“什么—————!”
三个人看着我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我露出从容的笑脸。
让我看看接下来你们会怎么办吧!
就在我等待着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的时候
“当然有关系啦!!”
背后突然感觉到杀气,后脑勺被个扁平的东西重重的打了一下。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流人!”
随着“镑”的一声,我就感到眼冒金星!
甩着靴子站在那里的,是一身苗条身材。留着齐腰长辫子的“文学少女”
普通看来,明明应该是个温柔端庄的美少女。在屋外灯光的照耀下。脸上却明显的带着怒气。就好像鬼一样。似乎还能看到头上冒出的角。
“呃……远子姐”
不由倒仰的我,耳朵被细细的手指一揪,呼的一拉。
“唉。怎么连你也要像那个一代好色男的世之介一样不务正业啊!准备像世之介那样来个色道修行?坐着好色丸为了保护女性去岛上?”
“啊,这样也不错啊……疼、疼。远子姐,耳朵要裂啦”
“你啊。去看看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学学人生的真谛吧!”
“哎……那个很长啊,厚厚的有4大本呢————疼、疼。真的疼啊”
远子姐无视似的继续拉着我。
“喂,你给我等等!你准备把流带哪去?你是他什么人那!”
“就是!突然跳出来。也太亲密了点吧!”
对着不满的女生们。远子姐一挺胸。很干脆的告诉她们
“我是流人的姐姐!如你们所见是“文学少女”!如果你们真心实意的想和这孩子交往的话,就把你那热情的思念写满50张原稿纸交给我!之后我们再来谈!”
啊啊,那边3个全部都石化了!
我就这么被远子姐带走了。
“真是,稍微不注意就跑去和女孩子鬼混。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点都不长进!”
“不长进的是远子姐你吧。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跳出来!”
——————不许欺负流流!!
小时候。每当我被女孩子围住的时候,远子姐就会带着涨红的脸跳出来。
就像认为我被欺负一样,现在也不断的对我说“流人小时候总被人欺负,我可没少庇护你呢。”这样的话来让我感恩。
当然这里面连一点点的真相都没有。
在我的记忆里,倒是发生过正当女孩子们正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说“流君和我一起玩嘛”的时候,远子姐突然冲了过来,那气势实在太猛以至于自己撞上了攀高架而导致头破血流的惨事。
爱管闲事加上毛手毛脚的这位比我大2岁的青梅竹马。现在就寄宿在我的家里,和孩童时代一样。一边赶走那些我身边的女孩,一边对着我说教。
明明就是我个子比较高。手腕比较粗,力气比较大嘛……
想到这些,胸中就微微作痛。
这感觉到底是来自不想再被看成小孩的那种反抗心理,还是感觉到和那时候不一样的怀念感。或者2个方面都有。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远子姐一边鼓着脸,嘟嘟囔囔的埋怨着,一边就这么穿着校服坐在厅里的电视机前。按下了录像机的录音键。
好像是准备录新闻里的美食节目部分,那是远子姐喜欢的节目。但是,因为是个连微波炉都不会用的机械白痴,所以现在还和手上的遥控器战斗着。
虽然总是以“这是姐姐的命令”这样的方法让我来干,不过现在由于正站在说教者的立场上。似乎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弱项。
固执的将身体背了过去“这……这个,呜……是按这个吧……哎呀,要开始了!要开始了”念叨着。
侧面看还是一副正经的样子。
我伸过手去将远子姐的遥控器取了过来。三两下操作完了收录功能。远子姐吃惊的看着我。
就这样嘴巴摆出“へ”字的形状。复杂的看着。“好了”,预约完的我将遥控器换给了她。
远子姐虽然带着少许脸红,却像开花的瞬间一般笑了
——谢谢,流人!
——谢谢,流流!
这时候的脸和小时候远子姐的脸重合了。我心中一阵激动
啊啊,只有这种地方才和以前一样啊。不管怎么生气不管怎么哭闹。每当我伸出手的时候,远子姐一定会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愉快的笑着。
所以,我一辈子也敌不过她吧。
美食节目一开始。远子姐就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开心似的观看着。
听报道记者阐述由康吉鳗制成的天妇罗的味道。津津有味的看着。
“薄薄的,脆脆的表皮,和在口中慢慢融化温热的康吉鳗,这个十有八九就是类似[东海道中膝栗毛]的味道吧。野次和小北的串烧,又奇怪又有趣。正是阳光下大众享用的口味啊”
就这么开心的嘀咕着。
远子姐一直是吃书长大的。
虽然看着似乎不可思议。其实却是真的。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身边的远子姐就一边不断撕啦撕啦的将书页撕碎,闭嘴咀嚼着《暮明谷的同伴们》、《罗塔的迁居》这些书,一边舔着舌头说
“太美味了。罗塔就像牛奶糖一样,在嘴里慢慢翻转融化,甜蜜又幸福的味道慢慢扩大!”这样的话了。
因为看着远子姐品味着她的书的时候那显露出的美味感。我也尝试着品尝过一次。但是,本应该是带有桂皮味的甜甜圈味道的《艾米鲁和侦探们》,却因为怎么也感受不到除了纸以外的其他味道而大失所望。
与此相对,对于我们普通所吃的面包和肉类。在远子姐看来却毫无味道。
当然,周围的人是不知道这样的秘密的。
知道的人只有我和我母亲,还有作为远子姐作家的那个人……
我从侧面将远子姐的腰一搂,摆出说悄悄话的样子询问道
“喂,和心叶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了?突然就……”
“我只是觉得你们是不是该更进一步的说”
“嗯~现在放学后大家都有在一起进行着文化祭舞台剧的练习。”
不是这样的,虽然我更期待一些刺激性的对话,但是远子姐却开心的说着武着小路实笃的《友情》上演的事情。
“是心叶君写的脚本哦!真的。还想让他主演野岛呢。不过他觉得很难为情说什么也不干!”
一说到井上心叶这个文学部的后辈,远子姐就露出腼腆的样子。好像所说的话都是易碎品似的,一字一句都小心翼翼的吐着。
比如“今天心叶君又写了这样的东西”,或者“心叶君说了这样的话”之类的内容
一天总要听到几次从她嘴里蹦出的“心叶”这两个字。
并且眼神里还流露出甜蜜的感情。
“真想看看心叶君的野岛呢。演大宫的芥川,是心叶君他们班的班长,是个非常认真仔细的人,一定和心叶君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杉子由七濑扮演。七濑今天还带了自己作的小甜饼过来,虽然是对着大家说请吃吧。其实心里明明是想让心叶吃才对。为自己喜欢的人作小甜饼的女孩实在是太可爱了。
“远子姐你也作不就好了嘛。”
“哎哎,我是不行的呀”
远子姐眼睛睁的圆圆的,慌张的连连摆手。
“而且文化祭结束了以后我就……”
说道一半。远子姐的睫毛搭拉了下来。突然沉默了。但是,也就是一小会,马上就将下颚抬的高高的,鼓着脸,摆出年长的样子说到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啦。倒是你流人,你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再像以前那样说着[像莎洛美那样的女性很不错]这样的话可不行呀。脑袋被砍掉的话,不管是录像还是更换荧光灯都不能再找你干了不是么?”
就这样把话题扯远了。
远子姐一定是想在文化祭结束的时候从心叶身边离开吧。
不再让心叶一个人。在心叶的周围聚集起能给与他再一次写作力量的人————
在心叶不察觉的时候,悄悄的,自然的,将天野远子这个人的存在消去。
说是这样才是为了心叶好什么的,远子姐觉得如果带着更多不纯的动机接近的话,会让她觉得没有资格一直在一起的。
就这样真的好么?
不,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胸中似乎有一股愤怒的感觉往上涌。
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觉悟。远子姐才会当着心叶的面吃书啊!
能如此让自己迷恋的作家,而且还是个能完全接受远子姐的秘密的人,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的到的啊!
远子姐的作家。除了心叶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至今为止因为艳事被远子姐训斥了不少次的我。这一次,一定要把远子姐和心叶撮合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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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要我帮什么?”
姬仓家的大小姐用吃惊的表情看着我。
圣条学院腹地内的音乐礼堂的最上层,基本已经变成了大小姐的私人画室。我们的会面,基本上也就是在黑幕降临学校时的这个地方。
“真不爽呢,刚刚才结束马上就来说这样的话。”
“如果是要甜蜜之吻或者枕边的悄悄话的话,不管多少我都能免费提供”
“才不要呢,从你这脏嘴里说出的东西,都是廉价货。对其他的女孩字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这种话,比包糖果的纸还要薄。真不害臊。”
将凌乱的校服快速的整理完毕后。又将舒展飘动的头发用梳子梳理完毕,麻贵用脚临时架在椅子上。将速写本打开。
就这么冲着几乎是一丝不挂的抱着椅子的我一边命令道
“不要乱动”
一边埋头素描着。虽然似乎是素描裸体能提高绘画技巧的样子。但是对于一个就在1分钟前还被我抱过的人来说,一点点害臊都没有的不是你自己才对么?
总是这样,每次见面的时候那种贪婪似的激烈的接吻。明明是带着要将所有东西都夺去的气势一般渴求而来。完事之后却又撇开不管。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和我交往的啊?我到现在也一点都不明白。夏夜在池子里抱她的那个时候。明明是她的第一次。就算再怎么样。如果是讨厌的人也不会作到那种程度吧!
反过来说,我一直感觉麻贵她的恋爱观。和我所追求的从更本上就完全大相径庭。
对我来说。恋爱就是全部。
追求希望被自己喜欢的女性杀死般的爱才是我的更本愿望。想被一个女性牢牢的捆绑住。
不过麻贵多半就算会为了某个目的去杀人,也绝对不会是因为恋爱。束缚也好被束缚也罢。都会被仇恨着。
和麻贵变成现在这种关系。我并没有告诉远子姐。
远子姐一定会生气的吧。反正既然麻贵保持沉默。我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如果麻贵和远子姐说的话。一定也会和我说的,但麻贵这方面似乎完全没这样的意思。
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关系反正早晚是要结束的,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并没有考虑到我的因素。
借着协力远子姐的事情,也许能更进一步的接触到麻贵的内心也说不定。
“我说那啥,你既然在学校里被称为大小姐,一定是很万能的啦。作为模特费你就不能帮我一把?”
因为被命令了不能动,就用眼睛扫射着。麻贵一边用素描笔不断的画着,一边很平淡的回答道
“不要”
“为什么?”
“结果很明显嘛,我可不作一无所获的事情”
“你是想说远子姐和心叶没办法很好的在一起?”
“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从哪判断出来的?在我看来,比起心叶的同班同学七濑,远子姐和心叶在一起更合适”
“是啊,心叶精神方面比较脆弱,依存心比较强烈,像远子这样能温柔的照顾他保护他的类型,的确是比和其他女生交往来的更合适”
“原来你已经明白啦?那么……”
我说到一半的话被麻贵突然抢断了。
“但是你不明白啊,所·以·说,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
感觉像被戏弄了似的,我很恼火。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老是只会粘着女生的不会成长的男生。是没有魅力的”
越来越生气了
“这是你的喜好吧。只要他们互相觉得幸福,粘在一起也没什么了不起吧,远子姐虽然没什么胸,不过有比谁都强烈的母性本能啊!”
“是啊,如果心叶君像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小宝宝那样没有依赖感的话,远子一定放不下他,把他很小心的守护起来。但是不得不放手的一天终究会来到,这点就算远子自己也会意识到,否则的话心叶君一辈子都无法自立了。”
“我想支持远子姐啊”
“是的,爱情也好,关怀也好,两个人在这些给人误导的美好词语中一起向前。这是多么令人心里温暖的美丽光景啊”
麻贵嘲笑似的笑着。
“就这么无止尽的撒娇,会让心叶君慢慢变成废柴。2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感觉很开心,但是孤独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有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如果是一直沉浸在平稳安逸之中的话,到时候一定无法解决。你所计划的这些多余的事情。远子一定也不希望的”
说道最后的时候。忧郁似的放低了眼神。
也许是想到了远子姐那一方。
“呃,远子姐的事情我也明白。和她接触的时间比你还长呢。”
“提出这样主张的,还是小孩子啊”
“别以为大我2岁就可以摆架子”
“我只是说的事实而已,现在这样远子和心叶变成恋人,就像我和你热烈的相爱并且白头到老一样,是更本不可能的。”
啊啊,可恶,居然举这样的例子。这个冷血的家伙。根本没想过会伤到我。反正和我也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头上一充血。站了起来。
“算了,不需要你帮忙,我一个人也要在文化祭上让远子姐和心叶变成恋人”
“哼~真要发生这样的奇迹。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照办”
“你还真敢说”
“是啊,因为明摆着是失败的事情嘛”
看着我,露出魅惑的笑容。就像沉迷与危险事物一样,色色的笑着。我的对抗心被激了起来。也冲着她目中无人似的笑着。
“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远子姐和心叶要是成了恋人。就要像阿拉丁的神灯魔人那样言听计从啊!”
“那么。如果两个人没成为恋人的话?你也要像神灯魔人那样听的我命令哦!”
“没问题!”
虽然情急之下就答应了下来。突然浑身发冷的意识到这也许是大小姐设下的阴险计谋也说不定。不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虽然也没打算要后悔。
“真期待啊,文化祭结束后让你干些什么呢。不如让你穿上超短迷你裙加上褶边的围裙,说着「请问决定点些什么呢。主人」这样的话,然后再来个摄影会……”
“那么我的话,你会穿上管家的衣服来给我服务么?”
打赌就这么定了下来。
窗外的浮月就是证人!
———————————————————分割线的逆袭—————————————
文化祭当天
我振奋的从家里出门。
似乎剧团那边有了点纠纷。昨晚远子姐没什么精神。回到房间的时候。在椅子上蜷缩着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心叶君他,不想出演舞台剧了。”
“明天就是正式演出了吧。这可很不妙啊”
“没事的……恩,一定没事的,心叶君一定会回来的”
抬着头嘟嚷的远子姐。似乎像相信什么似的微笑着。
在校门口收取了地图和节目安排表,确认了之后向校舍走去。
圣条学院的学生很多。占地自然也很广,显示昨天还在下雨的痕迹已经完全没有了,拨云见日似的蓝蓝的天空。客人也很多。校园里用来开店的临时货摊也热闹万分。
“那边那个帅哥。来份鲷鱼烧怎么样啊?”
穿着兔女郎服装的小巧女生。卖力的用动画似声音叫喊着。轻飘飘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小狗。
“恩恩,等一会哦”
挥着手走了过去。这样健康明快的女孩子不是我的喜好。
文艺部的舞台剧是下午开始。远子姐的班级是咖喱店。早上在那里做女服务员。
心叶的班级是漫画咖啡屋。麻贵的班嘛……鬼屋?!
看着节目安排。心一下子揪紧了。
那种看别人人都低一等的嚣张态度。难道会去演岩石或者播州皿屋子么?
垂下头发穿着白色的衣服,虽然感觉上一定迫力满点。但是又想看又不想看。
一瞬间。有一种要去麻贵班级的冲动,不过现在还是先实行计划。
计划很简单。首先告诉心叶远子姐因昏倒而被送往保健室的消息让他离开教室。
另一方面,告诉远子姐心叶身体不适,摇摇晃晃的往文艺部去了的消息。
让两个人互相不要碰面。逼迫两个人互相都变的非常不安和担心。这个时候。送上一两句暗示对方喜欢自己的话就完美了。
这时候再让他们互相碰面。就这样在尽情感受到自己的心意的状态下,抱着在舞台剧之后告白的心情离去。
诱导角色方面,如果我出现必然彻底暴露。所以考虑让认识的女生帮忙。所幸,帮忙的女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求。
想抓住心叶的心。看来还是需要3年级的才好。如果是远子姐的同班同学说的话,可信度也会变的更高。
唔,圣条的三年级的话……
一边在走廊下走着。一边不断在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认识女生的时候。就听见名字被叫了
“流”
一个穿着和服围着围裙,带着些知性的美人。手里拿着装着赤豆的竹篓站在那里。
是之前交往过的女生。
还是3年级的
条件完全符合。
我摆出“能见到你真是高兴的不得了”的笑脸。向她走去。
“好久不见啦。伦子。正好我想着来伦子你这边呢。和服真不错呀,是和风茶屋的女招待么?”
伦子的脸红了。
但是。接下来的行动,马上证明了这不是害羞的脸红,而是愤怒的脸红的事实。
突然就猛抓了一把赤豆向我丢了过来。
“哇!”
因为太突然,所以没来得及躲开。
完全想不到这个之前会面的时候。还一边说着“我和流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了”这样的话。一边将头靠在我的胸口。向我撒娇的女孩。会突然想撒驱邪豆一样向我撒着赤豆啊。
红色的赤豆。从头上和脸上反弹开。掉落在走廊的地面上。
虽然周围传出了尖叫声,但是伦子却完全不在乎。第二次。第三次的一边继续用小豆问候我,一边叫嚣着
“你还有脸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啊!你这只臭海狗!”
“臭……臭海狗??”
因为被说的太过震惊,舌尖被赤豆扎到。
“明明说了喜欢我的。还和西高的女孩子,铜陵的女孩子。庆王大学的女大学生。花菱商事的女白领,甚至车站前动物园的女医生交往!你当我笨蛋么。到底在和多少人交往啊!”
“但是,我说过还有其他交往的女生的,那时候是你自己说那样也无所谓。自己会努力成为头牌的”
在攻击的间隔。总算是让我成功反击一次。伦子的脸更红。呼吸也变的急促起来。
“我可没想到[在交往的女生]是像小仓鼠增殖那么可怕的,和像你这样的搞后宫的男人就算只交往了一会,也是人生的最大污点啊。啊真是的。再也别和我扯上关系啊,每次看到海豹的布娃娃就想起你。想抓住尾巴挥舞。你这个海象,海驴!”
说完这些话,就将竹篓举的高高的。一副要砸过来的样子。我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2格一跳的下了楼梯。混入2楼走廊的人群中的我。肩膀被撞了一下。
“呀~~”
“啊,对不起”
“啊!流!”
居然又是个认识的。
灵巧体型的中性美人。白色的运动衫下穿着蓝色的紧身衣。手上拿着绳圈。啊,记得她确实是新体操部的人。也有过去看她比赛的经历。
“真是巧呢,明日美。这是准备去表演么?那可一定要让我拜见一下啊。”
最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明日美手上的绳圈套住了脖子。
“哎!?”
“去死吧。流!”
“怎……怎么啦?突然就……喂。你别绞绳圈啊,呼……呼吸!”
“你忘了我说过的[下次再见到你就让你停止呼吸]的预告了么?是啊,你就是这种人。为了地球上所有的女性。现在在这里就把你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吧!”
明日美正经的脸上浮现青筋,不断使劲的绞着。
虽然我的愿望确实是爱到顶峰然后被杀。不过这好像有点不太对吧。那瞪着我的眼神里。除了厌恶和憎恨以外。一点也看不到爱的痕迹。
“呜,呜。我说明日美,虽然我是不讨厌这种玩法。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不太好啊”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还是个会对这些事情在意的纤细的人!”
“啊,至少也要说声爱吧。那样的话我也会舒服一点啊”
“停止呼吸你就舒服了。你这个女性公敌!”
明日美摆出魔鬼的脸相。不加思索的将绳圈向左右拉扯着。
糟糕。这下下去真的要领便当了!
感觉到危险的我。就在绳圈再度勒紧脖子的一瞬前,一下子抓住了明日美的手腕。亲吻了下去。
“!”
受到惊吓的明日美。顿时放松了力气。
周围一下子传出了嘈杂声。
就在明日美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愤怒的叫嚣着“绝对要杀掉你!!”的下一瞬间。我已经背向着她跑了出去。
啊啊,如果这个“杀掉你”是洋溢着爱的话。我一定会高高兴兴的送上脖子。让她绞个够的。
再次走下楼梯,在走廊中奔跑着。绕了校园几圈。总算是从摆脱了明日美的追杀。
手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流……流君?”
挂着“占卜之馆”牌子的教室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印度莎丽服的女生。
这女生也是个认识的。
“哈,哈。碰到你真是太好,琉璃。虽然有点冒失,不过有什么可以喝的……”
瞬间脸色变的苍白的琉璃。“呀~~~~”的叫了起来。
怎么了?这回就是什么情况?
琉璃在走廊下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断断续续的哭了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为什么要来?流君。琉璃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和流君恰恰相反的。温柔又诚实的人。和他说了流君见异思迁的事情以后。他已经对我说了’这种无聊的男人,早早的离开他好了。琉璃有我在身边’这样的话。但是你为什么现在又要来见我?还哈哈的喘着气,是准备来逼迫琉璃我就范的么?打算将琉璃这小小的幸福也踩在脚下么~~~”
“不……并不是来见你的,而且逼迫这说法也太……”
琉璃的哭声越来越大。人群也渐渐聚拢了过来。
“怎么回事?情人之间的拌嘴么?”
“啊,那个人。就是刚才被女人绞脖子的那个”
“哎————真差劲”
在混合着对我指责的声音中,一个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谁啊?胆敢把琉璃弄哭!”
一边询问着。一边出现的是个像小山一般粗壮的男人。
“军司君!”
琉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了男朋友的身边。
喂等等!难道是和这家伙在交往?这个像直接能被送到动物圆去的,长的像河马一样男人?确实是和我完全相反啊!
那人用粗壮的胳膊将琉璃圈了住,盯向我这里。
“你就是那个诱惑琉璃的,玩完以后又像破布一样将她抛弃的,鬼畜一样的前任男友吧!”
“等等,当初主动过来搭话的可是她这边才对啊,而且,像破布什么的根本就……”
“原来是这样,打算来勒索琉璃了么!”
“那个……我说的话你听的懂么?”
“哦哦,这是多么卑鄙的家伙啊!”
更本不去理解别人说话的他,卷起胳膊就像推土机一样的冲了过来。
“哇!!”
就这样。还来不及调整呼吸。又变成了要跑的窘境。
“太棒了,军司君。不愧是赛艇部的队长啊。比流君这样的家伙强1千倍!太帅了!”
听到背后传来的琉璃的声音,顿觉情绪低落。
——————————————————————后篇—————————————
今天真是不走运。
总算是逃出了推土机的追杀。撑着跑了马拉松似的膝盖自嘲的笑着。
今天是不是有女难呢?不如老老实实的回去算了————不行。有和麻贵的赌约在先。这么回去可不行。
因为浪费了太多时间。不得不调整了原先的预定。直接寻访了心叶的班级。
但是虽然是漫画咖啡屋。不过哪里都看不到心叶的影子。
难不成没来学校!!远子姐确实是说过心叶不想演出舞台剧这样的话。
焦急的寻问了同班同学。
“井上君的话在保健室呢”
“哎?他哪里不舒服么?”
“不,只是在照顾其他的人而已”
“谢谢了”
看来学校虽然是来了,不过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来到了远子姐班级的咖喱店。
由于隔开2间就是伦子的和风茶坊,为了防止再次无意间碰到,我耸着肩膀低着头悄悄的跑进了店里。
“欢迎回来!主人!”
洋溢着咖喱香味的店内,穿着礼服围着围裙带着发箍的女孩子们。一起向我鞠着躬。
原来是女仆咖喱啊!
在被迎到了一个4人桌以后。当我一边翻开着菜单一边在店内搜索着远子姐的身影的时候。注意到了旁边的一群女生。
在这种场合下,我随时都保持着亲切的微笑。
女生们红着脸,聚在一起嘀咕着。
“喂,喂,果然还是很帅吧”
“去搭个话吧”
听到她们悄悄话的时候,就看到3个人心慌意乱的站了起来,笑着向这边走来。
“那个……可以去你那边的桌子么?”
“当然了。美人的话可是大欢迎呢!”
“耶!”
一边又开始嘀咕着,女生们围着我坐了下来。
“是大学生么?”
“不,高一”
“哎?不是吧”
“你是在唬我们呢吧!”
“真的,想看学生证么?”
“想看想看!”
“哇。真的是高一的学生呢。比我们小呢”
“是叫樱井流人的样子”
“我说,今天难道是你一个人来的?莫非女朋友在这学校?”
3个人的声音和眼神都像蜂蜜似的要融化了一般。
萎缩的自信。这时候又慢慢的回复了起来。啊啊。这种气氛真好啊。果然不这样不行啊。
虽然之前还被凶星不断围绕着。不过现在月亮似乎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
“对不起,请问您决定要点些什么了么?主人”
我随着这一点热情也没有的声音渐渐抬起头,呆呆的张大了嘴巴。
映入眼帘的是另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姬仓麻贵!
那个学院理事长的女儿!
那个桀骜不驯的大小姐!
居然穿着妹抖的衣装!
因为太过吃惊,我用目光凝视着她发呆。
围裙围着的胸部高高的隆起。平时随便的头发这时候规规矩矩的扎着辫子。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没落的贵族大小姐。为了生活忍受着屈辱,装扮成女仆的样子一样。
麻贵用不高兴的表情望着我。
虽然我是说过如果文化祭上成功撮合了远子姐和心叶的话,就要看麻贵穿上超短迷你裙和褶边的围裙,叫着主人这样的话。现在愿望就已经达成一半了!虽然轻飘飘的围裙到一直拖到膝盖,
但是却让人感觉到禁欲的情趣。
难道我是在作梦?
因为这里可是远子姐的班级啊!
难道是我搞错到了麻贵班的鬼屋了么?
终于,从喉咙深处憋出一句话
“我看到了这个世间上的所谓恐怖的东西了!”
麻贵的表情没有变化。
绷着脸不说话。
只是稍稍卷上了一点裙子。毫不犹豫的一脚揣向我的椅子。
身体并没放的很平稳的我,向后一倒,很漂亮的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周围的女生尖叫了起来。
膝盖跪倒在地板上,正当我叫着“你想干什么”的时候。就看到穿着校服的河马大男和莎丽装的小个子女生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糟糕!
像小强一样沙沙的悄悄移动着膝盖。躲在了椅子后面。
“哎呀。没关系吧。流人君”
3人组的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叫着我的名字。
琉璃和他的男朋友,瞬间朝这里转过头来。
两个人的的表情瞬间都变的僵硬了。琉璃“呀呀”的叫着。他男朋友则“呼呼”地嘟囔着。
“原来是你。琉璃的前任鬼畜男友,你这是想埋伏我们么?”
“等一下。刚才我是不是听到有人叫流人来着!”
拿着赤豆篓子的伦子,不顾和服的凌乱。双眼充血着飞奔了进来。
还不止这些。
“居然是流人!那个无赖。发生什么事了?”
手握绳圈的明日美。带着恨入骨髓的脸也出现了!
这两个人难道都是顺风耳么!
琉璃的男朋友,则还是一如既往的误会全开!
“这种跟踪狂的行为。身为琉璃骑士的我决不原谅!”
“还没受到惩罚么?那个后宫流氓!”
“这次一定要让他停止呼吸!这个性罪犯!”
琉璃的男朋友拿着椅子挥舞,伦子扔着红豆。明日美则将绳圈像鞭子一样舞动着。
刚才还陶醉似的看着我的三人组。也被“后宫流氓”“跟踪狂”“性罪犯”这些字眼完全吓住了。
这时间最能依靠的麻贵。却面无表情耸了耸肩,快速的转过身去。进到里面去了。
喂喂!难到要见死不救么!大小姐!快回来!
不管我心中再怎么斥责。缺(却)再也看不到麻贵的女仆装了。
咖喱屋的混沌更加扩大了。我顶着被琉璃男朋友的椅子砸头,被伦子的赤豆扔,被明日美的绳圈绞。在周围冷冰冰的视线注视下,逃到走廊去了。
推土机和伦子以及明日美,都追了出来。
我实在是误会了月亮出来的用意了啊!现在进行的可是大杀界啊!
一边撞着走廊上的其他人,一边拼命的逃脱着
被椅子直击到的后脑勺一阵一阵的让我眼冒金星。
啊啊,为什么我会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啊。
伦子也好,明日美也好,琉璃也好。明明都说过喜欢我的,结果还是没有成为我的莎洛美啊。
如果有彻底的将我束缚住,并切砍下脑袋占为己有这种爱的程度我话。我也会从心里爱你。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交出来的。
糟了。怎么走路摇摇晃晃的。
刚在被打到的部位由于连续的奔跑而恶化,似乎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啊。
正在这焦急的时刻,脑袋中这回真的开始骨碌骨碌的感觉眩晕。眼前的景色也跟着晃动了起来。
要摔倒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旁边掩着的门里,突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柔软冰凉的手。
从掩着的门里所能看到的教室里。虽然是白天但却透着昏暗。里面还传来刺鼻的酸酸的味道。
晕眩更厉害了。我被这细细的手引导着身体崩塌在了门另一边的黑暗中。
“流君……终于成为我的东西了呢”
我听到了这个娇嫩的声音——
无敌那啥线——
我究竟失去意识多久了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处在福尔马林浸泡的青蛙、虫子、树根所陈列的柜子的房间里。
这里是生物试验室么?
黑色的窗帘覆盖着窗户,昏暗的房间中透着丝丝凉气。尽管能听见外面人的嘈杂声和脚步声。但现在这个房间里就好像是另外的空间一般。不断透着冰冷和寂静。
我用被背抵着制冷机。双腿平伸在地板上
完全不明白状况的我。冷静下来后,被湿湿的手轻轻的贴在脸颊上。
吃惊之下往旁边看去。一个留着中等顺滑长发,透着清纯的女孩子。正面带微笑的看着我。
她是圣条的学生么?校服外面批着白衣。跪在地板上。
我试图移动身体的时候。才注意到双手被细细的布条反绑在后面。
是她干的么?
“那个,我会什么会被绑住?”
“啊,那个是我干的,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绳子。就用校服的领结带代替了。”
细巧的声音,像唱歌般悄声说着。
眼神和口调。也像看到梦境似的透着阵阵危险。
“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喜欢你”
明明应该害羞似的嘟囔的,却感觉很普通。
“看到流君你向着走廊走过来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神终于实现我的愿望了。想见流君想的都快死了呢”
“我以前和你遇见过么?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应该是不会忘记的”
那女生将双眼搭了下来。带着悲伤似的摇了摇头
“不……虽然我对流君的事情知道的很多,不过流君对我的事情却是知道的不多的。暑假之前。流君曾在校门口等过琉璃吧?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流君。”
“琉璃?就是那个有独特男友的琉璃?”
一边询问的我。一边用能自由活动的手指尝试着将领结带弄松。该死。绑的还真紧。
“是呀。琉璃和我是朋友。所以经常给我看手机上流君的照片。每天还和我谈流君的事情。
真是很羡慕琉璃。能和流君这样的人交往。别的朋友都说流君是个花花公子。因为除了琉璃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女孩子。当我劝说琉璃放弃的时候她却笑着说“如果能在这么多对手中夺得第一不是很令人开心么。
但是后来,琉璃她对流君的事情却渐渐开始厌恶起来。还和赛艇部的男生开始交往起来。“比起流君,还是军司诚实,对琉璃我的事情也很看重”这般在我面前大大肆谈论着。
琉璃真的很过分。那种男人跟流君你更本就没的比。就好像动物园打着哈欠的河马和稀树草原上奔跑的野生猎豹一样完全不同”
女孩的兴奋之情渐渐浮现出来,不断的讲着话。
湿湿的手还是贴在我的脸上。
“我和琉璃不一样。永远喜欢着流君。不管什么时候。都只爱着流君你一个人。但是流君你对我的完全的无视却让我感到很悲伤。
喂,看着我吧
只喜欢我一个人吧
成为只属于我的流君吧
我总是在这么祈祷着。
但是流君还是尽对着其他的女孩子笑着。对我的事情完全不在乎。
与其这样不如干脆杀掉流君。让你只成为我的东西……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么梦到了。对,就像这样————“
女孩子从白色外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把银色的解剖刀,用刀尖不断向我的咽喉靠近着。
就像皮肤被切开般。咽喉处感觉到阵阵寒意。疼痛感正缓缓的扩散开去。
但是害怕或者想逃跑什么的,却一点也没考虑过。
这时候,我胸中所涌出的。毫无疑问是欢喜感。
危险的被追求,被拘束,被爱这些事情的欢喜。
虽然后背颤抖着阵阵发冷。心脏却剧烈的跳动着纯正的快乐感。
这是最高级的销魂啊!
脑海中浮现出抱着男性头颅的清纯少女的姿态,她嘴唇中流露出的嘟囔。夹杂着细微的快感,在耳朵深处响起。
————我曾经是纯洁无暇的。但是你却将我的血点燃。
————其他的男人对我来说只会让我感到厌烦。可是只有你。只有你是美丽的存在。
————我看到了你,约翰。并且爱上了你
————约翰,约翰。只有你才是我唯一心爱的男人。
孩童时代两个人手握着手看过的秘密画册。”爱一个人……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呢”
颤抖着嘀咕的少女就好像那时候的远子姐一样。
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却认为。爱一个人是多么甜蜜的事情啊。
像约翰那样被莎洛美爱着。被切落脑袋。被亲吻。像这般爱着我的人。我也宁愿奉上自己的生命。
啊啊,今天果然是我的幸运日啊!
就这么突然间实现了愿望!
能被这样的人爱着。
正用刀抵着我的连名字都不曾知道的少女。正失控般的一边爱着我。一边对我微笑着。”可以的“”哎?“”你爱我爱到想杀掉我不是么?想让我变成你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不是么?那就动手吧“
朦胧的少女眼中,流露出吃惊的眼神。”杀掉我也是可以的“”那……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反而开始惊慌失措起来。
果然要杀掉自己喜欢的人也是需要相当的觉悟啊。多少感到些害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害怕了?“
脖子缓缓向前伸去。脸也像要贴着似的靠的更近。对方的肩膀猛的耸了起来。
捆住手的领结带。也恰好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松开了。自由的双手向前伸出。抓住了那拿着解剖刀的温柔的小手。并且望着她。”!“
像雏鸟般颤抖的手指。被我用手紧紧包裹住。鼓励道”没关系。我来帮你一把!“
就这样抓着手抵向自己的咽喉时。”不要!!!“
响起了少女的悲鸣声。
不知道为何少女突然撞了开去。头撞上了制冷机。手术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最近因为升学的事情烦恼。对危险的恋情这类东西产生了错误的迷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变的很奇怪。到底怎么回事啊啊!!“”等……等等“
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再见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考试我会加油的。谢谢你给我的回忆“
白衣的衣角飘动着。眼中带着泪光。飞奔出了房间。
留下的我。不明所以的依旧坐在地上发呆。
难道说。我又被甩了?
明明爱我爱的要杀我的说
但是,比起我还是考试更重要?!难道我输给了英语、数学、生物和历史么?
“谢谢你给我的回忆”又算是什么啊~~~~~!
我踢打着桌子和椅子。心中感觉无比刺痛,深深的垂下头去!
啊啊,莎洛美变成平凡的女高中生了啊。
就像退潮般似的。顿觉全身无力。
不行了。就这么变成化石好了。
今天果然是厄运日啊!
我其实根本就不受欢迎的说……
从口袋里缓缓掏出手机确认了下时间。突然完全清醒了过来!
不是吧!?舞台剧都结束了!
往窗户外看去。黑色窗帘的缝隙中。落日的夕阳照了进来!
我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奔跑着开始寻找远子姐。
原先的计划已经乱七八糟了。
但是就这么让远子姐和心叶之间什么都没进展而结束文化祭的话。我今天一天又被打又被骂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啊。
最后一定会有大逆转的。
远子姐正在教室和朋友说着话。
“远,远子姐……!”
“流人!”
在走廊上气喘吁吁呼叫的时候,远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流人?客人的话现在应该是回去的时间了”
“跟我来一下”
“怎,怎么了”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抓着远子姐的手腕。在已经没什么人的走廊上走着。
“流人,我还有闭会式——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不是现在是不行的啊!”
我强调着说着。远子姐露出了担心的表情。将手放在我的喉咙处。
“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个伤是怎么回事?”
“我的事情现在怎么都无所谓。倒是远子姐你。文化祭结束以后,打算辞去文学部的工作吧!”
对着呼吸困难。想到什么就直说的我。远子姐温柔的微笑着。
“不会辞的。虽然在考试期间可能会暂时停止”
“考试完了以后不就只剩下毕业了么?就是现在。将远子姐你的心意着实传达给心叶吧!”
远子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寂寞而悲伤的眼神。
“我说,远子姐你也许觉得欺骗了心叶也说不定。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啊。远子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呆在心叶身边,应该挑明了才对啊,我去把心叶带过来。远子姐你在部室里等着”
远子姐拉住了正准备跨出部室的我的手。
惊讶的回过头去看的时候,远子姐浮现出温柔的表情,摇了摇头。
“谢谢你为我担心”
嘟囔的声音显得很温和。
“但是已经够了”
“还不够啊!那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说啊!”
胸中像抽住一般喊叫着。
远子姐微微笑着
“不会说的”
———远子姐并不希望挑明
就像路边开放的小花一般。美丽、安静的笑着。
我看到远子姐的眼神里。闪烁的不是悲伤,而是坚定的决心和一丝温柔。
喉咙被塞住的我感到一阵晕眩。
为什么、为什么还能笑的出来。
我突然想到了麻贵说的“不得不放手的时候”,“远子自己也会意识到”这些看似很了不起的话语。虽然满腔反论之语,但是。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面前。不是让人什么都干不了么!
我的手所碰到的远子姐的手。温和又柔软,就像小时候两个人翻开莎洛美的画册时那样。不带一丝颤抖。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害怕幽灵,连怪谈也只有和我一个人谈起的胆小的远子姐。
———流流!有姐姐我在就没问题的。
虽然嘴上很强硬。小学生的时候。还是将我抱的紧紧的,紧闭双眼颤抖着。
误会我被欺负。一边喊着“不许欺负流流”一边拦在我跟女孩子之间的时候。其实也因为害怕而颤抖着双腿和肩膀。
但是等到发现的时候。不论我再说什么可怕的话题、或者故意在电视里放着恐怖片、也只有背对着我捂住耳朵不断的叫着“呀麦爹、呀麦爹”。却再也不到我这里来了。
对女孩子的问题。也变成了罗罗嗦嗦的说教。
现在,又一个人忍受着悲伤。
鼻子一酸想哭出来的,其实是我啊!
远子姐温柔的问道
“那个,舞台剧,看了么?”
“对不起没赶上”
“是吗,七濑突然身体不适没能上台。杉子由我代演。心叶演了野岛,野岛最后的台词让人充满了力量。感觉非常好啊。心叶就像是摆脱了什么东西般。这以后一定会更加……成长的。”
用温和的声音嘀咕者。
“那就这样吧,流人。记得笔直回家哦,不要在路上耽搁晚了哦”
一边挥着小手。在夕阳照耀的走廊上。摇晃着她的辫子回到教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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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室的角落里,抱膝坐了很长的时间。
就在身体觉得发冷,屁股觉得疼痛的时候。画室突然明亮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事先不说一声就过来?”
刚看到麻贵的脸就听到了她的唠叨。也许是刚从管弦乐部的舞台回来,身上还穿着燕尾服。
“要是我不来。难道你就打算一晚上这么呆着?”
“今天太不走运了嘛。就算去其他女孩子那里,如果再被甩。多半是不会再和好了。”
“我也可能把你踢出去哦!”
“公主大人的专横是向来就有的。所以可以不用太过在意。”
“真让人生气呀”
一边不高心的抱怨着。麻贵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
“看你这样子,心叶和远子果然还是不行的样子呢”
“……”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
“远子姐对你说什么了?”
“和你说的一样,远子姐说“什么都不会说、这样就足够”……还笑了”
“……”
这回论到麻贵缄口了。
“我今天真是太差劲了。被交往过的女孩子扔了赤豆,还被骂了“和你交往是人生最大的误点”,还被绳圈绞了脖子,被断言“和你相比现在的男朋友正诚实更有男人气概”,还被态度傲慢的女仆在大庭广众之下踢倒。”
“……”
“在生物室又被绑又被关,虽然被表白喜欢到想杀死的程度,正准备接受的时候。又被告知因为有考试所以不会再见面并且逃走了……难得我对她说“杀掉我也是可以的”了。还以为我终于遇到莎洛美了呢”
越说越感觉到心中的寂寞感在侵袭。
为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却总是得不到呢。
在这么多的交往中。连一个只属于我的命运女神也没有出现。
“只属于我的莎洛美看来是不在这个世界上吧”
就像掉入无尽黑暗般绝望。两个人一起掉入黑暗也许还能互相拥抱着取得温暖。一个人掉入黑暗的话却只有寒冷和孤独。
麻贵还是沉默不语,也许只不过觉得我是个傻瓜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也会将我忘记吧”
这个时候。耳边感觉到了麻贵的吐息。
“不会忘记的”
抬头望去。
“我记忆可好着呢。别把我当笨蛋啊”
身着黑色燕尾服奇怪打扮的麻贵。就蹲在我面前。
“你是见不到莎洛美的呢。因为你是见异思迁的约翰呀”
那冷酷的眼神,意志坚定的面容另我窒息。
“真正的约翰,是传达神旨意的高洁的预言者。不会像你这样简简单单的就受了莎洛美的诱惑。无视莎洛美那迫近的吻不说。还责骂她是被诅咒的污秽女人,不断的拒绝,拒绝,再拒绝”
是的。莎洛美明明是清纯的少女。侍奉神的约翰却没有察觉到她真实的心意。
“所以莎洛美只有切下约翰的头颅,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对着就算看着莎洛美。也再不会说出拒绝的约翰的头颅亲吻。如果约翰是一个见到莎洛美就花言巧语的男人。也不至于让莎洛美想到要杀他才能得到他的想法了。说不定反过来还会因为轻蔑不断追求她的约翰而远远的逃开呢。”
见异思迁的约翰。
啊啊,我确实既不诚实也不神圣。
在我的莎洛美到来前。我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傻瓜似的求爱。
麻贵将她那湿润的双唇贴在我的唇上。
和一直以来那抢夺似的激烈的接吻不同。感觉到特别的温柔。
就在这样安慰似的接吻中。遥控器将房间的照明关掉了。
你看,比起一个人俩个人更好,只有两个人才能感受到的事情不是就在眼前么。
在甜蜜的黑暗中。温柔的双臂将我像刚出生的婴儿似的抱住。眼皮上方,传来了有些温暖的声音。
“话说……要是用心寻找的话。也许不久也能找到也说不定呢。想把你杀掉的奇特女孩。”
————————————————最后的分割线——————————————
后来。我就穿着管家的衣服服侍着这位大小姐。
“喂喂。别打开画册啊。不许画啊!”
“有什么关系。一直以来不是都在画么”
“脱光了可以。这个打扮的不行啊!可恶——”
“不是说好了我说什么你都要听的么。你现在这脏话又算什么?要是在我家。听到你说这个早把你开除了”
“那你赶快开除我还我自由吧。大小姐”
我一边态度恶劣的回应着。一边往豪华的杯子里注入红茶。
麻贵一边浮现出小孩子般的笑容。一边画着我害臊的打扮。
“这画我要保管一辈子呢”
可恶。明明是应该享受迷你裙加围裙服务的。
“喂喂。认真工作啊。管家”
对着快乐的用脚踢着我背的麻贵,我用老天明明听不到的神之音预言着
“今天的事情我可绝对不会忘记的,下次一定要让你叫我[主人]啊啊!”
—完— |
最近,我有了女朋友。
冬天的放学后,漫无目的在走廊边游荡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
“回~家~啦!亮太!”
这就是我的女朋友。
淡淡飘起的橙色围巾,总也合不拢的直率笑容。
或许只是个健康又普通的女孩。可是,从不带忧鬱的栗色眼睛里面,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快乐光芒,总是显得非常可爱。
“喔,那走吧,森。”
“嗯。”
因为她坚决不许我叫她的名字,所以平时只好称呼她的姓氏“森”。而她在教室里,则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反町君”。
我们是同班同学。
偶尔一起回家的时候,总是儘量避开大家的目光。
倒也不怕交往这件事暴露,只是觉得,在拥挤的教室里,偷偷交换眼神,或是比划下谁也看不懂的暗号,会让心跳忍不住加速起来。
虽然我也觉得,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撒娇似的叫著“亮太”感觉很不错。
比起教室里的“森”,现在的她娇媚了许多,或许这就是紧张和放鬆交替的恋爱感觉吧。
今天也能体验到这种幸福感——就像这样,在冬日的夕阳下,和她并肩走著的时候。
“亮太今天在体育课上可是大活跃啊!”
“噢,看到我决定性的投篮了?”
“嗯嗯,太帅了,后半场刚开始时的连续过人也很厉害呀。”
“嘿嘿,因为我从初中时就开始打篮球了嘛。”
“那样也很厉害了!篮球赛上亮太可是最显眼的人啊!特别是最后的三分远射,让我兴奋得不得了呢!”
“所谓篮球,就是往篮子里装球嘛!”
不小心说出了煞风景的冷笑话。
如果换成普通女孩,现在肯定是无言以对的表情吧。不过森不一样。
“亮太你真是的,好奇怪~”
那毫不掩饰的笑容,仿佛毫不怀疑地接受了我的话。
结果是我自己脸红到耳根,尷尬得恨不能把舌头咬掉。能被这么低水准的笑话逗乐的女孩,算上她,这世界上一定不会超过三个人。
森的这种开朗,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因为和她谈话总是非常开心,所以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当然,她的魅力可远不止这一点。
“虹勒勒~”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讨厌!”她红著脸衝过来捶打著我的胸口。
“真是的!不是说了名字要NG的吗!在这样的马路中间说出来,亮太真是笨蛋!”
她眼泪汪汪地发起脾气来。
这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继续逗她:
“虹勒勒~红乐乐~宏肋肋~”
“不要啊,不要啊!”
看来“森红乐乐”这个名字让本人相当受打击。
“给自己女儿起这样的名字真是难以置信!从小学起就被开够了玩笑,弟弟的名字也够怪的!”
虽然本人是对双亲极度不满的口气,不过在我看来,只因为被叫了名字就有这么可爱的反应。实在是太感谢她的父母了。
“亮太笨蛋!下次再叫我的名字就和你绝交哦!”
“遵命遵命!”
“啊!眼神在笑!”
森用食指轻轻指向我的眼睛下方。
绷著脸的她也很有女人味。
“请你吃披萨包,原谅我吧!”
“哇!真的?谢谢啦!”
瞬间就能多云变晴,转怒为笑也是森了不起的地方。
“我能和亮太交往真是太好了。”
“誒?因为有披萨包吃?”
“不是啦!因为……你看,很暖和嘛!”
她拉著我的手腕,紧紧靠在我身上。
可恶,不要这么可爱啊!
和森交往前,如果看到这么亲热的情侣,我一定会在心里咒駡“大白天就搂搂抱抱,觉得冷就在肚子上贴暖炉啊!”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
有女朋友的感觉真的很棒。
只不过,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交往也差不多两个月了,我们却还停留在牵手的阶段,更进一步的发展一点都没有。
“哎,男孩子的手臂果然很结实呢!”
森把我的手腕贴在脸颊上,开心地笑著。
看来今天有希望!
“我说森。”
“嗯?”
她抬起头看著我。
好,就是现在!
我向她的脸靠了过去。
卡~
“啊,对了!今天有牛肉火锅味的新包子!”
她啪地转过头去。我的脖子却瞬间失去了平衡。
“我果然还是喜欢牛肉火锅味啊。咦?亮太,你怎么啦?脖子痛么?”
“不……不……只是有点扭到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哈……哈哈哈……”
“哎呀,怎么好像中年大叔啊。走了啦,牛肉火锅味的包子还真是让人期待呀!”
她仿佛毫不在意般,兴高采烈拉著我向便利店走去。
————————————————————
第二天。
“唉,什麽时候才可以KISS啊……”
正当我在教室里嘆息的时候,摄影部的板垣偷偷靠了过来。
“反町,我有好货,有兴趣么?”
板垣低声说著,在桌子下面展开几张照片。
噢噢!泳装!
但是爲什麽会在冬天穿泳装呢?应该是夏天游泳课的时候偷拍的吧?这种极度危险的盗摄工作,亏他还真能做到。这张胸部的谷沟太完美了!这边这张泳装的吊肩部分掉了下来……那身体微微弯曲用羞涩的表情重新穿好的动作,感觉真是……
哎等下。
“我说怎么5张全是琴吹七濑的照片啊!”
森的照片一张都没有。想赚我的钱就把森的照片拿过来啊!森的!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琴吹嘛!”
“没这回事!”
又被误会成这种情况了吗……
“哼哼,就算隐瞒也没用啦!你啊,最近不都是在朝著琴吹的方向又是眨眼又是做小动作,拼命打著暗号吗?完全被无视真是挺好笑……不,是挺让我想哭的。”
呃……真不愧是盗摄狂人,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真是不可小视啊。
但是你把对象搞错啦!我其实是在和森秘密联繫啊。只是琴吹是森的好朋友,一直都在森的身边嘛!
你也真是,既然把别人的举动观察得这么仔细,怎么就没感觉到给我打超可爱暗号的森呢!
虽然我不否认琴吹是娇蛮美人这一点,而且她也确实在班里的男生中很有人气,不过你也该稍微注意点森啊!看清楚!森可不是琴吹的背景!
真是实在不能认同这家伙。
毫不客气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的板垣,摆著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说:
“这照片是夏季特别限定的梦幻系列哦!我可是专门爲了你才加印的。就500一张便宜让给你好了!”
“5张2500?你这家伙也太暴利了吧!再说,我对琴吹真的没什麽意思,不要不要。”
“坦率一点吧,反町。”
“你才是啊,不要嬉皮笑脸地靠过来,我可不喜欢男人。”
正当我背过脸去的时候,板垣故意拉长了声调——
“啊~是么~”
“原来如此,白白浪费我炽热的友情。既然如此,那我就拿到越野和一之瀨那里去了,没问题吧~”
越野?
一之瀨?
这下麻烦了。那两个家伙可是彻彻底底的狼啊!这样的照片如果给了他们,一定会被用的!一定!
琴吹可是森的朋友。就算我对她没有什麽感觉,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不过也不否认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啊。既然是自己女朋友的朋友的照片,默然地看著它落在两隻发情期的猴子手里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喂!越野!一之瀨!”
“等、等等。”
我抓住板垣的肩膀。
回过头来的他,笑容满面地盯著我的脸。
“多谢惠顾~”
……结果还是买下来了。
琴吹七瀨校园泳装限定版五枚组。
该怎么处理这东西啊……
啊啊,不过琴吹的身材真是无可挑剔啊。
胸部又大、腰又细、腿也长、臀部的曲线也……喂!我干吗看得这么专心啊!
我的女朋友可是森!就是就是!森穿校园泳装的样子也绝对不赖啊!手臂和臀部那适度的脂肪,让她身上散发著柔和的健康。圆润光滑的皮肤连游泳池的水面也自愧不如!胸部也绝不输人!游泳课时仔细观察过的我可是一清二楚的!
真是的,板垣也好班上的其他男生也好,一点也不懂得欣赏森的魅力啊!
到夏天就能和她一起去海边了,真是令人期待。
她的泳装会是什麽样子呢?那时候也一定kiss好多次啦!
随著物理老师背景音乐般的讲课声,我沉浸在和森在白色沙地上嬉戏的妄想中……
————————————————————
“对了,星期天要和绘里她们去买衣服,亮太喜欢什麽样式的?”
“比基尼加迷你裙。”
“誒??”
森捏著铅笔愣在那里。
糟糕,放学之后和森一起在我家写作业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又不知不觉继续起刚才的妄想了。
“这个……其实说的是泳装。”
看到慌慌张张辩解的我,她嘻嘻地笑了起来。
“讨厌啦!泳装什麽的,2月份还太早啦!”
“是……是啊……就是嘛!哈哈……哈哈哈……”
“到夏天的时候,好好给你看个够啦!”
“连衣裙可不行哦!”
“连衣裙不是很可爱嘛~~”
“不不,要说泳装,果然必须是比基尼啊!”
“唔……那样的话要加油减肥了。”
“完全没必要,红乐乐现在的样子就很完美了!”
“真的?!誒!!你怎么又叫我名字————”
森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笨蛋笨蛋!不许叫名字!”
“男朋友的特权嘛!”
“可是很不好意思啊~~”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也叫我亮太嘛!”
“但是亮太这名字普通又好听呀!我喜欢亮太这个名字~~”
“我也喜欢红乐乐这可爱的名字呀!”
“讨……讨厌啦!亮太真是的!”
她的脸更红了。
噢噢!不知不觉好像气氛很不错!
就算之前全部失败了,这次也一定能搞定!
我悄悄地移动著,慢慢向她的脸颊靠近……
她还在那里扭扭捏捏没有察觉……
她的双唇和她的脸颊一样红润饱满,
好像还有一丝淡淡的香波味道。
好好,就这样!
还差一点点……
还差3厘米……
还差……
“好了啦!总之名字不许叫!”
她突然无可奈何地摇著头,脱离我的目测范围趴到了桌子上。
冬!我听到自己的手臂打在桌子上的巨响。
“没事吧,亮太?”
“手……手滑了……”
“这就是叫我名字的报应!”
森气呼呼地鼓起脸。
别以为我会认输!就在我再次向前想和她嘴唇重叠的时候——
“哇!亮太的头顶有旋儿!”
“旋儿什麽的谁都有吧!”
“但是好可爱……”
她发出小狗撒娇似的声音,用手指在我的旋儿上画著圈。
可恶!既然如此就正面进攻!今天一定要得手!绝对!
我抓住了她的手。
“!!”
事到如今气氛什麽的已经无所谓啦!
“亮……亮太……”
“森。”
我将惊讶的她一点点拉近。
“讨厌啦,又叫我的名字。”
头从旁边被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摆了下脑袋。
“疼疼……我没有叫红乐乐,我叫的是森吧!”
“叫了!肯定叫了!”
“你……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故……故意什麽……”
她在迴避我的视线。
“你在我想吻你的时候故意逃避吧!”
“誒??想……想吻我?”
啪啪眨著眼睛的她,一看就知道在装傻。
“不·许·装·傻。一直以来我就觉得奇怪,原来是这样啊。”
“呜……亮太,你听我说。”
“红乐乐,原来是不想和我kiss呀。”
“不要叫名字啦!”
“虹勒勒原来不是真心喜欢我啊。红乐乐虽然是我的女朋友,我也认为自己是红乐乐的男朋友,不过虹勒勒却不这么认为啊。是这样吧?虹勒勒?森红乐乐?”
“讨厌讨厌讨厌!不要连续地叫啊!!”
她的害羞从耳根一直红到指尖,不停地晃著头。
她用双手堵著耳朵,“可是……可是……”地小声辩解著。
“不要欺负我嘛!我也是真心把亮太当成男朋友看的,可是、可是……”
她欲言又止。
我架著身子。
难不成会说出“可还是芥川君比较好啊”这样的话来吧……
糟糕,怎么办……
她用泪汪汪的眼神望著我。
“初吻应该是在夕阳下的海边才对嘛!”
“哈?!”
对著被这句话呆住的我,她继续不断摇著头说道:
“这是从小学开始的梦想嘛!初吻一定要在浪花轻抚的夏日沙滩上,有半落的夕阳和南方之星《真夏的果实》(注一)陪伴著,还有海豚在海中嬉戏————”
海边?!
夕阳?!
似乎勉强说得过去……
《真夏的果实》也可以原谅……
但是…………
“海豚?海豚在东京海岸悠閒地嬉戏??”
“这是梦想啦~~~~~有什麽不好嘛!”
“也就是说在等到我们去有海豚出没的海边之前,就一直不能亲吻吗?在等到海豚游过来之前就一直在海边呆著,等著它的出现,是吗???”
“这……这个……其实我也知道啦!在海边只能见到水母的说……不过退一百步,不,一千步来说,就算把南方之星换成TUBE(注②)或者决明子(注三)也可以忍耐,但是夏天夕阳下的海滩我是一步也不会退让的!”
完了!交往的时间选错了!
暑假前告白的话马上就能去海边;现在还要等半年实在是让人鬱闷。
“冷静下来,森。”
我抓著森的肩膀摆出男子汉的样子。
“其实我从幼儿园起就一直认为,在深冬大雪封山的珠穆朗玛峰上,以刚刚升起的朝阳为背景的初吻才是最理想的!”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不不,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我从很小的时候在儿童影院看过《西藏七年》(注四)和《植村直己物语》(注五)之后就感动得立过誓了。但现在爲了森你,我已经有牺牲自己梦想的觉悟了。”
“可那明明不是亮太的梦想。”
“确实这里既没有喜马拉雅山,也没有珠穆朗玛峰,但是我面前只要有森在,不管哪里都是珠穆朗玛峰的山顶!森你也闭上眼睛,想像现在就是夏天的海岸边,夕阳西沉,海豚们像祝福我们似的跳跃著;你仔细聆听,难道没有听到《真夏的果实》么?”
“唔……”她很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窗外传来过路小贩“烤~红~薯~”的叫卖声。
“果然不是海边!和南方之星的不一样!”
她用双手推开了我。
“我回去了。”
“等等!森!”
她开始收拾铺在桌子上的教科书和笔记本。
就在这时,我的教科书滑落在了地板上。
“!!”
她睁大了眼睛。
我也不禁“呃”地叫了出来。
掉出来的是从板垣那里买来的琴吹的照片。
夹在英语书里,被我忘记了。
森把照片捡起来,一张一张看著。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森……森……这个其实是……”
“全是七瀨的呢。”
她小声都囔著。
“因……因为板垣强行推销,我万般无奈才买下来的。不,不对,是别人拜托我买的,并不是我自己用的。”
“我知道了。”
“呼,你终於明白了呀。”
“亮太果然还是喜欢著七瀨啊。”
“哈?!”
森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原来我不过是七瀨的替代品。”
“你在胡说什麽!”
“亮太是笨蛋!!!!!”
她把照片丢到我的脸上,抓起外套和鞋就跑了出去。可恶,怎么就得出我“果然”还是喜欢著七瀨这样的结论啊!
————————————————————
第二天。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森正和其他女生快乐地聊著天。
那笑容和昨天一模一样。我松了一口气。
昨天的事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啊。
不过和我眼神相对的时候,她的脸色就全变了,皱著眉毛似乎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怎么了?小森?”
“呜……突然想到了弗兰德斯之犬(注六)最后的剧情。”
“什麽呀……突然想到弗兰德斯干嘛?”
对方似乎也很吃惊。
听到她们的对话,我的心被刺痛了。
我……我没必要有负罪感吧。琴吹的事情只是森自己的误解而已,我又没做什麽……
“噢噢!反町,昨天那东西用过了麽?”
板垣毫不顾忌地大声喊道。
“你这白痴——————”
我话音未落,就看到森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好啦好啦小森~”
“帕多拉(注七)好可怜啊!”
“被感动得不轻呀,小森。”
“我懂我懂!动物就会骗人眼泪的啦!”
我灰溜溜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之后,每当我和她对上眼神,或是想靠近她的时候,森的眼泪就啪啪地往下掉,到最后也没能好好说上话。
森这家伙,看来是真以为我和她交往是把她当成琴吹的替代品了。
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因为她的误会和冒失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最后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但是我觉得反町君还是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交往比较合适”
也许会被微笑著送上这么一句也说不定。
我越发担心起来。可又没办法和她好好说话。
在教室里也只能被板垣戏弄或是看著森哭丧的脸,於是午间休息的时候,我乾脆抱著头躲到中庭的草坪去了。
“阿嚏”
我听到了很小的喷嚏声。
虽然我一直认为不可能有人会特地跑到中庭来吃饭,不过面前却有个扎著三条长辫,在大树下面咯吱咯吱摆弄著什麽的女生。
那里有个写著“实现你的愿望”的文艺部可疑邮箱。我以前曾经因为无法向森传达自己的思念而焦急不安地往里面投过一次纸条。
盯著邮箱看的是文艺部的部长,一个自称“文学少女”的女孩。
“这不是反町君么。”
将一份稿纸仔细折叠完毕,慎重地压在胸前之后,天野远子前辈悠閒地冲我笑了起来。
后篇
“喔,就是因为这个被森误会了?”
我一边用手肘支撑在古老木头的桌子上,一边稍稍倾斜著身体,“嗯嗯”地应答著。
该死,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和不怎么熟悉的天野前辈谈论恋爱烦恼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丢人了。
话说回来,这个屋子里真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书架显然无法装下那么多的古老书籍。连地板上都堆得高高的。轻易移动的话好像会有倒塌的危险。
“原来如此。我终於明白了。反町君。”
天野前辈突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现在你需要的是,拜伦!”
“拜……拜伦?”
险些跌倒的我一边望向她,一边忍不住反问。
那是……是爱伦的亲戚么?
“乔治·戈登·拜伦(GeorgeGordonByron),出生於1788年1月22日,是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从带有厚重历史和传说的古老英国贵族里出生的他,从小就认为有高度的荣誉感和极强的自我意识。
剑桥大学入学以后,他依然忠於自身的欲望,放荡不羈,到处借钱,连上课也几乎都不出席。
最终,他立志成为诗人,并在学校出版了自己的处女诗集。大学毕业后,他陆续寻访了西班牙、地中海、罗马尼亚、葡萄牙、土耳其等国家。就这样,2年后再次回到英国的拜伦成功完成了他的长篇诗集《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一跃成为时代的宠儿。
那时候的他说出了[某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我出名了]这样的话。”
虽然我对这种家伙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抱有强烈的疑问。不过却一直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好继续聆听著前辈的介绍。
就像之前诉说海涅事蹟那样,“文学少女”口若悬河地讲述著。
“成名的拜伦虽然站在了荣誉的顶点,但随著他婚姻上出现的裂痕,外界对他评价也一落千丈,最终拜伦又变成了社会的弃儿。
於是他再次离开英国。开始新的旅程。
(译注:1815年拜伦结了婚,可是婚后发现他的妻子是一个虚伪、偏见很深的女子,所以婚后一年就离了婚。由於拜伦对英国的政府、教会和御用文人持谴责态度,上层社会就利用这次离婚事件对他大肆攻击。报纸连篇累牘地造谣譭谤,出版了许多咒駡污蔑他的书籍。他们还收买流氓在大庭广众中侮辱拜伦,向他的窗户扔石头,最后连上街也危险了。於是他被迫在1816年4月离开英国,从此再没有回来。)
拜伦在瑞士,意大利等地不断巡游,也不断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最后,他为支援希腊的独立运动而自己组织了援军,并以指挥官的身份亲自奔赴现场,却染上了当地的热病,最终客死他乡。
拜伦的人生简直就像是长篇诗歌一般呀。”
不知道什么时候前辈已经将一本诗集拿在手上,一边翻,一边出神地念著。
“拜伦的诗可都是美味的龙虾啊!痛快地撕开背甲,把露出的纯白虾肉塞满口中。那弹力十足的肉,加上红酒和香草的味道,还有合上牙齿之后如潮水般四溢的香气。这是语言根本无法表达的优雅感觉啊。
看吧,这样的诗歌,很棒哦!”
龙虾这等高级货我可没吃过。和平时吃的炸虾有什么区别啊?
在内心吐著槽的我面前,天野前辈刷刷地翻著诗集,开始朗诵起拜伦的诗歌来。
要是我梦见你爱我,你休怪,
休要迁怒於睡眠;
你的爱只在梦乡存在,
醒来,我空餘泪眼。
睡神!
快封闭我的意志,
让昏倦流布我周身;
愿今宵好梦与昨夜相似;
像仙境一样销魂。(注⑧)???
卜ガムって(注⑨)是什么?
モオフユース(注十)又是什么?
モノウサって(注⑾)…难道是兔子的新品种么?
面对皱著眉头歪著脑袋沉思的我,天野前辈两眼发光地将脸贴了过来。
“怎么样?被彻底陶醉了吧?”
“……哈?”
简直就像是什么地方的咒语嘛,完全不明白。
“在龙虾的头上淋过味曾,配上纯白的肉身,是带有少许苦涩的大人味道啊。拜伦的诗歌所满溢的讽刺和悲哀实在是让女孩子们欲罢不能呀!”
“这个……其实我对味曾也不是很喜欢”
“总之,女孩子都是很喜欢拜伦的”
“这又是怎么统计得来的啊?”
“身为文学少女的我都这么说了!那就是没有错了。”
天野前辈一挺胸,面对著连吐槽的力气都失去了的我,陶醉地含笑合上了书本。
“好了,反町君,好好拿去参考吧。拜伦虽然是有那么点不良倾向,但还是很靠得住的前辈啊!你要好~~~~好地倾听前辈的忠告,加油吧!”
[不良]这个词现在早就没人说了吧。再说,这种整天说著女人,还到处惹是生非的前辈,谁要听他啊!
写著“拜伦诗集”封面的薄书被硬塞给我的时候,正好响起了第五节课的预备铃,天野前辈挥了挥手,踩著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啊……文学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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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果然,一点都不明白。”
晚上,对著打开的拜伦诗集,我抱住了脑袋。
天野前辈口中那潮水般的香气、苦涩的大人味,讽刺和悲哀,在我看来只有极度的惹人厌烦。
这根本是讨厌的味道嘛!
[扫尽困惑,恋情逝去
人世沧桑,幻化无常,让人尽憔悴
本当哀声垂嘆,我却放声狂笑](注⑿)
啊!好讨厌啊!拜伦!
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嘛!
这个麻烦的家伙到底哪里好啦!又是和妻子闹危机,又被赶出英国,他根本就是个废柴嘛!
我心不在焉地翻完剩下的内容,在卷末的解说页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张拜伦的肖像画。
“这……这家伙……”
我仔细盯著那幅画,忍不住叫了起来——
“不是挺帅的嘛!”
短短的头发。
整齐的眉毛。
高耸的鼻子,清澈的双眼。
优雅的嘴唇。
那好像男模特般微侧的脸,仿佛散发著成熟男人如同红酒香气的魅力。说实话,比起普通的炸虾,果然龙虾比较适合他。
原来如此!这就是女孩子喜欢他的原因啊!
看到这样的脸,那些头脑发热的女孩子一定会迷恋著大叫“拜伦大人~”吧。
同样的话从普通男人和美男子嘴里说出来可是有很大区别的。
有这么优秀的脸,随便念个麻婆豆腐的菜单也足够把女孩子们迷得神魂颠倒了!
再加上贵族出身和剑桥毕业,不论出身还是学历都是超一流……切!
光是看著他的肖像就让我火大。
什么“拜伦是你的前辈”啊。
这样的贵族阶级怎么会理解我们这些平民的心情嘛!
他根本不可能帮助我,绝对不可能!
拜伦!你的东西我才不要学呢!
比起什麽龙虾,我们需要的果然还是炸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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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满怀著对拜伦的仇视心理来到了学校。
本来想在他的肖像上用马克笔加上鼻毛,尽情涂鸦,不过觉得太丢人最终还是放弃了。
但是我可绝对不会接受拜伦的什麽帮助。
又不是小学生。和好这种事我一个人也办得到。虽然昨天森哭著跑掉,不过今天应该能心平气和地说上话了。放学后约她去什麽地方吧。
一边请她吃喜欢的栗子糕,一边和她说明这照片确实没什麽的话,应该就能和解吧。
嗯,就是这么简单。根本轮不到拜伦你这家伙出场。
走进教室,我就向森的座位望去。
她不在那里。
誒?平常这个时间应该早就来了啊……
环绕了教室一周,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她正和一个预想之外的人在一起。
文艺部的井上。
那个老实又不起眼的家伙。
森正把手放在井上的位置上,用认真的眼神望著他,小声说著什麽。
井上则坐在椅子上红著脸看著她。
什……什麽嘛!那过度沉思的表情。
井上你又干嘛红著脸啊!
气死了。就在这时,森居然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
看到她那开心中略带点羞涩的样子,我完全僵住了。
当她说“要保密哦”的时候,竟然还用手指轻轻压了压双唇!然后才又满脸羞涩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而且坐回去之后还在那里微笑著!
井上却在那边低著头红著脸。偶尔抬头向森那里看一眼,脸就会变得更红,然后慌忙低下头去!
哇啊啊!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麽啦!
刚才你们又都说了什麽悄悄话啊!
井上怎么会脸红啊!
森这家伙,难道已经决定要和我分手,向井上告白开始两个人的交往了吧。
但为什么会是井上?
就算离开我,她喜欢的也应该是芥川啊……井上和芥川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嘛。
虽然从文静的优等生这点来看是比较接近,但是森喜欢的应该是更可靠,更有男子汉气质的才对。井上不是那种完全不可靠,反而会让人激起保护欲的人么?
啊……不过森也有保守的一面。像井上这种软弱无力的家伙,她也许很难放手不管。这么想的话,井上的脸似乎天生就让人产生保护欲望啊。
等等,冷静点。又没确定森一定在和井上交往。或者不如说,这样的发展也太快了吧。
森从我的屋子跑出去才两天而已,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和井上发展成这样子。
可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又算什麽呢。
矛盾不安的我,又一次陷入了思绪的沼泽。
虽然已经开始上课,但我的脑海里却充满著森的笑容和红著脸的井上。
不知不觉,昨天读过的拜伦诗,像咒语似的浮现了出来。
[如果那是,没有爱恋的世界
充满悲伤,忧闷,疑惑
即使手抚心头,也只是撕裂起绝望的叹息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只有黑暗在静静流淌]
哇!这是什么东西啊!
我明明是一目十行乱读的,怎么连这些细节也记得一清二楚啊!
[我寂寞的,寂寞的,寂寞的枕啊!
何时才有我的恋人?何时才有我的恋人?
孤寂的梦境里,出现的可是那人的船儿?
在远方,远方,孤独地漂泊在浪涛中]
停下吧!拜伦!
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我的胃已经感觉扭曲啦!
[全部都已终结————梦中早已预言过的命运
现在,停止对光明的希望吧
幸福的日子已经不復存在]
我和森还没结束呢!
[女人,是美丽甜蜜的骗子
男人是如此轻易地掉入温柔的陷阱]
啊啊!用不著你教训我!
[没有话语,只有眼泪
和两个人的分别]
都说了我们还没有分手啊!
就算我不断地反驳,拜伦那家伙还是不断钻入我的脑海。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拜伦!
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
————拜伦虽然是有那么点不良倾向,但还是很靠得住的前辈啊!
————你要好~~~~好地倾听前辈的忠告
我似乎又隐约听到了“文学少女”的话。
靠得住的前辈……
不过现在这情况与其说是忠告不如说是落井下石更贴切……
[心爱的少女啊,在你双唇上留下的亲吻
是我送上的礼物
等到幸福再来时,请将你的礼物送还於我]
我还没和红乐乐kiss吶!她的双唇上也没留下什麽亲吻!
发觉到这个的一瞬间,我感觉一股热气涌进脑中,仿佛要喷薄而出。
可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前辈!
您的恶心让我也变成了讨厌鬼啊!
所以现在请您把嘴闭上,静静守护您的后辈吧!
————————————————————
“喂,森。”
“干……干吗?反町君。”
“我有话和你说,放学以后在游泳池那边等你。”
“游泳……池……”
扫地的时候我和她进行了这样一段对话。
30分钟后,在冬天的游泳池边,我们碰了头。
“为什么要选游泳池?”
森在制服外穿著外套,围著围巾的她似乎感觉很冷似的蜷缩著身体。
“还有反町君为什么没穿外套呀?”
“这个是为了表明我的觉悟。”
在寒风吹散枯叶的声音中,我严肃地说著。
不过真是好冷,风像刀子似的在皮肤上嚙咬著。牙齿在格格打颤,不好,得在鼻涕流下来之前把该说的说完!
一听到森不停地叫我“反町君”就觉得胸口好疼。
“你想说……说什么?果然还是想和我分手什么的吧?”
她担心似的看著我。
呜……胸口又……
她勉强地笑了笑。
“既然有了喜欢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要是能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啊啊,果然还是发展成这种情况啊,森……你这家伙。
看著我的森,眼睛又开始发红了。胸口也上下起伏著。
我现在也很想哭啊!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来和你说分手的事。是来说泳装的事的!”
“哎?!”
她瞪圆了眼睛。
“泳装……?”
大概是由於太过吃惊,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是的,我最近才发现,我其实特别喜欢泳装啊。收藏的封面写真集也儘是泳装照,喜欢夏天的原因也是因为能看到泳装啊,比起体操服、女仆装、兔女郎什么的。还是泳装最棒啊!”
森强忍住惊慌的样子反问
“所……所以,把七瀨的泳装照拿来收藏了?”
“不是这么回事!”
我叫嚷著。
“我确实是喜欢泳装没错。不过怎么可能不管谁的都照单全收。不是红乐乐的泳装是不行的啊!”
“讨厌!名字————但……但是封面写真集不是收藏了几十册么?”
“只有3册啦!而且从和红乐乐你开始交往后就再也没翻过了。除了红乐乐的泳装以外全都不想看啦!”
“真,真狡猾。不要叫名字啊——”
红著脸膝盖颤抖著的红乐乐再次强调著。
“游泳课上也是。压根就没往琴吹那里看一眼。尽看著红乐乐的泳装了啊!”
“不是看我而是看我的泳装了?”
“不是,看著穿著泳装的红乐乐让我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经完全迷恋上森红乐乐这个女孩啦!”
“不要叫全名呀……不要确信这些事情啦……”
“通过泳装觉察到自己的心意有什么不好嘛,这里就是我意识到我对红乐乐感情的纪念地!那时候,尽想著要是能和穿著泳装的红乐乐约会那该多好啊这样的事了。”
她吃惊得无言以对。
啊啊。事到如今只能破罐破摔了。和拜伦的诗比起来,这点根本就不算什么。我现在就变成花言巧语恬不知耻的男人给你看好了!前辈!
“之前也说过了。比起连衣裙我更倾向于比基尼。下边配上迷你裙更完美。就如红乐乐的梦想般,在夕阳半落的海边,在南方之星的乐曲和海豚祝福下与穿著泳装的红乐乐的初吻,是多么有情调的事情啊!
等不急夏天啦!
春天也好、秋天也好、冬天也好。就是想看红乐乐的泳装啊。
所以————”
我摒住呼吸看著红乐乐。伸出右手向她说道:
“和我一起去夏威夷度假吧!”
从东京坐电车2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这个由椰子树和半圆形屋顶围住的巨大泳池了。全年的水温都保持在28度左右。
简直就是四季常夏!
日本的夏威夷!
草裙舞和阿罗哈(注⒀)!
在这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红乐乐的泳装了!
就像踏上旅程的拜伦那样,我们也一起航向了新的世界!
还会被热情的夏威夷小姐挂上花环欢迎吧!
我兴奋到了极点,脑海中不断流淌著夏威夷特有的旋律。
……
……
……
回过神的时候。森像凝视未知生物似的盯著我的脸。
咦?咦?
难道没反应?
就连听到篮球是往篮子里装球这种世界最烂的冷笑话也会咯咯笑的她,这时候竟然带著半抽筋的脸看著我——————
我突然感到耳朵瞬间变得通红。
太太丢人了~~~~
不顾森那疑惑不解又有点尷尬的眼神。我收回了伸出的手,背向森跑了出去。
也许是因为跑的太急,脚腕扭了一下。身体一斜,脚尖悬在了游泳池上空。
“啊,亮太!”
泳池里沸腾起扑通的巨大响声,巨大的浪花掀了起来。
下一刻,我在冬天的泳池里放声大叫著。
“啊啊啊~~~~好冷啊~~~~~!!”
————————————————————
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就这么缩在被窝里结束一生好了。
星期六的下午。
嘶嘶地吸著鼻涕,不断打著喷嚏的我在床上胡思乱想著。
实在是不愿意回忆昨天是怎么从泳池里爬上来,又怎么回到家的了。
森抱住还在不断滴著水,瑟瑟发抖的我的手臂。
“不行呀,这样回去的话会被家里人以为是在学校被欺负了而去报警,还会感冒的。先换上体育课用的衬衫吧!好吗?”
她拼命哀求著。
那时候的我,只是不断晃晃悠悠地念著“全部都终结了”“モオフユース”这些拜伦诗歌的片断。
她完全吓呆了。
她现在一定认为绝对不可以和这样的笨蛋交往了!
特地把她叫到泳池边,然后开始大谈泳装,又不小心掉到泳池里得了感冒。愚蠢也要有个限度吧!实在是连辩解的理由都没有了的大笨蛋啊。
当我用床单闷住头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父母和妹妹都出门了。
放著不管没多久,门铃又响了起来!
可恶……无视好了!
这时候玄关的门被拉开了,传来“打扰了”的声音。
是森!
我慌慌张张地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冲向玄关。
拉开房门的时候,却由於剧烈的咳嗽而软弱无力地瘫倒了下来。
“哇,亮太!”
便装裙子上面穿著短短的羽绒外套,脖子上围著围巾的森,赶紧用手托住了我的肩膀。
“不……不要紧吧!振作啊!”
“咳—————咳,只是因为跑了几步,咳—————呼吸有点接不上而已。”
“亮太,身体和烧开的水壶一样烫啊,不好好休息可不行呀。家里的人呢?”
“大家都出去了。”
“这样啊,那我来照顾你吧,回被窝里去!”
森用两隻手支撑著我,微微地笑著。
“给,煮软的苹果哦~~”
她把银色勺子温柔地送到我的嘴边。
“这个应该吃得下去吧?”
“哦……哦。”
“还加了蜂蜜和柠檬汁。营养也很好。慢慢吃喔!”
“那个……”
我仰躺在床上。一边受著森的照顾,一边用疑问的口气问道:
“昨天你……”
“嗯,是啊”
她苦笑著。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笨蛋吧……”
“嗯。”
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那时候亮太乱七八糟地说著泳装什么的,实在是太像个笨蛋了。”
啊!果然……
“一本正经地说一起去夏威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呢。”
啊!果然……
“这之后还整个人摔倒在泳池里,我那时真觉得这个人已经彻底坏掉了。”
啊!果然……
全身的温度瞬间上升了10度,心臟都感觉快要破裂了。你乾脆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吧!
“但是回到家以后。反復想著泳池的事情……”
别,别去想啦。忘了它吧!
“虽然亮太是个大笨蛋这点让人很丢脸,但当我想到这些其实都是为了我的时候,我、觉得特别感动。”
哎??
森看著我,带著些许羞涩的微笑。
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怀疑你和七瀨的事是我不好,其实我也最最喜欢亮太了!”
森爽朗地说道。她的笑容也一下子变得太阳般灿烂。
————女孩子果然都喜欢拜伦啊!
拜伦这个人,
不但自我意识过剩,自我陶醉,
还经常失败,被人讨厌,弄得连呆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是个废柴前辈啊!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让女孩子不忍心撒手而去啊!
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喜欢上了这个遭到周围排挤,却依然绝不向别人妥协的拜伦。
“但……但是,你不是和那个井上关系很好似的说悄悄话吗?”
对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哎?井上?”
森愣了一下,很快恢復了笑容。
“哦,那时候啊!我只是找井上君确认点事。”
“确认?”
“我只是问他[井上君你真~~~~的既不是萝丽控,也没有恋母情结,更不会喜欢男人吧?]”
被这样问了当然会脸红吧!
“你怎么会问他这些东西啊”
“因为七瀨她喜欢井上君啊,如果井上君是萝丽控或者有恋母情结什么的会很麻烦吧!”
“呃……不是吧!”
那个琴吹会喜欢井上?
琴吹和井上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特别严肃,井上似乎也有些怕她。这样的琴吹竟然……
“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喔。”
森用手指按在我的嘴上。
确实,这件事情要是暴露了,琴吹的那群男粉丝们都要暴走了吧!
“那么说你对井上根本就什么都没……”
“我喜欢的人只有亮太一个啊。”
森甜甜地笑了起来,目光闪烁著。
“所……所以呢……”
森突然抬高了音量。
接著又突然低了下去。
红著脸不自然地左顾右盼著。
“亮太为了我做了那么多难为情的事情,我也决定送上我的心意……”
她把勺子轻轻放在旁边,用手指按住了上衣的钮扣。
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解开了它们。
喂……喂喂喂喂!!你这是干什么呀。森!
“啊啊,果然还是很难为情啊!亮太,还是把眼睛闭上吧!”
我马上闭上了眼睛。
布料间摩擦的声音,拉链拉下的声音,衣服滑落在地上的声音,令我不断地咽著口水。
喔喔喔喔喔喔!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情况啊……
“……亮太,你可以睁眼了……”
“但…但…但是,你的衣服”
“我有穿著呢,没事的”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吓了我一跳啊,我松了口气睁开了眼睛。却差点吃惊地从床上摔下去。
确实是穿著衣服没错。
可穿著的是泳装啊!
清爽的薄荷蓝比基尼,配上轻飘飘的迷你裙!
就和我理想中的样子一般,羞涩地耸著肩,两手放在膝盖上,轻轻地坐在那里。
“……亮太,想看泳装的吧……”
“……红乐乐……”
“呀!不要叫名字……”
森的脸一直红到颈项,身体也扭捏了起来。
我把身体支撑了起来,冷静地指责道
“为什么泳装上面还会盖著围裙啊。”
而且还带花边……拜它所赐,本来应该突显的丰满胸部和柔软的臀部都看不到啦!
红乐乐扭扭捏捏低著头。
“因……因为,在男孩子的房间里穿著泳装还是太难为情了,而且现在又是在照顾亮太,所以应该要围裙什么的……”
不不,泳装配上围裙,从某个角度来说更难为情吧!
“进……进一步的事情,就等下次吧!”
算了,也好。
虽然不够尽兴,不过毕竟是看到了红乐乐的比基尼。她竟然为我做出这么害羞的事,真的很努力了!
“红乐乐能特意穿著泳装给我看,实在是太高兴了!”
“讨厌,又叫名字了!亮太~~”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吧。”
“……嗯,是啊。”
“红乐乐”
“亮太”
伴随著这极好的氛围,我们的脸自然而然地靠近……
“……这里不是海,是我的房间哦。”
“嗯。”
“……这里也没有南方之星的曲子”
“嗯。”
“夕阳和海豚也没準备好哦。”
“没关系,只要有亮太……”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啊啊!这个瞬间终於到来了!
感谢你!拜伦!
感谢你!文学少女!
我清晰地感觉到红乐乐的呼吸和即将靠上的双唇。
“我回来了————亮太。”
“老哥,我买了果冻回来,吃吗?”
哢察。
房门被打开了,出门购物回来的母亲和妹妹出现在面前。
“!”
“!”
瞬间石化的我,瞬间石化的穿著泳装和围裙的红乐乐。
瞬间石化的母亲和妹妹。
神啊,拜伦啊,文学少女啊!谁都行。谁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我一边扶著红乐乐的肩膀看著红乐乐。一边在心中求救著……
[END]
注一:《真夏的果实》(『真夏的果実』)是日本的老牌乐队“南方之星”的著名作品之一,影响十分深远。原文中的“サザン”是南方之星乐队的简称。
注②:TUBE是日本老牌乐队,他们极其钟爱夏天,不仅专辑每年固定在夏天发行,而且每年夏天也都喜欢去夏威夷度假工作,被誉为“夏的王様”。
注三:决明子(ケツメイシ)是一个日本Hip-hop&Rap团体,他们在2005年2月发售的单曲“さくら”曾荣登オリコン(Oricon)排行榜第一位。
注四:SevenYearsinTibet(セブン・イヤーズ・イン・チベッ卜)是1997年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根据奥地利登山运动员海因里希·哈勒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好来坞电影,该小说因为对当时西藏状况极为局限和偏颇的描写而受到广泛批评。
注五:《植村直己物语》是佐藤纯弥於1986年导演的电影,讲述的是著名登山家植村直己的故事。植村直己是第一个站上珠穆朗玛峰的日本人,也是世界第一个成功攀登五大陆最高峰者。
注六:ADogofFlanders(フランダース的犬)是英国作家维达所著的童话,在日本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注七:弗兰德斯之犬中那隻小狗的名字
注⑧:选自拜伦的诗《TOM.S.G.》,原文如下:
WhenIdreamthatyouloveme,you'llsurelyforgive;
Extendnotyourangertosleep;
Forinvisionsaloneyouraffectioncanlive,¡ª
Irise,anditleavesmetoweep.
Then,Morpheus!envelopemyfacultiesfast,
Shedo'ermeyourlanguorbenign;
Shouldthedreamofto-nightbutresemblethelast,
Whatrapturecelestialismine!
注⑨、注⑾:这两个词现代日语中没有查到,又和原文(英文)版本无法对应,也就是说并非音译,所以请理解为作者高深的学识,看看就好ORZ
注十:Morpheus(睡神)
注⑿:从这里开始,拜伦的诗句引用越来越多,而且引用的句子都十分短,寻找原文难度实在太大,所以均採用翻译根据日文译成的版本,请见谅。也请找到原文的朋友不吝批评指正。
注⒀:Aloha是夏威夷人表达“你好”、“欢迎”、“珍重”、“再见”等意味的词,也有“爱”的意思。AlohaShirt则是指夏威夷衫,一种夏威夷男士的传统服饰。在这里取哪个意思读者可任意想象。 |
我啊,长大后要做哥哥的新娘!
成为初中一年级学生后,我知道了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都没听说过舞花喜欢什么人呢。”
梅雨时节的某一天放学后,跟我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望着我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留下了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各自聊着“喜欢的人”的话题,气氛火热极了。
什么“班长泽木不错”啦,“3年级的宇佐见学长真让人着迷”啦,“哎呀,果然还是3班的内藤好呀,对吧”之类的,大家都满脸羞红、言语激动。我正凝望着兴致勃勃的同学们,却突然被扯进了话题。
“啊~舞花脸红了耶!”
"原来有喜欢的人啊。"
“哎哎~是谁是谁?舞花明明那么可爱,却一点儿都不谈男生的话题,人家可是很担心的呢。”
“来嘛,说出来嘛,舞花。”
大家都兴趣盎然地凑到了坐立不安的我身旁。
“这个,那个……”
我脸上发烧,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喜欢的是お——”
话说了一半便堵在嘴里,我直冒冷汗,像蚊子叫似的小声回答:
“…………お、おおにし(大西)”
【好吧,怎么都想不出怎么用中文代替,只好还是用日文了。虽然大家应该都明白,但还是注一下好了:哥哥是お兄さん,大西是おおにし】
大家全都瞪大了眼睛,哎哎哎哎哎哎~地惊叫起来。
"大西,是我们班的那个大西?!"
“是那个超级沉默寡言、表情阴暗、头发乱糟糟的大西?”
“是那个休息时间总是一个人板着脸,读着看上去不大好懂的书的,感觉很恶心的大西?”
“是那个好像背后密布着阴云,一点都不清爽的大西?是那个衬衫皱巴巴的,领子脏得要死的大西?”
好像被说得很惨啊。虽然大西确实有些阴暗,给人的感觉不太好,衬衫也总是皱巴巴的。
“……嗯,嗯”
我露出苦笑的表情。
“真不敢相信!舞花,你的眼光很奇怪哦。不,兴趣和感觉也很奇怪。”
“作为初一女生来说,那种选择是错误的。”
"舞花配大西太浪费了啦!话说回来,到底喜欢大西的哪一点啊?"
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吵着,我的冷汗越出越多了。
“爱、爱读书的人嘛……好像很聪明,真好啊什么的。那个,这个,就是这样啦,所以,那个……就忘掉这件事吧。”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脸腾地像火烧一样热了起来。大家都哑口无言地看着我双手捂着脸颊,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唉,不是开玩笑啊。”
“莫非舞花真是……”
“喜欢那个大西啊。”
“一点都没看出来呢。”
会听到这样的话,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只是随便说了个名字而已啊。
井上舞花,12岁。
我最喜欢的人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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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舞花来了哦~”
我跟平常一样,用备用钥匙打开公寓的门,进到屋子里。
哥哥正在书房里,面对着电脑。
他转动椅子回过身来,苦笑道:
“什么呀,你又来了啊,舞花。”
“啊~好过分。明明是可爱的妹妹想给哥哥做晚饭,特意去超市买来东西的。厕纸和洗洁精也用完了,就一块买了哦。哥哥在截稿前,总拿杯装味噌汁对付着吃饭,家里的事一点儿都不管。”
我把手里拿着的一大堆东西放到地板上,鼓起脸颊。哥哥眯缝着眼睛,露出明净的笑容。
“舞花来这做家务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啦。不过,就算不每天都来,我也能活得好好的,不用担心也没关系啦。舞花也已经是初中生了,学习啊、社团活动之类的也很忙的吧。”
“烹饪部的活动一周就一次而已嘛。而且,比起在家里做作业,在哥哥这里做要更有效率嘛。因为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就可以问哥哥的,对吧。”
“哎呀呀,我是舞花的专用家庭教师么?”
“就是啊!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嘛,哥哥。要是没法来这里的话,不是会很伤脑筋的嘛。而且在家里的话,家务活都被妈妈干完了,连洗衣做饭的机会都没了。试着干了干家务活,那可是相当开心呢。我是不是很适合做专职家庭主妇呢……”
一边想着菜谱,一边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真的是很快乐。
不过,这一定是为了哥哥的原因。
“那么,晚饭做好了我会叫哥哥的。啊,在这之前也要先泡好茶呢。写稿子要加油哦。”
跟平时一样,很有气势地一口气把话说完,我关上书房的门,走向厨房。
哥哥是位以井上美羽为笔名的职业小说家。
初中时代就荣获文艺杂志新人奖,以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身份出道,已经出版了两本销量在百万册以上的书。作为代表作的那本书,无论在哪都畅销无比。新作出版的那个月,也必定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前几名。
书店还给哥哥设了专柜,不仅仅是大人,就是跟我差不多年级的女孩子们,也常拿在手里看:
“美羽的书总能直击我的内心呢。”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这好像是在赞扬自己似的,心怦怦直跳,开心极了。
哥哥去年从大学毕业,今年开始,自己租了间公寓一个人搬出去住了。因为离家很近,我就从哥哥那儿拿了备用钥匙,泡在那里。
虽然妈妈老对我说:“别去妨碍你哥工作啊。舞花也差不多该离开哥哥了,不然可就找不到男朋友了。”
不过,同年级的男生啊、社团里的前辈之类的,跟哥哥比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
从小时候起,我心目中理想的男朋友就是哥哥。
又温柔又聪明,充满纯净清澈的知性美。大正时代的文人,肯定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因为岁数相差有些大,所以我从来就没被哥哥欺负过。
“哥哥,来玩啊!”我总是缠着哥哥,哥哥也从没对我这个爱粘人的小鬼露出过厌烦的神色。
“嗯,舞花想玩什么呢?”
他就这么说着,陪着我一起玩。
所以,我就决定了,长大以后要做哥哥的新娘。
“唉,还认为兄妹也能结婚呢,我这个傻瓜。”
一边把厕纸和洗洁精放好,一边回想起过去的糗事,我的脸红了起来。
这果然就是我毋庸置疑的黑历史了吧。
小学2年级的春天——就跟今天放学后的情形相似,班上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聊谁喜欢谁的话题时:
“小舞喜欢的人是?”
“哥哥!”
这么堂而皇之地宣告的我,被大家给嘲笑了。
“哎?小舞好怪!”
“跟哥哥是没法结婚的啦~”
这之后,流言就在班里传开了,就连男生也说着“井上是个兄控”,狠狠地捉弄我。
“喔喔~~兄控兄控!”
“近亲相奸!”
我抽抽搭搭地回到家,抱住哥哥哭诉:
“我说了自己喜欢哥哥,却被大家笑话说是个怪人。我是个怪人吗?是不是啊,哥哥?”
“一点也不怪呀。我也喜欢舞花啊。”
哥哥用他那好看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安慰我说。
“可、可是,我和哥哥是兄妹的话,就不能结婚了。”
“就算不能结婚,兄妹也可以一直都在一起呀。”
“真的?”
“嗯。”
“哥哥会一直都和舞花在一起吗?”
“嗯。舞花永远都是我最喜欢的,可爱的妹妹呀。”
我开心得胸口咚咚直跳,抬头望向哥哥,笑着说道:
“哥哥也是,舞花永永永永永远最最最喜欢的哥哥!”
“哇啊啊,过去的我,太丢人了啦~~~~~”
我在厨房里捂着脸,蹲了下去。
只是想想,脸上就像要喷出火来。
还好,今天没有搞砸呢。大家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时,没有重蹈小学时的覆辙,回答说:
“哥哥。”
在中途猛然察觉到了,就改口说了:
“お、お、おに——おおにし(大西)”
蒙混了过去。
要是在那儿说出哥哥的话,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只是被取笑而已了吧。都已经是初中生了,喜欢的人还是哥哥,那太难堪了。
虽然,说喜欢大西,也有些被想歪了的感觉……不过,再稍微想想,那果然像是错觉吧,只要再说一遍并不喜欢大西就可以了吧。
嗯,就这么办吧。
我一个人不住地点着头,为了给哥哥做晚饭而套上了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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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间,我从洗手间回来时,正好在教室门口碰上了大西。
啊,糟糕。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大西就如同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个板着一张脸,低垂着头,给人以一种阴沉沉印象的男生。
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休息时间也不跟别人聊天,独自拿着本卷起来的书读着。偶尔有人跟他说话,也不拿正眼看着人家,就那样心不在焉地答着话。
好像也没交朋友的打算。虽然并不是想要欺负大西,不过这家伙给人的感觉很不好,所以连男生们也都躲着他。
分到这个班也差不多三个月了,在这期间,我还没听到大西讲过一句话呢。
座位也不在一起,也没什么要特地跟他商量的事,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今后大概也不会跟大西有私人的交谈吧。所以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走过去。要是慌里慌张的,就显得很奇怪了。
我一边注意着别露出不自然的视线,一边正想赶快从大西身旁通过,走进教室时……
说起来,大西是不是停下来瞪着我了?
哎?
至今为止,连话都没说过,四目相对自然也是一次都没有。
更别说是被大西注视着了……
虽然时间只过了几秒钟,但我的心脏却像被揪住了一样,动摇了起来,视线也无法移开。
在教室门口隔着很短的距离,我们暂时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怎、怎怎怎么了?
为什么大西要紧盯着我看。
而且看上去还很不高兴的样子。
呀,虽说平常也是这样啦。
我陷入了恐慌。怎么办啊,有些被吓到了,身体僵硬,脚也动不了,视线也无法移开。
肯定会被说些什么了吧?我做出准备接受质问的姿势,结果大西却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
擦身而过时,只飘过些微半干衣物的湿味。
到、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这。
心脏还在怦怦直跳,头脑仍旧一片混乱。
不对,这一定是错觉。
因为昨天说了那样的话,所以有些意识过剩了,今天才会觉得大西在瞪着我看。
对,就当是这样吧。
可是。
“啊,舞花!我们问过大西‘你对舞花怎么看?’了”
“哎哎哎哎哎哎!”
我惊叫了起来。朋友们嘿嘿地笑着。
“这、这、这是什、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们问大西“你对舞花怎么看”了”
“这么唐突地去问,太不自然了啦!”
“哎,是这样吗?”
“就是啦!”
“但是,舞花对喜欢大西这件事不是默认了吗?”
“对啊对啊,我们只不过是若无其事地说了‘舞花很在意大西’而已。”
“一点都不若无其事啊!”
别去问什么“你对某某怎么想?”啊,“某某好像很在意你哦~”之类的话啊!
问出这种话的话,一般都会误解为“某某喜欢你”的啦!
啊~~所以大西才会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啊。
呜……都怪自己昨天说出那种话,明明对大西根本就没那意思的。
大家对嘴巴一张一合的我说道:
“虽然说舞花喜欢大西有点太浪费了,不过我们还是会帮你的。”
“对付那种阴郁的男人,自己这方不积极点可不行哟~”
“没错,首先要让大西知道舞花的心意。这样就可以开始动真格的了。”
所以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大西啦~~~~~~~~
“大……大西怎么说的?”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道。
“他说没什么。”
没什么?
我脑中浮现出刚才四目相对时,大西的神情。
就像是恼怒般不高兴的表情。
大西就说了那么句话?不可想象。
可是,以那副表情说“没什么……”,一定是觉得很麻烦,没有兴趣,感到很困扰吧。
但我也没想要大西喜欢我啊,真这样的话,与其说会高兴,倒不如说会感到困扰啊。可他却对我怒气冲冲的。
我对大西也“没什么!”啦!
大家看着我僵硬的表情,误以为我被大西那冷淡的态度给打击到了。
“不用担心啦,舞花!大西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才会说这种别扭的话。”
“就是啊,那个问题肯定让他意识到舞花了啦。”
“刚才也是在盯着舞花看了。”
“嗯,很好的感觉啊。大西基本上对别人都是漠不关心的呢。”
“之后只要再多把劲,舞花。”
大家嘭嘭地拍着我的肩,给我加油。
“那、那个,不过……拜、拜托,请别再把事情搞大了。”
好烦啊,怎么办呀。现在已经没法再说喜欢大西是谎话了啦~~~~~~~~
上课的时候,老师的话也一点都没听进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为了平息大家的兴奋,我说了:
“我只想在暗地里想着他,眼下只要能看到他就心满意足了。”之类的话
可是,却起了反作用。
“舞花,打起精神来啊!”
“哎呀,全~~~~~~部都交给我们就是了!”
结果是自掘坟墓而已。
我回过头,透过教科书偷偷看看大西。
大西的座位在教室门口附近,正好在靠近窗口前排的我的斜————后方。
他的额发长得盖住了眼睛,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拜驼背弓腰的难看坐姿所赐,给人以一种阴郁的感觉。哥哥就是面对着电脑时,腰板也是挺得笔直的,给人一种很明朗的感觉。
啊~~要是大西是个很受女孩子欢迎的男生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用“情敌太多了啦”、“大西看上去好像有女朋友了”之类的话来推脱了。
要不是大西的话,大家也一定不会那么起劲地撮合我和他了吧。
为什么那个时候会从嘴里说出大西的名字呢。
因为名字以“お”开头的男生,班里就大西一个,所以就太过贪图省事了啦。我正反省着的时候。
大西的头抬了起来。
好像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稍稍转过头来,望向我这边。
“!”
和课间休息那会儿一样,我就这样拿着教科书僵在那儿了。
窗外沙沙沙地下着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老师一本正经的讲课声。
大西斜着眼,撇着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透过长长的额发,瞪着我。
我像只胆怯的松鼠般,轻轻叹了口气。
哇……又、又看过来了。
而且还是教室的两头。
这到底是什么少女漫画的场景啊,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这么想着,我的脸又腾地热了起来。
糟糕,脸红了。
“这家伙果然是喜欢我啊。”大西一定会这么误会了啦。
我慌慌张张地拿书盖住脸。大西突然把头扭了回去。
不是像课间休息时那样,自然地把视线移开,而像是很困扰似的,猛然地把头转了回去。
什么啊。
也用不着那么厌恶地把头转过去吧。
啊,大西对别人根本就没兴趣嘛。要是对女生有点好感的话,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困扰了吧。感觉太恶心了。
迄今为止,我对大西都没什么感觉。
可是现在,我对大西的好感度已经突破0点,直线向负数延伸了。
大西太讨厌了—!
大西既阴郁又不亲切,衣服皱巴巴的,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讨厌他。啊啊~~可是,我却被误以为对他单相思。真是的,真是的,太后悔了!太让人生气了!
整节课,我都红着脸,咯咯地咬着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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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花,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我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地切着菜时,哥哥从门口探出脑袋来问道。
“从刚才起动静就很大,好像在跟蔬菜搏斗一样。”
“对不起,很吵吗?”
“那倒没有,就是担心你有什么事。跟朋友吵架了?”
哥哥走到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
“不,没有啦。只是班里有个讨厌的男生而已。不过没事啦,他也很讨厌我,对我视而不见,我也当他不存在。”
我气鼓鼓地说道。
哥哥像是要捉弄我似的,眯缝着眼睛说道:
“这还是舞花第一次提到男孩子的话题呢。”
“是、是吗?这是哥哥的错觉啦。像是川边在吃东西的时候把牛奶喷了出来啊,高田在游泳大赛的时候,因为腿抽筋而溺水,结果我们班得了倒数第一之类的,我都说过啊。”
“咦,是吗?”
“真是的,哥哥根本就没认真听过人家说话吧。”
“没这回事啦。不管是舞花小学3年级时的好朋友小惠养的雪貂的名字,叫亚里士多德的事也好,还是小学4年级时的同学彩菜,在情人节送给3个男生本命巧克力的事也好,或者是舞花5年级的时候,跟班上同学一起为了减肥,只吃魔芋的事也好,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哦。”
“尽记些奇怪的东西。而且全都是女孩子的事。哥哥真色。”
“因为舞花只说同性朋友的话题嘛。”
“所以说,我也有好好说过关于男生的话题啊。”
哥哥嗤嗤地笑道:
“我也来帮忙吧。”
说着开始剥起洋葱的皮。
偶尔也会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做饭。
哥哥的菜刀也使得很熟练,确实是一个人住也没问题。
是不是用不着我照顾了呢……这么一想,就感觉到寂寞起来。
不过,像这样跟哥哥一起做饭、洗碗的话,总感觉心情就会放松下来了。
近在咫尺的哥哥跟我比起来,身材要高大得多,头颈很漂亮,头发也整整齐齐的,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想起了跟大西擦肩而过时,他所散发出来的那些微,如同没晒干的衣物般的湿味,胸口一瞬间有些发涩。
不过,哥哥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话、捉弄我,让我实在是很开心。所以那种事情很快就会忘掉的。
我一边跟哥哥聊着天,一边嚓嚓嚓地切着胡萝卜。
前篇完
后篇待续 |